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猫装睡的时间比过去久了。
本领也更高强, 一动不动,睫毛牢牢盖着眼睑,胸口静得像是不需要呼吸。
被他小心翼翼亲了一会儿……才像是稍微又有了点反应。
靳雪至慢慢张开眼睫, 灰眼睛里是半梦半醒的雾气,认出他的影子, 轻轻蹭他的手掌:“阿灼。”
迟灼摸他的后脑勺:“嗯,好猫,你听我说……”
靳雪至又在他掌心睡着。
……迟灼忍不住把这只病猫抱紧。
靳雪至总是喜欢装睡, 不想说的话、不想面对的情绪, 通通用装睡来逃避;想要被抱着的时候, 又用装睡来服软。
这些迟灼都知道。
迟灼替靳雪至找理由——这当然不是靳雪至狡猾。
是因为靳雪至太累了、靳雪至总是不好好睡觉,靳雪至十几年孤身一人,蹒跚着走过茫茫风雪路, 瘦削脊背挺得笔直,影子都不肯弯。
怎么能逼着这样一个人低下头示弱、剖白?
那和杀了靳雪至有什么区别。
……但不吃东西也不行啊。
迟灼只好这么抱着难得黏人的靳雪至,爬起来挪进厨房, 像抱着一团不肯分散的积雪云。
迟灼和靳雪至在那辆二手车里, 看见过这么一团云。
很离奇,灰蒙蒙地停在天边, 狂风也撕扯了, 炽阳也炙烤了,被其他的云挤来挤去,还是固执的一团……就那么说不通地一声不吭地不肯走地飘着。
直到深夜,痛痛快快狠狠下了一场暴雪,埋掉了一切。
才融化进月光不见了。
现在靳雪至就有云那么轻、那么单薄,迟灼都不敢太用力气,艰难地在厨房里挪动, 单手拧开煤气灶,单手煮水,单手下面条。
……
幸好瘦猫还知道馋。
迟灼把鸡蛋打下去,听见那一点蛋壳磕破的声音,靳雪至的睫毛就轻轻动了动。
抱着他胳膊的手没那么紧了。
“馋猫。”迟灼没忍住乐了,“饿了吧?松松手。”
他动了下胳膊,这次总算顺利把这只被封印的手抽出来,飞快把金黄的蛋液打散。
迟灼护着靳雪至,不让软绵绵的猫被蒸汽烫到,飞快下调料点香油,厨房很小,热腾腾的白汽里,他看见靳雪至的喉咙轻轻动了下。
“哇好香。”迟灼夸张地吸气,他用另一个小锅煎葱油,噼里啪啦响,“谁家猫一会儿要吃饭?”
他抄起锅盖挡炸开的油星,护着靳雪至的眼睛,故意逗靳雪至:“嗯?谁家的?”
靳雪至咬他。
迟灼憋着高兴,热气好像给靳雪至苍白的脸颊染上点血色,也可能是灯晃的:“不装睡了?”
“……没有。”靳雪至的声音带着一点鼻腔,湿漉漉的沙哑,像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猫,“睡着了。”
迟灼愣了下,摸摸他的后背:“做什么梦没有?”
靳雪至又不说话。
迟灼就跳过这个话题,舀了一勺汤吹到不烫。
他看着靳雪至的鼻尖轻轻耸动、喉咙也微弱地动,就忍不住高兴,自己试了试温度,把勺子凑到苍白的嘴唇边:“尝尝?”
好猫,好猫,还知道馋嘛,能吃饭身体就能养好。
靳雪至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凑近,碰了碰勺沿,迟灼眼睛忽然就不争气地发烫,努力把勺子捏稳。
……他还以为只有梦里才有机会在厨房喂靳大律师吃饭了。
靳雪至垂着睫毛,小口小口喝勺子里的汤,像只矜贵难养又娇气的猫,迟灼又趁机给他夹了一筷子煮得细软的面条、带着一点金灿灿的蛋花:“好猫,好猫,超级无敌大好猫。”
靳雪至被夸得迟疑了一下,乖乖张开嘴,被他把面条小心地塞进嘴里。
也都吃了。
迟灼故意亲他额头亲得很大声。
靳雪至别开头,刚要说吃饱了,被他这么敲锣打鼓大肆表扬,抿了下唇,又勉强吃了几口。
“好阿雪。”迟灼亲他嘴角,三两下解决掉他吃不完的那一小碗面,扯了纸巾替靳雪至擦,又把人搂紧了点,“就这么慢慢养,不着急,知道吗?”
“咱养个三五年、七八年,你身体就好了……你别老那么拼命,劳逸结合,咱们的钱够花了。”
靳雪至靠着他,睫毛颤了颤。
迟灼摸了摸他的肚子,觉得没之前那么凹陷得吓人了,就又把人抱回卧室,也不松手,慢悠悠地晃,让靳雪至蜷在他怀里打盹。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小灯,暖黄色的灯泡,灯罩是靳雪至当初用融掉的纸浆自己做的。
破了个窟窿,还在用。
迟灼靠在床头,怀里蜷着只吃饱喝足的猫,也有点犯困,下巴垫在靳雪至的头顶,睡着了。
……又做了个梦。
这次的梦好像是从抽屉里钻出来的。
那个曾经被他摔烂、又灰溜溜修好的抽屉——吱呀一声打开条缝,里面钻出湿淋淋、脏兮兮、一瘸一拐乱七八糟的毛都贴在身上的小猫崽,小得能捧进手心。
怀里的猫不见了。
迟灼三步并两步追上去,他不敢大声,试着轻声问:“……阿雪?”
猫崽似的梦怯生生的,迟疑看着他,迟灼连忙拿手捧起来,用体温暖,用袖子擦,看见灰眼睛。
他看见那个远比现在更稚嫩、更小的,挨打后抱着胳膊蜷缩在车间角落的靳雪至。
十三岁?十岁?甚至更小。
工头的靴子狠狠踏落。
迟灼几乎是暴怒地冲过去,他把那个工头掀翻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暴揍,他护着小小的靳雪至,掐着那个该死的王八蛋杂种狠狠往水泥地上砸,指节很快就血肉模糊,他的视线被血色模糊,怒吼着逼问这是什么鬼地方……
他的身体僵住。
他看见工地悬挂的标志,看见工服上的印刷标记,满眼都是,都是,最可怕的梦魇。
他看见刚才耀武扬威、现在半死不活的工头,靴子上那个刺眼的金属烙印。
「迟」
冰凉的手穿过梦境,挡住他的眼睛。
他听见靳雪至那时候对他说的话:“迟灼。”
那声音冷静、冰凉、清晰分明。
“不关你的事。”
……
迟灼从梦里惊醒,剧烈喘息,迎上安静冰凉的灰眼睛。
冷汗浸湿了整个后背,睡衣紧紧贴在背上,冰凉刺骨,他张嘴却发不出声,只有一股腥甜味,喉咙像是被什么铁锈之类的东西糊住。
靳雪至轻轻皱着眉,抚摸他湿漉漉的短发:“阿灼。”
这大概是靳雪至表达关心的极限了——靳雪至特别担心迟灼的时候,就会稍微蹙起眉,用那双平时冷冰冰的灰眼睛,这样看着迟灼。
就会不连名带姓叫迟灼的名字。
至于靳雪至要说什么,就需要迟灼自己翻译了……比如现在,靳雪至就是想说“怎么总做噩梦。”
气氛太僵了。
迟灼吃力地试图讲点什么笑话。
……讲不出。
他去摸靳雪至的右手,一遍一遍抚摸,发抖的手指隔着睡衣的布料,摩挲那个变形支出来的骨头。
他哑声问:“因为我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