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琉璃【新内容】(1 / 2)

红烛猝然噼啪爆开。

滚烫烛泪混着火星四溅飞射, 小太监念那奏疏念得昏昏欲睡,被骇得一激灵,睡意顷刻全无, 战战兢兢惶恐抬头。

正撞上那显然非人、挟着怵目幽幽鬼火的狰狞黑影。

“……鬼!”

惊惧尖利的嗓音撕破茫茫静夜,小太监魂飞天外, 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拼命向后逃窜:“鬼!救命,鬼啊——”

何止蜡烛!

这可恨寝宫之内,所有虚妄的、碍眼的、没半点用处的光源, 都尽该灭了算了!

那烧着的灯火, 琳琅精致的宫灯, 苟延残喘的赤红炭盆,在惨叫声里接二连三爆裂,掀飞灼人火星, 覆灭一片灰暗冷烬。

本来灯火鼎盛的通明寝殿,顷刻间陷入一片幽暗混沌。

厉鬼周身那漆黑怨力激烈翻涌,如同千万条嘶嘶作响的狰狞黑蛇, 不受控制地暴戾刺出, 扑向那些惊恐哭嚎、乱跑乱逃的侍奉宫人,几乎就要择人而噬。

……却又在望向怀中人时, 猝然刹住。

沈辞青柔软地依偎在那冰冷浓稠的鬼气深处。

张着那双灰蒙蒙的眼睛, 苍白脸颊上,高热的潮红刺目燃烧,嘴唇干裂起皮,稍微动一动,就在边缘沁出一点殷红血珠。

即使这样。

即使这样……年轻的帝王依然像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不知道难受,不觉得痛苦, 甚至心情很好。

甚至试图抬手,轻轻摸索他的面目:“啊……”

沈辞青软软仰在鬼气里,神情柔软、天真、安宁。

甚至透着些许相当好哄的、很容易就不生气了的……仿佛终于等到了什么的满足。

像那个幼时记忆深处,和他赌了三年的气、三个月的气,又赌了三天气的小小天子。

明明板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冷冰冰地不理人,却又在秋日的暖阳下不肯回宫,在御花园里抱着膝盖,不准任何人碰,死犟等他。

直到夕阳西下,落日熔金,被那金灿灿的落叶往身上轻轻盖了一层,支撑不住沉沉睡去……被策马闯宫、一路急匆匆赶来的他跪在地上,轻轻托着后背,小心抱起来的时候。

认出是他,黝黑眼瞳深处刺出的冰冷戒备,就碎成一片迷人的柔软幻光。

还是会迷迷糊糊露出笑容的小孩子。

小小的、柔软的温热的一团,隔着薄薄衣料,贴在他的心口,握着他的袖子。

“舅舅。”小小的沈辞青轻声说,“你回来了,不走了,是不是……”

“你又要青儿了……”

“……是吗?”

那模糊的记忆穿透时光,与牵住鬼物幻化出的衣袍、修长苍白的手指叠合,明明清雅端方如亭亭青竹……可稍一用力,透过衣物,却只抱住一具冰冷枯瘦的耗竭躯壳。

沈辞青的嘴唇轻轻地动:“舅……舅?”

一声,一声。

沈辞青叫他:“舅舅……”

肆虐狂暴的怨力被抵死克制,没有在这长明宫内大开杀戒。

厉鬼死死裹着他,浓稠鬼气深处,被拼尽全力、一点一点克制着……柔软下来。

即使这样,仅仅是怨力那森寒锋锐的微末余波,也已将那些简直是废物的太监宫人削了精心梳理的发髻、浑身上下衣物绞得粉碎。

这些废物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一个个如同抽了骨头,烂泥般瘫倒在地,一声不吭昏死过去。

……

“辞青,听得见吗?”

厉鬼拢着他的头颈,声音沙哑急促,藏着悸栗颤意:“你病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撑不住,叫太医……”

慌乱刺耳的鬼音渐渐转弱、停顿。

因为沈辞青看起来全然不像是听得见——那闲不住的年轻帝王,明明已病得深重、病得支离,像是副一碰就散的苍白脆弱骨头架子,却还固执地折腾。

嫌不舒服。

嫌无聊。

沈辞青皱着眉,脸上露出不适的焦躁,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上来,牵扯、操控、捆缚。

像是只被困在笼中的鸟。

那只苍白枯瘦的手,摸索着握住了一片碎裂的琉璃灯盏残片,发现锋利,就毫不犹豫往身上划去。

“辞青——!”

厉鬼劈手夺下,惊得神魂震颤嗡鸣,几乎叫这寝宫也一道战栗起来:“你做什么?!?”

“难受……”沈辞青不知听还是没听见,只是吃力翕动着烧得干裂的嘴唇,低低呢喃,咕哝,“朕被……朕被绑住了,舅舅,你看啊……绑得这么紧,朕动不了了……”

他的声音透着柔软的含混鼻腔,仿佛满是孩童般的委屈无助,执意把枯瘦的胳膊伸给厉鬼看。

寝衣宽大的绸绢袖口滑落到手肘,露出细得惊人的苍白腕骨,小臂。

那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只惊飞的灰蛾。

除了交错的、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的,交错纵横,陈旧盘踞的无数狰狞疤痕。

厉鬼正急着找水给他润唇,猝然定住,动弹不得,死死盯着冰冷月色下的怵目狼藉。

这疤痕有新有旧,绝大部分早已平复,变得淡白,几乎已和皮肤融为一体,新的不多,并不是因为沈辞青不再痛苦、不再难受,只是因为……这么做仿佛也没用了。

沈辞青张着灰扑扑的眼睛,静静躺着,陷在鬼气之中。

被阻止了这个动作,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不生气,不焦躁发怒……也不在意。

只是仿佛又开始出神。

厉鬼盯着他,替他润唇的那一点湿润鬼气也凝定,哑声问:“辞青……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

为何……在这之前,他竟然从未注意到???

没注意到就对了,沈部长刚买的九十九块超仿真纹身贴,系统干了一整宿,刚紧赶慢赶、累死累活贴完的。

——偏偏沈不弃仿佛还很占理似的,拉着系统一起,理直气壮打了份报销单交上去。

毕竟这是合理支出:过去整整六年,沈辞青这个角色,都是代理数据自动运行的——像个被国运拉扯的木偶,每天除了上朝就是批奏疏,逢节祭祀,别的一件都没做。

没有娱乐、没有消遣。

没养过猫儿狗儿,喂了几只黄雀,叫哪个老东西说是耽于享乐,也就随手放了。

六年里,这位仿佛治国机器似的天子,没和人聊过半句闲话。

要是换沈部长本人在这,纹身贴都用不上,早就亲自动手了。

“……啊。”

沈辞青仿佛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什么被发现了。

他张着眼睛,被那发着抖的鬼气小心席卷、缠绕摩挲,仿佛欲盖弥彰似的,扯了扯袖子:“没事。”

他用袖子把手臂上数不清的伤疤盖住,不再让它们暴露在月色下,就这么草率遮掩,仿佛只要看不见了,就无事发生。

“不痛的……”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极恍惚的梦呓,目光也涣散地飘在空处,“朕……只是在玩。”

年轻的帝王这么说着,依偎在鬼气里,又控制不住地走了会儿神……要说什么来着?对,玩。

玩。

他想玩。

“舅舅,我想去南街玩。”他理所当然地央求厉鬼,“你抱朕去罢。”

厉鬼那怨力凝结的喉咙滚动,沈辞青在高烧,该服药、该休息、该好生休养,这些劝谏的话尽数卡着,半个字也吐不出。

……这么僵持着,殿内一片幽暗死寂,仿佛过了极久。

也或许不久,不清楚,厉鬼仿佛僵凝的凄厉血瞳终于动了动。

系统错愕地扑腾起翅膀:「啊!!!」

变了——变了!

之前那点鬼气深处藏着的记忆,其实就已经不难翻出来,这厉鬼的身份已经很明了。

他叫燕狩。

也叫贺兰狩,贺兰老家主收的义子之一,最小的一个,战场上捡回来的遗孤,二十七太保……入宫那年也才十二岁。

奉命陪幼帝“玩耍作伴”。

也是执锐带刀的御前侍卫。

那默默陪着小皇帝的少年侍卫,匆匆过了七个寒暑春秋。而后,燕狩的身影就渐渐从帝王身畔、回手可碰的咫尺,被调去了宫阙外围。

后来又被调去了御林军,就不再那么常见面了……再后来,边境有个小部落叛乱。燕狩自请带兵去平,也就那么留在了朔风如刀的荒凉边境。

他死在沈辞青十八岁那年。

死在沈辞青的寝宫里,明黄龙床暖榻之前,死于精心设下的埋伏……断手断脚、剖心剜眼,毁去面孔,舌头剐出来丢给野狗。

罪名是对上不敬、执刃闯宫。

蓄意谋反。

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宫变,要杀皇帝的是太后,死了的也是太后,被千里迢迢、星夜召回的铁军“贺兰骑”扎在京郊,寸步不动,没有杀皇帝,也没有剿贺兰家,像是一头沉默披甲的庞然怪物。

这怪物如今又回楼兰去戍边了,不再叫“贺兰骑”,叫“御师营”。

而曾经煊赫无比、权势滔天的贺兰一族,也在那场震动四海的血腥杀戮里彻底覆灭。

这成了沈辞青最洗不脱的暴戾恶名,毕竟不论如何,血喇喇七百余口一夜覆灭……都未免叫人过分胆寒。

而京中的百姓,直至今日,也依旧还能清晰记起那个噩梦般的深夜。

那冲天的、无人能近的大火,烧灼出骨肉焦糊的呛喉异味,隐约还能听见风中……缥缈的,凄厉的,数不清的哭泣哀嚎。

城头站着的是皇上。

持着剑,滴着血。

在那惨白冰冷的月色下,漠然望着那一场吞噬一切的火海。

……

那之后没什么故事了。

朝廷政令通畅,四海安定无战事,吏治经此整肃,剔除冗杂拣拔能臣,也变得一派清明气象。

虽说也算不上年年风调雨顺,但到底国泰民安,府库充盈,治水减税从来及时,百姓又不受重税敲骨吸髓之苦,又没有大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