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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接到两位不速之客的拜帖, 刘昀颇有几分意外。以这两位的身份,本不需要亲自前来。即使要来,见的也该是同等级的陈王, 而不是他这个低了一个爵位的陈王世子。

是的, 来人正是新继位的沛王,与隔壁同属于豫州封地的梁王。

他们两个一进入陈县,就指了名要见他。不知情的,还以为他爹陈王已经退位, 如今在陈国占据主导地位的人是他刘昀。

出于政治斗争的习惯性,刘昀第一反应怀疑这是不是挑拨离间,试图挑拨他和他爹的关系,用这种方式让他爹心中生出芥蒂。

可仔细想,这样的挑拨未免也太低级了些,而且未必会起作用。这两个诸侯王冒着危险,千里迢迢地过来,总不至于是为了做这种无谋之事。

刘昀派人向陈王汇报情况,决定先见一见这两人,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梁王与沛王被请进会客的外堂。刘昀站在外堂的门口,向二人行了一礼。

沛王连忙制止:“你我同为宗室, 辈分相同,何须如此。”

刘昀说了一句礼不可废, 请二人进屋。

梁王没有与刘昀客气,径直进了大堂,在东侧的位置坐下。

他和沛王分明是一起来的,可看上去却像是不熟的模样, 井水不犯河水,明显地表现出边界感。

刘昀派人替他们上了最好的蜜水:“二位身份贵重,若有什么嘱托,写一封信,或是派人说一声便是,何须跋涉而来?”

随后又故意说道,“我阅历不足,做事不够妥当,怕怠慢了二位。若二位有要事要见家父——他正在别处办事,暂不得抽身。劳二位稍待,在此饮一杯蜜水,解解乏。”

“我并非为了陈王而来。”梁王看上去颇有几分急性子,几乎在刘昀话语落下的瞬间,他便开了口,“我比世子大不了几岁,托大称你一声阿弟——阿弟,这件事我与你说便可,陈王事忙,不用劳他再跑一趟。对了,我与沛王刚刚在城门口碰见,赶了个巧,便结伴过来叨扰。若我所料不错,沛王今日过来,目的大约与我相同?”

梁王看着性子急,大大咧咧。实际上粗中有细,行事颇有章法。

他方才短短的几句话,轻飘飘地将自己和沛王两人的关系撇开,告诉刘昀,他们今天一起过来只是巧合。加上前面的两句客套,与后面的一句试探,这几句话,几乎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果然,年纪轻轻就坐上诸侯王之位,并将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样的人又有几个是简单的?

他愈加打起精神,顺着梁王的意,看向沛王。

“不知沛王今日为何而来?”

被梁王先一步占据了主导权,沛王看上去并不在意。他一脸倦色,唇角的弧度平缓而温和,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性。

“我不知梁王所为何事……至于我,为的是这封信。”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缣帛,毫不避忌地放在桌上,

“鲁王欲向陈国出兵,想在沛国借道。我认为此事不妥,便暂留使者,前来陈国。”

梁王轻笑了一声,从袖囊中取出一块相同的缣帛。

“我亦觉得不妥,故而来找阿弟通风报信。”

刘昀早就洞察了鲁王的动向,对鲁王想向陈国发兵这件事并不觉得惊异。

看上去,梁、沛这两个诸侯王都像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甚至为了表示诚意,亲自前来陈国。

刘昀在心中琢磨着这件事,忽而一笑。

就算他们不想得罪陈国,不想给鲁国借道,他们也没有必要亲自过来一趟。只需派个亲信,来陈国说明一番即可。

这两个人亲自过来,是为了表示重视?

不,不仅仅是为了表示重视,向他们表示诚意,还有别的原因。

就算是为了“以示诚意”,也无需他们本人出面,这已经能算是“另外”的“诚意”了。

“二位若有其他要事,不妨直言。”

刘昀事忙,不愿与他们拐弯抹角地试探,干脆直接点出。

梁王与沛王各自掩去一瞬的讶色,相互对视一眼:

“不若沛王/梁王先说?”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梁王发出一声嗤笑,移开目光。

他转向刘昀,肃容道:

“阿弟,我这人不喜欢遮遮掩掩,便与你直说了——如今朝廷动乱,宗室式微。各郡州牧、太守怀有异心,盘踞一方。我二人身为东汉皇室,在豫州这一方四战之地,怕是不得安宁。与其继续被动下去,在乱军中等死,不如抱团守薪。那些州牧、太守不过乌合之师,尚可聚首,我们身为宗室诸侯,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为何不能守望相助?”

这话说得十分直白,却也带着几分恳切。

和刘焉、刘岱那些占据州牧之位的汉室宗亲不同,他们是有封地的诸侯王,血缘上更加接近,皆为东汉皇帝之后,身份上更敏感,处境也更加危险。

如果一味地固守封地,任凭外头风雨飘摇,迟早会被外界吞并,就算撑到新朝建立,也逃不了一个被废黜的下场。

梁王说出这话,约等于默认汉朝的中央朝廷已经没救,逐鹿中原的事迟早会上演。

按照历史的轨迹,梁王这个判断是完全正确的,他的忧虑并非无的放矢。

沛王想说的话基本被梁王说完了,他抬袖掩去喉口的痒意,补充了一句:“梁、沛、陈三国的封地相邻,占了豫州一半的地界。若我们三国联合,定会引起旁人的警觉。不若暗中结盟,在明面上,仍是固守封国,不理外事。”

刘昀轻笑,意有所指:“二位亲自来我陈国,可不是暗中之举。”

沛王波澜不惊地回道:“多亏鲁王闹出这一动静,我二人才有理由亲自走这一遭。”

梁王略带审视地看了沛王一眼,没有吭声。

刘昀也没有再追问,仿佛刚才那轻轻的一刺,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针对沛王的意思。

“二位的来意,我已知晓。只是事关重大,此事我还要与家父商议……不知二位为何不直接找我阿父磋商,而要与我共谈?”

问题回到了最初,先回答的还是“心直口快”的梁王:

“陈王久经沙场,积威甚重,和他见面,我怕是连气也不敢出。反正就是表达一个意思,还未正式建交,交由阿弟传达也是一样。”

沛王则道:“我刚继位不久,陈王是我长辈,初次见面,当以子侄礼拜见……然而今日来得匆忙,未准备妥当,如此见面,怕是失礼,遂冒昧前来,拜访世子。”

沛王今天穿着的是一身猎服,稀疏平常,似乎是为了避人耳目。

听两个人的理由,似乎都没有问题,至少表面上没有。

刘昀没再纠缠这件事,让人设酒宴请两人。

只稍坐了小半个时辰,两位诸侯王便以封地有事为由,请求离开。

等两个诸侯王离开陈国,刘昀询问亲信:“梁、沛二王看见城中之物,可有异样?”

亲信回答:“梁王瞧见水车,略显惊异地多看了一眼,但他并未驻足,很快就匆匆离开;沛王身子不佳,一直坐在带帘子的车内,从未掀开过帘子。”

身体再不好,也不至于真的对外界无动于衷。当初病重的戏志才进入陈国,听到外面的议论声,也悄悄掀开帘子看了几眼。

这位沛王,还真是有够“平心静气”的。

刘昀心中有数,让亲信退下,带着一叠情报前往陈王的所在。

……

梁国境内,马车疾速向前。

梁王端坐于车内,望着蔓蔓日茂的封地。

“以前还不觉得——从陈国回来,才感觉我们这路面颠得慌。”

坐在前方赶车的门客笑了一声:“陈国这些年兴工动土,还真是弄出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且再看吧。小道之计,若要长久……”梁王忽然止住话音,拐了以一个弯,“陈王世子,年纪小小,倒是不好忽悠,比起他老子也不遑多让。”

“如此,不正合王爷的意?陈王渐老,若无后继之人,陈国打理得再好,也不过是便宜了他人。”

“说得也是。”梁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歪在旁边的护板上,“乏了,先睡一会儿……将车开得慢一些。”

门客应是,放缓了速度。

……

沛王回到沛国,屏退左右,来到一间明亮的卧房中。

房中的侍女见到他,纷纷行礼,默不作声地离开房间。

沛王走到床前,坐在床边,摸了摸中间那个婴孩的额头。

柔软的触感停留在手心,他收回手,神色淡淡地道。

“既然一时不能匹敌,就暂避锋芒。内斗,永远是最愚蠢的举措。”

想到在边境举兵的鲁王,沛王面上露出一分厌恶之色,

“蠢人,就该早些死了才是。”

他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与床上的婴孩听,声音清冽而低缓。

“陈王世子城府颇深,既然他想试一试我们的诚意,那便如他所愿。”

“谁是齐武王[1],谁是光武帝,犹未可知。”

……

五月,鲁王欲取陈国,向沛、梁两国借道,被拒。

恼羞成怒的鲁王当即向接邻的沛国发兵,征讨沛国。

刘昀接到这个情报,暗道这个沛王还真的舍得下老本,不知是自信于实力,还是另有所图,派人继续关注后,便把注意力挪到别的事情上。

原来的颍川太守李旻被董卓的部将抓住,死于镬中。

朝中下令,让江夏人李通入颍川,成为新任的颍川太守。

前一句是《后汉书》中记载的事,而后一句,在历史上全无踪迹。

因为,这个李通,是刘昀安排的人。

至于如何暗箱操作让李通成为新的颍川太守,这牵扯到他们在朝廷中暗中发展的人脉,在此暂且不提。

至于同为豫州名地的汝南郡——如今的太守名为徐璆,也是他们自己人。至此,整个豫州,除了沛、梁、鲁三国,实际上都已经纳入刘昀的掌控中。

沛国和梁国,不出意外,之后也能成为临时的盟友。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将袁术赶出南阳。

另一边,兖州刺史刘岱——身为关东义军诸侯之一的他,察觉到东郡太守桥瑁的野心与小动作,设计将对方诛杀。

杀完桥瑁的刘岱听说自己的兖州进了一队偷粮的小贼,和山阳郡太守袁遗一起率兵回到昌邑。一经逼问,得知这些小贼竟是鲁王的亲兵。

刘岱觉得不可思议,再一打听,竟然听到鲁王出兵征讨沛国的消息。

素来持正的刘岱无法忍受鲁王这种不出兵兴讨逆贼,反而把刀子对着自己人捅的举措。别人或许会顾及鲁王的宗室身份,不愿多管,刘岱不会。他自己也是宗室出身,当即写了一份檄文,怒骂鲁王。

鲁王心中暗恨,暗中联系东部的青州黄巾军,帮助他们入侵兖州。

一时之间,刘岱自顾不暇,再顾不上南部的鲁王。

鲁国和沛国交战,短短两个月内,各有胜负。

兖州刺史刘岱威望不凡,渤海太守袁绍和奋武将军公孙瓒都想和他交好,各自想了办法。

袁绍与刘岱结亲,把自己的妻子孩子安置在刘岱的领地。公孙瓒则是给刘岱送了一支骑兵,其中,里面有一位年轻的小将,名为赵云。

当听到这个消息,刘昀含在口中的一口温水差点喷出。

这不对吧——公孙瓒给刘岱送人,这个他知道;赵云曾经归附于公孙瓒,这个他也知道。

可是赵云投效公孙瓒不是初平二年( 191年)的事吗?现在才初平元年( 190年),怎么赵云就出现了,还被公孙瓒赛入了送给刘岱的队伍。

刘昀震惊了好半晌,恢复冷静。

罢了罢了,他都把刚侯李通推上颍川太守这个位置,赵云出现在刘岱的领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吧?

刘昀心平气和地想着,心中的小锄头蠢蠢欲动。

第32章

然而,还没等刘昀的小锄头伸向兖州,兖州西部就传来一个让他惊愕万分的消息。

——黑山军悄悄下了太行山,偷袭兖州的陈留郡。

陈留郡太守张邈不敌,被乱军将领白绕杀死。

某个瞬间, 刘昀以为这个死掉的张邈只是同名,不是身为曹操发小的那个张邈。

要知道,史书上的张邈可是活到了195年,参与了背叛曹操、和陈宫一起将兖州献给吕布、险些让曹操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大事,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死在黑山军的手里?

刘昀下意识地让人核实情报。在多次调查后,他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张邈真的死了,被黑山军所杀。

一时之间,刘昀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哪怕早就知道战争残酷,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张邈的死还是如同一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向他发出警示——

史书不是阎王簿,也不是保命符。

一切变数, 既有可能正向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有可能负向带走一个人的性命。

“那陈留郡——”他立即询问陈留郡的境况。

无怪乎刘昀紧张,陈留郡与陈国接壤,正位于陈国的北方。陈国北部有一部分土地像拼图一样嵌进陈留郡的腹地,要是陈留郡沦陷,成为乱军肆意劫掠的后花园,甚至毁去城防建筑,那么陈国就等同于后花园敞开,暴露在乱军的视野中。

“陈留郡落于黑山军之手。他们四处劫掠,本想抢完陈留城内的粮草就跑,但是……”徐茂皱了皱眉,神色间带着躁郁,“陈留城的粮食和马草早就运去酸枣,成为义军后方储备。为此,张邈颇有微词,甚至因为言语过激而得罪了袁绍,又哪来的粮草给乱军劫掠?乱军找不到粮食,就想杀人泄愤。这个时候,陈留郡内一个曾来过陈国的商人为了保命,就和黑山军的贼人说陈国富庶,穰穰满家。黑山军听了,就继续南下,试图到我陈国境内抢劫。”

这几年,因为各种灾乱,各州的粮食收成都不太好。黑山军是与黄巾军、白波军相似的变民团体,藏于山中,不事生产,吃完了粮食就出来抢。离太行山最近,又地势平坦的兖州就成了他们的移动宝库。

如今因为关东征讨董卓的义军聚集,陈留郡的粮食被运走,黑山军抢不到粮食,再加上那个商人说的话,他们会盯上陈国,刘昀真的一点也不意外。

陈国同样地势平坦,缺乏山险,在他们看来易攻难守,顺路南下劫掠也就是多费两天的事。

刘昀这时有了一种“终究还是来了”的感慨。

他原本想趁着众诸侯聚焦董卓的这两年,再悄悄发展一波,把陈国的基础建设做个升级。可到底计划赶不上变化,好在,他并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

为了防止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变数,在董卓进京之前,他就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文盛,将我们藏在阳夏地窖的兵甲取出来。”

“是!”

刘昀离开堂屋,正要去天工阁。

一名小将匆匆而来,见到他,低而快速地禀报:

“世子,谢将军已至城外。”

谢将军?

刘昀先是一愣,旋即,心中升起一个介于不可思议与惊喜之间的念头。

如今陈国境内没有姓谢的将军,若要说与陈国有关联的谢将军,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是舅舅回来了?”

“正是。”

狂肆涌动的欣喜淹没了因战事而起的烦躁,刘昀此时也顾不上去天工阁,立即掉头:

“快,备马!”

一路疾赶,刘昀在陈县的城门口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舅舅!”

城外,一身骑装,身形颀长,气质儒雅的男子正与陈王刘宠叙旧,听到呼唤,抬头一看,眸中现成几分讶色:“这是阿菟?”

陈王颔首:“正是老大。”

“仿佛眨眼间,就已经这么大了。”

男子万分感慨,向前走了几步。

“昀郎,许久不见。”

刘昀在不远处勒马,翻身落地。

望着眼前既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男子,刘昀竟生出少许不真实感。原来,时间的长河悄然流逝,一眨眼,离他舅父南下前往江东,已经过去了七年。

舅父本名谢源,字居贞,陈国阳夏人,是陈王妃谢纶与陈群母亲谢织的长兄。七年前,因为三人的母亲,刘昀的外婆身体渐老,思念故土,谢源便带着她南下,前往庐江郡。

后来,外婆在庐江郡住了三年,在梦中含着笑去世。

舅父谢源便在庐江郡舒县结庐而居,为她守孝。

等守丧期满,刘昀与家人脱去孝服,在庐江守了三年的谢源依然没有回归的趋向,只隔三差五地给陈国寄信,和他们叨叨日常。

刘昀虽然只和谢源相处了三年,但他和舅父的关系极好,一身枪法都是从舅父那学来的。

原以为舅父会从此留在庐江,没想到,舅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回来。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声,谢源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我这一年,都收到你多少示警信了。近几年,世道越来越动荡,再不回来,怕是得被我的外甥派人绑了去。”

这当然是玩笑话,但刘昀确实也经常暗搓搓地写信给谢源分析时弊,听到这话,难得地生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感觉。

“舅舅,舅母、表兄和表妹呢?”

刘昀扫了一圈,没看到亲眷的车驾,不由疑道。

“你舅母坐不得马车,在路上发了眩疾。好不容易到了汝南,我原想陪她一起,留在外舅那休养几日,哪知在半途听到了黑山军南下的消息。我心中焦急,便让仲庸和苒苒在那陪着,自己先一步赶了回来。”

眩疾指的是晕车。

至于外舅,汉朝的外舅可不是舅舅的意思,指的是岳父。

谢源的岳父正是如今的汝南太守徐璆,这也是为什么刘昀在划分局势图的时候,将汝南太守划为了自己人。

“舅舅莫要担忧,黑山军一事,我与阿父心中有底。此事由我与阿父来处理,舅母与表妹他们还在汝南,舅舅不如先回汝南……”

谢源摆了摆手:“你表兄今年二十又五,放别的人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难道他还照顾不了他的母亲?黑山军来势汹汹,不可轻忽。你父亲虽强,手下却缺少能独当一面的将领,总不能为了区区黑山贼,让你二人亲自领兵。我先一步赶回来,就是为了将那些黑山贼打出去。至于你舅母他们,又不是没长腿,让他们自个儿过来就是。”

刘昀被谢源一噎,但想到这个时代的人貌似都是这个思维,不好再劝。

毕竟,比起三国时期动不动就把妻子儿女送给别人当人质,或者自己跑掉,把妻子儿女留给敌军的“诸侯”们,他舅舅对妻子、孩子其实非常爱护。

之所以放心把妻子、孩子留在汝南,是因为汝南太守就是他的岳父,若是换了一个人,他绝不会这么做。

但要是让他更多地表现一些体贴与温情,那也是绝对没有的。

刘昀只得道:“汝南离此不过三四日的路程,先让舅母他们好生休息几日。明日我让人带上特制的防震马车,领一队卫兵前去。有防震马车在,舅母的眩疾应当能缓解不少。”

当然,如果舅母想在父母家多住一些时间,那就将马车和卫兵交给舅母,等她想回来的时候再说。

第二日,陈王封谢源为征北将军,领兵向北。

理论上,东汉诸侯王被限制权柄,不具有封二品将军的能力。但是谁让这几年情况特殊呢,上到扰乱制度、卖官鬻爵的皇帝,下到拥兵自重、胡乱板授[1]的州牧太守。现在关东联军一个个无视中央朝廷,自己“上表”自己“批复”,各地官职称号通货膨胀,漫天乱飞。

在这种情况下,陈王给自己的将领“板授”一个“征北将军”,也没有任何人会管,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么干的。甚至按照身份来说,诸侯王的“板授”比那些乱七八糟的“诸侯”要更加的名正言顺。

在谢源出发前,刘昀让人搬了好几箱盔甲和武器。

“这是……”

谢源拾起一件甲衣,凤眸中逐渐显出惊异的神色。

眼前的甲衣精细而轻薄,甲片覆盖密集,不管是轻便性还是防护性,都远超时下的玄甲。

“金漆铁甲。”刘昀让人搬来一座屏风,“舅舅换上试试。”

谢源穿上铁甲,才发现这个甲衣竟然不是时下的背心型,而是连手脚都严密覆盖,做到了全方位的防护。

更让他惊讶的是,明明覆盖了那么多甲片,这件铁甲竟然一点也不沉,手脚关节处还能灵活移动,丝毫不会妨碍他的行动。

“这样一件甲衣,耗费甚多。”谢源说着,脱下甲胄,递给刘昀。

“倒也还好……”就是工艺麻烦了点,刘昀还未说完,手上塞了一件甲衣,疑惑地眨了眨眼,“舅舅?”

“此物贵重,你自己好好保管。我穿普通的玄甲就行。”

刘昀稍稍愣了愣,便明白舅舅的意思,心中又感动又好笑。

他一脸神秘地扯了扯谢源的袖子,让他跟着自己去旁边的暗室。

谢源随刘昀去了暗室,一拐弯,就看到了满屋子的金漆铁甲。

谢源:“……”

刘昀示意他再往隔壁走:“这样的甲衣,大约有上千件,剩下的都是别的款式的铠甲,防护性都很强,总计五万左右,因为用料轻薄精细,一件耗费的铜铁并没有比玄甲高多少……”

“你等等。”谢源停住脚步,深深吸了口气,“……让我缓缓。”

谢源表面冷静,内心早已缓缓裂开。

夭寿了。七年不见,他回来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已经长大的外甥;一个城内建设宏伟、繁荣富强、可以称得上是翻天覆地的陈国;现在竟然连散落一地随便乱摆的高级铁甲都出现了。

他这是离开七年吗?他该不会是离开了七十年吧!

瞧瞧他外甥说的这是人话吗?被他当做传家宝,保命神器的金漆铁甲,他竟然能随手拿出上千件!而且,他竟然还说防护功能类似,但款式不同的其他甲衣还有五万有余!

五万!那可是五万!虽然时人常常号称出兵十万,三十万,但实际上,一个地方的精兵才多少?五万已经是非常庞大的数字了,以陈国目前的兵力来看,约等于人手一件精甲,还能留下备用。

刘昀看着谢源恍惚的样子,对接下来的事颇有些发虚。

只是拿出将领和士兵的盔甲,就把舅舅刺激成这样,那他要是拿出隔壁柘县放在地窖的一大堆马铠……

嗯……

刘昀看了谢源一眼,决定将这个“惊喜”留到开战前。

第33章

第二天,当谢源看到雄壮昂扬、威风凛凛,个个身穿马铠的战马,果然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

若非要形容, 那大概是——谢源从未想过, 故地陈国竟然会有如此财大气粗的一天。

目光在双马镫和马蹄铁上停留了片刻,谢源骑上战马,对刘昀道:“我去扶乐城的外延截住黑山贼,昀郎留在阳夏,尽量固守……”

“舅舅稍待。”刘昀从袖囊中取出一张缣帛,交给谢源,“这是我的谋士予以我的计策,舅舅可打开看一看。”

“你的谋士?”没想到外甥还未成年,连专属的谋士都有了。谢源心中失笑,却没有怎么当真,只以为是这个年纪的男孩不甘居于幕后,急于表现一番。可当他打开缣帛,随意看了两眼,神色逐渐变了。

他仔仔细细地展开缣帛,从头到尾认真地看完。最后将目光转回刘昀身上的时候,谢源现出几分复杂之色,带着重新辨识的慎重与惊叹:“昀郎已经长大了。”

刘昀没有领会到舅父复杂的心境, 一本正经地描述事先商定好的计划:

“按照文若坚壁清野的方略,凡是城外的早稻、冬麦、果蔬,都已在黑山军尚未抵达的时候,提前收入城中。接下来便是诱敌深入、溃其心志、以逸待劳之策。舅父在扶乐城伺机以待,等敌军进入长平与阳夏的交界,我们三座城池的领将同时出战,将入侵的敌兵困于渠水。”

谢源认真听着,在末尾问了一句:“扶乐城是我,阳夏城是你,那长平……是哪位将领驻守?”

“长平由张文远驻守。文远单名辽,雁门人士,曾是大将军的部署。”

“张辽……”谢源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格外陌生。

他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太多,既然陈王能同意将张辽安排在长平,让他单独驻守重要的城池,足以说明这位张辽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都十分出众。

他对刘昀笑了笑:“那我先行一步。等发现黑山贼,我会发射你给我的那个信号弹,到时依计行事。”

刘昀与谢源挥手告别,目送他与部曲离开。

……

陈留郡的北部,酸枣县。

征讨董卓的义军已在此处停留了数月。

义军盟主袁绍正在营中摆宴。酒过三巡,他喝得半醉,单手支着下颌,迷离地盯着杯中的酒水。

一名士兵面带异色,匆匆进入营帐,俯在他耳旁耳语。

“啪哒”一声,青铜酒卮落在茵席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透明的酒渍将席子染上了一层深色,一如袁绍此刻的内心。

“你说什么!”

袁绍又惊又怒地瞪着士兵,直到士兵冷汗涔涔,又一次重复了消息,他才接受了这个事实,神色凝重地支起身,连酒意都醒了大半。

坐在下首的冀州牧韩馥虽为袁氏门生,但他另有心思,明面上推举袁绍为义军盟主,暗地里小动作并不少。

此刻,韩馥见袁绍神色有异,压森*晚*整*理下心中隐秘的雀跃,佯作关心地问:

“本初,发生了何事?”

袁绍想着刚刚士兵汇报的话,心中极为烦躁。又见韩馥与其他首领心思各异,像在等他的笑话,袁绍暗中冷笑,在面上摆出一副愁容,丢下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

“黑山军偷袭陈留郡的郡治与南边诸城。陈留太守张邈战死,如今黑山军已直入雍丘,四处劫掠。”

众人大惊,韩馥更是惊惧地打翻杯盘。

他们才不管张邈死不死的,重要的是黑山军已经直入陈留郡,在陈留郡畅通无阻。

而他们这些人,可都是在陈留郡北部的酸枣啊,可以说是与贼兵挨得极近,只在中间隔了一条黄河。

这要是黑山贼抢完了雍丘,直接北上渡河,过来杀他们怎么办?

只有张邈的弟弟——广陵郡太守张超,和他的功曹臧洪脸色难看。

臧洪起身道:“汉室不幸,群佞作乱。将军仁勇,兴义兵,诛讨董卓,正是为了匡扶天下。如今黑山贼四处猖獗,跋扈自恣,正是将军与各位戮力之时……”

文绉绉地说了一大堆,核心思想就只有一个:袁绍,你一定要出兵啊,这个跟讨伐董卓一样,是凝聚天下大义之事。

臧洪这人说话极具煽动性,而且每次都喜欢站在道德高地,拿大义说事。当他们一群人歃血为盟,声讨董卓的时候,袁绍还觉得臧洪这种给自己这方狂戴高帽的言论非常动听,相当顺耳,让臧洪会说就多说点,派他上坛主持会盟。

可当臧洪站在对立面,拿大义对袁绍进行道德绑架的时候,袁绍就相当不爽了。

这不就是为了一己之私,想给张邈报仇吗,扯什么大义?义军停滞不前,没人去打董卓的时候,也没见你臧洪跳出来喊口号啊。

袁绍丢下酒盏,捂着额头,做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今日饮得有些多,子源你刚刚说了什么……?”

见袁绍身形摇晃,旁边的士兵连忙扶住他。

“将军醉了,我扶将军去休息。诸位请便。”

这倒也是个机灵的,连忙带着袁绍退场。

臧洪目瞪口呆,又看向其他人。

“唉,我这眼前怎么有两个袁将军,想来我也是醉了……”

“今日这酒真是烈得很,我有些想吐,快,来个人给我搭把手。”

顷刻间,营内的将领走了个七七八八。

臧洪脸色铁青。

张超同样面色难看,他走到臧洪面前:“众将领在此虚度光阴,声讨董卓之事,犹如一个笑话。他们连董卓都不愿征讨,又怎么会耗损兵力,为陈留郡提供援助?”

臧洪皱着眉,发出一声长叹:“我原以为他们一时心怯,等时间久了,总会向西进军。如今看来,义军人心不齐,再多的兵马也无用。”

他和张超当即退出义军联盟,领兵前往雍丘,想要抢回张邈的尸身。

同一时刻,在荥阳和西凉军交战的曹操也收到陈留郡沦陷,张邈身死的消息。

此时张邈与曹操还未反目成仇,两人是至交好友,曹操甚至为了张邈,不惜违背袁绍的心意。乍一听张邈的死讯,曹操心中大恸,又因在荥阳一战中打败,与自己一同征战的卫兹等人战死,连他心爱的坐骑都被射成筛子,顿时间,曹操生出几分心灰意冷。

联盟最初,袁绍等人也曾大举兴兵,积极谋事,可当几次战败,董卓又将战俘通通放入大锅中烹杀,几次震慑,让心思各异的各路诸侯生了退意。

如今,仍在坚持的曹操,虽然得了袁绍、张邈等人分予他的部分军队,却仍有深重的力不从心之感。

前有狼,后有虎,盟友们无法齐心。征讨董卓这事,怕是遥遥无望。

……

在酸枣联军开始分崩离析,各自跑路的时候,黑山军已一路南下,抵达陈留郡的最南部。

当听到陈留郡的粮草都被运往酸枣,而陈国又极为富庶的时候,黑山军首领白绕也曾在心中权衡利弊。

是去酸枣抢,还是去陈国抢?

酸枣聚集了各路兵马,过去怕是一场恶战。而且据说那些郡守日日摆宴,说不定早已把粮食吃了个大半。如此,倒不如冒个险,继续南下,到陈国劫掠一番。要是那边也什么余粮,再往酸枣走,一路进东郡。

东郡再往北就是他们的地盘,如此一来,倒也顺路。

黑山军做好了计划。他们认为,陈国并不知道他们的到来,自己的下一场偷袭一定出其不意、天衣无缝,就像击杀张邈那样容易。

殊不知,陈国的情报网比他们想象得要迅捷,而且早已将他们的动向看在眼中。

六月初一,黑山军悄悄带着攻城器械来到扶乐城外。

“不是说陈国种了冬麦和早稻吗?怎么田里什么都没有?”

城外,大片的农田都被收割,只留下农作物的根须,尚且扎在地里。

“妈的,他们竟然在我们来之前就收完了,连一颗麦粒都没留下。”

黑山军众人大怒。他们本来掐着时间,想不费事地抢走城外还未被收割的粮食,结果扑了个空。

“先去别处看看。”

又去了附近几个庄园,发现围绕城池而设的农田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光景。

白白跑了一大圈,毛都没偷到的黑山军众人心里憋了一堆火。

好在他们为了以防万一,还带了攻城器械。他们立即搭起云梯,开始偷偷爬墙。

刚爬到一半,上面突然浇下来一盆滚烫的洗脚水。

最上方的乱军发出一声痛呼,没过多久,这片墙头点起了好多根火把,巡夜的士兵站在墙头往下看。

“什么声音?”

“这个蠢货!”黑山军将领于毒在心中怒骂一声,大喊,“立即登上墙首!”

然而,爬得最快的乱军也只爬了一半,他们还来不及动作,就发现上方突然冒出一堆弓箭手,密集的箭雨射向下方。

“快撤!立即撤退!”

失去先机,又暴露在箭雨中,这次密谋攻城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于毒只好含恨命令部将撤退。

在损失了近百人后,于毒率领乱军离开扶乐,心中憋屈不已。

“怎么就那么巧,突然淋下来一盆滚烫的洗脚水?”

过于憋屈的意外,让于毒既恼火,又生出了几分怀疑。

该不会……陈国的人早就发现他们攻城的行为,所以泼下了一盆烫水吧?

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于毒否决。

不可能,如果陈国知道他们来攻城,直接对付他们就是。不管是用滚石,还是用沸油,都能给他们重击,没必要泼一盆烫水啊。

想到后来的箭雨,于毒越发觉得,陈国并没有提前做好准备,否则,他们怎么会用箭矢,而不用滚石。要知道箭矢的成本,可比滚石大多了。

于毒心中稍安。哪怕万分憋屈,也比敌方早就洞悉自己的行动强。

而且,他们黑山军这次来的不止一支队伍,哪怕扶乐这边出师不利,阳夏、长平那几座城池也能顺利被他们攻破,任他们抢走所有的粮仓。

同一时刻,阳夏城。

黑山军将领眭固,带着一支军队来到阳夏城。他见阳夏城的城墙特别高,比陈留县的城墙要高出不少,不由皱了皱眉。

他们带来的云梯长度不够,没法搭上墙顶,看来,只能用攻城锤了。

虽然攻城锤的声音大了点,会引起敌方的注意,但是现在正是午夜时分,大部分人都在梦中睡觉,而且陈国对他们偷袭的事一无所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恐怕等他们撞开城门,阳夏城的人也才刚刚穿好衣服。

于是,眭固极为放心地让人带着攻城锤,偷偷渡过护城河,来到北边最小的一处城门,开始撞门。

“砰砰砰——”

巨大的声音响彻云霄,在安静的夜晚,像是催命的警钟。

“砰砰砰——”

按照眭固的估计,这种程度的城门,他们大概只需要六十息就能撞烂。

他耐心地等着城门被破,在心中数着时间。

六十息过去,城门完好如初。

眭固心想,这陈国虽小,城门质量倒是还行。

“继续撞,用力些,都没吃饭吗?”

士兵们闻言,更加卖力地撞门。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撞门声。

又一个六十息过去,门仍然纹丝不动。

眭固:……

“继续。”他恶狠狠地咬牙,警觉地查探城墙上的动静,防备着可能出现的陈国士兵。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门仍然纹丝不动。

眭固……眭固人已经麻了。

“将军,还要继续吗?”负责撞门的小头目颤巍巍地询问,“我们的攻城锤……被撞烂了。”

眭固:? ? ?

第34章

作为刘昀着重建设的三大城池之一,阳夏城既是兵器库,也是粮食储存基地,它的城防设施早已经过一次系统化的强化。

除了比别的县城高出许多的城墙, 它的城门也拥有相当惊人的硬度。除此之外, 门上设了三道防护锁,利用地锚锁与结构稳定的三角锁,使它的城门很难被人从外面撞开。

黑山军的人在外撞了半天,撞得心神俱疲, 撞得怀疑人生,最终只得到了一把报废的攻城锤。

阳夏的城门,他们连一星半点都没有破坏。

这时,城墙顶端终于出现几团火光。

再留下,只怕会成为一个笑话。眭固狠狠咬牙,带着黑山军,悄悄地撤了。

同一时刻,白绕带着另一支黑山军来到阳夏南边的固陵城。

他们一路上看到了许多被收割的麦地, 心情就跟被割掉的麦子一样,看不到头。

出兵作战,攻城陷阵也好, 抢粮劫钱也罢,都讲究一鼓作气。

他们先是在陈留郡碰壁——虽然十分顺利地攻下城池,但城内根本没多少粮食,还不够他们一伙人吃一个月——其后又在陈国境内发现大量刚刚收割,还带着“余热”的麦田,心中的郁闷与烦躁有如实质。

比扑了个空更让人难受的, 是失之交臂。

“如果早来半个月,是不是就能赶上了”——每个黑山军都忍不住生出这样的想法,习惯劫掠的他们不会去想“别人的粮食不可能等着他们是收割”这个道理,只会把自己的失败当成时运不济。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们心中憋着一口气,这股气甚至转为泄愤的杀意,让他们在陈留郡大肆杀戮。

如果不是有人透露陈国的富庶,他们此刻恐怕还在陈留郡四处杀人放火。

在陈国的二次碰壁,激起了他们压在心中的暴戾与恨毒,他们恨不得立即攻破陈国的城池,用里面那群人的鲜血平息他们的愤怒。

此时,他们早已忘记自己当初也是手无寸铁、只想安分过日子的黎民,他们忘了自己起义的初衷,将屠刀挥向了同样无辜的民众。

不管是黄巾军余部,还是这些新起的变民起义军,他们烧杀劫掠、四处为恶,所作所为,与当初逼迫他们的家伙并没有什么不同。

白绕这一支军队靠近固陵,挑了个最适合方位,带着攻城器械悄悄靠近。

可就在他们即将靠近城墙的时候,带着攻城器械的人忽然脚下一陷,连人带器械地陷入松软的土里。

“怎么回事!”

旁边的士兵连忙去拉同伴,却一起陷入奇怪的土中,两脚仿佛被什么东西扯住,无法动弹。

“快来帮忙!”

更多士兵前去拉扯同伴,但是毫无意外,他们一靠近那个地方,就陷入奇怪的土中,越陷越深。

“救命!”

白绕察觉到动静,脸色难看地回返。他取出火镰,熟练地打火,借用一小撮火光,看清眼前的景象。

十几个士兵像是掉进了半人高的坑洞,一个个惊慌失措,胡乱扭着身子。

白绕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在搞什么鬼!还不赶紧滚上来。”

这个连半大的小子都能爬上来的“陷阱”,也就能困住那些小型野兽,他带着这些家伙是废物吗,掉进这么浅的坑就不知所措地乱叫,连爬上来都不会。

“不是!首领,这,这个地方有古怪。”

“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粘着我们,我们越动,就被粘得越厉害。”

白绕狠狠皱眉,带着点燃火的枯枝,靠近“坑洞”。

坑里果然有一些深色的东西,白绕小心靠近边缘,蹲下身,用指尖沾了一些,在眼前捻了捻。

像是土,但是好像比地里的土要硬一些,更像是浊河边上的那些黄土。

白绕往周边看了看,在不远处发现一个立着的木牌。

他走近一看,木牌上写着两行字,因为天色太黑,难以辨认,他借着火光,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勉强读出上面的文字:

“前方施工,存放大量泥沙,请勿靠近……?”

施工?泥沙?

白绕不解其意,但看木牌上“请勿靠近”的警示,这个坑似乎并不是为了对付他们而设置的陷阱。

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白绕生怕这里的动静会惹来陈国巡逻队的注意,悄悄熄了火,让其他人抓紧时间救援。

这个古怪的“泥坑”,正是刘昀让人挖的小型“流沙池”。他让人在这个角落挖了个动,从黄河附近运来几十筐湿黄沙,倒在坑里。

虽然这个湿哒哒的流沙池并不大,但黑山军的众人因为不知道流沙的特定,也没那么容易将同伴从坑里刨出。

他们折腾了半天,等成功将所有人带上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错过了最佳的攻城时间。

白绕:“……”

在三支偷袭的队伍中,本来固陵县就是离得最远的一支。他们光是在赶路这件事上就花了很多时间,如今这么一耽搁,天都快蒙蒙亮了,城门那边起得早的巡卫兵都开始煮早饭了,他们这时候过去偷袭,还能借着夜色的遮掩,来个出其不意吗?

白绕看了看大半个晚上都在赶路,又在泥坑里折腾了许久,一脸疲惫之相的士兵,对比城中那些睡了一夜,此时起来煮早饭的巡卫兵,忽然觉得牙疼。

带着浓浓的不甘,白绕暗自骂了一句“倒霉”,命令众人撤退。

……

半个时辰后,三支队伍在阳夏和固陵之间的野区相遇,面面相觑。

“你成了?”

“你们成了?”

“谁成了?”

三个将领一齐询问,又一同沉默。

能在这个地方相遇,且每个人脸上都是便秘了七天七夜的菜色,很显然,没有一支队伍偷到粮食,也没有一支队伍成功偷城,他们都失败了。

于毒第一个沉不住气:“我是运气不好,碰到缺德的鳖孙子往下倒洗脚水,正好烫到爬墙的士兵,被敌人发现……你们是怎么回事?”

眭固:“……阳夏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封地县城,谁能想到它竟然高壁深垒,城墙高得连把云梯直立起来都够不到它的顶。我带着攻城锤去撞门,你道怎的?锤子烂了,门都没烂,真是见了鬼了。”

说起这,眭固还有些怀疑人生。

这是什么门啊,阳夏也只是陈国边区的一个城啊,甚至不是陈国的治所。区区一个边城,弄得这么严实做什么。恐怕皇帝小儿的皇宫,也就这种程度吧。

两个在心里骂爹的首领同时转头,将视线转向还未发言的白绕。

“你呢,老白,你那又是什么情况。”

白绕沉默了许久,将自己遇见的怪坑、木牌,以及士兵的遭遇,全部和盘托出。

“哈?”听完白绕说的话,于毒觉得白绕这边遇上的比他们所经历的还要离谱,“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区区泥坑,竟然把你们困了那么久?”

眭固后脊发凉:“此事有异,若非陈国受天庇荫,否则……如何能这么巧,让我们三支队伍同时遇上意外,折戟而归?”

于毒虽然也觉得有太多巧合的地方,但他不相信这是陈国提前做好的准备:“陈国又不知道我们会来偷袭……”

一直沉默的白绕忽然开口:“若是他们知道呢?”

于毒一愣,下意识地否定:“如果他们知道,就应该设下陷阱,将我们一网打尽,而不是用泼热水,挖泥坑这种小打小闹的……”

等等。

当说到“一网打尽”这四个字,于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全身打了个冷噤。

“快撤。”白绕当机立断,要带着众人离开。

然而迟了一步,从长平、阳夏、扶乐三处方向,出现大量兵强马壮的军队,将他们团团包围。

黑山军赶了一日的路,又折腾了大半个晚上,身心俱疲。如今被三面包抄,他们几乎在刚照面的时候就失去了战意。

……

兖州刺史刘岱这几日被青州黄巾军弄得焦头烂额。

兖州一共有八个郡。西侧的两个郡——东郡太守桥瑁刚被他杀了,新任命的王肱还没到地方;陈留郡太守张邈被黑山军杀死,整个陈留郡被黑山军攻陷,陷入混乱。

而东侧,包括山阳郡在内的五个郡,都被青州黄巾军骚扰。贼军大量聚集在东平国内,将刘岱的军队压制在山阳郡内,局势极为被动。

堂堂一个州刺史,竟被压制在一个郡内,眼睁睁地看着州内的其他郡沦陷,被贼军侵占,这让刘岱怎么不恼?

他不顾济北相鲍信的劝阻,坚持出兵迎敌,却有心无力。

就在这个时候,他得到黑山军在陈国被歼灭的消息,顿时一惊。

“陈国?是陈国相骆俊所为?”

不怪刘岱忽略了陈王,第一个想到陈国的国相。毕竟东汉对诸侯王多有限制,郡国管理权落在朝廷任命的国相手中,诸侯王只能享用食封。

所以刘岱并不知道,陈国如今虽然名义上仍然是由陈国相骆俊治理,但实际上,大部分政权已经落在陈国父子的手里。

刘岱的属下回复道:“并非陈国相,而是征北将军谢源与中护军张辽——是他们率军出征,大破黑山贼。”

征北将军和中护军,一听就是地方扳授的虚职,当不得真。

刘岱略过这两个称谓,直接问道:

“谢源与张辽?何许人也?”

仔细一打听,得知谢源是陈王的姻亲,过去就小有名气,是个难得的将才。而张辽则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将军,未曾显达,只知道他曾经是何进大将军的部属。

望着挂在墙上的州郡图,刘岱眼神闪动,沉默不语。

陈留郡一片狼藉,就算让部将接手,也不过是烫手山芋。与其将陈留郡让予他人,自己苟延残喘,眼睁睁地看着兖州分崩离析,倒不如……

“备好笔墨。”

谢源是陈王的姻亲,不便让他进入兖州,倒是这个张辽……

刘岱迟疑许久,终究还是落下笔锋。

翌日,刘岱当众表奏,任张辽为陈留郡太守。

远在荆州,仍在努力收拢势力的刘表,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动。

他当即表态,赞同了刘岱的这个决定。

袁绍等人正在撤兵,听到这个消息,纷纷皱眉。但关于“放任陈留郡陷入混乱”这件事,他们终究有些理亏,不好置喙。陈留郡又是兖州的地界,由刘岱治理,在任命郡太守这件事上,没有谁比他更有话语权。

因此,众人都默认了这件事,只当自己不知道。

只有袁术心中不悦。他虽然更看重的是南阳郡,但陈留郡乃是兖州要地,就算贼寇肆虐,自己不愿久留,也应该由他的门生故吏掌控,而不是交给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毛头小子。

可即便他再不悦,在其他人都沉默的情况下,他也没有权利表示反对,只得捏着鼻子接受。

就这样,陈留郡太守之位落在张辽的头上,暗中促成这一切的刘昀对此深表满意。

第35章

在陈留郡太守张邈死后,刘昀做了个复盘,分析当前节点与历史轨迹产生的分歧与原因。

按照手头有的情报,他发现蝴蝶效应的源头竟然来自鲁国。

鲁王搞小动作失败,被兖州牧刘岱发现。刘岱的公然指责让鲁王恼羞成怒,于是勾结青州黄巾军,为他们提供便利,帮助他们入侵兖州。

这导致青州黄巾军入侵兖州的时间提早了两年。

因为兖州刺史与东部六郡深陷青州黄巾军的侵扰,无暇他顾,所以黑山军才趁机偷袭陈留郡。

如同多米诺骨牌,牵一发而动全身。

等分析完兖州的局势,刘昀便决定顺势而为,通过大破黑山军这件事,让张辽进入刘岱的视野,掌管陈留郡。

要成功地做到这一点, 不止需要衡量局势,更需要揣度人心。

刘昀抓住刘岱的心理弱点, 光明正大地完成了这个谋划。

六月中,张辽正式前往陈留郡上任。随行的除了陈国培育的一支精兵,还有身为幕僚的戏志才。

张辽上任后,刘昀将目光重新转到袁术身上。

史书上有个有趣的记载,袁术这人,不但收纳了南匈奴单于的部队,联合了黑山军,归并了白波军,就连在豫州到处作乱的黄巾余部,都相应袁术的号召,也难怪他有胆子在局势未明朗的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第一个僣号,表现出要称帝的模样。

只是这一世,袁术恐怕没有这么好的先机了。

袁术之所以驻扎在鲁阳,是因为他想寻找机会,掌控荆北、豫州、兖州这一片关键腹地。

这也是为什么他人脉广布,心高气傲,却愿意接受家世不显的孙坚。他正是看上了孙坚的武力,想让孙坚帮他掌控豫州。

然而事与愿违,历史上的孙坚意外战死,这个世界的孙坚又与他产生了隔阂。

从酸枣撤兵后,袁术就一直在纠结。

他对孙坚原本只是小有青睐,知道孙坚战力不错,但实际上并没有多重视,要不然也不会因为南阳太守张咨的三言两语就和孙坚剑拔弩张。

袁术本来因为孙坚的态度,已经把他踢出自己的同盟单了,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孙坚这人竟然这么厉害,对付董卓那些强大得恐怖的西凉军,竟然也能打得有来有回,甚至一度占了上风,打进了雒阳。

这让不久前还在嗤笑孙坚眼高手低、自不量力的袁术狠狠地抽了口冷气。

孙坚表现出如此强大的战力,这让袁术既忌惮,又垂涎。

如果孙坚和袁术没有闹矛盾,那么,此时作为孙坚盟主的袁术一定会让孙坚撤离雒阳,用粮食扼住孙坚的命脉,让他乖乖向自己俯首,完成自己的驯狼计划。

可是——

袁术心痛不已。这么一个好用的刀,这么就因为自己一时的大意,和自己离心了呢?

他不由迁怒张咨,却不知张咨也看他烦得很。

那劳什子新上任的荆州太守刘表,竟然为了安抚袁术,表袁术为南阳太守。开什么玩笑,他张咨还没死呢,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南阳太守,这刘表和袁术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借着乱世上位的豺豹,也敢觊觎他的太守之位?

张咨很不爽,当即发表一封檄文,对刘表发出谴责。

刘表收到檄文,不由一懵。不是说张咨被孙坚杀了吗?他听到张咨死了,南阳郡没人管了,这才把南阳郡当成人情,送给袁术,怎么一眨眼,这人又活了?

荆州这边在因为南阳的事扯头花,另一边的孙坚,已经成功拿下雒阳。

尽管早已听到雒阳被董卓烧抢掳掠的消息,可真正进城的那一刻,孙坚心中还是狠狠地一颤。

原本繁华宏伟的京城,此刻已经成为废墟。城里没有人烟,只有随处曝晒,已经腐烂成骨头的尸体。

这些白骨随处可见,偌大一个雒阳城,竟然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孙坚心中叹息,他带来的士兵一个个沉默不言。

最终,孙坚让士兵清扫了皇室的宗庙,在雒阳祭祀亡魂。

雒阳城已经残破不堪,不能作为驻扎的治所,孙坚只得率军回返。

他原本的治地长沙离京城太远,战线拉得太长本就不利,若非有神秘人在暗中为他提供粮草,支持他一路北上,恐怕他会囿于粮草之困,无法和董卓的士兵交战。

在拿下雒阳后,若要继续向长安进军,还得另谋时机。

孙坚在南下途中听到袁绍和袁术兄弟两个反目的消息,心中毫无波澜。

经过张咨一事,孙坚已彻底看清了袁术的嘴脸,对他早就不报任何希望。

他只好奇那位为他支援粮草的神秘人,想要知道对方的身份,可对方一直不曾透露任何讯息,甚至没有提出任何要求,默默无闻地在暗中运粮。

真的有人会不计一切地为另一个人提供援助吗?

孙坚回想着最初那一封信的内容和笔锋,在心中给出了否认的答案。

绝不会如此。

那一位神秘人,早晚会揭开神秘的面纱,和他开诚布公。

孙坚毫无负担地收下新获得的粮草,往南郡的方向赶去。

……

会客的前堂。

郭嘉坐在刘昀的下首,在桌案前自斟自饮。

刘昀对酒水不感兴趣,家中的各种酒,都是拿来供奉陈王的,随便拿出一壶都是珍品:

“奉孝觉得,这壶梅子酒味道如何?”

“甚好,比别处更醇香,回味悠久。”

刘昀不意外得到这样的答案,接着问:“那奉孝觉得……我陈国比起其他州郡,如何?”

郭嘉斟酒的动作一顿,懒洋洋地抬眸,不避不让地与刘昀对视。

片刻后,他目不斜视地继续倒酒,分明没看着酒杯,却稳稳地倒满了酒水,既没有溢出,也没有低于酒壁,笑道。

“一如此杯中的酒。”

刘昀做完铺垫,开始扯下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白纱。他的声音格外温和,甚至能称得上是诱哄:“那么奉孝觉得……若是留在陈国,如何?”

终于等到这句话,郭嘉却一点也不意外。

早在来到陈国的第一天,第一次被酒肆的酒香吸引的时候,他就隐约看到空气中撒向他的那一张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