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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第一世双鲤2

江止仍常常见到容禅。

他风趣健谈, 又周到心细,不时约江止同游, 或者与江止通信, 只是他十分克制。江止只觉得他像一个似有若无的影子,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不是十分显眼,但每次回首望去, 他总在身边, 伸手可及的范围。

后来江止回了太玄仙宫,专心修炼。

过了一段时间, 江止听说,容禅过得并不十分好。

清微剑宗突遭大难,他们赶到时,无咎山已经化为一片废墟。容禅失踪了一段时间, 回来后, 面容已经不复初见时的悠游肆意,而是增上了几分阴晦和忧郁,像换了一个人。

他见到江止时, 还是微微笑了一下。

他以真心待身边的所有人, 却总是被欺骗背叛。他曾与江止说, 他的愿望就是找到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可他时常被辜负。

有人为他的容貌而来,有人为他的修为而来, 也有人为传说中, 清微剑宗覆灭后,还在他身上的宝库而来。

他只希望,有人为他自己而来。

江止遇到他时,他正在被数个修士追杀, 这些修士逼他交出清微剑宗的传世法宝。容禅说清微剑宗已毁,法宝并不存在,这些人并不相信。

容禅的脸色灰败压抑,他身上藏着清微剑宗最后的宝库的消息,正是他身边信任的人传出去的。

江止顺手解了他的围。

江止见他受了伤,孤身一人,问他是否要与他同去太玄仙宫,停留一段时间。

容禅打坐调息,摇摇头。他又看着江止,认真地询问:

“江止,你现在过得好吗?”

江止想了想,点点头。他的生活平顺,一成不变。不是在太玄仙宫雪顶修炼,就是奉掌教之命在十洲三岛寻找妖邪线索,处理异状。

他并没有几个朋友,除了同门和师兄,似乎相熟的,只有容禅一人而已。

容禅说:“那就好,我放心了。”

江止抿着嘴唇,他并不擅长劝服他人,因此见到容禅窘迫,有心相助,但容禅并不领情。

容禅不想打扰江止。尤其是,他现在并没有能力保护江止,相反,会给他带来麻烦。

容禅脚步踉跄地走了。

江止回了太玄仙宫。

他又陆续听说了容禅一些事。据说他不知从哪儿学了一些邪门功法,法术极其厉害。他杀死了许多一直追在他身后的仇家,又在南海炎洲大开杀戒,杀了很多怀疑曾在清微剑宗遭难时落井下石的人。

他在修界的名声毁誉参半,有许多人厌恶他、追杀他,也有一些人欣赏他,认为他有血性,快意恩仇。

江止只记得,初见时,容禅分明是一个温柔肆意、贵气逼人的风流公子。玉骨金魂,重诺疏财。但江止也记得,他眼里一点点染上痛苦和挣扎。

不知怎么地,修行从未出过岔子的江止,罕见地走火入魔了。

也许是因为江止在斩杀一头嗜血熊怪时,被染上了太多魔气,那熊胆太苦,惹出人心太多戾气与不满,使得江止心境受到污染。

枯藤费尽心机镇压江止身上魔气,仍看着他双目赤红,屈指成爪,在榻上几近发狂。数人合力试图制服他,都不能阻止他坠魔。

指玄道,也许是江止修行太过顺利,从未有过心魔,而今终于遇上了屏障。此前积累的微小沉疴,一朝爆发。然而无情仙骨的心魔,古书中从未有过记载,他们也不知如何处理。只能依靠江止自己,领悟突破。

枯藤又说,不能放任江止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散功道消……

指玄说,或许取来五芝云涧中的阴阳双鲤,涤心静气,尚可挽救……

枯藤说,五芝云涧是仙境陨落,危险未知,怎能去取来……

容禅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太玄仙宫,他看着病榻上人事不知的江止,紧紧握住了江止的手。他回头对枯藤和指玄说,他去。

江止醒来时,就只看到容禅重伤未愈,苍白着脸趴在他床边睡觉。意识混沌中,他记得容禅一身是血,衣裳破烂,推开宫门走了进来,脚步踉跄,提着两尾红色鲤鱼。

同门说,为了取得这阴阳双鲤,容禅丢了大半修为,命也差点没了。

江止说,何至于做这么危险的事?即便没有阴阳双鲤,太玄仙宫总还能找到其他方法救他,或者他自己扛过来,即便他最终身死道消又如何。各安其命,自然之道。容禅只是笑笑不说话。

江止并不懂容禅的心。

容禅也只是温柔浅淡地看着江止,他早将自己的所有心意,深深地埋在最底下。这些年,他早忘记了动情地看着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他看着江止修为越来越高,人气越来越淡,整个人,像是一尊清冷尊贵的神像,只是还会喘气。如果说冰做成的人有模样,大概就是江止的模样。

江止却蓦然抓住容禅的手,问:“你的眼神为何如此驳杂,含着血丝?你的修为出了什么问题,为何灵气如此散乱?”

“你修的,什么功法?”江止听修界的人说,容禅修了邪功。

但是江止分明感觉,容禅的功法在涣散。

容禅却淡淡拂去江止的手,笑着说:“我心中有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人,他修了无情道,我只能修极情道。”

对他的渴望永远无法满足,因而成了我的道。

江止微皱着眉,对容禅说:“你的修为有散去的迹象,你最好留在太玄仙宫一段时间,我想办法为你稳定修为。”

容禅却拒绝了。这只是,饮鸩止渴而已。

容禅不愿江止插手他的修行,是因为,他知道这条是不断下滑的路,被迫接受魏尝传承的那时,他就知道,这是一条断头的死路。修为衰竭而死或者被仇人围剿而死,对他来说并没有差别。

他不想江止看到他心里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宗门破灭,父母双亡,坠入邪道,他能为江止做的,只有帮他取来双鲤而已。

他希望江止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初见时那个温柔多情的公子。

容禅离开了太玄仙宫。

再见时,已经是容禅濒死之刻。

江止握着容禅的手,容禅躺在榻上,嘴角、口鼻、耳朵,不断地涌出鲜血和肉块。他眼神涣散地看着江止,反握着江止的手越来越紧,手指骨节突出,如瘦削的铁钩一般。

江止不断向他体内输入灵力,挽留着他的性命。容禅又喷了一口血,温柔地看着江止,说:“别救了,别救我了……我早该死了……”

“你怎么了?”江止问。眉宇间少见地含了怒气。

容禅笑了一下,更多的血被呕出来,他身体里的血仿佛永远流不完。他身上皆是刀伤、剑伤,烧灼、冰冻,这些绝不是他自己能够受的伤。

“谁害的你?”江止问。

容禅握着江止的手,把自己的冰凉的脸贴在他手背上。江止的江流万古剑因主人的怒气出鞘,然而容禅也只是怜惜又珍视地看着江止:“别动,让我这样……再靠一下就好……”

“他们说,他们手里有我父母的遗物。”容禅的眼角涌出泪珠。

自清微剑宗覆灭,茹忆雪战死后,孤光自照剑和夜光常满杯就不知去向。在修界浮沉这些年,容禅早已学会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任何表象。但是这些人说,他们有他父母的遗物。

曾经是十洲三岛的神仙眷侣,现在皆沉溺黄泉,天各一方,尸骨不全,留在他们的独子在世,孤零零的。

“我知道是个圈套,但我还是去了。”容禅的脸贴在江止的掌心里。

“到了之后,我发现……咳咳……”容禅开始咳嗽,眼圈泛红,泪珠接连滚落。他这些年,被别人追杀又追杀别人,早结下了数不清的仇怨,十洲三岛处处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人。

“江止……别救我了……浪费灵力。可不可以,让我抱一下?”

江止将容禅半扶起来,靠在自己的怀中。容禅看着江止,他的血迹沾染了江止的白衣,他将江止的衣襟越抓越紧。

江止握着容禅的手。

容禅流着泪道:“江止,有情太苦,可不可以,下辈子换过来,你做有情骨,我做无情骨?”

江止看着容禅抓他的手,爆出青筋,仿佛最后的救命稻草。江止说:

“好。”

容禅笑了一下,接着又更紧地抱着江止,说:“不,有情太苦,我不舍得你受苦,还是我来做有情骨,你做无情骨。”

江止静静地,也说:“好”。

“江止,我们这一世,认识得太晚,我想下一世,早一点认识你……”

容禅在江止怀里笑着死去。

江止埋葬了容禅。

他在容禅去世的江边,建了一座草庐,每日只练剑,为容禅守墓。

十年间,他追查到了暗害容禅的凶手,将那些人一一斩杀殆尽,为容禅报仇。他找回了,落在那些人手中的容禅父母的遗物,孤光自照剑与夜光常满杯。

只是,孤光剑断,常满杯碎。

江止将孤光剑与常满杯埋葬在容禅的墓前,并祭奠水酒。

十年来,容禅的墓早被青草覆盖,墓碑上也长满了苔痕。

江止只在江岸边,一日日练剑,他的修为越来越高深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江止发现经常有人来容禅的墓前拜祭,而且,是陌生人。

江止问那些陌生的男男女女,为什么来容禅的墓前拜祭。

他们只说,听说这是一座相思冢,埋葬着一位为爱而死的仙人,因此他们常来拜祭,可以保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江止继续练剑,他已经接近飞升。

天雷有一日砸到岸边悬崖上,一道道打在白衣翩飞的江止身上。他已修至渡劫期满,无喜无怒,道法圆融。他持剑飞身迎向半空,一剑剑劈砍着那些向他打来的天雷。

他经受了九十九道天雷的淬炼,人间的肉.体都已消解。忽然从半空中传来一怒吼声,那是对心境的拷问:

“江止!你欲得道成仙——”

“业力可解?

因果可解?

情债可解?”

江止持剑向天上飞,他心境毫无波澜,剑影纵横,剑气冲天,答道:

“无往世业力!

无来世因果!

无生生世世情债!”

但是他不知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忽然想起了曾经和容禅一同在悬崖上看星星的夜晚。

那时候容禅还非常年轻,没有经历过后来的惨事,他的眼里仿佛盛满了整条星河。他淡笑着问江止:

“江止,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会变成什么?”

会变成什么?他那个时候应该没有回答,或者想出了答案,却没有回答。

会变成什么……会变成人心啊,他想起了答案。他只记得容禅那时充满笑意的眼里,都是星星。

天雷一道道劈下来,将江止劈得粉碎,也将他的一生修为,皆归为空。

江止身死道消——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晚了一点没拿到小红花!!![爆哭][爆哭][爆哭]

第112章 第二世枕上雪

江南何所有, 聊赠一枝春。

——题记。

“咦,快看, 这是什么?”

雪地里驶过一辆豪华精致的马车, 路边的雪堆里却丢着一个布包裹着的婴儿。

马车上跳下来一大一小两个人,男人三四十岁,男孩六七岁。男孩抱起雪地里的襁褓, 婴儿被冻得脸蛋发红, 小手也动不了了,但黑眼珠还咕噜噜转着。

“好可怜, 爹,我们把他带回家去吧?”男孩说。

男人查看了一下婴儿的襁褓,里面只写了婴儿的名字,以及婴儿全家亡故, 无力抚养, 请求好心人收留。

男人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说:“那好,你来照顾他吧, 他叫江止。”

“禅儿, 他以后就是你弟弟。”

“嗯好!”男孩看着父亲说。

男孩回家后, 把婴儿放到他自己的榻上。婴儿很健康, 回暖后,眼睛就转来转去, 手脚乱动着。虽然被丢在雪地里, 却没生病。

男孩玩弄着婴儿的手脚,就像多了一件新奇玩具。

父亲对男孩说:“容禅,不可三心二意,你既救了他, 就要陪着他长大。”

“是,父亲。”

男孩把自己的玩具都找来了,堆在婴儿身边。据奶娘说,这个婴儿比他小时候要好带得多,不哭不闹,乖巧听话,喂什么吃什么。

容禅抓着婴儿的小脚说:“弟弟,你快长大吧,我等你长大。”

男孩虽然捡来了婴儿,但没有很快失去兴趣,他认真地给婴儿喂食、洗澡,等他长大后,又教他穿衣服、洗漱、读书认字,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孩子。弟弟晚上怕黑,他就抱着弟弟,两个人在一张榻上睡觉。

“容哥哥,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大,我的这么小。”黑夜里,小江止伸出手,和小容禅的手一起比对着。

“因为我比你大。等你长大了,也和我一样。”小容禅捏捏小江止的鼻子。

“容哥哥,这世上有没有鬼?”

“也许有吧?”

“那怎么办?鬼会不会来抓我们?”小江止缩进了被子里。

“不怕,等鬼来了,我就用剑刺它的膻中穴,再次巨阙穴,又刺气海穴……”小容禅手舞足蹈地在床上给小江止演示新学的剑招。

“容哥哥,你真厉害,什么都会。”小江止崇拜地说。

“嘿嘿。”小容禅在小江止的身上戳来戳去,把他逗乐,两人咯咯笑成一团,又叽里咕噜地在被窝里说话。直到父亲在门外敲敲门,提醒两人该睡了。他们才缩进被窝里,香甜地睡着了。

时间如流水过去,几年了,容禅已经长成了少年,十二岁。他第一次外出拜师学剑,很久才回来。

他回到家中,忽有一个小孩像炮弹一样冲过来。容禅张开手臂,小孩便一头扎入了他怀中。

“容哥哥!容哥哥!”

小孩脸色发红,满身是汗,容禅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又擦了擦他额上的汗。江止说:“容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嗯。怎么这么多汗。”

“我在练剑……”小孩手里还抓着一把木剑。

容禅拍了拍江止的小屁股,说:“别练了,先把衣服换了。”

他把江止按在自己膝上,就要强行扒了他,给他换掉汗湿的衣服。谁知已经懂一点事的江止死命扯着自己裤子,说:“我不要哥哥给我换衣服……”

容禅戳戳江止的脑袋,说:“你才几岁?”虽然他也是一个刚到变声期的少年。

换好了衣服,小江止扭了扭身体,靠在容禅怀里,抱着他脖子说:“容哥哥,我也想像你一样学剑……”容禅的背后背着一把长剑,他已经随父亲练剑多年。

容禅捏了捏江止的脸蛋,说:“好,我们一样,你也学剑。”

容禅在家中一直待到过年。

年夜时,庭院中下起了雪。

刚才全家人在吃年夜饭,容禅夹到什么,就都放到江止碗里,哄着他吃饭,江止也张嘴等着容禅喂。父母笑他们,比自己吃饭都上心。

江止不好意思了,抱着碗说:“我自己可以吃饭。不要容哥哥喂我。”

容禅哄道:“等容哥哥老了,吃不动了,弟弟再喂我好吗?”

吃完饭,容禅牵着江止出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红艳艳的灯笼下,雪地里一片横斜疏影,梅香浮动。

容禅走到雪地里,团起一把雪,揉成了雪球,顽皮地向江止砸去。江止蓦然被雪球砸中了身体,脖子冷得一激灵,他也抓起一团雪,笑着开始反击。

雪地里一大一小两个小孩,互相砸来砸去,打着雪仗。落雪缤纷,他们却在梅树下奔跑,你砸了我一个,我必定要投一个作为回报。直到容禅追上了比他年纪小的江止,抓着他的双手把他压在雪地里,假装凶狠道:

“还敢砸我吗?叫哥哥,叫。”

“我不叫,我不叫!”江止犟着嘴答。

“不叫是么?”容禅坏坏地说,同时抓起一把雪,塞进江止脖子里去。

“啊!”江止尖叫,和容禅在雪地里扭成一团。

容家父母就这样看着他们。

那时的美好,恍如画册中鲜艳的画面。回忆起来历历分明,但重现却是不可能。

岁月荏苒,容禅和江止逐渐长大成人。

容禅离家学剑很久,再回来时,蓦然发现,弟弟已经和他记忆中不一致。

这一年,容禅已经二十二岁,江止十六岁。

他离去时,江止还是个带着稚气的孩子,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初长成的少年。容禅还带回来了风车,这是他在路上买的,想着带回来给弟弟。

现在好像,弟弟已经过了玩玩具的年纪。

弟弟性子和小时候比,已经沉静了很多,但是容禅还把他当小时候一样对待。

他悄悄走到正在写字的江止身后,伸手蒙住他的眼睛说:“你猜我是谁?”

粗嘎的少年声已经变成清朗磁性的青年声音。

江止蓦然转过头,容禅却看呆了。

他已经褪去年幼时那种青涩和稚嫩,出落成清冷俊俏的少年。他后退了一步,垂首道:“容少,你回来了。”他又抬起头来看着容禅。

还是他,只是,不太一样了。容禅第一次意识到,他不是孩子了。

容禅习惯性地想摸摸江止的头,又放下了手,他说:“江止,你长大了。”

入了夜,母亲说,离他们家不远的小镇上有戏可看,问他要不要带弟弟去看。容禅看了一眼江止,他低着头扒饭不说话,容禅说:

“好。”

仆人给他们雇了一艘小船,摇着乌篷船去隔壁镇上看戏。江止坐在船头,抱着膝盖,耳边只听到夜虫的鸣叫和哗啦啦的摇橹声。

容禅看着他,少年已经开始抽条了,十分清瘦,手长脚长,短了的裤腿露出一截细白小腿。

江止也在偷偷看容禅。

容禅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坐了一会儿,却发觉无法像小时候一样自在。他也紧张起来。他问江止:

“你为什么不叫我哥哥了?”

江止抬眸看了一眼容禅,又垂下去,说:“我不小了。”

容禅发觉江止比他还紧张。

他以前怎么没发觉,江止长得这么好看,不是非常艳丽的长相,而是非常柔和清秀,让人感觉清风拂面。

他们家的小江止,怎么跟个玉做的人一样?

戏台上演了什么,容禅一点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人很多,他在背后看着江止的剪影,秀气精致。戏台上唱的尽是一些缘生缘灭的故事,容禅想的却是他的江止。

被他一手养大的少年啊。

戏看完了,但是不巧,他们坐着来的乌篷船漏水了,船夫正在修船。

“不巧啊,二位少爷,这船今晚是回不去了,要不你们在这住一晚,第二天回去,或者走回去?”船夫道。

容禅说:“路不远,我们走回去就是。”

船夫给了容禅一盏灯笼,容禅提着灯笼,走在后面,和江止一起回家。

灯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江止每一脚,都踩在容禅的影子上。

容禅看着江止,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江止十分依赖他,吃饭要他哄,睡觉也要他陪。他看着看着,思绪好像就和这无边的夜色溶到一起,到处月光皎洁,风悄露白。

突然,江止走在前面脚滑了一下,差点栽进沟里,容禅伸手拉住了他。

“小心。”江止回过头来,容禅却看他的脸火一样红。

容禅低头查看江止的脚踝,挽起裤腿,露出擦伤的部分,而且,好像有点肿。

容禅说:“你别走了,我背你吧。”

江止抓着裤腿,有些不自在,他回避地说:“我,我行的。”

容禅蹲下来,说:“你上来吧。你光屁股的样子我都不知见过几回了,害臊什么。”

“帮我提着灯笼吧。”

于是江止趴在容禅背上,挽住了容禅的脖子,并提着晃悠悠的灯笼。

两人的隔阂明显少了一些,好像回到了幼时的亲密无间。江止闻着容禅身上的气息,他鬓边的碎发偶尔打到了他脸上,他仿佛听到容禅砰砰的心跳声,和他自己的心跳声重合到一起。

令人安心的气息和声音。

“容哥。”江止唤道。

“诶——”容禅应着,又把他往上提了一下。

回到家后,父母都已睡着,为避免吵醒父母,容禅说:“你就在我这儿歇着吧。”

反正他们小时候也常在一张床上睡觉,没什么大不了。

江止应了。

上了床之后,江止背对着容禅,侧身睡了。他听到容禅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清浅平稳。过了一会儿,江止正欲闭上眼睛,容禅却忽然翻了个身,自背后抱住了他。

容禅的呼吸清晰地喷在江止颈侧,他为容禅的气息缠绕。而容禅的手臂牢牢放在他腰上,扣住。

火热的身体贴在他身后。

青年低沉喑哑的声音唤道:“江止。”

“嗯。”江止答。

这一夜,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逐渐变得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我在写什么……梦游了……

不太会写兄弟,没灵感,写点流水账日常吧……

这九世,是九种情感关系,比如朋友,兄弟,君臣,宿敌,猎物,夫妻,知己,陌路,爱人。原本我想写到让江桥得知换骨真相就入无情道的,后来觉得差了点什么,因为这时江桥的失望仅是对一人的失望而已,如果这样就入了无情道,理由不够,失恋不会导致对整个世界失望,而且他如果爱容禅的话,肯定心里还会反复,无法一刀斩断情丝。因此我想写九世,他经历了九世,明白因果、缘分和情感的本质,看穿一切,就会入无情道了。

第113章 第二世枕上雪2

容禅到了年纪, 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到处玩。幼时父亲希望他学剑,不过是让他强身健体。他长大了, 应该接手家中的产业并打理生意。

容家是江南富商, 经营丝绸生意。

容禅开始跟着家中的掌柜、伙计,四处奔走,查看桑园、蚕农, 收来上好的生丝, 又交给家中豢养的织工、绣娘,织出华丽无匹的丝绸。

江南烟雨朦胧, 小桥流水处处,舟楫繁忙。

偶尔偶尔,在某一年,会下雪, 轻薄艳丽的江南雪。

容禅逐渐成熟了, 父母张罗着要给他说一门亲事,容禅摇摇头,笑着拒绝。母亲戳他的脑袋:“这么大个人了, 怎么不省心, 不给江止做个表率。”

容禅看着正在院子里跟着师傅学染布的江止, 目光一触到他又离开。他笑着说:“弟弟还小, 我再带他两年。”

晚上,江止穿过幽深寂静的小巷, 石板上堆着残雪, 又滑又冰。灯光透过重重叠叠的庭院,花窗繁复,影影幢幢。江止穿过一个月洞门时,身子突然被人拉住, 拽进了黑暗里。

角落里正是容禅,呼吸擦过他冰凉凉的耳垂。容禅把江止拽入自己怀里,拢着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嘴唇贴在耳际说:

“今天怎么躲着我?”

“没有。”

“没有?怎么我一到了工坊,你就走了。喊你过来吃饭也不吃。”

江止垂下头,细细碎碎的头发擦过额头,他看着地上枯黄的苔痕,说:“容禅,我……”

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冰凉凉的水晶花沾到人的头发上,鼻尖上,凉丝丝的。容禅摸着江止冻得发红的手指,今天全泡在染缸里了。他把江止的双手拽出来,塞进自己的袖筒里,一块暖着。

“你吃味了。”容禅咬着江止的耳垂轻笑。

“我没有!”江止慌乱了,他乱挣扎,容禅反而把他越抱越紧。

“怎么今天娘亲说要给我娶媳妇,你就这么慌,看我的眼神吓得要死。”

“不是,你看错了。”

“那算我看错了吧。”

雪越下越大,容禅把江止拢进自己的外衣里,挡着风雪。他把头搁在江止肩膀上,缠着他,道:

“你别怕,我的媳妇只有你。”

“谁是你媳妇!”

“好好好,怎么晚上不和我睡了?”

“我有自己的床……”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江止叹了口气。容禅悄悄和他十指紧握,冬夜寒冷,他贴着江止却觉得很火热。

江止说:“容禅,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

“不能怎样下去?”

“别人不能发现我们的关系。”

“发现了又如何,羡慕我们兄弟情深吗?”

“容禅!”

江止内心惊惶,身体瑟瑟发抖,容禅抱着他,却仿佛怎么样都不能回暖。江止垂着头说:“你会身败名裂,遭世人唾弃……”

“这句话,应留着我第一次亲你的时候说。”容禅道。

在发现自己对渐渐长大的江止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后,容禅展现出强烈的占有欲。他不喜欢江止和别人亲密接触,有人接近江止总是拦住。直到一次冲动之下,意乱情迷,他亲近了江止。

容禅哄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管他人……若是有人置喙,就说是你不懂事,我强迫的你。”

“容禅,你始终,要成亲的……你能扛,又能扛多久。”

“能扛多久扛多久。”容禅看着天空道。

“如果被别人发现,我们不仅是兄弟,还同为男子……”

“有人乱看,我就挖了那人的眼睛;有人乱说,我就拔了他的舌头。小时候我捡到你,你就是属于我的,你长大了也跑不掉。”

容禅把江止按在墙上,衔住他的嘴唇开始亲吻起来。柔软的嘴唇碰触着,抓着他的十指越扣越紧。容禅还小小咬了一下江止的舌尖,惩罚他的不专心。江止吃痛之后,又柔软地舔吻着,安抚并怜惜。

雪落满头,恍如白首。

“邦邦邦”,过了一会儿,夜里的打更声响起。亲吻了好一会儿的两人终于分开,四目相对着,嘴唇中哈出白气。

容禅深邃的眼睛静静看着江止,说:“一切交给我,好吗?”

打更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江止擦了一下容禅脸颊上的雪,容禅抓着他的手,说:“明晚爹娘外出看庄子去了,你来找我?”

江止微不可见地一点头,没入黑暗去,与打更人擦肩而过。容禅亦没入黑暗去,转身离开。

第二日不久,江止发烧了。

大夫来瞧病,说:“约摸是雪夜冰寒,着凉了。”

江止躺在榻上,额头滚烫。容禅坐在床边,抚摸着他的头,吓一跳,十分烫手。容禅掀开帘子出去,送大夫离开,大夫说:

“开三服药,每日煎水服用,好好休息,放宽心。”

容禅吩咐下仆去煎药,透过窗子,见到江止躺在床上,神色郁郁,望着一侧的纱帐。他淡淡浅笑,看见院子里的梅树上沾着雪,便折了一枝,带入室内。

屋内火炉烧得旺旺的,容禅给江止盖好了被子,捂汗。他将那枝带雪的梅花放到江止枕上,说:

“你看,这是什么?”

江止盯着那株艳红的梅花看。容禅在铜盆里沾湿了手巾,帮他擦拭温热的脸颊和胸口,盖到江止的额头上。然后还不止,容禅干脆脱了鞋袜,也到床上,陪病中的江止一块躺着。

“你上来做什么,小心过了病气。”江止沙哑的嗓音说。

容禅把玩着江止的头发,说:“我身强力壮得很,不怕。”

枕上那枝梅花就放在两人中间,容禅说:“等雪化了,春天到了,我带你到乡下去……我们去茶山上,看溪流,看白云,只有我们,不带别人……”

他描述的画面很美妙,静谧安详,像梦一样。

江止微微闭着眼睛,好像累了,要睡着了。容禅撑起身体,看着江止因发烧泛出粉色的脸,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这一幕,都被屋外的人看到。

江止病好之后,继续到铺子里帮忙。

他忙了一整天,病后初愈的身体,头重脚轻。铺子关门后,容禅派了一个小童来找他,说晚上准备了小菜,要带他一起吃。

江止跟着小童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一个僻静的房间里,却没见到容禅。

容貌端丽、气度威严的贵夫人在房间里等他。

江止见到容夫人的那一刹,手心抓紧,浑身出汗,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容夫人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脑子里嗡嗡的,身上发冷,只隐约听到这么几句:

“我们把你养大,不求回报,只求你正直做人……”

“……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这叫兄弟逆伦……”

“他脾气坏,又执拗……我来求你……他是容家唯一的孩子……”

江止不记得他后来是怎么离开那个屋子的。容夫人离开之后他还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

风穿过庭院、深巷,吹起江止身上的衣袍,凉飕飕的。他仿佛觉得风寒仍未痊愈。

他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江止经过回廊时,隐约听到,容禅在吩咐下人找他:“江止呢?怎么还不见他回来。再去铺子里找找。”

江止下意识地躲进黑暗里,避开正在寻找他的下人,他不知该往哪儿去。

他恍恍惚惚地离开容家,走到大街上,街上挂起夜灯,处处是温馨的人家。嬉闹声,进餐声透过围墙传出来。江止不知该回哪个家去。

听说他是被容禅从路边捡来的,无父无母,是容禅照顾他,他才活了下来。

江止来到码头旁,坐在石墩上发呆,冷风吹得他的身体寒颤发抖。

容家待他恩重如山,是他害了容禅。

他望着悠悠的河水,里面飘着一些浮冰,以及一些杂乱的水草。多年前他生于一个雪夜,如今是否也要消逝于一个雪夜?

河水拍打着两岸的石块。若没有他……江止闭上眼睛,容家父母不必为难了,然而容禅……

眼前浮现出他痛苦的眼睛,他痛苦一阵子,应该也会有自己幸福的生活吧。

江止想清楚了,他是多余的。

想通之后,勇气就一股脑儿到他身上来了。冷风吹着他轻薄的袖管,如他消失,一切流言蜚语也会被掩埋。

冬天的河水冻得很,江止一跳下去,就感觉浑身冻僵了,手脚展都展不开。他挣扎了一下,恍惚觉得自己应该求死,便放松了身体,放任他慢慢往水底沉下去。

任由河水淹没他的口鼻。

谁知这时,有个身影扑通跳进了河中。“江止!”容禅唤着,见到江止落入河中,想也没想一块跳了下去。

深冬的河水非常冷,中间有许多浮冰,撞着人的身体。江止觉得自己的生命在快速消失。但他一直处于这种战战兢兢的挣扎之中,求死不失为一种解脱。他堕入无边的黑暗去,那一连串气泡像是他破碎的希望,迅速向表面浮去。

“呜——咕噜噜”江止觉得自己的身体莫名被一个人推了起来,他看着那熟悉的脸,正是容禅。“容哥!”江止哭着叫道。

“别犯傻,好好照顾自己……”容禅把江止的身体往岸边推。

江止恍然觉得容禅的身体正在往下沉去,他回过神来拼命拉着容禅:“不!不行!你别管我!”

容禅把江止的身体推上了岸,自己却沉了下去,他笑道:“等你下辈子,再来照顾我吧……”

江止趴在岸边,根本动弹不得,身上结了一层冰霜。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里落水的事情,开始过来下水营救。等到江止看到容禅发白的面孔浮出水面,直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容禅,等我来找你。”

三个月后,江止亦投水而亡——

作者有话说:一个俗套的故事,尽力了ing

快速切下一世。

第114章 第三世独上高楼

独上高楼, 望断天涯路。

——题记。

江止生来便在山中修道,但是他经常做一些心悸慌乱的噩梦。

师兄为他算了一卦, 说他前缘未了, 欠债过多,需得下山化解。

在梦中,江止经常见到一片深沉阴冷的水体, 他在慢慢往下沉去。他好似要见到一个人莹白的脸, 但怎么也看不清楚。

有时候,他也梦见他一个人在江边练剑, 练了很多年。

这些梦,无一不是以他心痛窒息地醒来为结束。

在梦中,他非常悲伤,醒来亦是如此。

有时枕边, 亦沾满泪痕。

山中寒暑已二十载, 叶黄叶青数回。师兄的龟甲第一次裂了,他对江止说:“该是你下山的时候了,天下大乱将始。”

江止启程下山, 仅带了一剑、一扇而已。不知为何, 他望着折扇, 莫名地熟悉。

他四处游历, 听说京城附近动乱甚多。老皇帝死了,各地亲王反叛, 京中皇子互相残杀, 杀到最后竟一人不剩。百姓因此受苦深重。

江止行至京城附近时,正在一茶摊中饮茶,忽见一老仆带着襁褓中的婴儿逃命而来,身后跟着数个身着黑甲的执剑兵士。江止出手打退了甲士, 救下了老仆怀中的婴儿,谁知那老仆因年纪过大、伤势过重,将婴孩交给他后便丧命了,只留下了一句话:

“这是当今圣上的第七子,皇后娘娘的独子,请您务必照料好他!”

言毕,老仆便去世了。

江止心中却一惊,因为众人皆知,皇后之前无子,那么他怀中的,便是已故陛下的嫡长子,未来的皇帝。

江止望着襁褓中的婴儿,婴儿有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咿咿呀呀说着话。危险的逃命并未影响到他,他依然柔软而开心。江止伸出一根手指,婴儿便握住了他,还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江止觉得被击中了。

他找了个京城附近的山村,亲手养大了这孩子。他教这孩子读书、认字、武功、法术,倾其所有。那孩子极爱他的剑与扇,他也传给了他。孩子成年后,他带着他回京联络旧部,一路辅佐他,历经艰难险阻、惊险万分地斩杀篡位叔父,将他推上了帝位。

孤身一人闯过万军阻拦,杀入拱辰殿,依靠绝世武功和道术,江止斩杀了当朝皇帝,但他也因此受了重伤,腰几乎折断,往后十几年都不能久站。皇帝也不负众望,将之封为国师。

然后……

容禅咳嗽了一声,将手更深地拢进锦缎的袖笼之中,高塔之上,传来叮叮咚咚的铜铃声。太监心疼地将手炉更递近了一些,说:

“陛下风大,您还是进去吧。”

容禅并不理会,他慵懒地抬起了漂亮的桃花眼,眼中有一颗红痣。他望着远处白茫茫的大地,仅一些干枯的树杈点缀着,他问太监:

“此处,看到的可是国师的坟墓?”

太监抬脚望了一下远处,隐约可见一块黄色的土堆,低矮凌乱,便回道:“是,远远看见的那个就是。”

“国师去世,有多少年了?”

“回陛下,十年了。”

容禅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俊美的脸上,眉心夹着一道深深的褶皱。操劳国事多年,他的心早就放不下了。太监又给他加了个手炉,浓浓的香气传来,但无济于事。

当今陛下勤政,但体弱。

“为何不见墓碑?”容禅问。

“陛下您忘了吗,国师犯下谋逆大罪,是您说的,不树不碑……”太监小心翼翼地说。

容禅咳了几声,见自己的手指上,已经溅出了血迹。

太监惊住了。

“陛下……”

容禅抬手,止住太监的劝告。

他表情冷淡地看着远处的枯冢,尽是天家无情,然而他的心却如蛛网一般裂开一道又一道细缝,血汨汨流着,他从不顾及。

眼中浮现出那男人温吞慈善的模样,令人感到烦躁,十年了,还是忘不掉。

容禅伸手,小太监便扶住了他。容禅终于走进塔内了,小太监松了口气,然而容禅一个踉跄,差点在台阶上摔倒,小太监吓坏了,说:“陛下,您小心脚下。”

“去坟边看看吧。”容禅说。

虽然陛下的指令令人惊奇,毫无征兆地去查看一个罪臣,小太监还是顺从地叫来了侍卫和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在磕碜的土路上行驶着,京郊这片地不是什么好地,都是一些农民的田地。他当初就下令不能把那人往好了葬,要他生生世世不得轮回陪着自己。

哪怕他成了孤魂,也要和自己这只怨鬼在一起。

容禅又轻轻咳嗽了几声,初春寒气重,掀起的帘子外,黄土陇头,专埋白骨。小太监忧心地看着,但又什么都不敢说。

枯瘦的戴着蓝色猫眼石戒指的手抓住门边,下了马车,容禅一身华贵至极的皮毛大裘,织金锦袍,站在这荒凉败破的孤坟旁,实不像话。

容禅用手掩住了唇边的血色,艳丽之极的桃花眼斜飞着,他冷冷道:“这坟怎么歪七扭八的。”

他说得没错,这坟东边塌了一块儿,西侧又高起来,长着几株细痩枯黄的茅草,任天任地,放肆粗陋,蛮不讲理地丑。小太监看容禅的神色,实在不知该不该提醒,但还是小声说道:

“陛下,您忘了吗,是您在国师下葬后一年,又让人挖出来开棺鞭尸的……”

那年小太监刚净身入宫,冬天冷得手指都要冻掉,所以记忆格外清晰。这位以俊美和暴戾闻名的帝王在处死自己的恩师后,又把人挖出来,疯了一样鞭尸。

大雪茫茫,年轻的帝王不知怎么了满脸狠戾,再华贵的衣饰都无法掩盖他的色厉内荏。

“江止,你不是世外仙人吗?你怎么死了呢?你怎么可能死!你不是要回海外仙山去吗,你给我活过来,必须活!我不准你死!”

自那之后,皇帝的病就好不了了,一咳咳了十年。

容禅又淡淡吩咐道:“挖出来,放到我的皇陵里去。”

“什么!?”小太监又吃了一惊,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的命令真是令人想不到,“陛下,您的皇陵已经造好了,没有预留别的位置,这要放到哪儿去……”

容禅骂道:“挪都不会挪吗!给我放进去,以皇后之礼下葬!”

小太监语塞,令他惊奇的不是皇帝要挪动极佳的风水位,而是什么,皇后之礼,他的耳朵没有听错……

当今陛下一直没有立后。

然后皇帝已经丢下他,抓着马车边缘上去了,只在马车边,留下了一手的血痕。

飘飘悠悠的声音传来,小太监坐在马车前头,仿佛听见了,又不敢听见。

“江止,你说我管不好这天下,你睁眼看看,现在如何?咳咳……”

容禅闭着眼睛,晃晃荡荡地坐在马车中央,想起十年前的情景。

年少的帝王肩负着全天下的重任,他的恩师待他严苛又慈爱。

他坐在龙椅后面,看着入朝多年来仍一身朴素灰蓝色道袍的国师,及腰的长发染上了灰色。那人的背影萧肃落拓,泠然质朴,阴影完全将他笼罩其间。

旁人说,国师年轻时,风姿过人,俊美飘逸,尽管上了年纪,面容染上沧桑,他依然能在那双湖水般的眼睛中读到美感。

然而,年少人的野心与冲动与日俱增,与恩师对他施加的严苛压制冲撞对碰,矛盾与不忿也日渐积累。二人之间逐渐产生了嫌隙。

容禅闭着眼睛仍能想象出那人的样子,只是越来越模糊,仅留下了一种感觉。他的卧房中放着一张恩师的侧身画像,是他多年来唯一的寄托,但天下人恐怕不知道皇帝念念不忘是一个早奔赴黄泉的罪臣

在年少时的春梦中,容禅总是看见那人的样子,那人坐在床边,将手伸入他的锦被中,抚摸着紧要之处……或者背对着他,缓缓脱下外衣,那人的背上有着许多疤痕,是当年为了辅佐他上位,冲入乱军之中刺杀逆贼留下的……

做梦的次数多了,容禅便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单纯。即便至今,他也会不时在梦中见到那人,只是逐渐梦得少了,他便慌乱是不是那人不要他了,彻底走了。

“江国师欺人太甚!好好的折子怎么被他批得屁都不是?”

容禅气鼓鼓地自朝会上下来,他刚提的另择址建紫薇殿被江止全盘驳回,还骂了他好几条,好大喜功、奢侈享受、不思社稷……容禅脸色难看,在朝会上便忍着不发火。下了朝,身边的小臣便抓紧地拱火。

分明他只是觉得现在的拱辰殿地处阴湿,不适合老师的旧伤,想再择址建新宫而已,一番好心被辜负,还被老师狠狠地骂。

“江止仗着对您有恩,是不把您放在眼里,早有异心了。”小臣继续火上浇油。

然而容禅转头,脸色更为难看,他抬手给了小臣一巴掌,说:“谁准你这么说我老师?”

小臣脸色变了,他以为皇帝与国师有怨,趁机埋怨国师几句,谁知皇帝只许自己生气,不许别人说他的恩师。

“陛下!小人一片忠心呀!小人早听说了,那江国师身怀道术,遇到陛下前一直在山中修道,他接近您并扶持您上位,不过是为了借王朝气运修炼成仙,而今陛下登了大宝,他便打算祭炼王气增加修为了……有人撞见过他与一神秘道人在后山相会……”

容禅脸色铁青,说:“拖下去,给我狠狠地打!”

他甩袖回了寝宫。

小时恩师总陪着他睡觉,还在睡前给他讲古往今来仁君贤臣的故事,但后来都不讲了,还搬出了皇宫,恩师是不是都不在乎他了?皇帝辗转反侧。

深夜。皇帝躺在龙床上。

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随着太监进宫,刚掀开龙床边的帘子:“我听太监说你……”

就见到太监口中突发疾病的皇帝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安然无恙。

分明已经弱冠之年的皇帝像幼时一样执住师父的衣袖,说:“老师,我心里难受。”

江止叹了口气。

容禅望着灯下江止的容颜,心里的遐思和诱动如影子一般越拉越长。他渐渐觉得口舌干燥,往昔在这张龙床上做过的许多梦一股脑儿涌上来,如光斑散落。

师父一直无妻无子,他待自己的好,超过民间许多寻常父母,甚至夫妻,甚至恩人……是否老师,心中也怀着和他一样的心思?

江止只当不久前训了小皇帝一番,让他心中难受,于是来做低伏小,让皇帝消气。

谁知容禅靠在江止身上说:“老师,再给我讲讲故事吧。”

江止心中有愧,于是寻了一本最常见的史书,随手翻了一页,为皇帝讲解。然而皇帝听不进他在讲什么,只见到那两片红唇一张一合。

在少年人精力充沛的梦中,老师的红唇总是这样、那样在他身上,或者含着些什么……

容禅的手逐渐垂落下来,放到了江止的腿上,他见江止没有反应,便逐渐抚摸着向上,探入了江止的衣襟。

江止察觉到了,但他觉得皇帝只是贪玩,没有阻止。

直到皇帝一把扯掉他手中的书,按着他的胸膛,吻上了他的唇角。

江止一下子茫然并站了起来,然而他见着皇帝直勾勾地盯着他,抚摸自己的嘴唇,并无悔色——

作者有话说:写这阴间情节时眼里都是对艺术的追求,没有一点对金钱的渴望(不是……

反正写得也不好看,随便写吧。

第115章 第三世独上高楼2

国师上书, 请求为陛下选秀、纳妃、立后。

皇帝气得在书房中砸了无数奏折,生闷气。

容禅抚摸着自己唇, 那种触感记忆鲜明。

他回忆着那日江止的神情, 有惊愕,但并非厌恶。这是否意味着,老师只是一时未能接受, 而不是对他无情呢?

年少人情窦初开, 辗转反侧,因而怎么也睡不下来。

国师府中。

一青衫男子正在与简单白衣的江止对坐饮茶, 他见江止神色郁郁,不知他在忧愁什么,只以为不舍得这打下的煊赫江山和国师高位。

“师弟,你下山事已办完, 我近日解了一卦, 你不久可能有大祸临头,何时回山去啊?”

说话的正是自山上下来寻江止回山的师兄。

江止轻皱着眉说:“再等等,事还未办完。”

“师弟莫不是舍不得这山下的荣华富贵吧?”

“你看我, 哪里像留恋的样子?”江止说。

看着朴素的庭院和江止身上仿佛落魄人家一般的衣物, 师兄一笑, 是他想多了。

“只是……”江止目光悠远。

忽然, 门外似乎有什么人要进来。

师兄放下茶杯,看向江止道:“这么晚了, 还有人要来找你?”

江止大约猜出了来找他的是谁, 便说:“还请师兄回避一下。”

他万万没想到,他好不容易将那襁褓中的小儿抚养成人,又扶他登上了帝位,正以为可以功成身退, 谁知那孩子竟怀着那样不可告人的心思……

若不是那一日撞破,他还不知道孩子直勾勾的火热眼神是什么意思。

“咳咳——”江止觉得胸腔一阵寥落,费尽心机将他抚养成为明君,结果还是出了错。错出在他身上。

想了想,他唤来新采买的两个侍女,让她们脱去外衣,爬上了床。

容禅进老师的院落从来不通报,他来这儿比自家后宫还熟悉。他听下人说老师已在房中歇息,也没止住脚步,而是径直走向垂挂着帘子的床边。

“老师——”容禅掀开帘子,表情却瞬间凝在了脸上。

两个衣衫不整的侍女惊慌失措,抱着衣裳就跑下了床。江止亦敞开外衣,长发松散地披着,神情慵懒地躺在床上。

“陛下,您来这儿做什么?”

“你、你……”容禅盯着江止的眼睛,眼里快冒出火来,他想从老师的眼里找到任何愧疚之色。

但是没有。

容禅抓着床框的手渐渐收紧,留下了指印。

“你为何这样对我?”容禅说。

江止一脸惊讶的样子,拢起了外袍,说:“臣衣冠不整,有碍观瞻……请陛下恕罪。”

“你、你,你好!”容禅一甩衣袖,生气地离去。

江止望着容禅的背影,他气一会也罢,孩子总得纠过来。只望那夜,是他意乱情迷,一时冲动。

皇帝总是阴沉沉地盯着国师,不时顶撞国师,朝中的人便辨出了风向。

有人弹劾国师结交妖人,利用王朝气运修炼成仙,并暗中对皇室实施压胜之术。

证人是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说在皇宫花园的僻静处,见到了国师与一衣着怪异的男子在交谈,一会那男子竟穿墙而过,消失在宫里。

有人曾见到国师半夜出现在皇家宗庙之中,还在香炉中埋下些什么。

有人翻出旧事,乾元十七年,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身受重伤,国师不顾陛下伤势强令急行军,意图配合逆贼,暗害陛下。

也有人说出,国师若有意害陛下,为何等到如今,为陛下大业受了如此多伤,至今未愈,怎就有心加害陛下!

桩桩件件。

容禅问:“你在御花园中见的人是谁?”

“我师兄。”江止平静地答。

“你把他叫来,庭上对质。”

“师兄是世外之人,不参与朝廷之事。”

“哦,那他来找你做什么?”

江止停顿了一下,他从未隐瞒过容禅什么,说:“师兄说,我在人间功德圆满,历练结束,该回仙山去。”

“你在宗庙做什么?还是半夜?”

江止望着容禅,说:“宗庙是气运之地,前朝祭坛所在,需在那里打开天门。”

朝臣哗然,马上有人撸起袖子道:“果然在借我朝气运修仙!陛下请速速查办啊!以免影响皇朝基业!”

众人皆知,前朝帝王沉迷巫觋之术,本朝开国君主攻入京城时,末代帝王还在自焚祭天企图诅咒本朝国运,但显而易见以失败告终。为告诫后人不得沉溺巫术,开国君主特地将宗庙建在了前朝祭坛之上,以祖宗之魂镇压邪灵。

容禅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渐渐抓紧,迸出青筋,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打开天门做什么?”

江止直视着容禅,道:“飞升成仙。”

容禅跌坐在龙椅上,神色复杂。

这时,忽有人上前禀报道:“陛下,近三月来,京师周围百里滴雨未下,田地干涸,实在反常……恐有妖人作祟……”

“国师,你有什么话说?”容禅问。

“臣无话可说。”江止道。

“你,你不辩解?”

江止望着容禅,思索了一会儿,说:“他们所说属实,只是借了少许王朝气运,并无影响。京师大旱是年运所致,自然之力,与我无关。”

修道亦修心,借就是借了,江止并不撒谎。

“他在撒谎!”有人嚷嚷道。

“怎么你动了手脚后,天就大旱了?往年雨都下了三轮了!”

朝臣愤慨,沸声盈天,有人说着:“国师立下汗马功劳无数,亲手抚养陛下长大,早与我朝气运连在一起,哪能害我朝!

有人说:“陛下!请立即将这妖道处斩,否则他断了我朝龙脉,后患无穷啊!”

容禅目光深沉地看着江止,期望能得到江止一些解释,但是没有。朝中大臣俨然分成了两派,水火不容的样子,实则他们都在等待皇帝做决断。容禅见江止扛着不低头,良久,道:“来人,将国师下狱,责刑部仔细查办。”

江止长睫微眨,并无过多反应。

天牢之中。

虽然皇帝将国师下了狱,但是人都知道国师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因此牢房也是用来关押皇亲国戚最为豪华的一间。除了门外有铁栅栏外,和寻常宫殿并无差别。

突然被下狱,江止也没有展现出慌乱愤慨的样子。他反而像被卸去身上国事的重任,每日只在牢房中读书,或者打坐冥想。

夜里,牢房中烛火仍未灭,幽昧黯淡,影影绰绰。

江止正在床上闭目打坐,忽有一人穿过被条石铁汁封铸而成的墙壁,旁若无人一般走进牢房中。他衣着形制怪异,仿佛古时之人,且绘着许多星图和符文,不正是那些宫女太监所说的妖人?

他一进入,江止就感觉到了。

“师弟,我怎么说?你是不是有大祸临头,该离去了。”师兄道。

江止摇摇头:“一些小风波而已。”

师兄道:“飞鸟尽、良弓藏,世间帝王,用得找你时便是左膀右臂;大业建立后,便成了功高震主。师弟,你还不明白吗?”

“他不过是借坡下驴,清理权臣而已。”师兄道。

江止淡笑:“那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师弟……若你现在后悔了,我便施术带你离开。这小小牢房,还困不住我们师兄弟二人。我们回山上去,不在红尘之中,岂不逍遥快活。”

“师兄,若这是我最后一劫,劫是逃不掉的。我们师门参悟天道多年,能否打开天门,成败在此一举。”

师兄摇摇头,道:“前世冤孽啊……”

这时,忽听到外边有脚步声传来。江止向师兄告别,师兄亦辞行,良久,道:“师弟保重。”他原本想劝师弟随时后悔了离开,但想到修道之人早看淡得失,若为悟道,生死置之度外。

他也不能阻拦江止自己的选择。

门外来的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小太监身后还跟了两个粗使太监。

他们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中放着丝帛和笔墨。

小太监环视了一圈监室,叹道:“国师大人受苦了。”

他令人将托盘放到桌上,对江止说:

“国师大人,奴家是来为陛下传话的。”

“外边朝臣争论不休,几次朝会都差点打起来,没个结论。还有那不长眼的,到宫门外死谏,死活不肯走,污了陛下名声。”

“陛下意思是,国师大人写张陈情折,把这事认了便揭过了。陛下处罚一番,过些日子,再接国师回京。省得旁人多言。”

江止长睫微微一动,抬眸,道:“陛下这是让我认罪?不知我何罪之有。”

“这……奴家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国师大人勿怪。陛下意思是,多少算得上个欺君之罪。国师大人实在不想写也行,签字画押即可,奴家可代为捉刀。”

“所以在陛下心里,我是有罪的?”

“国师大人千万别误会……人尽皆知,国师大人身怀道术,是世外高人。当年若不是国师大人施术,哪借得来东风退了逆贼的战船……若不是国师大人召来天降陨铁,哪能砸死敌方大将……”

“我若是不愿认呢?”江止已经隐隐有了怒火。

“国师大人……也请您体量陛下的难处。您不求名、不求利、不求美色、不求权,唯求长生。但民生多艰,百姓亦盼望着春雨活命。”

原来容禅还是怀疑了他。江止并不理会那放在桌上的白绢。他说:“你叫皇帝过来,我要亲耳听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