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莹□□致的小瓷碗, 并没真正碰到霜白微张的口唇。
碗沿倾泻,那腥红污血几乎要淌落入喉的下一刻,窗棂也应声碎裂, 那污浊血汁狠狠泼溅开来,鬼影也霎那间纵身扑入。
厉鬼在灯光下漆黑如墨, 瞬息将他圈入怀中。
那只鬼手,带着不顾一切的仓皇、充斥着不安惊惧,裹挟凄厉阴风, 重重拍掉了那只瓷碗。
鬼气将那羸弱的、几乎透光的薄胎瓷猝然碾碎。
“吐出来!”
嘶哑的鬼声透出剧烈慌乱, 冰冷鬼气裹住沈辞青, 在他背后拍敲,力道急促近乎失控,激得单薄的身躯震颤着踉跄:“怎的如此胡闹!什么都能往嘴里送的!?快吐, 你可知若是——”
他看见软软颓倒的苍白人影,猝然滞了滞,剩下的话也滞在鬼气里。
那双眼睛仍是叫人心悸的、近乎异样的漆黑。
沈辞青被拍得不适, 呛了口冷气, 胸腔痉挛几次,被那鬼手小心抚摩胸口, 才慢慢顺过那口气, 苍白脸颊上泛起凄艳的潮红。
他偏头,兴致勃勃,对上那仿佛当真为自己惊惧苦痛、心肝俱裂的凄厉鬼影,眼里满是新奇的光。
“……若是?”
他的嗓音透着湿润沙哑,唇角奇异地扬起点柔软弧度:“若是什么?”
“若是朕一不小心……就这么被毒死了。”
“这山一样的,废话连篇、要把朕眼睛害瞎的奏疏——天明以前,谁来批?”
“这泱泱天道谁来镇?”
“明日金殿之上, 文武百官站着,江山社稷等着……那朝会谁来上,龙椅谁来坐,桩桩件件,耽误事情了怎么办——”
“……辞青!”
那黑漆漆森寒鬼气叫他激得仿若火山,近乎失控,最终却还是将翻涌的戾意强自死死咽回去。
羸弱的年轻帝王,像是躺在什么惬意舒坦至极的温暖软塌上,仰在鬼气里,手臂软垂,苍白脚尖轻轻踢着那浓郁冰冷的鬼物。
一下,两下……轻轻撩拨着,不知收敛分寸,肆意勾弄。
像是只骄纵任性、天生恶劣,要将人逼疯发狂,只为了好玩的坏脾气猫儿。
……
殿内渐渐陷入悄然静寂。
静得慑人,静得不安,仿佛只余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梁上小虫焦躁振翅,发出细微嗡鸣。
……许久。
许久,那近乎凝固的浓稠黑暗,沉默着,缓缓浮动起来,却并未像系统忧心忡忡的,暴怒之下撕碎那蓄意撩拨刺激的羸弱躯壳。
反倒竟像是小心翼翼,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死死克制着,将这乱扑腾的顽劣病猫轻轻地、牢牢地,从头到脚整个儿裹住。
像捧着一片轻触即碎的剔透琉璃,像抱小孩子。
那点冰冷的、凉沁沁的鬼气,轻轻卷起,笨拙轻柔,像抱着个不知该如何安放的幼弱孩童。
无声的力道轻轻抚摸瘦削脊背。
沈辞青的脊背似乎在这触碰下静了静。
被这么摸着,坏脾气的天子居然不折腾了,只是垂着浓深睫毛,慢吞吞搓着苍白的、失温的指尖,轻轻捻着那一丝冰凉鬼气。
“……那时……”
厉鬼的嗓音低沉沙哑,贴着他的鬓角,那些声音像是从最深处叫沙砾磨出来:“我若知道。”
“……我若在。”
厉鬼低声说:“不会叫他们这样对你。”
沈辞青轻轻“啊”了一声。
他好奇,浓深翦密的睫毛像力竭飞蛾般震颤了几次,缓缓掀开。
翻涌的鬼气猝然一滞,近于凝固。
“辞青!”厉鬼急道,“你眼睛怎么了!?”
那双漂亮至极、自带风流的眼睛,上一刻分明还黑净朗厉,清明慑人,此刻却像是叫一层不祥的淡灰薄雾缓缓漫过。
“……嗯?”沈辞青轻轻应声,带了一点模糊鼻腔,“没怎么啊……”
厉鬼却分明剧烈不安,鬼气冲撞激荡,扳开下颌,急迫而强硬地垫着唇齿,将那精粹纯净、森寒刺骨的凝实怨力灌入懒倦的喉咙。
沈辞青不高兴了,皱起眉,把脑袋偏来躲去,呸呸吐了好几口。
……
「你眼睛怎么了!」
系统打开面板,也错愕发现视力数值掉得简直匪夷所思:「中毒了吗?是那个毒酒吗?」
一只萤火虫啪嗒啪嗒,扑腾翅膀飞来飞去,在他眼前拼命闪灯:「看得清吗?仔细看!现在我画了一个0,现在是8……」
沈不弃暂时没收了它的小探照灯。
系统好伤心:「啊!!」
「那个毒酒是拉肚子的。」沈部长挺沉稳,给系统换了个皮肤,「眼睛坏了,是批奏折批的,蜡烛太暗,影响视力。」
所以说工作的时候一定要用护眼灯。
系统:……那也坏得太立竿见影了吧!!!
这才批了半个晚上,三份奏折——其中一份还画满了红叉叉和朱砂小王八啊!!!
那不能这么算。
沈不弃掏出小计算器给系统按,他上次来这个世界,是从三岁干到了十九岁,接下来的六年全是数据代理自己跑的。
数据没人调节就不会主动变化,所以沈辞青的身体状态,也就一直卡在了最低限度的稳定程序维持着,没继续崩溃。
——也就相当于被冻结在了这个崩溃边缘的极限点上。
不管多辛苦、多虚弱、多孤寂……一个人生了什么病,遇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受了伤,中了毒。
多难受了……也就是这样。
不论堆积了多少如山的奏章文书,承受了多少政事煎熬、多少明枪暗箭,身体所能感知到的所有负面BUFF,都被那个极限点锁死。
仿佛没什么能催垮他。
「所以现在就要抓紧时间,快点崩溃,不然赶不上死了吗……」
系统勉强理解了这个道理,但还是发愁:「能说得通吗?」
「能。」沈不弃展示一只金灿灿小蛊虫,「我中了“不玩命工作就死不瞑目”蛊。」
系统:「……」这是自己给自己下的蛊吧!
还有狗血部的道具名字都这么草率吗!!
那也不是,这东西学名「帝王蛊」,沈不弃给系统翻准确的使用说明书,大抵是这东西一旦和酒服下,就将人变成个励精图治的无情帝王——不知疲倦不知苦痛,日夜亲政不休,榨干最后一丝心力,直至将这幅躯壳彻底耗空。
这蛊本来是耗空就暴毙的,毒不可侵,病不能扰……唯独怕一个。
怕哄。
怕有人摸他,抱他。
听不得软话。
一旦那冷冰冰的岿然帝王心动摇,支撑着这具躯壳的虚妄力道,顷刻就会崩毁、散去。
这具身体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衰败。
先是五感丧失,再是内里枯朽,到了最后,只剩个仿若无碍的、漂亮干净的空壳。
系统听得愣怔。
「所以……」
……所以。
这是个催、命、鬼。
沈辞青软在厉鬼浓厚的怨力深处,任凭它笨拙而艰难地,极力卷成个还算舒适的窝,任凭这厉鬼手忙脚乱地试图治好他的眼睛。
而难伺候的猫正顽强地呸呸呸拒绝着这份“好意”:“苦死了,好苦,难吃。”
急得厉鬼铺开数十里怵目怨力,狂风般掠向宫外,端了个无辜的野蜂窝,轰跑乱蜂撕开蜂巢,卷了一汪剔透的野蜜回来。
因为死太久了,路已经不熟,绕进三次死胡同,撞了两次墙。
回来晚了一分三十五秒二七。
系统:「……」
沈辞青就不吃了。
“张口。”那厉鬼绞尽脑汁地哄他,“是甜的了,张口,辞青,你乖乖的……”
厉鬼叫他逼急了,又想强行撬开那固执过头的虚弱唇齿,森冷鬼气渗过,却先撬出一声微弱闷哼。
厉鬼慌忙揽着他的背:“怎么了——辞青?怎么了?!”
叫他抱着的年轻天子不说话。
半声不吭,紧闭着眼睛,蹙着眉,瘦削腰背软软塌陷,一只苍白的手虚虚搭在平坦的小腹上。
那些手指拧着柔软衣料,指节青白,指尖却摩擦出软红。
翻涌的鬼气僵住。
那里面像是塞了个冰冷的怪物,拧动,痉挛,虬结如铁。
“……嗯……”
沈辞青的呼吸吃力,胸口艰难起伏,胡乱拨开那烦人的鬼手,漆黑浓深的睫毛轻颤。
“疼……别闹。”他哑声抱怨,“腹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