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古代水墨画的写实程度没有素描那么精准,但谢黎的画作很特别,精确地抓住了她爹谢源的神韵,既能让人一眼就认出画像上的是谁,又在能够辨认的基础上将人像变得格外狰狞,可见“父慈子孝”的不仅是他的表兄,这位表妹也深得其中精髓。
谢黎听了刘昀的夸奖,灿烂一笑:“我原本还想在画像的脸颊处涂上两坨红晕,被大兄制止了,说这样容易吓到小童,”说着,她面上露出几分惋惜,“现在这张人面像的色泽过于单调,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在脑中脑补了舅舅画像上加了两坨红的画面,刘昀默默删掉这个辣眼睛的构图,对表兄仅剩的一些父子情表示刮目相看。
当听到孙策登门拜谒的消息,谢平立即将线轴丢给谢黎,揽着刘昀的肩,带着他往外走。
“走走走,去见见这位贵客。”
谢黎转手将线轴丢给侍女,小跑两步跟上:“等等,我也去。”
半刻钟后,汝南太守徐璆与孙策坐在堂中喝酒,另一边坐着刘昀与谢平。
而谢黎,则伪装成侍女的模样,举着麈尾站在徐璆身后。
徐璆的额角隐隐跳动,似乎随时都会爆发。但他素来知道外孙女的性子,终究放任了对方肆无忌惮听墙角的行为,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他让另外几个侍女替客人倒酒,和善地询问:“不知孙郎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孙策将目光从刘昀身上收回,压下心中的惊讶与猜测,向上首并袖一礼。
“孙某奉家父之命,携书信前往陈国。因缺少路引,不得不厚颜登门叨扰太守。还请太守予以方便。”
徐璆捋胡子的动作一顿。
他没有去看刘昀,而是带着深究之意,审视般地盯着孙策:“恕老夫冒昧,若孙郎只为递送书信,大可交给老夫。本郡的邮驿与陈国互通,一定会替你平安送达。”
孙策粲然一笑,坦率地摇了摇头:“此信事关重大,必须由我亲自递送。何况,送信只是其中之一,我去陈国另有他事。”
“哦?”徐璆未曾掩饰眼中的锐利,常踞一郡的威势压向孙策,咄咄相逼,“若只是普通的路引,孙郎只需拿出孙太守的凭信,到汝南边境的县城开具就是,何须拜访本太守?只怕孙郎在本太守这所求的路引,并非寻常的路引,而是通往陈王府的敲门砖吧?”
迎着步步紧逼的压迫感,孙策夷然未惧。他从容抬眸,不偏不倚地对上徐璆的目光:“小子岂敢在太守面前耍心思?正如太守所料,小子所求的路引,正是通往陈王府的路引。”
徐璆没有因为孙策的这番态度而软化,他进一步抛出逼问,直白而尖锐:“孙太守欲见陈王,不知是敌是友?”
孙策却是轻笑了一声:“若真是敌,又有谁会在求路引的时候……坦然地说自己是敌?”
不卑不亢,不矜不伐,甚至还能在有求于人的时候,用浅显直白的道理软软地刺对方一记,而不是用巧言粉饰太平。
徐璆收回逼视的目光,心中已对这个年轻人多了几分欣赏。
“既然如此,老夫便为孙郎周旋一二。最后能不能成,还得看孙郎自己。”
孙策一手举卮,一手相托,朝徐璆遥遥一敬:“多谢太守。”
又笑着看向刘昀,
“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刘昀尚在斟酌着用语,便听孙策笑着接道。
“谢将军之名,如雷贯耳。我在庐江之时便已听闻。听闻谢将军英勇不凡,擅刀枪,一身枪法出神入化;其子谢仲庸深得枪法真传,一柄银枪矫如游龙。不知孙某是否有幸,能向谢兄讨教一番?”
听到孙策这话,刘昀与谢平二人皆露出几分古怪的神色。
对于前几天发生的事,刘昀二人心知肚明。孙策这明显是误会了,把刘昀这个出现在太守府的“会用枪的小郎君”当成了徐璆的外孙,谢源的儿子谢平。孙策完全没料到,虽然刘昀的枪法与谢源一脉相承,但真正的谢平其实另有其人。
上首,站在徐璆身后的谢黎也是知情人之一。她一边低着头,掩饰脸上的笑,一边一抖一抖地颤着肩膀,导致手上的麈尾一个劲地往徐璆后背戳,戳得他眉毛扭曲。
徐璆往回瞪了一眼,完全不明白自己的外孙女在笑什么。
下方,刘昀在短暂地出神后,与挑眉的谢平对视一眼。
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只有与他亲近的人才看得出来,刘昀此时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和善,反而带着看热闹的意味。
“既然孙郎拳拳相邀,身为东道主,自然得满足孙郎的切磋之意。”
刘昀缓缓站起,在孙策愈加灿烂的笑容中,走到桌案前方,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位便是谢将军的长子,谢仲庸。孙郎预备何时与谢郎比试?”
孙策灿烂的笑容慢慢僵住。
等读懂刘昀话中的含义,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蓦然瞪大,不可思议地盯着安坐在席上,一脸镇定的谢平,又不可思议地转向站在案前,噙着笑的刘昀。
在一片混乱与震惊中,他转着僵硬的脖颈,最终定格在刘昀那张温和无害的笑脸上。
“他才是谢仲庸……那么郎君,又是何人?”
在孙策逐渐紧缩的瞳孔内,刘昀敛衽而立,自报家门。
“在下刘昀,来自陈国。”
……
颍川郡,暗中在各县兜转了一圈的贾诩终于登上治郡的大门,正式拜访颍川太守。
兖州,一直被各方人马评言“很快就死定了”的兖州刺史刘岱,今日仍然活着,跨过了混乱的三个春秋。
反而是远在幽州的幽州刺史刘虞,和占据徐州的徐州刺史陶谦,这段时间过得不太美好。
同属幽州的公孙瓒与刘虞几乎是撕破脸的状态,双方发动了数次战役,各有胜负。但刘虞时常受仁心掣肘,并不似公孙瓒一样豁得出去。他为了避免战火波及百姓,几次错过歼除公孙瓒的机会。可若放任之,以公孙瓒的行事作风,更不利于幽州民众的稳定。因此,刘虞陷入两难之中,今几个月一直睡不好觉。
相较之下,陶谦的事便只能算私仇了。
昔日,曹操的生父在琅邪避难。当曹操占据平原国,安定下来,派人来迎接生父,陶谦的某个部将因为觊觎“大长秋”留下来的财富,杀死了曹操的生父曹嵩和曹操的弟弟曹德,独占了一百车的辎重。
陶谦从此便和曹操结了死仇。前两年青州刺史田楷还在,作为平原国和徐州之间的缓冲带,曹操因为忌惮田楷的势力,一直没向陶谦发难。
可今年年初,一场风寒夺走了田楷的性命。曹操趁机独占了青州,只花了两个月平稳州内局势,就大肆举兵,开始攻打徐州。
陶谦立即派人往前线运送粮草,却意外地发现,他原先筹备好的粮草都被下邳国国相笮融独占。笮融带走了所有粮草和大量的部署,连根毛也没留给他,拍拍屁股跑路了。
陶谦几乎一口血呕出,亲自带兵出征,被曹操大破。
曹操连着拔下徐州五大城池,在徐州境内大肆屠戮。
徐州乱成一片。
就在这个时候,曹操在青州的大本营突然传来一则令他震怒的消息。
——田楷余部,联合北海国相孔融,推举刘备为新任青州牧,占领了青州东部的三座郡城。
曹操派部分人马掌控徐州,自己带着大部队,北上杀回青州。
逼死韩馥,独占冀州的袁绍听到东部传来的消息,正犹豫着要不要帮曹操一把。
就在这个时候,北方忽然传来了刘虞的死讯。
第47章
彼时袁绍正偶然风寒,听到这个消息,他当即从榻上翻身而起,圆睁着眼,瞪着传信兵。
“你说什么?”
传信兵战战兢兢地重复了幽州刺史刘虞的死讯。
袁绍得到准确的答案, 双腿发软,重新坐回榻上。
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上曹操的事,比起曹操,他更在乎自己的利益。
袁绍当即写檄文征讨杀害刘虞的公孙瓒,出兵逼向幽州,对曹操的求援不管不问。
远在南部的豫州,有一个人与曹操、袁绍一样深受刺激,情绪起伏。
此人名为种葺, 是刘表新任命的从史。
半年前,种葺和刘艾等群臣一起, 在陈国部曲的掩护下悄悄东归。
在抵达颍川郡的时候,正是种葺悄悄煽动其他属臣,让一小半俸禄千石以下的臣子随他离开,前往荆州、益州谋求生路。
当时见到颍川郡被劫掠的破败模样,察觉到刘艾拉拢群臣的小心思,种葺在心中冷笑:陈国,区区一个弹丸之地,也敢挟恩图报,让他们这些肱骨之臣去那个迟早会覆灭的小地方?
莫说陈王只不过是一个被国相架空,有名无实的诸侯王,就算贵为天子,还不是受人胁迫,被废的被废,被杀的被杀,能有什么未来?
种葺自认通透,在鄙夷陈国不自量力的同时,见杨彪等公卿要去陈国致谢,暗暗摇头。
杨彪这些大家出身的名臣还是太端着了,过于重视名声,不愿意落下“忘恩负义”的口实。陈国不过是派部曲护送了他们一小段路,又没有别的恩惠,更何况陈国此举本就抱着拉拢的目的,用心不纯,何必如此较真地登门拜谢呢?真的登门了,他们还走得了吗?
在种葺看来,这些高位大臣被虚无缥缈的名声和礼节所缚,非要去陈国的行为实在太蠢,蠢得无可救药。他几乎是一面遐想这些高高在上的公卿未来狼狈逃窜,四处流离的模样,一面前往荆州,投靠了刘表。
种葺成功地成为刘表的部属,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史,俸禄只有百石,但荆州被群山环绕,又有两江阻拦,不仅占据山险,内部拥有万里沃土,此乃“帝王之资”。
大量士人逃往荆州避难,正是因为荆州拥有独特的地理位置,易守难攻。这是位于四战之地,时刻处于覆灭之下的豫州所不能比的。
这一回,种葺领了刘表的任务,冒险前往陈国送信,已经做好了“群臣痛哭流涕,惶惶不安,向他哭诉朝不保夕,求他带领他们赴荆”的准备。
可当他进入陈国境内,放眼望去,尽是整齐而富饶农田,目之所及,高大巍峨的城墙如同一只巨兽,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自信满满的种葺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他以为会在陈国见到荒芜颓败的景象,见到十室九空,尸横万里的惨剧。可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外都人烟密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闲适餮足的笑,甚至个个身高体壮,红光满面,穿着的衣服整洁而亮丽。
比起这些在陈国居住的庶民,他这个从荆州赶路过来,一路风尘仆仆的使者,反倒更像是遭受兵灾、吃不饱饭的那个。
种葺捏着手中的路引,站在内城门口,久久不肯迈步。
不时有农夫、挑夫从他身边路过,向他投以疑惑的注视。
一个背着竹篓的匠人在他身边驻足,见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从竹篓取出一个热腾腾的烧饼,往他怀中一塞:“吃吧。”
种葺冷不防被塞了一个温热的东西,下意识开向对方。
“难民营在那边,你往右拐,再走一条街就是。”
难、难民……?
种葺面色扭曲了一瞬,正要解释,却见匠人朝他摆了摆手,背着竹篓离开。
他盯着匠人身上整洁清爽,半新不旧的短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因为赶路而沾上了许多尘土的衣服,咽下了解释的话。
可越是忍耐,心中的怒火便越是无法排泄。
他当即就要将手上的烧饼丢到地上。然而,刚举起手,他就听见一声清晰的“咕”,从自己肚子里传来。
他僵着脸收回手,几番犹豫,还是咬了咬牙,将烧饼往地上一抛。
“此人乱丢秽污!”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当即,就有游侠上前,抓住他的右手往后一拧。
“你这个人,德行怎么如此败坏,竟随地乱丢秽污!”
秽污,有不洁之物,粪土之意。
种葺莫名其妙被拧,手臂巨痛,听到这句令他摸不着头脑的指责,怒火上涌:“大胆,我是刘荆州的门人!你敢对我动手?”
“你就算是天子门前的红人,也不能在我陈国随意乱丢秽污。赶紧捡起来,罚银半贯,此时就算揭过。”
听到此言,种葺当即被气笑。
他就知道,区区一个烧饼,怎么就能算得上是“秽污”了?敢情是讹钱来的。
“刁民!你敢如此对我,等县吏来了,有你好看!”
路过的黎民听到这边的动静,纷纷聚拢。
起初他们还在看热闹,听到事情的前因后果,顿时对种葺指指点点。
“此人如此霸道,明明是他德行败坏,破坏街道的整洁,竟还倒打一耙。”
“他竟然还敢叫县吏,等县吏来了,可就不是赔银这么简单了。”
“县吏来了吗?要是没来,我去县衙催一催。”
……
听着四周的窃窃私语,种葺的脸色愈加难看。
就在这时,他在不远处看到一个熟人:“刘长史!救救我!”
曾经是董卓亲任的相国长史,如今作为陈国相骆俊府上长史的刘艾听到呼唤,缓缓走向人群。
等见到种葺,刘艾目光一闪。
“这不是种侍中吗,怎么被人堵这了?”
刘艾笑意盈盈,却没有让人松开种葺的意思。
种葺未注意到这一点,他只当找到了救星,为了获救,也顾不上这次刘表嘱咐的“密行之”,对着刘艾大喊:
“刘长史,我是刘荆州派来的使者,这些刁民对我不敬,你可要好生处罚他们。”
刘荆州……荆州刺史刘表?
刘艾笑意变浅,慢悠悠地打量着种葺狼狈的姿态:
“荆州派来的使者?有何凭证?”
同一时刻,南部的汝南郡。
“在下刘昀,来自陈国。”
听到这一句话,孙策脑中一懵,直勾勾地盯着刘昀,瞳孔一寸寸放大。
他脑中闪过许多画面。从驿站后院的孩童,到他们口中关于“虎君”的传言,再到自称袁氏门人的逞凶者被纷纷击飞,提着枪的年轻人走出房门……
自知误解的孙策还未想到补救之法,那坐在席上的谢家郎君——谢平,已经放下杯盏起身。
“既然孙家郎君提出邀请,谢某莫敢不从。”
他朝孙策行了一个武礼:“择日不如撞日,后院有一处空旷之地可用来比试,孙郎,请。”
虽然孙策想挑战的对手不是谢平,而是刘昀,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场比试。
起初,发现自己阴差阳错认错的孙策还有几分懊恼,可当谢平提起长/枪,整个人的气息发生天翻地转变化的时候,孙策眼中一亮,神色逐渐转为慎重。
两人在院中提枪比试,激斗了一刻钟,难分胜负。
刘昀在旁侧看着,深有所感。
孙策不愧是孙策,枪法如此威猛……谢家表兄一别多年,于枪术上更有精进,只是在场外旁观,就让他感受到极致的压力。
乱世出英雄,每个时代都不缺真正的天才,而这些在乱世中璀璨生辉的天才,更让人心驰神往。
刘昀专心关注着场上的战局,一刻不曾挪开眼睛。
倏然,他的胳膊被戳了戳。
下意识地回头,表妹谢黎正在他的身侧,朝他举起一盘果脯。
“观战怎么能没有果脯,表兄,来一点?”
被硬塞了一盘果脯的刘昀顿时找回了上辈子在电影院看剧啃爆米花的体验,原本萦绕于心的感触与极淡的惆怅顿时烟消云散,真正成为了闲暇的看客。
谢黎就像个吃瓜群众,一边吃着“瓜”,一边对场内指指点点。
“仲庸,刺他下路!……孙郎,这一枪挑得好,打他,打他!”
刘昀:“……”
刘昀往口中塞了一块果脯,酸得他皱起眉。
汉朝的果脯……有这么酸吗?
说起吃瓜群众,就不得不想到夏日必备的西瓜。然而汉朝还没有西瓜,只有香瓜。就算是唐朝出现的疑似西瓜的寒瓜,味道也和现代不一样。现代的西瓜自由,来自现代几十年各位育瓜大佬孜孜不倦的研究,要在汉朝吃上口感清甜、价廉物美的西瓜,那基本是不可能。
而爆米花也是如此,玉米是美洲产物,以目前的情况,爆玉米是不可能了,最多爆个大米。
想到“食”这一个问题,刘昀开始放飞思绪,连谢黎什么时候叫他也没注意到。
等他回过神,顿时面露歉意:“抱歉,不慎走了神……苒苒,你方才在说什么?”
“我收到摇摇的信,听说表兄给苒苒送了一把可以藏在袖中的弩。”谢黎素来外向大方,这时却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我也想求一把防身,不知表兄是森*晚*整*理否方便?”
“这有何妨。改日我让人送来,不知苒苒对袖弩可有要求?”
谢黎说了自己的想法,等刘昀一一应下,她高兴地在石桌旁绕了一圈。
“突然来了点灵感——来人,取纸鸢来,我要作画。”
不一会儿,四个侍从架着巨形纸鸢,来到后院。
谢黎沾了点朱砂,在巨脸旁边画了一个果脯。
刘昀不忍直视地转过头,由衷地希望这个纸鸢能及时销毁,不要被舅父看见。
第48章
等两人酣战结束, 孙策擦干额角的汗,收起武器,走到刘昀身前。
“本想去陈国拜谒,没想到在这遇见世子,倒是赶了个巧。不知可否……请世子移步一叙?”
刘昀本就想与孙策单独谈一谈,对此,自然没有不应的理。
他和孙策在偏厅内单独谈了半个时辰,出来时,双方都带着放松的笑意。
在向太守府众人表示感谢后,孙策提出辞意。
“家中诸事纷杂,请恕孙某先行一步。”
临走前,他笑如朝阳, 回头看向谢平与刘昀。
“二位枪法卓绝,超群出众,待下回来,孙某定要再作讨教。”
孙策离开汝南, 回返南阳。
刘昀也与表兄一家辞别。回到陈国的那天,他收到了一条听起来匪夷所思的汇报。
“刘景升派来的使者?”
好端端的,刘表向陈国派使者做什么?
疑惑只持续了一瞬。当他想到自己与孙策的密谈, 结合如今的局势,略作思索, 立时明朗。
南阳郡、南郡地理意义独特,是荆州最重要的两大郡所。
如今刘表只占了半个南郡,剩下的半个南郡与一整个南阳郡都落在孙坚手里,让刘表如鲠在喉。
即使想“纵观天下之变”, 南郡与南阳郡也不能落在孙坚手里,更何况孙坚并非易与之辈, 曾经还是名正言顺的长沙太守。
有孙坚在他北侧,占去荆州北部的一块,和一只老虎张着血盆大口,虚虚搁在他头顶上没什么区别。
刘表容不下孙坚,不止派兵严守江夏,截断孙坚与东部的联系,还想联合豫州,对孙坚进行两面夹击。
他并不需要豫州和他一起对付孙坚,只需要豫州的话事人对此冷眼旁观,将孙坚的车队拒之门外,就已足够。
至于为什么找上陈国?陈国再怎么低调,也无法彻底封闭消息。经过三年多的试探,不少敏锐的诸侯也已经察觉豫州的异常。
豫州名义上是孔伷的地盘,但不管是孔伷的能力,还是曾经有过却被董卓连根除去的后台,都不足以支撑他保下豫州这块四战之地。
所以,豫州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结合豫州各郡的蛛丝马迹,这藏在幕后,真正掌控豫州的人,其实并不难猜。
刘表派所谓的使者过来,不止是为了与豫州达成共识,孤立孙坚,约莫也藏了试探之意。
要说还有什么……
从长安离开的高位大臣有一大半进了陈国。别人也许不知,刘表却一定知道这事。被视为避难圣地的荆州必会收容一部分从长安逃出来,中途离开颍川的朝臣。那些朝臣入了刘表帐下,绝不会隐瞒这个大消息。
一想到刘表可能派人来挖他的墙角,刘昀不禁面色古怪,心情复杂。
刘昀向下属仔细询问,得到了“确实如此”的答案。
在国相长史刘艾的审问下,种葺根本经不住套话,三两下就招了。
刘表确实存了挖人的心思,临走前再三叮嘱种葺:如果能和陈国达成共识,一起对付孙坚,那最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也无妨。此行的首要目的是探听虚实,拉拢出逃避难的三公九卿,想办法让朝臣南下,前往荆州。
听完属下的汇报,刘昀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几许。
一直以来,都是他孜孜不倦地挖未来各个势力的墙角,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也有锄头挥到他的眼前。
很合情,很合理。合理到——刘昀开始回忆刘表帐下有哪些有用的人才,能让他也挖一挖。
来而不往,非礼也。
黄忠,魏延,文聘,甘宁……这几位在入蜀入魏入吴之前,都曾在刘表的麾下。
刘昀在心中准备好了无数把小锄头,每想到一个人名,就丢下一把。
“刘景升派来的使者,就这一人?”
刘昀收回思绪,询问下属。
“是。”下属将种葺一到陈国就被抓起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听到那么乌龙的事,刘昀沉默了许久,轻笑出声。
没想到为了减少疫病危害而制定的卫生守则会起到这种作用,虽然有些好笑,但也提供了现成的理由。
一个月后,荆州的刘表接见了陈国的使团,看到了……被捆成粽子的种葺。
刘表压下心中的惊怒,冷冷道:“几位如此行径,是欺我荆州无人?”
“不敢。”徐茂随意拱手,似笑非笑,“此人一进陈国,就在城门口闹事,大肆嚷嚷着自己是刘荆州派来的使者。我等皆觉得此事有诈,定是有人假冒刘荆州之名,败坏荆州刺史的声誉,便捆了此人,来让刘荆州辨一辨。”
刘表:“……”
原本准备发难的刘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立即瞪向种葺。
出发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密行之”,这厮竟然一进城就嚷得满城皆知?
种葺心里苦,又顾忌着刘表的怒火,不敢出声,只自以为隐蔽地朝刘表使眼色。
徐茂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并不戳破,只趁着刘表心神不稳的时候,冷不丁地调转话锋。
“——原以为这是有心人的挑拨,可听刘荆州方才所言,似乎并非如此?”
刘表如何能认?认下这句话,就等于向其他人宣告自己对陈国的挑衅,要是再抖出一点别的,他刘景升的脸还要不要了?
刘表立即让人收拾茵席,请使者入座:“是我误会了使者,还请使者息怒。”
接着斟酌语句道,“此人是我南郡的一名从史,半年前从长安而来。在陈国喧哗闹事……并非出自我的授意。”
刘表说的这些话极为刁钻,每一句都是真的,却又每一句都充满暗示,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确实没派人去陈国“闹事”,他只是派对方去陈国打听虚实,挑拨陈国和孙坚的关系,趁机游说拉拢朝臣而已。
哪知道种葺如此没用,不但惹怒了陈国,还连带着他也落了脸。
徐茂跟着刘昀那么多年,什么语言陷阱没见过,完全不吃刘表的那一套。
“不管是不是刘荆州授意,此人在我陈国境内闹事都是事实。”徐茂示意部下把“粽子”丢下,朝刘表拱手,“此人在我陈国随地秽污,按照王国律令,当罚半贯小钱。如今人已送到,还请刘荆州缴纳罚款,也好叫在下回去交差。”
半贯钱并不算多,别说刘表,就算对种葺这种百石属官,也是能够不痛不痒掏出的数量。
然而,正因为钱的数目不多,这件事才更加丢脸。
更让刘表震惊的是徐茂刚才说的前半句话。
“随地秽污”……这厮竟然还在陈国随地秽污?
秽污作为名词的时候,指的是不洁之物,常用来指代“粪便”。
徐茂将这个词用作动词,那意思岂不是……
刘表猛地转向种葺,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因为在陈国吃了好大一个苦头,加上被人套光了话,心里发虚,种葺从进门的那一刻就打算装死,半句话都不肯说。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陈国的人都这么阴损,坑他不说,还故意用这种有歧义的说法,引起刘表的误会。
刘表和其他人的目光太过诡异,种葺受不了这样的“万众瞩目”,一张脸憋得通红:
“不要胡言乱语,我只丢了一个煎饼……”
种葺急着为自己声辨,却没料到,听到这句话的刘表不但没有平复神色,反而面色一冷。
“所以——其他的都是真的?”
种葺心中一个咯噔,暗道不好。
刘表聪明又多疑。自己刚才忍了这么久,只辩驳了这一句……刘表肯定将他的心思猜到大半。
原本想在陈国这些阴险之人离开后,再找借口忽悠刘表,给自己卖惨,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翻车。
种葺心中戒惧,又暗恨不已。
陈国的这些人一个塞一个诡诈,这个叫徐茂的刚刚一定是故意的!
刘表沉着脸,向徐茂等人颔首:“此人我会严加盘问,有劳各位长途跋涉……”
他和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让人抬来一箱孤本,取来贵重的珍宝。
“除了应当交纳的半贯钱,这些赔礼也请将军一并收下……”
刘表不傻。虽然陈国没有明说,但看陈国这些人和种葺的反应,很显然,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们都从种葺的嘴里挖出来了。
此时再恨对方的愚蠢也无济于事,既然陈国派人上门警告,没有彻底撕破脸的意思,那他自然也要表示态度。
刘表吞下和着血的牙齿,忍着气送走了徐茂。
等不速之客离开,他看向种葺的目光格外冰冷。
……
这是兖州刺史刘岱对抗青州黄巾军的第三年。
由于兖州西部有张辽、黄琬的驻守,李傕、郭汜军,黑山军与白波军被阻拦在兖州之外,本该腹背受敌的刘岱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成功守住了兖州东部的三个郡国。
青州兵久久啃不下这块骨头,能抢到粮食的机会越来越少,逐渐躁动。
刘岱发现了这一点,精神一振,决定亲自带兵出城,给青州兵一记痛击。
济北相鲍信连忙劝阻:“使君三思。如今贼兵虽退,却心中含怼。我军疲乏,宜休整,不宜追击。”
刘岱不听,一定要出兵迎击。
鲍信劝阻不得,只得一同出城。
哪知刚入济北边境,刘岱等人就遇上埋伏。
千钧一发之际,一队白马冲入战场,一个身形雄伟的年轻小将提枪拦住贼寇,从乱刀之下救下鲍信。
鲍信抹去脸上的血,顾不得爬起:“子龙,快去救刘兖州!”
赵云点头,让同伴保护鲍信,自己纵马冲入包围。
第49章
兖州的军队遭到伏击,被青州军冲得七零八落。
沿路尽是兖州军的尸首,当赵云来到战争最激烈的区域,他几乎看不到兖州军的身影,只看到乌压压的青州黄巾。
那些青州军难掩兴奋,口中嚷着什么,乱成一片。
在喧哗的吵闹声中,赵云侧耳聆听,隐约捕捉到“刘岱已死” , “速速投降”的词眼,顿时变了脸色。
他当即提枪上前,意欲冲破包围,深入敌军腹地, 一探究竟。
雪白的马与盔甲下的白衣太过显眼,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的行踪。
“这里还有一个!”
听到呼喊的士兵提着长兵器靠近,意图将这个单枪匹马的援军团团包围,困杀当场。
白马的腹部被皂靴加紧, 它嘶鸣了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左翼。
左翼的包围圈将将收紧,就被一柄长枪破开。
赵云深入敌军之中, 视线疾扫,在一处草地上看到熟悉的兜鍪。
策马靠近,将那道身影翻转,果然是刘岱。
刘岱双目圆睁,浑身是血,已然咽气多时。
赵云抿了抿唇, 调转方向,提枪冲向另一头。
从冲进包围到找到目标,只花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
然而包围圈中的青州兵过于密集,他们向着中心围拢,形成道道厚墙,拦住赵云的去路。
赵云举枪在前,一手勒马,一手横扫,击退靠近的骑兵。
在此聚集的青州兵数量惊人,若他拼死一搏,或许能够突出重围,但是……
目光遥遥落在西侧,那里,正是鲍信与其他同袍的所在。
他们也被大量青州兵包围,如被食人蚁群包围的困兽,岌岌可危。
眼见几人即将支撑不住,命丧刀口,忽然,远处传来响亮的号角声。
青州兵当即乱成一团。为首的敌将遣人去查探异动,那人领命而去,没过多久,惊惶而归。
“报——西部有一支援军来袭,离我们不到三百丈。”
又来了援军?
敌首蹙眉,冷声询问。
“大约多少人?”
“约莫五千左右。”
敌将一听,扬刀向前:“区区五千人马,有何可惧?众部听令,向西进军!”
赵云趁着敌军人心浮动,突破群围,来到鲍信等人身边。
他与同袍一起掩护鲍信撤离。几人平安归返东平国,不久后,听到青州黄巾军被击退,赶出济北国的消息。
鲍信正为刘岱之死哀悼,为兖州的困境一筹莫展。听到这个消息,他惊讶地瞪大眼:
“这怎么可能?”
青州军的威力非同凡响,又是士气最高的时候,怎么就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被击退了?
鲍信让人再去核实消息。当第二批第三批斥候报回相同的情报,鲍信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惊愕且焦急地追问,
“是被何人所破?”
斥候回答:“破敌者来自陈留太守与东郡太守的军队,领头之人姓高,是一位年轻的小将。”
不等鲍信平复心情,斥候又抛出一个重要的消息,“那位高将军想要入城谒见国相,国相是否要见上一见?”
鲍信站在城墙上,遥遥望着远处的硝烟,久久未答。
刘岱已死,为了兖州的安危,他必须迎接一位能守住此地的州牧。
鲍信悄然捏紧拳,又徐徐松开。
他原本看好曹孟德,但,曹孟德尚未能完全掌控青州,又如何能驰援兖州?何况,曹孟德前些日子在徐州大肆屠戮,即便是为了私仇,也让他心悸不已……
这位高将军的存在倒是提醒了他——若要保兖州,何必舍近求远,他们兖州境内就有现成的人选。
比起年轻力强,能征善战的陈留太守张辽,曾为豫州牧与三公的黄琬更有名望,更具手腕。
鲍信在心中做好决定,转向斥候,缓缓点头:
“见。以迎接贵客之礼,请高将军入城。”
不久,高顺领着众将士进入东平国,与鲍信为首的兖州府臣私谈。
经过四年的沉淀,高顺已然能独当一面。无论是领军出征还是询谋会谈,都能佼佼而胜。
刘昀将兖州诸事交给高顺,独自回到陈留。他望着铺在身前的堪舆图,在兖州治所上打了个圈。
豫州、兖州,被相同的蓝线圈在一处。
刘昀视线偏转,在徐州的彭城与下邳上轻轻一点。
陶谦今年已经六十余岁,本就年迈多病,又被曹操攻破徐州,逃亡奔波,已然命不久矣。
陶谦旧部联合广陵太守张超,悄悄迎吕布入徐,占领了琅琊、东海。而位于徐州西部,与豫州接壤的彭城与下邳,仍处于混乱之中。
分茅胙土,能者得之。得趁吕布还没站稳脚跟,先一步拿下彭城与下邳。
刘昀在彭城与下邳的边境画了个箭头,又在冀州与幽州的边界,以及青州的内部各画了一把小剑。
扩张领地的最佳时机,就是“趁敌之乱”。
此时的幽州被公孙瓒独占,袁绍忌惮公孙瓒的势力,一定会用刘虞的死做文章,和公孙瓒别苗头;曹操身陷青州内部的混乱,无暇收拢徐州这一块土地;刘焉病死,刘焉的三个儿子为了继任益州,彼此明争暗斗;长安旧朝早已衰落,李傕、郭汜二人因为一些小事发生口角,争到后头竟开始不死不休;而位于南部的刘表,因为孙坚这一块剜肉之刀,暂时无暇理会豫州、兖州之事。
天时,地利,人和。
各地仿佛同时发生乱象,给了刘昀这个千载难逢的可乘之机。
但只有刘昀知道,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那么多的好运?如今各州的纷争,是他占据了“先知”之便,通过分析各诸侯的关系,提前做好的局。
暗中给予孙坚帮助,帮他占据南阳,牵制刘表;让人引导王允,同时释放刘琮三兄弟;为青州的田楷余部和刘备提供方便,帮他们控制青州,让即将彻底攻占徐州的曹操不得不放弃征战,拔军回返;激化刘虞和公孙瓒的矛盾,让袁绍因为刘虞的死,无暇顾及徐州,一心对抗北部的公孙瓒。
名为纷乱的五色烟花同时燃放,吸引了观赏者的注意。
而夜幕之下,拓土开疆的旗帜就此掩藏,悄悄延展。
“徐州与沛国接壤,若要拿下彭城、下邳,定要经过沛国……”戏志才拿着未沾墨的毛笔,在堪舆图上轻轻一点,“沛王此人,心思难定。若他在暗中生事,怕是会平添波折。”
郭嘉盯着彭城、下邳两个郡国,轻轻一笑:“若能及早拿下彭城、下邳,倒也不怕他生事。只可惜,徐州被屠,城内草木皆兵,若要在短时间内安之定之,恐怕不易。何况徐州东部已被吕布拿下,吕布战力不凡,若沛王想与吕布求盟,共分彭城、下邳两个郡国……则,沛国与整个徐州合为一处,皆落入吕布与沛王的手中。”
荀彧在陈国坐镇,并不在陈留,此时参与会议的是荀彧的侄子荀攸。
荀攸比荀彧略大,和其他荀家人一样,有着一副好相貌。但他颇为缄默,并不常开口,看上去总像在出神。
刘昀知道荀攸的性子,并没有急切询问,而是将手中的纸笔推向荀攸的方向——
是的,纸笔。就在不久前,刘昀抽空让天工阁制作了一批适合书写的“左伯纸”,已经开始投入使用。
荀攸接过纸,落笔疾书。
郭嘉只往荀攸的方向瞥了一眼,便继续先前未完的话,“不若避开沛国,待黄子琰拿下兖州,率大军从泰山郡出发,沿着彭城南下,悄悄取了这两个郡国。”
戏志才颔首:“我亦有如此想法。不知主公如何抉择?”
“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彭城、下邳,恐怕并非易事。纵然奉孝、志才说得在理,关于这取城之法,犹需从长计议。”
“这是自然。”郭嘉以袖掩唇打了个哈欠,转向放下毛笔的荀攸,“或许,公达已有决议?”
荀攸淡淡说了一句“略有头绪”,便将手中的纸折成方块,递给刘昀。
刘昀打开“方块”,开始查看上面的内容。
等看完上面所写的文字,他弯起唇,用朱砂在堪舆图的两个部位各打了个三角。
九江郡,北海国。
……
孙策回到南阳郡,向孙坚详细描绘一路的所见所闻,取出怀中的布囊,将秘信交给孙坚。
封口处犹盖着火漆。孙策虽然不曾打开信件,但刘昀在缣帛上落笔的时候,孙策就在他旁侧。因此,对于信上的内容,孙策早已心知肚明。在交出信件后,他随意在孙坚旁边的茵席上坐下,一口饮尽案上的酒水。
眼角余光捕捉到孙坚骤然收紧的五指,孙策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信中的内容他不说倒背如流,也记得七七八八。这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回信,怎么会让他父亲做出如此怪异的反应。
“阿父,莫非这封信有什么不对?”
孙策坐直身子,往孙坚的方向凑了凑,借着对方摊开缣帛的手,将整封信从上到下地读了一遍。
还是他之前看到的那封信,并没有被人掉包,行文也没有任何不妥、失礼之处。
正当孙策怀疑这信上是不是有什么他没看出来的暗号,又或者字里行间隐藏着他没有发现的深意,孙坚已然将这封信放下,从旁边的小箧子里取出另一块缣帛,两相并列。
起初孙策并不明白此举的用意,可当他看清楚两块缣帛上的笔迹与内容,孙策蓦然睁大眼,取过缣帛,细细比对。
孙坚盯着缣帛上的字,语气沉沉:“陈王世子……就是这些年暗中为我们运送粮草的那个人。”
第50章
孙策心中震撼, 当即道:“陈王世子与我年岁相仿,三年前……岂不是舞象之年?”
十六七岁的年纪,就能暗中调配, 以大量粮草为资, 暗中支持别的部曲?
“也有可能出自陈王的属意……”孙坚收起两张缣帛,“但根据你的描述,陈王世子极有主见,这一切,应是由他本人经手。”
即便平复了心绪,孙策仍然满腹疑惑:“可是……陈王世子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三年前,他的父亲杀了前任荆州刺史,占据南郡。彼时正值关东义军征讨董卓,他父亲同样响应号召,北上讨董,却因为得罪袁术的缘故,粮草难行。
两难之际, 一支商队带来千石粮草,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后来,每当他们粮草困窘, 这支商队都会及时出现,为他们提供援助。即使董卓身死, 这份帮助也不曾中断。
这已经超脱信中所写的“君子之义”,而更像一种拉拢。
三年前局势未定,陈王世子所援供的粮草数量可观,即便孙策是受益者, 也百思不得其解,认为这种做法是令人琢磨不透的豪赌。
孙坚指着缣帛上的“刘表”二字,给出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依照盟书上的要求……陈王世子想让我们牵制荆州刺史刘表。”
“三年前,刘表刚成为荆州太守,尚未形成气候。陈国世子竟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防备刘表,提前做好谋划……”孙策颇有些不可思议。两次与刘昀的见面,对方都给他留下“少年意气,易于来往”的印象,全然没想到对方竟有这样的城府。
“若真的如此,对我们而言倒是一件好事。”孙坚说道,“有迹可循的拉拢,总比未知的给予更令人安心。”
孙策深以为然,盯着桌案上的一块暗斑,恍然入神:“不管陈王一方是何想法……牵掣刘表一事,倒是正合我们的意。”
“陈王世子既然在这个时候前往汝南,主动在你的面前挑明身份——最近一段时间,陈国势必会有不一般的行动。”
在孙策与孙坚的关注中,与陈国达成某些共识的黄琬入主兖州,成为新一任的兖州牧。
黄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安葬了前任兖州刺史刘岱的尸体,抚恤在战争中牺牲的兖州将士。
随后,他将元气大伤的兖州重新整顿,在济北国与泰山郡的边境修建防御工事,用石灰粉加固城墙。
赵云这一支骑兵原是公孙瓒派来援助刘岱的,如今刘岱命丧黄泉,这一支骑兵按理应当回返幽州。然而前不久袁绍向全天下发布了一封檄文,痛斥公孙瓒杀害幽州刺史刘虞这一恶行,让这支曾经隶属幽州的骑兵心生强烈的动摇。
若是皇帝还活着,就算这些骑兵为刘虞打抱不平,也不会真的对公孙瓒升起反抗之意。可如今皇帝已死,刘虞作为最有名望,治理州郡最有成效的宗室,由四世三公的袁绍拥护,是如今最有希望复兴汉室的诸侯。
公孙瓒为了一己私利杀害刘虞,这不仅对他们幽州产生不利的影响,更暗藏谋逆之意。
袁绍的檄文牢牢抓住这点,由名士陈琳代笔,极具煽动之意。
“若无刘伯安取道,天下何时能定?”
这些骑兵都被袁绍发出的檄文煽动,不愿再回公孙瓒的麾下,唯恐成为“助纣为虐”,“怀不轨之心”的贼子。
作为一个机会主义者,刘昀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当即让表兄陈群登门游说,并对袁绍提供的机会表示由衷的感谢。
袁本初,多么善解人意,刘昀这边正考虑要怎么将赵云这一支队伍留下来,他就及时发布了一篇声讨公孙瓒的檄文。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妙哉。
此时的袁绍并不知道刘昀的想法,他只接到刘岱战死,黄琬入主兖州这个消息,别的一概不知。
在写完檄文后,他成功煽动了幽州的民心,趁着这个机会,向公孙瓒宣战,一口气拿下两个郡城。
公孙瓒气急,发信给徐州、并州,要与吕布、张扬二人结盟,对袁绍施压。
与其他诸侯不同,公孙瓒此人喜欢结交三教九流,有孟尝之志。他结交的人中有一人擅长仿笔之法,公孙瓒当即让对方仿照袁绍的笔迹,向曹操写了一封借粮信,命令曹操立即送上万石粮草。
曹操正陷于苦战,青州大本营险些不保,当他收到袁绍命令式的信,得知袁绍向自己索要大量粮草,不由狠狠皱眉。
他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袁绍不清楚吗?袁绍不出兵帮他也就算了,竟然在他危难关头,还向他索要这么多粮食?
这种语气,真当他是予取予求的小弟了?
曹操心里极为膈应,将袁绍痛骂了一顿。
自从张邈意外身死,袁绍又眼馋拥立之功,恶意编排皇帝的身世,曹操便已对袁绍存有芥蒂。再遇上这事,他对袁绍彻底失望,撕了这封趾高气昂的信,在青州誓死一搏。
无独有偶,刘昀这边恰好也有擅长仿造字迹的人。
他依照自家诸侯王的金印,推演出沛王印的模样,让人仿书一封,送往琅琊。
这是一封劝降信,劝吕布不要趁人之危险,趁着青州之变占取徐州。徐州是由曹操打下,自应由曹操管理,暗自取之,非君子之为。
吕布收到信,被这封道貌岸然的劝降书气得够呛。
他虽然因为急着安定琅琊、东海两个郡国,无暇理会这封莫名其妙的劝书,但心中已经记住沛王这一号人,将他列入厌恶的名单。
所以,当沛王真的向吕布寄了一封书信,请求与吕布交好,守望相助的时候,吕布当即就将对方的信撕了个粉碎。
“先是劝我物归原主,如今又向我示好,怎么,莫非是认为我吕奉先身大无脑,由他摆布不成?”
吕布的谋士陈宫示意他稍安勿躁:“此事有异,兴许是沛王改了主意……”
“改主意?他沛王反复无常,难不成我还得笑脸相迎?”
陈宫看了眼心情不豫的吕布,暗自嘀咕:论反复无常,可无人能比得上将军。
他平素虽然刚硬,但他深知吕布的脾性,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将军若有疑问,何不去信一封,仔细询问?”
“有何可问?沛王虽为宗室,却连一郡都不能执掌。若要论血统,我们琅琊国亦有诸侯王,何必舍近求远,去迎合这个道貌岸然,满嘴仁义的沛王?”
陈宫素来见识迟,一件事要考虑许久。他隐隐觉得这事透着不对劲,却一时之间说不上哪里不对。
“我方才并非此意……”望着吕布难掩的怒容,陈宫叹了口气,在心中道,罢了。
正如吕布说的那样,沛国只占一郡之地,何况并非由沛王执掌,而是沛相袁忠把持。这么一位空有名号的诸侯,和刘表、刘焉那些一方之主可不一样,并没有多少结交的价值。
于是陈宫默认了吕布的决定,只在吕布决定写信讽刺沛王的时候,及时出声制止。
吕布表面上应了陈宫,背地里却找了擅长笔墨的郡吏,给沛王写了一封阴阳怪气的回信。
沛王收到回信,看着上面讽刺他“无自知之明”,“提线木偶,焉敢代主行之”的话语,阴下脸,将书信烧成灰烬。
吕布竟然如此轻视于他,那就莫要怪他不客气了。
沛王暗中联系张超,告诉他张邈死亡的“真相”。
张邈作为前任陈留太守,被黑山军偷袭暗算,死于非命,沛王送给张超的,正是吕布曾经联合黑山军的“证据”。
广陵太守张超收到这封信,不由红了眼。
他为了不让徐州落入曹操的手里,特地迎吕布入徐,却没想到,吕布竟然是杀害他兄长的凶手,他竟然引狼入室,将徐州东部拱手让给仇敌。
气急的张超恨不得立即出兵和吕布拼个同归于尽,被他的下属臧洪劝阻。
“使君若信我,便将此事交予我来办。”
张超看着臧洪久久不语,最终应下。
吕布不知道自己被沛王坑了一把,在琅琊、东海初步安定后,就谋划着要夺取彭城国和下邳国。
但他还未制定夺取二国的方案,就听到广陵人臧洪来访。
臧洪在民间颇有名气,以信、义著称,又是关东联军集结时的祝词者,曾为游侠的吕布对这样的人天然有着好感,当即将臧洪请进门。
为了表示敬重,在臧洪进门时,吕布甚至起身相迎。但当见到臧洪样貌的那一刻,吕布蓦然愣住。
只见臧洪穿着一身素白的麻衣,头上绑着孝布,怀里抱着一个牌位,神色哀戚。
吕布当面就被晦气到,但顾着臧森*晚*整*理洪的名气,没有立即发作,只脸上的笑意浅了下来。
“子源,你这是……?”
臧洪双目赤红,瞪着吕布,仿佛他眼中的是一个千古罪人。
“张广陵为将军谋取徐州,将军如何报之?”
这时候吕布的心情已经变得极为不妙。诚然,他能成功进入徐州,其中有张超的一份帮助。但是就算没有张超,凭他的武力,也未必不能趁乱进入徐州。
现在他这个徐州刺史的位置还没坐稳,张超就派属下来向他邀功?
心中不快,吕布的面上便也带上了一些。
吕布虽未回答,臧洪却已看出对方的不以为然。
他失望又愤恨地摇头,举起怀中的牌位,朝吕布的方向疾走数步,几乎将牌位往吕布的脸上怼。
“吕奉先,忘恩负义,理所当然乎?”
吕布当即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