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青这一世, 无非二十六、七个深秋……从不曾像这样。
不管礼数,不顾帝王威仪,像个寻常人家被娇养疼哄过的孩子, 放肆地、失态地,不管不顾痛哭一场。
一次都不曾。
厉鬼坠入一场清明梦。
燕狩的耳畔响着的, 是还是孩子的沈辞青——小小的青儿,死死扯着他的衣裳,白嫩绵软的手指剧烈发抖, 那撕心裂肺、痛苦到极点的哭声, 煎熬日久, 哭得呛咳干呕,浑身剧烈战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才甘心。
被发着抖的心疼手臂紧紧抱住, 抚摸脊背,从后颈一遍又一遍不停顺下,慌乱痛惜关怀, 分明感同身受。
于是小小的沈辞青放肆地发脾气了。
不顾脚上的伤, 恶狠狠地踹他,被燕狩紧紧护着, 拢住那一双脚, 生怕再撕裂伤口流血疼痛……就变成咬。
可咬又咬后悔了。
梦中,尚且稚气、尚且鲜活的,小时候的沈辞青,温热柔软,哭得发烫的脸深埋在燕狩的怀抱深处。
陷进皮肉的尖尖小虎牙纠结了很久,又一点、一点,慢慢松开。还含着被自己不小心咬破了的那个地方, 迟疑着……像小猫儿似的伸出舌尖。
试探着,轻轻舔一舔。
“疼吗?”
燕狩听见梦里的青儿这么闷声闷气,软软地小声问他:“你该……早这么和我说的,我便不会咬你了。”
小小的沈辞青很不高兴,低着头,用力揪着衣服:“也不会哭了。”
那声音清澈干净,饱浸了淋漓水汽,因为太久的痛哭而有一点哑,像融化的冰凌,汩汩淌过干涩灼烧的喉咙。
燕狩哑声和他道歉,嗓音里压着悸颤血气,压着焚烧喉咙的痛楚酸涩:“舅舅错了。”
沈辞青实在太容易哄。
就这一句,那死死板着的苍白小脸,就缓和、柔软,嘴角轻轻抿起一点,小小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没事啊。”童年的沈辞青还带着鼻音,软软地,轻声说,“我不怪你……”
梦中的小小孩童,温热地,亲昵地,紧密无间地依偎在他肩头,仿佛他们从不曾闹翻过,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轻轻呼吸着,发烫的通红小脸贴着他的脖颈,心脏微弱顶着他。
“来得及。”
沈辞青轻声告诉他,说得很快,仿佛怕他因为觉得太晚、于事无补,就反悔了似的:“舅舅,你多哄哄我……不难的,只要多说些这种话,多说。”
“你只要肯讲,青儿听着。”
“青儿就等着。”
“等一辈子。”
沈辞青的声音越来越轻:“什么时候,都是来得及的……”
……
厉鬼从那梦中猝然惊醒,恍惚着惊魂甫定,原来只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黄粱未熟,只不过是过了一呼、一吸。
他望着怀中仿佛被自己眼泪吓到的玉雕人偶。
被他死死抱着的……
僵硬的,再不会动弹,不会眨眼,连怎么自己拭泪都全然不懂的沈辞青。
那双黑洞洞的眼瞳深处,透出茫然的恐惧不安,眼睛竭力睁得更大,睫羽不停颤动,仿佛不明白这眼睛里忽然冒出的水是什么。
厉鬼轻轻帮他擦拭,力道柔和小心到了极点,那鬼气变得极绵软、极温存,不会带来一点不适。
沈辞青张了张口。
“什么?”厉鬼立刻俯身,手掌小心拢托,护着愣愣僵硬的头颈,柔声问,“青儿,想要什么?”
沈辞青只能发出些几乎无意义的音节,拼不成字句。
厉鬼怕他是哭多了、喉咙干渴难受,于是裹着他快速赶回暖阁,调了蜂蜜水给他喝,舀起一小勺,试过温度,才轻轻碰那霜白口唇。
沈辞青不张口。
再碰几次,那空茫眉宇就慢慢泛起不耐。
沈辞青皱起眉,将脸嫌恶地别开,慢慢吃力地转向别处。
厉鬼担心他是累了,想将他抱回那暖榻上,可才将人拢着轻轻放上去,沈辞青就像是被吓到了,脸上透出剧烈不安,悸栗着微弱挣动起来。
“不走。”厉鬼连忙说,“舅舅不走,青儿,躺着舒服,你歇一歇……”
沈辞青仿佛根本不信这种说辞。
涣散黑瞳大睁,定定看着他,眼睛里又涌出悲苦绝望的水汽。
……厉鬼仿佛被利刃生生剜剐割着魂核,他不敢想,在他无知无觉时,在他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从太后手中护下沈辞青的命时,究竟做了多少……令困于深宫的沈辞青痛苦、哀伤、绝望的事。
要期盼多少次、望眼欲穿多少次、幻灭多少次……
从天明守到日落,守到月上中天,再到月亮也将他抛下、渐渐走得远了,更深露重。
才能酿出这样深重的悲苦?
沈辞青清醒时,心力意志强悍无匹,绝不流露出一分,只是弯着那黑漆漆的眼睛,仿佛在笑。
只有如今。
如今,这残魂玉偶,再无力掩饰。
沈辞青大概是觉得他又要走了——那不知什么时候,无意识捏住他袍袖的手指,慢慢松开,懂事地放过他,不再耽搁、挽留、打扰。
不再成为叫人烦扰的负累。
那仿佛沉重至极的睫毛,仿佛力竭,又像是下了某种惨然的决心,极慢、极缓地,一寸一寸静静垂落,仿佛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不等了。
不任性了。
“……青儿——!!!”
厉鬼失控出声,死死抱紧他哀求:“舅舅不走,阿狩不走——你信舅舅一次!再信一次,青儿……就一次!”
沈辞青的胸腔微弱震颤了下。
那已半阖的眼眸,迟疑着,踟躇着,微弱颤了颤。
……却已抬不起了。
厉鬼拼命将怨力滤至精纯,剔去所有杂质,小心翼翼灌入这残破的空壳中,燕狩这辈子仿佛也没说过这么多话、赌咒发这么多的誓。
他发誓自己绝不走,绝不,燕狩和沈辞青今后再不分开了,日夜相随,时刻相伴。
再不分开了。
……他忽然听见。
厉鬼愣了愣,他忽然像是听见沈辞青说话,几乎以为是错觉,狠狠揉了下眼睛,看见那苍白嘴唇在微弱地动。
沈辞青的声音和清醒时不同,像赌气的小孩子,不肯看他,湿漉漉的黑眼睛稍微睁开了一点,却依旧望向别处。
很缓慢、很清晰地控诉他:
“骗子。”
厉鬼分不清这感受是痛苦、是绝望、还是微弱花火般的欢喜,这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消散,像一阵风……透着不加掩饰的委屈。
他的青儿,竟然还愿意向他诉说委屈。
“骗子,可恨的骗子,该千刀万剐的骗子。”厉鬼切齿地、狠狠地同意他的话,“罚一千鞭子好不好?打一千军棍,再吞一千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