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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激烈争夺◎

宣平伯府。

年轻人恢复快,喝了几天药,韦铮就已痊愈,只是面色依旧泛白,他打算窝在家中养几天再出门。

宅在家中,也没忘记打探公主的消息。

“什么?公主同意招选驸马了?!”听到长随禀报,韦铮一下子打翻茶盏,滚热的茶水溅到衣服上也没在意。

长随恭敬道:“今早朝会,除昌阁老,几位尚书皆奏请公主招选驸马一事,圣上和公主都答应了。”

“可有提及何时?如何招选?”

“小人不知。”见韦铮失望,他立即找补,“不过听说招选驸马的要求,到时候会张贴布告,自认为符合要求的,都可以报名参加。”

“啊?”

不仅韦铮惊问,拿到公主要求的几个尚书,也都两眼一抹黑。

“袁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户部左侍郎急得一不小心揪掉几根胡须,然后捧着几根胡须心疼叹气。

袁观德shsx也很懊恼,明知道公主殿下不是软柿子,还非要上去试探底线,这不,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了。

给公主招选驸马,原本是宦官的职责范围,但他们在朝会上奏请之后,公主就将这件事交给他们来办。

这是堂堂尚书需要管的事儿吗?

但公主在朝会上振振有词:“谁提出问题,谁解决问题,诸位若有异议,让问题消失便可。”

众人:“……”

于是,招选驸马的事情,就由五部尚书共同负责。

说来说去,还是老昌老奸巨猾,一开始就没想过参与。

公主的要求说简单也不简单,说不简单却又足以叫人知难而退。

要求简称为“三必须四不准”。

必须每日上午到文华殿陪读;必须每日下午到演武场陪练;必须每日晚上回去写一份学习心得,不少于五百字。

不准迟到;不准早退;不准旷课懈怠;不准假手于人。

除此之外,公主说针对不同人还有不同附加题,但附加题见面之后再说。

说句实话,这些要求真要做起来并不难,可愿意来争驸马之位的,都是些不求上进之人,尚公主本就是为了走捷径,可如今想要走这个捷径,还需要读书、练武和写策论。

一下子劝退很多人。

但公主的要求过分吗?一点也不过分。

寻常人家嫁娶,还得互相提出各种要求,公主只是想要一个人能全心全意地陪着自己,有错吗?

饶是五个尚书能言善辩,也无法反驳回去。

袁观德耷拉脑袋,有气无力道:“就这么张贴吧,我就不信全京城还找不出一个像样的。”

其余人:“……”

要是表情能够再真挚一点,说不定他们就信了呢。

布告一出,京城瞬间热闹起来。

家世符合的适龄郎君,全部蹲在家中自查自省。

寒冬腊月的,自己真能抵挡住严寒,每日天还不亮就冒着刺骨的西北风,去文华殿听一上午的学,再去演武场练一下午骑射,晚上回来继续挑灯夜战吗?

他要有这毅力,干什么不成功?

而且布告上根本没说明时间,要是这样的日子必须过一辈子,他宁愿不要驸马都尉的头衔!

果然不出所料,此布告贴出,原先跃跃欲试的郎君,大多偃旗息鼓。

韦铮呆坐在房中纠结。

他能在京中混得开,不是因为能力出色,而是因为他有一张会哄人的嘴巴。

是人都喜欢听漂亮话,尤其是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说几句甜言蜜语便能哄得她们心花怒放。

韦铮靠着俊俏的皮囊和一张巧嘴,在勋贵圈中无往而不利。

当然,陆二那个奇怪的家伙除外。

原以为公主同那些贵女没什么两样,只要动一动嘴皮子,她就能对自己另眼相看。

可不管是围场还是晋王生辰宴,他都没能找到机会表现。

这次无疑是个极佳的机会。

但若每日早起晚睡,一定会影响他的容貌和身形,万一要求做到了,却又被公主厌弃了怎么办?

“三郎何故叹气?”一袭香风由远而近。

韦铮起身相迎,“娘亲怎么来了?”

“是在担心自己选不上?”

被戳中心思,韦铮不自在地笑笑,流露出几分可怜,告饶似的道:“娘亲别再打趣我了。”

“行,不打趣。”佟七娘变戏法般掏出一只小圆罐,“我是来帮你的,这里头装着一种香粉,只要你每日涂抹在袖口衣襟处,久而久之,公主自然会对你青睐有加。”

“当真?”韦铮惊喜接过。

他没问是什么香粉,有什么用,反正他娘这么多年能得他爹宠爱,肯定使了一些手段。

只要能入公主的眼,何必shsx在意是什么手段?

纵然“三必须四不准”吓退了很多人,但报名参与驸马招选的还是有上千人。

袁观德五人在皇帝和公主的勒令下,亲自负责筛选。

第一场筛选,是剔除形貌不端者。

五人连看好几天形色各异的年轻郎君,到最后人都看麻木了,仿佛老了好几岁。

他们曾经当的可是会试主考官啊!就没干过这么不体面的活计!

公主实在太会折腾人,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说什么也不能参与了。

安安稳稳保住晚节不好吗?

初步筛选之后,参与者还剩五百人,进行第二场文试挑选。

有些以为自己可以凭容貌俘获公主芳心,结果连常用字都不会写,这类人统统叉掉叉掉!

真是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没想到这么多勋贵后代如此不学无术——

当然,驸马招选并不限制家世,只是家世普通的郎君不通笔墨更能叫人接受些。

五人恨铁不成钢。

如此考核后,只剩下一百人,参与第三场筛选。

犹记晋王生辰宴上,公主在韦三郎昏倒之后说了一句“可惜体弱”,故驸马必定不能是体弱之人。

一百人同时从玉河南桥出发,沿城下大街一直跑,前五十率先抵达宣武门的郎君入决赛名单。

韦铮就在这一百人中。

他的好名声并非都是吹出来的,不管形貌还是文试,他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场招选驸马的活动办得轰轰烈烈,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还私下做了排名,韦铮赫然位列前五。

没排第一,完全是因为那句“体弱”。

最后一场筛选,韦铮在心中立誓,一定要洗刷这个恶名。

时值冬月,京城笼罩在寒意刺骨的北风中,大多数人选择在家中猫冬,以免活动过多出汗受寒。

但“驸马比赛”谁不爱看?

大街两侧人满为患,全都揣着手,挨挤在一块,等着最后结果。

一百位郎君褪去厚重的衣裳,在起跑线摩拳擦掌,就是为了男人的脸面,也得拼尽全力往前跑。

韦铮胸中燃起强烈的胜负欲,只听铜锣敲响,身体便下意识往前冲,如一支离弦之箭。

最终结果呈送皇宫时,谢明灼正在听卫桢汇报矿税改革事务。

卫桢作为户部右侍郎,这段时间一直宵衣旰食,就是为了在年前将矿税新规赶出来。

制定新规,就得对矿业之事极为了解,其中所付心力非常人所能理解。

“卫侍郎瞧着清减了许多,这些时日辛苦了。”谢明灼吩咐冯采玉,“稍后着人送一些补品至卫侍郎府上。”

“是。”

卫桢面露感动:“微臣谢公主赏赐,为君分忧是臣之本分。”

“便是本分,如卫侍郎这般为国为民者,亦shsx不多见。”谢明灼合上草拟的新规,满意颔首,“严谨周密,待明日内阁商议通过,便可着手正式推行。”

正式推行,也得等到过完年。

看来明年开春后,一大堆事情等着实施。

谢明灼非但没觉得疲惫,反而更加有干劲,不怕事情多,就怕没事做。

待卫桢恭敬告退,冯采玉呈上筛选名单。

一共五十人,韦铮名列前茅。

她只看一眼就放下,神情淡淡:“等明日他们入文华殿,依照计划行事。”

“是。”

翌日朝会后,阁臣受皇帝召见,在乾清宫对矿税新规展开激烈商讨。

与此同时,五十位郎君装扮一新,列队入宫,前往文华殿。

这里才是最终争夺之地。

入文华殿前,宫人突然拦住他们,引他们至一倒座房,里面陈列清一色的学子服。

“敢问公公,这是何意?”韦铮落落大方询问。

宫人:“公主规定,入文华殿学习,必须换上统一学子服,如有不愿,可放弃离宫。”

众郎君:“……”

他们在家中好一番折腾,才装扮出最俊美的模样,若要换成同样的衣裳,如何“艳压群芳”?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因为一件衣裳,连公主的面都见不上。

多数人已经开始更换衣裳,唯有少数人踟蹰不定。

韦铮郁闷至极,他怎么总是这么倒霉?

围猎被分到晋王队,生辰宴发热晕倒,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娘亲给的香粉也发挥不了作用。

郁闷归郁闷,衣裳还是要换的。

众人换上一模一样的学子服,别别扭扭地进入文华殿,对应课桌上的名字依次坐下。

公主什么时候来啊?

就在众人期待不已的时候,宫人再次开口:“公主与阁臣议事,今日不来文华殿,请诸位认真听学,明日呈交一份心得,心得不合格者,自行归家。”

众人:“……”

写就算了,怎么还有考试啊?!

韦铮略通文墨,但文采并不出众,他正想着要不要回去请教旁人,便听宫人又道:“若被发现假手于人,以欺君之罪论处。”

他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适时讲学的夫子走入。

众人眼睛瞬间瞪大,这不是探花郎宋游吗?!

哦,不对,人家现在是正六品翰林侍讲了,专门给皇帝讲解经筵,来当他们的夫子不是大材小用吗?

更何况,这多打击他们自信心啊。

论相貌比不过,论才华更比不过,除了家世稍微能拿出手,可在场之人家世再高,还能高得过公主殿下?

公主连宋游这样的都看不上,还能看上他们吗?

竟有不少人就此认清自己,打起了退堂鼓。

韦铮舌根泛苦,只觉这条路布满了荆棘和挫败,他惯来乐天,都在数次打击下失去了信心。

听了一上午天书,五十人中有十人表示退出,剩余四十人用了光禄寺提供的难以下咽的饭菜,前往演武场陪练。

待见到演武场中高挑昳丽的身影,他们原本呆滞无光的眼睛瞬间点燃激情。

是公主殿下!

天哪,煎熬这么久,终于见到公主殿下了。

韦铮压住心中激动,再次可惜抹了香粉的衣裳没有穿进来。

谢明灼着一身金红交织的曳撒,手持御制长弓,一举一动皆优雅从容,叫人打心底里折服。

即便不是为了驸马之位,他们也愿意侍奉于公主左右。

“诸位,今日陪练项目为射箭,每人射出五十箭,计分排名。”

韦铮不由问:“公主,排名作何用?”

“你是……”谢明灼蹙眉。

“小子韦铮,宣平伯府三子。”韦铮心头酸涩,公主已然不记得他了。

“胆量不错,”谢明灼笑赞一句,“排名当然是作为招选标准。”

这些人素来娇生惯养,靠着祖上荫庇躺平,得让他们卷起来。

韦铮受了一句夸,心花怒放,也不觉读书射箭辛苦了,当即就要出列打头阵。

其余人暗自冷哼,就你知道显摆。

韦铮的箭术属实一般,但谢明灼还是笑着夸了一句,目光也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看不出满意与否,但眉眼的凌厉已柔和些许。

其余郎君心中焦急,公主不会真看上韦三郎了吧?

他们纷纷上前射箭,展示自己匀称有力的臂膀,却都只得了公主一句淡淡的“不错”。

韦三郎,你该死啊!

连续一段时日之后,坚持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依旧做着驸马梦的只剩下十人。

其中韦铮是最为显眼的,与其说他表现出色,不如说他最得公主青睐。

因这份“独宠”,韦三郎重新拾起昔日的自信,找到机会就与谢明灼说几句小话。

得的夸奖多了,他便真觉得自己俘获了公主的芳心,说话做事愈发肆无忌惮,甚至有次跪伏在谢明灼膝前,妄图触碰她的手,叫冯采玉严词喝止。

其余郎君见他如此得宠,不由心灰意冷,纷纷歇了尚公主的心思,自愿退出。

名单只剩下三人。

除韦铮外,另外两个都是小官之子,生得不如韦三郎,但也算周正清秀,一直闷头坚持,从未迟到早退,不过分谄媚,对谢明灼尊敬居多。

谢明灼叫人查过他们的底。

一个单纯觉得文华殿的夫子讲学比县学的夫子高明,是来蹭课的。

另shsx一个是家中父辈因得罪上官,可能会面临贬谪罢免,就想到这个抱公主大腿的馊主意。

两人都不是长袖善舞之人,担心排名不高被辞退,故一直兢兢业业完成任务,结果位居前二。

公主招选驸马,轰轰烈烈了这么久,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甚至有庄家设了赌局。

韦三郎的胜率最高。

乾清宫晚膳后,谢长锋神秘兮兮问:“勺勺,你不会真看上韦三郎了吧?那林家小子怎么办?”

“铁柱怎么可能会看上那个小白脸?”谢明烁嗤笑道,“想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姓韦的那厮要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是吧铁柱?”

谢明灼颔首:“这次招选,就以附加题收尾吧。”

与此同时,三人都接到公主懿旨,最后一道附加题,谁做得最好,就能得到公主的恩典。

从明日起,三人不必再入宫听学练武,只要谁能在三日内真正让公主开怀,谁便是胜利者。

让公主开怀不就是取悦公主吗?

韦铮自信满满,取悦姑娘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第82章

◎连根拔起◎

冬日晴光跃进玻璃窗,在案几投落,书案笔筒拉起长长的影子。

谢明灼从奏疏中抬起头,望向窗外放松酸涩的眼睛。

已至冬月,宫里花草都失去了颜色,只御花园几株梅花悄然绽开,添了几许生机。

“殿下,”冯采玉从殿外走进,“宫外递了帖子,是韦三郎送来的。”

谢明灼懒洋洋支着脑袋,“说了什么?”

冯采玉翻开请帖,回道:“韦三郎邀请您后日一同前往京郊别院赏梅。”

这就是他取悦姑娘的手段?

谢明灼对他的评价愈发低了,面上淡淡:“回帖,就说我应了。”

“是。”

话音刚落,姜晴又进入殿中禀报:“殿下,柳夫人求见。”

“请她进来。”

命妇入宫需得召见,除皇家姻亲,少有人能随随便便就求见入宫。

柳缨并非不知分寸之人,如此着急见她,定有要事。

她穿一身累赘的命妇常服,在文华殿次间见到谢明灼,就要跪地行礼,被姜晴及时扶起。

谢明灼面色无波:“柳夫人不必多礼,坐。”

“谢公主。”柳缨从善如流坐下,开口便道,“公主,臣妇今日求见,是想斗胆向您进言,若冲撞了公主,任凭公主惩罚。”

谢明灼不由生了点兴趣,坐直身体道:“你但说无妨。”

“公主可记得昔年福康公主、宝庆公主等多位公主,皆因驸马并非良人郁郁而终?”柳缨眼中的忧切极为真挚,“臣妇不愿在人背后道人是非,然公主志比凌霄,怎可被此等俗事坏了心情?”

这话说得颇为大胆,倘若谢明灼真看上韦三郎,听了这话,就算当前不发作,也会在心里埋颗钉子,若再小心眼一些,觉得柳缨手伸得太长,对她生了厌,柳缨的前途便到此为止。

但谢明灼能看出,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想,已顾不得会不会被自己猜忌。

“我心中有数,柳夫人不必担心。”谢明灼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想法,只温和提醒了一句,“你之好意,我心领了。”

柳缨便知自己还是低估了公主,差点坏了公主的事,当即跪下请罪。

“你性情率真坦荡,如此甚好。”谢明灼起身走出书案,亲自扶起她,笑道,“在苑马寺当值可还顺利?”

柳缨松了一口气,笑回:“劳公主惦记,卑职托您的福,当得很顺利,只是寺中马匹优良健壮者少,还需引进良种,改善饲养方式。”

身份转变,自称当然也随之转变。录事再不入流,那也是朝廷的官。

“饲养之事,你自行决定,每月呈交一份报告至文华殿便可。”

“是。”

谢明灼又鼓励几句,柳缨才恭敬告退。

“殿下,卑职打听过,韦三郎在命妇中风评上佳,家中有千金的都有意结亲,”姜晴惊奇道,“为何柳夫人断定他并非良配?”

谢明灼笑着坐下,“她可是在戈壁训过野狼的,眼光高于常人并不奇怪。”

“卑职明白了。”

转眼到了别院赏梅这日,谢明灼以关心朝臣身体为由,休了一天.朝会,着便于行事的修身劲装,乘车出宫。

韦铮早已在宫外等候。

为展现自己的英姿,他并未乘车,手里牵一匹枣红色神骏,精心修理过的面容愈发俊俏英朗。

单论外表,的确是位翩翩佳公子。

“三郎叩请公主殿下安。”

他双膝一弯,就要屈下去,却被谢明灼虚扶而起,一双桃花眼柔情蜜意,声音含笑道:“还是殿下心疼我。”

谢明灼:“……”

要不是为了一网打尽,这满身的鸡皮疙瘩是演不下去了。

她不由在脑中回忆,林泛贴近她颈侧说“别不要我”时可怜兮兮的神情,很好,洗眼睛的效果很显著。

一个真情流露,一个虚伪做作,高下之分毋庸置疑。

她并未回应,矜傲登上马车,帘布一放,隔绝视线,狠狠松了一口气。

马车启动,前往东郊韦家别院。

韦铮驾着马,伴在马车左侧,一路嘴巴就没停过,换着话题哄谢明灼开心。

谢明灼也偶尔给点面子,低笑几声,叫韦三郎越发情绪高涨。

韦家别院开辟了一片梅林,远望如锦缎铺就,苍穹成碧,红梅似火,一簇又一簇挨挨挤挤,非要攒在一起争相斗艳,难得一见的活泼热闹。

赏梅也少不了美食。

韦三郎轻击两掌,立刻有仆人捧上吃食,所谓玉盘珍馐,不过如此。

“殿下,此乃梅花汤饼,有开胃清热之效;此为梅花粥,疏肝理气;梅花糕,甜而不腻,软脆适中。此外还有梅花鸡汤……”

“原是一场梅花宴,”谢明灼打断他,“三郎别出心裁,不错。”

韦铮见她眼尾带着笑意,心跳不由快了几分。

若可以就此侍奉公主左右,也未尝不可。然公主连宋探花都能说厌弃就厌弃,说不定公主也很快就会舍了他。

他不得不动用一些手段。

公主殿下,莫要怪我。

韦铮暗暗在心中为自己寻找理由,面上笑容如春风拂面,脑子不断挖出风趣的话来逗笑谢明灼。

谢明灼很给面子,忍到了未时三刻,实在扛不下去,抬手揉了揉眉心。

“殿下可是乏了?”冯采玉立刻会意,“天色也不早,该回宫了。”

谢明灼顺势起身:“韦三郎,今日你有心了,美景与美食都很不错。”

“三郎送殿下回宫。”韦铮也正好说得口干舌燥,再说下去就要掏空自己,遂没有挽留。

“不必,你准备这些劳心劳力,在此歇息便可。”

韦铮岂会半途而废?

“不亲自送殿下回宫,三郎不放心。”他说得情真意切,目若秋波,“殿下,就让我随您左右吧。”

谢明灼:“……依你。”

车驾从东郊返回京城,路上韦铮以“不打扰公主休息”为由,不再喋喋不休。

整支队伍显得格外安静,这也使得接近关厢附近时,谢明灼轻易捕捉到不远处的争执声,其中有道声音略有几分耳熟。

“停车。”

车驾令行禁止,当即停稳在路边。

“殿下请吩咐。”冯采玉站在车厢旁,低首恭敬等待。

韦铮自然不忘争宠:“殿下是累了还是渴了?要不要……”

“阿晴。”谢明灼直接打断他的话,“你去那边看看。”

姜晴耳力不俗,同样听到声音,只是公主没发话,她不可能多管闲事。

她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就领回一位年轻女子,正是在江西浮梁县打过交道的许知秀。

许知秀见到姜晴万分惊喜,尤其在姜晴帮她赶走纠缠多日的地痞无赖后,更是感激涕零。

本欲同她多说几句,谁知姜晴无意开口,只示意她跟上。

许知秀满腹疑问,直到行至一队华贵的车驾前。

周围的护卫威风凛凛,比她入京后见过的“大世面”还要大得多。

她不知车厢内是什么人,一时手足无措。

韦铮急于表现,当即喝道:“大胆!见到公——”

“韦铮。”谢明灼掀开车帘,语气平淡,却无端叫人心头一紧,话音顿止。

果然“伴君如伴虎”,方才在梅园还谈笑风生,现在却如此冷淡威严。

韦铮心里面涌起委屈与不忿,还有隐约的不甘。

未等许知秀脱口而出“孟大人”,姜晴先抢了话头:“这位娘子被无赖纠缠,卑职已将那些无赖赶跑。”

“光天化日之下,还能出现当街滋扰女子之事,京城的巡检就这么玩忽职守?”

谢明灼当即用此事当做借口,吩咐姜晴:“等回城后,传我命令,京城内外皆要加强巡逻,杜绝此类事情发生。”

即便没有遇到许知秀,她也会寻找机会,当着韦铮的面说出这句话。

一网打尽需要提前部署,但容易打草惊蛇,有了合情合理的借口,会降低对方的警惕。

姜晴应声领命。

冯采玉笑道:“这位娘子,以后若再遇上这种事,当及时去报官。”

“报官?”许知秀通透,知晓她们不愿透shsx露互相认识的事实,故收敛神色,顺着话题道,“若官府能帮忙,民女也不会烦扰多日。”

在这个世道,女子孤身一人生活,的确很不容易。

谢明灼同情她的遭遇,欣赏她的坚韧,既然有缘碰到了,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她从车内暗屉取出一块符牌,“阿玉。”

冯采玉立即接过,放入许知秀手中,提醒道:“若再遇到为难之事,携此物去报案,官府不会不管。”

“民女叩谢大人恩德。”许知秀知道锦衣卫权势煊赫,孟大人给出的牌子,定非寻常之物。

她毫不犹豫下跪叩首,却被姜晴拦住。

“这位娘子,保重。”

车驾缓缓驶出,许知秀站在原地,紧握符牌,目中盈满泪光。

孟大人帮她数次,她却无以为报。

将至皇城,韦铮便不再相送。

临别前,他柔声问:“殿下,以后我还有没有这个荣幸,邀您一同出游?”

谢明灼当然给他这个机会,温声道:“你今日安排得很不错,等得了空再说。”

这便是同意了。

韦铮心中雀跃,声音更是温柔如水:“三郎便在此恭送殿下回宫。”

直到车驾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回府。

刚至院子,佟七娘就前来询问进展。

“公主对我很满意,说得了空,再与我一同出游。”韦铮回味今日点滴,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佟七娘欣喜极了:“还是我儿讨人喜欢,今日你可用了香粉?”

“今日去赏梅,若用香粉,便污了梅香的清冷高洁,若公主不喜,反而因小失大。”

佟七娘:“……”

她没有责备逼迫,只语重心长道:“下次见面,一定要抹上香粉,如此公主才不会轻易厌弃了你。”

“我知道,娘,你就放心吧。”

过了两日,公主再次应邀,韦铮喜滋滋装扮一番,正要出门,却被佟七娘拦住。

佟七娘一改往日温柔,面容严肃道:“这两日巡街的差役小卒突然增多,你可知为何?”

“巡街?”韦铮仔细回忆一番,蓦地想起来,耸耸肩道,“那日公主回宫,路上碰到有流氓调戏良家女子,便生了怒,当时就决定要下令整顿此等无赖之风。”

“当真如此?”佟七娘缓和了面色。

韦铮笑道:“骗你作甚?娘,你别担心,今日我邀了公主去茶楼听书。”

过了今日,公主便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

佟七娘彻底放下心,美目暗藏锋芒,“三郎,等你的好消息。”

晨起时霞光万丈,谢明灼乘车驶出宫门时,乌云蔽日,天色瞬间阴沉下来。

寻仙茶楼门口依旧排得水泄不通。

韦铮在请帖中说,想邀请公主体会一番市井的烟火气,便没有包场,茶楼依旧开门迎客。

有时候人多,反而会更加隐秘。

谢明灼看了请帖后,“会意”地穿了一身寻常衣裳,驾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只带上冯采玉和姜晴。

至茶楼门口,韦铮亲自迎接,引她至二楼雅座。

雅座可以凭栏俯视,若想要私密些,可放下两侧帘幔,隔绝其余视线,只安静听谷先生说书。

韦铮殷勤倒茶,唤来伙计奉上茶点,并点燃烛台。

“殿下没来过或许不知,稍后说书开始,楼中门窗借用黑布遮挡光线,如此才有身临其境之感。”

他凑近谢明灼身侧,盯着她俊丽的面容,低声解释。

跟电影院关灯是一个道理。

谢明灼颔首。

只听一声惊堂木,茶楼倏然间陷入黑暗,只余几盏烛火于幽暗中明明灭灭。

谷先生登上讲台。

他戴着厚重的眼镜,身着青布长袍,相貌只是寻常,却因“盛名”而平添一股神秘气质。

谢明灼记忆力很不错,她记起了这人。

某次去黄华坊见林泛,他在雨中摔倒,眼镜落入水坑,是阿晴帮他捡起。

若非林泛提醒,谁能料到一个小小的茶馆,竟假借说书之名,行哄骗蛊惑之实。

她同意招选驸马,既是为了合情合理接近韦三郎,借此顺藤摸瓜,也是为了给那些上奏的朝臣一个深深的震撼,叫他们从此再也不敢提“招选驸马”之事。

一举两得。

制定那些筛选流程,也是为了转移视线,拖延时间。

二哥和锦衣卫,在她吊着韦铮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调查寻仙茶楼,并严密监视在茶楼里做事的每一个人。

扬州府的佟家也查了个底朝天。

权色交易不少见,但利用美色为传教大开方便之门,已然触及朝廷底线。

谢明灼不可能任由他们继续发展,至少渗透入京城的这一支,这次必须要彻底清洗干净。

借“整顿不良风气”为由,京城内外,所有日月教的据点,都已在官兵的控制之下。

只等抓捕信号。

寻仙茶楼内,说书已至高.潮情节,所有人的心绪都随着惊堂木起起伏伏。

谢明灼渐渐露出“神往”的眼神,盯着楼下一动不动,身后冯采玉和姜晴同样如此。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奇异的香味,醺醺然让人卸下心防。

韦铮起身绕过茶桌,目光中盛满了万千情意,原想弯腰亲近,却在触及公主略显凌厉的眉眼时,下意识俯跪于地。

他今日穿着宽袍大袖,袖口掀动间,香粉肆意飘散,在狭小的雅座内浮动。

“殿下……”韦铮已沉醉在这如梦似幻的场景中,双手缓缓搭上公主的膝盖,并向公主的手背伸去。

谢明灼忽地低首瞧他,目光冷冽而沉静。

“你在做什么?”

韦铮下意识回道:“我在与殿下亲近……”

不对!

他骤然抬首,却见公主殿下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身后两位侍女高声叫喊“刺客”,并推翻茶桌烛台,茶水洒了一地,烛火也被踩灭。

韦铮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反剪双手,狠狠压在地上,鼻骨几欲撞裂。

讲台上的谷先生想趁乱逃离,却被神出鬼没的杨云开一个手刀击晕。

部署多日的官兵倾巢而出,火速闯入茶楼,制伏茶楼掌柜、伙计一干人等,顷刻间接管茶楼。

“中毒”的公主殿下,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风驰电掣般赶回皇宫,由太医诊shsx治。

与此同时,官兵揪出京城多处据点的教徒,而类似于“宣平伯府”的一众据点,也有官兵严密看守。

旁观此事的人只觉得脑子嗡嗡。

直到消息从宫中传出,他们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荣安公主殿下,受宣平伯府韦三郎的邀请,于寻仙茶楼听书,却遭人下毒暗害,差点危及性命。

帝后震怒,敕令锦衣卫、刑部、大理寺通力彻查此案。

韦三郎和寻仙茶楼的人被抓,宣平伯府被围,这些都能理解,可京城各坊市为什么都出现了官兵抓捕要犯?

因前期准备充足,证据直接摆上明面。

毒害公主的竟是日月教余孽!

谷先生乃日月教京城分坛的坛主,收养佟七娘的佟老板,乃日月教在扬州府设立的分堂堂主。

寻仙茶楼是日月教在京城的最大据点,通过说书等精神暗示,蛊惑京城百姓。

韦铮凭借日月教邪术蛊惑公主,并企图在茶楼毒害公主,其罪当诛。

被捕的韦铮竭力辩驳:“我如果蛊惑了公主,为何还要给公主下毒?”

可惜没人理会他的叫嚣,他袖口的香粉经过检验,被确认是一种迷人心智的药物,若他没有异心,为何会细致涂抹在袖口?

韦铮哑口无言。

日月教在京城精心织就的一张巨网,就这样被连根拔起。

宣平伯府受佟七娘牵连,一大家子都被打入天牢,接受严酷审讯。

除他之外,还有其余官员涉案。

一众大臣怎么也想不到,公主只是招选驸马,竟能揪出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案。

巨网收起,之前未能查清的案子也有了眉目。

那个偷运火器的库丁,竟也是日月教的教徒,他是奉坛主之命偷取军器监的机密。

长年累月下来,竟偷出百来件废弃的火器,甚至连制造火.药的材料也没放过。

而他也并非军器监里唯一一个教徒。

之前谢明灼下令给军器监换血,还引起朝廷多方不满,认为她手段太过严苛,搞起了连坐。

如今得知这个消息,皆羞愧不已,恨不得到公主榻前磕头请罪。

军器监那些被罢免的官吏,原先还颇为不服,眼下却万分庆幸自己只是被罢免,军器监漏成筛子,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shsx,杀头都不为过。

公主殿下真是仁慈。

朝会上,谢长锋直接宣布:“荣安已脱离危险,尚需静养。此次格shsx外凶险,朕与皇后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荣安也已心灰意冷,日后诸卿莫要再逼迫她招选驸马了,谁再提及此事伤了荣安的心,朕决不轻饶。”

众臣惭愧低首应是。

公主好不容易瞧中一个,眼看着两人情投意合就要步入正轨,谁知道韦三郎竟包藏祸心,还与日月教有牵连。

公主被伤透了心,不愿再招驸马,谁都能够理解。

只是——

那些官兵抓人的速度会不会太快了些?

公主刚一吐血,抓人行动就开始,说没有提前部署,谁信哪?

可这帮大臣如今只敢腹诽。

不管怎么说,这场斗争中,公主的阳谋完胜,今后谁也不能再提公主的婚事。

难道我大启万众儿郎,就没一个能入公主眼的吗?

皇子所,谢明灼靠在榻上“静养”。

“殿下,杨指挥使求见。”姜晴入内禀报。

得到允许后,杨云开躬身踏入里间,目光只盯着脚尖,恭敬道:“禀公主,岑悝再次遭遇意外。”

那日林泛提醒后,谢明灼就派人盯梢岑悝。

连月来,他已遭遇不下五次意外,每一次都存在致命风险,但岑悝都惊险避开要害,免了死劫。

意外没有规律可循,就算暗中盯梢的锦衣卫,也无法及时伸出援手。

有必要寻个机会,见一见岑悝。

第83章

◎贵州来信◎

日月教涉案人员过多,饶是三个部门一同审理,也拖到了将近年关。

荣安公主的身体适时“痊愈”。

韦铮是入狱了,但还剩下两个驸马候选人,总不能招了人又不了了之。

谢明灼交待下去,愿意给他们一个补偿,至于什么补偿,他们可以自己提要求。

两个候选人也都干脆,一人想要一个国子监名额,另一人请求公主免了他爹的“过错”。

谢明灼让人查过这件事。

他爹的“过错”无非是不够圆滑,在工作中太过耿直,落了上官面子,但工作能力还是不错的。

此人请求谢明灼开口免罪,也是为了给他爹套个保护罩,以后再得罪人,别人至少明面上不敢做得太过分。

谢明灼自然应下。

公主恢复参政议政,皇帝便又成了甩手掌柜,让官员们有事就去文华殿。

官员们怨念颇深,但不敢不从。

礼部尚书范文心,曾教过晋王读书,原本心中略偏向晋王,不过自“道仙预警”后,皇帝一家似乎都发生了变化。

这一点他和同僚们心知肚明。

不少人私下找过楚钧,这位钦天监监正何时被这么多要员包围过?心中窃喜之际,也没忘了皇帝暗地里的交待。

他嘴严得很,只模棱两可道:“且看天书。”

什么天书?

而今耳熟能详的天书,不就是报纸上那篇毫无文气可言的话本吗?

难道天书上所言,皆来自“道仙”的点化。

范文心之前就有过猜测,报社背后的东家应该就是晋王。

只是晋王一心扑在报社上,根本无心朝政,齐王有过之而无不及,连话都懒得跟人说。

从帝后和两位王爷的态度看,公主似乎是他们认定的储君人选。

范文心执掌礼部,按理说他应该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但客观来讲,公主除去女子的身份,确实比两位皇子更加适合。

这次“招选驸马”,是朝臣和公主的一次交锋,结果已经显而易见。

公主不仅占据了道德大义,还施展了雷霆手段一举捣毁日月教在京城的分坛,将京城里里外外肃清一遍,就这份手笔,连他这个老臣看得都佩服不已。

反正他是没脸再说了。

冒着风雪踏入文华殿,范文心清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见到谢明灼恭恭敬敬行了礼。

“启禀公主,高丽国国王亲笔国书,昨日送至礼部。”

高丽国李四王子偷火器一事,也是公主殿下及时发现并将计就计抓到了现行。

阳谋玩不过,阴谋也玩不过。

只要公主势头不减,储君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了。

高丽?

谢明灼差点忘了这件事,李四王子现在还关在牢里吧?

天寒地冻的,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怎么说的?”

范文心:“高丽国王另奉上十头珍禽,请求释放李四王子归国。”

“要那么多珍禽做什么?”谢明灼靠上椅背,执笔漫不经心地在奏疏上批下“已阅”二字,“你告诉他,他儿子犯的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我只看诚意。”

抄家灭族……

难道公主一个不高兴,还想挥师高丽,真“抄家灭族”啊?

范文心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领命退下。

寻仙楼案已到尾声,朝廷对日月教绝不姑息,判刑极重,大多都是死刑。

如宣平伯府这类受牵连的富贵人家,若当真没有亲自参与,基本被判流放充军。

但佟七娘和韦铮母子不在其列。

最无辜的当属宣平伯府的世子,他惯来被父亲忽视,伯府的资源尽数堆到韦铮身上,茶楼虽是他租出去的,可他当时喝醉了,纯属是被人哄骗的。

而今被韦铮连累,简直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他的确很冤,但对付邪.教当用重典,如果轻易放过他,下次日月教就会利用这个空子躲避刑罚。

当然,谢明灼也并非绝对无情。

对韦世子这类案犯,在流放地的选择上,稍稍照顾一些,也暗中给予更优厚的待遇,比如充军后可以得到正常晋升,不必顾及案底。

韦家本就是武将之后,但愿韦世子能在充军后有一番作为,不堕其先祖之风。

韦铮、谷先生一直在牢里说要见她,不见就不招供。

谢明灼懒得理会,吩咐若不招供就判他们凌迟,两人这才闭嘴。

一天下来,各衙署官员来往文华殿,皆为这一年的工作做最后总结。

谢明灼处理政务的时候,孟繁就在一旁伺候笔墨,听得越多,对公主就越崇拜,心中已将她当成自己的指路明灯。

“表姐,你入文华殿已有一段时日,可还适应?”谢明灼搁了笔,揉着眼角穴位问道。

孟繁起身至她身后,替她按揉肩颈,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繁娘浅薄,只少许听懂七分,其余的便只剩下两三分,可即便如此,也比在闺楼绣花叫人神往。”

“十几年守着院子里的一方天地,也能有如此学识和胆量,怎会浅薄?老师也夸你颖悟绝伦,假以时日,定能有所作为。”

“可是殿下,”孟繁弯腰低语,“男子可以凭科举入主朝堂,我又该如何做?”

我又该如何做,才能光明正大站在您身边?

谢明灼笑道:“科举没有那么简单,繁娘,你的确聪颖,老师所授你皆能融会贯通,可你还缺乏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这个世道。”

不知世事,便是连策论都写得空洞,根本入不了考官的眼。

“繁娘受教了。”

孟繁心里也极清楚,受限于眼界,她的学识再高,也不能真正为殿下分忧。

“不过别担心,”谢明灼安慰她,“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你还年轻。”

“我明白。”

大雪下了又止,到了除夕这夜,天豁然晴朗,暖金色的阳光倾泻而下,苍穹成碧,琉璃耀金,如一幅山河清明的画卷,彰显着太平盛世的瑰丽与华光。

皇宫内张灯结彩,内侍宫女换上一身新衣,上上下下全都洋溢着喜气。

今日休朝休沐,谢明灼也难得没去文华殿。

她先去乾清宫欣赏老爹挥就春联,又去兵仗局观看母后用玻璃量杯尝试化学反应。

至于大哥二哥,一个去了军器监研究新型火器,一个在年底召开总结大会,给优秀员工派发奖金。

只有她,抱着立夏在御花园悠闲喂鱼。

“殿下,黄华坊来信。”姜晴快步走来,呈上信封。

信封未署名,但黄华坊来信,唯有林泛一人。

她与林泛约定好,信件直接递至黄华坊孟宅,她在孟宅安排了一洒扫的仆役,若来信,会立刻送入皇宫。

今日除夕,这信来得倒巧。

她将立夏放到膝盖上,立夏难忍寂寞,一下子弃她而去,溜出亭外不见踪影。

谢明灼笑了声,随它去了,缓缓展开信纸。

信不过短短一页,开篇问候两句,便直奔主题,言及自己已至贵州,准备动身去寻找淘金的门路,切莫担心。新年将至,祝孟姑娘事事顺心,福寿安康。

信有遗失的风险,他在信中并未提及太多,所谓“寻找淘金的门路”,是指要去暗中搜查当年案件背后隐藏的秘密。

其中凶险,不言而喻。

也祝你事事顺利,布帆无恙。

临近黄昏,一家人终于齐聚乾清宫,开始享受年夜饭。

谢长锋感慨万千:“这一年,过得实在心惊胆战,要不是有老婆在,有勺勺在,还有你们两个臭小子,我指不定已经……大过年的,不说晦气话,总而言之,以后每一年,咱们都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举杯一饮而尽。

孟绮同样感触良多,已被他说得眼眶泛红,举杯道:“我也不说废话了,能顺利度过这一年,少不了大家的齐心协力,当然,勺勺最辛苦,这杯你们都得喝,就勺勺可以不喝。”

“没错,”谢明烁率先响应,“铁柱还是未成年,酒就别喝了,喝点热汤。”

谢明灼哭笑不得,不过也确实没饮酒,盛了碗甜汤,以汤代酒,希望往后每年的今日都能一家团聚,共迎新的开始。

“勺勺,敬你。”谢明烜言简意赅,情谊全在一口闷下的酒中。

谢长锋压低声音:“我寻思着,这个皇帝是不是可以退位了?”

四人全都看向谢明灼。

“还不到时候,”谢明灼失笑,“老爹,还得你继续顶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

“或许一年,或许几年。”谢明灼也无法准确预测未来的发展。

孟绮问:“立储君,你来监国,怎么样?”

“我根基未稳,强行把我推上高位,只会适得其反。”

“我就佩服铁柱这一点,足够清醒。”谢明烁干脆道,“哥啥也不说了,再敬你一杯。”

谢长锋瞬间蔫了:“我还要熬多久啊?”

“你干活了吗?”孟绮白他一眼,“那些政事还不是勺勺处理的。”

“天天起早上朝也很累的。”

谢明灼:“可以更改朝会的时间和次数,能入朝堂的大臣没几个年轻的,长期凌晨起床上朝,没人受得了,觉睡不好,影响衙署效率。”

“我举双手双脚同意。”谢长锋当即高兴道,“我要不要明天就下道圣旨?新年新气象嘛。”

谢明灼:“这几天休沐,先让他们松快松快,初三之后再召内阁商议。”

“行,听你的。”

一家五口吃年夜饭,也没忘了给重臣赐宴。

昌府、威宁侯府、嘉善大长公主府等朝中一众要员,都收到了来自皇帝的赏赐。

纵然这些菜从御膳房一路送来已经凉了,可他们的心是热乎的。

京城夜幕降临时,贵州依旧天光明亮。

林泛坐在廊下,望着宋家仆役匆忙奔走,为主家挂上火红灯笼。

宋氏土司源于中原,保留了许多中原传统,祖宗留下的中原文化也从未断层。

“阿泛,”宋千奇捧着一幅春联过来,颇有几分自得道,“瞧我写得怎么样?”

林泛看了一眼,笑道:“丰筋多力,入木三分。”

“真敷衍。”宋千奇气哼哼收起春联,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有心事儿?”

林泛:“没有。”

“你以前跟我无话不谈的……算了,隔墙有耳,咱们现在应该是刚认识,没有以前。你是不是不信任我?”

林泛望过去,“何出此言?”

他的眉眼生得有些许深邃,十年的成长也让他多了几分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从容,目光虽平静,却让昔日的伙伴无端生出愧疚。

宋千奇知他应该吃了不少苦,不像他,小时候有爹保护,长大了也有大哥在上头撑着,不愁吃喝,连烦恼都没有多少。

心防重很正常,更何况他现在有任务在身,谨慎是应该的。

“阿泛,”宋千奇凑近他耳边,“等你适应了这边,我偷偷带你去见你爹娘和阿兄,好不好?”

林家人是宋千慕帮忙收殓的,坟茔在何处,宋家兄弟再清楚不过。

他们每年都会过去祭拜。

林泛怔了怔,旋即摇首:“十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若因此暴露身份坏了大局,反而得不偿失。”

宋千奇瞟向他青筋暴起的手背,再次暗叹,当年活泼单纯的小伙伴,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希望上天能多多善待他,至少在感情一事上,能够得偿所愿。

正月初三,皇帝召内阁大臣于乾清宫议定,日后逢五、逢十开启朝会,朝会时辰定在下午未时正,开完会朝臣就可以回家吃晚饭。

倘若事情复杂,朝会必须延时,皇帝也会赐下饭食。

其实阅遍历史,经常不上朝的皇帝比比皆是,甚至有皇帝连续几十年都不曾开过朝会。

不开朝会不代表不议事,皇帝可以私下召见大臣开小会,像那种规矩森严的早朝,有时反而浪费时间。

朝臣寅时就得候在午门外,等到卯时才入宫,这中间一个时辰干点什么不好?

谢明灼是不耐烦上早朝的,但早朝暂时不能完全取消,一些国政方针,确实需要群策群力。

她也能借早朝,对朝中党派之争看得更清。

朝会改制的圣旨下达,众臣沉默接受,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触皇帝霉头。

之前皇帝沉迷炼丹,很久才上一次朝会,他们不也默默忍了?

自道仙点化后,皇帝不炼丹了,却爱上了丹青对弈,朝政全都丢给公主殿下,他们不也忍了?

只是改个朝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谢明灼知道他们心中所想,肯定会想起一句话—shsx—底线就是用来打破的。

正月里,除了春节这一天,最热闹的当属上元佳节shsx。

谢明烁是个爱热闹的,提议出宫感受一下古代的元宵灯会。

大家一致同意。

吴山青作为“大管家”,兢兢业业为五人的微服出游做最严密的安排。

上元节前一天,在家养伤的岑悝收到一份奇怪的口信。

送信的是个报童,口齿很是伶俐:“岑老爷,有位林公子叫我知会您一声,明天上元节酉时正,在正阳门大街正东坊的玲珑酒坊等你。”

林公子?难道是林泛?可林泛不是已经离京了?

岑悝满腹狐疑,一时举棋不定,近两个月,他遭遇的意外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凶险,虽然每次能幸运避开要害,但继续下去,他迟早要疯。

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但知道他认识林泛的并不多,或许林泛已经回京了呢?

岑悝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前去一探。

叫人送信的是谢明灼。

她直觉岑悝的数次意外并非巧合,应该有人在背后故意为之,但做得实在隐秘,岑悝一个刑部主事,都没能找到蛛丝马迹。

一个正六品主事,在京城这个地方都拿不出手,谁会专门针对他呢?

锦衣卫暗中跟踪,也亲眼见过几次意外,没找到确切线索,因为要么是风吹下花盆砸人,要么是店铺的幌子意外断裂倒地,都不见人影。

可凭杨云开的经验,若非意外,就一定是动手的人对街道坊市非常熟悉,且有极为充足的时间和借口去布置现场。

除兵马司的人,没有其他可能。

兵马司的小卒经常在夜间巡逻,夜深人静,做一些手脚是非常容易的事。

提及兵马司的小卒,谢明灼便想到那位卖金蛋的杜家主,他就在东城兵马司任职。

买他金蛋的是徽州籍商人,他的未来儿媳妇是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的外甥女,张提举是从徽州府调任到四川的提举。

数次遭遇意外的岑悝,是刑部四川清吏司的主事,负责复核四川送部的刑名案件,也负责审理四川的上诉案件和重大案件。

何其巧合?

她之前还想过,张提举走的是谁的门路,能得到这样一个肥差。

表面上看,他的背景算不得深厚,在徽州府的功绩也是平平,直到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联系到一起,她才再次查阅张提举的生平。

张提举同户部四川主事是同年,当年会试的主考官正是吏部左侍郎方绩,两人在考中之后,结伴去方府拜见过方绩。

而这位户部主事妻子的侄女,又是吏部左侍郎方绩小舅子的一房小妾。

昌蔚虽执掌吏部,但他是一部主官,又是内阁首辅,管的是大政方针,官员调任的琐事他已很少过问,都交给左右侍郎负责。

方绩完全有这个能力,调任张提举去四川。

如果她推测无误,那位卖金蛋shsx的杂货商人,就是张提举安排送孝敬的。

送孝敬也是有讲究的,一个小商人不可能大喇喇去侍郎府送礼,杜家主就成了这座桥梁。

他们做得实在小心,兴师动众的目的,是为了吸引人查下去。

有心人查到他是因为给儿子置办聘礼,故意和小商人进行“小额”权钱交易,基本就会信以为真,不会继续往下查。

——因为这种事实在司空见惯,京城哪个小卒小吏,不会收点商人的“小礼物”?

谢明灼有理由相信,“孝敬”绝不会只有交易金蛋的二百两。

这些都只是她的推测,尚没有实证。

岑悝应该是个突破口。

酉时正,玲珑酒坊。

岑悝在外踌躇片刻,最终下定决心,踏入大堂,见到伙计便道:“有位林公子订了二楼雅间,我是他朋友。”

伙计当即携引:“这位贵客,请随小的上楼。”

二楼,谢明灼订了最边侧的雅间,一边是外墙,一边是杂物间,隔墙无耳。

她先家人一步出宫,并约定在戌shsx时初于正阳门下会合。

此时夜幕已经笼罩京城,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灯笼,从高处眺望,各色各样的灯笼已编织成一片绚丽的星河。

姜晴已行至门后侧耳倾听。

须臾,伙计出现在门外:“贵客,您的朋友已经到了。”

她收到公主的示意,打开一条门缝,看了岑悝一眼,侧身避开:“请进。”

岑悝:“……”

怎么是个姑娘家!

他不由迟疑,没有第一时间踏入。

姜晴看在眼里,提醒道:“林公子曾委托你帮忙寻找一人,她要见你。”

这件事只有他和林泛知道,后来林泛知会他人已寻到,那么第三个了解这件事的,唯有那位孟姑娘了。

岑悝暗自松了口气,抱拳道:“失礼了。”

他不知里头那位为何用林泛的名义,但既然对方这么选择,他也没必要大庭广众之下提及,少说少错。

“请进。”

岑悝从善如流,进入雅间,刚绕过屏风,便见一年轻女子坐在桌旁,面容俊丽,气度非凡,风采极为慑人。

他怔了几息才回神,客气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寻我又有何事?”

谢明灼看向侍立身侧的冯采玉,后者会意,当即取出公主玉牌。

“岑主事,公主召你来问话,务必如实回答。”

岑悝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第84章

◎总催之死◎

一墙之隔的街市熙熙攘攘,屋内却陷入难熬的沉寂。

公主不发话,岑悝只能继续跪在地上,心里恍惚飘过几个疑惑。

孟姑娘是荣安公主?

林泛那小子看上的竟是公主?

公主上元节约他至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地上凉,岑主事起来吧。”谢明灼吩咐姜晴,“给岑主事搬把椅子。”

岑悝心里七上八下,谢恩之后,惶惶不安坐上椅子,只浅浅贴了半张屁股,不敢坐实了。

“林泛离京前,与我提及你数次遭遇意外,险些危及性命,可有此事?”谢明灼慢条斯理问道。

岑悝心中感动,没想到那小子离京前还挂念自己的安危。

数次意外后,他也知那些意外并非巧合,可任凭他怎么查,都查不到动手的人到底是谁。

他甚至怀疑过是兵马司的小卒,可他与兵马司素无交集,且之前受伤,也是兵马司的小卒送他回的家,便打消了疑虑。

想来想去,应该是跟经手过的案子有关。

然刑部主事经手的案子,无不是大案要案,还有复核死刑的案件,得罪的人不知凡几。

从成堆的卷宗中找出毫无线索的凶手,无异于压雪求油。

“回禀公主,确有此事。”岑悝恭恭敬敬答道。

谢明灼单刀直入:“你是四川清吏司主事,主理四川刑名案件,近几个月,可有特殊的要案经你之手?”

“回公主,微臣经手之案皆为要案,微臣全都依法审结,想必是一些死刑犯的亲属心中不忿,暗中使手段威胁微臣。”

这种事并不鲜见,只是岑悝遭受的意外过于频繁了,且寻常案犯的亲属未必有如此大的能耐。

岑悝自己都找不到线索,谢明灼就更不可能想到。

她沉思片刻,决定换一换思路:“我曾在天牢见过你,那日你去天牢做什么?”

岑悝惊讶,他记得“孟姑娘”是因为林泛有所托,可公主殿下只与他有一面之缘,过了这么久竟还能记得这件事?

想起朝野对荣安公主的评价,他终于生出几分实感。

不愧是三议公主,这份眼力和记忆,已远超凡桃俗李。

“禀公主,微臣当日去天牢,是为了向一位四川籍的案犯了解当地情形,微臣保证与该案犯的案情无关。”

四川清吏司的主事并非他一位,该案犯的案子未经他手,他若擅自提审定然不符合规矩,但身为主事,入天牢和犯人说几句话,了解一些情况,还是合乎律例的。

谢明灼:“你问了什么?为何有此一问?”

“微臣之前收到四川呈送的案卷,是一起灭门案,嫌犯是一个江洋大盗,夜闯一总催家中,残忍杀害总催一家十六口人,当地州衙将其捉拿归案,案卷完整呈送刑部,只是在押解途中,嫌犯暴毙。”

“总催?”

“就是盐区临时设立的地方里甲,人丁盐课多者,一般编为总催,是为辅佐课大使直接督率各个井灶煎盐办课。”

不属朝廷编制,相当于里长和村长。

谢明灼这几日刚shsx抽出空,尚未着手了解四川盐政事务,不过岑悝一解释,她便听明白了。

“这个案子有问题?”

岑悝斟酌道:“卷宗上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微臣没有看出什么漏洞,只是微臣直觉嫌犯的动机并不具有说服力,加上嫌犯暴毙,微臣想要查个清楚。”

不愧能和沈石成为挚友,办案同样细致严谨。

“你去天牢,问了什么?”

“微臣去天牢,问了一案犯,那案犯常混迹于江湖,因冲撞皇亲的罪名被缉拿归案。”

冲撞皇亲乃重罪,但到底定不定罪,如何定罪,还不是皇亲说了算。

这位江湖人士如今入了刑部大狱,想来是那位皇亲不愿轻易饶了他。

四川有位蜀王封地在成都府,王爵世袭,权势不小,与当今圣上这一脉离得比较远,又一直比较安顺,故存在感不高不低。

谢明灼暂不做评价,她不能因为宗室整体形象恶劣,就断定此案有冤。

岑悝继续道:“微臣对盐区知之甚少,他又常年混迹江湖,故微臣寻他了解当地盐务,若他知晓总催之事,再好不过。”

“那他可知晓?”

岑悝摇摇头:“他并不知晓。”

若是一般主事,定然早就结案,可他在案子上颇为执拗,不彻查清楚,他迈不过这个坎。

“断案靠的是证据,但有时也依赖敏锐的直觉,你觉得此案有异,因此拖延案件审结的进展,并试图深入探查,有没有想过挡了别人的道?”

经历数次意外,岑悝当然想过,但一点证据也无,身为刑部主事,他不能妄言。

可如今公主点破,他便顺杆而爬:“公主高见,微臣茅塞顿开,回去便根据这个线索往下查。”

“你有伤在身,在家休养几日,此案暂缓。”谢明灼既已得知因果,便不会让能臣白白送命。

“微臣遵命。”

“冲撞皇亲一案,你知晓多少?”

岑悝:“此案并非微臣负责,案由详情微臣不清楚,只听说是那江湖客毁了王庄的作物,蜀王大怒,这才治他冲撞之罪。”

“王庄应有人看守,江湖中人怎会肆意进入?”

“那嫌犯在绿林中名号响亮,是位‘劫富济贫’的侠盗,故意伪装成长工,得以进入王庄,伺机行偷盗之事。”

谢明灼:“他为何毁坏作物?”

“据说那亩地的作物乃蜀王亲自栽种,蜀王宝贝得紧,他认为蜀王惯爱作秀,对此嗤之以鼻,这才故意毁坏。”

如果卷宗所言为实,这人入狱不冤。就算蜀王当真是作秀,他也不能肆意毁坏庄稼。

“今日之事,不可与旁人提及分毫。”

谢明灼没与他解释原因,但岑悝思及荣安公主的行事作风,心中没有半点迟疑,当即领命告退。

时间还早,谢明灼不急着去正阳门与亲人会合。

她坐在雅间专注梳理案情,将所有巧合和意外都放入合适的节点,一场官商勾结的大案渐渐在脑中浮现。

涉案的官员最高可至正三品吏部左侍郎,涉案的商人,无疑就是与盐务挂钩的盐商。

私盐贩卖,屡禁不止。

但这张大网编织得足够严密,连一个能扯出水面的突破口都没有,她暂时还想不出合适的由头插手四川盐政。

蜡烛越燃越低,墙外的街市也愈发喧闹。

“殿下,戌时快到了。”冯采玉提醒。

谢明灼暗叹一声,既然说好与家人同游元宵灯会,这些政务便先抛去脑后吧。

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放松之后会灵光一闪。

正阳门外,两架低调的马车停在路边,车内之人撩起窗帘,好奇打量灯火璀璨的街市。

“老婆,比我想象的还要热闹哎。”谢长锋放下帘布,转身凑近孟绮,嘿嘿笑道。

虽然他没出什么力治理朝政,但看到这番太平景象,心中还是相当骄傲的。

穿越以来,除出宫围猎那次,他就没见过宫外的景色,微服出游还是第一次,既自在又新奇。

孟绮却是忧色浮上眉心:“勺勺怎么还不过来?街上人多杂乱,要是不小心被人挤了撞了……”

“我看你就瞎操心,不说勺勺本就会武,还有小姜小冯在呢,暗处也有人护着,不会出事的。”

孟绮瞪他一眼,跟心大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所幸谢明灼准时出现,一下子打消她心中的担忧。

“勺勺,快上来。”孟绮掀起前帘。

旁边马车伸出一颗脑袋,“铁柱,上我们车。”

谢明烜被他挤在夹缝里,露出一只眼睛,也期待看向谢明灼。

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不。

谢明灼一辆车也没上,果断转身道:“我更喜欢走着逛灯会。”

四人:“……”

他们当然也想下车,奈何五人走在一起目标太明显,只要碰上一个见过他们的官员,这街就别想逛了。

算了,就让勺勺玩得尽兴吧。

正阳门大街位于京城南城,比起多是达官贵人的北城,这里的居民多为寻常工匠商户。

谢明灼头一次来,渐渐逛入了迷。

“姑娘,要不要买盏花灯?有灵芝灯,提着它长寿安康,还有白象灯,天下太平,魁星踩鳌独占鳌头,鲤鱼跃龙门青云直上,一个个都寓意非凡,姑娘想要哪个?”

谢明灼:“……”

她只是驻足瞥了几眼,但没说要买吧?

不过看这花灯小贩面容饱含风霜,手指也密布细细的伤口,她便豪爽买下八盏花灯。

花灯很便宜,远不及它的时间成本和艺术价值。

小贩高兴极了,小心递来八盏花灯,谢明灼同阿玉阿晴一同提着,来到两架马车旁,一人一个,连陪侍车驾的吴山青都得了一盏。

“老奴谢小姐赏。”吴山青笑得见牙不见眼。

车内四人同样很欢喜。

买了花灯,又观看了几场比赛游戏,谢明灼走得不紧不慢,一直同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至正东坊尽头,人潮渐渐稀疏,她正打算返回,身侧胡同里传出一道惊喜的声音。

“孟大人?”

女子穿着厚实的袄裙,手里拎着几包药,快步行至谢明灼面前,“真的是您!”

“许娘子生病了?”谢明灼关心道。

许知秀瞅一眼药包,忙道:“不是我生病,是我前日出城碰到一位大娘,饿晕在路边,瞧着着实可怜,就带她看了大夫,这是给她买的药,等明日城门开了,我再给她送去。”

“扶危济困值得称道,但你一个独身女子,还是谨慎为上。”

许知秀眉眼弯弯:“孟大人提点,知秀记下了。上次有外人在,还没认真谢过孟大人和两位姑娘,不如,我请你们吃元宵吧,我就住在附近,盏茶工夫便到,孟大人赏个光?”

“好意心领了,”谢明灼温和婉拒,“我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许知秀显然有些失落,但还是强打精神道:“那就不耽误孟大人了,孟大人慢走。”

她站在原地,目送三人离开,才依依不舍转身。

灯会逛得差不多,谢明灼同家人一起回宫,回宫路上不忘交代:“阿晴,明日你派人暗中跟着许娘子,别叫她被人欺负了。”

姜晴感慨殿下实在心善,欣然应下。

派人跟了三天,大娘病愈离开,许知秀恢复先前平静生活,姜晴将消息呈禀给谢明灼,谢明灼于繁忙政务中想起这件事,下令撤回。

本以为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未料没过几日,一块符牌被呈入文华殿。

是那日去韦家别院赏梅,回城路上送给许知秀的。

谢明灼批复奏疏,头也没抬道:“怎么回事?”

“许娘子用这块符牌求见宋知县,宋知县见是宫中之物,遂叫宋侍讲带来宫中问询。”

谢明灼停了笔,“她所求为何?”

“她说见了孟大人才开口。”

“可去查了?”

姜晴见谢明灼前,就已派人过去查探,没有结果之前,不可能过来打扰她。

“卑职已叫人查了,许娘子救助的那位大娘,昨日伺机拦下顺天府府尹的车驾,言有冤要伸,府尹将她带回府衙,但之后一直没有音讯。”

“大娘既已离开,许娘子为何知晓这些?”谢明灼冷静问道。

“许是照顾那几日结下情谊,许娘子见她衣着单薄,心中不忍,改了自己的旧衣,昨日去送,目睹了此事。”

符牌送出去,就是给许知秀一个求得庇佑的机会,现在她将机会送给别人,谢明灼当言而有信。

她吩咐姜晴:“你拿着我的令牌,亲自去顺天府走一趟。”

“是。”

顺天府二堂。

府尹夏元颂盯着手上的笔录,数次在炭盆上方徘徊,眉头都拧成了结。

他本来的确是尽职尽责,带人回来询问案由,可谁能料到,这一问竟问出了个惊天大案。

案子牵涉太广,他虽是正三品府尹,可京城的天塌下来,他都没资格去顶。

这个案子可以爆出,但不能是从他手中。可若当真不闻不问,他也过不了良心这道坎。

夏元颂蹲在炭盆前唉声叹气。

问话之时,府衙的治中、通判都在,还有书吏、衙役等,眼下消息恐怕已经传到上头耳中,他就是烧了这笔录又有何用?

“大人,”有衙役快步进入,附耳道,“户部有传话。”

夏元颂蔫头耷脑:“说了什么?”

“诬告朝廷重臣,乃死罪。”

夏元颂颓然倒地,手指紧紧攥着墨迹尚未干透的笔录,那白纸黑字散发出的竹墨清香,一寸又一寸钻入他的脑子。

善恶不过一念之间。

少年读圣贤书时踌躇满志,无比渴望跻身朝堂立下无上功绩,如今已至中年,却日日苟且偷安,畏首畏尾。

除了天天给圣上写一些歌颂盛世的奏疏,他还能干什么呢?

就在前几天,荣安公主还在奏本中批阅“空洞”二字……

荣安公主?

夏元颂忽地坐起,一把扯回即将卷入火舌的笔录,喃喃道:“再等等。”

去年养猪场之争,顺天府户房吏役牵涉进去,荣安公主事后派人敲打了他几句,虽没有撤了他的职,但足以叫他心惊胆战。

后来只要是有关公主的事,他都仔仔细细研究了透彻。

越是研究,他就越发感到公主的深不可测。

就拿“招选驸马清剿余孽”举例,在事情发生之前,谁能想到公主在暗中的部署?恐怕日月教教众被抓时都是摸不着头脑的。

这说明什么?

说明五部尚书没能玩得过公主,说明整座京城都在公主的掌控之下。

他遽然惊出一身冷汗。

为官者最重要的是看清局势,户部递话又如何?倘若公主知晓这件事,以公主的性情,定然会彻查清楚。

届时他这个罔顾法纪的,岂不是第一个人头落地?

“来人,务必保护何翠娘安全。”

他甚至不放心旁人,一夜未睡,亲眼盯着何翠娘,一直等到翌日上午,户部再次秘密递话。

夏元颂心急如焚,嘴上都起了燎泡。

事到如今,他已经得罪了上头,除了另谋出路,别无他选。

夏元颂拍拍发麻的双腿,起身整理官袍,正要吩咐人备车,亲信衙差再次踏入堂中,脸上写着难以言喻的兴奋。

“大人,公主亲卫驾临!”

夏元颂心中阴霾尽扫,整个人都变得精神抖擞。他等这一夜,并不是真的在等公主的指令。

公主日理万机,注意到这件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此番作态,只是为了表明一个态度,倘若自己没能成功扭转局势,今后清算时,能让自己多一份保命的证据。

只是没有料到,公主竟真的派人来了,还是大名鼎鼎的姜侍卫。

不,现在应该称为“姜千户”。

年后,公主依照亲王府例,设公主府护卫指挥使司,提拔姜晴为前所千户,公主府先前的护院,剔除武艺不精的,大多被编入护卫指挥使司。

目前暂无指挥使,唯姜千户一人独大,听说姜千户得了空就指挥训练,同时也在招募更多精通武艺的军官编入指挥使司。

这位可是公主身前的大红人,万万不能怠慢。

夏元颂当即走出二堂,亲自前去迎接。

“姜千户大驾光临,夏某有失远迎,还请海涵。”

姜晴目光平静道:“带我去见何翠娘。”

连名字都知道了!

夏元颂庆幸自己没有选错路,连忙引着她来到何翠娘所在的审问室,并奉上所有笔录。

姜晴目光一扫而过,暗自心惊。

公主一直想要找到的突破口,竟就是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何翠娘!

第85章

◎公主赴蜀◎

《京城旬报》最新一期发行,很快抢购一空。

话本中,伍川岳按部就班地考着科举,时不时进一下幻境。

大多数人都觉得那些幻境太过天马行空,可就是止不住好奇心,想看看那位神秘的时先生,除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潜的,还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今日确实有,且足够震惊读者。

“什么电?什么发光?”

“我看时先生是疯了。”

“怎么可能有一按就发光的灯?”

“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话本之外,还有另一版面引起少数人注意。

他们是客居京城的商人,已经习惯通过报纸了解京城最新形势。

据说南直隶也有人效仿《京城旬报》,弄出了个《金陵旬报》,只是上头的新闻和故事写得都不新鲜,渐渐也就没了音讯。

这次《京城旬报》的广告位登载一条收购信息,京城客商一下子就被攫取了目光。

竟还能通过报纸收购货物!

不过“橡胶”是何物?他们走南闯北竟都没听说过。

极少部分的海商心头一跳,这上头描写的特征,他们曾经在某个岛上看到过,这东西真能值大价钱?

他们鼻翼翕动,仿佛嗅到了商机。

报纸带来热闹的同时,官府张贴的布告也引发热议。

布告上说,朝廷新设天工院,广招天下同道之人,齐聚天工院,共同研究天书所言器物。

此次招揽,不分男女老少,只要精通格物造化之学,皆可入院。

当然,入院前需参与笔试,笔试合格者方能通过。

各级衙署必须将此布告广传天下,不得懈怠延误,由当地县学负责报名、初试相关事宜,如有徇私舞弊,严惩不贷。

通过初试者,方可入京参加复试,复试通过,便可进入天工院。

孟祭酒听到这消息,便知道家里又要闹腾了。

继繁娘入宫陪公主读书后,他家简哥儿也要入那劳什子天工院了!

偏他又不能反对。

天工院是公主殿下当朝提议,圣上允准,皇后和齐王共同创办的,他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口出狂言,与皇室叫板。

他只能叫来孟简,故意吓他:“入院要考试,你若考不上,别人会笑话你,皇后娘娘是你的姑母,也会受你牵累。”

“可我考不上秀才,更会丢您的脸啊。”孟简一针见血。

孟祭酒:“……”

他没有放弃,继续道:“这些奇技淫巧能有什么前途?天书中所言器物,凭人力根本不可能做到,研究这些无用之物,白白浪费了精力。”

他都没敢说劳民伤财。

孟简意志很坚定:“可是在上古时期,祖先茹毛饮血的时候,也无法想象可以用火.药炸开山壁,用火铳捕猎走兽。”

“……”

“爹,我不懂书中的‘之乎者也’,您也不懂格物造化,咱们互相井水不犯河水不行吗?”孟简人小鬼大,反将一军,“而且天工院可是姑母一手创办的,您作为姑母的兄长,不应该全心全意去支持吗?怎么还说丧气话。”

孟祭酒虽固执古板,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大家长。

他没能辩过儿子,也不会以父亲的权威强迫对方,只能点头同意。

市井因报纸和天工院沸腾时,朝堂却鸦雀无声。

谢明灼转身望向众臣,目光沉而深:“都哑巴了?”

众臣心中惴惴,皆低首缄默。

“袁观德,你来说。”

袁观德出班,跪地请罪:“老臣监管不力,求圣上和公主降罪。”

“顺天府刚受理了冤案,你户部就递话过去,巴不得叫冤的何翠娘早死,是想干什么?造反吗?”

群臣当即呼啦啦跪了一地,高呼“臣等不敢”。

当然,除了户部的官员,其余官员更多的还是在看热闹。

“简州盐场一位总催,全家十六口人惨遭杀戮,杀人者竟还明目张胆穿着衙门公服,事后为掩埋真相,将罪名张冠李戴,再在押解途中杀人灭口,这些就发生在朗朗乾坤下。而你,你们一个个却只想着让一位无辜喊冤的妇人闭嘴,可对得起这一身绯袍?”

袁观德老泪纵横:“老臣罪该万死。”

递话的不是他,但他身为最高长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何翠娘不识字,没有诉状,姜晴只能记录她的口述,呈送给谢明灼。

谢明灼拿到这份笔录后,心中之火难以遏制,这些官员吏役,简直是跋扈自恣,无法无天到了极点。

这张由私盐之利编织而成的巨大的关系网,若不能彻底拔除,一定会后患无穷。

吏部左侍郎方绩,凭他能够左右官员升迁贬谪的煊赫权势,稳居这张巨网的中心。

没有确切的证据,暂时还动不了他。

递话的是户部一位主事,纵然此人与他有几分裙带关系,但那又如何?

京中官员互为裙带关系的数不胜数,而且这裙带关系已经够远的了。

谁也不能因此定他的罪,连皇帝也不能。

故谢明灼没在朝堂点吏部的名,也没给吏部一个眼神。

老昌今日不在,以“感染风寒”为由请假休养,他年纪大了,身体抱恙很正常,无人怀疑他身染重病。

总催灭门惨案,虽只是个例,但管中窥豹,便知四川盐政之痈弊。

“父皇,盐乃国之要务,总催之死不过冰山一角,此案若不彻查清楚,盐政只会继续累痈积弊,动摇我大启国本。”

谢明灼声音冷冽如冰,直击官员内心。

“不如委派巡盐御史前去调查?”谢长锋配合她一唱一和。

“去年年初,已有巡盐御史赴任,结果如何?”

巡盐御史也是个肥差,当时这个位置竞争激烈,最终花落一位名叫项敬泽的年轻人身上。

这人是上一届二甲进士,年不过三十,没什么深厚背景,却能拿到这份肥缺,众人私下都调查过,才发现此人与右侍郎滕世通乃同乡。

只是春闱前后,两人没有半点交集,他们才没往滕侍郎身上想。后来就算想到这一点,也只能算是猜测,不能算作滕侍郎插手的证据。

山东的巡盐御史天天呈奏,要孝敬皇帝陛下海鲜,可这位项御史,自打去了四川,不说音讯全无,每月也只是例行汇报工作,关于盐务之事说得有几分道理,却从未提及盐政之弊。

众臣的目光隐隐探向滕世通。

他们不知谢明灼通过蛛丝马迹,锁定了左侍郎方绩,只听她在朝堂说出巡盐御史无用,故以为她是在点滕世通。

滕世通相当沉得住气,他老神在在,似无所觉,即便皇帝公主可能怀疑到他头上,他也没半点慌乱。

众人心中竖起大拇指。

能站在这个殿堂之上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可再人精,碰到可能杀头的大罪,也做不到波澜不惊,最起码也得装装样子吧。

谢明灼也觉稀奇,故意点他的名:“滕侍郎,听说项敬泽与你是同乡,你怎么看?”

“回禀圣上、公主,”滕世通出班镇定道,“微臣以为,若项御史玩忽职守或招权纳贿,自当由律法严惩。”

立场很客观,没半点为同乡求情的意思。

“那你认为,总催一案,如何查证?”谢明灼再问。

滕世通沉默片刻,转动他向来活泛的脑子,依据公主的脾性回答:“可敕令当地巡抚奉旨督察此案,也可委派钦差前往巡查。”

“当地巡抚是哪位?”

“孔乾一,”滕世通恭敬答道,“只是去年六月曾上奏,言及自己旧病复发,年老体衰,请乞骸骨,圣上未准。”

谢长锋:“……”

这咋还落自己头上了?

去年六月,勺勺还在安陆,他每天看奏疏看得头疼眼花,除真正危及国家的大事,其余都没怎么在意,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他满脸无辜,谢明灼心中好笑,面上却淡淡道:“既如此,诸位可有合适的人选接任?”

巡抚一职的人选需廷议,目前连个候选人都没有,怎么廷议?

“若没有,那就委派钦差。”

众臣:“……”

钦差也是需要共同商议的,一般都是从都察院官员中选派,派谁合适呢?

说句实在话,众臣心中都有数,在这关头,奉旨督察盐政不是一个好差事。

利欲熏心,私盐之利足以叫人变得穷凶极恶,杀人灭口是家常惯饭。

死倒是罢了,就怕入了别人的套,自己也深陷泥潭,到最后无法抽身,反而害了全家。

谢明灼心知他们不愿,本也没打算从他们中挑选。

等朝中无人应答,她便上前一步,朗声道:“父皇,儿臣自请为钦差,彻查总催一案。”

众臣:???

这真是始料未及的结果啊。

他们也没有反驳的立场,虽无公主为钦差的先例,可眼前这位已经开创多少先例了,还差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