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七月二十九号发生的事。
这天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贺鸣蝉受伤、比如厉别明差一点就弄死那个本来就该死的混账疯子、比如原青枫想了他所有能想的办法调血。
血止不住, 血库一度告急,幸好知了大王的朋友遍天下。
比如厉别明最后还是吃了标准分量的药。他同意去洗澡、换衣服、把自己收拾成人形,至少不会吓到心很软的小土狗了。
但他还是不肯交出那件衣服——十几个小时前, 贺鸣蝉马上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
厉别明本来在帮医生推着那个车飞跑。
小狗呜呜地,在血泊里微弱地哼唧, 难受得直皱眉,用最后一点力气挪动手指……握他的衣服。
“要是。”
小狗霜白的嘴唇一张一合:“要是……”
贺鸣蝉没说完。
——于是这两个字完全充斥厉别明的脑海,要是什么?贺鸣蝉想说什么, 要是伤好了还想去打篮球?
是不是想说, 要是万一病也好了, 想去爬山看日出、去看荧光海?还想去玩冲浪是吗?去啊!没问题,去,他也去, 全家都去!他再也不骂那两兄弟了,他也可以穿大花裤衩。
他绝对不发一点脾气,不凶着张脸, 不拒绝任何游乐项目, 哪怕是贺鸣蝉想拖着他去玩水上飞人和香蕉船。
他写保证书,签字, 按手印。
恶犬邻居偷看贺鸣蝉和原青枫这么玩, 心里其实很羡慕的。
……厉别明不想和自己的大脑谈论别的。
哪怕这个该死的破东西疼的要命,一直在响,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
说贺鸣蝉那个时候,想说的其实是“要是我死了”。
厉别明头痛欲裂,出现幻听,他在幻觉里看见小狗站在他碰不到的地方,用那种很担忧的表情, 很小心地建议他:要是我死了。
……你千万不要推倒原大哥的院墙和房子啊。
不要把草坪弄得东一块、西一块到处都是。
不要用枪打原大哥。
不要毁掉花圃……
烦!烦死了他不想听!他觉得他离贺鸣蝉很近,他明明可以把小狗一把拽回来!
不是很容易吗?一伸手,这种事他干过很多次了!
他能捉住小狗。
他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扯坏小狗的领子。
……该死的原青枫把他拦住,又给他杯水,给他加了一倍的药。
说是医嘱。
……
厉别明被他逼着吞掉水和苦得发指的药,被逼着看清楚,那扇窗户外面根本没有贺鸣蝉,而他的位置已经太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倒栽葱掉出去。
该死的原青枫甚至让保镖跟着他。
厉别明死死盯着原青枫,他不明白这个混账哪来的底气和胆量,来没完没了地干涉他、打扰他。
死了又怎么样!?
厉别明本来也没所谓是死是活。
要是死了,他就提前赶去地狱把阎王、魔鬼或者随便什么别的东西狠狠揍一顿,把地狱砸烂,逼他们跪下发誓不准动贺鸣蝉一根头发丝。
原青枫沉默着看了他很久。
“鸣蝉应该……是想和你说。”
原青枫也疲倦,厉别明没见过这个没受过任何打击的贵公子混账露出这一面——原青枫一直都温和、稳重、老好人,对什么都举重若轻。
现在眼底也全是血丝,那种压抑的、尽力遏制的戾意……也像是想毁掉点什么了。
听说那个蓄意杀人的疯子有什么精神病证明,厉别明听见原青枫打了电话,要最好的律师。
原青枫看了他很久,还是开口:“鸣蝉是想提醒你,要是有一天,他给你送外卖,你要开门。”
原青枫说:“他觉得地中海那边应该是很有前景可以跑外卖的。”
铂金骑手雄心壮志地这么觉得。
贺鸣蝉其实知道自己多半是治不好了。
这件事可以和原大哥聊,贺鸣蝉认真考虑了后续事宜——第一件不用考虑,他肯定要和爸爸妈妈姥姥司叔叔痛痛快快玩一个暑假。
但也不能光是玩啊,小骑手自己跟自己开心了半天,又很苦恼地纠结:是不是迟早得轮回、投胎?
对,投胎还做一家人。
贺鸣蝉认真计算了一下。
如果自己明年投胎,长到法定工作年龄,原大哥和厉先生应该都还吃得动外卖。
原青枫也陪他认真讨论:自己可以一直吃外卖,没有任何问题,但厉别明大概会搬走。
厉别明大概会搬回地中海。
缩回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窖里住,暴躁地谁也不见,原青枫就算提着外卖,替小骑手去看他,也要被重重砸在门上的靴子赶跑。
贺鸣蝉觉得有道理。
那他还是也一起去一下地中海吧。
……那些病得几乎没法自己呼吸、需要原大哥帮忙轻轻按压胸口的深夜里,小骑手靠在原青枫肩头,戴着鼻氧,断断续续地计划。
贺鸣蝉努力挪动手指。
他的身体太不舒服了,手也没力气,指尖都发着青,他吃力地按平板上的字母。
他的英文名是C、i、c、a、d、a。
唉,唉。
真是叫人不放心。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贺鸣蝉小声和原青枫约好,“原大哥,你千万要和厉先生讲清楚啊。”
他十八年后无疑肯定又是一条好汉,这个没悬念的,但要做的事太多了,他还要勤工俭学,还要去体检,还要提前就开始锻炼身体,争取去当威风凛凛的特种兵。
他只能趁着征兵前的那个暑假紧急火速去地中海送外卖,时间紧任务重。
厉别明也要做好汉,听见自称Cicada的外卖员敲门就不要丢靴子了。
……
贺鸣蝉很依依不舍地担心着看起来非常凶恶、其实明明就是心软好人的大流浪狗。
原青枫替他转告厉别明。
听了这些的银发独眼恶犬反应当然也猜得到——厉别明还是凶着他那张很有标志性的脸,恶声恶气地说“幼稚”,狠狠嘲讽原青枫“小孩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原青枫不说话,也不生气,沉默着坐下来。
靠着墙慢慢坐在地上,后背贴着冰冷的白墙,摘掉眼镜,把脸埋在手里。
他很不熟这个姿势。
那当然,只有流浪狗知道怎么贴墙根,一直都是厉别明陪着小土狗这么坐着的。
毕竟即使是贺鸣蝉,也有打不起精神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小时吧。
两个人一起坐在很不起眼的角落里。
肩膀靠着肩膀。
腿贴着腿。
说些很无聊的话,打些很无聊的游戏,小狗玩累了,被拎过去,软绵绵趴在银发独眼恶犬的膝盖上:“厉先生……”
厉别明给贺鸣蝉的游戏进度存档:“嗯?”
“你要开心啊……”
小狗被他抱起来,额头贴着他的肩膀,软软的头发蹭着他的脖颈:“你要开心……”
……厉别明盯着原青枫,这个他烦得要死、碍眼得要死、要不是为了小狗根本就没法忍耐的宿敌。
原青枫问:“有烟吗?”
厉别明冷笑一声,摸出一包快揉烂的烟,狠狠丢过去,“抽吧,你就抽烟。”他站起身,不留余地地拼命嘲讽,“看贺鸣蝉醒了嫌不嫌弃。”
厉别明就不抽烟。
他戒了,他去守着贺鸣蝉,毕竟原青枫这个傻子已经不吃不喝不睡,通宵守了十几个小时。
厉别明离开休息室,他听见外面还是铺天盖地的雨——该死的、过分嚣张的一场雨,趁着天黑不停地下,把暑气暂时浇下去了。
浓重到叫人喘不过气的黑云压着整片天。
暴雨砸起弥漫水雾。
树上知了噤声,安安静静不叫。
厉别明推开窗户,把手伸进暴雨里,冷风瞬间挟着暴雨汹涌灌进,那些无聊的保镖立刻提起十二万分精神死死盯着他,看起来随时准备扑过来……蠢爆了。
他知道这是窗户。
他知道这一次窗户外面没有贺鸣蝉。
他只是想知道贺鸣蝉说的“暴雨天送外卖”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玩。
是不是真的,威风凛凛的无敌鸣蝉大王,单人独骑脚踏风雨激流,披炸雷斩闪电,拯救快要饿死的可怜大学生,一人十八份外卖顶着雨披神通广大淌水杀来。
……贺鸣蝉是这么美滋滋给他看手机的。
群里那些大学生就这么彩虹屁,玩命夸最最救命的鸣蝉大王,关心贺鸣蝉的身体怎么样了,怎么这次病了这么久,严不严重,在哪家医院。
他们也想去看鸣蝉大王,不空手,带鸣蝉大王最喜欢的绿豆冰棍。生病能不能吃冰棍?不能的话就先忍一忍,吃点山竹荔枝水蜜桃,他们给贺鸣蝉带桃罐头。
放暑假了,一起开黑啊,留校的学生想找贺鸣蝉打篮球。
吹彩虹屁吹得丧失理智的大学生大喊:小小病魔算个球,最最厉害的鸣蝉大王战无不胜。
小土狗咧着嘴,耳朵都快乐得竖起来了,乐陶陶抱着手机,还要矜持:一般般厉害啦,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贺鸣蝉发他自己画的表情包:小狗腾云驾雾、小狗大显神通、小狗大王转圈洒花花。
贺鸣蝉本人不会说谎,在手机里倒是很会,用小虎牙轻轻咬着嘴唇,苦思冥想编借口:忙啊忙啊。
先不打篮球。
开黑可以,医、一盘哦,就一盘。
鸣蝉大王最近在养生。
……
厉别明尝了一口那些该死的雨,是苦的,他想,可恶,又被骗了,暴雨不像贺鸣蝉说的那么好玩。
贺鸣蝉不觉得暴雨好玩。
他撞见过一次,贺鸣蝉在暴雨里惊醒,苍白着脸色,对着铺天盖地雨发呆……他把小狗藏进怀里。
“雨好大啊。”小狗团成一小点,小声问,“会有洪水吗?”
他摸到贺鸣蝉身上、后背全是冷汗,头发也是湿漉漉的,脸很冰手,像刚从洪水里捞出来那么冰。
厉别明告诉他:“城里排水很好。”
也没有河道,不会像贺鸣蝉的家那样,被暴雨引发的山洪冲掉。
小狗知道了,贴着他的胸口,点头点头,但还是控制不住发抖,软软的头发蹭着他。
他紧紧抱着贺鸣蝉,护着小狗抚摸脊背,直到贺鸣蝉不再发抖……又过了几分钟。
贺鸣蝉重重打了个激灵,再次惊醒,瞳孔有些失焦,呼吸很乱,冷汗又水浇一样冒出来。
“好大雨啊……”
小狗又抬头问:“会有洪水吗?”
厉别明帮贺鸣蝉整理氧气面罩的带子,揉被勒出红痕的地方,轻轻摸苍白到透明的脸。
有东西在吃贺鸣蝉的记忆,但没关系,无所谓,他可以说很多遍:“城里排水很好。”
贺鸣蝉“哦”了一声,松一口气,蜷在他胸口迷迷糊糊睡着,过了一会儿又惊醒:“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