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真好(1 / 2)

丢死人了。

贺鸣蝉死死咬着嘴唇, 痛骂自己没出息,可眼泪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劲自己往外冒,停不住, 是不是他中暑了?

太阳太毒,眼睛晒冒水了吗?

贺鸣蝉挣扎着爬起来, 顾不上胳膊膝盖都火辣辣一片,先给人家鞠躬道歉,人家这是给他台阶下。

就算是倒车突然, 他也跟得太近了, 是他走神。

他没保持车距。

他看见漆黑锃亮的车漆被他蹭花了一大片。

“我赔, 您放心,我有钱。”贺鸣蝉立刻掏出手机,自己爬起来拍土站得笔直, 他不是那种人,他不耍赖,讲道理, 有错就认, “对不起。”

原青枫刚和交警解释完,收起驾照, 扶了下眼镜, 望着眼前精瘦的小外卖员。

很年轻——有二十岁吗?像匹刚从野地里冒冒失失闯进城的懵懂小马驹,浑身冒着热气,混着青草味儿、微苦的中药香和薄荷冰片。

一身压不住的蓬勃劲儿,健康的小麦色皮肤被晒得泛红,胳膊和膝盖的擦伤不停渗血,还像不知道疼一样站得笔直……汗湿的黑发黏在额头上,还沾着几片小小的、深绿色的冬青叶子。

琥珀色的圆眼睛亮得惊人, 被眼泪淹了就更亮,浓深睫毛都湿透黏着,高鼻梁,一口整整齐齐的小白牙。

就是整张脸热得通红,胸口也起伏急促得不正常。

但即使这样,也还是咬牙坚持站得挺胸抬头,一边小孩子一样不停拿手狠狠抹眼泪,把脸蹭得像小花猫,一边一板一眼地握着碎得更厉害了的破手机问:“对,对不起……您说,要多少钱?”

……十二万八,算了。

原青枫很难张口说得出这个数。

什么神经病车漆要十二万八,又不是给车屁股镶钻,这是万恶的资本主义无脑抬升奢侈服务价格宰人。

原青枫正在学习很多年轻人的处理方式:往那个地方贴卡通贴纸,比如一只惨兮兮的叮当猫,比划着那个掉漆的地方,飙泪跪地大哭:“我车刮花了”。

他看好像还有一整个系列,什么“擦不掉了”、“又刮花了”……

嗯,原青枫一直在等待一个使用贴纸的契机。

应该感谢贺鸣蝉。

“我有保险,不要你赔。”原青枫抬手,帮他轻轻摘掉那几片冬青叶子,硬扎扎的发茬发烫,“是我该给医药费,走吧,先去医院——”

话没说完,身前的小外卖员脸色就变得苍白。

“不……不用了。”贺鸣蝉磕磕巴巴地说,“我没事,这小伤,一点没事。”

贺鸣蝉还有两个单子要送呢。

一份汉堡、一盒炒饭,还好都不是汤汤水水的东西,翻了车影响也不大。

贺鸣蝉扶起他的宝贝小电驴,迅速远离了要抓他去医院的原青枫,火速检查了一遍车,没事,磕坏了两个灯泡,好修。

车没事就行。

摔疼了的腿有点吃不住力,这不是大问题,他皮实,人摔坏了自己还能长好,东西可没这本事。

贺鸣蝉弯腰,心疼地摸了摸变形的保险杠,安慰好兄弟小电驴今晚就找个最好的修车铺……他打开保温箱,再挨个检查外卖,完美,都没事。

贺鸣蝉深呼吸,用力晃了晃脑袋。

总之现在先送餐,超时了就又要罚钱了,还可能有可怜的期末补论文的大学生活活饿死……冷静贺知了,冷静。

他记了原青枫的车牌号,回头去查一下,把钱给人家打过去。

贺鸣蝉不去医院。

死也不去。

去医院等于挨骂,贺鸣蝉其实也委屈,他一直想找机会和司柏谦解释的,可司柏谦工作太忙,回家也根本不说话,说太累了,要私人空间……他很久没怎么和司柏谦说得上话了。

贺鸣蝉遵守交规的。

他刚进城的时候不懂规矩,让交警抓了,给司柏谦添了麻烦……后来他就再也不那样了,现在他认识一半的交警,有一次他还骑他的小电驴载着交警抓逃逸的酒驾司机呢。

他特别规矩,多热也不摘头盔,不让超速的路口他从来不超速,也不逆行,宁可多绕个大圈子,他还专门骂那些飞车党。

他就是半夜在没人、没路灯、附近也没居民区的宽阔国道上一边玩他的镭射灯一边风驰电掣大声唱歌而已。

上次摔车,也根本不是他的问题,是因为当时贺鸣蝉急着躲一个忽然冲到马路中间捡气球的小屁孩。

不是像司柏谦说的那样:“不用说了,猜也知道你又飙车,发疯,不要命。”

“疯吧。”

“你想找死没人拦得住你。”

脑子里的声音和画面都真切,司柏谦的影子逆光,声音疲倦,麻木,已经对他彻底失望,几乎要忍耐到极限。

司柏谦问他:“你到底还要给我添多少麻烦才满意?”

贺鸣蝉坐在床上,一条腿上了夹板被吊着,不会动,不敢张嘴,嘴里小心翼翼藏着隔壁床婆婆给的桃罐头。

“小娃不容易嘛。”别的家属试图打圆场说好话,“小小年纪跑外卖挣钱,多不容易?单子多时间紧,难免磕磕碰碰的,也不是故意……”

“贺鸣蝉。”

司柏谦走近,盯着他问:“是我让你这么不容易的吗?”

“你要什么、喜欢什么我没给你买?我给你的钱不够花是吗?我让你这么不要命地挣钱了吗??”

贺鸣蝉说不出话。

“是不是我不管你了,你更高兴?”

司柏谦的语气冷得叫人喘不上气,打断所有忽远忽近的声音:“要是这样……以后就随便你自己出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用和我说。”

“以后不管你了。”

“你自己都不重视这条命,自己找死,我有什么办法?”

……贺鸣蝉的喉咙被看不见的东西塞住了。

不是又甜又凉又好吃的桃罐头。

他低着头,没意识到自己手脚发抖,腿肚子也软,胸口又酸又涨又闷,难受得他牙齿不停地打颤磕碰,眼泪又要夹不住地往下掉了。

司柏谦坏。

司柏谦坏!!

贺鸣蝉狠狠拿手背擦脸,擦到树枝划破的地方了,一阵火辣辣的疼。他顾不上,扶着他的小电驴,赶紧一瘸一拐走到不打扰别人的辅路上,摇摇晃晃骑上去就要跑。

电门还没拧,脑袋里那股沉甸甸的眩晕忽然变轻,扩散。

视野里时断时续的黑雾就漫上来。胳膊痛,腿痛,身上哪都疼,喉咙发干……头顶的阳光在耳鸣里吞噬一切,白亮,知了叫。

空气像是出现了波浪,街道扭曲变形。

尽力握紧车把的手仓促松开,贺鸣蝉胡乱往身边扶,试图扶住什么东西,但什么都没有,他撑了个空,软绵绵地坠下去。

没掉在滚烫的沥青上。

贺鸣蝉的脑子里进了棉花。

有点迟钝地转,转不动,棉花吸了眼泪变得又沉又重,他被温和的檀木香重新裹住了。

在外面晒这么久,原青枫身上那种空调那种特有的凉味消失,他像是不小心滚进了刚晒好的麦子。

或者干稻草垛。

或者一床晒得干爽、温暖、蓬松的厚棉被……姥姥新做好的……木头棍敲敲打打,闭着眼睛摸索出门……姥姥笑着招呼他,知了娃别疯玩了,饭都烧好了,快回家,快来新被子里蹬腿打滚……

……快回家。

贺鸣蝉手软脚软,动不了了,睁着眼睛小声道歉:“对不起。”

“嗯?”原青枫不知道他对不起什么,温和地表达了疑惑,“等一下。”

原青枫抬头,咨询了一下附近几位看热闹的路人,大致弄清楚了情况:他把人家小外卖员碰倒了,还有两份外卖没有送。

眼看就要超时了。

这不难解决。

原青枫让贺鸣蝉放心,他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让刚分配到他手下的实习生过来帮这个小忙。

电话只响了一声,另一头就立刻接通,传来年轻人热情殷勤又刻意讨好的声音:“原老师!我是林宾白!您有什么指示?”

“柏哥,司柏谦前辈特地吩咐的,说让我跟着您好好学习,辛苦您指导我两句,顺便让我给您跑跑腿帮帮忙。”

“有什么杂活累活尽管吩咐我!我特别能吃苦,什么都能干!”

电话里的实习生热情洋溢:“您千万别客气——”

“嗯。”原青枫说,“来芳园西街……”他抬了下头,“望京北街交叉口,极光咖啡门口的花坛边上,五分钟内到,有辆送餐的电动车。”

对面愣了愣。

似乎没反应过来,原青枫猜他是没记住地点,于是又说了一次,顺便提醒:“五分钟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