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弃这人很好心的。
所以……其实。
他们这个世界「平稳」完结、「顺利」落地后, 系统还跟着沈不弃,抽空回去转了几次。
……
当然。
——是在狗血部本季度的KPI都爆单了、核算也全部无误,一切工作都圆满完成, 实在抓不到什么很狗血的新任务下发的无聊间隙。
狗血部全员放大假,集体瘫在虚拟海滩晒太阳、尽情放松、享受全套SPA……热火朝天地交流「如何在三秒钟内让眼泪砸倒对方的手背上」和「怎么在保持心碎POSE不露馅的同时偷吃青瓜味薯片」。
沈不弃不太喜欢晒太阳。
系统莫名其妙蹭进来一起休假, 躺了半天狗尾巴草摇摇椅,忽然发现沈不弃不在。
它顶着狗血部内购的限量款小黄花狗尾巴草帽,到处找了一大圈, 终于在豪华大别墅阁楼凉飕飕的空调房里, 找到了一个人补觉的沈部长。
沈不弃这人, 平时神秘莫测、猜不穿看不透……睡起觉居然很乖。
躺得规规矩矩,被子也折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边缘严严实实拉到下颌沿上, 脸上戴着硕大的真丝眼罩,一直盖到鼻尖。
系统看了——这东西也是狗血部同样限量的周边。自带毫无诚意的泪流满面效果,如果需要, 还能随时切换黯然神伤、追悔莫及、空洞失神……甚至还很怀旧地内置了相当经典的「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系统也忍不住想买来着, 存款不够。
系统挤在门缝,盯着床上的沈不弃看了半天, 实在忍不住, 毛毛祟祟一团骨碌碌滚过去。
沈不弃平时就没穿过职业装之外的东西。
至少系统没见过。
沈不弃这人,好像不怕热、不怕冷、也不怎么能感觉到不舒服。
永远是西装领带,那双灰眼睛微微弯着,看不透任何东西……像是叫人恍惚的温柔凉雾。
系统一度试图入侵他的衣柜,在海量一模一样的高档白衬衫数据里晕头转向,这次一定要看看,这人睡觉的时候——
一□□统毛球揪着猛然掀开的被子角。
还、是、衬、衫。
沈不弃入乡随俗地穿了睡袍, 但那松垮的灰丝绸睡袍里,居然还是合体妥帖的高档白衬衫。
他就那么平平整整地躺着,像是哪个高档正装店橱窗里抬出来的人形纸板,扣子严谨地系到了最上一颗,两只手交叠,覆在胸口。
表情相当安详。
看起来已经瞑目得连哭都不用旁人麻烦了,随时可以优雅入殓,直接抬进棺材,只需要帮忙把棺材盖盖上。
系统:「……」
沈不弃忽然抬起手,摘下眼罩,坐起来。
系统被吓得炸成绒毛球:「啊!!!!」
「啊。」沈不弃抬手,像个相当优雅的棒球捕手,稳稳接住在屋子里撞来撞去的三维弹系统球,「怎么了,没去玩吗?」
那只苍白修长、漂亮到极点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就拈住了飞回来的小草帽,给系统戴上。
指尖回拢,陷进绒毛,轻轻地梳理拨弄。
他似乎是真的在睡觉——至少睡了那么几分钟,嗓音微微沙哑,语调比平时更低柔、更轻更缓,咬字也变得更慢。
带着点倦意的鼻音,慵懒得像是午后阳光下慢吞吞随意飘飞的细小灰尘。
有些人是有这个本事的。
你看他抽空睡了几分钟,听他有点疲倦地、搀着点沙哑鼻音地和你说话,就觉得他一定跋涉过万水千山,独自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辛苦。
完全猜不到沈不弃其实是昨天晚上被俄罗斯方块激起斗志,打到了凌晨四点。
系统明明知道,但还是忍不住开了了几个高功耗模块,把自己憋得发烫,蹭了蹭那些被空调冻得冰凉的手指:「你不去玩吗?」
沈不弃揉了揉额头,打了个哈欠,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
他赤脚踩在厚绒地毯上,那双脚也相当漂亮,只是苍白得过分,毫无血色,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系统对着睡袍下的西裤无力吐槽:「……」
要不考虑一下别多此一举再穿睡袍呢?
那怎么行,沈不弃看别人度假睡觉都是穿这个的。他看着阳光刺眼的明亮窗外,稍微凌乱的额发搭在眉梢,若有所思,指尖搭在玻璃上,无意识地轻轻敲打。
下面的海滩很热闹,狗血部现在的茶话会主题变成了「如何优雅地吐血、旋转、倒在目标人物眼前并压在他脚趾头上」。
「玩。」沈不弃决定了,在玻璃上点了几下,那块本来平平无奇的玻璃漾开涟漪,浮出虚拟面板。
沈不弃侧头,征求系统的意见:「想去哪个世界?」
系统:「啊????」
这个叫玩吗?!?
难道不是“想去打沙滩排球、去酒吧点杯鸡尾酒、还是坐船去岛上浮潜海钓”吗??
「啊。」沈不弃很愉快,那点倦意引出的沙哑消失了,灰色的眼睛轻轻眯着,说话又变得像唱歌,「我也想去1479号看看。」
系统:「……」谁说话了啊!!!
再说那个1479号世界,系统的蛾子皮肤都已经丢了!沈不弃那套竹叶青的难道还留着吗?谁会在已经结算以后……
系统看着沈不弃忽然消失的脚,和裤腿里钻出的翠莹莹、细长长的柔软蛇尾巴:「…………」
没问题。
沈不弃轻轻拍了拍系统软乎乎的绒毛,翻了翻后台装扮栏,随便买了件「仙气飘飘飘」套装,练习了一下用小红舌头嘶嘶叫。
这就动身。
……
小世界的光阴走得很快。
系统确认了时间点,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三年后,厉鬼按照沈辞青的吩咐,演完了最后的那一出独角戏……如今早已带着沈辞青走了。
去了什么地方?不知道。
去做什么了?不知道。
茫茫人海,这要找到什么时候。系统愁得泄气,连寝宫的地砖也拱开看了个遍,绒毛都耷拉下来。
沈不弃倒是半点不急,顶着那仙气、妖气缥缈的人身皮囊,掌心拢着一小团软乎乎的系统,饶有兴致地闲庭信步、优哉游哉乱逛,东瞧西看。
又是一年深秋了。
此时日色已尽,月出星起,冰凉晚风飕飕往领子里钻,灌进去些湿漉漉的雾气。
系统毛球窝在沈不弃掌心,给他暖手,小声问:「那些人看得到我们吗?」
「啊。」沈不弃摸摸它,丢下几枚铜板,顺手拈了块热烘烘、枣香四溢的红枣蒸糕,塞进绒毛里,「看不见。」
系统捧着蒸糕,立刻高兴了,整个毛球埋进香甜软糯里咬了一大口,把喇叭堵得模模糊糊:「唔唔……那、那精怪,妖魔,看得到我们吗?」
也看不见。
沈不弃轻轻摩挲下颌,原则上来说,他们在这个世界的任务、身份、甚至“存在”本身,都已经彻底注销,不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了。
系统:「……」
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买花里胡哨套装啊!
好看嘛,沈不弃对沉浸式体验多少有要求,总不能穿着一身西装逛市集、看花灯。
沈不弃又悄悄丢下几个铜板,摸走一盏很好看的荷花灯,托着系统绒毛球放上去,轻轻一拨,玲珑剔透的荷花灯滴溜溜转起来。
粉光柔柔流转,映得系统的绒毛都泛起霞色。
系统立刻没出息地沉迷进了走马灯游戏:「啊啊我亮起来了!我也变粉了!这个光纤有光点!!」
沈不弃笑了下,撑着下颌,一下一下拨着那粉盈盈的荷花灯陪它玩。
点点柔粉碎光,像是一小片缥缈又雀跃的云霞,在河畔的夜雾里兴高采烈转动。
……对岸。
一个身量高大、面目寻常过眼即忘的男人,猝然转身,他的衣着低调,布料却绝非凡品,被他抱在怀里的人单薄瘦弱,柔软安静。
那人有张漂亮到极点、叫人绝挪不开眼的脸,被面纱隔着,浓长睫毛半掩着乌黑的眼瞳,身上是最轻薄柔软、最舒适的纯白丝绸。
像是喝醉了酒,不小心坠下九天的仙子。
他们骑在一匹马上,白衣人被抱得极为稳当、极为舒服,依偎在那沉默宽阔的胸肩里。
燕狩并没看见荷花灯。
他之所以倏然驻马,是因为沈辞青仿佛动了一下——这三年里,沈辞青从未有过任何反应。
燕狩想。
青儿定然是累透了、乏透了。
燕狩做到了所有他说过的事,带着沈辞青去四处玩,去跑马,去看灯,走出沈辞青这辈子也未曾离开的京城,往远走,一直走。
他们攀山望月,白云在脚下流动,山高得举手可摘星辰。
他们也去了塞外,尝了烧刀子。
燕狩用筷子沾了很少的一点,小心翼翼、极轻极轻地,碰在沈辞青冰凉淡白的舌尖上。
青儿若是醒着,一定要发脾气的,一定会像是被烫了舌头的坏脾气猫儿,大发雷霆,用漂亮到极点的眼睛凶狠狠地瞪他。
但如果燕狩不给他喝……沈辞青又一定大不服气,非要自己去尝。
沈辞青的脾气,一尝就只会是一大口,定然辣得满眼泪水、痛不欲生,恼羞成怒了,还是要迁怒地狠狠瞪燕狩——看吧。
沈辞青留给了燕狩很多手书,有很多,沈辞青写了。
没寄给他。
毕竟皇帝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要克勤克俭,为天下表率。
鸿雁很贵、快马花钱。
所以这些手书到现在才落到燕狩的手上,沈辞青洋洋洒洒,写得很潦草,很随意:「看罢。」
「朕就是这样。」
「阿狩。」
沈辞青写。
「朕的脾气坏,日子过得不好了,拿你出气。」
「你与我……你我皆无错处,也无路可选,可朕生气,朕心里痛,郁愤难平,就偏要你日日夜夜陪朕痛,要你比朕更痛。」
「你是被朕卷进来的,朕挑了你,随便用些法子、略施手段,勾了你的心,朕不堪寂寞,所以要拖个人,陪朕坠入这逃不出的万丈红尘炼狱。」
沈辞青写:「朕活着的时候……是不会同你承认这些的。」
「你看。」
「朕死了,还在和你耍弄心机,朕知道,你看这些东西,非但不会怨朕、恨朕……还会为朕难过,心痛,是也不是?」
「活着的时候,朕每每想到这个,就觉得还可再熬几日。」
「朕盼着你回来。」
那笔触变得轻快,字迹也变得密集,落笔飘逸,却又仿佛藏着无尽的缥缈、空茫与虚妄。
「朕想去看看天下,阿狩,带朕去罢,朕想知道,这‘天下’是多好的东西……阿狩,你若是哪一日烦了,就将朕烧了、埋了、丢去喂狗……行了,别瞪朕,朕就是说说过瘾,反正你也不会做的。」
「你只会抱着朕,亲朕,对朕掉那没出息的眼泪。」
「阿狩,带着朕玩个三年,你就走罢,到那时,朕就真的放过你了。你无须觉得愧对朕,到是应当学着恨一恨朕,朕生来……就不知爱是何物,贺兰家是如此,皇室亦是,朕的血是冷的。」
「朕对你……既无执念,更无爱欲,挑中你,只是太寂寞了。」
「走罢,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