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川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谢抵霄等他渐渐不再挣扎,才松开那只手,屈起指节,轻轻碰了碰悸颤着的湿漉睫毛。
原来世上有这样的人。
只是因为别人的受伤和痛苦就会皱眉,就会着急。
就会感同身受。
他拢着牧川,慢慢揉开蹙起的苍白眉心。牧川也模仿他的动作,指尖轻轻碰他的眉宇,力气生涩柔软,冰凉,像小猫。
谢抵霄发现自己在皱眉,出院以后,他知道自己的腺体永久损毁,不会再有情绪波动。
他愣了愣,看浅色的粼粼水面里,倒映他的影子。
……眉头紧锁。
牧川过去几乎没用过止痛泵,对药力很敏感,带着颤意的湿凉呼吸,像结霜的绒羽拂过他的指尖。
牧川努力地、一点一点地,慢慢靠进他的怀里,苍白的手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软绵绵地按住他的心脏,额头轻轻抵上他的胸口。
泛着淡淡绀紫的嘴唇翕动开合。
谢抵霄一动不动坐着。
小枕头。
小护工担心绷带先生打针太疼,半个身体探进修复舱,尽力握着他的手,小声哼乡下的儿歌。
小枕头,最勇敢,跟着风儿去冒险。
一不小心摔倒了,沾上泥巴一点点。
……
谢抵霄关掉心率异常的报警声。
他看着怀里的人,坐着不动,直到牧川的头慢慢低垂下去,蜷在他怀里,睫毛坠落陷入昏睡。
谢抵霄拿起呼吸面罩,轻轻扣在这张苍白冰冷的脸上。
他收紧手臂。
一种早已极端陌生的、仿佛正在无可挽回地失去什么的庞大不安……在隐秘角落升腾。
雨水打在玻璃上,是场暴雨,来得很急,他们这颗星球不缺这种雨,豆大的雨珠砰砰砸着玻璃。
水痕蜿蜒,雨幕激起一片白雾,世界隔绝成模糊的色块。
小枕头,淋了雨。
浑身变得……脏兮兮。
躲在树下偷偷哭。
它想回家找小被。
……谢抵霄调暗那盏台灯。
牧川安稳昏睡的时间很短。
不到一个小时。
他从梦里惊醒,瞳孔悸颤,脸色苍白得像一碰就碎的冰,冷汗水浇一样冒出来,湿透了病号服。
谢抵霄及时把义肢按回。
机械比安抚更能让牧川冷静,柔软的记忆金属在接触瞬间变形,托住悸颤的胸腔。
年轻的前维修师慢慢回神。
牧川眨了下眼睛。
他没力气了,软绵绵挂在机械义肢上,像一条小猫,呼吸细弱急促,耳朵泛起局促的薄红。
“没什么。”谢抵霄说,“人都做噩梦,我也做。”
他拂去浸湿睫毛的汗水,把人轻轻抱回。
牧川靠在他的臂弯,氧气面罩一阵阵蒙着白雾,浅色的眼睛微微睁大,望着他,有一点圆。
“做。”谢抵霄点头,“梦见考试。”
……谢总因伤退役前,是特招的顶级最优Alpha,没考过试。
全是托小护工的福,谢抵霄到现在还做噩梦,梦见坐在成人自考的考场上,面对一份荒谬的全是小猫爪印的卷子,回答“基于反物质密封圈临界扭矩值的机甲关节液压阀非线性压力梯度调控与曲速引擎惯性阻尼系数的耦合稳定性分析”。
系统实在没想到他至今还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坏心眼的沈部长咳嗽。
「他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了。」系统有点良心发现,「没关系吗?」
沈不弃拿癌细胞玩连连看:「嗯。」
「等牧川死了,他会很伤心,他的感情缺失症会痊愈的。」系统问,「没关系吗?」
沈不弃消掉两个蜘蛛形状的癌细胞,还剩715.9亿个:「嗯。」
系统怀疑他根本没听:「啊啊啊啊」
「不是坏事嘛。」沈部长乐于助人,关掉虚拟投影,看谢抵霄投落的漆黑影子,「腺体报废的Alpha,活不过十年的。」
周骁野的亲哥就是例子。
那个倒霉的Alpha年轻人,本来在医院养伤,因为新闻的刺激,引发了腺体自噬。
没有匹配Omega的疏导,那些岩浆似的暴虐信息素烧毁了他的腺体,也烧毁了他的未来。
后来那个年轻人死于自杀,医院的预估生存期本来是七年。
谢抵霄的情况好些,他的基因更优越、天赋更高,更受星域重视,庞大资源向他倾斜……如今在金融市场的翻云覆雨,背后同样有看不见的手,借以清算那些打算用钞票买下整个世界的蠹虫。
所以谢抵霄可以活十年。
沈不弃打算让他活二十年起步,最好一直活,活个八十年,老到白发苍苍。
「为什么?」系统还是有点迟疑,「他人不错……」
谢抵霄是人不错。
沈不弃知道,他为了找他的枕头,出院太急了。
直到现在,谢抵霄每天也需要给身体涂药、接受超过十个小时的信息素冲击治疗。
「所以帮他治治,疏通一下腺体。」沈部长好心写工作日记,还有,别的私心,「我想让一个还不错的人记住牧川。」
周骁野有点年轻。
系统愣了下。
沈不弃的指尖戳来戳去,把一团小棉花弄成小枕头,又做出手、脚、英雄披风。
沈不弃掏出一个小风扇。
「在他的梦里。」
沈不弃说:「我想让牧川在玄鸟上服役八年,英年早退,衣锦还乡,带一群小孩来城里玩,开三十年的修车店。」
「当师傅,带新人,指导来实习的助理,被人叫“牧工”、“前辈”。」
「抽空周游世界,看大鳄鱼龇牙,和外星人打架。」
沈不弃把计划做的挺周全,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谢抵霄的性格足够冷静,思维足够缜密,逻辑推理足够完善。
所以理论上只要他活得够久,在他的梦里,牧川是可以酷到不行地活一辈子的。
八十年的酷。
八十年的提成。
八十份KPI。
系统就知道:「……」
狗血部沈部长被迫代班干活,已经憋了八年多,最后才争取到一点久违的行动自由,肆意诋毁来自速死部的系统:「看你们部,又穷又穷,就知道死死死。」
「…………」系统嘴笨吵不过他:「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过。
系统负气出走,滚进台灯照不到的阴影,悄悄看灯下的人。
不过,沈不弃说的计划,好像也不是很坏。
因为窗外那场电闪雷鸣的暴雨还是没停。
牧川的眼睛睁得很大,快要融化的薄冰映着一点软光,靠在影子里,枕着皮质束缚带,掌心轻轻握住谢抵霄满是瘢痕的拇指。
他又忘记要怕下雨了。
谢抵霄在用那种笨办法逗小护工玩。
比划手影的机械义肢变出奇形怪状的外星人,十八条腿,互相打架,自己把自己缠成一球。
牧川被惹得把头埋低,努力憋笑,轻飘的Alpha蜷在37.9℃的恒温圈里,在氧气面罩底下把嘴唇抿紧,额间渗了亮晶晶的细汗。
谢抵霄看着他,很专注,锈金色的瞳孔里盛着一点点影子。
牧川不说自己做的是什么噩梦。
谢抵霄也就不问,把那一本相册翻完,轻轻合上,放在一旁。
他去倒了一点热牛奶,加了糖,如今星域的医疗技术可以让胃穿孔的患者在几天内恢复到可以吃流食,但治不好腺体癌。
牧川被他摘下氧气面罩,呼吸立刻变得有些吃力,但还是很专心,垂着舀住灯光的睫毛,努力锻炼呼气,吸气,再慢慢呼气。
谢抵霄等他调整好呼吸,喂他一小勺牛奶。
牧川看着勺子里香甜的温热液体。
“甜的。”谢抵霄说,“是牛奶。”
牧川慢慢眨了下眼睛,他记得牛奶,他喝过,他可以喝……在做得好被奖励的时候。
牧川小声说:“我做的不好。”
“是吗?”谢抵霄看着他,随便拆了个零件,机械手攥了片刻展开,变出一枚熔炼后激光雕刻的奖章,“你救了人,拿了勋章。”
这不是违规,牧川的名字在玄鸟花名册上,又不顾自身安危,拆卸机械茧救了周骁野。
本来就该拿见义勇为勋章。
是周临山那个该退休的老东西滥用职权、识人不清。
……浅色的眼睛像是又变回十七岁了。
牧川捧着那个勋章,喜欢得不舍得放手,不停摸来摸去,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红晕,他忍不住把勋章往胸口飞快比了一下,又立刻做错事似的放回去,他回过神,朝谢抵霄露出不好意思的腼腆笑容,耳朵很红……他想喝甜的热牛奶。
谢抵霄重新舀了半勺。
牧川低头,碰了碰银勺的边缘,才小心含住,他喝得很慢,喉结小幅度地滚动。
“明天去玄鸟上玩吗?”
谢抵霄轻声说:“是公众开放日。”
牧川摇头,弯着眼睛,他彻底对谢抵霄敞开心扉,承认一个秘密:“我要死了。”
年轻的Alpha声音很轻,嗓音柔软,语气太轻快,像是迫不及待趴在治疗舱边告诉绷带先生明天要下雨。
谢抵霄的身影顿住。
“能请您……帮我,把这个……这个,奖章。”
“寄回,福利院吗?”
牧川不懂向人求助,说得很吃力,结结巴巴:“告诉,告诉他们说,牧川哥哥是骗子。”
谢抵霄看着他,看着被焐热的勋章。
问:“什么?”
“牧川……哥哥,是骗子。”年轻的Alpha努力挺直脊背,“是坏……是暴力犯,害了人,丢了工作,还一直骗他们。”
“不要学哥哥。”
他的睫毛颤了颤,像终于吐出喉咙里卡住的血块,卸下看不见的狰狞重物,连呼吸也变得轻快顺畅。
他的脊背固执得挺到笔直,像他第一天跑步上舰那样。
他立了一点功,折了一点罪……剩下那些不可宽恕的罪恶,也要被他带进坟墓里了。
“辛苦您……帮我,把所有的实情,告诉他们。”
牧川低头仔细想了想,手指局促地蜷了下,小孩子太小了,不懂得搞对象,是不是出轨的事最好不要说。
老院长会气到举着笤帚满院子追他。
“出,出轨的事……”
他磕磕巴巴地说:“不算,我,我死了就不出轨了。”
……小枕头,迷了路。
谢抵霄想起小护工哼的歌。
碰见一朵小红花。枕头枕头快回家,稀里糊涂走错啦……
“告诉他们哥哥……知道错了。”
牧川小声说。
……小枕头,慢慢走,终于回到小床头……
“我这一辈子,什么好事……也没做过。”
……小被子,张开手。
把它抱回梦里头。
“将来,他们长大,要做很好、很诚实的人,努力工作,努力生活……不要学哥哥。”
牧川交出勋章:“我不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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