工作间内静谧得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湖水，空气仿佛都静止了，纸张翻页的簌簌声被无限放大。

吴慈生坐在工位前，耳边清晰可闻外面滴答、滴答的声音。——这是墙外空调外机的接口处传来的声响。

水珠正顺着管道有节奏地落下，这种往日里或许都不会被注意到的微小动静，但在今天却显得格外嘈杂。

一个星期前的午休时间，楼下咖啡店角落里的对话在脑海中一幕幕回映，最后他得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那个哨兵，绝对有问题。”

首先是他的身上有一股危险的气息，其次是太巧了，每一个环节都像一场“天赐良机”。

谁能想到随手一个举动会换来如此丰厚的回报呢？是该说好人有好报，还是感谢幸运女神的眷顾呢？

吴慈生本就为那条奇怪的留言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本就想重查当年之事却又没什么头绪。

他知道事情肯定有疑点，但他没背景，独身一人，又是个没用的瞎子，他除了隐忍，又能做什么呢？

但是现在突然就有一位既有背景又有实力的“昔日故友”主动送上门，不仅愿意帮他，理由还十分冠冕堂皇：为了偿还他之前的帮助。

这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啊。

结合哨兵身上隐隐约约透露的凛冽气息，他只觉得十分蹊跷。

吴慈生有过半的把握可以确保自己之前听到的「奇怪留言」是他弄出来的，可是他提醒自己是为了什么呢？

在接到那通「留言」的当晚，吴慈生其实在心里想过很多种可能。

他这人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也正因如此，在和他人对话时，他总会注意到很多旁人不会在意的细枝末节。

例如他能从讲话的口音中推测出籍贯，从肢体动作中判断出很多生活习惯，气味也能说明很多。

除此之外，谈话中用哪些似是而非的话引导对方这说出更多或真或假的信息，都是他极拿手的戏码。

再者说他可是一个瞎子诶，很多人知道他看不见，在他面前的心理防线也会比其他人面前低很多。

吴慈生不会进行盲目的试探。

他想过这个哨兵可能不是真正留下提示信息的人，或许他也只是一个被推出来的传话媒介而已，

还想过这或许是伴侣对他的一次考验，抑或是伴侣那边出事了他的什么对家搞出来的？再不然是电台里某个和他不对付的同事搞的恶作剧？

但哨兵的表现似乎不是这样。

自从那天以后，那位叫卢卡斯的哨兵又通过各种理由和他接触了三四次，每一次都会以又有了新发现为由和他说一些新的细节新的发现。

能感觉到，

他想给自己一种循序渐进的感觉。

而就在昨天中午的会见中，那位哨兵更是直接斩钉截铁的告诉吴慈生，害他眼睛失明的正是他身边的伴侣。

“他叫程源吧？”

“就是他害你眼睛看不见的凶手…”

“他扫尾工作做得很干净，那段路确实没什么监控，也很少有人去，但我手上有一些证据可以证明就是他雇人打晕了你，又让人在你的眼睛里滴入过量的化学试剂，直接导致失明…”

“当天发现你的环卫工是他有意引过去的，你在医院里遇见他，也不是偶然遇见的，是他本就在那等着你…”

“为你看诊的医生是他的人，后续接警的辖区派出所也是他引导的，排出去的警察也没有好好调查…”

“那笔巨额支出是他和塔内一位管理层员工一起污蔑给你的。”

“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你现在工作的地方是他集团下属的某个子公司，里面有人看着你，你每天做什么，和谁说话，都会发给他…”

“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前一天中午，在一间空气中散发着清香味的vip休息室内，一位哨兵如此对一位目不能视的盲人向导如此道。

面庞白净的向导听后先是对他表示感谢，跟着斟酌询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而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他紧握手中的盲杖，漂亮的薄唇紧紧抿着，比之前少了三分血色，整个人微不可查地轻颤着：“我只是一个瞎子，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

下一刻，哨兵急促地打断向导的话：“我说了，我是来帮你的。”

“我毕竟也算是异管会的人，而你管辖范围内的向导，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看着你不管的…”

他又说涉及到取证事宜，让吴慈生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了，反正一切都接都交给他吧

向导眼前一片虚无，看不见哨兵长相如何，看不见他表情如何，但从语调里能感觉他是认真的。

于是他也认真道：“谢谢。”

前一天的对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吴慈生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指腹无意识的一圈圈摩挲左手无名指上戴的戒指。

要不要…相信呢？

或许是人对于轻易得到的信息总是抱有怀疑态度，也或许是因为一些说不上来的直觉。

吴慈生阴谋论地想，那个哨兵会这样轻而易举的把真相告诉他，全心全力帮助他，有这样的大好人吗？

没瞎之前他和母亲住在筒子楼时，不知道见过了多少人心险恶，瞎了以后，整个世界更加黑暗了。

有被帮助过，自然也有被戏耍过好几次，例如故意指错误方向，还在背后嘻嘻地笑之类的，还有因为看不见，买水果时被故意换坏果等等…

他也曾听过无数次来自他人的评价，羡慕他现在的生活，认为他很幸福，而每次吴慈生都只是沉默。

幸福到底是什么？

其实他自己对幸福的理解也很单薄，几乎都是从他人口中拼凑而成的。

一位多金、脾气好、又爱他的伴侣，一份稳定而轻松的工作，两三个关系不咸不淡偶尔会周末小聚的同事，绝对健康的饮食和作息，定时给家人打去问候电话和丰厚生活费，家里甚至还养了一只宠物乌龟，他每周都会和它对话半个小时，这些不就是所有人追求的幸福吗？

或许是听过太多次了，也或许是这样的平静的日子过太久了，他好像开始沉浸在这样的生活中。

人都有一种惯性，会习惯性选择更熟悉的生活方式，潜意识里会将熟悉替换成安全。

吴慈生想着自己做到这些，就是掌控自己的生活，就是拥有了幸福，可现在有人把这些虚假的泡沫全戳破了。

那真的是幸福吗？

*

下午工作照旧，吴慈生同往常般用温和语调开解那些来电的迷茫听众，其中一位听众是过往和吴慈生连过线的熟人。

吴慈生记忆力很好，仅仅在和对方对话三句后便立刻回想到了她上一次打来热线的时间以及具体缘由。

时间是大半年前的一个清晨，这位听众打来热线的原因很复杂，女生用很低迷的声音说自己活不下去了。

当时的吴慈生耐心追问发生了什么，并从对方颠三倒四没头没尾的叙述里了解了她的具体烦恼。

总结起来就是临近毕业季，本就陷入对未来的迷茫中，恰好这时又和恋人间出现了感情问题。

该听众发现恋人频繁疑似和别的异性勾勾搭搭，她想要询问，恋人却再三回避闪烁其词，她觉得自己的恋人肯定是要和自己分手了。

关于工作，听众本人想留在大城市，但家里人却希望她能回家乡，两方争论许久没结论，争到最后听众开始拒接家里电话。

她毕业于一个还不错的大学，信心满满的她以为工作不需要烦恼，结果毕业后却连着三次面试都落选，而眼看着曾经的朋友毕业就被家里安排了体面的工作。

和想象不符的未来让她手足无措，心中的负面情绪日益堆积，却又没有地方可以倾诉，于是从怀疑自己到怀疑自己的人生乃至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