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一看,与她一同在这片水泽干农活的村民也纷纷打起哆嗦,个个搓手跺脚,互相抱怨。
“真真儿怪了,早上还出大太阳,这会儿怎就这么冷?”
“这几天日头都大,刚刚不还热火着么,怎么回事?”
“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越来越冷了,万一冻出个好歹来,可没多余的银子看病。”
“对对,我们先回去吧。”
干活的村民们相约着提前归家,唯独最先的农妇回头又看了看,总觉得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藏着好些个东西。
真要她说是什么东西,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只好跟着大伙儿离开。
这片芦苇荡的人气消失后,忽有一盏盏纸糊灯笼从水面上升起,越升越高。
整座无衣庄都被这无穷无尽的灯笼笼罩,只是白日腾空,艳阳普照,灯笼又升得极其高,便无人发觉它们的存在。
寄香台上,又过了几轮比试。
云里兰反复擦拭着自己的无名剑后,将长剑横举在身前。
冰凉剑身寒光闪闪,映照出她冷漠的容颜。
而后,她朝着高台上首的人看了一眼。
人群熙熙攘攘,高台上的那人似是不经意间回望,而后很快撤开眼神。
坐在上首视野最好的位置之中,林老夫人旁观了几场演武,忽然道:“风致,你也下去试试身手罢!许久不曾见你动武,甚是怀念。”
立刻便有关注她们的某位宗主开口:“老夫人说的是,林仙子何不下去一试?总不好长久与我们这些老东西待在一块儿。”
随声附和者众多,皆要林风致莫顾念他们,和下面的年轻人们一起交流经验方是她该做的。
林风致噙着弧度从未变过的微笑,先看过了最上首的白发老者,见其点头后方才道一声歉,乘风直下高台。
落入场中央时,云霞一样的披帛随风舞动。
她转过身,原本吵闹的演武场上顿时寂静无声。
“林氏风致,来讨教道友高招。”她优雅拱手,在其他人或跃跃欲试,或游移不定的神态中朗声道,“云仙子,可愿下场与我一试?”
众人皆看向林风致的目光所向,只见人群的尽头走出一高挑的年轻女子,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一身杏黄劲装,英姿飒爽。
她长剑斜指地面,缓缓而来:“有何不敢。”
两位年轻人一左一右立于场中央,一人持无名剑,一人双手握名兵。
无形的气流在她们之间激荡,令场外旁观的仙门弟子们也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林仙子用的可是东老门主亲赐的双剑,听闻是不争门的珍藏,其名为红炉点雪。那云仙子就拿着一把籍籍无名的剑来应对?”
“这云姓修士,似乎是林仙子的闺中密友,只是不常在仙门走动。”
“谁说不常在,她一直和那虹霜混在一起,瞧不见仙盟总务堂任务榜首的那一对名字?”
“这位云仙子好好的,作甚要与那——”混在一起?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旁边的人显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捂住他的嘴:“噤声,姜高宁只是退出不争门,可不是死了!说那虹霜的不是,你是要吃他一枪吗?”
被捂嘴的修士挣脱同伴的手,正要说什么,猛然感受到背后一阵恶寒,回头一看,只见他刚刚还提起的姜高宁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不远处,神色不善极了。
他连忙转过身。
虹霜拍了拍姜高宁的背,无声摇摇头。
姜高宁点点头,不再关注那边的无名修士。
场上两位年轻的修行者横剑而立,云里兰道:“我竟不知,你何时改练了双剑。”
“不好看么?”林风致温柔一笑,“你自用单剑,我持双剑有何不可?更何况这一对红炉点雪,乃是东老门主亲自赐下,以示对我的看重。之前好不容易见你,我偏生忘了带这一对名剑,如今有机会,可不得使给你瞧瞧。”
云里兰平静道:“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的那对‘留云藏风’。”
很久以前,林风致所用的双兵,一把是老师赠送,一把是她自己在老师的指点下亲手打造出来的,锻造成的那天,林风致兴冲冲告诉她,她为自己的双兵取的名字,嵌了她二人的字在其中。
现在,你还记得么?
林风致掩唇轻笑:“请吧!”
她一举一动标准至极,仿若提前设置好的机关人偶,完美无缺。
云里兰闭上眼,提剑飞掠而去。剑风带起阵阵冰霜,些许雪花从空中飘下。
林风致云霞般的披帛一端缠住自己剑柄,一端于她手中舞出满天长风。
光影交叠,冰霜折射出绮丽的云霞,漫天霜花纷纷扬扬而下,肃杀又凄美。
众人屏住呼吸,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死死盯着这场看似演武,实则暗藏玄机的比斗。
她们似乎忘记了对面是重要的友人,一招一式劲道凌厉,却又因有着往日的默契,屡屡躲过对方的杀招。
玉念生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姨,云姐和……是在比赛?还是在跳舞?”
仪千风:“……”
忘记这里还有个傻小子,是真的没什么眼力。这就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罢!
她无奈道:“仔细看看,她们对对方没有一丝留手。”
藏在风雪中的杀机有多少,也许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林老夫人在上方旁观着她们的打斗,心中焦虑极了。
之前,之前也没说会使她们打起来啊!这这这看起来都未留手,这可怎么办,她的风致……九姑娘,你们都要好好回来啊。
许是她面上表露的忧虑太过明显,东楹笑道:“林老夫人不必担忧,她二人乃至交好友,必不至于两败俱伤。”
林老夫人道:“那便借您吉言。”
这时,坐在众仙门宗主、世家族长最下首的仪千风朗声道:“小王瞧着这一场,倒是比之前的比斗精彩许多。”
她这一句话似乎打破了什么,便也有仙门高层窃窃私语起来。
东楹点点头:“燕王说得极是,许久未瞧见身手如此好的年轻人。这一场观下来,老夫都有心下场指点一二。”
仪千风讶然:“这并非仙盟演武,您这是……”
“东老门主想要指点小辈,也无不可嘛。”
“这都是为了仙门的未来发展,老门主果真心系仙门未来。”
立马有几个小宗主拍马屁似的开口,个个谄媚至极。
东楹叹道:“我今日才得见那云仙子,竟觉得她与我那任性离开的弟子模样很是相似。倘若他也在此,我是愿意下场指点一二的。”
“您是说,当年您那位还未来得及收入门下,念念不忘的好苗子虹霜?”仪千风道,“那真是巧了,虹霜此刻也在场下,他与云仙子一道来的。”
东楹:“当真?”
仪千风:“当真。”
东楹又道:“燕王如何识得我那弟子?”
燕王面上浮现一丝尴尬,半晌,她拍了拍身边坐着的青年:“小王这没本事的外甥当年差点死了,多亏虹霜救他一命,这才相识。”
东楹眯着眼睛看玉念生,只见对方畏畏缩缩,不敢抬头看他,一副软弱的样子。
与他观测到的一模一样,一个养在人间的富贵废物,不值一提。
就连唯一称得上不错的容貌,都不配出现在他的庄园。
仪千风不动声色把玉念生拉了回来:“小王与虹霜几面之缘,也觉此子天资出众,名不虚传。既然在场,老门主何不与其相见?”
东楹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恭维声,点了点头:“也好,顺道考校一番。他离开我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场上的两个年轻人打斗已接近尾声。
林风致只是发丝微乱,云霞一般的披帛重新回到她周身。
她收起那对红炉点雪,轻轻撩开垂下的发丝,满头珠华没有一丝黯淡。
倒是那对流苏耳坠被剑风从中央截断,雕琢精细的兰花只剩下半边还在她耳际摇晃。
云里兰以手负剑于身侧,神色同样没有半分变化。
只是眼神,似乎不如最初般漠然。
林风致微微低头:“还是你胜我一筹。”
云里兰道:“你也不差。”
“啪!啪!啪!”
三声有节奏的掌声在上方响起,两人抬头,只见东楹站在上方,微笑着鼓掌。
“好生精彩,仙门有这样的年轻人,未来不必担忧。”
德高望重的老门主如此说道。
她们的表现确实值得称赞,是以东楹这么说的时候并无人质疑。
东楹一步步踏着虚空而下,仿佛脚下有无形的台阶。
“老夫看着也难免心绪翻腾,小友,你贡献了这么一场精彩的比斗,老夫便亲自来指点你一番,如何?”
他和蔼地望着云里兰,眼神慈祥极了。
云里兰瞧见他眼底的高傲,似乎自己并不值得他亲自来指教。
在身后众人的羡慕之中,云里兰想起从仪千风和虹霜那里听来的此人的性格,双手抱拳:“自当感谢老前辈。”
东楹赞许地点点头,又道:“你可有何同伴?若有,且叫上来,我一同指点。”
这句话落下,全场的嗡嗡声更大,恨不得现在站在东楹面前的是自己。
云里兰心中一定:“有的。”
两道身影从人群中跃出,站在云里兰身边。
虹霜颔首:“许久未见了,东老门主。”
东楹长须一颤,竟有几分热泪盈眶:“你这小儿,若非我方才的话,你是不是也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贪婪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确定对方已经长成他需要的状态。
好极,妙极,如此灵光璀璨,甚至不需要他再度进行淬炼——不愧是此世唯一的先天道体。
林风致留不得了。
东楹扫过一旁如同人偶娃娃般乖巧听话的仙门第一美人,心中做了决定。
今日过后,便只需要留下这张美人皮用作收藏。
那种窥探的目光如同某种黏腻的生物滑过虹霜周身,时隔多年,他再次感受到这种将自己视作精美摆件的眼神。
但他已经不是当年幼小的孩童。
“虹霜天生喜爱自在,当年有负老门主重望,如今也难以承受厚爱。”虹霜忽而笑道,“不过老门主素来仁厚,定不会因此怪罪虹霜。”
东楹道:“老夫怎舍得怪罪你?”
虹霜道:“那老门主也不介意虹霜多带一个人?”
东楹看着他身边的姜高宁,道:“原来他是去了你那里,无妨,一起来罢。”
他说的一起来,很显然是要虹霜、云里兰、姜高宁一起。
木偶一样的林风致微笑道:“我受老门主指点颇多,便不在这一次与你们抢了。”
东楹道:“你且立于近处观摩,对你也好处颇多。”
林风致听话地点点头。
这一场由东楹突如其来发起的指点,就这么普普通通地开始了。
他从前也会在演武中临时考校年轻修士,并无人觉得这一次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虹霜手中凝出一把短刃,金红流光顺着刃尖蔓延,逐渐延伸成一柄长刀。
他静静地望着眼前依然那般高傲、那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老者,长刀直指自己此生最大的仇人。
他想起湮没在一场洪水里的故乡,想起过往见过的每一场惨案。
拔刀的手再无一丝颤抖。
风起,雷鸣,火与冰共舞。
打斗双方,一边是执掌仙门数百年的大能,一边是这个时代一等一的天才。打斗的招式好比天地山川日月轮转,道法自然。
起先众人还很明显能看出是一方指导另一方的年轻人们,到后来雷声长鸣,烈火燎原,催开形如幽兰的霜花,无声的杀意愈演愈烈,已经到了旁观者都能清楚感知到的地步。
“他们,想做什么?”
有一修士愣愣地望着场上的雷光火影,风声如霜,一丝绝无可能的想法,从心间逐渐蔓延。
玉念生探头:“哪里来的风?”
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风好像变得更大了。
一枚精巧的鳞片从他胸口掉落出来,仪千风眼疾手快塞了回去。
好在玉念生还不能熟练催动灵气,否则鳞片神光展露,他就会代替场上打斗的人成为人群的焦点。
东楹起先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三个在这个时代才出生的年轻人,年龄加起来不到他的零头,就算有些奇遇,就算有方相氏教导,就算是仙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灵根,那又如何?
他下场来,本是想打废虹霜的道心。
只有虹霜发现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赢过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为故乡复仇,内心的绝望湮没理智,摧毁道心,他才能毫无阻拦地将这具等待已久的先天道体据为己有。
如此年轻,如此优秀,定比这几百年用的身体更为完美。
直到他发现对面三人并没有那么容易对付后,终于来了些兴趣。
“有意思。”
东楹笑道:“你似乎脱胎换骨了,虹霜。”
他觉得自己手脚有些酥麻,无妨,区区玉衡境的那点雷光奈何不了他。
虹霜踏着火光走来:“托你的福。”
身陷险境那些年,我可是时时刻刻想着您,想着如何将您挫骨扬灰,以告慰我父老乡亲在天之灵。
东楹觉得,自己该给他点颜色瞧瞧。
他运转周身灵力,忽然觉得有几分不对劲,灵力似乎有几分停滞。
莫不是这具陈旧的身体此时又给他添麻烦了?
东楹不悦地低头,脚上丝丝缕缕的雷光蔓延。
雷光遮掩下,有春蚕丝一根根包裹上,自脚底蔓延到腿部、腰间,直至东楹单手准备轰灭虹霜的修为时,看到自己手掌上有丝线缠绕。
一片轻柔的、如同云霞般绮丽的披帛从上空落下,像新娘子的红盖头落到他头上。
林风致不知何时坐在高处,保持着她人偶般精美的笑容:“风太大了,竟把我的披帛吹下去,实在抱歉,东老门主。”
东楹怒火中烧,他觉得有什么超出了他的掌控。
该死,林风致这个没用的东西,早知道就操纵她走远点,不然怎会在这时候丢脸?
他抬手就要揭开挡住视线的披帛,下一刻他感觉自己被高高抛起,看到了下午的艳阳,与那高远的青天。
干脆利落斩断他头颅的虹霜握着那流火刀兵,居高临下望着他:“你果真从未把我们放在眼里。”
发生了什么?
全场寂静无声。
玉念生小声道:“小姨,我眼花了?我看到一颗头颅嗖的一下飞出去了。”
仪千风放下酒盏:“没有眼花。”
掉落在地上的头颅瞪大了眼,竟还能发出声音:“你做了什么?”
云里兰抬头,一只傩兽从虚空中探出头来,亲昵地蹭了蹭她:“不是只有你会禁锢别人的灵力。”
虹霜偏头道:“你低估了天道斩仙门的决心。”
在天地自然之间,他们炼气士有源源不断的灵气支援。
“哈!”那头颅放声大笑,“你们以为这样就杀得了我?”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放在落地的老人头颅上时,那没有头颅的躯体猛然一震。
光滑的断头处流出漆黑的污水,被雷光和蚕丝锁住的四肢开始变化,几个呼吸间变成非人爪牙。
一团灰蒙蒙的光团趁着此时自污水中飞出,往林风致的方向而去。
他还有一个备用的躯体!等着吧,这次不过是他大意失手,等他有了准备——
他忽然看见那一直以来乖巧至极的精美人偶对他露出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肆意笑容。
下一刻,娇柔的美人自身后抽出一对比她人还高的斧钺。
一柄钺脱手而出,其上散发着属于祭祀礼器的辉光,将那团逃离残躯的灵魂短暂困住。
而林风致本人单手提着另一柄长斧,如同风一样出现在残躯身边,紧接着将那失去头颅的残躯拦腰砍断。
似乎还不够发泄她的愤怒,林风致又断开残躯四肢:“老娘忍你这个丑八怪好多年了!”
姜高宁默默地往那边封印头颅的虹霜走去。
不是,姐们,你有点过于狂野了。
云里兰双手掐诀,身后浮现一尊巨大的神像幻影,神像戴着黄金四目面具,灵光闪烁间,十二傩兽咆哮着现身,将场上所有反应过来想要救驾的仙门高层震慑在原地。
礼器只困住了那团灵魂一瞬间,但这一瞬间里,虹霜和林风致彻底断了那具残躯的生机。
生机断绝,与他的联系也彻底断开,他再无法像一百年前骗过方相氏一样躲回残躯。
他如同困兽一般嘶吼,望着身后浮现百鬼神像的云里兰,就像看到一百年前险些让自己栽倒的年轻方相氏。
不,不,他还有一个宝贝。
那团脏污的灵魂骤然放出漆黑的光芒,光芒直冲林风致头顶而去。
林风致却只是笑着拔掉发髻中央的精致玉片,随手丢在一旁。
玉片落地,应声而碎。
就好像他彻底破碎的生还之机。
玉念生眨眨眼,说:“小姨,那玩意儿有点眼熟。”
仪千风:“嗯,眼熟。”
【作者有话说】
困了,先睡了,明天捉虫,对了小可爱们捉虫拜托在段评里捉,不然只有一个字的虫我不一定找得到,落泪
第47章 幽冥开新门47
◎鬼烧天◎
残躯生机断绝,魂灵暴露于天光之下。
统治仙门数百年的无名存在无能狂怒地嘶吼,他拼命驱使着庇佑自己一百多年的宝物,想要像百年前一样再一次从绝地中逃生。
可那宝物碎裂成两半,再难以恢复如初。
“不,它怎会如此轻易损坏,这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灵魂状态的无名者怒视着正倚靠在竖在地面的巨斧长钺上,拿着一面小镜子修补妆容的林风致。
“我分明时刻操纵着你,你究竟什么时候调换的?”
蒙尘已久的祭祀礼器光辉粲然,林风致满意地看着光晕下自己毫无瑕疵的容颜,“哐当”一下把镜子扔到身后。
“你指你用来压制我灵魂的那玩意儿?”林风致呵呵一笑,她此刻的姿态并不算雅观,容颜依旧柔美绝伦,“谁调换了,明明是不小心掉的。”
天地良心,她可是从头到尾都被操纵着,灵魂被禁锢了这么多年,身上穿什么衣服戴什么装饰化什么妆容都不能自己决定。
她怎么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又被围观,什么时候不小心被哪个倒霉蛋撞到擦身而过?
何况堂堂仙门第一美人,身家无比丰厚,装点她美貌的装饰品有那么多,每天轮着换都换不过来,不小心掉了几枚玉石金花有什么奇怪的吗?
“你——”
“你什么你?”
林风致看着被云里兰百鬼神像神光震慑的灵魂体,那一团脏污的玩意儿她看着就恶心,思量自己竟然被这种脏东西操控这么多年,事业没有半分进展不说,没能给枫河报仇,又差点真和云九生死相斗,不由得叉腰怒骂:“老娘还没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你个丑八怪,老娘天下无敌的美貌和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差点都被你抢了,你还有脸怒视我?”
虹霜:“他没脸。”
林风致:“我说有就有。”
云里兰道:“提醒一下,你的美貌并不天下无双,稍微考虑一下枫河的意见。”
“哼,那个傻蛋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林风致别过头,冷哼一声,“他有意见?他有意见又怎么了?有本事让他从不知道哪个土坑里爬出来和我吵上一架。”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眶微微发红。
“我就是……我一个眨眼的工夫,他就不知道死哪去了。”
姜高宁一手搭过虹霜肩膀半揽着他,懒洋洋道:“我说这位狂野的姐,你要枫河从土坑里爬出来和你吵架,估计不可能。”
林风致狠狠瞪了他一眼:“姜高宁,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要你说*话了吗?”
被做成傀儡后,她模糊的记忆里只有云里兰在一座秘境里杀了那个披着枫河皮的假货的画面。都不知道真正的枫河葬在哪里……枫岳那个天字号蠢货,眼睛长脑门上,脑子里装的都是草,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发现枫河换了人。
虹霜任由姜高宁贴过来勾肩搭背,大仇得报,他现在心情很是轻松,憋着笑道:“不,高宁的意思是,从土坑里爬出来不可能,但从黄泉里爬回来倒是有点希望。”
林风致猛然抬头:“黄泉是什么地方?”有点耳熟啊……
她看着面前眉目有几分熟悉的年轻人,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云里兰。
“云九……”她颤抖着声道,“老师以前提过的……是真的?”
云里兰点点头,她从空中落下,任由傩面神像揉搓那意图逃窜的魂灵。
“很快你就会见到了。”云里兰道,“幽都即将重临人间。枫河的魂魄,在阴司黄泉。”
林风致喃喃:“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
虹霜道:“历史成了传说,传说成了故事。可没有见到真相前,谁能笃定故事的真或假?”
林风致道:“……你说得对,当初没来得及救枫河,我至少有机会死后向他道歉。”
姜高宁道:“他不会要你道歉的,比起这个,他可能更惊恐有人拿他的脸追‘你’这件事。”
林风致做出一个“呕吐”的表情。
很显然,这件事的杀伤力不只针对倒霉的枫河,对她也一样有效。
云里兰走过他身边,轻轻抱住自己归来的旧友:“十二,欢迎回来。”
林风致吸了吸鼻子:“你干嘛,哭花了脸就不美了。”
云里兰道:“不会,你是天下第一美人。”
林风致破涕为笑:“这下你承认我是独一无二的啦!”
“你一直是独一无二的。”云里兰说完,又补充道,“枫河也是。”
林风致顿时垮起了脸。
得知枫河起码死后有个着落,她突然就不怎么伤心那个笨蛋了。
嗯,就只有一点不难过,一点而已哦。
云里兰又道:“之前太匆忙,还没问你,你是怎么从他的控制中清醒的?”
林风致摇头:“我也是不清楚。这几年我昏昏沉沉,偶尔会被他叫出来应付身边的人,大部分时候都只能感知到一点外界的动静。我曾经尝试过留下记号,可下一次出来后,我发现看到我留下的记号的人都消失了,就不敢再冒险。
前不久,我在一片黑暗中看到几片……银杏叶?就像阳光的碎片。”
她语气有些迟疑,不太确定自己的描述对不对。
银杏叶?
虹霜和云里兰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他们曾见过有人长身玉立,银杏叶光影细细碎碎地从指缝里落下。
说真的,在猜到友人其实是新生神明之前,他们一度以为对方是银杏成精,而不是他自己说的尘世青莲。
“在那之后,禁锢我的力量逐渐消散,我甚至可以逐渐出来透气。”林风致又道,“完全清醒其实也在十几天前,我害怕他还有后手,不敢在脑海里多想一点,只是暗示自己要换几个饰品,提前把要换的挑了出来。说来也巧,我动手的那一天,恰好你那个朋友被拥挤的人群推到我身边。”
云里兰扶额:“难怪那片龙鳞会挂在念生身上,我还以为是你特意这样做的。”
林风致得意道:“那倒不是,故意而为容易被他捕捉到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很擅长随性而为。”
“老夫人的耳坠也是你选的吧。”云里兰面上浮现一丝微笑,“看到你今天也戴了,我便知晓我的猜测是真的。”
“说明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心有灵犀。”林风致笑眯眯道,“戴上是演戏,切断是终场,该处理后事了。”
那是她们过去一同追查各种案件时用来迷惑敌人的小手段,和其他在记忆里格外明晰的暗号不同,它谈不上多有用,甚至只能算一个满足林风致表演柔弱可怜小美人的把戏。
胜在她们从没把这个当成真的暗号,只当是朋友之间普通的玩闹。
云里兰也笑了,她看着此刻格外快活的友人,仿佛望着山崖上傲立的一朵奇花。
“风致——”
苍老的呼声从半空中来,林风致抬头,看见自己的母亲坐在高台之上,遥遥呼唤着她的名字。
“阿娘……”
林风致喃喃,就要往母亲那里而去,忽觉得有些不对。
母亲似乎无法动弹,否则她早已下来见她。可云九的傩兽应当只是震慑那些仙门蠢货,不会对阿娘做什么。
意识到这一点,林风致四下张望,发现除了他们几个以外,在场所有人都被一种妖异殷红的花朵禁锢了身体。
云里兰收回傩兽,领着林风致朝林老夫人而去。
虹霜和姜高宁同时离开,顶着周围所有仙门高层惊惧的目光在玉念生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仪千风朝他们打了个招呼,神态自若。
玉念生坐在凳子上左扭右扭,看起来有千言万语想对他们说。
虹霜手指竖在唇中央:“嘘,不要问,马上你就知道了。”
真是巧了,少东家这个位置视野最好,既不会离鬼门关太近而又像上次那样被波及,也不会离得太远看不清。
林风致立在高台,反手召回被冷落多年的留云藏风,来到母亲身边。
她来不及询问云里兰那花朵从何而来,便被母亲一把抱在怀中。
“风致,我的儿啊——”
林风致想像以往一样露出明媚的笑,嘴角却怎么也勾不起来。
清醒过来这段时间,与阿娘相处时她甚至不敢有片刻不同于以往“他”在时的表现。
那时他能用阿娘把云九逼得不敢动手,更早之前也没对阿娘动手,不过是怕自己会不顾一切毁掉这张脸。
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在他心里如何比得上目前最珍爱的藏品?
林风致不敢赌。
她只敢装作不经意地给母亲戴上兰花耳坠,为的是第二天云九能看见。可她没想到母亲居然自己私下去寻到云九,得知此事时险些把她吓得魂魄出窍。
冥冥之中仿佛有神明庇佑,她的母亲平安无事回来了。
而现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她在母亲怀中笑着流下泪来:“阿娘,我回来了。”
不知何时起,无穷无尽的寒气自地面之下生出,这并不是云里兰的灵力导致的冰霜,而是仿若来自九幽深处的阴森寒凉。
凄美的殷红花朵从地面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如同一双双向天空伸出的手。
青空在那一刹那暗了下来。
分明正是下午好时分,天色却转瞬入夜,乌云层层堆积,其间翻滚着黑浪,几乎要将一切湮没。
然而毕竟没有湮没。
无衣庄内外的芦苇丛中不知何时升起白色灯笼,成百上千盏悬挂在天空,点燃这漫漫长夜。
虚空之中,传来一声张扬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老东西,龙鳞不在你手上,你还能怎么逃——拿命来!!!”
“哐当”一声,那大笑的人似乎被谁随手打到一旁。
殷红的花朵在顷刻间蔓延,台上台下如同血河般热烈。紧接着,一座鬼门在森森寒气中降临。
那形制像是人间王朝的城门,却比人间王朝更庄严肃穆,缥缈好似天上来。
林风致望着半空中那巍峨的城门喃喃出声,云里兰拉过她:“并非九天,而是九泉之下。”
鬼门关出现的那一刻,原本还在想办法逃离此地的无名者骤然爆发一声尖锐鸣叫,像丧家犬一样四处奔逃。
可当他冲入长空,只见满天冥火飘摇。他试图遁入地底,地下鬼门打开,金灯花摇曳如血。
本能告诉他,他绝对不能靠近那冥火幽灯,更不能接近那巍峨城门。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众目睽睽之下出现的幽诡城门訇然中开。
门内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忽而出现一条蜿蜒的火照之路,其间走出一位陌生的鬼神。
那鬼神作人间官员模样,头戴一顶獬豸冠,身着红袍,左手执簿,右手执笔,迈着四方步从幽冥来到人间。
祂出现的那一刹那,这片空间都开始凝结。
在场无数仙门弟子、高层大能皆在那威严的神官面前俯首,深深的恐惧从灵魂深处开始蔓延。
从东楹被年轻人斩首、分尸之时,事情就彻底超出他们的预料。
为何会这样?
他们看着如同烂泥一样瘫软在血河花丛中的魂灵,好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不争门,东楹?”来者居高临下望着瘫软在面前的魂灵,摊开手中的生死簿,毫无感情开口,“触犯阴司数条律令,十殿阎王命本官拿你前往幽都走一趟。”
说完,他笔尖一点,那生前无所不能、无所不为的仙门统治者便束手就擒。
林风致在他离开的前一刻忽然大声喊道:“你是谁——”
那红袍鬼神淡淡道:“吾乃天道亲封的阴司判官。”
说罢,祂的身影消失在渐渐合上的鬼门之中,场上只剩下祂的声音在回荡。
良久,玉念生道:“虹哥,我记得在阳间拘魂这活儿,是【黑白无常】大人的吧?怎么是【判官】大人来了?难道【无常】大人调到别处去了?”
他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殊不知此刻全场寂静,他的声音变得极为明显。
于他们而言陌生又熟悉的称呼,陌生又熟悉的花与鬼门。
并没有人开口,不管是何等心理,他们个个竖起耳朵、提起精神试图听到回答。
哪怕他们心里极度不愿意相信。
虹霜当作不知这一切,只笑吟吟道:“怎么会呢。只有极其特殊的情况才会让【判官】亲自来接。”
玉念生虚心问道:“哪些算特殊情况?”
虹霜回忆着过去和黑白无常——主要是白无常大人闲聊的时候,对方提过的一些情况,挑出能公布在阳间的说:“一类是大功德者,于人间活人无数,众生敬仰,可立地成圣,幽都会派遣【判官】亲自将其迎回。一类是罪大恶极的亡灵,【判官】亲自出马,押其至酆都城阎王殿审判。喏,东楹就是后者。”
至于为何不让【黑白无常】出马,多半是怕【黑白无常】直接动用自己独特的权力将恶极者弄得半残以至于撑不过幽都的审判,还要重新给他救醒再继续,会给幽都的司法流程造成一定麻烦。
这话是白无常说的,他凭借自己对对方的了解,判断出这只属于对方上工时的抱怨,不一定是幽都的官方说法,便没有讲出来。
仪千风微笑:“如此说来,【判官】大人在地府的地位果然很高。”
她同样被妖异的红花禁锢在座位上,但并不担心会发生什么,反而饶有兴致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和虹霜一样,她现在十分快活。
她有预感,不久之后,她会更快活。
虹霜想,可不嘛,地府现在就这么一个判官。
姜高宁往下面看了看,说:“阿虹,幽都这次这么大张旗鼓出场,总不至于只是抓个作恶多端的鬼魂吧?我觉得这里还有挺多人需要地府审判一下……地府好像不能直接抓活人,但我们现在能动诶!不如——我们送他们去见阴官!”
场上仙门众人内心一颤,待看得是谁在问后,纷纷在内心破口大骂——
姜高宁,你什么意思?你非要提这个吗?
虹霜轻咳一声:“暂时不必。”
他的话音落下,便有寒风自九幽而来。
满天的冥火在九幽阴风之中聚合到一起,合并成一盏盏大灯。
两盏格外大的冥火一左一右落到半空,紧接着冥火朝上下盘旋延伸,几乎要烧却整片天空。
燎天的火海中,两根顶天立地的火柱升腾而起。
四肢分辨不清模样的四足生灵自上而下、由左到右跑过火柱,火焰流散,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它悬挂在天上,静静注视着人间。
天下哗然。
“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什么东西?”
“仙人、仙人终于要捅破这天啦!”
“看那里——天河,天河要倒灌下来了!”
“救命,救命啊!”
“仙人救命!”
……
无论在哪个方向,所有人都能亲眼看见这张天幕。哪怕闭上眼,那天幕的景象也直接投射进自己脑海中。
仙门弟子、世家大族、凡夫俗子、妖精志怪,活着的生灵亦或是死后滞留人间的亡灵,都将目光投向这遮天巨幕。
一条长河自九天之上倒流而下,汹涌的河水咆哮着奔向人间。
虹霜下意识开口:“不能吧,弱水也下来?”
下一刻长河水自他面前欢快流过,飞溅的浪花如同点点星光,好像在和他打招呼。
姜高宁不确定道:“阿虹,这弱水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虹霜尝试着掬起一捧河水,如同捧起一汪星辰。
“是不一样了。”虹霜将河水放回去,“真好。”
云里兰凝神一瞧,皱着的眉头忽然松开,还有心情开玩笑:“若不是提前知晓,我怕是真要认为【无常】大人失业了。”
虹霜猛地“咳咳”:“嗯……阿兰,注意一点,别给二位听见了。”妹啊,他们俩可有八成的概率会分到【无常】手底下啊!
姜高宁幽幽道:“我觉得他们现在听不见,应该更忙了。”
长河倒灌人间,却未伤人间一草一木,只将人间所有幽魂怨鬼席卷回幽都。
站在不争门山门最高点的天星遥遥望着那片天空,忽而笑了。
她将自己在不争门找到的一切东西都放入那咆哮而过的长河,顺手敲了那与河水作斗争,不愿意把证据松开的枫岳。
“省省力气,你如何能胜过天河?”
枫岳猛然抬头:“是你们让我找不争门作乱人间的证据,为何要丢给这诡异的河水?”
“是呀,可我们本身就是给祂帮忙的。”天星笑容甜美,“至于你,留着力气去看天幕,你说不定能见到另一个河。”
长河在片刻之间高悬九天,在人间与仙门如出一辙的兵荒马乱中,天幕光影轮转,徐徐展现鬼国幻影。
首先出现的是两排殷红的文字。
“阳间三世,伤天害理皆由你。
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
虹霜将其念出声,又道:“这是酆都城门上的对联,我记得横批是“你可来了”。”
林风致观察许久,低声道:“云九,你相认的这位血亲,似乎很清楚幽都之事。”
云里兰拍拍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安心,我之后都告诉你。”
林风致眨了眨眼,看向虹霜的眼神更真实了些。
那血色文字浓烈至极,又在一瞬间散去,有心人已经记下它展现的一切,又为其中内容感到心惊。
天下人的眼前,最先出现一张枯槁麻木的脸,往下是瘦得仿佛随时可以折断的躯体。
像一根马上就要枯萎的树枝。
天幕上竟会出现这样的人?
许多人不识字,但他们看得出上面的人并非富贵之人,只是一个极其穷苦的老者,他甚至还断了一只手。
难道天上的仙人,过得比他们凡人还要凄惨?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们看到天幕继续播放的画面。
那是一片荒山,除了出现的那人以外别无他物。
他独自在山中游走,漫无目的,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不知过了多久,荒山起了大雾。
雾气之中,传来金属敲击的声音。
怕不是有匪人来此,那人怎么还不躲!
许是天幕上的人模样太过凄苦,更多的凡人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纷纷为他担忧起来。
大雾中出现的是一个带着白色高帽,身着白衣的“人”。
祂面色惨白,唇色泛着一种凄厉的冷红,手持铁索踏空而来。
走近众人才发现,那“人”是漂浮在空中的。
可祂这满身不似活人的气息,也没有人把祂当做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
“咦?”
那新出现的白衣人看到前方游荡的老者,发出一声与面貌不符合的清脆声音,“此处竟还有漏掉的亡魂?”
“虽有公务在身……罢了,吾先送你魂归地府。”
*
天幕之后,幽都之中。
李昭明双手交叠,翘着腿半倚在王座之上,注视着面前展现人间模样的水镜,眼中无悲无喜。
“殿下,一切都已备好。”
【判官】侍立于他身后,十殿阎王分坐他下方两边,只等他开口。
白发青年抬起一只手,【判官】将生死簿恭恭敬敬送到他手中。
他随手翻开一页:“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天道:噫呜呜噫我终于攒够公开审判的力量了
注:
阳间三世,伤天害理皆由你。
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
——
这个对联是网上搜的,找不到作者是谁了
第48章 幽冥开新门48
◎九天悬幕◎
悬挂九天之上的巨幕令天下所有人都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
即使有人害怕此为天谴,不愿意睁开眼去瞧,天幕上的画面还是出现在他们的脑海,图像纤毫毕现,由不得他们不看。
“白衣人”说完那句话后,袖中飞出一条锁链,将来不及躲开的独臂老者锁住。
那枯槁老者愣愣地看着锁在身上的漆黑镣铐,毫无光泽的瞳孔猛然一缩,紧接着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好像看到了极为惊恐的东西。
“仙人——仙人饶命!”
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对着面前的“白衣人”连连跪拜。失去一只手后,他跪拜时有些维持不住身体的平衡,刚磕了一个头就狼狈地歪倒在一旁,躯干蜷缩,像只失去水分的虾子,在地上徒劳地颤抖。
他艰难地撑着身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诚恳一些:“仙人,仙人,还请宽限些时日,等小人找点吃食有了力气,就有精血孝敬仙人,仙人,仙人饶命啊——”
灰白的稀疏头发下,老者面容抽搐,似是恐惧到了极限。
“白衣人”道:“本官饶不了你的命。”
独臂老者一听,陷入更深的绝望。
又听得对面的“白衣人”一拉锁链:“你已经死了,何来命可饶?”
“啊!”
独臂老者一惊,整个人往后面倒去,但他被锁链束缚,对面的“白衣人”一拉,他又站了回来。
“吾乃阴司无常。你游荡阳世多年,三魂七魄将要散尽,且随吾往幽都去。”
那独臂老者战战兢兢,见对方除了锁住他以外,似乎没有要做别的事情的样子,心中竟有一丝丝感恩戴德。
一种冲动促使他不经思考开口:“阴司无常大人,您说的这幽都是什么地方?是皇城吗?小人这辈子还没到过皇城。”
白无常摇头:“皇城是人间的皇城,幽都地府,自是生灵死后的世界。天道有令,生者居阳世,死者归阴间,各有各的去处。”
说罢,那【无常】身后浮现一座巍峨城门。城门上书“鬼门关”三字,飞檐翘角下,镌刻着鬼纹的城门格外阴森。
在殷红花朵的簇拥中,祂拽着那在【无常】的神音中清醒过来的幽魂,踏入了鬼门关。
白无常锁着老人飞在半空中,四方上下皆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只有一条如同烈火般的长路蜿蜒曲折,是幽暗中唯一的色彩。
许是先前对方的“和蔼”给了他一点勇气,独臂老者颤巍巍道:“大人,这是何处?”
白无常道:“火照之路,年轻人,莫回头,莫低头。”
火照之路莫回头,火照之路莫低头。
独臂老者张了张嘴,他望着前方神官被底下的血火照亮的身影,忽然落下泪来。
“好,好,我不回头,我也不低头。”
寂静的空间里只有无常的锁链碰撞发出的声响,掩盖不了老者的哽咽声。
也许是独臂老者的模样实在可怜,观看天幕的许多人不由得感同身受,悲从中来。
“那真的是仙人?”
“这可如何是好,得罪了仙人,仙人不会放过他的。”
“他哪里得罪了仙人,是那仙人看到他就要用锁链铐住他。”
“怎么就不是得罪仙人?我邻家孩儿在河畔打水漂,水花不小心溅到路过的仙人,那仙人顺手就挖去那孩子的眼。”
“要我说,那些仙门弟子算哪门子仙人。”
“我姑姑家的孩子拜入仙门,做了仙人,回来也看不起我们土里刨食的,没多久姑姑去世,那孩子也没回来看一眼。”
……
窃窃私语者众,尽管心中早已清楚那些仙人是什么作态,在听到“白衣人”说话时还是为那老者感到心寒。
这白发苍苍的老者独自在荒山中游荡,不知怎么又得罪了那高高在上的仙人,这下恐怕要去了半条命啊!
紧接着他们便听到那“仙人”后面的话。
“什么?这老者已经死了?”
“娘亲,老爷爷已经死了吗?那他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娘亲了?就像二妞再也见不到爹爹一样?”
“怎会如此,那老人看起来和生人没什么两样……就是很有饱经沧桑的模样。”
“不出所料,那老者走过天光下时,吾是没有看到影子的。”
“我怎么觉得,那老人走路时和那仙人一样,都是不落地面的。”
“难道张师兄想说,那仙门弟子也是死人?”
“什么阿猫阿狗也可以说是仙门弟子了,此人一脸死人相,诸位难道认为此人是同门?”
……
待到那“白衣人”继续开口,人间更是掀起滔天巨浪。
若有人从九天窥探人间,此时便能发现人间人声鼎沸。
“阴司?可是传说中的地府?”
“此前那对联里的‘阴曹地府’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就说是真的吧!死后真的有地府,老兄,随我回老家拜拜城隍大人!”
“不过民间神话而已,这天底下哪里有阴司?诸位切莫听这天幕妖言惑众,许是什么大妖出世,要来为祸人间。”
“我倒希望真有阴司地府。”
“长老!地府真的回来了!怎么办啊,您不是说,神离尘世已经十万年了吗!”
“这,这不是假的吗?举头三尺无神明啊!”
“管他是不是真的,我们看下去就行了。”
“若是世间有神,为何不普渡苍生?若是天上有神,为何放任修士为非作歹?我的女儿才十五岁啊!她刚刚才出门踏青,我却只见到她的尸体!”
“朝廷之前兴建的城隍庙,似乎就与这地府有关。”
“幽都?死后的世界?看来这段时间以来人间的传言是真的。”
“师兄,你听到了吗,天幕上的这无常说,‘天道有令’?天道是不是在看着我们,我们是不是能揭发一下……们?”
“师妹莫心急,小心行事,我们再看看,若是真的,村子也许有救了!”
……
人间的惊涛骇浪传不到仙门的寄香台。
和懵懵懂懂观看着天幕,不知阴司象征着什么的百姓相比,被禁锢在这里的仙门高层冷汗直流。
他们只觉得浑身发麻,冷意传到心底。
无论他们愿不愿意,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让他们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天道醒了。
如果不是天道,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将他们全部禁锢在这里,又在九天之上悬挂这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天幕?
他们可不觉得这天幕只能让自己看到。
在九幽吹来的寒风中,他们脑海中同时想到一句被遗忘很久的箴言: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一位宗主咬着牙,对坐在林风致身边的云里兰怒目而视:“云仙子,将我们所有人留在这里,你们就不怕因果报应?”
若不是云里兰召唤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可怖野兽,他早就在东楹断头的那一刻逃走了。既然现在走不了,那别人也别想逃!
云里兰眼神都没给他一个:“报应?该担心报应的是你。”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们问心无愧,倒是你们……”虹霜道,“该有报应的是谁,我瞧着你们心里很清楚嘛。”
他坐在玉念生身边,愉悦地欣赏着这群仙盟高层狼狈的表情。
他和云里兰这么多年查的案件,仪千风收集多年的证据,加上天星和枫岳在不争门寻到的东西……够你们全军覆没。
哪怕是枫岳,也逃不过一个审判,无非就是轻重的区别。
这时,虹霜忽然听到脑海中传来一道清朗声音。
他眨了眨眼,感受开启的权限,会意一笑。
下一刻,天幕画面的最上方飘过几行文字:
【白无常大人真是亲切,还与这老人家解释。换做黑无常大人,恐怕直接就带走了。】
文字是夕阳色调,在鬼气森森的画面中极为鲜艳,几乎可以算是唯一的暖色调——
那血淋淋的红花火路可算不上暖色。
“那是什么?”
被困在宗门出不来,想办法去给赴宴的师长前辈送消息的仙门弟子急得团团转,一抬头就看到天边飘过的夕阳色文字。
“谁,谁在天上写字?”
“写字这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官人。”
天幕上又飘过一句话:
【地府驻阳世办事处,有什么疑问,可以自己在心里默念三遍提出来,办事处予以解答。每人只能发布三次。】
这句话同步转换成声音,出现在天下人的耳中。
姜高宁猛然回头:“阿虹!这是什么好东西?”
虹霜愣了愣,他扫了眼天幕上出现的文字,不确定道:“后面的内容,好像不是我说的原话。”
除了前面的“地府驻阳世办事处”他是照着李昭明给的头衔念的以外,后面他说的明明是“若有疑问,心底默念展于天幕,予以三次解答”,而且他也没想到会转换成声音啊。
虹霜很快想明白原因——很多人不识字。
比起文绉绉的话,还是大白话更能让人听懂。而且李昭明给他的头衔也很清晰明了,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的。
他道:“他给了我一点小权限,比如发布这个‘弹幕’。”
姜高宁他们立刻明白这个“他”是谁。
云里兰拍拍唯一不清楚的林风致,眼神往上示意。
林风致:“……”哇塞我的小伙伴,许久不见你这么出息了啊!
她小声道:“等结束后,你一定都要告诉我。”
云里兰点点头。
虹霜的弹幕发出去没多久,很快就有人试验成功,在天幕上发出第一条弹幕。
巧了,问的还是虹霜不需要翻看权限的东西。
【敢问这位大人,如今阳世的城隍大人是否是地府神官?】
虹霜发出回复:【是,各地城隍均为地府指派。】
这一句回复之后,人间不少拜过城隍庙的百姓都松了口气。
是城隍大人啊,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们不知道仙门各种争斗,只知道自从朝廷建了城隍庙,他们去拜过城隍,不仅能见到离世许久的亲人,平日里生活再没有妖鬼作祟。
他们再也不用勒紧裤腰带攒钱,冒着大风险求仙门出手了!
天幕上再没有谁发言。
玉念生纳闷:“就没别的人有疑惑了吗?这可是地府诶!”
云里兰道:“每人只有三次发言的机会。”只有三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会想到先等等。
画面上过了片刻,黑暗中忽有明光大绽。
白无常带着老者行至明光尽头,有如同洪钟一般的声音响起——
“此乃阴司泉路,前方来者何人?”
明光尽头出现一对“人影”。
一“人”人身牛头,一“人”人身马头,皆不似寻常人类模样。
独臂老者吓了一大跳,本能把自己缩在白无常身后。
“你俩是在黄泉待久了,眼珠子瞎了么。”白无常大笑,“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
牛头道:“我道是谁,白无常大人,今日怎就你孤身前来?”
马面道:“黑无常大人呢?”
白无常道:“老黑还在上面,我偶遇一幽魂,似与地府前些日子抓获的孽魂有关,森罗殿正在会审大案,便先将其送来。”
祂这么说着,将手中锁住的幽魂推至牛头马面中间。
牛头马面一左一右揽住那几欲瘫软的老者,雷鸣般的声音响起:“吾等为阴司鬼差牛头马面,既已归阴世,随吾等走过黄泉路,往酆都城等候审判。”
审判?
独臂老者心中悲凉,他有什么可以被审判的?
黑暗过后,他行走在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路上,道路两畔皆生着妖异的红色花朵。
白无常离开后,面对着这奇特长相的鬼差,他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又记着先前白无常的提醒,也不敢低头,于是目光便只能虚虚游离在空中。
这一下更是让他吓一跳。
周围飘荡着各种各样的亡灵,作差役打扮的鬼卒牵引着一道道亡魂飞速行过,每道亡魂面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呆滞。
老者眼珠转了转,似乎只有他神智还算清醒。
“黄泉阴冷,年轻人,可还受得住?”
他听到了和白无常一般和善的语气,不同于他见过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
“受、受得住。”独臂老者发现他们挟着自己,是防止一松开自己就跪倒在地,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即使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
马面道:“前方已至三生石,三生石上望三生,前尘今世并来世,你可有想看的?”
老者凸出的眼珠子转了转:“小人没什么想看的东西。”
无非烂命一条,天生卑贱,又有什么可看的呢?
黄泉路寂寂,忘川浪腾腾。引魂花烈烈,冥火复幽幽。
牛头马面在一处高台下停住。
“此处乃是望乡台。”牛头说完,便不再开口。
独臂老者从这个名字里听出什么,他嘴唇颤抖,到底还是登上土台。
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他往下看。
眼中映照出的,正是故乡的模样。
风景秀丽的村庄,身体安康的父母,尚在壮年的他自己。
他和父亲从地里回来,远远瞧见炊烟袅袅。行至家门口,只听得母亲呼喊“孩他爹,儿啊,过来吃饭”。
鸡犬相闻,榆柳成荫。并不富贵的平凡人家,一切*都好像是过去的模样。
独臂老者忍不住落下泪来。
看到天空展现的这一幕,天幕下的众多人不由得落下泪来。
“俺想俺娘了……俺在城隍庙拜了三回了,怎么还没轮到俺娘托梦。”
“故乡啊,我儿,你切记,若为父为娘皆死在任上,定要将我们葬回故乡,葬在老家门口那棵桂花树下。”
“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我要回家,我想回家,仙人、不,神仙,无常大人,牛头马面大人,救救我!”
……
“原来死后去到阴间,黄泉路上还能看见阳世的亲人。”
一位书生仰头望着天空,不禁叹息一声:“听闻城隍庙可行托梦之事,生者亦有机会见到阴世的亲友。如此看来,这地府颇懂人性。”
“那三生石好生神奇。”书童惊道,“老爷爷做什么不看呢,要是我,我肯定想要知道自己上辈子是谁,下辈子又可以做谁。”
书生点了点她额头:“你不懂。”
阳间三世哪有那么容易看的呢?若是看了,是否会有难以支付的代价?朝廷不久之前督建各地城隍庙,是否意味着朝中已有哪位大人接触到了地府之事?
她在面前的纸上又落下“望乡台”三字,继续看着天幕。
独臂老者并未在望乡台待多久。
恋恋不舍地看过故乡的方向,他从土台上下来,蹒跚着回到牛头马面身边。
“两位大人,继续前行吧。”
牛头提醒道:“往后就是酆都城,进了可就出不来了。”
独臂老者颓然摇头:“我没有家了。”
再多看一眼,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既然如此,牛头马面也不再劝告,挟着他往酆都城而去。
酆都城建在罗酆山上,点点冥火飘摇,映照出其上阴森庄严的鬼城。
山下魑魅魍魉游荡,饿鬼穷魂相对哭泣。追魂的阴官身后旋风滚滚,黑雾纷纷。
牛头马面行至酆都城门,向里面的阴差展示一纸调令,守门的阴差道:“一生为善,枉死之人,且往十殿阎王处去。”
独臂老者被移交给城中阴差,正是惶惶不安之时,眨眼间便被押到那所谓的阎王殿。
与酆都城的外表不同,阎王殿为壮丽的碧瓦楼台。
檐飞兽头,瓦叠鸳鸯。彩霞万条红雾现,窗牖晓烟接青霄。绛纱灯火垂素练,招魂送鬼显峥嵘。*
环佩声响,仙乐飘飘,一排排明烛殷红。
鼎炉香起,宝扇连风,一道道烟云迷离。
阴差于门外唱和道:“证人已至,拜请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轮转王十代阎君!拜请——阴天子——”
被阴差押入其中的独臂老者抬眼一看,只见森罗宝殿中十代神官分两列降阶而至。最上面最中间的座位上,则有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神光离合间,老者灵台忽而清明。
他跪在厅堂中央,听得醒木一响,头顶有威严神音来:“堂下亡魂,有何冤屈?”
老者反应过来,这一路走来的流程,比起那仙门,更像是人间朝廷办案形式。
他悄悄抬起头,先看到侍立在下首的人。
那人果如阳间朝廷官员打扮,头顶獬豸冠,身着红罗袍,腰围金犀角,脚下登云促雾,正低头看他。
或者说,在看他前面跪倒在地上的几道人影。
他们所有人都戴着锁住双手的木枷,脚上也被严严实实的镣铐束缚。蝴蝶骨上,一条铁锁穿骨而过。
其中有一道背影,分外眼熟。
独臂老者低头看向自己,他身上只有腰间有一条锁链,锁链一头落在地上延伸向外,并未有半分将他禁锢的意思。
半晌,他直接冲向阶梯之下,用尽毕生力气喊道:“小人螺渡城外三十里木水村王立,状告不争门长老赵莫害我父老乡亲!!!”
他凄厉的声音在森罗殿回荡,久久不绝。
上首有神官道:“你且一一道来。”
独臂老者此时再没有之前的佝偻状,在这森罗殿中,他流失的力气似乎又回来了,伏在地上声泪俱下:“小人本是木水村一农人,那日下地归家,只看见满村人都,都死光了,都死了。”
许是回想到多年以前的惨状,他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整个村子都是红色的,全都是红色的。到处都是大家的手脚。村口的放牛娃娃,才六岁哩,眼珠子掉在地上……小人看到村中央有烟升起,过去看,只看到一堆头发,头发里有小人的爹和娘……大人……求求大人还我们木水村一个公道!”
那被扣住的魂灵中有一位抖着声反驳:“阎王大人!是这凡人在构陷我!大人切莫相信谗言!”
独臂人猛然回头,恶狠狠望着那瑟瑟发抖的魂灵:“大人,小人可以作证是这个人干的,小人,小人死时才二十三岁!是被这人抽光了精气精血死的!小人亲耳听到这个姓赵的说,用我们村子的人命祭他那把剑!”
他好像在这一瞬间回到还是壮年时候,将心中藏了许久的冤屈尽数倾泄出来。
【作者有话说】
我很想知道jj新搞出来的那个AI模型审核什么意思,它怎么什么评论都删啊!
注:
*阎王殿的外观描述参考《西游记》。
第49章 幽冥开新门49
◎审判◎
森罗宝殿,神光离合。
王立被带入鬼门关,一路交接数位阴差鬼卒,自黄泉路走到罗酆山的酆都城,又跪至这森罗宝殿之前。
阴差唱和之后,十代阎君降阶而至,上首正坐阴天子。
轮转至此,众人皆明白此为何意。
若是死后世界的审判……凡人与仙人,神明会站在哪一边?
尘世众生仰头看,都在观望审判的结局。
画面中央,王立重新叩拜阶上十代阎君。
就凭阴官这一路好言相送,没有一位像阳间仙人那般看他如地下最肮脏的蝼蚁,他愿意赌上一把。左右他已经死了,没有什么好怕的。
三拜之后,他将自己曾经被折磨的过程一一道来。
从他一路归家只瞧见村邻四散的肢体,到找到自己被焚烧的父母时被仙门弟子发觉。
他被对方抓起来要砍掉头颅扔进火堆,与父老乡亲做伴。有个年幼的小弟子不忍心,借着祭剑已开始,不如带他去别处砍头的理由放了他,指路让他往城中逃走。
他逃了没多远,依然被抓了回去。
后来王立和许多人一同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日日有人过来抽走他们的精血供不知名的大人修行,他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和他一样的青壮年最后变成干瘪的尸体。
朦胧间他听到那姓赵的仙人满意地说有了童子最纯净的精血,自己的剑终于炼成。
他在人间最后的一眼,是看到有几分眼熟的仙门弟子毫无声息倒在角落。
那是曾经帮他逃走的小弟子,是个才十来岁的小娃娃。
最后,他举着自己断开的手:“各位大人可以查看,小人这只手是被他斩断的,就因为小人被他抽取精血时哭痛一声,这姓赵的老爷说畜牲叫得他心中烦躁,拿剑砍了小人一只手。”
王立说这话的时候,悬挂在森罗宝殿之上的一面明镜静静映照出他狼狈的模样。
那明镜背后镌刻着鬼国兽纹,周围一圈镀金的长生叶,枝枝蔓蔓相连。
那赵莫似乎受过极大的折磨,他双手被木枷锁在下巴处,跪着身子扭出来:“他说谎,阎王大人明鉴,小人只受用过精血,未曾砍掉谁的手!”
说完这句话,他猛然反应过来,惊恐地瘫软在地。
王立冷笑:“小人快痛死了,分不清你和你的徒弟,你们都穿着差不多的衣裳,像读书人画的那些黑的白的画。”
不争门的门派制服上正是如同水墨一般的山水画。
【判官】喝道:“赵莫,你可知罪?”
赵莫浑身一震,木枷下的灵魂变得愈发漆黑,他艰难回头看向与自己跪在同一片地域的鬼魂。
触目所见,没有一人愿意与他对视。
“不认!”赵莫咬牙,“莫说此事非我所做,就算是我做的,区区一个凡民,死了就死了,凡民之命哪有仙门珍贵?”
高悬的明镜忽而神光大绽。
下有神君言:“明镜之下,满嘴谎言,不知所谓。”
秦广王道:“既不认罪,判官,调生死簿一观,以证二人所言真假。”
【判官】出行两步,手中簿册摊开至某页。
“沉香郡连牙县赵家村赵莫,生于阳世正武十一年三月六日,卒于阳世星曜初年七月七日。
开平三年四月十五入中州仙门,开平九年九月初七辰时,迫使中州北部开放秘境,令城池地陷崩塌,死伤一千三百余人。
永嘉初年七月八日,入住中州云集客栈,店内杂役送错一壶茶水,半时辰后取其性命。
……
永嘉二年,于小秘境获一魔剑,掳沉香郡四十九对壮年男女,抽其精血为魔剑开锋。
永嘉四年,网罗尘世九十九名至阴孩童入剑炉试剑。
永嘉七年,小秘境开放,设计陷害同门十六人、仙门三十二弟子祭阵。
……
永嘉二十年,带领门下弟子屠杀螺渡木水村,死者一百七十六人。
永嘉二十三年,以九十九对壮年男女精血洗魔剑。
……
星曜初年七月初七,夺玉华山灵源泉玉未果,卒于凡世炼气士虹霜之手,尸骨无存。”
那一页纸张,轻薄又厚重,记录他从出生到死亡的一生。
小到幼时偷走邻家孩童的糖果,大到屠杀一地生灵,赵莫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清清楚楚记录在那一页纸上。
【判官】宣读他每一个罪行时,那高高悬挂在森罗宝殿上的明镜同步出现对应的画面。
不承认阳世人证?
阴世自有生死簿记你一生。
“阳间人证,阴世物证俱全,请阎君定夺!”【判官】合上生死簿,后退三步恭请阎王。
第二殿楚江王道:“殁于赵莫者,合有三万九千零四十六人,孽障深重,合该入我寒冰地狱,受千年剥皮锉骨寒毒之苦。”
第七殿泰山王道:“身为修行之人,不思庇佑众生,反成众生所苦,不若入我热脑地狱,日夜受烈火焚身、恶鬼食脑之苦。”
第五殿阎罗王道:“此孽曾纵火焚城,也该入铜柱地狱,受炮烙之刑。”
第八殿都市王道:“诬告他人、为占据宝物害人性命,油锅地狱也该走一遭。”
……
最后一殿轮转王漠然道:“本王判他地狱服刑之后,入三十世畜牲道。”
赵莫伏在地上,听着那些残酷的刑罚悲声嚎啕:“阎王大人,我不明白,不过是取一村数十人祭剑,不过数万凡人,仙门向来如此啊!我等仙门弟子素来不同于凡人,为何诸位阎王大人如此偏心凡人?我等仙门上天入地,分明最与仙神相近,阎王大人如何能嫌我等非先天神明,赐我数千年酷刑?”
“哼!”
森罗宝殿中,一位阎君暴怒出声:“身为修行中人,不思修身养性,不问本心大道,弃生身之处,负数万生灵性命,有何颜面自称修仙之人?”
待得十殿阎君一一判过,判官扬声:“寒冰地狱一千年、热脑地狱五百年、铜柱地狱三百年、油锅地狱一千年,并三十世畜牲道,请阴天子明令!”
“哐当——”
一支令牌自最上首飞下,凌厉插入赵莫额中央。
即刻便有阴差自森罗宝殿之外来,一左一右拖着瘫软的赵莫往外走去。
下一刻天幕画面转至一片幽冥阴山,山形凹凸,崎岖陡峭。
山不生草,涧不流水。荆棘之中鬼怪丛生,石崖之下妖魔隐匿。此处没有半点鸟兽踪影,只见阴风阵阵,黑雾弥天。
赵莫两股战战,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踏入这里,可这又如何由他?
阴差撤去木枷,一把将他推入这幽冥阴山之中。
无边的黑暗侵扰着他,他不知往下落了多久,眼前忽有两道鬼火飘摇。
他被无数双手拉进黑暗之中,紧接着眼前一亮,正有几只面目可怖的小鬼狞笑着将他架起,锋利的爪牙自他头顶划开,竟是硬生生剥开他一张完整的人皮,取出他所有的骨头,丢进脚下那万丈冰川之中。
下一刻火焰灼烧,有小鬼搅动他颅中脑浆分食,片刻后将皮肉骨血自冰川中捞出,投入熊熊烈火之中。
接下来炮烙之刑、油锅地狱等如数走一遭,一轮过后又回到寒冰地狱,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受刑期间,他被地狱刑罚折磨的灵魂在下一刻复原,又继续投入刑罚,神智永远清醒,永远感受着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瞧见有熟悉的面容与他一同在冰川中被剥皮扒骨,入油锅,贴铜柱,也在转换地狱时瞧见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宋然赤脚攀爬刀山后凌迟千千万万遍,瞧见自己高攀不上的仙盟副盟主余年盛被凡人的石磨一遍又一遍碾过,磨成齑粉之后又被小鬼拉长还原,继续投入下一个血河地狱,被一拥而上的蛇蝎撕咬精光。
地狱轮转之中,他们的刑罚比自己还要重得多。
不知多少年过后,直到赵莫地狱刑期结束,前去轮回道转畜生道时,那两个苍老憔悴得不成人形的灵魂还在地狱受罚。
彼时,赵莫已彻底被地狱碾碎了心魂,麻木地离开,再无任何反应。
……
赵莫被压下去后,紧接着便是王立的审判。
王立此刻已没有方才的激动,他默默跪下来,垂首等待自己的结局。
方才的审判之中,他已经知道,离他的二十三岁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已经死去很多很多年,久到他的魂魄最初都忘记自己的血海深仇。
模糊的记忆里,他记得阳间的庶民告地位高的大人,是要被罚板子的。他在阴间的朝廷告了高高在上的仙人,也是要被罚的吧。
没有关系的,他也算为爹娘和乡亲们报仇血恨了。接下来不管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他都可以接受。
上方传来【判官】宣读生死簿的声音:
“螺渡木水村王立,生于阳世永嘉初年,卒于永嘉二十三年。
……
判轮回人间道,入太平世,衣食无忧,七十年后寿终正寝。”
有阴差上来扶起他,一个阴差拉着松垮垮锁在他腰间的铁链,将他带离宝光闪烁的森罗殿,离开阴风缭绕的酆都城。
直到再次踏上那片无边的血色花海,他才恍恍惚惚道:“这就,结束了?”
阴差笑道:“自然,天道看着呢,幽都眼下的办事效率快了不少。”
王立不可置信:“就这么结束了?小人,小人不用挨板子、滚刀山?”
阴差奇了:“挨什么板子?我可在外头听见了,你上一辈子没犯什么事,倒是帮村人找回被拐卖的孩子,善事做了不少,就是实在倒霉,被那修错道的修士坑害,怎么还会在阎王殿前挨板子?”
“可是,可是那最上面,可坐着阴天子啊!”王立焦虑道,“阳世民告官,可是要挨板子的,更不要说告御状了,难道是大人们搞错了?”
阴差不屑道:“怎么可能搞错?就算诸位大人错了,生死簿被修改,幽冥明镜也不会错,那是天道所悬。”
另一位阴差道:“老兄,你死太久了,怕也不清楚阳间律法有更替,我听前段时间下来的新死鬼说,阳间现在民告官,也不用挨板子滚刀片了。当然,要是诬告,那可是要吃更重的苦。”
起先的阴差说:“哼,还不是看幽都降临后修改的。”
两位阴差之间的话,王立是再也听不见了。
他只是想,真是太好了,有这样好的大人,这样为他们着想的大人,他的爹娘转生也会转生在一个好世道,有吃的,有喝的,不会冻着,累着,饿着。
王立被阴差牵引着走到一条长队面前,听到对方说:“在这里排队,领孟婆汤,饮尽孟婆汤,忘却今生苦,来生好好过日子吧,老兄,七十年后咱们阴间再见。”
他连连鞠躬:“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他的身后很快来了无数新鬼,面上都是忐忑模样,只是越往前走,面目就越模糊。
轮到王立时,他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孟婆,只瞧见一片星空色,像他幼时故乡的夜晚。
从亭中探出的手上接过那碗孟婆汤,他只觉得十分熟悉。
那是阿娘最拿手的疙瘩汤的味道。
一碗饮尽,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凭着本能走上奈何桥,消失在桥那头的轮转台中。
……
阴差源源不断送上人证,【判官】调取生死簿证其真假,经由天道赐下的幽冥明镜还原过往画面,凡入森罗殿身披枷锁者,无一不是血债累身之魂。
煌煌森罗殿,审判一个又一个,被判入地狱中的,有在阳世祸乱生灵的仙门弟子,也有仗着仙门之势为非作歹的凡人。无论仙门凡人、妖精志怪,他们唯一的区别,仅在于阳世所犯罪孽大小,这决定他们要在地狱服刑多久,决定是否有来生。
审判到第四个时,被押上来的人令天幕下哗然一片。
并非是跪在阶前的罪人有多奇特,而是出来作为人证的,乃是仙门名声极盛、风评颇佳的仙门第一公子——枫河。
枫川在看到枫河出现的一瞬间,原本还有几分绷着的表情彻底癫狂。
“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可怜我?”
他下半身牢牢禁锢在阶梯下,上半身锁在木枷中,头发脏污凌乱,整个人狂乱至极。
枫河看着他,只说:“你永远也比不上我的。”
枫川不住摇头:“凭什么?你这种软弱无能的蠢货,除了一张脸外没有半点比我强的,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如果你不是枫岳的弟弟,他根本不会看你一眼,你也不会如此众星捧月!为什么做少族长的不是我,我哪点比你差?你哪点比我强?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枫河道:“凭我从未害过任何无辜生灵。”
样貌美貌到妖异的亡魂,眉宇还接近少年的形态,他死的时候,本也年纪极轻。
“阿兄傲慢,他看不上凡人,便也从不会对弱小之人出手。就算我不是阿兄的弟弟,他也看不上你这等拔剑向凡世的恶人。”枫河别过头去,“我本以为你只是恨我,可你竟然用我的脸,害了那么多的人。”
他的语气里再没有过去面对枫川时的温和,余下的只有冰冷。
枫川却彻底崩溃了,他匍匐在地上嘶吼:“你说谎!我怎么可能比不上你,我怎么可能比不上你,枫河,你回头看我,我哪里比不上你!枫河,枫河,你不准可怜我,不许可怜我,你看着我,不许可怜我——”
直到被阴差拖走,他嘶哑的声音依然在森罗殿外回荡:“枫河——你回头——”
枫河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待枫川的声音彻底消失,他朝着高位上的诸位阎君拱手一拜:“殿下,诸位阎君大人,枫河这便退下了。”
【判官】亲自送他出了森罗殿,最后说了一句:“代本官向【孟婆】问一声好。”
……
天幕之下,众说纷纭。
【地府原来是这副模样,如此多的恶鬼游魂,地府神官该要如何处置?】
【这地府宝殿神光煌煌,瞧着竟像天上仙宫。】
【地府地府,自然在地下,本来就是仙宫。】
【俺瞧着这怎么像县令大人哪?】
【县令大人哪比得上这些个大人,没听那阴差说是什么什么王么!】
【就是,县令哪里有这么多人,哪有这么大的排场。】
【那阴天子看不清模样,是不是地府的皇帝啊?】
【这话说的,你难道知道阳间的皇帝长什么样?】
【天啊!木水村是我姐姐嫁的地方!它不是走水了全村都没了吗?这人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村不是走水,是被那姓赵的仙人老爷弄死的意思呗。】
【何人在天幕胡言乱语,赵长老素来与人为善,如何会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前面的是仙门弟子?你们也知道干的事情都丧良心啊!】
【我知道王立,木水村是往螺渡城酒楼送下酒菜的,他家做的轻水糕最好,但王立我记得与我同岁啊,怎生得这副模样?】
【看,就说是胡言乱语吧。】
【他刚刚说什么?抽取精血?精气?】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他强带走做徒弟了,他好久没写信回家了,他该不会也被害了吧?!】
【吵什么,这分明是地府对亡灵的审判,既然阎君下令,之后自有分晓。】
【什么?竟是真的?!】
【这生死簿是何等神器,竟能看到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情。】
【从生到死,从生到死,所以叫生死簿啊!】
【木水村竟真是那赵仙家灭的,好狠的心。】
【仙门难道不一直是这个德行?你们今天才知道?】
【姓赵的什么意思?!他还想和阎王拉关系?】
【可是他说的也没错啊,仙人能够上天入地,是最接近神的存在,我们这些凡人在这种存在眼里都只是蝼蚁。】
【我儿——那是我儿——救了那王立的是我儿,我儿才十岁啊!!!阎王大人,判官大人,无常大人,牛头马面大人,阴天子大人,天子陛下,为我儿做主啊——】
【不一样,我拜过城隍大人,城隍大人和我们县官大人一样都是好官,我信地府不会放过他。】
【果真如此,地狱又是何地?这些惩罚听起来就心里发凉。】
【你不做亏心事又怎么会心里发凉,俺倒是觉得地下的神仙干得好,比地上的仙人好。】
【哪里是仙人,没看到阎王大人说都是人吗?都是人,仙人和凡人有什么区别。】
【啊!!!!好多虫蝎!好多血!】
【看爽了,就该这么对着这些杂碎。】
【你们不觉得太残忍了吗?赵长老不过杀了几千人,就要被判处数千年刑罚,还要转世当三十世的畜牲。】
【不觉得,多来点,爱看。】
【这叫残忍?你怎么不觉得他害死那么多人更残忍?你觉得自己六亲安在,太舒服了?】
【你!老夫是说地府怎能如此没有人性,怎能这般对待仙门弟子。】
【看吧,这肯定是个仙门老匹夫。】
【什么,王立居然不用挨板子?】
【阴间审判,似乎只审生前善恶,不看身份高低贵贱。】
【如此甚好,我等往后只要不做恶事便可。】
【在阴间,凡人和仙人原来没什么不同,都要接受审判。】
【这王立也算有个好结局。】
【什么好结局,那都是下辈子了。家里人,村里人都死光了,自己年纪轻轻也死了,这辈子这么凄惨,给你你要吗?】
【孟婆汤原是洗去前生记忆的神物。】
【等等,那不是枫河吗?枫河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竟是族弟剥了他的皮披到自己身上?】
【识人不清,识人不清啊,枫河公子,你那样厚待枫川,可知他如此恨你?】
【这位枫河公子曾经就救过我儿,阎王大人,他是个好人啊,盼您送他下辈子转个好人家。】
【公子也救过我,他不嫌弃我!】
【等等,判官大人刚刚说什么?向孟婆大人问好?】
【莫非枫河竟在阴世做了鬼差?如何能做鬼差?】
【首先染了无辜之血的肯定不行。】
……
虹霜冷眼看着弹幕中各种各样的发言,涉及仙门,果有不少人忍不住出言试探。
他扫了一眼场上鸦雀无声的仙门高层,不动声色屏蔽了几个人的“过激发言”。
又想了想,他愉悦地在弹幕上发布一个善心的解释:
【地府驻人间办事处:温馨提示,地狱与地府、阳世时间不等同,以人间三千七百五十年为一日,三十日为一月,十二月为一年。】
发完之后,他看着天幕上飞速增长的弹幕,眯起一双杏眼,笑得分外狡黠。
远在星降城的余既阳,则在天幕中的地府审判到余年盛之前,同步在天幕发出弹幕:
【吾名余既阳,余年盛养子。余年盛多年罪状皆在此,望阴官一阅。】
往后面,是铺上天幕的罪状。
【地府驻人间办事处:已接收。】
天幕上方漂浮的弹幕内容和判官宣读生死簿的内容有一部分重合,但生死簿明显记载更多。
看着余年盛最后得到以阳间历统共七千三百年的刑罚,余既阳沉默许久,心中竟有好些快感。
身后浮现出乘云府君和母亲的模样,他回头一望,头一次如此庆幸余年盛并不看重自己。
不关注自己,所以也没有发现院中陪伴他长大的母亲。
如果没有母亲,他可能和天幕中审判的那些仙门高层一个思维。
想到这一点,他便格外庆幸,自己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不争门的最高处,天星百无聊赖地望着天幕。
除了瞧见宋然和余年盛被自己在阎王座下当差的师姐剥皮削骨、凌迟挖脑时,为师姐能适应阴间官员生活开心了片刻,她只在看见【孟婆】时很快乐。
倒是枫岳,在枫河出来的那一刻,他眼里就再没有别的存在。
“你认为我最好的一点,是不会对凡人出手么?”枫岳喃喃,“阿河,阿兄不会让你难做。”
天幕再度出现了新的亡魂,这一次出现的,是一团看不清面貌的漆黑灵魂。
【判官】道:“不争门东楹,你可知罪?”
阶下的亡魂还未发声,便有阴差来报:“诸位大人,此罪魂牵连者众多,其伤者魂灵尚未调理好,暂无法出庭作证。”
那团漆黑的不明物从木枷中升起,发出“善解人意”的声音:“诸位阎君,此次审判不若暂停片刻,也好给那些亡魂商讨如何将我这老修士口诛笔伐。”
此话一出,天幕下的众人皆愤怒起来。
已旁观数场审判,他们如何不知被押在一起的那些幽魂,皆有无数罪孽在身?
【这东楹排在如此之后,谁知他做了多大孽?】
【竟还一副气定神闲的状态,真是气死了。】
【我知道这人,他是仙盟盟主,据说是个德高望重的好人哩。】
【这是个人?这明明是一团污水。】
【你看仙盟里都是些什么道貌岸然的东西,你信他们的头儿是个好人?】
【哼,东老前辈乃是仙盟盟主,德高望重,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构陷于他。】
【你们怎么就能确定这团看不出人样的东西是东老门主?什么东西也能冒充我们门主了?】
【哟,这不是不争门高徒吗?你们不争门真是“不争”哟,把所有反对你们的人杀了,就没有人和你们争了。】
【是啊,地府审判多少个是不争门的人。】
【还人呢,畜牲不如的东西。】
……
玉念生舞着拳头:“虽然他只说了一句话,但是我真的很火大。虹哥,我们不能下去作证吗?”
虹霜把他按下去:“不能,你活腻了?”
姜高宁满脸可惜:“要是我也在,肯定不会因为魂魄伤重难以作证。”
虹霜转手按下他:“你想得美。”
两个臭小子,一天到晚都不想点阳间事,净整阴间活。
林风致眨了眨眼:“云九,我是受害者之一,我想……”
云里兰毫不留情:“不,你不想。”
林风致垂头丧气:“就这样看他气人?”
虹霜道:“没有证人,别的也可以。阴世这方面很灵活。”
果不其然,他话音一落,便听得天幕上传出【判官】冷笑。
判官道:“阎君,此亡灵为祸凡世数百年,如今地府那些归来的亡魂不过受害者十之三四,但弱水已自凡世携带罪证归来。”
九天悬河洗涤人间,也带来他五百年的罪证。
第50章 幽冥开新门50
◎鸠占鹊巢◎
森罗殿的审判还在继续。
神光离合间,李昭明高坐阴天子之位,一手支着头,一手中转着一柄极其璀璨的轻剑,偶有金色剑气一闪而逝。
听着下方传来判官宣读的判词,他时不时抬起剑,隔着一段虚空的距离,为前方高高悬挂的明镜周边镌刻灿金色的枝叶纹路。
长生叶流黄,明镜镀辉光。
高悬于森罗殿中的明镜中,人世因果轮回之影愈发明晰。
原本是不需要多做这一件事的,奈何方相氏远去,此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阴天子,现在的审判,是李昭明亲自坐的阴天子之位。
但他完成任务后就会离去,不会在这里一直待到新的阴天子诞生。那么,留下一个暂代阴天子的存在便显得尤为重要。
这面明镜,是天道再次抽离自己的一部分力量,由李昭明参考其余世界地府的明镜台亲手所制。
它将作为天道留在阴世的眼,与生死簿互相关联,观遍阳间与阴世的因果,给出最真实的判断。
轻剑勾勒下最后一笔纹路后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李昭明手中,他抬手拂过面前的虚空,令系统投射出所有地府神话卡牌的进度。
【神职:城隍
真实度:100%】
【神职:黑白无常
真实度:100%】
【神职:判官
真实度:100%】
【神职:孟婆
真实度:90%】
【神职:月老
真实度:80%】
【神职:牛头马面
真实度:100%】
【神职:枷锁将军
真实度:90%】
【神职:十殿阎王
真实度:100%】
【神职:幽都鬼卒
真实度:100%】
……
屏幕中央的卡牌幻影神光流转,熠熠生辉。
完整的阴世地府体制森严,自然不会只有这么几位神官,正如完整的幽都,用来关押各类孽障罪魂的地狱也远不止明面上的十八重。
但这已经是残损的天道所能做到的极限。
当年有无数人为祂拼尽一切,祂也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才能保下他们残存的意识。
祂看着自己的世界一点点长大,被各种各样的生灵点缀得如此美丽,如此生机蓬勃,即使遭遇重大创伤,也依*然会有无数生灵来缝缝补补。
祂沉睡了许多年,直到重新被世界内枉死的生灵唤醒,直到有人前仆后继为众生付出性命,才挣扎着苏醒。哪怕每次只能短暂清醒过来,祂还是本能地为自己的世界做到自己能做的一切。
重现幽都,建立阴世,只是第一步。
面对这一场审判的最后一个罪人,九天悬河在【判官】冷漠的声音中初临地府。
悬挂九天之上的弱水,就这么自星辰中央蜿蜒曲折来到幽都。
如同星光一样的河水笼罩在酆都城之上,地府的天空,便也很有几分阳世的模样。
坐于森罗宝殿上方最中央的位置上,李昭明抬手探入河水,从中带出片片星光,每一片每一点,都是整理好的或是零散的罪状。
整理好的多是天星和枫岳从不争门中寻到的,以及仪千风、仙门之中某些人暗中搜寻多年,苦于无处可投的证据,零散的那些来自数百年中无数个受害者的悲鸣。
他扫过所有罪状,听到耳畔传来天道的低语。
李昭明道:“你确定么?”
天道说:“确定。吾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与其让他们继续败坏仙门名声,不如刮骨疗毒——吾听说,有个世界里一位圣人曾经是这么做的。”
李昭明道:“好。审判结束之后,去做你想要做的事罢。”
九天悬河降落后,十殿阎君与判官皆看到阴天子从中抽离出的星芒。
那星芒展现的光影细细碎碎,断断续续并不成片,些许模糊的文字一闪而逝。
天幕之上,东楹的语气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那团漆黑得看不出模样的灵魂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只听得其中传来一道语气和缓的声音:
“阴天子陛下,诸位阎君,还有这位判官大人,莫不是要靠这天河带来的幻影来判定我是否有罪?”
【判官】翻开与之相关的生死簿,宣读道:
【即墨城临洋村人东楹,生于建庆五年九月初三,以捕鱼为生。
建庆二十年,随修士探索寰宇古战场,得数套功法残本。
隆立十一年,加入中州九华山不争门。
隆立二十年,任不争门继承人。
广宏三年,为不争门第五代掌门人。
……
星曜十二年,殁于凡间炼气士虹霜、云里兰、林风致、姜高宁之手。】
一连串的宣读中,道尽东楹几百年生平。
与此前宣判的那些罪孽灵魂不同的是,东楹的这份经历里,没有他残害过任何生灵的记载,就好像他完全是清清白白的,是有人恶意陷害于他。
东楹的灵魂上浮现出模糊不清的面庞,面上似乎有一丝笑意:“【判官】大人,生死簿上似乎并无老朽作恶之事,如何能宣判这天河中的罪行,皆是老夫一人所为呢?”
判官不言,森罗殿似乎也沉寂下来。
东楹更是得意起来:“老夫旁观诸位神官审判,皆是人证物证兼备,如今人证难至,物证似乎也难以证明老夫有罪,【判官】大人,该当如何?”
他似乎胸有成竹,很是笃定阴世也审判不了他的罪行。
【判官】道:“生死簿的确不曾记载你的罪孽,但同样没有你半分善举。”
这是很不正常的。
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在阴世神官眼中皆是人类,是尘世众生的一部分。
举凡阳世生灵,与其他生者有关的联系,大到拯救万民、祸害众生,小到踩死一只蚂蚁,折过一朵小花,都会在生死簿上留下痕迹。
此前地府审判的罪人中,判官读到过某些罪人少年时代也曾为村民驱散妖邪,被热忱的村民带入家中吃一碗热饭,读过有人也曾将身作桥,送幼童渡过汹涌大河……更读过有人幼时贪玩误了归家时辰,被家中长辈按在膝上抽打之类的小事。
唯独东楹,善也好,恶也好,都不曾被生死簿收录。他在生死簿上留下的痕迹,只有何时生,何时经历人生重大转折,何时亡,亡于何人之手这几件事。
“生死簿只记载老朽生平大事,难道是老朽的错?”东楹仰头,毫不畏惧,“【判官】大人,还有众位阎君大人,诸位乃阴世神官,死后世界的主宰,若是想要强定东楹的罪,何需如此迂回?东楹不过一小小亡魂,不若如神官所愿,直接打入地狱,如同先前那些罪人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众位神官,以为如何?”
上首神官皆报以沉默。
他便认为自己捏住了神官的命脉,更进一步:“老夫执掌仙门数百年,自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将仙门引至如今七星境盛况,如今却落得个被小辈围杀的结局。死后魂归幽都,又因有高位神官与凡世炼气士交好,将仙门败类罪行强加于老夫……天道之下,列位神官,为何不敢应我之言?”
“呵。”一片沉寂之中,上首的阴天子轻声一笑,“天道之下,你当真敢说,天河展示的幻影与你无关?”
他傲然抬头:“东楹无愧于心。”
“老子忍不了了啊啊啊啊!!!”
在东楹说完这句话的下一刻,一道黑影横冲直撞进森罗宝殿,凌厉说道:“东楹当然问心无愧,东楹又没干过你那些破烂事!”
黑影被阴差从枷锁将军处带来,刚至森罗宝殿,便听得里面人冠冕堂皇的话,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精神状态又失控起来。
但他吃过不少教训,多少还是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方。
在那团被木枷困住的漆黑灵魂的剧烈颤抖中,他滑跪在阴天子座下:“我要告御状,我要告御状,陛下,求陛下为我讨回公道——我才是东楹!真的东楹!”
后冲进的灵魂周身被无数怨气笼罩,怨气中不断翻滚出一张张痛苦的脸,将他折磨成了现在的厉鬼模样。
不得解脱,无法解脱。
阴天子抬手一指,已经在酆都城尝试好几次越狱的厉鬼顺着祂所指的方向,毫不犹豫冲进了天河星芒之中。
天河的罪证如同繁星一般,一直闪烁在森罗殿中,点点微光汇聚成水泽,其间流淌的皆是生灵的血泪。
直到那厉鬼滚落星芒之中,带着那些星芒毫不掩饰地出现在明镜之下。
明镜之中,果然映照出一张清晰的脸。
倘若有不争门第七代门主的同期在此,定能认出来这张脸,正是年轻时候的东楹。
木枷中的灵魂震惊出声:“你疯了——这样你也会死,彻底灰飞烟灭!”
“死就死!老子可不怕。”明镜中年轻的东楹恶狠狠盯着木枷中的亡灵,眼神充斥着极其明显的恨意,“何况老子早就死了,不如死得更彻底些,省得你又有法子祸害别人——
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算让那个叫虹霜的年轻人做你的新冤大头,呵呵,都是先天道体,新时代的年轻人脑子就是好使,比老子聪明多了,没让你得逞。
没有证据?老子就是证据。老杂种,被人反将一军的感受如何?”
“我也可以……做证明……”
虚弱的声音从森罗殿门响起,拖着铁锁的亡灵挣开阴差的搀扶,从门外一步步走进来。
看身形是个少年,脖子以上的面目模糊不清,身后拖着七条黯淡的毛绒尾巴。进来之后,他似乎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加快速度跳入天河星芒。
“我也可以作证。”
新出现的是一道极其空灵的声音,仿佛深海里的精灵。来者没有人类的双腿,下半身是一条鱼尾,深蓝的鱼鳞早已失去原有的光泽。
许是鱼尾的原因,她滑行得并不快,目标却坚定至极,同样跃入星芒之中。姿态如同游鱼入海,优雅至极。
明镜之上,出现两张极美、极年轻的脸。
一张脸明显年纪尚小,眉目明媚,颜如舜华。一张脸上嵌着一双清透的眸子,倒映着深海的蓝。
无名的灵魂还记得这两张脸,魂魄猛然一震。
“我也可以作证。”
“我也可以。”
“我来。”
……
须臾间,从酆都城各处赶来的幽魂一个接一个出现,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带着非人的特征,即使步履迟缓、遍体鳞伤,他们依然嘶哑着嗓音,一个接一个投入天河星芒之中。
普通人的灵魂受损太重无法作证,他们可以。
与此同时,判官手中的生死簿上,那一页记载着“东楹”生平的轻薄纸张飘飞而出,在众位神官以及整个阳世生灵的注视下一分为二。
一张,名东楹。一张,唤东溋。
高悬的明镜绽放神光,浮现出与之相关的人世因果——
建庆五年九月初三,即墨城临洋村一个世代捕鱼为生的家庭里诞生一名婴儿。婴儿父母大字不识,寻了村长唯一的秀才为孩子取名。秀才抬头,正见庭院梁柱耸立,便为这婴儿起名“东楹”,意为撑起屋子的梁柱。
东楹长到十岁,随父母出海捕鱼,从海中救回一名溺水的同龄少年。
那少年自称从海中岛屿来,无名无姓,飘如浮萍。
东楹父母见他与自己孩子一般大,动了恻隐之心,将其收为养子。因其自水中来,便取名“东溋”。
东溋自此在临洋村住下,与东楹同进同出。
起先东楹只欣喜于自己有了一个兄弟相伴,与他一道捕鱼、一道玩耍,村人亦皆唤他们“阿楹”“溋儿”。
就是在那之后,他再也捕不到和之前一样又大又鲜美的鱼,他的兄弟东溋反而次次都能捕到最好的。
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那日邻家阿婆从城中归来,给他带了城中做事的阿娘为他做的新衣裳。他高兴地穿上,又问阿婆:“阿娘可有给弟弟做新衣服?”
阿婆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溋儿,阿楹是你的哥哥,你才是弟弟。这衣服也是给阿楹的,你穿着做什么?”
东楹只以为是阿婆一时口误,起先并没有当一回事。可随着他之后出门,越来越多的人把他当成东家的养子东溋,而不是东楹,他后知后觉,自己的身份不明不白地被替换掉了。
东楹去找东溋商量,他以为自己的兄弟也为这件事所困扰。
可当他将这一切告诉东溋,东溋面上与他一样惊慌,说一定会查清楚这件事,等阿爹阿娘回来,肯定会澄清的。
他惊慌失措地点头,没有注意到对方阴冷的眼神。
东楹不明白,明明他与东溋长得分毫不像,为何所有人都会认错?
一时之间无处可去,他只得在村外游荡。曾经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见到他,说你为何不去帮养父母赶海。
他实在不甘心,逮住对方,与他述说心中的不解与痛苦。
玩伴将信将疑,将他带回家中,帮助他去见赶海的父母,没多久却得到父母出海双双被海浪吞没的消息。
东溋孤身一人回到村子,声泪俱下:“都是我的错,我救了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他竟然把爹娘的船凿出洞,害爹娘惨死海中!爹!娘!我对不起你们!”
东楹百口莫辩,没有人愿意相信他才是真的东楹。他被彻底赶出临洋村,连即墨城也待不下去。
一夜之间,他成了鸠占鹊巢的白眼狼,是害死救命恩人父母的白眼狼。
他孤身一人在世间游荡,浑浑噩噩间撞到了一个带着面具的老者。
老者身披熊皮,白发苍苍,一眼就看出他身上缠绕着的莫名诅咒,出手为他压制。
踽踽独行多年,终于有人看出这一点,东楹委屈极了,对着老人嚎啕大哭。
老人将他收为弟子,带着他在世间游历。他也跟着老者为遇到的生灵做些尽所能及的事情,也算为自己积德。
老人只教了他一段时间,在东楹的内心稳固之后便离开了。
某一年的秋天,东楹在北方的石湖里修行,有一条金黄色的鲤鱼跳到他的膝盖上。
东楹睁开眼,发现这鲤鱼已经修出灵智,只是为了他周身洋溢出来的灵气接近于他。他笑了笑,任由这鲤鱼蹭他的灵气修行。
这段平静的时光并不长,东楹只在北方石湖停留了一段时间,离开那天,他没有等到那条金黄色的灿烂锦鲤。
建庆十五年,他认识了一个仙门的修行者,在得知对方也曾为这一代方相氏所指点后,他们一拍即合,携手游历尘世,结下深厚情谊。
建庆二十年,寰宇古战场遗迹开启。灵气复苏以来,仙门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灵气如此浓郁的遗迹。
它的面积远超以往所有秘境遗迹,逸散出来的灵气也超出过往遗迹秘境散出灵气的总和。
他与友人一同跟上仙门众人,前去遗迹探险。
探险过程中,他们发现一个极为可怕的事实——仙门目前修补的功法残本,似乎与上古真正的仙法有很大出入。如果继续照着这些修补的“功法”修行下去,仙门弟子越来越多,而天地间的灵气不断减少,最终会发生什么,他们无法想象。
发现这一点后,友人打算上报宗门,却因遗迹中得到一个机缘而被同行弟子陷害,落入某个机关中再无踪迹。
友人临死之前,只来得及将东楹送出古战场。
不知道谁在寰宇古战场中做了什么,遗迹剧烈震动,除了身死之人,所有人都被送了出去。
在那之后,这座弥漫着远古莽荒气息的古战场消失于尘世,不知多少年后,才有年幼的孩童走投无路,无意闯进来。
东楹心痛于挚友尸骨无存,带着挚友的遗愿来到中州九华山不争门。
不争门的执法长老得知门内弟子被人所害,深陷遗迹尸骨无存,异常愤怒,很快查清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而东楹所言仙门功法有异一事,却因事关重大被压了下来。
东楹没有办法,只得在执法长老的邀请下拜入不争门等待时机,自己仍修老师教授的功法。
那一段修行的日子都很平静,直到他在某次宗门大会上,再次见到当年的噩梦。
东溋顶着和他截然不同的俊美面孔,悄无声息打入了他的同门中。
然后,就像当年一样,他的修行渐受阻,原本很轻松就能完成的招式也不再流畅,他身边的同门对他的印象也逐渐被替换。
再一次被认作新入门的弟子“东溋”后,东楹恐慌极了,慌不择路向过去的老师求助。
可许久之后他才知晓,老师已经离世,新任的方相氏,不过是个刚过十岁的孩童。
那孩童算是他师妹,得知他的情况后,表示可以赶来相助。
东楹想起过往东溋那些诡谲的手段,不愿将这位师妹牵连进来,便向远方的大祭司传信,自己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请师妹莫要过来,准备自己独自解决这个问题。
可就在这段时间,整个不争门,包括执法长老都将他彻底当做了“东溋”。
再次面对朝夕相处的同门的指责,他悲愤之下,直接找上门去与东溋决斗。
愤怒烧却他的理智,冲动遮蔽他的眼睛,以至于他没有瞧见东溋面上诡异的笑容。
他的剑锋穿透东溋的胸膛,对方俊美的脸庞陡然成灰,生机被一瞬间抽离。
天旋地转中,他瞧见一根黑色的丝线悄无声息融入一根白色的丝线之中,两条丝线交织成令他感到不祥的灰色。
他听到东溋恶劣地笑:“不枉我耗费了所有的力量,你的先天道体,彻底归我了。”
再次醒来,他成为一道飘荡在不争门的幽魂。
无法离开,无法开口,只能跟在完全是自己模样的东溋身后,看着他用自己的身体行走世间。
偶尔东溋也会对着他自言自语。
零零散散的话语中,东楹拼凑出对方的真实身份。
他来自海外的一片土地,那片土地没有统一的王朝,没有大的仙门,只有各类世家各自为政,为了土地与资源互相攻讦。
东溋是其中一个世家为掩护自己的继承人而养出的替身,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那个世家有一件家传法器,可以暂时将周围人对法器持有者的印象替换成另一个人。这个法器能影响所有人,唯独对血亲无效,且每一百年只能使用一次。
东溋在世家的培养下读书认字,修炼术法,渐渐地不甘心做一个替身。于是,在少主要与法器认主,将他作为自己的替身之前,东溋杀了少主,抢了法器逃跑了。
世家愤怒于他的行为,派人追杀他,以至他逃入海中,在海中飘荡时被东楹所救。
他一眼就认出东楹的体质,正是曾经在贵族的典籍中见过的,传说中的“先天道体”。
最适合修行的先天道体竟出现在一个卑贱的渔家子身上,他心中妒火陡生。
东家父母商量着收养他时,他看着满眼淳朴,与世家贵子截然不同的东楹,心中萌发了一个恶毒的想法。
他使用了法器,将自己替换成了“东楹”。
仅仅是借用这个身份,再次修行时就让东溋感受到与之前相比犹如瀚海的灵气。
这让他愈发嫉恨,也逐渐不满只是借用身份修行。
他想要彻底替换东楹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他的身体,以至于他得天独厚的命格。
他心计何其深厚,普通的渔家少年如何是他的对手?
稍做了手脚就弄死了唯一不受法器影响的东家父母,又把东楹赶了出去。
他还需要东楹活着,直到他有足够的力量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寰宇古战场开启后,他同样进入那里,与一只精怪同行。
那只单纯的精怪似乎将他认作东楹,对他格外热切,他自然接受了对方对“他”的好。
他迟早会是东楹,有何不能承受对方的一切?
那只精怪是即将要跨越龙门的锦鲤,原本可以成为东溋往后的助力。
但他们看到寰宇古战场中的核心,一片流转着稀世华光的鳞片。
精怪对他毫不设防,他轻而易举杀了对方,抢走了那片鳞片。
遗迹崩塌,他再次看到了东楹。
中州不争门重逢后,东溋已经可以借用法器精准掠夺东楹的气运。
东楹一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冲动,一切都如同他计划中的那样顺利进行。
即使借用东楹的身份修行,他的修为也赶不上东楹本人。
但他有龙鳞。
一片来自十万年前,战死的上古龙神的龙鳞。
有这龙鳞相助,他在刺激东楹杀了自己后,顺利金蝉脱壳,夺取对方的身体与命格。
至此数百年,倚靠东楹的身体与龙鳞,再无人发觉东溋的真实身份。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这个副本就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