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天亮了!长夜已尽, 浑圆的旭日在云端泼洒出滚烫熔金,夜色褪去白昼到来,微凉的晨风裹挟着湿漉水汽徐徐掠过。
厉鬼的身形被天光刺透, 已淡化得虚幻到了极点。
“……青儿!!!”
厉鬼凄声嘶吼,不顾一切地纵身扑下, 伸手捉那苍白瘦削的手腕,却凭空穿透了沈辞青的身体。
捉不住。
碰不到。
一个人坠下暖阁,其实只不过须臾工夫, 可在神魂俱裂、绝望已极的鬼物眼中, 却被拉得无限长。
仿佛有晨露被不知哪来的风颤巍巍托着, 在这变得缓慢、滞涩的时空中,送到厉鬼的唇边。
不,不是露水。
是血。
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怜, 沈辞青居然叫那探出横生的桂树枝条拦了一下,软软坠在那一树金桂间,阻住了坠势……却也刮伤了, 粗糙尖锐的树枝轻易撕开肩头皮肉, 像撕烂一张废弃的宣纸。
雪白的寝衣瞬间洇出刺目殷红。
只剩残魂、余了些仿佛稚童心智的沈辞青并不懂得什么是疼。
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瞳,被恐吓欺负了似的, 竭力地睁大, 睁大,空茫涣散却又惊惧依赖地望着他。
透过纷落的金桂花瓣,困惑地、委屈地、固执期盼目不转睛,仿佛看不到其他任何事物地……不管不顾死死地望着那道居然还不过来,不抱他,不哄他,好像永远不要他了的虚妄影子。
那染了血的唇, 沾着怵目的凄然艳红,吃力地微弱翕动。
“舅舅……”
树枝开始发出断裂声。
那只是几根相当脆弱单薄、细弱得可怜的枝条,还未长成,不堪重负,支撑不住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当然这仅仅是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是沈不弃刚买了十把小锯子。
系统:「…………」
二十个狗血部派来的小火柴人,戴着统一的狗血部安全帽,正在热火朝天地喊着口号,充满职业热情地用力拽着寒光闪闪的小锯子,奋力割着那岌岌可危的树干。
还有一长串小火柴人,一个拽着一个,在树梢激情四射荡秋千。
还有小火柴人噼里啪啦按计算器、小火柴人在清单上打对号、小火柴人给竹叶青款沈部长做鳞片剖光和保养。
系统还是觉得,沈不弃这是分明在充分合理利用一切机会,公报……好吧,公报公仇。
谁叫厉鬼当初竟敢未经批准擅自跑回来找死呢?
欠的KPI都是要还的。
如今的燕狩痛彻心扉、绝望得发狂,这可望不可即的剧烈折磨正将他的魂核撕碎,那张清单精准地、锱铢必较地,严谨地复刻着当初的一切。
他终于彻彻底底、一丝不差地尝遍了沈辞青当初的痛苦。
沈辞青没办法救他的痛苦,沈辞青亲手剐了他的痛苦,沈辞青抱着他的头颅,一步一染血地走上玉阶,在朝堂示众:再有冒犯天威,当以此例。
“朕很难过啊……”
少年帝王声音轻缓,垂着睫毛,苍白脸庞上毫无表情,冰冷、漠然,看不出丝毫难过伤心。
“朕不喜欢杀人的,可你们……偏不放过朕。”
“偏不。”
“还要朕……杀谁呢?”
殿内死寂,穿堂风里静悄悄一片,烛火幽幽跳跃。
群臣鸦雀无声,人人自危,悸栗胆寒。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们都知道这样最好,燕狩就是抱着这样的期盼回来的,他曾经因为他的身份,成了太后最得用的棋子,拥兵边境,不识天子只知“贺兰”,成了沈辞青最重的心腹之患。
燕狩想用他的死,给沈辞青铺一条坦途。
因为沈辞青前十八年太苦了。
太苦了。
燕狩只想着,只要他死了,死得彻彻底底、毫无挽回,贺兰一族最后的倚仗就彻底化为乌有。
那些本来依附于贺兰家,还做着复辟、寻仇、东山再起荒唐梦的混账东西,也会彻底熄了这心思……就像失了庇护的蚁群,眼睁睁见着树塌了,连朽烂根系都一把火烧净,也就只能悻悻散去。
再不可能成什么气候了。
——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
燕狩这么想着,这样……这样一来,他的青儿就安全了。
沈辞青用那双漆黑过头、深邃凄清的眼睛静静望着他,似笑非笑,什么话也不说,慢慢地踏上用他的血肉铺的路。
厉鬼看见沈辞青的梦境,毒草蔓生、荆棘环绕,捆缚着双腿双脚,往筋肉血脉里扎。
沈辞青并不停留、并不抱怨,一个人静静往前走。
渴了,舀了一捧水来喝,发现是他的血。
饿了,摘个野果子吃,发现是面目全非的头颅。
沈辞青被独自留下,安静地受着,忍着,做个好皇帝,沈辞青在三年前就写好了遗诏,一个刚二十有三、正是青春韶华,本该最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身上已经只剩令人发怵的冰凉死气。
……
所以沈辞青现在的报复,合情合理、没有任何人能指摘。
——这甚至不能称之为报复,只不过是苦了太久的、世上最乖、最好的孩子,被命运磋磨太久,终于等到了能发泄的那日。
只余稚童心神的沈辞青,静静望着咫尺天涯、痛彻心扉的厉鬼,轻轻动着沾血的唇。
“……舅舅。”
话音未落,那无力的苍白影子又向下滑坠了。
树枝刺耳的折断声。
那绵软到极点的、关节松垮毫不受力的躯壳,坠入那一片染了凄艳鲜红的金桂深处,被那救了他的深渊贪婪吞噬。
粗糙树皮蹭破皮肉,划伤脸颊和脖颈,沈辞青像是不知道,那最狰狞、最锋利,已然瞄准他后心的怵目断枝,沈辞青也不清楚。
只是坠落。
在越来越快的滑坠中,透过那层层叠叠的斑斓树影,纷飞的金色碎星、凄艳血珠间,依旧怔怔地望着厉鬼,漆黑眼瞳映出影子,厉鬼嘶吼着扑向他。
厉鬼的身体发生变化——那本来稀薄、撕裂、濒临溃散的身形,猝然像是刺破了某个口子。
浓郁至极的墨色汹涌溢出,裹着星星点点灿金,这恐怖墨色瞬间抽干了此处天地的全部生机,除了沈辞青——桂树猝然枯萎,草木凋敝,虫鸣骤停,肃杀无声!
系统眼睁睁盯着探测仪:「啊啊啊啊入魔了!成精了!!!」
鬼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活动。
山精野怪、地狱钻出的魔物就不同了,燕狩的执念太盛,又受了龙气、沾了帝王精血,终于冲破了那一丝摇摇欲坠的屏障。
刹那间,原本晴朗的天空被乌云遮蔽,枯树化作齑粉,飞灰弥天。
燕狩终于死死抱住了沈辞青。
沈辞青已经浑身都是伤,到处都在流血,却还固执地怔怔望着他,脸上是孩子气的痛苦、困惑,被冷落遗忘的浓重委屈。
水汽慢慢从空茫漆黑的瞳底凝聚,颤巍巍溢出浓深睫毛。
“舅舅。”沈辞青小声说,“我以为你走了。”
厉鬼几乎要发疯,他没时间管自己的变化,无暇多想,抱紧了沈辞青:“舅舅不走,青儿,舅舅说好了,永远不走!舅舅守着青儿!”
沈辞青迟疑了下,瘪了瘪唇角,像是想告状、翻刚才的旧账。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沈辞青很大方,原谅他了,垂下睫毛,轻声地、小声地咕哝:“……那好吧。”
沈辞青往他怀里依偎,软软地说:“舅舅……冷。”
厉鬼慌乱地裹住他,替他挡风,狠狠拨开那遮蔽日光的乌云,沈辞青又开始嫌太阳刺眼睛,厉鬼又用那新生的魔气再三揉捻,织成薄薄的丝绸帕子,轻轻覆在那闭合的眼睛上。
沈辞青不想去上朝了。
不想去了,沈辞青小声说,一天、两天……不上朝没什么的。
这些话之前的沈辞青也同厉鬼耳语过,在朝堂上漠然地轻声叮嘱,等回头,尸首摆上去就行了。
摆个五日十日。
厉鬼肯定有办法叫它依旧柔软干净,能睁眼睛,像是活的。
等余威震慑得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都自舍府库“祭奠鬼神”,狠狠割一通肉,该给京中百姓的就分下去,该进国库的就进国库。
然后再说皇帝为平天劫,以身镇魔,殉国而亡……到时生米煮成熟饭,反悔也没用。
沈辞青强迫了自己二十三年,管束了自己二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