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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被怎么过分地对待都是活该……

翌日。

长公主府特意派了车驾来迎季承宁,梅雪坞就算再蠢,也不会拿自家马车害人,摆明了是要季承宁放心。

勾得季承宁愈发好奇。

梅雪坞到底要想做什么,总不会当真要与他握手言和,称兄道弟吧?

马车上,江临舟慢悠悠地烹着茶。

江小郎君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族公子,手指白皙袖长,姿态落落雅致,望之令人很觉得赏心悦目。

好看,季承宁无聊,便一眼不眨地看。

小侯爷看人从来不加掩饰,眸光灼得江临舟手背都产生了疼痛的错觉,偏偏又正大光明,半点狎昵的意思也无,倒令江临舟想开口提醒都没有理由。

反而显得他多事。

“江郎君。”

江临舟将茶奉上,“是。”

季承宁道了声多谢,放到手边不饮,歪头笑道:“江郎君同梅郎君关系很亲近呀。”

江临舟头次听季承宁这样说话,毕竟季司长在府衙里说一不二,威风八面,话音虽天然含笑,也被他自身的威势镇压得诸人不敢造次,就算玩笑时,亦有上官的威严,哪里像这般腻歪。

好像被糖丝粘住了袖子,江临舟手一顿,“家父与驸马交情深厚,我幼年时常与二郎常有往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换了更为亲昵的称呼,“长大也不曾改。”

“原来如此。”季承宁笑容愈发开怀。

他轻拿轻放,江临舟心刚落回大半,却听马急促地嘶鸣,车厢陡地一晃。

季承宁抬手扶住茶案。

只在马车摇晃的那一瞬,手边茶盏遽然倾倒,泼了他满袖。

江临舟一惊,马上抽出手帕,起身去给季承宁拭衣袖。

季承宁反手扣住他的手腕。

江临舟倏地抬眼。

“我对七郎一见如故,亦想像梅郎君一般与郎君多加往来。”江临舟半站,季承宁跪坐,二人间本就是江临舟更居高临下,小侯爷却好像一点都不觉反感,反而笑抬了一双眼看他。

季小侯爷眼睛比寻常男子略大些,算不上细长,眼珠浑圆而黑白分明,形状流丽好看,往下渐渐收拢,是天然的桃花瓣。

又不加收敛,眼波流转,若花逐流水,轻薄风流。

于是江临舟也理所当然地感受到了一阵被潭水没过口鼻的窒息。

江临舟怔怔地看着他,忽地反应过来,一把甩开了季承宁的手。

他面颊被怒火烧得泛红,又不敢开罪季承宁,只冷冷道:“小侯爷莫非是拿我当成戏子倡优之流拿来取乐了。”

季承宁眨眼。

言辞如此轻薄,眼睛却那么清亮,既然无恶意,也无,丁点痴迷。

“江郎此言我不明白,”季承宁一甩袖子,发出唰地响声,依旧唇角含笑:“我只说,想像梅郎君一般,与你多多往来。”

江临舟哑然。

是啊,季承宁只说要和梅雪坞一般待他,如何就轻薄无耻了呢?

还是说,他自己也清楚,他不过是梅雪坞拿来诱季承宁上钩的饵之一,与讨人欢心的玩物其实无甚区别。

季承宁拾起落在膝头的手帕,前几天他委实被表妹送的一棺材……不是,一箱子手帕震慑到了,现在看见手帕就能想起表崔杳。

江临舟随着他的动作看去。

小侯爷轻飘飘地握住手帕,压在袖上。

雪白的手帕瞬间被洇湿出道深色。

季承宁漫不经心道:“脏了,改日还郎君条新的。”

“一条手帕而已,小侯爷客气。”江临舟收敛心绪,淡淡答道。

“轱辘——”

茶盏滚动。

一路再无话。

车行至城外,又上半山,车夫道:“二位郎君,到了。”

季承宁率先跳下车。

今日天阴,微有薄雾,但见面前府门大开,白墙青门,素淡至极,山林幽幽,时闻蝉鸣,甚至透出了几诡魅的清寂,门上有一匾,写得十分娟秀妩媚,曰:中南别苑。

“小侯爷,请。”

季承宁点头一笑,大步迈入别苑。

水音潺潺,却不见流水,触目所及皆四时常开的花木,江临舟引季承宁往里走,渐渐有清风送琴音,余音袅袅,如怨如诉。

绕过一照壁,豁然开朗,方知别有洞天。

季承宁眯起眼。

清寒之气顿消,华堂拔地而起,雕栏如画,飞檐精美繁复,兼有朦胧雾气绕身,正堂内并无烛火,而是上千颗夜明珠,宝光四溢,天宫仙阙都不过如此。

见二人姗姗来迟,主座上的梅雪坞忙起身相迎。

“可把小侯爷盼来了。”

陆勋、虞道嵘、罗幸之并几个勋贵子弟皆紧随其后,笑语寒暄。

“梅郎君太多礼,倒叫我受之有愧。”季承宁自然地错开对方的手,顺便一扯面色僵硬的江临舟,“还要多谢将郎君一路照顾。”

梅雪坞好像才注意到江临舟,笑道:“七郎一路辛苦。”

江临舟强笑,“幸不辱命。”

梅雪坞引季承宁上座,一面斟酒,一面笑道:“自从我回家后,长公主殿下就狠狠训斥了我一顿,我懊悔非常,养伤时当真悔得五内俱焚,唯恐伤害了两家和气,还请小侯爷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回。”

梅雪坞如此做小伏低,倒在季承宁意料之外。

转念想之,鸿门宴也不曾上来就喊打喊杀,遂微微一笑,“梅郎君礼重了,先前之举动皆出是依律行事,而无私怨。”

“好好好,小侯爷这样说,我便放心了。”梅雪坞仰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指一转,空杯微微倾斜,朝向众人,笑道:“小侯爷快尝尝,这是门人从塞北采买回的黑甜酒。”

所用器具皆是纯银,明珠华光之下,生辉夺目。

貌美侍人上前斟酒,梅雪坞又给自己倒了盏,“小侯爷,请。”

季承宁伸手接过,酒盏相撞,他亦笑,“却之不恭。”语毕,饮了满杯。

黑甜酒入口甜而不呛,不似寻常蜜酒那般甜腻,回甘略带梅子的青涩,香气醇润,余味悠长。

罗幸之一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季承宁,一面也端着酒杯喝了口,笑道:“小侯爷果然豪爽。”

季承宁明眸斜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罗幸之不期忽与季承宁对视,被眼波一扫,只觉嗓子陡地发烫,原是太过入神,以至于呛了口酒。

他忙以袖遮掩,身旁侍人立刻给他抚背顺气。

季承宁无趣地收回视线。

那旁梅雪坞等人不住劝酒,他照单全收,饮陈酿若饮水,连眼神都不曾迷离半分。

梅雪坞唇边荡起了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黑甜酒虽醇美,但并非果酒花叶酒一流,实则属烈酒,初时不显,后劲却极大,更别说内里还有……

“郎君,舞已齐备,可要开始?”近侍在他耳畔低语。

梅雪坞点头。

随着他一点头,正堂顶倏地垂下数十条两丈长的轻纱。

季承宁精神立震,下意识扣紧了袖内的火枪。

来了?

轻纱摇曳,朦朦胧胧中,竟凭空出现个人影。

此人衣饰与轻纱同色,修长的身姿几乎要隐匿在重重月白纱中,负手持剑,看不清容貌,唯见剑锋上 寒光。

下一秒,乐声起。

他随乐声而动,剑器舞动飞扬,身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剑光闪烁,若怒海扬波涛,静时又似湖波凝清光。

季承宁缓缓放下手。

他再自然不过地把手压到膝头,慢悠悠地打着拍子。

梅雪坞一直观察着他的反应。

小侯爷懒洋洋地垂眼,只在舞者刚出现时半掀了眼皮,虽有几分惊讶,却无惊艳,他唇角带笑,与其说是欣赏舞姿,不如说是在给梅雪坞这个主人面子。

罗幸之眼尖,一下看到季承宁袖子上那团浅褐色,笑问:“小侯爷的衣袖怎么了?”

季承宁随口道:“方才在马车上不慎弄脏了。”

罗幸之看向江临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江临舟如坐针毡。

梅雪坞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

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饶是小侯爷这样千杯不醉的酒量都有些发晕,眼皮不知何时烫得要命,吐出去的气都带着点热意。

季承宁不掩饰醉态,以手撑额,静静欣赏着舞姿。

剑光如雪,照亮了他的面容,也映出了他似有些恍惚荡漾的眸光。

梅雪坞唇边笑意更深,“小侯爷可要去歇歇?”

季承宁沉默了几秒,他好像当真喝醉了,透着点迟钝乖巧,片刻后才缓缓地点了下头,“好。”

梅雪坞虽好柔弱无骨的小美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季承宁这种绝不会让人辨不出性别,攻击性极强的美貌,更别有一番风味。

尤其是,当他半醉半寐,长睫轻垂时,更是艳丽无双。

但……梅雪坞屁股还在阵阵作痛,他生生压制住了自己想去扶季承宁的手,只凑近低语,“这别苑是我家私产,安静得很,绝不会有人打扰,请小侯爷放心。”

复道:“七郎,你送小侯爷去休息。”

长袖下,江临舟手指陡地握紧。

他面上却露出了一个再恭顺不过的微笑,起身上前,虚虚扶住了季承宁的手臂,“小侯爷,随我来。”

季承宁难得乖顺,随着江临舟而去。

他面上不显,步履却虚浮,半个人都压在了江临舟肩膀上。

太烫,烫得人心情烦躁。

尤其是,江临舟知道这股滚烫意味着什么。

待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罗幸之大笑,向梅雪坞举酒,“恭喜郎君,大鱼得入瓠中。”

梅雪坞得意一笑,“来人,去服侍小侯爷。”他顿了顿,“ 若看到江七和小侯爷同在,便不必进去了。”

众人又笑,怕季承宁发觉,他们饮的酒里皆有助兴之物,只不过小侯爷要去的厢房中更有乱人心智的暖香。

此刻面上俱有些发热,对视几眼,了然地大笑,各揽了身侧的貌美侍人,往内走去。

现下正是傍晚,清风徐来,却吹不散身上的热意。

“江郎君。”

江临舟身体僵住,“小侯爷。”

他听见季承宁既像是醉话,又像是清醒无比地对他说:“好劳苦。”

酒气与季承宁惯用的熏香纠缠,暖甜得人嗓子直发干。

江临舟手颤了下。

他阖了下眼,竭力镇定道:“能为小侯爷鞍前马后,不敢提辛苦。”

季承宁笑。

他胸口震颤,传到江临舟的手臂上,后者悚然,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微微发颤。

他徒劳地张开嘴,想问小侯爷您在笑什么,又或者是阻止他,让他闭嘴不要再笑了。

江临舟拼尽全力目不斜视,可二人离得太近,季承宁金相玉质般的容色总要挤进他的余光里。

多骄纵张扬的一张脸。

烈烈如阳,刺得江临舟眼眶发疼。

天之骄子受尽宠爱,又简在帝心,不用猜都知道此人日后定然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可若今日之事成,只要季承宁不肯与梅雪坞合谋,必会闹到了陛下面前,使龙颜不悦,狠狠地动摇帝王对他的信任。

毕竟,任何一个皇帝,都很难继续宠信一个行事不谨、易为美色所迷的臣子。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江临舟心头那股如被油烹的煎熬感才能稍稍减轻。

是妒恨。

他冷静地想。

江临舟扶着季承宁穿过重重叠叠,曼妙富丽的回廊。

他为了照顾季承宁,刻意走得缓慢。

回廊两侧皆有鲛绡垂落,将阳光牢牢挡在外面。

越来越幽暗。

好像就此,便可截断小侯爷的青云之路。

特意为季承宁安排的厢房近在咫尺,江临舟深吸一口气正要推门,却听季承宁又笑。

轻轻的,沙沙的,落入人耳中,越来越深。

江临舟忍无可忍,“小侯爷,您到底在笑什么?”

季承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在笑你。”

江临舟巨震。

季承宁知道什么了?

他强压下颤抖,“我不明白。”

季承宁弯眼,“人生百年,不过忽然而已,”他靠近,那股香气再度拂面而来,江临舟不可自控地、发颤地深吸了一口气,又好像忽从幻梦中醒来一般,屏住呼吸,“瞻前顾后,踌躇犹豫,江七呀江七,何以自苦如此?”

再寻常的字眼,从他口中流出,都像是滚了一层蜜。

“你……”

江临舟面对着这张艳丽的面孔,几乎感受到了恐惧。

季承宁似是知道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他知道梅雪坞打得何种谋算,若他知道自己同梅雪坞一起算计他,他怎么还会对自己笑得如此温存开怀,怎么会含笑劝他,莫要左右为难蹉跎岁月?

江临舟怔怔地看着他。

季承宁见他满面怔然,无意再说话,他现在喉咙干哑,亟需碗凉茶解渴,正要推门。

江临舟下意识扯住了他的袖子。

与此同时,一道幽暗的,黏腻的视线,附着到了季承宁手背上。

喝醉降低了人的感知,季承宁浑然未觉。

江临舟感受到了阵说不出缘由的威胁感,他下意识松开手,快速环顾了一圈四周,急促道:“小侯爷,我可以送您回去。”

哦?

季承宁若有所思。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还是江临舟终于想通,不愿再任由梅雪坞驱使了?

但无论是哪种,季承宁都不在意。

他扬起唇,微微笑道:“江郎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可他有不得不留下,一探究竟的理由。

江临舟以为季承宁不信任他,如被人劈头盖脸地泼了一桶冰水,急急道:“我绝无……”

“刷拉——”

江临舟猛地回头。

木叶沙沙作响。

这里是长公主的产业,侍人无数,说不准,哪里就藏着监视他们的人。

江临舟沉默地退后了半步,“是。”

事已至此,他推开门,“小侯爷,请。”

二人擦身而过,江临舟忽地极亲昵地凑近,轻轻把季承宁的一绺碎发捋到耳后。

季承宁的肌肤滚烫。

烫得他指尖都在颤抖。

江临舟说:“若小侯爷想离开,随时唤我。”

季承宁抬眸,眼中闪过了三分真切的笑意,“好,”他抬手,二指将对方的手轻轻一推,低语道:“有劳。”

那视线瞬间更沉,更冷!

季承宁步入厢房。

依旧是富丽至极,豪奢华贵的装潢,锦被绵软如云,房内暖香幽幽,闻着叫人身上发暖,心情也跟着上扬。

季承宁长袖轻动,枪顺势滑入掌心。

方才步履轻浮,摇摇晃晃的模样登时散了个一干二净,他握紧枪,谨慎地环视了一圈。

什么都没有。

居然什么都没有。

小侯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江临舟方才好似要送他去龙潭虎穴刀山火海的悲恸表情是为哪般?

季承宁自己倒了碗茶,嗅过毫无异味,才一饮而尽。

方才梅雪坞他们几个拼命灌他酒,虽大半被他悄悄泼了,但的确喝了不少。

他眼前景致晃动,身上燥得厉害,热汗顺着他额角淌下,滚入眼中,蛰得他眼睛生疼。

季承宁便顺势坐到床上,拿凉茶绞了帕子,盖到脸上。

梅雪坞到底什么意思?

酒意氤氲,如置炭火中,季承宁的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

他本想着,若梅雪坞想报复他,他便顺势而为,将事情闹大,彻底将梅雪坞和那一众不服管教,毫无建树只会败坏军纪的豪族子弟逐出轻吕卫。

谁料,梅雪坞对他竟十分客气殷勤,让他连想发作的机会都无。

季承宁银牙不由自主地咬紧。

难不成,梅雪坞真想与他交好?

不,这个想法立刻被季承宁否定,以梅雪坞那般睚眦必报的性子,绝无可能。

季承宁有些懊恼地按了按发胀发热的眉心。

酒还是喝多了。

不知何时,他已经软趴趴地滑落到床上。

床被簇新,馨香扑鼻,缎面凉滑,贴着令他滚烫的身体都舒服了不少。

“当——”

季承宁应道:“谁?”

“回小侯爷,奴来给您送水拭面。”

来得正是时候。

季承宁嗯了声,权作应允。

“嘎吱。”

有人进来,又转身,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砰。”

身后若有异响,好像是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到地上。

季承宁昏茫的精神剧震,猛地从床上弹起,就要回身。

那人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五指张开,扣住了季承宁的后脑,将他的脸狠狠抵在锦被内!

窒息瞬间如潮水般袭来。

季承宁本就酒醉,被人死死按在枕头上,胸口急促地起伏,却只能获得丁点空气,耳边都因窒息隆隆作响。

一条腿不容反抗地插入季承宁挣扎想要去踹他的腿间,把他牢牢卡住。

季承宁手腕一转,扣动扳机,狠狠往身后射去。

然而对方却好像早知他随身带了火枪,利落地侧身一躲。

“哗啦!”

玉瓶登时化作一摊碎片。

随着季承宁剧烈的动作,黑甜酒和暖香迅速起效,在体内疯狂蔓延,随着血液流向全身。

他身上的关节只在转瞬之间就变得绵软、滚烫,居然丁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季承宁大惊。

来人趁此机会,劈向他的手腕。

难以抗拒的麻令他再握不住枪。

“啪。”

火器砸在季承宁的腰间。

与此同时,季承宁只觉双手腕处骤然发冷,他吃力地动了下,意识到自己手腕上的东西居然是捆犯人的缚绳。

男人动作迅捷狠厉无比,连刑官都难以望其项背。

季承宁只觉头皮轰然炸开。

他自负武艺尚可,又常带火枪趁人不备,还从未吃过像今日这么大的亏。

梅雪坞身边竟有身手这么好的人!

男人利落地给他手腕上个死结。

因为看不见,感官就愈发敏感。

季承宁沉重地喘息,呼吸间或划过面颊,他才发现自己的喘息滚烫异常。

根本不是喝醉后的那种炙热,是宛若蚂蚁啃食,令人忍不住去抓挠的热与痒。

“小侯爷,”低沉的,冰冷的男音在他后颈上悬停,似有还无,“奴来侍奉您。”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心中的震惊甚至大过了被陌生人靠近的厌恶。

梅雪坞靡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难道只是为了找个男人睡他,将他羞辱一通吗?

男人身上浓郁的血腥气与香味混杂在一处,形成了股华美,又诡魅的香气。

这股味道和梦中刺客身上的太过相似。

季承宁鼻息愈发急。

他稍稍动了下,对方显然警觉无比,立刻就狠狠压住了他的大腿。

五指如又冷又硬而且强悍有力,如同铁器一般,深深嵌入大腿紧实的肌肉中。

季承宁头被迫埋在锦被中,窒息与药力烧得他眼前模糊,他使劲咬了下舌尖,剧痛令理智稍稍回笼,“郎君,梅雪坞给了你什么,我给十倍,百倍的给你。”

只听话音,小侯爷实在是再真挚不过。

十倍,百倍?

来人为他的话轻笑出声。

季承宁貌若顺从,好声好气,实际上心里定然想着将他凌迟处死,大卸八块。

于是他伸出手,手指细腻地沿着脊背上划。

触感过于冰冷。

好似,开膛破肚的利刃。

最终,这只“利刃”温柔地落到他后颈上。

太热了。

男人想。

明知道梅雪坞来者不善,明知道梅雪坞喜欢男子,却仗着酒量好,身手好,有恃无恐地喝了那么多。

小侯爷是千杯不醉的海量,今日若不给他点教训,难保他日后不会干出更出格的事。

男人眸光愈发幽暗。

季承宁被弄得一阵恶寒,然而随着对方的触碰,他狠狠咬了咬牙,炽热的血竟在向小腹汇集。

战栗,抽搐。

梅雪坞那狗日的东西确实没给他下毒,但敢给他下药!

一瞬间,梅雪坞的盛情邀请、江临舟的欲言又止通通有了缘故,梅雪坞根本不想报复他,或者说,不是季承宁想的那种方式。

不是想真刀真枪地扯下对方的皮肉,而是用美色诱惑,要么抓住他的把柄,要么,以一种旖旎的、难以启齿的手段,记录下他在男人身下的丑态。

如果是后者,季承宁觉得梅公子报复人的想象力委实有些匮乏。

如果是前者,他由衷地产生了个疑问:谁会找这样一个压迫感极强,好像才从坟里挖出来的男人使美人计?

季承宁马上就要喘不上气了,艰难地转脸,还没等他完全转头,一只手就伸到他面前。

季承宁眼前瞬间黑了下去。

竟连蒙眼的缎带都准备好了,可见是早有预谋。

混账!

季承宁犹然被压着,侧脸倚在枕上,剧烈地喘息。

从男人的角度看,他线条流畅好看的肩胛发着颤,季承宁并弱柳扶风之人,偏偏此刻,叫人觉得,好像伸手,就能扣住他的骨头。

将他牢牢禁锢在床榻之上,不见天日。

“小侯爷,别怕,”男人的手指穿过锦被,怜惜地抚了抚季承宁的脖颈,柔声道:“我和梅雪坞无干。”

季承宁:“……”

如果对方说自己是梅雪坞派来的,他还能稍微安心些。

毕竟梅雪坞再怎么发疯也不敢要他的命,这个满身鬼气的东西可难说。

季承宁强压下纷乱的心绪,冷静道:“无论是谁派你来的,他许给你的,我都给得起。”

“皆不是,”那人笑着摇头,万分温存缠绵地说:“小侯爷,我来找你,是因为我和你有仇。”

季承宁一愣,旋即立刻清醒,警惕地反问:“我从未伤天害理,你和我能有什么仇?”

以他听来,这男人鬼话连篇,所谓与他有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托词。

对方软声道:“真是贵人多忘,小侯爷弃奴而去,这么快,就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话音柔软,吐字黏连不清,偏偏他的声音太冷,冷到了极致,幽怨诡异,竟真像个满腹怨恨,不得投胎转世的恶鬼。

季承宁耳后立刻不可自控地浮现出层小疙瘩。

太诡异了。

他身后的,真是个活人吗?

他根本不信男人的话,他近来忙于公务,根本没时间去寻花问柳,更何况,就如季承宁所说,他从未欺男霸女,充其量一点风流罪过,值得此人冒着风险来此寻他?

被发现了,被护院打死了也不足惜。

此人身手太好,气韵又太独特,倘若二人有旧,季承宁绝不会全无印象。

“你上辈子欠了太多情,怨化人形,追你到此世,是为了,向你索债。”

钟渡的声音蓦地窜入耳畔。

与男人低柔的声音渐渐重叠,“你怎么敢孤身一人来和他们喝酒,你知不知道,你举杯的时候,”酒液濡湿他上扬唇瓣的时候,琥珀色的液体间或几滴撒入他喉间,再向下的时候,满室的目光都凝在他身上,卑鄙的、下作的、垂涎欲滴的,“他们都在看你。”

阴暗湿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宛如触手摸了一把生长在泉水石板上的青苔,又凉又湿又软,叫人后颈发麻。

季承宁呼吸急促。

若是放在平时,他早一耳光扇过去了。

“什么?”

“梅雪坞在看你,江临舟看你、罗幸之也在看你,”他念起人名时有些微妙地加重读音,带着股血腥气,好似在念生死簿上阳寿将尽的倒霉蛋,“他们都在看你,你怎么敢一点都不设防?”

对谁都能摇尾巴、觉察不到危险的小狗,被怎么过分地对待都是活该。

手指下移,慢慢地,掐住了季承宁激烈滚动的喉结。

季承宁脾气本就不好,何况还是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挑衅,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扬起嫣红的唇,“我长得好又大方,随便看,你不喜欢我如此行事,”他咬住尖牙,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就去死。”

卡在他喉结上的手瞬间用力!

季承宁闷闷地吭了声。

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伏下身,含情脉脉地问:“你很愿意被人这样看着吗?”

后颈本能般地紧绷,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季承宁,不要顶嘴,要先顺从,再徐徐图之。

然而,药力疯狂涌动,蒸得季承宁头脑愈发昏茫。

今日若能活着出去,他定然,“吭……!”

似乎不满意他的走神,男人手上缓缓用力。

“小侯爷,你好不听话。”他说。

随着男人的凑近,阴森森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简直与他噩梦中的场景别无二致。

追杀的刺客也是满身血气,阴阴测测得像个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恶鬼,而他,既挣不开,也逃不脱。

然而,在这种生死之间莫大恐惧的刺激下,或许是他天生就不知死活,又或许那药效实在太好,季承宁头皮发麻的同时,竟感受到了亢奋。

刀口舔血,前路不明的亢奋。

对死的恐惧让心口鼓胀得他想呕吐,而这种急促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又转化成了避无可避的亢奋,被药效点燃,让季承宁手指都微微痉挛。

他喉结滚,鬼使神差间,低喃道:“表妹。”

那怨魂动作顿了顿。

而后,他勾起薄唇,明明是个淡漠清丽的模样,双唇却猩红若血,他微笑着,竭力压下心头升起的狂喜,“好世子,你看看,这里,哪有你的表妹?”

软而凉的唇瓣擦过他的耳垂。

季承宁一震,“滚!”

小侯爷多情,连对萍水相逢无关紧要之人说话好像都能含三分缠绵,男人还是头一次见到季承宁除了公务之外,如此疾言厉色。

他一时僵住。

狂喜和愤怒都突如其来,他淡色的瞳孔病态地缩紧。

季承宁厌恶他。

这个认知反而令唇角上扬,再上扬。

可倘若遮住他的嘴唇,就会发现,男人脸上其实没有丁点笑意,他只是扬起唇,如同一张早就被固定好格式的面具。

端雅、平静、又诡异。

冷冰冰的血腥气随着他一呼一息间传来,疯狂地侵蚀着季承宁的呼吸。

如同一头,饥肠辘辘的狼。

季承宁突然想起他小时读过的志怪故事。

道,荒郊野岭,鬼风呼号,有一旅者独自夜行,他战战兢兢,想要快步穿过这片坟茔遍地的荒山。

忽地……

火光起!

他猛转头。

余光内绿莹莹的、飘散在半空中的,原来是鬼火。

一如此刻,男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阴冷,又带着股异样的炽热。

可男人只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故事中,鬼火隐匿在草丛中,也一动不动。

于是旅者提到喉咙的心又快速放下,只不过,心口犹然砰砰作响。

可放下心的瞬间,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旅者大喜过望,以为终于见到了活人,他瞬间转头,却——撞上了一张垂涎欲滴,獠牙惨白的脸。

是狼!

有毛茸茸的东西伏入他颈间,季承宁头皮轰然炸开。

“狼”张开嘴,尖齿间散发的湿冷阴气侵蚀着颈部最脆弱的肌肤。

他不可自控地颤抖了下。

却像是,主动将脖颈送入对方之口。

肌肤有一瞬间擦过唇瓣,季承宁听那人夸道:“好听话。”

季承宁张口欲骂,一根手指却快速地压到他唇瓣上,趁着他开口的空挡,往里探。

季承宁养过猎犬,狗还是小崽子的时候,他也爱这样,拿手指故意去探小狗的嘴,恶劣地拿指尖逗弄狗牙,看看它牙齿长得怎么样了。

与此刻对方的动作,居然没什么差别。

指尖轻叩齿门,不得要领。

两人身上都出了层薄汗,黏腻腻地贴在肌肤上,很不舒服。

季承宁张口要咬,忽地想到什么,“你……”顿了顿,“不懂?”

那人沉默了下,“不懂什么?”

季承宁方才还怀疑了下这男人是不是梅雪坞等人中的一个,色胆包天到了敢他的主意,但那些纨绔子弟显然没有这样好的身手,最最重要的是,太生涩了。

季承宁甚至怀疑,他完全在从心而为,根本不曾意识到,这种举动即便放在两个男人之间也过于暧昧。

男人微妙地感受到了点挑衅。

小侯爷扬唇。

再扬唇。

他的眼睛都被蒙住了,生理性的眼泪濡湿了缎面,可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男人突然感到烦躁,皱眉冷声道:“你笑什么?”

季承宁掩在长袖下的小指悄无声息地动了下。

他到底有多少前尘往事,男人冷漠地想,才能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都这么,这么游刃有余?

小侯爷像是突然抓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宝物,勾唇,“呀。”

尾音拖得长长,透出了股说不出的,似戏弄,又似嘲笑的亲昵。

对方忽地明了。

恼火到了极致,反倒露出笑来,他五指罩在季承宁的喉间,慢条斯理地合拢,季承宁却感受得到,他的动作没有方才那般从容。

更像是,在吓唬自己。

季承宁有些纳闷地挑眉。

难道他们真的有旧?

幽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世子对我这样一个身份不明、样貌丑陋之人,也能下得去手吗?”

季承宁无言。

为何非要强调样貌丑陋?

面上却不动声色,弯起唇道:“若是两情相悦,又何必在乎一副皮囊?”

他稍稍转头。

男人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于是颈部线条绷紧,暗昧的珠光洒在他脖颈上,宛如镀了层朦胧摇曳的余晖。

男人眸光动颤了一瞬。

下一刻,袖袋中的薄刃滚入掌中,季承宁猛地朝对方小腹捅去!

狠厉无比,仿佛刚才还与他笑语,温情脉脉的人从未出现过。

男人霍然后退。

琉璃般剔透的眼珠中的红丝愈发狞丽鲜明。

就这样心性莫测,翻脸无情的才是季承宁。

季承宁刺不到人,刀尖一转,狠狠嵌入绳索。

他满腔炽热,说不出怒火更多,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更多,手指还在痉挛颤抖,握刀却稳,狠狠向上一挑,削铁如泥的薄刃登时将绳子割断。

他一把抽出手,扯下眼罩。

只见厢房门大敞,哪里有半个人影!

季承宁狠狠地锤了下床。

他目光流转,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个侍从穿着的清秀美人仰面躺在地上,双目紧闭。

应是方才要进来侍奉的人,才进入厢房,便被紧随其后的“恶鬼”打晕了过去。

今日之耻他永记于心,来日必把此人大卸八块!

“世子!”

季承宁身体僵住。

这声音,是崔杳?

他不可置信地朝声源看过去。

天终于放晴,阳光倾泻而下,刺得他有些头晕目眩。

只见一人匆匆跑来,身后若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好像有人在穷追不舍。

季承宁心中蓦地生出十分不祥的预感。

他眯起被泪濡湿得模糊的眼睛,竭力想看清楚。

却视线落到对方面容上的刹那,呼吸都滞住。

朝他而来的是个极漂亮的男子,望之年岁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五官尽极秀美,清冽得好似天山寒泉,轮廓锋利幽深,叫人几乎要为之胆寒。

依旧是浅灰长袍,衣上绣着横生的莲枝,随着主人匆匆的步履,衣袍纷飞煽动,若有浅银色的莲花瓣流转生光。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他,浑身陡地一颤。

“表……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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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我来帮世子,好不好?”……

季承宁瞳仁猛地缩紧。

噩梦中刺客的所作所为再度清晰无比地涌上脑海。

缠绵而阴湿的低语、缠绵勾连难舍难分的发丝,还有,扼在他喉间仿佛马上就能捏断他颈骨的手指。

二人离得那样近,近到那鬼气森森的刺客每一次湿冷的喘息,都能尽数扑落在他唇边。

他本该惊惧得浑身发冷,然而黑甜的药效过于猛烈,他急促地呼吸,却只能绝望地感受到自己吐出的气息越来越烫。

越来越……

热得季承宁只觉脑子都咕噜咕噜地冒泡泡,他几乎绝望,可令季承宁的更绝望的是,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能抽出空当想,他表妹这身不可谓不好看。

倘若说崔杳女子装扮清丽无俦,着男装更是凛然不可犯,好似利刃出鞘时,掠过眼前的一道清光,泠然森冷得叫人连远观都不敢。

药力烧得脑子难以思考,他本能地觉得此人危险,可理性又告诉他,崔杳性情温顺娴雅,与自己情好日密,素无嫌隙,他并无过错,还很担心你。

这种矛盾感逼得他几乎要发疯。

季承宁咬着牙道:“别过来。”

崔杳一怔,立刻停住脚步。

隔着珠帘,崔杳的神情有些无措。

“哎呦郎君您怎么直直地往里闯啊,小侯爷在里面可心人服侍,您……”

管事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精壮护卫。

他见到季承宁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身边还四仰八叉地躺着个侍人,话音一下顿住。

管事抹了把脸,讪然道:“小侯爷怎么还没歇息,可是嫌他粗手笨脚得侍奉不好?来人,快把他拖下去,别妨碍了小侯爷的兴致。”

季承宁却不理他,只直勾勾地盯着崔杳盯着看。

平日黑亮清澈的眼珠子此刻笼罩着层狞丽的血红,配上小侯爷秾艳俊美的五官,更像个要吞吃人心,满腹煞气的恶鬼了。

衣领下,喉结急促地滚动。

可崔杳神情却无辜又茫然,他似乎想上前,又恐惊到季承宁,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季承宁死死扣着火枪,冷声道:“你怎么来的?”

崔杳愈发不知所措,“世子久久不归,我忧心世子,便来了。”他顿了顿,想到管事说自有可心人服侍的话,“我,我是不是,扰了世子的清净?”

“我问的是,”季承宁被烧得思绪纷乱,话音里就带着几分平日里被好好掩藏着的煞气,他死死地盯着崔杳,“你怎么来的?”

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狗。

明明方才还乖乖地被他压在软塌上,现在却敢朝他呲牙。

压在扳指上的小指亢奋地痉挛了下,崔杳面上却惶然,他好像被季承宁生硬的语气吓了一跳,“世子给过我您的令牌,他们见了令牌,不敢拦我。”

管事低着脑袋,眼珠子茫然地在二人身上滚了一圈。

热汗滚下,季承宁眯起眼,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炙热,却透着不可忽视的冷意。

管事和几个侍卫连大气都不敢喘。

管事悄无声息地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油汗,心里苦得如同刚生吞了胆汁。

此人拿着季承宁的令牌,他们不敢拦截,唯恐得罪了季府的贵人,想汇报主人定夺,然而能决策的都搂了美人们进房,独一个江临舟洁身自好,却怎么也寻不到踪迹!

他话音中的怀疑不加掩饰。

崔杳当然听得出,他倏然抬眼。

正与季承宁被热汗濡湿得洁白的面孔相对。

小侯爷刚与贼人在塌上缠斗过,鲜亮齐整的衣袍滚得凌乱,连领口都被扯开了好些,露出截常年不怎么见光的颈子,白得好似一捧细雪。

在这团细雪中,又点缀着二三淤痕,大抵是遭什么东西揉捏所致,用力太过,似乎马上就要浸出几滴血来。

虽然管事说是有人伺候季承宁,可季小侯爷模样狼得不像是去品花,倒像是被花枝紧紧缠住,好生戏弄了一番。

偏偏这幅可怜兮兮的形容,配上了双凶戾的眼睛。

不叫人畏惧,却想对他再过分些,看看到底做到什么地步,他才会维持不住这种凶狠的眼神,只能眸光涣散地落泪。

色厉内荏的小蠢货。

崔杳瞳仁兴奋地缩了下,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毕恭毕敬,“回世子的话,我原在府中,您的小厮持正突然来找我,说外面有人带了您的口信来,说您在城外中南别苑,请我过去一叙。”

季承宁想说这样没头没尾的消息能骗得过谁,表妹,你实在拿我当傻子哄骗。

可崔杳就站在他面前,千丈白光铺天盖地涌下来,在这样的日光下,崔杳面色竟与宣纸无异,浓黑纤长的睫毛发颤。

小侯爷怜香惜玉的毛病又犯。

更何况,他现在岌岌可危的理智令也他考虑不了太多。

崔杳见他不言,便上前,嗓音放得极温柔,循循善诱地哄道:“世子,您喝醉了,我带您回去。”

“这……”管事急了,“世子若是走了,梅郎君醒来小的要如何交代?”

季承宁原本还犹豫要不要同崔杳离开,闻言冷冷一扫那管事,“我表弟来接我回府,你有什么难以交代的,难不成这里不是梅雪坞拿来待客的别院,而是匪窝,只许进,不许出?”

一席话说得管事汗如雨下,忙躬身道:“是,是,小的送二位贵人出去。”

季承宁步履虚扶。

崔杳要扶他,季承宁本想递过手,可对方身上那点淡得不能再淡的香气被吸入鼻腔,莫名地叫季承宁一颤。

他直接错开了崔杳的手。

后者脚步一顿。

季承宁吐出一口炽热的浊气,心一横,大步向前。

他脑子不甚清醒,自然感受不到,有道视线黏在他脊背上。

如同蛇蜒。

管事满脸堆笑地送二人上马车。

待马车消失在视线中,管事殷勤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喝道:“快去看看郎君起身了没!”

马车上。

季承宁刚上来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

他声音嘶哑地出声。

崔杳一面给他倒茶,一面柔声道:“回世子,这是崔家的马车。”

季承宁目光骤凛,“崔家?”

崔杳双手将茶奉上。

季承宁沉默几息,接过茶。

“是我才置办的产业,”他大约是想起了先前季承宁无由来的怀疑和敌意,又善解人意地补充,“若世子不信,我可拿契文给世子过目。”

他如此熨帖,季承宁反倒无言,摆摆手,“你自家产业,不必让我看。”

崔杳话音轻轻,“是。”

季承宁阖上眼。

黑甜与熏香相辅相成,效力远比单独使用大上十倍。

他眉心紧锁,不知何时,连后颈都洇湿了大片。

季承宁忽地意识到,和崔杳一道回来,未必算得上好主意。

他仰头,狠狠饮了口茶。

“表妹。”

崔杳注视着他,“是。”

季承宁喘了口气,“你为何着男装?”

他当然知道崔杳会说什么,崔杳会温声细语地给他一个他最合理,最无害,最天衣无缝的解释。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崔杳定定看着他。

季承宁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

崔杳看他的目光实在,太古怪了。

那不是一种炽热的目光,而是种说不出的阴沉与探究的混合,他看自己如同一只毒蛛看见坠入网中的,从未见过的猎物,垂涎欲滴,又恐这只猎物拼死挣扎。

季承宁打了个寒颤。

下一刻,崔杳抬手,放到了自己腰间——竟是要去解衣带。

季承宁大惊,猛地往后一退,“你做什么?!”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为他慌张的神情扬了扬唇,旋即又立刻压平。

他冷静地说:“我不知世子在怀疑什么,但既然世子想知道,我便该给世子证明。”

季承宁差点被崔杳这番理直气壮又厚颜无耻的话气笑。

他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我……罢了!”他一甩袖子,咬牙道:“离我远些。”

崔杳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死死扼住虎口,剧痛源源不断地涌来,可唤回的理智却越来越少。

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越来越烫,也越来越无力。

这样下去不行……

“世子。”

季承宁吃力地掀开眼皮。

崔杳冰冷美丽的面容近在眼前,他为之一惊,手压在火枪上,只不过,枪口是对着自己的方向,“做什么?”

崔杳的话音愈发温柔,“到了。”

季承宁如获大赦。

然而待他跳下马车,映入眼前的却并非气势巍峨的侯府,而是一栋处地极寂静的宅院。

宅院深深,高墙耸立,所有关于人世喧嚣的声响都被隔绝在外。

季承宁徒劳地睁大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梅雪坞下的药烧傻了,不然怎么会产生幻觉?

他下意识后退,却撞上了极冰冷的东西。

是,季承宁身体一僵,崔杳。

他走路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季承宁忽地想到。

“这是什么地方?”

崔杳在他身后轻轻道:“回世子,也是我新置办的产业。”

幽冷的吐息,轻轻擦过耳廓。

季承宁猛地偏头。

崔杳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他。

毫无异样。

季承宁缓缓地吐了口气。

崔杳却伸出手,隔着衣料,轻轻地握住了季承宁的手腕,“我想着,世子喝醉了,侯府人多口杂,现在回去,定然不得安歇。”

季承宁还要开口,但见崔杳淡色的唇瓣开阖,“世子,您也不想,让尚书大人担心吧?”

季承宁静默。

崔杳此言——居然还有些道理。

于是小侯爷半睁着双有些昏茫的眼,有些迟钝地点点头,“也好。”

也许是他的错觉,崔杳唇角的笑意似乎深了几分。

奴仆恭顺地打开大门,崔杳特意放慢脚步,引季承宁入内。

绘以黑漆,厚重高耸的大门缓缓打开,又迅速关闭。

不留分毫可以窥探的缝隙。

季承宁难得顺从地被崔杳牵着走。

事实上,与其说是顺从,不如说,小侯爷全部的自制都放在如何压制药效,不令自己做出失礼之举动上。

过于艰难,满口银牙都险些咬得嘎吱作响。

他头昏脑涨,自然没有意识到,崔杳将他带入了一个多么幽深的别院。

九转回廊,崔杳终于推开了卧房的雕花门。

季承宁手指都被热逼得发颤,见状如获大赦,“多谢表妹。”

伸手欲关门,却,根本关不动。

崔杳的手正扶住门,苍白的手背上青筋道道隆起,骨骼荦荦修长,竟给人一种十足的力量感。

“表妹,”季承宁声音哑得如同被砂石砺过,“你想做什么?”

崔杳垂首,亲昵地低语,“世子聪慧,不如猜猜我想做什么?”

崔杳吐出的,冰冷的呼吸尽数被他吸入,凉得他想战栗,冷热交织,脊椎阵阵发着麻。

平日里最娴熟体贴的人这种时候居然起了坏心,季承宁闭了下眼,“表妹,阿杳,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快放手。”

崔杳反问:“世子让我离开,留你一个人,”他不刻意收敛,目光存在感就太强了,季承宁甚至能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视线一路下滑,勾勒描绘着什么东西的线条,饶是小侯爷城墙厚的脸皮都抵挡不住,“还是学着那好客的主人家,找一个,或者几个和小侯爷心意的美人,来侍奉小侯爷?”

“胡说!”

“我胡说?”崔杳反问。

他生得漂亮,季承宁是知道的,然而此刻洗去铅华,无丁点妆粉修饰,俨然是个眉目寒冽如冰玉的美人,眼底却笼罩着层红丝,令他看起来有些诡秘的渗人。

“世子急急忙忙催我出去,究竟是想做什么,您比我更清楚。”

崔杳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鬼话?!

季承宁此刻是真感觉到了棘手,然而崔杳不是他手下,他练兵那一套用不到表妹身上,只得斥道:“闭嘴!”

崔杳一如既往地顺从闭嘴。

季承宁的心还没等放下来,就随着手背上冰凉的触感再度剧烈作响。

冰冷的手指顺着腕骨线条蜿蜒向上。

季承宁想甩开他的手,却被反扣住,动弹不得。

根根手指都强制地插入他指缝中,冷且硬,铁扣般地将他锁住。

崔杳看他,“别人能做的事,为什么我不行?”

季承宁被气得脑仁生疼。

他不知道素来善解人意的崔表妹身上怎么会有如此令人望而生畏的气韵,也不知道崔杳今日为何如此胡搅蛮缠。

若非他中了药,现下定然要好好和崔杳讲讲何为阴阳之别,何为男女大防。

崔杳低下头。

季承宁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攥住自己的手腕一路上滑,最终落到唇边。

看他缓缓张口,唇瓣猩红,犬齿惨白。

这不是活人,这是——就如崔杳当日所说,莫要夜行,不然容易招惹的恶鬼!

季承宁耳边隆隆作响,半是怒火半是药力蒸腾,“你根本不知道……”

话未说完,猛地顿住。

崔杳冷静地反问:“知道什么?”

他佯装无辜,可衣领下剧烈滚动的喉结却出卖了主人。

将他阴暗的、下作的想法表露无遗。

倘崔杳是个正人君子,他一定会唾弃自己趁人之危,还要装得清白,可他不是。

他眼睁睁地看着小侯爷手指痉挛般地颤抖,死死地扣住了衣袖而不去碰他,指尖都因为用力过度泛着白。

季承宁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盯了崔杳半晌,最终却只绝望闭眼,“表妹,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出去吧。”

然而落入崔杳眼中,这种体贴和守礼就成了另一种意思。

“咔嚓。”

犬齿咔嚓咬紧。

崔杳微微笑,“世子就如此嫌恶民女?”

他知道自己容色平平,性情亦算不上柔顺可爱,可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连那个还没来得及服侍季承宁,就被他打晕的侍人都不如。

季承宁宁可要一个矫揉造作的男宠服侍,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就连和他共处一室,都是他搬出了季琳哄骗来的。

季承宁伴君的时候都没觉得皇帝像崔杳一般喜怒无常,又热又怒,况且他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怒不可遏地问:“我什么时候嫌弃你了?”

崔杳怔然。

季承宁本看在崔杳关心则乱的份上竭力忍让,对方却瞧得寸进尺,忍了又忍也没忍住,“我嫌弃你?我要是嫌弃你为什么天天和你在一处?我嫌弃你叫陪我修火枪?我是日子过得太舒心了还是脑子有毛病,我嫌弃你还把你放我眼皮底下?”季承宁越说越气,“别来惹我,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崔杳面色微变。

却不是变白,而是变红。

他表妹素白的面颊不知为何笼罩了层薄薄的红,配上他颜色浅淡,熠熠生辉的眼睛,透出了几分痴妄的病态。

明明是季承宁倒打一耙。

崔杳冷静地想。

季承宁方才根本不信任他,还对他百般试探,现下却好意思说他不嫌弃自己,非但不嫌弃,听他话中的意思,好像,好像还有些格外优容。

季承宁不过是说得好听,想骗他早早出去。

可奇怪的是,他虽知道季承宁最嘴甜心硬,言不由衷,可他竟惊愕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很高兴。

那种说不出缘故的喜悦在胸口膨胀开,麻涩与酥麻交织,那感觉,像是有人往伤口上撒了蜜水。

崔杳强忍着拿季承宁的手去探自己面颊的冲动,“那世子为何非要让我离开?”

季承宁闻言沉重地喘了几口气。

什么叫天威难测啊,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季承宁万分庆幸崔杳只是他表妹而不是皇帝,要不然底下的大臣都得群起而攻之。

此人到底是什么阴晴不定刨根问底的狗脾气!

季承宁咬着牙,双颊热得都能拿来暖手,“我中了毒。”

话音未落,一只手飞快地搭在他的下颌缝处。

太凉了,又太猝不及防,弄得季承宁小小地哽咽了声。

崔杳的手顿了顿,旋即立刻道:“脉搏快了些,但起伏强劲,并无飘忽之象,你没有中毒。”

他冷幽幽的眼睛盯着季承宁,“世子,你在骗我。”

季承宁真想掐死他。

可崔杳力气大得古怪,季承宁被他牢牢扼着动弹不得。

他只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喘息越来越急,心一狠,扭头狠狠咬了一口——他自己的手。

一缕血腥气迅速淌进喉咙里。

“世子?”崔杳愕然,一把卡住季承宁的脸,二指娴熟地用力,像逼小狗撒口一样,迫使季承宁松开嘴。

季承宁羞恼恨愤地扭头。

崔杳对上了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

崔杳心跳猛地滞住。

难道世间真有他未闻的奇毒,不会使心脉衰弱,而是过速?

崔杳一手按着季承宁的肩,一手沿着他线条流畅消刻的脖子寸寸摸下去。

所到之处,凉得季承宁要打寒颤,可又贪恋这来之不易的温度。

他咬牙,“你到底走不走?”

“世子身中剧毒,叫我如何能放心离去。”崔杳声音发冷,情势危机,季承宁居然还想让他离开。

季承宁不信任他到何种地步!

“我马上派人去找大夫。”

“你……”

有毛病吧!

话说到这份上崔杳竟还没听明白。

转念思之,据他所知崔杳全部心力都扑在崔家的生意上,于声色毫无兴趣,不懂,也属于理所应当。

季承宁半是烫,半是臊,“我中的是秘药!”

崔杳眯眼,“什么秘药?”

季承宁咬牙切齿道:“祖宗,你是被人派来整治我的吧。”

崔杳望着季承宁滚烫的脸,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所谓的迷药究竟是何物。

他们竟敢,竟敢给季承宁用这种下作的药!

崔杳眸光陡地发冷。

季承宁轻嘶了声,对危险本能的觉察令他想离崔杳远点。

“所以表妹,”季承宁强压着发颤的声音,“你快出去吧。”

崔杳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柔声发问:“世子很难受吗?”

崔杳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出去,他已经得到了季承宁的回答。

他该心满意足地离开,然后等待着小侯爷自己解决问题。

崔杳语气更柔,像一个,不怀好意的诱惑。

“世子,这种药,自己可以散去药效吗?”

季承宁羞愤欲死,“闭嘴别说了!”

若崔杳是个男人,他还不至于如此狼狈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他,淡色的眼珠中红丝贲起,一抽,又一抽。

他柔声问:“倘药效太猛,会不会伤身?”

季承宁狠下心肠骂,“滚。”

崔杳却不滚。

非但不滚,反而靠得更近。

崔姑娘拿那双白得如同鱼腹肉,幽冷也如深海游鱼的手指轻轻划过季承宁的手腕,诱哄道:“我来帮世子,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感谢老婆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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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好乖。”

季承宁被这荒唐话吓得差点没弹起来,“当然不……”

好字还未说出口,静静看他的崔杳倏地抬手。

季承宁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后颈一冷,他眼前瞬间黑了下去,身体不可自控地向前倾倒。

崔杳一把搂住他。

季承宁身体滚烫,他好似拥了满怀烈焰。

崔杳忽地觉得自己像蛾子,于是也扬了扬唇。

怀中人与温香软玉四个字可谓毫无关联,季承宁尚未弱冠,身量还带着少年人抽条时特有的清瘦,骨架虽已经渐渐趋向成年男子的高大,但抱起来,依旧是窄而柔韧的一截腰。

隔着衣服,崔杳的五指深深嵌入季承宁腰侧的皮肉。

却毫无,亵玩之意。

他只觉得季承宁这样乖顺的模样很好,叫他只看着,唇角便忍不住上扬。

“去叫遮罗来,告诉他,”崔杳弯眼,语气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然而,却令人毫无亲近之感,唯有,望之生畏的胆寒,“病人被下了情药。”

暗处,下属毕恭毕敬答道:“是。”

语毕,崔杳则将手伸入季承宁膝窝,微微施力,将人整个抱了起来,大步踏入卧房。

倘季承宁此刻醒着,定会大呼被骗,明明当时崔杳在他面前装得手无缚鸡之力,连把十几斤重的火枪都端不起来,现在抱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容易得好似拎起了只猫。

因甚少有人居住,卧房内虽干净,但冷寂非常。

崔杳将季承宁轻柔放到床上。

锦被是淡色,崔杳本从来没注意过这些,然而当季承宁躺在上面时,他忽地觉得这颜色死气沉沉,与他并不相配。

季承宁是越用艳绝华丽之物越显眉眼秾丽无俦的样貌,崔杳伸出手,拿手背轻轻擦过他的脸。

好烫。

似乎被他手冰到了,季承宁闷闷地哽咽了声。

崔杳却不善解人意地收手,反而变本加厉,手一路下滑。

笔直不知道打弯的骨头。

嶙峋,分明,又坚硬。

可越是这样,崔杳亢奋地擦磨了下扳指,越叫人想,一寸寸地折断他浑身的骨。

手指刮擦过季承宁的靴扣,触感冰凉,崔杳蹙眉,才意识到小侯爷连靴子都还没脱。

崔杳动作顿了顿,断然收回手。

他虽喜欢季小侯爷的骨相,但还没自甘下贱到服侍季承宁脱靴更衣的地步。

二刻后,遮罗推开房门。

甫一入内,他先问了句:“谁那么大胆子敢给您下药,若此人还活着,在下倒想见……”他话音一下顿住。

整个卧房内阒然无声,唯有靴扣被不得要领地扯开时,发出的脆生生、岌岌可危的轻响。

遮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若他眼睛还没瞎,那个单膝跪在床边,正在费尽和一颗靴带扣斗智斗勇,最后面无表情扯断的人,是——崔杳?!

那床上躺着的是什么玩意,大罗金仙下凡了?

遮罗怀疑自己眼珠子昨晚熬夜看医书看瞎了也不敢确认此人是崔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是崔杳。

遮罗再揉眼,力道大得险些把眼皮刺破。

他吃痛,再度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