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想不通发生了什么。
裴临崖告诉他, 只要他肯讲。
他讲得越多,阿川就好得越快,所以裴疏一天到晚不停, 穿囚服、被当怪物盯着、被闪光灯晃得睁不开眼,被绑上拘束带像牲口一样铐在椅子上……这些都无所谓。
这些人懂什么, 蠢货,一群蠢货。
他无意识地挣扎,盯着不停发抖的手腕, 烦躁异常。
他在救他的阿川。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裴疏其实没想过, 从没想过, 有一天,牧川会和他吵架。
牧川第一次和他吵架,是因为他拿走了牧川的报名表——这个没脑子的乡下Alpha, 居然趁他不注意,想偷偷跟着玄鸟去深空。
那难道是什么好事??
玄鸟号是空天母舰,一旦起飞, 不到退役的那天就不会落地, 五年,十年……困在死寂的宇宙里, 像被放逐的囚徒, 每个月就靠补给艇送点可怜巴巴的物资。
在上面待着,除了吃苦、受累、一天接一天地熬,难道还有什么好?更别说修发动机,一不留神小命都要搭进去。
那些人就是看牧川是乡下来没见识,年纪又小,才把这种苦差事推给牧川。
他这样耐心地给牧川分析,一点一点讲道理, 希望这块脾气犟到发霉的破木头能开窍。
可牧川只是抿着苍白的嘴唇,穿着那套滑稽可笑的大了好几号的工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我想去。”死犟的小霉菌眼圈红了,“我不怕苦,不怕累,我想好了……”
“上次是因为磁约束、磁约束失效造成的等离子体逃逸……我修好了,他们说等我转正,就给我在舰桥颁勋章。”
牧川快速说着该死的、他一个字也听不懂的话,裴疏盯着这张涨红的脸,上面有叫他喉咙发紧的光。
牧川迫切地告诉他:“后来补给舰送了新的超导线圈,可型号又不匹配……我想了个办法!”不起眼的小维修师鼻尖泛红,眼睛里也亮晶晶,“我把它,把它改了一下,调整了磁轭的偏转角——它上面的霜花特别漂亮,我拍给你好不好……”
后面的声音在裴疏阴沉的脸色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裴疏问他:“你知道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吗?”
牧川愣住了,张了张口,嘴唇慢慢抿起,那种刺眼的光亮神采在他身上慢慢消失了,又变回不起眼的小霉菌。
“对、对不起。”牧川结结巴巴地道歉,“就是……日常维修工作……”
裴疏扯出了个笑:“日常?”
裴疏揪起他的胳膊,大过头的袖口滑落,露出几道刺眼的灼伤,还有一大片结痂的血痕。
这个月,第几次了?
裴疏攥着一只手就能圈住的可怜腕骨,慢慢收紧,垂下视线:“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等级的Alpha吗?”他的声音轻柔得可怕,“E级,最差的,最垃圾的。”
掌下的手腕细微颤抖,牧川的睫毛垂着,抿起唇,没有反驳。
裴疏告诉他:“你的自愈能力甚至比不上一个Beta。”
裴疏不再说什么过分的话,给他上药,动作比声音轻,发现牧川疼就更轻……牧川乖乖站着,像一只灰头土脸的温顺小动物。
裴疏忽然想亲他。
这种念头来得突兀异常,裴疏知道自己是疯了,无疑是发疯——牧川那点劣质的可怜信息素,甚至做不到让他的腺体有一丁点波澜。
牧川有什么可让他喜欢的?
……牧川终于开始成天到晚缠着他。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想要回那张该死的报名表,牧川帮他去社团搬东西,帮他跑腿干活,甚至趁着假期,自己跑出去半个帝都,去买他随口一提的限量款巧克力。
“我想去玄鸟号,裴疏。”牧川小心翼翼地伸手,把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给他,“我每天都给你寄陨石明信片好不好?那种在黑暗里……像星星一样发光的……”
他听着这个不开窍的乡下小Alpha没完没了啰嗦。
为了报名表。
为了跳上那个该死的玄鸟号。
飞去他看不见的地方,远远离开他,逃走,逃到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再也不回来。
“我马上就还清裴家的资助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吗?”要飞走的小霉菌结结巴巴地说个没完,“我发工资了……这次有伤补和奖金……好多。”
“你还,还想要去旅行吗?我帮你买游艇票好不好?”
“我听说了,你订了婚……”
他停下脚步。
站在那件狭小的、昏暗的储藏室里。
牧川看他的眼神好像他做出了什么很可怕的表情。
“订婚。”他的声音很柔和,“阿川,谁告诉你的?”
小霉菌的脸色很苍白。
“我从没说过我要和什么人结婚……”
他听见自己声音,很柔和,有种他自己也作呕的诡异。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样子:“你是因为这个……才拒绝我的吗?”
所以才和他疏远了,去和那些该死的、碍眼的Alpha和Omega勾肩搭背吗?
他早就要发疯了,一直忍着,牧川和那些满身机油的Alpha混在一起,好像是牧川修好了什么东西,那些肮脏的Alpha围着他,粗壮的手臂轻而易举就把牧川托到半空,像对什么可爱的小玩意儿……牧川红着脸笑,笑得那么开心。
还有Omega,那些该死的Omega,一口一个“弟弟”叫着,摸牧川的脸,牧川难道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裴疏不甘心地想,明明牧川刚入学的时候,他们是最要好的。
乡下来的,没见识、帝都话都不会说的小Alpha,才十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背着几乎比他自己还大的背包,站在地板洁净到反光的帝都航站楼里。
灰扑扑的,像一团误入温室的可怜的小霉菌。
是他来接的牧川,帮牧川办的入学手续,是他带牧川买衣服、理头发,教会牧川用校园卡,是他。
让牧川第一次放下紧张露出笑容的是他。
牧川第一个依赖的人是他。
让牧川被其他人接纳,让所有人都不敢欺负牧川的是他。
为什么现在牧川跑去和别人混在一起了?
“阿川。”
他越走越近,头顶的照明灯忽然闪烁了一下,刺眼的灯光把影子拉长,投落在牧川身上。
窗外阴沉了一整天,太阳落山,开始起风了。
风把牧川身后的门关上。
“裴疏。”牧川扶住他的手臂,还是那种叫人火大的、小动物一样天真不设防的愚蠢关切,“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的抑制剂呢?”
“我帮你打。”牧川笨拙地安慰他,“你忍一下,没关系,我轻轻的……”
他反握住那只纤细过头的手腕,结痂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白色,旧伤还有淡青色的淤痕。
牧川身上的毛病很多,他养了一年,还没养好,骨骼密度低于平均值,心肺发育先天不足,激素水平差,肌肉含量卡在最低线。
怎么能去玄鸟?
牧川一定会死在玄鸟上的。
“天天锻炼……”他轻轻嗤了一声,低头看影子覆落,牧川站在他和门板之间,身体在无意识地轻轻发抖,“还是这么瘦。”
他是在救牧川。
“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什么了?”
“那只不过是家族的一厢情愿,不是我的,我从来就……算了。”
“和你说这个也没用。”他忽然笑了一下,“反正你也听不懂。”
“反正……你从来不懂。”
他的指尖摩挲领口的扣子。
“我教你。”
他轻轻地这么说。
……
监狱里的裴疏已经连续很多天做这个梦。
梦到这里就结束,快要把他逼疯,他试过把牙刷掰碎划开动脉,试过把床单撕烂拧成绳套,可他不能死……不行,他在窒息的最后清醒过来,牧川还需要他治病。
他要救牧川。
裴疏沙哑地认罪:“是我……我说了谎。”
“我的信息素有致幻性,我让他做了梦,让他以为是……”裴疏艰难地、不甘地坦白,“我们……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关系。”
那件事发生之前,牧川什么都不懂,会对裴疏毫无防备仰起脸露出笑容,会在被摸头的时候弯起眼睛,无意识地轻轻蹭蹭掌心。
那之后,牧川开始恐惧、恶心、生理性应激,牧川开始伤害自己,哪怕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没关系”。
他每天都对牧川说没关系。
牧川抱着头,蜷缩成一团,躲开他的手。
……他让了步。
他开始给牧川买机甲维修的书,给牧川看新闻和纪录片,他允许牧川接触那些过去喜欢的东西了。
他给牧川找了新的事做,慢慢给牧川一些自由,他知道牧川偷着买糖,他知道。
他没有责备牧川惦念那个躺在治疗舱里不能动的活死人。
他不知道……原来有一天,被他视作毫无威胁、永远不可能爬起来的活死人,也能离开医院,就为了找一个弄丢的护工。
谢抵霄。
他盯着袖口已经被他拧烂的布料,谢抵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谢抵霄,牧川被那些人推着去给“谢总”敬酒那天,谢抵霄给牧川了一个他无法破解的加密邮箱。
这样,他就不能再知道,他的阿川在和哪些人联系……在想什么、做什么了。
所以现在裴临崖才能来骗他。
“你说慌。”裴疏的脸上挂着荒谬的假笑,“阿川不是在治病吗?”
“你不是说……信息素冲击,治疗效果很好吗?”
他每天都榨干自己的腺体,榨到满手是血,他终于知道这是什么感受……他总是试图砸烂那只右手,就是这只手签了牧川那个该死的合同。
什么叫……不在了?
阿川不在了是什么意思,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又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安乐死,阿川为什么要安乐死?强酸销毁遗体又是哪个蠢货想出来的疯话?
裴临崖作假也拙劣,甚至不知道核对时间。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记得?”裴疏慢慢眯起眼睛,他指着那张破纸上的申请提交时间,鲜血横流的手用力到发白,“这个时候……我们在家。”
“在我们的床上,一张床,我们盖着一床被子,他最喜欢的羽绒被。”
“我刚答应带他出去散心旅行。”
“我还告诉他……带他去两个月后的同学聚会,我还给他了个惊喜,入学照没毁掉,我还他了。”
“我向他道歉了,我说我这些年有做得过分的地方,知道错了,以后会对他更好,给他更多空间……只要他开心。”
“阿川让我摸了头发,他没躲——没躲你明白吗?”裴疏死死盯着裴临崖,试图找出可笑的阴谋端倪,“我亲眼看见他对我笑了一下。”
“你是想让我相信……”
“阿川是在十分钟后,申请的安乐死吗?”
裴临崖的眼神让他想扑上去狠狠撕烂这张脸,或者夺走裴临崖的枪,把两个人的脑袋一起轰碎。
似乎用不着他费力气,裴临崖是来和他道别的。案子已经判了,裴疏证据确凿,牧川无罪,至于裴临崖涉嫌非法途径审讯、徇私越界、滥用职权,要停职等待调查。
裴临崖并没给他准备多余的子弹:“我后悔了。”
“我该带走他。”裴临崖慢慢收回视线,把那几张纸折好,收进贴近心口的暗袋,“我怎么没这么做。”
Beta矫正官垂着视线,看着自己的心脏。
“我怎么没这么做?”
裴临崖戴着黑手套的右手,轻轻抚摸口袋里那个小枕头,这个小小的棉花玩具到了他手里忽然开始发霉,他想尽办法,洗了很多遍。
他高价请专人帮忙清洗和修复,修不好,反而裂了个口子。
裴临崖做了一些梦。
梦见他一时冲动,把牧川带走了——这当然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在争夺裴家资源的角力中,他因为抢了弟弟的人而落人口实,道德有亏,的确被排挤边缘化了。
但谁在乎?牧川第一时间被他带去治手,因为治疗、复健都及时,几乎康复好了。
牧川还自己考下了套料工程师和制图工程师的资格证。
牧川还偷偷在论坛上帮人处理机器的疑难杂症——从小声向他请教怎么注册,战战兢兢编辑第一个回答,到小有名气的“小牧专家”。
十九岁那年,Alpha小助理的后背已经又能挺得像棵小白杨了。
牧川会主动跑去他的书房了。
会小声借走他的终端,在他搭出的小角落里看书、做图纸、摆弄那些奇思妙想的小发明了。
他也被熏陶,稍微看了一些,说实话看不懂,牧川努力给他解释,说话还是不太利落,急得额头冒汗,被他轻轻抹掉……那感觉太真实,指尖像是沾上潮湿的温热。
他看那双濡湿清亮的眼睛。
他看牧川。
他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也看到一些自己写下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