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幽冥开新门41
◎临走之前◎
枫岳带着那枝桃花走了。
触碰到花朵的一瞬间,他不知看见了什么,脸色忽悲忽喜。
半晌,他按下心中的激荡,管理好表情后对着小草拱手一礼,惊得小草直往云里兰身后躲。
以他的身份和性格,在此之前会对凡人行礼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对他来说,再多的坚持、高傲都没有枫河重要。
他唯独不会把这一点亲口告诉枫河。
云里兰能很快认出来,枫河曾经救过的小姑娘也能很快发现不对劲,他这个做兄长的,却足足好几年没有发觉。
枫岳想,是自己错了。
云里兰冷眼瞧着枫岳神态变化,只觉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以枫河的性子,但凡枫岳给他一个好脸色,又或者真的听过枫河的想法,他们兄弟二人,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至少不会阴阳相隔多年后,另一方才发觉真相。
枫氏的人离开后,带来的那些装饰物都留在了客栈。
月谷财力雄厚,在“枫河”住进来后并不是包下客栈,而是买下这间客栈,所有人员都换成枫氏的人。
他们在这里住多久都没关系。
小草也与云里兰告别,星降城已经不会有妖怪作祟,她得忙着回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们解释。
云里兰应了,在小草离开之前,送给她一个护身符,要她随身带好,小草自然应下。
一时寂静。
虹霜面对沉默的血亲,摩挲着茶杯,忽而笑道:“昨晚睡得好吗?”
云里兰道:“一夜无梦。”
“嗯。”虹霜想了想,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有事要告诉你。”
半晌,他们同时开口,相视一笑。
虹霜道:“去外面转转如何?”
云里兰眨眨眼:“……不如,去你那个‘方向不重要但速度很重要早晚都能用安全便宜白给之蒲扇’?”
“噗。”姜高宁别过脸,“阿虹,听起来真是你会取的名字。”
虹霜:“……本来就是我取的,你有什么意见吗?”
姜高宁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虹霜又道:“其实阿兰,现在可以把蒲扇名字的前面几个字去掉了。”
云里兰道:“方向感回来了?”
虹霜道:“回来了,你不是早发现了么。”
云里兰笑笑,不再说话。
她放出大傩十二兽,对那座藏污纳垢的秘境进行扫荡式清理,解决的可不只有那批躲在石林的抹脸妖,还有曾经对少年虹霜下诅咒的邪鬼。
对此,她很感谢指点她发现这个问题,并告诉她如何解决的阴世神官。
虹霜回头对姜高宁道:“高宁,我们出去一会儿,昭明要是回来了,你记得跟他说一声。”
姜高宁张了张嘴,他实在不放心虹霜又离开他的视线,心底其实很想跟上去,但他也明白这对兄妹可能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情,只好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虹霜离开。
等到这里只剩下姜高宁,他郁闷地转了转手中雷枪,而后随手抛开,又凝出雷光来,反复几次,雷光闪烁间他终于没耐心了。
宋然死了,余年盛也死了。
前者是不争门的长老,后者是仙盟副盟主,皆位高权重,他们的死亡消息想必不日便会传遍仙门。到时候会引发什么风波,他几乎都能想到。
尽管不比那些宋氏弟子受宋然看重,他毕竟还是宋然门下修为最高的弟子。风波将起,他很难独善其身。
何况这一趟下来,姜高宁很难说服自己仙门没问题。
余既阳的脸回来后,他的身体很快就恢复。毕竟他只是暂时失去了面目,并没有失去脑子,得知余年盛之事,姜高宁惊讶地发现对方陡然灰败的神色外,竟有几分“果然如此”的意味。
姜高宁方才知晓,余既阳对自己的身世早就有过怀疑——他、余年盛、余既望三人其实没有一点相像之处,而余既阳作为“长子”,从来没有对母亲的记忆,城主府中也找不到任何与母亲相关的物件。
余年盛经常以闭关、处理仙盟事务为理由离开星降城,城中事务大多由余既阳打理。
尽管他平日里对余既阳余既望两兄弟并不怎么上心,但毕竟顶着“城主之子”的名头,他们日子过得不算差,余既阳还能掌握到明面上的权力。
借着这点权力,他开始调查自己的母亲。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余既阳被余年盛训斥了很多次。
余既阳说,他所谓的“父亲”,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
如今余年盛身死,他死忠的那些仙门弟子大半也死在秘境里,剩下几个也被厉鬼追杀,无暇关注外面的世界。
余既阳自然而然彻底接手星降城,不会有谁对他表示什么。
姜高宁知道,余既阳还有事情瞒着,并没有告诉他,但是已经表露了自己的态度。
倘若日后……他随时欢迎姜高宁的到来。
这对姜高宁来说是件好事。
在得知和虹霜的通信被家里截断后,他和家族大吵了一架。当年他没有测出灵根时,家族当他不存在。测出灵根后,家族才把他当做族中子弟培养。左右他的父母在他记事没多久后就已离世,族内并没有几个他在意的人,他干脆在那时和家族断绝了关系。
姜高宁打算离开仙门,以后就跟着虹霜混。毕竟他当年进仙门就是为了提升自己帮到虹霜,在不争门十年,除了最开始入门修行接受了一些资源,后面所得都是他自己靠天赋莽出来的,他现在离开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就是他那几个师弟师妹,他还没想好怎么办。
他若是离开,那本就凡间出身,又同时没了师尊和师兄的几个师弟师妹在仙门不一定待得下去。
要不然,带他们一起从仙门跑路?
姜高宁不确定地想,他们愿意离开吗?离开不争门的话,他们能去哪里?总不能带着他们跟自己四处云游吧。
他隐隐约约觉得仙门不久后可能会发生一场动荡,那时他说不定分不出神来看顾他们。
眼下有了余既阳的承诺,他倒是可以放心了。
而且,他最近觉得他师妹杨怜之挺聪明的,脑子转得很快,有杨师妹在,短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咦,虹霜和云九去哪了?”
姜高宁正在头脑风暴时,天星轻巧下楼来。她眼神转了一圈,没瞧见其他人。
姜高宁道:“说是有事要谈,他们刚出去了,你有事找他们?”
天星道:“没事,就是起来没瞧见,怪不习惯的。”
“……”你才见他们多久。
姜高宁心里腹诽,但是考虑到此人毕竟跟他与虹霜共同走了一趟黄泉路,也算生死之交,倒是没有开口说什么。
天星继续道:“我之后应当会与玉念生去一趟聆川,不出意外,虹霜云九他俩也要回去一趟,你呢,有什么打算?”
姜高宁不假思索:“阿虹去哪,我就去哪。”
天星扫了他一眼,年轻人身上的衣裳已不是之前不争门的水墨风门派服饰,而是一身简单劲装。
倒是不出意料。
天星想,真好啊,虹霜有这样关系好的朋友。
他们在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时,李昭明已从阴世回到阳间。
他本该更早一点去找虹霜他们,只是在路过星降城主府时,他忽而瞧见一些有意思的事。
此前他并没有怎么关注城主府,不过御风云游时偶尔一瞥,他算是明白余既阳在余年盛手底下耳濡目染这么多年为何没长歪了。
白发青年来了兴致,化作一阵清风停留在余既阳的院中。
余既阳恢复后从姜高宁那里得知前因后果,还没伤感多久,就马不停蹄开始处理这段时间星降城遗留的问题。
因此,他并不在这里。
李昭明行入院中,只见满院草木青翠欲滴。
主人似乎极其喜爱花木,院里高高低低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在清风中招摇。
他走到院中一棵参天大树下,仰头望着繁茂枝叶。
碧叶发出飒飒声响,不一会儿,自那树中竟走出一位年轻道人。
道人身高八尺,戴着通天冠,长须垂至腰间。拂尘一挥,好一派仙风道骨。
“吾乃此树之灵,名乘云府君,长于此地二十八载,平生从未作乱。神君来此,所为何事?”
道人稽首,并不敢摆出什么高姿态来。
他在这里藏了几十年,余年盛从未发现他,眼前的白发青年却一来就看出他的存在。
来者周身神光煌煌,非尘世之人,他实在不敢有所冒犯。
李昭明笑道:“府君误会了,在下只是途经此地,忽觉此间竟有留居阳世多年的阴魂,深感好奇,遂来一探。”
乘云府君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他往身后的大树瞧了一眼,解释道:“那阴魂乃是吾在尘世相识的一农妇,她身死之后放不下被夺走的幼儿,魂灵飘入吾所在之地。贫道应她所求来寻那孩儿,在此携她留守数十年。”
李昭明道:“我道那阴魂数十年未曾散却,原是府君出手相护。府君心善。”
乘云府君却道:“非吾心善,实乃吾幼时逢火将枯,那农妇予吾一瓢水救吾性命。吾欠那妇人因果,须得偿还。”
李昭明叹道:“可这世上,多的是恩将仇报之人。”
乘云府君不解:“人族如何,与吾何干?”
李昭明笑而不语。
院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乘云府君瞬间消散,李昭明往后退了一步,隐匿身形。
来者正是余既阳。
拿回自己的脸后,余既阳很快恢复过来。和枫河比起来,他不算多俊朗的男子,但目光坚定,步伐稳健,一路行来,比他那个弟弟要沉稳许多。
只是现在他满脸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独自走入院中,并没有直奔屋内休息。原地停留一会儿,他来到李昭明身前的大树旁边,靠着树干慢慢滑坐下来。
天地也无言,只有清风吹拂他眼角眉梢。
许久之后,他轻声说:“这次被害的百姓都救回来了,我已经安排人送他们归家,有一些不是星降本地的人,我也安排了住处,等到找到是哪里来的,就会送他们回去……
我的朋友告诉我,余年盛死了,我以前的猜想是真的,他果真不是我的父亲,养我和既望只是为了做他的材料……
星降城现在归我掌管,我会努力修行,担负起城主的职责,我不会让自己变成余年盛那种人……
我……我只是想说,您……是不是……我的……娘亲……”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树中走出一道虚幻的人影。那人影衣衫简朴,面容有着生前操劳留下的皱纹。
她抬起粗糙的手,轻轻抚摸青年的头,眼中满是疼惜。
余既阳抬头,怔怔地望着女人柔和慈爱的面容,忽而落下泪来。
女人慌了,像以前一样虚虚环抱住他,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她张口想说什么,却想起来自己身死之前就被拔了舌头,永远无法对她的孩子说一句话。
余既阳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
女人不会说话,却陪伴了他许多年。
幼时迷茫的时候,伤心的时候……只要他来到树下,女人总会出现,将他抱在怀里安抚。尽管对方无法真正触碰到自己,可每到这时,余既阳都会觉得非常心安。
温柔抱住自己的女人,就像他幻想中的母亲。
李昭明瞧着这幅画面,沉默不语。
同样隐匿的乘云府君却认为这位神君将会带走那阴魂,他忍不住还是现了身形,落在李昭明身后半步处低声请求:
“神君,吾知幽都已立,阴司神官皆列其位,这妇人也该往鬼国去。但她只是想看着自己孩儿长大,并无作乱人间之念,还请神君缓些时刻告知阴官大人。”
李昭明道:“又非厉鬼,何来作乱人间。凡人亡魂长久停留世间,对自己并无好处,不过府君在此,倒是可以避免魂消魄散。”
言下之意,就是暂时不会有阴官前来拘魂的意思。
乘云府君大喜,连忙对着李昭明俯身一拜。
李昭明身形一转,再次化作清风离去。
*
虹霜和云里兰在黄昏时刻才联袂回到客栈。
姜高宁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楼下玩弄手中雷光,天星盯着自己进行打斗比赛的小宝贝们两眼放光,玉念生坐在天星旁边,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小动物们,一边心惊肉跳闭上眼,一边忍不住睁开一只眼想看最后是那只蓝色花纹的蜘蛛赢了,还是那只青色的蜈蚣胜利。
虹霜和云里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阿虹,你回来了!”
姜高宁第一个发现门口的人,一个高高跃起落到他面前。
“嗯,回来了。”
虹霜扫了一眼,没看到白发青年,又问:“昭明还没回来吗?”
小宝贝们的比赛进入白热化阶段,天星抽空回了一句:“今天都没瞧见他呢。”
玉念生紧张道:“昭明兄不会不回来了吧?可不要啊,他才下山多久,千万别被谁骗走了。”
比赛结束,青色蜈蚣胜出。
天星眼疾手快捞起还想要继续打的小蜘蛛,闻言翻了个白眼:“得了吧,谁被骗他也不会被骗。”
凑过来的云里兰满脸遗憾,她其实对这些东西挺有兴趣的,奈何自己不是专修这一道。
也许之后她也养点小动物看看?
也只有玉念生,到现在还相信李昭明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莲花精,最多是只和幽都有那么一点关系的莲花精。
虹霜想,要让别人相信身边的朋友转头变成神明,确实有有点难度哈。
“你杵在门口干嘛呢?”
刚刚还在问的人,现在就出现在身后。
虹霜回头,瞧见白发青年踏着夕光走来。
黄昏的霞光打在他身上,映出半身胭脂色,也令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虹霜道:“在等你。”
李昭明道:“这样啊。”
他们一起进门,虹霜不经意道:“这时候回来,那边的事办好了吗?”
他说的是之前酆都城的小小乱子。
李昭明道:“那必然的,只是一只进了阎王殿还想逃跑的厉鬼罢了。”
“哦?”虹霜挑眉,以他对阴世目前的了解,没记错的话,十殿阎王神职极高,仅在阴天子之下吧?居然有厉鬼敢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跑吗?
李昭明道:“是只被怨气纠缠了几百年的厉鬼,他背了不属于自己的孽债,连是谁做的都不知道。”
虹霜咋舌:“这么倒霉,那怎么办?”
李昭明:“有生死簿。”
生死簿记载世间万物生灵,只要在世间活过,就会在生死簿上留下痕迹。
十万年后的这个世界,还没有能够避开生死簿的存在。
那应该就没事了。
虹霜不再问,李昭明主动道:“这边的事情已经解决,我们回聆川吗?”
玉念生抬头看着他们:“我都可以的……我白天已经给阿爹和小姨写过信了。”
找到阿娘遗骨这件事,他是一定会提前通知他们的。
天星道:“我随时可以走。”
虹霜道:“我和阿兰也是,高宁,你呢?”
姜高宁道:“我肯定要跟着你走的……不过我需要再留两天,我有些事要处理。”
“我没意见。”天星道,“都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两天。”
玉念生道:“诶?姜兄也要一起走?”
一番解释后,他们又留了几天。
姜高宁再回来时,是带着一脸古怪的表情过来的。
虹霜问他:“怎么了?不顺利吗?”
姜高宁摇头:“不是。”
他该怎么说,说他对师弟师妹们提到自己要脱离不争门,结果师弟师妹们也扭扭捏捏说自己也想,就是没人带头?
甚至杨师妹还一脸“你终于想通了”的欣慰表情……难道只有他是最近才考虑这件事的吗?
姜高宁的神情一下子笑一下子板着脸,看得虹霜忍不住想笑。
他自然地摸摸姜高宁的头:“办好了,我们就走吧。”
一行人在星降城待了许久,也终于准备离去。
只是虹霜的蒲扇坐不下这么多人,只好带了云里兰和玉念生、李昭明起飞。天星骑着巨蟒游青天,姜高宁在一边不情不愿地御剑跟上。
他也想和虹霜坐一块儿啊,以前那都是他的位置。
飞回聆川的过程中,虹霜他们不出意外又双叒叕见到了黑白无常。
他们似乎又忙起来,只打了个招呼就匆匆飞远。
虹霜回头看了许久,忽然道:“昭明,我觉得……无常大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李昭明道:“有吗?无常不一直这个死人脸色。”
玉念生也道:“我觉得没什么变化啊,感觉无常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忙得要死……呃,阴官可以这么说吗?”
虹霜试图解释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不是说外貌,是说,以前的无常大人,似乎更亲切些。”
他也说不准,就是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云里兰:“阿兄,你是太累了吗。”
虹霜道:“不是,我是真觉得有点不一样,阿兰你不这么觉得吗?”
云里兰摇头:“无常大人的态度,不是一直这样吗?”
有空的时候还能和他们聊几句,他们要问什么,只要不违反原则也会为他们解答,偶尔还能和他们开个玩笑,没空的时候打个招呼就走。
虹霜想了想:“也许是我太紧张了吧。”
“要不还是换个人开你这蒲扇吧?”
“阿虹,你累了就休息一下?”
姜高宁和天星一左一右飞过来说道。
“没事儿,就是有点眼花。”
你倒是敏锐。
李昭明看着他们交谈,心想。
当然不一样,因为他们刚刚见过的【无常】,已经是独立存在的神官。
在秘境里黑白无常手持阎王律令,令枉死冤魂复仇时,他们的权柄就已全部归位。
在那之后,【无常】的真实度推到100%,成为第一张独立的神话卡牌。由此,此间真正拥有了行走阴阳两界惩恶扬善的【黑白无常】。
此前李昭明所操纵的黑白无常行走阳世的经历,都成为他们过往记忆的一部分。
由此,他们对虹霜几人的态度并未改变,只是虹霜感官太过敏锐,还是发现一丝不对。
无妨,【无常】还是【无常】,阴官还是阴官。
不间断的赶路下,不久之后,聆川近在眼前。
第42章 幽冥开新门42
◎亡者归家◎
许久未回聆川,玉念生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暮春的时候带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离开,回来的时候已是盛夏。
他们在临近聆川时落了下来,步行至曾经过的那片山林。
不管是虹霜云里兰还是玉念生,都还记得当初埋葬那位变婆的地方。
玉念生指着当初栽的那棵茶树道:“天星姐,就在那里了。”
天星点点头,默不作声上前。
她停顿片刻,鸢尾花般的裙摆在空中飞扬。
不久后她挥挥手,铃铛摇摇晃晃,铃声清脆作响,自有从林间山野各处爬出的蛇虫蟾蜍等毒物蔓延开来,围在她周身。
天星面前的土层很快松下来,翻开的土壤中躺着一具人形白骨——【变婆】的外表异化为虎与熊,内里的骨架却依然是人类骨架。
她已经死去很久了,【变婆】形态也陨灭后,黄土下便只有森森白骨,可供虫蚁啃食的血肉早已不复存在。
那白骨又与寻常人类有着肉眼可见的差别。它莹润如玉,每一块骨头上似乎都流淌着星光。
天星摇了摇镯子,从里面取出一方岩石色彩的宝盒,蹲下来将它放置到手边。
她双手握紧,掐出一个与中州仙门迥异的法诀。而后,她轻声唱起远古的歌谣。
清音一曲声渺渺,半入长风半入云。
此时此刻,天星眉眼盈盈,有如飞天的月光,又似长夜的银河。
故乡的挽歌唱响,她蹲下身来,将那流淌着星空色彩的白骨一块块收入岩石宝盒中。
直到此时,先前没有打扰的几人才纷纷上前来,蹲下身为天星收回岚月的遗骨。
“阿妈说,无论我们走到多远,只要唱起故乡的歌谣,就会找到回家的方向。”
最后一块白骨收回,天星将岩石宝盒送入手镯中,对担忧望着她的同伴轻声道,而后她笑笑,又是初见时灵动的模样。
“师姐,我马上来见你,马上……带你回家。”
重新踏入聆川,仪千风和玉清明收到玉念生的传信,早早等在城主府。
他们也没想到玉念生回来得这么快,简直像不分昼夜不眠不休地赶回来。见到玉念生后,瞧见他的神情,他们同时明白了什么,神态激动起来。
玉念生捧着安放母亲仅剩遗骨的盒子,看见仅存的血亲后两眼婆娑。
分别多年,骨肉至亲终归家。
虹霜他们也不好打扰现在的玉念生,便暂时离开。
左右玉念生还留着他们曾经住过的院子,他们可以直接过去休息,唯一的变化就是这回多了几个人。
天星坐在窗前,怏怏地戳着掌心里的小蜘蛛。
小蜘蛛被天星戳得八脚朝天,肢体在空中舞蹈,又很快翻了回来,继续爬上天星腕子。
“太阳快下山了。”李昭明靠在窗边,望着外面的云霞,语气轻缓。
姜高宁道:“我们晚上去那个城隍庙?”
天星道:“我肯定要去的。”她方才途经此地城隍庙时就想去,只是那时城隍庙人来人往,她也不好越过上香的百姓进去打扰城隍大人。
云里兰道:“等到晚上,燕王也会来的。”
虹霜抬头:“今晚?”
云里兰:“今晚。”
“那也太快了点。”虹霜道,“我以为她需要些时间来收拾情绪。”
云里兰道:“她心里有目前最重要的东西,她姐姐也是。”
在她对她们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仪梦遥是比仪千风更坚定的人。
虹霜摸了摸下巴:“大祭司一脉的人,情绪都这么稳定吗?”
他想起几年前重逢时在同行者的背叛下面不改色刀了对方的云里兰,想起秘境里得知师姐之事仍能保持冷静的天星,又想起聆川初见的仪千风,她们身上似乎都有某种共性。
云里兰挑眉:“你不是老师的弟子,我瞧着你情绪也很稳定,之前就算是天大的事,你也不会提。”
姜高宁猛点头:“阿虹就是这样,天塌下来他也稳得住。”
云里兰无语:“我不是在夸他。”
“噗。”虹霜别过脸,有时候他觉得姜高宁冷不丁开口真的很有意思,“阿兰,你还好意思说我。”
李昭明双手抱臂靠在窗前,实在忍不住,斜睨了他们一眼:“你们几个半斤八两。”
真好意思说别人,要不是本少爷在这里,恰好又是个侠肝义胆的好人啊不,是个好花精,就你们这群死不张嘴的闷葫芦能有今天?
云里兰闻言别过脸去不再说话,虹霜轻咳一声:“昭明,那个……这种话吧,可以不用说的。”
李昭明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真的是很多年都没有这种无语的情绪。
虹霜也不恼,他难得见白发青年如此生动表情,倒是让他觉得这位入世的神明其实很有人间烟火气。
天星后知后觉:“云九,这里也有同门吗?”
“有的。燕王仪千风,是老师的第五个亲传弟子。”云里兰道,“她的孪生姐姐,曾经的秦王仪梦遥是第四个。”
这不是从老师留给她的手札里知晓的,云里兰是跟着大祭司时间最长的弟子,她曾经在中州皇城,被大祭司领着见过仪千风与仪梦遥。
那时候,仪千风还未转入仙门,仪梦遥还未被废去秦王之位。
天星果然问道:“可是,我一路上听到过仪千风这个名字,她不是仙门中人吗,那个什么天骄榜榜首?”她不关注什么公子榜美人榜,倒是把仙门修为高的修士记了个遍。
云里兰道:“她是在仪梦遥身死后才去的仙门……我与她一直有联系,大概能猜到她想做什么。”
甚至可以说,那不是猜测,而是有可能存在过的真实。
云里兰想起曾经去过的那场幻梦,画面中劝告兄长的声音是那么熟悉。
仪千风在仙门经营多年,究竟找到了多少仙门掩盖的事,只有她自己知晓。
天星迟疑道:“仪梦遥师姐的封号,是秦王?”
“曾经是。”云里兰道,“直到她刺杀国师。”
姜高宁讶然:“凡间朝廷还有国师?我怎么没听过?”
虹霜按回他伸过来的头:“你不知道就听她说。”
姜高宁“哦”了一声,又坐回去。
云里兰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个大概。”
当年那位国师是仙盟派入朝中执掌钦天监的修士,云里兰那时年岁还小,并不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那时秦王仪梦遥刺杀国师犯下大罪,仙盟派来众多修士问责。皇帝周旋许久撑到大祭司赶来,对峙之下保住仪梦遥的性命,最终的处理结果是废其王爵贬为庶人。
那之后没多久,仪梦遥便在皇城中消失了。
“这样啊。”天星道,“之后仙盟没再继续派人光明正大进中州朝廷了?”
虹霜道:“起码我没听过。”
云里兰道:“仙盟曾经想过继续派人来,但老师不许。”
仙盟由众多宗门世家组成,虽说几乎是不争门的一言堂,但仙盟盟主,也就是不争门门主之下,也有许多派系。向朝廷指派国师就是某个派系的做法,派来的修士不仅死在一个凡人手里,还让云游在外的宫廷大祭司归来,狠狠落了仙门脸面。
不争门门主不出面的情况下,整个仙盟无人是大祭司的对手,仙盟派出的大能纷纷折戟,便短暂收回了操纵皇朝的心思。
虹霜道:“大祭司……现在何处?”
他想起当时他告诉天星,他们目前都不是仙盟盟主的对手,天星说只要加上她的老师肯定可以,果真不是无的放矢。
行走尘世多年,他以前也曾听过大祭司的美名,只是从来没有见面的机会。
天星看了过来,面上浮现一丝期待。
云里兰眼眸黯淡:“老师只说过,她寿数将尽……”
天星面色一变。
炼气士行走天地自然之中,修得千般术法,修行到中期便可匹敌高阶修士,但终究只是凡人的寿命。
纵使修为寿命远超寻常炼气士的大祭司,也有寿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天。
云里兰闭上眼,她的老师将一切都交给了她,而后离开了。
一室沉寂。
李昭明忽道:“我不久前见过她。”
“什么?!”云里兰猛然站起。
天星飞掠到他面前,连声道:“真的?你见过老师?在哪里?”
“天之涯,海之角。”李昭明道,“在世界的尽头。”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见过方相氏的存在。
白发青年一字一句转告:“她说,她将远行,请你们勿要挂念。”
云里兰道:“……老师当时,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是……”
可老师还说她寿数将尽,她连给老师立碑都不知道立到哪里。
“别伤心。”李昭明道,“往后你们行于天地之间,如有长风吹梦到山水,那便是她来见你们了。”
作为逆转时空的代价,大祭司永远离开了凡尘,但她也永恒存在于挚爱的人间。
……
他们在屋内休息许久,直到金乌西沉,冰轮升空,房门外传来规律的三声响。
虹霜打开房门,果然瞧见仪千风站在门外。
仪千风道:“打扰了。”
虹霜道:“不打扰,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仪千风笑笑:“当初既应下阴官大人,本王自然会来。”
云里兰从虹霜身后走出:“你准备好了?”
仪千风道:“嗯。”
“你好,我是天星。”鸢尾花绽放在仪千风眼中,年轻人身姿灵动,笑容甜美。
扛着雷枪的青年从房梁上跳下来:“姜高宁。”
燕王殿下挑眉:“仪千风。”
云里兰轻声道:“天星和……岚月,都是老师的弟子。”
仪千风道:“我知道,念生和我说过。”
轮柔远在大陆最南端,朝廷和仙门对其都少有关注。就算是她,当时也只觉得判官所说的岚月名字有一点耳熟。
她的老师收徒向来不拘一格,玉念生告诉她之前,她没想到她们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
“还未谢谢你救了念生。”仪千风道,“谢礼已经备好,这是我的心意,天星师妹,莫要推辞。”
天星正要说不需要,瞧见仪千风认真的眼神,便按下不提。
“那我们呢?”虹霜道,“说好的报酬,一分都不能少。”
仪千风微微一笑:“放心,一分不少。”
简单打过招呼,他们借着夜色一同往城隍庙走去。
冥火飘扬,神像巍峨如山岳。
仪千风刚燃起三炷香,那神像便有威光闪过。
煌煌神光耀眼,下一刻裹挟着他们一同进入神像洞天。
黑面长须的城隍端坐高位,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本官知尔等前来何事,且稍等片刻。”
说完,祂闭目不言。
虹霜下意识看向从刚才起就不说话的李昭明。
白发青年的面容在冥火下模糊不清,似乎下一刻就要消失于他们眼前。
虹霜心下一惊,正要拍拍对方时,又见他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好似琉璃点金。
“【判官】来了。”他说。
下一刻,头戴獬豸冠的红袍判官持笔携册自虚空中走出。
仪千风:“【判官】大人。”*
“你们也回来了?”
【判官】看了他们一眼,并不惊讶。
祂道:“来得正好,我恰好要给你们送一样东西。”
仪千风恭敬道:“大人请说。”
【判官】一挥手,袖中飞出一件被灵光包裹着的物件。
看到那个物件后,虹霜他们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天星。
那是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
或者说,那原本就是人类的外表。
它被保存得很好,眉眼鼻唇都是生前鲜活的模样。
那张脸极其清丽,眼角下的位置纹着一只蜘蛛。曳地长裙是与天星的衣裳相同的紫色,只是那轻薄柔纱之间,绣着同色的斑竹枝叶。
天星几步上前,伸手去抚摸那张脸。
“我以为……已经找不到了。”
她的声音在抖。
【判官】翻了翻手上的生死簿,懒洋洋道:“差一步就要被毁了,还好本官去得及时。”
【城隍】道:“你不是说,你去抓那只出逃的厉鬼?”
【判官】:“没错啊,这不是那厉鬼正好到那里么,正好抢走这一件么?”
【城隍】:“我始终无法明白,你这种性子,如何能担任幽都判官。”
【判官】:“天道指派的,你想不明白也没办法,继续想呗。”
虹霜道:“打扰一下,两位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判官】道:“告诉你们也无妨,说起来,你们几个也知道之前酆都城有只厉鬼想跑出去吧?”
除了仪千风外,虹霜几人点点头。
“那厉鬼莫名其妙扛了几百年不属于他的孽债,硬生生被怨气变成厉鬼。那夺去他命途之人还有生机留存尘世,我等阴官不好捉拿。厉鬼被关回去后,竟又挣脱看守,借着三生石回了阳间。”【判官】摇摇头,“他成为厉鬼确实可怜,【无常】可令未入幽都之鬼亲自复仇,但他已堕阴世,阴世有阴世的律令,除非天道亲临,我等才可能为他破戒。”
虹霜:“然后呢?”
【判官】道:“很显然,他找不到仇人在哪,只寻到一座挂满人皮的地下庄园。这只是其中一张,其余的都还在那里。”
【判官】去追回那厉鬼,只见那庄园之中冰晶覆地,满园都用金银珠宝堆砌成衣架,其上挂着一张又一张活色生香的美人皮。
祂追回厉鬼,回到幽都才发现那厉鬼逃窜之间带走其中一张人皮。
那正是第七殿的泰山王点名要来为祂管理热脑地狱的预备阴官。
都已经带下来了,判官很愉快地做出物归原主的决定,早早给聆川城隍发了讯息。
天星珍之重之看了一眼:“我该怎么还给师姐?”
李昭明道:“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烧给她。”
判官与城隍均不再发言,似乎一直等待他开口。
虹霜打出一团金红火焰,将它送到天星面前。
天星看了一眼周围的同伴,捧着那团火,亲手烧却空中那张美人皮。
“琉璃火啊……”
原本在李昭明操纵下的【判官】微微一动,眼神看向不动如山的【城隍】。
【城隍】微微睁大了眼。
*
和死后才被剥皮的枫河不同,岚月之前就已重伤,一直不曾好全,没有抗过剥皮结束便死去,于是她的亡灵便也是血肉与白骨的模样。
千灯台下,紫纱骨女裙摆微扬。
与她同守千灯台的仪梦遥一愣,紧接着亲眼看见那女子露在袖外的手指逐渐蔓延上莹润灵光。
光辉散尽后,原地出现一个极其清丽的年轻女子。
“紫姑娘……?”仪梦遥喃喃,她看着那张莫名熟悉的脸,看见她眼角下的蛛纹,脑海中突然跳出一个名字,“——岚月?”
岚月眼神忽而清亮,她把自己折到胸口的头颅举起:“……梦遥。”
“我想起来了。”仪梦遥道,“我都想起来了。”
岚月把自己头颅安到脖子上扶稳:“我也想起来了……抱歉,我还是没有到聆川找到你的家人。”
仪梦遥摇头:“别道歉,你不欠我。”
“应当是我师妹找过来了。”岚月道,“她到了能离开族地的年纪,肯定会出来找我,只有她能找到我在哪。”
仪梦遥迟疑道:“我的尸骨,似乎也回到聆川。”
面面相觑没多久,就有鬼吏来通知她们去见城隍爷。
两道死前不久才相识的亡灵并肩而出,便见到她们阳世的亲人。
【判官】一挥手,将她们几个丢到洞天里某个地方,原地只留下虹霜、云里兰、姜高宁和李昭明。
虹霜道:“判官大人是有事需要我们办么?”
【判官】眼里浮现出笑意,这小子果然和白无常说的那般上道。
祂面容忽而严肃起来:“生死簿记载那盗命之人的身份,那人有一件上古遗留的神器护体,可保他长命不衰。有那件神器在,他始终不死,阴世目前便奈他不何。”
姜高宁这下反应过来了:“您的意思是,要我们去把那件神器拿过来?”
【判官】脸别过去:“什么?我可没说这回事。”
祂顺手把摊开的生死簿放在【城隍】的桌上,语气又变回最开始的漫不经心:“我说,这小子也算和你颇有渊源,作为前辈,你没什么表示的吗?”
【城隍】刀了祂一眼。
比起多少有几分浮夸演戏成分在的【判官】,【城隍】要鲜明生动得多。
站在前方正好把生死簿那一页看得清清楚楚的虹霜几人:“……”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再次感受到了天道选阴官的不拘小节、别具一格、特立独行。
“两位大人放心,我们明白了。”虹霜默默在心底过了一遍刚刚看到的东西,只想果然不出他所料,难怪他以前试过的法子对幕后人都无用啊……
【判官】摆摆手:“明白了就麻溜走吧,神像洞天本来就不怎么接待活人。”
让隔壁那几个叙旧已经是看在她们马上要给自己干活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过后祂就要带着那俩去阎王殿复命,也算有个正当理由应对这次翘班。
几人拱手告退。
【城隍】忽道:“出此庙后左行三百里,有昔日修士遗泽,尔等可借此修行。”
城隍庙左转三百里?
虹霜很快反应过来:“您是说,落云间?”
【判官】讶然:“你们现在把那里叫做落云间?”
云里兰道:“是的。”
【判官】:“这般听起来……倒也符合。”
下一刻他们被送出神像洞天,几人一看,发觉李昭明果然未曾出来。
神像洞天里,李昭明腿一抬,很顺便地坐在【城隍】桌上,翘着腿望着【判官】。
【判官】再不言语。
许久之后,李昭明幽幽道:“刚刚不还挺能说的么?既然提前醒了,何必装聋作哑。”
面前与身后的神官并未言语。
李昭明也不恼,只道:“我看过你们的过去,无怪乎祂情肯陷入长眠也要保住你们。只是你们苏醒在这个时代,从今往后,便只是幽都神官。
噢,对了,既然你们提前醒了,那我就把你们提前放生,跟无常做个伴,没意见吧?”
说完他也不等这两张卡回复,他长腿一抬,大步迈出神像洞天。
跨过洞天的一刹那,他听见九霄碧落钟声起。
“你也醒了?”
李昭明立在这个瞬间,回眸远望。
虚空中有一道细微的声音,虚弱地说着什么。
李昭明侧耳听了许久,半晌,他说:“好,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那声音又说了什么,急急切切,皆是低低絮语。
李昭明眉宇含笑:“我知道,别担心,不会有问题。”
许久未曾出声的2107飞出来:【宿主,天道醒了诶。】
李昭明:【嗯,我们的任务也要接近尾声了。】
【诶诶诶——】2107懵圈了,【可是宿主,现在只有无常的卡牌满级呀,就算加上即将要满级的城隍,也还有七张卡牌呢!】
李昭明道:“可祂等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jj的破服务器,卡了我好久……我每天上班上到想吐都要保持的全勤!
第43章 幽冥开新门43
◎准备◎
在天道短暂苏醒后,李昭明和对方敲定了接下来的剧情,准备在不久之后让地府彻底重回人间。
祂还是很虚弱,似乎下一刻就要继续陷入沉眠。但幽都建立后,尘世生灵回馈给祂的东西足够祂至少清醒这一段时间。
后续还得李昭明自己安排,倒也无妨,起码现在有三张卡牌可以自己行动,他不需要再费心操纵。
虽然对他来说,多三张还是少三张,也没有什么区别。
李昭明在艳阳复照的时候回到人间。
最近一段时间,尘世弥漫着莫名的硝烟气息,中州几个感官灵敏的仙门高层纷纷约束自家子弟,让他们最近一段时间不要惹是生非。
然而习惯惹事的世家大族纨绔子弟,更擅长的是阳奉阴违。
亡者的怨气悄然缠绕,只等待某一个时机爆发。
此时,距离七月十四还有一个月。
聆川艳阳高照。
庭院草木葱茏,城主玉清明神色轻快,行过重重游廊,到某处院中与仪千风交谈。
仪梦遥在不久前给他托一次梦,道自己即将魂归幽都,往后见面更难,还望他顾好自己与孩儿。
许是仪梦遥离去之前还说了什么,他难得有了一副好面色,和仪千风说话时也不再夹枪带棒。
玉念生从拱门后出来,兴冲冲拉着父亲与小姨到屋内书桌前,指着一幅图比划着什么,神态十分激动。
似乎是在讨论该给仪梦遥的新冢种上什么草木守灵。
李昭明只远远瞧了一眼,便不再关注,拐道找到虹霜他们的位置。
考虑到之后可能有场硬仗要打,虹霜几人从城隍庙回来后便在休整。
法器,武器,各类草药……查漏补缺后一一放置好。
空下来后,虹霜倒是陷入某个难题,李昭明回来的时候,他正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婆娑树影。
姜高宁坐在他面前,眼神不住地往虹霜身上看。天星与云里兰一站一坐,神色皆沉寂。
李昭明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凝重的画面。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李昭明眨眨眼,“一二三木头人?”
虹霜已经习惯这人的神出鬼没,冷不丁听到他的话倒也没有被惊到。
他只是现在不知道该如何跟李昭明说清楚目前的情况。
“是我的事情。”姜高宁道,“我之前不是决定弃仙门,改修自然道法么,瞧着现在空下来,我就想借此机会动手。但阿虹不太放心我直接废掉修为。”
能理解。
云里兰点头:“我只见过炼气士转修仙门道法,还没见过仙门弟子自废修为转回来的。”
天星道:“其实还有想把两者融合的,就枫河呗。那会儿他说得了个融合法子,就自己偷偷尝试,然后我就在阴间看到他了。”
云里兰:“……”
“枫河美貌,却实在愚蠢”这种想法,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了。
心术不正的人拿过来的“融合”之法,他也敢用。
李昭明闻言挑眉,抱臂靠在墙边:“可是,只是转修而已,这应该难不倒虹霜。”
虹霜行走尘世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下过的遗迹不计其数,总会捞到一些奇奇怪怪却颇有用途的东西。
——通常情况下,系统论坛里讨论时会把这称作主角的运气。尽管虹霜这个主角把人生过得很悲催,但前期主角该有的配置还是有一些。
“助高宁成功转修倒是不困难。”虹霜道,“我只是想,高宁是雷系天灵根,修行十几年便能修到仙门玉衡境,若是转修炼气士,短时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目前仙门所修的道法皆是数百年前的先人从更久远的上古遗迹里寻出,由最初发现遗迹的那批人修补后的残本。
经过后人几百年的不间断参悟、在基础上不断增删,才有现在比较完备的五行道法。
五行道法路数各不相同,但修习时也需明心正道,追溯本源。
即使现在很多仙门弟子已经抛却自己的出身,理直气壮受万民供养,却不把万民放在眼中。
虹霜有办法让姜高宁毫发无损地转修,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以姜高宁在修行一道上的悟性,日后境界并不会比他们低。
但问题就在于,他们没有很多时间了。
不久之后,他和云里兰将要去赴一场明知有难的宴会,天星为了给自己师姐报仇肯定也要去的,而姜高宁绝不会任由他们前去而自己留下来。
虹霜也不太想将姜高宁独自撇开——实在是三生石上的前尘幻梦里,那个“他”把姜高宁骗回尘世,转头那臭小子就独自找过来后发生的事情让他心有余悸。
“你就在纠结这个?”李昭明一手抬起,“此前【城隍】不是给了你答案?”
云里兰道:“落云间么,那是仪梦遥第一次死亡的地方。要去那里,还需与仪千风谈谈。”
李昭明道:“她在意的只是仪梦遥以生命为代价守住那片灵脉,那原本是她们要留给凡人的。可若姜高宁散去仙门修为,不就是凡人了吗?”
虹霜道:“【城隍】开口,加上我们此行的目的,她应该会同意的。只是……凤凰泪的效果太强,强行灌注给高宁,结果未必会好。”
云里兰在他说这话时眼神一沉,悄无声息看了他一眼。
李昭明道:“原来还在苦恼这个,你什么时候这么束手束脚了?”
姜高宁猛点头:“我都不怕,阿虹你临到跟前怎么还退缩了。”
虹霜瞪了他一眼。
李昭明道:“好了,说这么多,不如先过去试试。我也去看看。”
他大概猜到虹霜的想法。
并非退缩,只是虹霜不想出一点差错,让现在的他们再度走上前尘旧路罢了。
“也对。”虹霜咬牙,“先去试试。”
已经等到昭明回来,就算真出了问题,应当也能捞回来。
正如他们之前所说,仪千风对他们将往落云间取凤凰泪去这件事并不反对。
或者说,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那片灵脉本是我们无意间发现,阿姐虽守在这里,可也本就打算给凡人用的。”仪千风道,“只要不是仙门弟子。”
凤凰泪的珍贵程度注定它会成为仙门争夺的重点,如果让仙门知晓这里甚至有凤凰泪灵脉,她们的计划便会有很大麻烦。所以当年仪梦遥才会不惜代价杀了第二个发现这里的国师,所以才会借着后来闯入的仙盟高层想独吞时的那点争斗时间,以生命为代价封住灵脉,连带那几个联盟高层也一同葬身落云山水间。
既然阴世神官开口,仪千风便明白,她和姐姐、还有无数同行者这么多年的夙愿,或许有在这个时代达成的可能。
“只是我有一个问题。”仪千风道,“虹公子既有法子令仙门弟子转修炼气士,那完全的凡人呢?”
虹霜道:“有凤凰泪,最普通的凡人也可以。”
事实上当初他在遗迹里学习时,他的老师告诉他的是,只要天地灵气尚存,凡人一直都可以修行,心境悟性上佳的人修行效果也最好。但他出来后也遇到过不少心思澄明之人,尝试将老师教给他的东西转授给他们时,他们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修行成功,少部分的人可以在他身边使用几个小小的术法,他离开后却不行了。
虹霜简单解释过后,仪千风又道:“尊师说凡人皆可修行,可现在似乎并不如此。”
她的势力几乎遍布大陆,这么多年层层筛选出来的可修行自然道法的凡人数目和仙门弟子比起来可以说少之又少。即便有凤凰泪在手,她培养出来的那些修行者也远远达不到虹霜、云里兰和天星这个层次。
李昭明忽然道:“凡人本就可以修行,这是此间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法则。”
众人纷纷看向他。
李昭明在他们灼灼目光下镇定自若解释:“如今是末法时代的十万年后,天地间恢复的灵气并不足以支撑尘世生灵都踏上修行之路。此间这几百年里短暂复苏的灵气,大部分甚至是从十万年前的古战场、旧遗迹里流泻出来的。
炼气士则不同,炼气士修于天地自然,亦还于天地自然,灵气在他们身上可以达成某种消长平衡,修为高的甚至可以反馈天地,生生不息。仙门从破损的残本里修复的五行道法,却是截取天地灵气为己用,被截走的灵气也不会再生。”
这便是虹霜他们在小城里碰到那位城隍时,对方说仙门已是旧世遗物的缘由。那城隍原是此世的功德者,对十万年前的仙门所知不多,只是凭着对现在仙门的了解发出自己的叹息。
这方天地如今已无法再现当年移山填海的修仙盛世。也许更多的十万年过后还有一些机会,现在是做不到了。
说完之后,李昭明开玩笑道:“你们几个行走尘世时难道没发现,自己很讨山花草木、妖精志怪的喜欢吗?当然,人造出来的妖邪不算。”
对于那些长于天地自然的生灵来说,炼气士几乎是行走的灵气源。
虹霜道:“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姜高宁眼前一亮:“这个我知道,阿虹可受动物喜欢了。以前有一次我们摔下山崖,腿断了不能动,是附近的黑熊把我们送到它洞穴里休息,吃的果子喝的水都是小鸟和狐狸们送过来的,还有一只金丝猴精过来给他治伤。”
他越回想画面越多:“他以前配药的时候,还有老多精怪主动送材料过来,换下的羽毛鳞片什么的,还有脱落的角、牙齿,什么都有。”
“这倒是,他现在也这样。”云里兰想了想,“我没有这么夸张,但……我似乎很受草木的偏爱?”
她自小就与植物亲和,所有经由她手的草木花卉都开得格外茂盛。甚至当年她还未踏入修行之路前,就是因为与草木的亲和力让路过的仙门弟子认为她是木系灵根,才将她抱去仙门——尽管被大祭司截胡了。
“那我就是我的小宝贝们?”天星若有所思,就算在轮柔,能毫无顾虑把五毒当做孩子来饲养、与它们同吃同住的,也只有她和她师姐岚月。
不过,轮柔的其他炼气士们,与自然生灵的关系确实都很不错。
仪千风默然,当年为了取信仙门,她如今已不是炼气士。
但她还记得,在她和姐姐获封王爵之时,从各处而来相助的精怪——【草衣翁】至今还在她麾下为她效力。
原来,竟是如此么?
得到自己的答案后,仪千风长吁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落云间有灵脉,虹霜有法子,这不正是最好的局面。
云里兰能打开封印,仪千风便没有与他们同去,只是在他们的队伍里塞了一个玉念生。
也许是出行一遭玉念生成长了许多,也许是预感到尘世即将发生重大变动,又或许是得知炼气士与仙门之间的区别,仪千风到底还是改变原本的决定,让玉念生也加入其中。
玉念生此前没有修过仙门道法,也不通天地自然,是一个既没有灵根,也没有修行天赋的完完全全的普通人。
在与小姨、父亲长谈之后,他迅速找到自己能为阿娘的愿望做的事。
为千千万万的凡人,踏出第一步。
*
落云间山雾缭绕,仍有孤凤光影徘徊。
凤凰幻影垂首之处,犹如刀锋劈过的崖壁峥嵘陡峭,点点绿意点缀其上。
从原路再度到达灵脉,虹霜瞧着飞身至矿洞上方解封的云里兰,不由自主感慨:“上一次来这里,我还想着我们摊上大事了。”
结果谁能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
天星瞧着那金红交织的灵光,忍不住说:“虹霜,你有没有觉得,这和你的琉璃火有点像?”
她没见过传说中的凤凰泪,但见过虹霜的火。倘若不是事先知晓这是一片灵脉,她都要以为是虹霜在下面放火了。
姜高宁也道:“不是有点像,是一模一样吧?”
“你们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虹霜反应过来,“不过我的火焰是小时候突然就有的,后来在遗迹里,我的老师也是见到火焰才收我为徒。”
他上一次来时光震惊了,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天星道:“我记得族中的记载里,琉璃火是和我家老祖宗一个时代的大宗门独有的术法,后来世道倾颓,被那个宗门教给了当时的凡人防身。”
虹霜猛然反应过来:“那老师……”
李昭明道:“多简单,你祖上要么是那个大宗门的弟子,要么是当时学会这个功法的凡人呗。有些东西是会遗传的,比如功法,比如……灵根。”
十万年前的仙门,不会光截取灵气而不回馈天地。当浩劫降临,他们果断公布自己的独门功法供他人修习,以争取让更多人活下来。
是以此间的凡人若是往上追溯,祖宗几乎都曾经修习过各大宗门公布的功法。若非如此,他们不可能在当时那个世道活下来,更不可能留下后代。
他们交谈之间,云里兰已经解封一部分的灵脉。
姜高宁确定后,果断废掉自己的修为。
玉衡境的修为如同潮水退却,姜高宁的心里极为平静。
自此之后,他会和最重要的伙伴走上同一条路,再不会有分歧。
虹霜瞧见他眼神面色无一丝动摇,稍稍松了口气。倘若姜高宁中途改变想法,他倒也能及时收手,只是那势必会对他造成一些损伤。
有凤凰泪做引,又有云里兰和天星护法,虹霜开始为姜高宁梳理因修习仙门功法而变得乱七八糟的经脉。
他终于明白为何仙门如今最高只到摇光境,无法突破范围飞升——
当年到底是哪些人改的遗迹残本,修补出来的功法竟让人经脉错乱到这个地步。一直这样下去,它们会在身体里堵死灵气运转的道路,最后变成无数个暗结,灵力淤积在身体里,早晚会爆体而死。
联想到仙门目前只有一人修到摇光境,他悚然一惊。
即便虹霜心里有千般猜测,为姜高宁梳理经脉的手也不曾抖动。他定下心来,仔仔细细完成后面几个步骤。
凤凰泪在琉璃火中融成一色,几乎看不出它们的区别。
金红色的灵光源源不断洗刷着梳理好的经脉,姜高宁闭上眼,恍惚间瞧见一棵手指长的树苗在火焰中被不断分解、重组,最后化为雷光,随着火焰融入他身体各处。
朦胧之中,他从摇曳树苗上看到一片莽荒的战场。
撕裂的天空,狰狞的巨兽,穿着各种门派服饰的修士,四散流离的生灵……磅礴雷光劈开天地,照亮阴暗的天空。
那战场画面一闪而逝,姜高宁却觉得自己灵魂都受到了撼动。
雷光之中并不是哪一方大能,而是凡人。
他们穿着普通的衣衫,踩着破旧的草鞋,甚至有不少人手中迸发的雷光不过手掌大小。
许许多多可能是刚学会术法的凡人聚在一起,为更多的生灵争取一线生机。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最初的愿望——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名侠,除暴安良,惩恶扬善!”
火焰消散,姜高宁睁开眼。
半晌,他抬起手,掌心凝聚一团雷光。
那依然是他从前凝出的雷光,看起来并没有改变,在姜高宁眼中,却有那么几分不一样了。
虹霜道:“如何?”
姜高宁道:“我感觉很好。”
是真的感觉很好。
姜高宁尝试运转虹霜灌入脑海的自然道法时,从未有一刻像今天这样舒适。
那些原本避着他走,要他去捕捉的灵气一时之间似乎转了性,亲昵地围着他打转,很顺利就涌入经脉里。
云里兰道:“你说的,听起来像仙门功法原来会让灵气避着走。”
有去无回,可不得避着走。
李昭明忽道:“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虹霜:“诶?”
“不是问你。”李昭明注视着姜高宁,“你看见了什么,对么?”
姜高宁道:“我看见了人。”
“有什么问题么,昭明?”虹霜心下一动,迅速回顾刚刚那一套流程,心想可别给高宁整出麻烦来了。
李昭明若有所思,半晌他道:“没什么,他应该和你一样。”
短暂返祖了这是,有灵根的时候是雷系天灵根,灵根散入四肢经脉里后表现出来的能力依然是雷霆。看来姜高宁祖上所修功法九成九和雷霆有关系。
姜高宁转修成功后,接下来便是玉念生。
相比起经脉错乱到一定程度的姜高宁,玉念生入道过程更快更顺利,只要有足够的灵气输入,虹霜就能用独特手法打开他体内的经脉,引灵气入体后再稳固便可。
玉念生睁开眼时,感受着身体里充盈着的灵气,还有些不可置信:“这样,就可以了?”
他双手捧起,掌心浮现一团灵光,紧接着就消散了。
——他毕竟是初学者。
“看起来,这还挺简单的?”姜高宁那个比较麻烦,玉念生这个却好操作,天星旁观两遍,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就行,我族里加我在内也就几个炼气士,其余人都修不了。”
“方法并不难,难的是要有足够的灵源。”虹霜收回手,笑吟吟道,“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天星道:“没问题吗?这是你老师传授给你的吧?”
虹霜道:“没关系,老师说过,他教给我就是为了让我教给更多的人。”
——岁月轮转,光阴变幻,与其抱着修复的功法彻底消失于此,倒不如让你带着这些出去造福更多人。至于你说的仙门,哼,那群自认英才的蠢货,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自大狂妄付出代价。
这是他那在远古遗迹里化作魂灵的老师的原话。
他老师曾说,自己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哪怕死后化为魂灵,也继续从遗迹各处寻到几近毁灭的痕迹,一字一字推敲出上古仙门的过去。
时过境迁,虹霜经历了许多,见过神官,到过阴世,又从李昭明口中得知当年一部分事迹,大致能推断出他老师的身份。
他的老师,也许就是几百年前最早发现上古仙门遗迹的那批人之一。只是和其他欣喜若狂、认为寻到长生之法的人不同,老师有自己的想法。
“你的老师,倒是和我老师挺像的。”天星道,“我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只要有人愿意学,我们都可以教。”
云里兰:“老师自己就是这样做的。”
虹霜道:“其他事日后再说,现在紧要的是先出去——你俩得洗洗了。”
姜高宁和玉念生互相对视一眼,紧接着别过脸去。
这副模样这股味道,确实先洗洗比较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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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幽冥开新门44
◎《绸笼歌》◎
等到虹霜他们从落云间回来,离预定的时间就只剩下二十天。
聆川离中州虽远,以他们的速度,全速之下在那之前赶到中州不是问题。就是出发之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玉念生想要和他们一起走。
从前没有修为也就罢了,眼下既已踏入修行之途,他怎么也想要和同伴一起去。不经历艰难险阻,他如何能完成母亲的愿望?
这一次,即使是知道此行有风险的玉清明都同意了,偏偏他小姨不同意。
仪千风道:“不行,你不能和云九他们走。”
对方的语气不容置疑,玉念生急了:“小姨,就算我只能在外面,哪怕搭把手也好。”
我不想再面对任何事时无能为力,只能旁观,甚至连旁观也做不到了。
瞧着他焦躁的模样,仪千风忽而笑了:“我只是说,你这趟不与云九他们一道走。”
玉念生:“诶?”
仪千风摸摸他的头:“你与我一道走。”
“诶?!”玉念生这次是真的惊吓到了,“小姨,你也要去?”
仪千风若无其事道:“中州林氏为代族长的老夫人大办寿宴,消息传遍整个仙门。仙门第一美人亲自发出邀请,甚至不争门的东老门主也要来。要知道,东老门主上一次参加这种宴会,还是十几年前月谷为如今的仙门第一公子举办的生日宴。我在仙盟毕竟还有个挂名的长老身份,自然也收到了邀请。”
玉念生眼前一亮:“那我——”
“去收拾你的东西吧,放在我交给你的梨花印里便可。”仪千风笑着点头。
玉念生雀跃着离开,旁观他们交流的云里兰望着他背影消失不见,这才说:“你真的要带他去?”
“不带他去,他真的敢偷偷跟着你们。”仪千风道,“还不如在我跟前,我也好看顾,若跟着你们走,难免会有顾虑不到的地方。”
许是次次意外都能逢凶化吉,玉念生胆子也大了些。上回出行,他最大的痛苦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帮上伙伴们,也不能亲手给母亲报仇,但现在已经补上这一点。
玉念生自问,自己给小伙伴们帮忙递个刀点个火应该是没问题的。
但在仪千风眼里,他最多只能做队伍里等待的那一个。与其独自在安全的地方焦虑同伴,不如跟她出去见见世面。
更何况……
“以我的身份,出现在那边多少比你们要安全一些。”仪千风补充道。
云里兰点头。
确实如此,仪千风是唯一一个加入仙门的皇室中人,相当于一个象征,或者说纽带。比起大概率要去砸场子的他们,玉念生跟在对方身边要安全得多。
“这一次也未必不安全。”
虹霜挑了挑眉,他从听到李昭明也会一起去后,对此行多少有了个底——至少他们应当不会真的死在那里,就算死了,也不过是提前换个地方干活。
这话说起来挺接地府的,但也没差。
仪千风摇摇头:“你们还是不清楚念生的问*题。”
跟在她身边,万一出了意外,最多也就牵连到她。若是打乱了云九虹霜此行的计划,那可就麻烦了。
何况,【草衣翁】也说,她此行最好带上玉念生。
【草衣翁】的预言从不出错。
虹霜摆摆手:“既然都准备好了,那我们也走了,中州再见。”
“中州见。”仪千风点点头,目光在一旁的天星身上扫过,提醒道,“天星师妹,若不想引人注目,你还是换一个模样好些。”
天星抬头:“啊?”
虹霜一拍脑袋:“差点忘了,你这张脸还在仙盟通缉榜上!”
姜高宁点点头:“说真的,之前第一次见你,我也很惊讶。仙盟很久没有发过级别这么高的通缉令了。”
十二个宗门按下印章的通缉令,也算很有含金量。尤其是在这个通缉令上面按下印章的,还有天下第一宗不争门。
天星初出茅庐能得到这个成就,也算是了不起。
天星摸了摸自己脸蛋,心不甘情不愿道:“好。”
她自认行事光明正大问心无愧,但此行不比从前,需要更有耐心。她的外貌在中州确实很显眼,这一趟多少要低调些。
他们告别仪千风,在下午离开聆川。
聆川城外,曾经埋葬岚月的那片山林,正有白发青年席地而坐,青衫微扬。
“等很久了吗?”虹霜上前问道。
树下的白发青年应声回首,微微一笑:“并没有,天星这是?”
他看向此刻披着一件斗篷的年轻人,对方眼角下的蜘蛛印记都被脂粉掩盖,全然看不出先前裙翩跹彩蝶飞的模样。
天星道:“我忘记我被仙门通缉了,直接到中州很麻烦,就暂时遮掩一下。”
虹霜道:“其实可以到了再遮掩,但天星觉得那样不保险。”
李昭明:“早说,我有办法,她不必遮掩自己的模样。”
他抬手从身边的树上折下一根枝丫,转手之间,那枝丫顶端上竟开出鸢尾花来。
把这枝随手变出的鸢尾花递给天星后,他说:“带上这个,便只有我们能瞧见你的原貌,他人所见,只是你现在这副样子。”
“谢谢。”天星欢欢喜喜接过来,她也很不习惯遮遮掩掩,顺手便把那枝开着鸢尾花的枝丫插在发间,又擦去脸上遮掩印记的脂粉。
李昭明道:“走吧,我们可以提前到。”
云里兰抬头:“阿兄的蒲扇飞不了那么快。”
年久失修的法器,能载人飞就不错了,指望速度什么的不现实。
李昭明道:“没说自己走,我们可以搭顺风车——”
话还未说完,空气中泛起虹霜他们熟悉的寒气,朵朵金灯花自地面冒出。
花丛之上,逐渐浮现一座鬼气森森的大门。
“也许叫顺风门?”他悠哉悠哉补上后半句。
虹霜捂脸:“大可不必。”
鬼门之内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黑白无常从里面走出来。
黑无常朝他们点点头,白无常笑嘻嘻道:“好久不见,几位。”
“好久不见。”几人回了一句,虹霜道:“无常大人这会儿有空了?”
“倒也不是。”白无常整了整高帽,语气漫不经心,“【判官】说你们此行将要为酆都解决一个大麻烦,要我们顺路捎你们一程。”
虹霜:“这位【判官】大人,可真是大方。”不如说很随心所欲,随便用鬼门带活人这种事情,简直是踩着阴律边缘起舞。
似乎看出虹霜心里所想,白无常解释一句:“【判官】历来如此。且放心,祂不会触碰阴律底线。”
做【判官】就是这样,祂最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云里兰忽道:“即使我们想查看阴司律令,【判官】也会同意吗?”
白无常:“你这年轻人倒是敢想。等你死了再说吧。若你真想活着的时候瞧,等什么时候你碰到【判官】,问祂同不同意。”
黑无常微微摇头,退至鬼门一旁:“您请。”
“我可就先走了。”
李昭明摆摆手,率先进了鬼门。
虹霜几人互相对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鬼门闭合,黑白无常一左一右,挟着他们飞速穿过无边的黑暗。
说是黑暗也不对,虹霜他们脚底下有一条漫长的、如同火焰般燃烧的道路。似乎位于蜿蜒曲折的山中,于是那火照之路也一样千回百转。
姜高宁下意识往下面看了一眼,只觉得自己魂魄都要被那跳动的火焰吸走。
“莫低头——火照之路莫低头——”
无常的声音在火照之路上空蔓延,姜高宁猛地抬头,下意识抓紧虹霜的肩膀。
下一刻,鬼门复开,幽暗的天光斜照阴世。
那一条蜿蜒的长路,其上并不是火焰,是姜高宁他们在地府见过的引魂之花。
他们落在中州林氏所在的大城——无衣庄之外。
无衣庄环水而建,苍苍蒹葭摇曳水上,簇拥着这座古朴森严的大城。
“这可真是值得纪念的一程。”
虹霜抬头看看天,太阳还挂在原来的位置。他拍掉身上的寒气,感受照在身上的艳阳,只觉得分外温暖。
灵魂入幽都和身体进幽都果真感觉不一样,他们现在是两个都感受到了。
云里兰幽幽道:“纪念你作为活人走过黄泉路?”
天星想了想:“我觉得还好,毕竟魂魄都去了。不出意外,我往后可是能和我老祖宗搭伙。”
姜高宁花了些时候想到天星口中的“老祖宗”是谁,莫名有些牙疼。
他之前无意间瞧过奈何桥畔亭子里那口锅,看起来深不见底、无色无味的汤,属实有几分可怖。
李昭明道:“进城吧。”
虹霜:“行。”
晒够了太阳,身上的寒气消散后,他们光明正大进了无衣庄。
“中州人起名一直这么怪吗?还是我中州话没学好,理解不了这个意思?”天星抬头看了看城门上的匾额,“这是一座城,为何要取名‘无衣庄’。”
虹霜道:“以前这里不叫这个。”
天星:“那叫什么?”
“清微城。”却是姜高宁回答,“几年前,林氏族长身故,族内几位族长候选为争族长之位元气大伤,最后由林风致代掌清微林氏,不久后她便把族地改成现在的名字。”
连着家族,也从清微林氏改成中州林氏。中州其他林姓家族很是不满,但林风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本事,把所有不满的家族连消带打了个遍,她又极受不争门高层信重,其他家族纵有不满,也只能作罢。
自那之后,仙门便渐渐只闻中州林氏。
眼见林氏在林风致手中蒸蒸日上,那些原本诟病林风致捡漏上位的族中长老也闭上了嘴,不再期待那些还在养伤的候选者,只把林风致当做真正族长来看待。
是以,林风致如今是中州林氏实际上的掌控者。
云里兰眼眸低垂:“进城之后,小心林风致。”
她回去之后,将那座秘境里发生的事情重新复盘好几遍,发现了一些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心中隐隐有了某个猜测。但她信息太少,还不能证实猜测是否为真。
虹霜担忧地看着她。
不管是枫河还是林风致,都是云里兰曾经师出同门的少年好友。如今一人入黄泉,一人生死不明,她自然不会好受。
云里兰道:“我没事,放心。”
他们很快进城。
许是马上有盛宴来临,无衣庄的大街连一点灰尘都瞧不见,街畔两排房舍张灯结彩,来往行人不少穿着各大宗门的门派服饰,和同伴们谈论着近期发生的事情。
“先去找地方休息?”李昭明道。
姜高宁撇撇嘴:“这个时候,这里哪里还有空着的房间。”
虹霜道:“城外有蜂翁的屋舍,不介意的话可以去那边凑合一下。”
云里兰:“很显然,我们不需要凑合。”
前方忽有一行人自人群中走出,他们穿着绣着蒹葭的衣袍,所到之处人群避让。
为首的人停留在云里兰面前,双手抱拳:“可是云姑娘?族长大人令我等来接云姑娘及同行者下榻庄内,还请云姑娘随我等来。”
云里兰眼神闪了闪:“你们家主消息倒是灵通,我们刚到这里。”
为首者低头:“家主大人早令我等在此等候。”
云里兰道:“也好,带路。”
虹霜说:“那敢情好,我们刚在烦恼住哪里这件事,马上就有人上来解决了。”
姜高宁:“住她地盘上?”
天星无所谓:“整座城不都是她的地盘,不住白不住。”
他们跟着前来迎客的林氏子弟去主宅,转过某条街时,李昭明忽而停住了。
他望向左侧前方,驻足聆听着什么。
虹霜:“怎么了?”
他顺着李昭明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前方一群小孩儿围着中心的两个孩童,打着节拍唱着歌。
中心的两个孩童通身漆黑如墨,浑身上下只能瞧见眼睛里有着些许白色。他们一唱一和,歌声顺着街道飘出来——
“绸笼首,丝缚足,盈盈离水倚孤木。
蒹葭苍,蒹葭荡,庭前梁断斧中央。”
不问世事的孩童们围着他们,拍手唱起一样的词句,歌声凄凉悲伤,哀转久绝。
虹霜道:“这词儿听着怪瘆人的。”
李昭明道:“可能因为领唱的是精怪,就是要你们听到这个效果吧。”
虹霜:“啊?”
“你没发现,只有我们听到了么?”李昭明摆手,示意他注意下四周。
果不其然,前方领路人停下来道:“云姑娘?”
他们落后众人几步,而云里兰停在前方,显然也听到这诡异凄楚的歌谣。
姜高宁和天星却一脸讶然。
虹霜上前去,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
云里兰道:“无事,我们走吧。”
虹霜再回头看那条街道,角落里已经没有唱和歌谣的孩童,只有一对破旧的漆鼓槌掉在墙角,周围散落着许多芦苇残枝。
中州林氏给他们准备的院子很大,领路的人说,族长大人近期事务繁忙分身乏术,待空下来定会亲自前来招待。
云里兰只说:“她忙,我们自己在这里,不来也没关系。”
那领路人得了话,匆匆忙忙离去。
是夜,虹霜提着两壶酒来寻李昭明。
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惊讶发现云里兰、天星已经到了,两人正对坐在桌前,围观天星的小宝贝们不知道第几回打斗比赛。
他正要把门合上,姜高宁从后面钻进来:“阿虹,你果然在这里。”
“咦,大家都在啊?”他一抬头,便见所有人都望着他。
虹霜笑出声来:“看来大家都想一块儿去了。
姜高宁环视一圈,没见到李昭明的影子:“但是正主不在,上哪儿了?”
天星头也不抬:“判官大人来找他,说是要对什么本,出去半个时辰了。”
云里兰望着她下注的那只蓝斑蜘蛛目光专注:“没有半个时辰,已经回来了。”
桌上的明灯火光微闪,灯下白发青年笑意清浅。
“都来了?”
*
七月十二,夏风燎原。
玉念生跟在仪千风身边到达现在的无衣庄,过去的清微城。
他坐在马车上,撩开车窗帘望向四周,左顾右看了一会儿,他又把车窗帘放下。
“这里感觉,大家生活都还不错?不知道虹哥他们到了哪里。”他望着帘外笑容轻快的行人,嘴上嘀嘀咕咕,心情有些激动,恨不得马上下车去找小伙伴。
“无衣庄是中州大城,林氏如今的掌权者待下极好,城中百姓面貌自然不错。”
仪千风合上看了一路的古书,淡淡道。
“诶?”玉念生有几分犹疑,“小姨你这么说,难道那位林仙子是好人?”
“好人、坏人,你要如何概括一个人的品行?”
仪千风撩开车窗帘,看到路过的一家店铺旗帜上绣着的蒹葭纹,笑容意味不明。
玉念生:“小姨,你说话能不能别比虹哥还让我迷糊啊。”
仪千风只道:“林风致在林氏全族面前改清微城为无衣庄时,我在现场。她说,只要天下再没有一人无衣蔽体,族地才可改回原名。”
玉念生惊道:“好有魄力,我记得中州林氏有大陆最大的织造坊吧。”
仪千风点头:“从林风致上位起,无衣庄每年都会定期给领地范围内的百姓无偿制衣。”
“仙门还有这种人?”玉念生喃喃,“可是我觉得,云姐他们对林风致的态度挺微妙的。”
仪千风道:“仙门的确鲜少有这种人,林风致原也与仙门格格不入,但她做得极好,众人称赞仙门第一美人慈悲心肠,自然也不会在她的地盘在她面前对凡人颐指气使。”
她说起林风致时,是完全的赞赏语气,更让玉念生摸不着头脑。但小姨不再开口,他也不好继续问下去。
仪千风来得晚,但她身份特殊,自然不用为住宿操心。
玉念生下了车,却闲不住,四下溜达不知道第几次经过仪千风窗前后,【草衣翁】从书信中抬头,对着这百无聊赖的年轻人笑了笑。
“小公子,实在无聊,何不出去走走?”
“啊?”玉念生惊了,“我可以出去乱走吗?”
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抚着长须,笑容慈祥:“自然可以,只是不要走太远,别赶不上晚上用餐。”
玉念生看看自己小姨,仪千风头也不抬:“想去就去吧,会有人跟着你。”
这才对嘛。
玉念生转身出门,打算去外面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到虹哥他们,说不定他们正在隐姓埋名寻找幕后黑手什么的。
他在无衣庄繁华的街道上转了转,提了一手的特色小吃,转头他就撞上了一个人。
“不好意思,您没事吧?”
玉念生连连道歉,那人却没有搭理他,保持倒地的姿势,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
他跟着看过去,正见前方一间店铺门前,青年扶着一位满头珠翠的老者低声说着什么。
不少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们身上,或者说,凝聚在那青年女子身上。
年轻女子髻如垂云,身姿如柳,扶着老者的手皓如霜雪。即使被面纱挡住了容颜,玉念生也能从那婀娜身姿中体会到那是一个何等的美人。
玉念生只感叹了一下,紧接着弯下腰把自己撞倒的人扶起来。
“我没事,别管我!”
那人刚站稳,很是不爽地把玉念生推开,继续看着前面的母女俩。
玉念生见状也只能摇摇头,他瞧见四方的人似乎都要围上来,赶紧离开,要不然之后可能走不了了。
离开前他再看了一眼,只见那边被扶着的老者一脸怒容,不一会儿一把甩开她身边的手,拄着拐杖蹒跚前行。
徒留年轻的美人站在原地黯然神伤,她叹息一声,整条街看着她的人都好似自己受伤一般,心揪起来。
玉念生就多看了一眼,涌上来想要安慰对方的人很快就把他淹没,推着他往前走。
他想要挣脱开不知道谁抓着他的手臂,又怕自己刚入道没多久,手劲不好控制伤到其中的普通人,只能就着脚不沾地的姿势被人潮推着走。
不知谁重重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整个人擦着那年轻人的肩膀而过。
那年轻人见到这样一幅混乱的场景,面纱下的脸也冷了下来。
她干脆护住显然是被人流吓到的老者,单手抱着她腾空而去。
她们走之后,自有林氏弟子前来驱散堵塞道路的人群。
玉念生好悬没被憋死,人群散开后才得以喘息。
这下好了,虹哥他们没找到,自己倒是差点就窒息在这里头了。
还好他修了那么一点道法,多少能挽救一下自己虚弱的身体。
玉念生摇摇头,这街他是再也逛不下去了,还是赶紧回去吧。
他在夜灯点燃的时候回到下榻处,进门时又碰见【草衣翁】。
“阿翁。”不知为何,对上那双饱含慈祥笑意的眼睛,玉念生总有几分不好意思。
【草衣翁】点点头,目光忽而凝固了:“小公子,你袖子上的是?”
“啊?”
玉念生抬起手,只见自己衣袖下摆,不知何时挂了一个晶亮的带有些许棱角的小玩意儿。
他把这个小玩意儿取下来看了看,疑惑道:“玉片?哪来的?”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中秋快乐!这一章请大家冒个泡,我给大家发节日红包!
第45章 幽冥开新门45
◎盛宴◎
那枚“玉片”呈现乳白色,大致为圆弧形,仔细一看还带着些许棱角。入手温润沁凉,质感似玉又似金。即使是在夜晚,它依旧流光溢彩。
玉念生握着它,下意识运转身体里的灵气。那“玉片”骤然迸发出明光,几乎要把黑夜照亮。
【草衣翁】眼疾手快用一方绸缎包裹住它,遮掩它迸射出来的明光。
“这是什么东西?”玉念生惊得松手,灵气消散,那“玉片”的明光又渐渐散去。
【草衣翁】揭开包裹的绸缎,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与其说是玉,不如说是某种生物的鳞片。”半晌【草衣翁】道,他望向玉念生的眼神更为复杂,“小公子,你从哪里得来的此物?”
这鳞片之中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力量,仿若九天神明下凡尘。仅仅是偶然流泻出来的余辉便让他心惊胆战。方才那一瞬间迸发的微光,几欲令他俯身叩首。
他是算出玉念生走这一遭是大吉,可没想到会有这种惊喜。
他家里小公子,毕生的运气似乎都用在了这里。
玉念生茫然:“我不知道啊。”
【草衣翁】换了种说法:“那小公子,您方才外出这段时间,可曾碰到什么觉得特殊的人?”
“碰到什么人?我倒是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但他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玉念生想了想,“一定要说的话,我后面被人潮推着走,和一个看不清脸的年轻女子擦肩而过。”
他大致描述了一下遇到的那几个人样貌特征,看着【草衣翁】凝重的神色,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阿翁,难道我碰到了什么惹不起的人物?”
“惹不起倒也不是。”仪千风从他后面进来,“你只是碰到了此地的主人。”
“小姨!”玉念生蹦起来,他小姨怎么也开始神出鬼没的?
仪千风道:“适才我得到消息,林老夫人心情不好,林风致带着她出去散步,不小心被发现身份,引起一些小骚动,没想到给你碰上了。”
玉念生回想起之前的人潮,心有余悸:“那只能叫小骚动吗?”
仪千风道:“没有出人命,也无人受伤,和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相比,不算么?”何况后日是什么日子,林氏怎么会在今天出问题,甚至还把消息传出来。
玉念生回想一下以前碰到的某些仙门弟子和凡间的纨绔子弟,顿时觉得之前确实不算什么了。
“殿下,您看。”【草衣翁】捧着那枚鳞片,送到仪千风面前,“小公子方才回来时意外带回来的东西。”
绸缎包裹着的鳞片送到眼前,仪千风神色一变:“这不是——”这怎么可能?多少人在找的东西,就这么出现在玉念生身上?
“小姨,你知道这是什么?”
仪千风听到玉念生的疑问,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接过那鳞片,将上面的纹路与记忆里曾在老师的古籍里看到的图像一一对照,最后得出了结论。
望着玉念生清澈的双眼,仪千风深吸一口气:“念生,你那诡异的运气,可真是帮大忙了。”
玉念生:“啊?”
“阿翁,劳烦你走一趟云九那边,告知这件事——不,也许她已经知道了。”仪千风想了想,又改变主意,“不管她知不知道,你还是要去走一趟。然后你传信给族中,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草衣翁】慎重地点点头:“后日便是七月十四,这个日子很特殊。殿下,你一切小心。”
仪千风点头,她把玉念生拖回屋子里,准备趁着还有时间提点他后日该怎么做。
在他们身后,【草衣翁】化作一只白鹤飞离,前去寻云里兰与虹霜。
白鹤乘风而去,循着事先约定好的信号来到虹霜他们的住处,停在窗前的树枝上。
门窗紧闭,灯火摇曳,窗纸上映照几道身影。
“九姑娘!老身可算找到你了!”
一位老夫人此刻坐在云里兰面前,苍老的手紧紧攥住云里兰的手,看云里兰的眼神好似瞧见救命稻草。
倘若玉念生在这里,他便能认出来这正是他傍晚时分遇见的那位老夫人。只是此时此刻,她满头珠翠尽去,身上披着一件斗篷,看起来并不起眼。
云里兰抿了抿唇:“林姨,您慢慢说,我在听。”
“有人、有人要害吾儿!”被她称作“林姨”的老夫人语气哽咽,“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他们不让我说,可是九姑娘,你要相信我!我觉得,我觉得风致不对劲——有时候,有时候那是她,有时候又不是她。”
老夫人回想起这几年的相处,眼神里带着愈来愈重的惊惧。
“以前她,她还是风致,可后来就不是了,但有时候又是,现在越来越不像她。老身、老身悔啊——那年若是没有逼她归家,她是不是还好好的……”
苍老的妇人泪流满面,语无伦次下是止不住的痛苦。
泪眼朦胧间,她瞧见云里兰沉静的神情,更加后悔当年为了私心将女儿从外面骗回来。
如果女儿还跟在她老师身边,也许她现在还好好的,还和九姑娘在一块儿,而不是不知被哪个孤魂野鬼占了身体!
“我知道的,您放心,我会想办法。”云里兰轻声道,“您来这里,她知道吗?”
老夫人擦擦眼泪,瞧见云里兰一如当年,想到自己面目全非的女儿,她颇为心酸:“她不知道,我早先得知你来了,托人问才知道你在哪里,等到今日才故意发作,叫她带我出来散步,使了些手段将它拖住,这才有机会来告诉你。”
“嗯。”
云里兰安抚着惊慌失措的老夫人,又问:“那您还记得,她什么时候像是,什么时候又不是么?”
老夫人回忆一番,摇摇头:“没有规律,有时候我瞧着她行事作风和脾气都是我的风致,有时候看起来像,瞧着却毛骨悚然。最开始发现时,老身尝试过与风致说话,可后来我便许久都见不到风致了。”
她曾经在族地的那个人是林风致时与她交谈,尝试询问各种信息,可只要她一开口,面前人的感觉立刻就不对劲。好像她一问,她的女儿就被带入另一个世界。出现在她女儿身体里的,是不知名的孤魂。
仙门修行多年,少有人对魂魄一道进行研究,她从未见过这等状况。
云里兰垂眸,余光瞥见老夫人耳坠上雕刻精巧的兰花:“好,我明白了。”
老夫人是借着“林风致”去处理突发事件的时候出来的,她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和云里兰说完她知道的后便匆忙离去。
她毕竟也有一定的修为,掩人耳目回到自己的院落并不是难事。
直到老夫人离开,【草衣翁】方才进入房中。
“云姑娘,殿下派我来告知您一件事。”【草衣翁】见她一人坐在桌前,桌上的香炉烟气袅袅,烟气后她的面容模糊不清。
他认得出那香,并不意外,反而更放心,这意味着他们的谈话不会泄露出去,便低声道:“小公子寻到一片鳞。”
云里兰搭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我知道了,你回燕王身边吧。”
【草衣翁】摇头:“老夫还有要事去做。”
云里兰道:“你不必了,留在燕王身边。各地城隍自会将此事告知,更快。”
白鹤化作的老道人瞳孔一缩:“可是……等不及了?”
云里兰颔首。
“老夫明白了,云姑娘,小心行事。”
他再次化作白鹤腾空而去。
云里兰继续望着面前燃了三分之二的香,清幽的香气在房间里隐隐浮现,萦绕在她鼻尖。
“念生……该说他运气好呢,还是不好呢?”
虹霜从帘后现出身来,脸上的表情很有几分古怪。
天星跳下房梁:“怎么说?我觉得那小子运气还可以。自己随便在不知底细的秘境里乱走,也能找到自己的目的地。”
姜高宁跟在虹霜后面出来,面容很是纠结:“他上回确实没看到【判官】故意展开的生死簿吧?”
“当然没有,他都没有来,怎么看?”虹霜靠在柱子上下了结论,“那小子纯粹就是运气很奇葩。”
时常会卷进各种奇奇怪怪的事件中,稀里糊涂地进去,又稀里糊涂地出来。
一阵清风拂过,李昭明坐到云里兰对面,抬手把那支要歪倒的香扶正。
“以前是运气使然。”他看着屋内神态各异的年轻人们,轻轻一笑,“现在可是刻意让他什么都不知道。”
云里兰猛抬头,目光灼灼盯着他:“怎么说?”
“怎么说?”李昭明想了想,“送东西来的那人,自己也不知道东西已经不在手上了。”
玉念生只是普普通通出了个门,普普通通撞到了人,普普通通挂了个东西回去而已。
他不知道,失主也不知道,自认为自己能掌控一切的人,自然也不知道。
虹霜若有所思:“这么说,我们到时候只要动手就好了。”
姜高宁道:“我真的不能上吗,我觉得我也可以。”
尽管他转修炼气士不久,但他进度还挺快的。尤其是在伙伴们的身边时,他觉得自己修行比以前修仙门道法时顺畅多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现在修行的功法,和之前在仙门时修行的有一部分相似,但关键地方又截然不同甚至相悖。这种感觉很玄乎,他暂时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
“嗯……”李昭明沉思片刻,“也不是不行。”
“那我,我也要!”天星连忙举手,眼神兴奋极了。
虹霜道:“这恐怕不行,你的战斗方式太明显了,就算有昭明送的鸢尾也很难说得过去。”
天星失落低头:“哦。”
李昭明道:“你有别的任务,非你不可。”
天星道:“我知道,我会把那些……都带出来的。”
她的小宝贝们,很擅长寻某些东西。
李昭明拍手:“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能休整一天,后日白天可是你们的场合。”
众人点点头,各自回各自的房间休息去。
虹霜经过云里兰身边时,默默拍了拍她肩膀,得到妹妹一个“安心”的眼神。
昏黄灯火之下,云里兰看着起身的李昭明,忽而开口:“阿兄说,他们只在幽都见到枫河,并没有见过风致。”
后面的话,她不再说,但她认为对方能明白她的想法。
“幽都很大,阴差拘魂时会将他们一同塞进酆都城。”李昭明道,“枫河的魂魄当初差点彻底消散,他是被从忘川河里打捞上来拼好的。”
云里兰涩然:“……他其实很怕疼。”
“拼完整后就不会疼了。”李昭明道,“忘川河里没有林风致的残魂,酆都城也没有,她不在幽都。”
说完,他再度化作清风消散。
香已燃尽。
云里兰盯着香炉中的灰烬,只觉得眼中有些酸涩。
“谢谢。”
*
七月十四,无衣庄,寄香台,人声鼎沸。
整个仙门叫得上名号的修士都来到了这里。
来来往往的修士跟着林氏子弟坐到安排好的位置上,讨论着某某宗门某某长老的嫡传弟子不久前为宗门寻到一方好山水,奈何那片山水的愚民不识趣不肯离开,想动手又被路过的无名散修阻拦,据说被打成半身不遂了!
或者说某个世家子弟分明在为当地百姓分忧,要杀了偷走他们幼儿的大妖,却被一紫衫女子废去修为,当地人还不肯给予补偿,果真是不讲理的凡人……
却又有人反驳,那方好山水里的百姓在那里住了百十年,如何张口就让人家背井离乡?阻拦那嫡传弟子动手的散修才是正道。
那世家子弟那里是要杀大妖,分明是他养出的凶兽恶意伤人,却要赖在庇佑幼童的精怪身上,踢上铁板岂不是活该被废去修为?
……
林林总总,所谈论的内容听起来并不仙气凛然。
玉念生坐在自己小姨身边,心里腹诽,这群仙门弟子的嘴里真没几句正常话。
他四下张望,似乎从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身影,连忙仰头去瞧,那几道身影又消失不见。
虹霜他们到底上哪儿去了?别的不说,他昭明兄可是非常显眼的存在,只要来了,他肯定能看见对方的。
仪千风:“念生,听了这么久,你有什么想法?”
玉念生回头,诚实回答:“不管过了多久,听过多少遍,这群人还真是从始至终都没变,说话还是有种高高在上的恶心。只可惜那些为数不多据理力争的人,这种环境下他们要么被同化,要么只能离开做个散修吧。说起来近些年的散修是不是多起来了,我远在聆川都能瞧见几个。”
仪千风执着酒盏掩盖略微翘起的唇角:“你以为各地官员送到仙盟的任务,现在是谁在解决。”
仙盟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天之骄子,是不会屈尊去接那些在他们看来鸡零狗碎的任务的,他们自认也看不上那几两碎金银——尽管他们的衣食住行都从那些被鸡零狗碎困扰的百姓手中来。
仙门大族看不上,底层的散修却并不如此,他们也要生活。
从前为了生活和修炼没办法脱离与自己理念不合的宗门,眼下既然有了谋生渠道又能帮到普通人,他们自然会选择离开。
想到这里,仪千风又低声道:“你道虹霜为何在仙门名声不太好?”!这个他真的很好奇啊!
玉念生眼里,他虹哥可是大好人。如果不是对方开玩笑时说起,他都不知道对方在仙门风评竟如此之低。
总不能是他虹哥对仙盟开价格外高吧?
“他只接两类任务。”仪千风眼带笑意,“一是普通散修无法为百姓解决的任务,二是仙盟那些奖*励丰厚的历练任务。”
前者仙门弟子没兴趣,但后者发布任务的大多也是仙门中人,给出的奖励都是稀少珍贵、他们迫切需要的修行资源。宗门里他们不一定抢得到,去仙盟,那些奖励丰厚的任务大多被虹霜和云里兰包圆了,可不恨得牙痒痒。偏偏虹霜走的是仙盟规定的正常渠道,他们想找茬也没办法。出了仙盟总务堂,他们更加奈何不了虹霜。
云里兰又与仙门第一美人、仙门第一公子交好,这两位均是仙门大族出身,那些人不敢得罪林氏和枫氏,满腔怨气便只好往孤家寡人的虹霜身上发泄。
姜高宁以前在仙门也不怎么受待见,除了他自身修行一骑绝尘,把之前所有受夸奖的天之骄子踩在脚下以外,也有他听到有人骂虹霜就提枪冲上去的原因。
玉念生接回下巴:“好小心眼,我说那群仙门弟子。”
自己没本事抢到任务怪别人任务刷得太快,还有脸背后骂人家。
他支持姜兄把那群背后蛐蛐别人的仙门弟子电成傻鱼。
场上忽而响起丝竹管弦声,玉念生抬头,正见满天飘散花雨,宴会的主人乘坐华贵的轿辇从天而降。
踏着花雨而来的年轻女子扶着老夫人坐到主位上时,场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为首的那女子乌发堆烟,眉目如画,一袭流光长裙,披帛揽在周身,行动之间好似流动的云霞。
而天边的云霞不及她容颜半分。
直到上首的年轻女子宣布宴会开始,侍从如流水般送上各种珍品菜肴,场上才爆发出如雷的欢呼。
侍从高唱着参与宴会的各大仙门世家弟子送来的生辰礼,仙门弟子们各自联络着情谊。
从头到尾,那位端坐高位的老夫人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也只有寥寥几人发觉她的惊慌。
云里兰坐在人群中央遥遥看了她一眼,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老夫人稍微有些镇定下来。
半晌,早已坐在上首贵宾位的白发老人抚须而笑:“林仙子,林老夫人,许久不见,二位风采如昔。”
林风致露出一个标准至极的微笑:“您说笑了,林氏这几年多亏您的指点。我现在这点本事,可万万及不上您。”
她乌发上簪着各色明珠宝石,拱卫着中间那片圆弧形的玉制装饰。
白发老人目光在那圆弧形的装饰品上掠过,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林仙子,你年少成名,天资非凡,又能在接手中州林氏后做到今天的地步,可不要妄自菲薄。”
林风致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好似一尊精致的人偶:“感谢您的看重。”
她说话时语速极慢,语气极尽谦卑。坐在附近的人却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只想着若是自己,也会对那白发老人极为恭敬。
毕竟,那是带着仙门走到今天这般辉煌的人,如今的天下第一宗不争门门主,东楹。
酒过三巡,表演歌舞的侍从纷纷退下,丝竹管弦音消散,场中央的高台空了下来。
便有人忍不住开口,请求主人借此机会办一场群英会。
仙门大型盛宴都是各家新秀露脸的地方,后面变成群英会,比划一下各自的身手也算惯例。是以,林风致恭恭敬敬看了右上首的白发老人一眼,得到对方轻微点头后便吩咐下去。
几家弟子下场比试,坐在高位的仙门大能们瞧了个遍,脸色淡淡的。
有位宗主摇了摇头:“今年似乎没有哪家弟子格外出彩。”
另一位宗主道:“确实如此,莫说今年,往前几年也少有新秀。不争门倒是有一个,可惜,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硬要退出宗门。”
坐在林风致下首第四个长老叹道:“你说姜高宁?我早说过,这小子养不熟。”
不争门天资最高的天骄退出宗门这件事,早已传遍整个仙门。
不解者有之,痛恨者有之,狂喜者有之,唯独没有赞同的。
有几位仙门高层想要接话,抬头看见东楹面色不算好看,纷纷默不作声。
不争门的老门主还在这里,他们可不敢随意讨论不争门的天骄叛离宗门这件事。
东楹道:“人各有志,姜小友不愿留下也无妨。唉,若我中意的那孩子愿意回来就好了。”
眼见老门主旧事重提,在场众人面色颇有几分尴尬。
“老门主莫忧心,您想收徒弟,什么样的徒弟收不到?”
“是极是极,您若是愿意收徒,老夫也愿意随侍您左右。”
……
众人的安慰不绝于耳,东楹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他眼神的余光在台下众人身上扫过,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清透眼眸。
那双眼很快别过去。
东楹暗叹一声,这次不是表面功夫,而是真的可惜。
可惜,可惜,他最看重的苗子早早就离他而去,否则他何必退而求其次?
只不过,纵使对方远在仙门之外,也永远在自己掌控之中,待对方彻底长成后再收取也无妨。
“此次宴会,宋然长老似乎未来,余副盟主也未到。”
见东老门主不再伤感,众人继续谈话起来,忽有人发现缺了几位,状似惊讶开口。
林风致微笑道:“宋长老与他的弟子有几分矛盾,余副盟主闭关时似乎出了意外,眼下由其子余既阳道友掌管事宜。”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话题便转向别的地方去。
东楹心中哂笑,这些愚蠢的仙门人类。
看,不过是随便捏出的一个理由,他们便能忽视之前传出来的那两个人都已经死了的消息,绝口不提自己过去是如何与对方称兄道弟。
他的目光落在林风致脸上,越看越满意。
天资不如他看重的那孩子,但皮囊很是不错。现在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已经疲倦了。
唉,可惜了枫河那张脸。
早知道他应当换一张普通的脸做实验,如此,枫河那张美艳至极的面皮也能保存下来。天底下最顶尖的皮囊都在他手中,届时他想穿哪件,便穿哪件。
重获青春,长生大道,近在眼前。
这是他费尽心思饲养仙门应得的好处。
倘若不是上一代的方相氏多管闲事,他何必这百年来都畏手畏脚。
第46章 幽冥开新门46
◎绝生◎
天星隐隐听到丝竹管弦声。
与同伴分开后,她在无衣庄地下某处找到一座庄园。
那座庄园藏得十分隐蔽,倘若不是天星帮手不少,不一定能找得到。
李昭明送给她的那枝鸢尾花似乎不仅有迷惑他人的作用,天星带着她的小宝贝们寻找蛛丝马迹时,满城仙门弟子竟无一人发现她的身影,以至于她找到目的地后,地上的主人也没有发觉。
在上方遥遥传来的乐声中,她行走在这座冰晶雕琢的庄园里。
外界千金难求的上等灵石被锻造成各种各样的衣架、高低不一的平台,其上点缀着精巧的玉石装饰。衣架下金堆银砌,衣架上挂着一张张比下面的金银玉石还要璀璨的脸。
少年的脸稚气未脱,青年的脸五官成熟,美得千姿百态、各有风情。
入眼所见,触目惊心。
天星一路走来,只觉得这庄园里的寒气不如此刻她的心寒凉。
有些架子上只摆着一张脸,有些台子上放着的则是眼、眉、唇、耳、手、足等单个的人类身体部件。
比此前在星降秘境,曾经见过的冰宫里封存的身体部位保存得更鲜活,甚至装点得更为精致。
或者说,她眼前所看到的这些东西,也许就是从之前的秘境里精心挑选出来的。
天星想起之前得知的消息——最完美的“上等品”会被他们进献给所谓的“大人”。
将它们收藏起来的人,似乎是包含着无限的爱意将它们安放在这里,按照喜爱的程度精心装饰好,让它们静静地沉睡在这里,只为他一人欣赏。
它们无声注视着路过的年轻人,就像当年它们的主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间。
天星行走冰晶之上,那冰晶如同镜面般清晰,映出这些人皮的模样,却照不出她的脸。
她手持一块留影石,一路扫过途经的衣架与高台。
每靠近一个,还要将立在衣架台边的文字收录进留影石。
一颗鲜红的,还在中空的晶石里跳动着的心脏,下方垂着一幅卷轴:
“天元初年,门内演武,吾观一刀修生机蓬勃,远胜他人,剖其心脏一观,果有独到之处。”
一双指骨精巧的手旁边,记录着它的来源:
“天元三年,得一匠人,百工皆精。使其雕琢仙人骨,不愿,又毁吾二三珍藏,遂取巧手为戒。”
一双被封在透明晶石里的眼睛,瞳孔清亮,瞳色如深海。它旁边立着一块牌子:
“正武初年,闻螺渡林家得一鲛人,泣泪成珠。余观其眸举世无双,赞之。七日后药亭进献一鲛人,藏眼留念。”
一张柔润的少年脸颊,笑容明媚,脸颊酒窝甜美。其下写着:
“永嘉九年,余过江城山,野狐新主颜如舜华,甚喜,取做纪念。”
……
天星仔细用留影石收录好每一样“珍藏品”,收录后便将留在这里的“藏品”尽数收拢到自己的银手镯里。
不能亲手灭了那畜牲实在可惜,但带走这些东西,之后物归原主也算是好事一件。
尽管那些原主可能都已不在阳间,万一以后在阴间碰到呢?
天星眨了眨眼,离开这座空荡荡的庄园。
这边的扫完了,她可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去。
巨蟒腾空而起,浮游于青空。
天星立在长空之上,远远瞧见那边的盛宴开席。
即使飞于长空之上,宴会上的丝竹管弦依然声声入耳。
弹吧,吃吧。
天星愉悦地想,这可能是你们中州仙门最后一次吃席。
她将方才的留影石往身侧一举,任由虚空中一道漆黑的锁链将之卷走,自己则驾驭着巨蟒往下一个目的地——天下第一宗而去。
不争门的山门,也并不远。
*
无衣庄周围,蒹葭在风中摇晃,水畔洗衣的农妇一个抬眼,瞧见有盏盏灯火从水中升起来。
这青天.白日的,谁在芦苇荡里放灯?
她擦了擦眼再去看,又不见那灯火踪影,便只觉得是自己看错了眼,没有放到心里去。
只是她衣服洗着洗着,忽然觉得周身寒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