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弱冠

六月十三, 霍彦和霍去病二十岁的生辰,现下都余半月,两个当事人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一个忙着练兵,一个忙着筹备粮草, 片刻不得闲。他俩不当回事, 其他人可没有,早前主父偃,桑弘羊等便宜爹就为此登了卫青的门, 就连汲黯言语间也全是想做正宾的意思。卫青对此只好指了指天,表示正宾有人了,他们也不是傻子,自然搞的清楚卫青请的是谁,一时之间,不服气也变服气了。

双霍的亲爹仿若空气,但奈不住舅舅爹多,生辰过后, 卫长君就托人给李少君下了帖子想让他为家里幼子卜个好日子行冠礼。卫长君是个侍中不假,但作为现下最得皇帝宠幸,最有声名的方士李少君也不敢冒然推了他的邀请,只是霍氏双子的声名太大,帝宠太满,事后稍有不甚或是后有不吉, 依着皇帝的性子,少不得他人头落地。李少君明白得很, 这个陛下之所以宠幸她, 无非是因为他寄托了这个陛下想要成神的希望, 一旦这个希望有任何想要破灭的印象,最先杀的就是他。所以李少君可不敢赌,他只能假借修习拖着不回复。

直到卫家人请旨想要太卜令来卫家占卜吉日,准备举行加冠礼时,他才冒出了头,表示愿随往。刘彻对此自然高兴,在他心中,李少君是真正的仙人,所以,李少君愿意为他的两个孩子卜算赐福,是上天对他满意。他大笔一挥,遣了太常亲自走一趟,不光李少君他派去了,他还派了个他现下最宠信的方士少翁一同为他的两个宝贝卜算个最好的日子出来。

卫家祠堂是新建的,就在长平侯府内,占地不少,连排几座,汉武朝第一权臣之家,虽说目前没一个祖宗供奉,空荡荡的,但富丽堂皇是肯定的。卫家人已经备好了蓍草、蒲席和记爻、记卦所用的卜具,都陈放在宗祠门外的西塾中。

平阳公主嘱人在门槛外布设筮席,筮席面朝西方,等待着太常的到来。

几个神人到了卫府,甭管是骗子还是傻子,全被卫媪使人塞了荷包,老人家腿脚不便,被卫长君扶着,用期待的眼神瞧着。

大伙儿都等着呢,卫少儿笑得合不拢嘴,“算个好日子,保往后咱家孩儿顺遂的紧。”

吾儿初长成,卫家人都欢欣。

卫步赴任去了,卫青卫广各自赶着两个忙于政务的外甥回来,攻击力高的忙着训练兵甲,刚从马上被卫青扯回来的,嘴都能挂油壶。攻击力弱的是卫步从大司农署抢回来的,最近在为打仗抽钱,大司农府只同意把宝贝外借半天,而宝贝刚眯着,眼都没睁开,行尸走肉跟着走,完全看不见人的状态。

两队在门口刚巧碰头,霍去病伸手给霍彦拽过来了,霍彦一见院里的神神鬼鬼,还有那个通灵的少翁,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但很快就消失了,他以为刘彻又驱邪呢,天天整这出,他强撑着看了一眼,打了个哈欠,示意霍去病放他找地打个嗑睡。

霍去病让他去睡,他自己随意找了个门拐,一倚一靠,严丝合缝,紧接着闭目。

他这边啥也不管,那边卫青让人给他披个袍子。

“舅舅作甚?”霍去病脱了自己的外衫给霍彦披上,紧接着瞧见满屋跳大神的人,眉头高高挑起,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未央宫天天见到就算了,自己家也是,这搁谁谁不烦。“我们别信这个。”

卫青:……

卫广:……

儿啊,你今年二十了,要及冠了。

霍去病听完解释,恍然一瞬,紧接着唇角轻抿,他难掩欢欣,被舅舅们拍了拍肩后,也蹲在墙拐,他不自觉摇霍彦的手,“阿言,阿言。”

霍彦迷瞪醒来,手撑着脸,目光落在他身上。

霍去病见他睁眼,就笑了。

“阿言,舅舅在为我们准备冠礼。”

霍彦的脑子蒙蒙的,冠礼?

他脱口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那不是要阿翁和品德贤良的长辈吗?”

霍去病突然沉默。

二人一起沉默。

直到卫少儿催他俩去换衣服才缓缓起身。因着俩人已入朝为官,所以需得头戴玄冠,身穿朝服,腰束黑色大带,饰白色蔽膝,站在祠堂里的东方。正常来说,站在他俩对面的应该是属官家臣,卫霍虽不养门客,但属官不少,尤其是卫青,他便作主挑了个姚姓长史充作家臣。此人身着与卫青相同的服饰,站在祠堂的西面。

然后一起看人跳大神,正经的,如同太常来了后只是拿起蓍草,抽开装着蓍草的蓍筒盖,一手持盖,朝西方坐下开始占卜。不正经的,如那个少翁,拿蓍草搁霍彦身边鬼跳一气。

霍去病烦的都不想看。

霍彦更是想一脚踹他屁股上,忍了好久才忍住。

占卜结束后,几个人又将卜算出来的卦象写在纸上,上前亲自把纸张送给卫长君。

一群人忙活半天,算出六月二十七这一日大吉。李少君那几个方士甚至还多夸了几句少年英姿。卫长君看完后,满意点头,道了几句辛苦,又给封了荷包,这才把人打发走。

这一通下来,可是叫两个当事人烦透了,只是现下大伙儿都高兴,他俩反而不重要。霍彦觉得骨头缝里都发着懒,也不知道为啥大伙儿都高兴,一口一个长大了,他明明还是个孩子。

吉日一出,卫家立刻派人把帖子送到各府,示意他家有孩子长成。整个长安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卫青都遣人去送,天子当天就赐了冠服,一看就是十分重视,那些想拿双子出生说事的人也愣是不敢出声。

卫广按照卫长君的吩咐去邀请众位礼宾。正宾和赞宾是由卫青亲自前往邀请。正宾自不必说,早被刘彻给抢走了,只是这赞宾,卫青思来想去,没挑到合适人选。他把自己当霍彦他俩的爹看,完全没想过自己可以当赞宾,哪怕旁人跟他说了,估计他也不会考虑的,因为作为父亲,他势必得站在门口迎接宾客。

最后,整个卫家齐思广益,挑了江公,卫青亲自领着霍彦和霍去病上门,江公才欣然答应。

这是前话,现下,正宾赞宾长辈们早己确定,剩下的请赞者,邀友人全靠的是霍去病他俩发帖,可偏偏这俩个一个赛一个的不上心,他二人友人不少,但他俩都懒得动,最后还是卫青发帖时帮他们带了个话,同龄的孩子愿意来就来,霍彦他们在家里等着呢。

舅父姨姨们太过疼爱,让冠礼全变成了长辈的事,刚算好日子,卫媪就催他俩回去,一边催一边道他俩及冠,也该添个子息了。

说完就撵着人走。

霍去病面无表情,霍彦老样子撒了会儿娇。

他俩出了卫府门后,霍去病拧眉,“我这就没用了?”

霍彦就笑。

“添子息,有用。”

霍去病默然。

良久,他道,“嗯,指望不上你。”

霍彦又一次哈哈大笑,邀他上马车,他俩说说话,霍去病放弃自己的大马,上了霍彦的朱缨大马车。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约着等着这战结束就一起出游。

那头刘彻折磨卫子夫。

“子夫,朕到时候穿这件,如何?”

一大早,刘彻陛下啥也不干,像只花孔雀发骚似的开屏,短短半刻钟,换了十几套衣物。

刘据早就不耐烦了,只顾埋头玩他的小鱼。卫子夫面上恭顺,心里也烦得很,照她看,又不是刘彻及冠,他搁这儿上蹿下跳的。青儿失策了,找刘彻做正宾,简直是不忍直视。

刘彻搁那儿美呢,幻想着自己要怎么说话,“朕让太常那边卜算,还给他俩取了字。”

他一脸期待,卫子夫心中无语,但面上还是期待道,“陛下赐字,想来不俗。”

刘彻挺直腰杆,周身富丽,这一身简称喧宾夺主。

“师出以律,否臧凶,讲的是军纪严明。去病不拘古法,屡建奇功,以雷霆之势破敌,而得天下久安,绥靖四方。”

卫子夫跟这个男人相处久了,早就了解他那动不动就掉书袋的德行,于是眼观鼻鼻观心,等他念完。

果然刘彻就问,“去病,绥之,如何?”

绥之,安也,安定天下,安定已身。天赐冠军,大汉长安。

卫子夫没法说个不好,帝王把自己的志向和期许都藏在里面了,卫子夫也有些动容。见她神情,刘彻洋洋得意,又道,“《礼》言,命相布德和令,行庆施惠,下及兆民,春季颁布仁政,惠泽百姓,春风化育,万物而生。”

“芳草长彦,正是春和。”

礼记说,春日以施仁政。汉武一朝外儒内法,等下一朝,必以仁政。霍彦便是他定的春风。

刘彻望向玩鱼的刘据,目光带着父辈特有的怜柔。

卫子夫心中颤动,她的手心出了汗,天子近乎明摆着跟她说,霍彦与霍去病将是未来太子的辅臣。

她忽觉口干舌燥。

刘彻见她模样,笑了笑,他招手让刘据过来,“据儿,那日你随朕一同去吧,也为你兄长们道喜。”

刘据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扯了他腰间的一串组玉佩,“吾送此物,父皇自请。”

刘彻的哈哈大笑在刘据用带水的手爪子把他胸前滴的都是水后彻底停止。

“刘据儿!”

刘据在这声到来之前,拽着玉佩就跑。

切,谁能跑过我!

《礼记》载, 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射乡,此礼之大体也。

冠礼乃百礼之首。而霍氏双子元服前登临高位,得以封侯,更是吸引了无数的人上门逢迎。

今日长平侯府迎客,朱漆大门洞开,府内张挂了喜庆的赤帛,庭院中央,青石铺就的礼台纤尘不染。三只髹漆描金的木笥静静陈列于席上,覆着玄色锦缎。锦缎揭开,露出其中承载着命运重量的三冠。初加的缁布冠,黑麻粗粝,象征着成人之始,治人之责,一般人只用加此一冠,但依霍彦他俩的身份,还须加上皮弁,用雪白的鹿皮缝制,缀以五彩玉珠,彰显勇武与军功,以及终加的爵弁,赤黑如雀首,丝帛华贵,玉衡端凝,这已是列侯卿士的尊荣。

主人位上,卫青身着最庄重的玄端礼服,宽袍广袖,玄衣朱裳,腰间玉带环佩。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柏,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满堂宾客,唯有那微微抿紧的嘴角和置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略显发白的手,泄露了这位舅舅的紧张。本来卫长君意思是在卫府办,但卫青难得争取,又加上双子要求,这才将地方定在长平侯府。

此次冠礼的主宾刘彻还未到,但赞冠者江公却早早到了,甚至念的祝辞也是由他亲手起草的。昨天傍晚,卫家之人已经按照古礼由冠礼上的摈者卫广给他送去礼物以及写着吉日吉时的帖子,他依礼回了两块玉作为双子加冠时的贺礼,小老头乐呵呵的过来,寻找主宾,一跟卫青打听主宾是谁,面色也红润不少。

到了辰时,卫家门外已经来了无数宾客,长平侯府一时之间车水马龙。所见之人无不赞叹。甚至有些路过的平民百姓在问这是要举办寿宴还是娶妻, 怎生这么大的排场?

长平侯府的人告知他们这不过是加冠礼的时候, 他们更是惊叹,只是在得知办冠礼人的身份后,全变成了理应如此的当然。这霍氏双子啊,那不奇怪了,他若有这般出息的儿郎,也要大操大办。

辰时三刻,鼓乐骤起,金钟玉磬,庄严肃穆。府门处,骤然传来黄门宦官特有的、极具穿透力的尖声宣唱,“陛下驾到——!”

声浪如巨石投入静湖,荡开涟漪,满座王侯将相、公卿贵胄,齐刷刷拜伏于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青石,“恭迎陛下!陛下万年无极!”

穿的比他还亮,跟着霍去病迎客的霍彦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才跟在卫青后头跪着了。

一身华服的刘彻,在未央宫卫尉的簇拥下,龙行虎步而来。他身后跟着刘据,他扶起卫青,刘据上道地扶起霍去病与霍彦,刘彻朗声大笑,“大将军平身!诸卿平身!今日乃朕的冠军侯与泰安侯束发受冠的大日子,朕特来做这正宾,为朕的左膀右臂加冠赐字!”

满场寂静一瞬,旋即爆发出更深的吸气声与难以抑制的艳羡低语。天子亲临臣子冠礼已属罕见,亲为双生子加冠并赐字,更是亘古未闻的恩宠!卫青深深一揖,“陛下天恩浩荡,臣卫青代臣子,叩谢圣恩!二子年幼德薄,何敢劳陛下亲为执礼!”

霍彦和霍去病也抱拳施礼道臣惶恐。

刘彻道,“今日为你俩加冠,见你俩元服成年,朕心中甚慰。”

霍彦在后头跟霍去病看着他满身的亮闪闪,心里几乎同步道,“你是来出风头的吗?”

当然,他俩想归想,面上全是恭敬意味,让人挑不出错来。

巳时正, 正是几位大师占卜出来的吉时。

此时卫家邀请的宾客已经到齐, 卫青携着霍去病与霍彦的手,前往祠堂。

今日,他不仅是以舅父的身份,更是以父亲的心肠,为这对由他一手带大的双生子主持冠礼。卫青胸中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奔流,他回望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对他一笑,曾经去病的身体,阿言的性情,都曾让他忧心忡忡,而此刻,他们已经长大了,喊着舅舅,一左一右挑起他身上的重担。

好孩子,好孩子。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心,只觉得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祭祀结束后, 霍彦与霍去病身着象征童子的朱缘采衣,并肩立于阶前。同样的身量挺拔,同样的杏目红唇。

霍去病即便穿着这身略显稚气的采衣,气质则如深潭静水,霍彦身形较弱,眉眼线条更为柔和内敛。他微微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左一右,少年华美。

刘彻行至主位,神情肃穆。赞者高唱,“请正宾为冠者加缁布冠!”

刘彻自木笥中取过那顶粗粝的黑麻布冠,缓步至霍去病身前。天子之手,亲自为他解下束发的帛带,梳理乌发,然后稳稳戴上缁布冠。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这顶缁布冠表示有参政的资格,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刘彻随即移至霍彦面前。同样的庄重,为霍彦束发戴冠。他看着霍彦低垂的眼睑下那清亮的眸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冠成,刘彻凝视着他俩年轻却坚毅的脸庞。

江公唱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好像一眨眼就长大了。

刘彻本来想了好多话,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加完缁布冠后,端着第一套礼服的侍从带霍彦与霍去病去耳房。他俩换上玄端服、赤黑色蔽膝后出来,向众人行揖礼。

行完礼后,江公作为赞冠者上前为他俩解下缁布冠,梳发后戴上玉簪。

赞者再唱,“请正宾为冠者加皮弁!”

雪白的鹿皮弁帽,缀着象征五行流转的五彩玉珠,被刘彻郑重地戴在他俩头上。

刘彻不说话时,还挺唬人,至少霍彦现在觉得他倒挺合适的。

江公唱祝辞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卫青的眼角泛起泪光。

他那么骄傲的看着他的孩子,长大了。

好像一眨眼的功夫。

霍彦行礼后跟着第二个仆从去耳房换衣。出来时,与霍去病着了一身玄衣红裳,衣上是大片大片的华贵云纹,腰间缀玉。

他二人谢过主宾、赞冠,起身到堂外给众位宾客行礼。

到堂内,江公唱祝辞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刘彻接过广八寸、长一尺六寸的雀头色爵弁为他俩戴上。

霍彦与霍去病行礼后跟着最后一位侍从前去换衣,出来时着了玄色丝衣,纁色下裳,又一次下辑。

三冠己加,弃尔幼志。

卫青正欲将卫家人给孩子取的字告知宾客,就听见台上天子声音沉声如金铁交鸣,他对霍去病道,“汝弱冠之年,已立震古烁今之功!汝乃朕之冠军侯,大汉之锋镝!今日束发及冠,朕为你字,字为绥之,当立报国之心,身系家国,当持重守正,为天下先!”

“臣,霍去病,此生定不负大汉,愿为大汉守土开疆,荡尽四野蛮夷!”

霍去病深深一揖,动作行云流水,仪态无可挑剔,声音清越激昂,长安的长风养出了最孤高鹰鸟,鹰鸟腾飞,纵风凌云。

刘彻仿佛又看见了初见霍去病时的烈马长风,那一年这个小孩说,食天子鹿,来日为他捉只更大的。

他轻轻叫了一声绥之,绥之则安。

去病即安。

所有的期待全在这个名字中了。

刘彻拍着霍去病的肩,轻声地像父辈一样说些激勉的话,霍去病跪在跟前,真的像亲亲父子。霍彦在这种场合上不合时宜的发呆,弹幕上全是恭喜之词,他也不太想看,他只是望向卫家所有人欢欣的脸,卫青眼角的泪花,想,我长大了,也会让你们开心吗?不需要做别的吗?

他不太懂,只是觉得心很烫。

他沉默地低头,心里觉得天真蓝。

夏风是热的,好在天早,还有些清凉感。

霍彦慢吞吞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个少翁身上,似乎很感兴趣,又似乎只是看他身后的树。

直到一只手轻揉他的脑袋,他才收回了视线。刘彻语气转为一种深沉的温和,他带着父辈的慈祥温和,和煦的像太阳。

“阿言,汝向来智虑深远,乃朕之股肱心膂!爵弁加顶,位同卿士!三冠加顶,朕为你字,表字春和,望汝持心如镜,明德修身,经纬四方,为天下除弊兴利。”

小阿彦,你可知朕的期许,你舅舅的期许?

他目光再柔和不过,太阳的暴烈尽数收下,只剩下和煦。霍彦却觉得他怪渗人的,眼神柔得要拉丝了。

他下意识地把自己腰弯了一下,试图让自己脸隐在暗处,他身上有点刺挠,怪不适应的。

刘彻:……

“霍阿言!”

刘彻咬紧牙关,喊了一声。

这样才正常。

霍彦抬头,缓缓下拜,声音平稳清朗,如玉石相击,不疾不徐。

“臣,霍彦,谨遵陛下教诲!定当殚精竭虑,明辨忠奸,愿以仁心抚黎元,护民生!”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众人心上,尤其是那些曾与他朝堂交锋的对手,心中无不凛然。

少年人心中只有天下。

刘彻心里觉得他们不爱自己,但是又莫名喜欢这般少年朝气。大抵他自己回不去了罢。

他摆手,赞者适时奉上盛满醴酒的青铜爵。刘彻执爵,先递向霍去病,“去病!饮此醴酒!贺尔冠成。”

霍去病双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酒液沿着刚毅的下颌滑落。“臣谢陛下。”

刘彻的酒再递向霍彦,“来,阿言!饮此醴酒!承天之庆,与你阿兄一起为国砥柱!”

霍彦双手捧爵,仪态端方,徐徐饮尽,动作优雅从容,一滴不漏。

“臣谢陛下。”

礼乐再起,庄重恢弘。兄弟二人并肩,先向天子刘彻,行最庄重的再拜稽首之礼,“谢陛下正宾加冠赐字之恩!”

刘彻突然之间有些感慨,想念几首赋。

他想念就念了,全然不顾这是谁的及冠礼,好在霍去病和霍彦不爱搭理他,礼毕,二人就转向主人位上的卫青等人,没有丝毫犹豫,撩起崭新的爵弁袍服下摆,双膝曲起,弯腰行最郑重的稽首大礼,额头触地,“谢舅父姨母养育深恩!”

他们身着象征卿士重臣的爵弁礼服,头戴赤黑玉冠,身姿挺拔,渊渟岳峙,深不可测,那相同的沉静的眼眸似能映照人心,囊括山河。

“谢舅舅教诲再造之恩!”

这一声舅舅,从稚子叫到及冠,饱含着自襁褓至成人的所有孺慕与依赖,此时的霍去病与霍彦再无半分平日里在朝堂上的锋锐。卫青看着阶下这两颗已璀璨夺目的宝石,胸中那股滚烫的激流终于冲上眼眶,化作微微的酸涩。他强自抑制,快步上前,伸出因常年握缰执戟而布满厚茧的大手,一手一个,用力将兄弟二人扶起,他忍不住拍了拍两个孩子的手。

“尔等已冠,慎之!勉之!”

他没什么要说的,很多话哽在心口,最后又道,“好孩子。珠玉吾子,光耀门楣。”

我的孩子没什么不好的,跟珠玉一样,光耀门楣,我说不出什么教育他们的话,只因为他们已经很好,我说让他们再慎重些,再慎重些,其实只是想他们美满些,再美满些。

不光是他,卫家的所有人都在这样看着中间的两个孩子。

他们的未竟之言全在眼角的泪光中,霍彦伏跪在地,几乎一瞬间有想流泪的冲动。

“谨听舅父教导。”

他与霍去病同声道。

然后便去见了卫少儿,给卫少儿见礼,卫少儿激动不已,只是还没有说多大一会儿话,就被家丞叫走,去见诸位大臣僚属。

朱若儿笑着对卫少儿道,“而今两位外甥这般,姐姐也是放下心了。”

都是自家人,卫少儿向来直言不讳,笑道,“他俩这般,尤其是阿言心里恨不得长八个窍,太伤人。我倒盼天公垂惜,好叫他俩愚鲁些,无灾无难便好。”

朱若儿知道她的脾性说不得假,只是感慨,“是啊,太聪慧总是叫人害怕些。”

冠礼的余音在夏风中回荡,霍彦换了一件赤色绸衣,腰上也只是束了同色布制腰带。一头墨发由同色发带束好。

冠礼的最后一步是宴飨众位宾客,霍去病与霍彦作为此次冠礼的主角,自然少不了四处敬酒。

敬完酒后,卫青让他们自己去找少年人耍去。

霍彦和霍去病自然快意,几步来到偏席。当初霍彦他俩未搬走时,卫青就给他俩在前院置了一处花厅,用来做宴请友人,而今正好派得上用场,竟是凑够了整整一屋,少年们早己经开席,温鼎中,鹿筋煨党参汤汁浓稠,鹿筋软糯弹牙,陶缶里放的糟渍麂子脯,醪糟醇厚裹着肉香,竹笾上的炙烤野兔肉串,以竹签串起,撒上辛夷与茱萸还有张骞带的胡麻,焦香四溢。

透明的玻璃盘中装的是胡麻拌秋葵,脆嫩又爽口,青瓷碗里的蜜渍樱桃,用蜂蜜浸润鲜红樱桃,酸甜可口,还有一道油泼香椿鱼,将香椿裹面糊油炸,淋上滚烫的花椒熟油,香气瞬间迸发。陶碗中的羊肉胡萝卜羹,醇厚香甜。另有三荤三素,大大小小十几盏,满满当当摆在各自案上。

霍彦与霍去病落坐主座,尝了一口杏仁酪,与大伙一同饮宴。

米酒,葡萄酒,轮翻上阵,一群少年且歌且舞。

案几上,温鼎里的鹿筋党参汤依然咕嘟着诱人的气泡,糟渍麂子脯的醇厚肉香、炙烤野兔串上辛夷、茱萸与胡麻混合的异香、油泼香椿鱼那迸发的椒香……少年们不拘小节,或直接以手撕扯着软糯的鹿筋,或争抢着最后几串滋滋冒油的兔肉,竹笾青瓷间杯盘叮当,笑语喧哗。

先前冠礼的肃穆余音彻底被鼎沸的人声与夏风卷走。

这里早已是少年人的天下,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炙烤的焦香、米酒的甜醇与葡萄美酒的馥郁,还有少年人毫无拘束的蓬勃生气。

宴飨的流程已进行至最酣畅的阶段,所谓的“无算爵”与“无算乐”,即是放肆喝,放肆跳。正席上长辈们的觥筹交错、礼乐雍容,在此处全都没有。

“来来来,去病!今日你加冠成人,当浮一大白!”

曹襄高声嚷着,举起手中的玻璃酒樽,里面漾着琥珀色的米酒。

“说得对!还有阿言!”

苏武立刻附和,递过盛满暗红葡萄酒的漆耳杯,“满饮!”

霍去病朗声大笑,毫不推辞,接过酒樽便仰头豪饮,一线酒液顺着下颌滑落赤色绸衣,他也不甚在意。霍彦此刻也被气氛感染,举起葡萄酒杯,与众人清脆一碰,甘冽醇厚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微微的灼热,更添几分飞扬神采。

酒过数巡,气氛愈加热烈。不知是谁先拍案而起,哼起了激昂的边塞小调。立刻有人应和,一时之间,众少年敲击着食案、陶碗,甚至有拿着匕箸击打节奏的。

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

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

不知道何时起舞,只知道以舞相属!这是他们宴会中最流行的习俗,即是一人起舞,再邀请另一人共舞,传递欢乐。

一群少年欢乐起舞,也不知道是谁率先离席,只知道一群人最后在席间空地上踏地为节,双臂舒展,动作大开大阖,充满了力量感。霍去病长身而起,赤色衣袂翻飞如烈焰,舞姿更显刚劲迅猛,仿佛不是在宴席间,而是在沙场点兵,引弓射雕。

“天马出西极!”

少年们的喝彩声、击节声震耳欲聋。

“风,大风!”

霍彦的手搭着霍去病肩上,与众人一同踏歌,他身姿灵动飘逸,如风拂杨柳,又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韵律美感。他随意接过霍去病递来的酒盏,边舞边饮,墨发飞扬,赤色发带在风中划出潇洒的弧线。

“踏碎祁连雪!”

“哈哈哈,”曹襄接道,“羽檄如流星——”

酒过三巡,欢舞正酣,霍去病忽地解下赤色腰带系于腕间为护手,抽过庭中青铜剑——剑光流转间,身姿如游龙惊鸿。

“不破焉支誓不还!”

他歪歪斜斜,醉态已现,手却稳的很,挑开半朵荷花,抛至霍彦手里。

霍彦被花打了个满怀,他已醉了,姿容隽美恍若玉山将倾,和道,“汉旗直挂单于帐!”

霍去病的笑容洋溢,旋身劈刺时,衣袂翻飞似烈焰腾空,剑锋所指处带起猎猎风声。

“岂效蓬间雀?”

众人和声。

“风起兮!”

霍彦又随众人转了个圈,面色红润,歪倒在地,他懒懒掀动眼皮,“我志上青云!”

霍去病说他接的好,他纵剑狂歌,剑尖倏然挑起案上酒盏,琼浆在空中划出弧线,他稳稳托住酒盏递送至霍彦身前,霍彦仰首衔杯而饮,“饮胜!”

众少年以箸击缶相和,声浪直冲霄汉。

“我志上青云!”

霍去病一舞罢,胸膛起伏,他举起重新斟满的酒杯,声音清越激昂,“饮胜——!”

“饮胜——!”

“饮胜——!”

少年们齐声应和,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米酒、葡萄酒再次如流水般倾入喉中。甜美的蜜渍樱桃、爽脆的胡麻秋葵成了解酒的小点,羊肉羹的暖意熨帖着肠胃。他们纵情谈笑,臧否人物,此时的天很蓝。

二十岁的今天,他们在长安醉在夏风中。

霍彦与众人齐齐歪倒,稀里糊涂的席天枕地。

他枕着霍去病,口中念着,“你,剑舞得真好,我觉得你好棒,想跟你做朋友,一起玩。”

他说着伸手,“握手做好友啦!”

霍去病第一次喝这么多,也醉的不清,“你接我诗接的真好,我觉得你非常好,我们做友人呀。”

他与霍彦握手,像两个小孩子一样,霍彦还幼稚的拉了勾勾。

霍去病笑起来,跟小时候一样,配合他拉勾。

“我们做一辈子的好友啊!”

霍彦嗯嗯几声,彻底睡过去。

这一场夏风,带着草木气息,醺的叫人很是舒服。

第102章 大决战(一)

霍彦的生活在及冠后与及冠前无甚区别, 依旧是做牛马的命。而对霍去病来说,大不同了。

元狩三年夏末,汉朝轰轰烈烈的大反攻正式开始。

这场被后世称为漠北绞肉机的战争, 汉匈双方都倾尽了所有国力,这一战汉帝国的双璧将星, 彻底粉碎了匈奴人企图染指中原的野心, 让匈奴这个名字自此只存在于书中。

此次大战在战略上被定为汉匈之间的决战,备战一年,刘彻几乎倾国之力, 各位朝臣不敢有一丝懈怠,数十万民夫与成批的粮草被运往边界。卫青与霍去病各点兵五万,在此次大战中,卫青是坐镇中军的元帅,而霍去病是绝对的主力。刘彻对他的将军自信到盲目的地位,他已经准备好了祝捷的酒,整个大汉的心气都被卫霍顶起来了,所有人都觉得只要卫霍出兵, 他们必胜。

其他将军们早已经各就各位,卫青带着公孙挂件们,这次还有俩个刷功绩的二代,一个公孙敬声,一个曹襄。霍去病那边就简单多了,赵破奴, 宁乘这两个挂件早就巴上了。

这次除却常见阵容,还多了个李广李将军。他死皮赖脸求着刘彻要来的, 他每次都迷路加全军覆没一条龙, 刘彻嫌他晦气, 让卫青别给他布置重要任务。昨日还提点了非要跟着李广的霍彦两句,言语中全是这老头晦气,霍彦金贵,凡事保全自个儿。

一旁的少翁向来逢君之恶,从气运上对李广极尽贬低,对霍彦极尽溢美之词。

霍彦常见人捧刘彻臭脚,也不稀罕,他慢悠悠地应了唯后就起身,说了句陛下无事,臣就回去了,他往外走,完全不在意刘彻和少翁的话有没有说完。

刘彻摆手,口中是让他快滚,面上全是笑意。

少翁目瞪口呆,一时之间卡壳了。

未央宫安静了。

刘彻道,“仙师可是瞧见了阿言此行的凶吉。”

帝王凉凉一问,少翁冷汗下来了,在这危难之际,他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绑他的那些人给的锦囊中的字,帝有宠,必大气运。他一时之间惊慌失措,也没想太多,直接原封不动把锦囊中话复述一遍,好在他行骗多年,心理素质强大,脸不红心不跳,颇有两分仙风道骨。

刘彻信了,面容上勾起笑意,直接赏了东西。

少翁听到动辄千金的赏赐,心中窃喜。

原来这个陛下这般好骗。

刘彻如何好骗,霍彦还不清楚嘛,他随心把玩锦囊,按着须序依次排开,嘱咐石页。

“每七天一次,那人不过来,你就去请他。”

石页恭声应是。

霍彦很喜欢他这种不问因由的性子,虽说偶尔脑袋不太灵光,但他脑袋足够灵光,不需要太有思想的下属。

他很满意。

“你布置下去,而后随我去谋个出路吧。”

石页惊疑,他的出路?他的出路不就跟他爹一样做管事吗?

霍彦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仍旧温雅地笑,还是那个名满长安的霍郎作态。他语气温和的紧,“你是我的心腹,打小就跟着我,更何况我从一开始就没给你入奴籍。你一个良家子,而今家国有战,你不与我同行吗?”

石页的头猛然抬起,眼中的泪顺着眼尾往下掉。

大块头憨憨的掉眼泪,一时之间还忍不住发出两声哽咽,低沉的哭声不绝于耳。

“那您现在是不想要我了吗?”

霍彦有种抛媚眼给瞎子看的无力,他的茶盏几乎要拿不住。

同行,同行,听不懂吗?正常人不该知道他给自已铺了青云路,正常人都该知道谢他,多要点东西,而不是跟只小狗似的哭唧唧控诉他弃养。

“笨成这样,”霍彦难得头疼,“你怎么与我一起去打仗啊!”

还有后面怎么独当一面啊!

石页才不知道他心中的弯弯绕绕,一听还跟着他,石页就明媚起来,他今年正十八岁,生得壮实,是参军的好苗子,也许是因着打小就跟主意大如天的霍彦,所以依赖霍彦的程度比霍去病身边的赵破奴还过分。旁人若是家奴出身,要么是不当回事,要么恨不得不被人提起自己的出身。唯有他小子,不以为耻辱,反而视作自己的荣耀,天天出门都是霍郎门下犬自居,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主子是谁。

霍彦实在是心累。

“你今次跟着阿兄,好好建个功,到时候我给你找个缺。”

石页闻言就呜呜咽咽,他期期艾艾开口,“主君,我跟着保护您啊!”

夕阳把少年的身影拉的很长。霍彦摩挲着手上的茶盏,眼睑下垂,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良久,他道,“石页,如果可以,帮我护着阿兄。”

石页的哭声戛然而止,然后盯着他,哭得更狠了,仿佛他是个负心汉。

弹幕不嫌事大,又发了满屏。

[二百来斤的大力士被阿言欺负哭了。]

[哈哈哈,好磕,爱吃。]

霍彦面无表情。

好孩子不该贪得无厌。

他心中重新权衡,谁料石页接下来的一句话把他的心思全部推翻,石页道,“我的主君是您,您对我有再造之恩,这场战事何等危险,您又不随大将军与冠军侯,那李将军没有一次不全军覆没的,我更不能离开您了。”

落日余晖,暮云相合,天暗下来了,那半弯月像是秋香色的长裳被灼了个洞。

霍彦接着沉默,他忍了好久,才没把那句头虽具九窍,奈何形若泥丸,空若野壑吐出来,这孩子就是太依赖他,没脑子嘛,又不是什么大错。

有脑子,他还不爱用呢。

“我什么时候做过错误决定?”

石页的脸被修长的手指抬起,他被迫直面他的主君,少年人笑意盈盈,眼神倨傲,只是手死死地掐着他的脸, “嗯?”

石页动了动嘴唇,委屈巴巴的。

“那李将军,他不行的,主君。”

霍彦实在是服了,也不知道他脑子怎么长的一根筋,记得以前还怪聪明的。他完全想不到全是他自己惯的,一个领导者过于有能力,下面的人自然就显得有些直,赵破奴如此,石页如此。当然,就算想到,他也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

到底是自己从小护到大的小笨蛋,他忍耐度又一次拨高,他松手,甩开石页的脸,“他不行,我行。”

石页皮糙肉厚,被甩一下也没什么感觉,他大概是明白霍彦的意思了,冠军侯会更需要他。

“不知主君想要我具体做些什么?”

“看着他。”霍彦未多说什么,他难得不确定,“你看着他不让他乱吃乱喝,就是大功一件。”

石页心一下子提起,连忙躬身应下。

[书上没写去病的死因。]

[尽量小心一些。]

[这次只要李广不脱后腿,就能杀灭匈奴王。]

[石页很认真,他看着不错。]

……

弹幕没给霍去病的详细死因,为了此次大战万无一失,霍彦不能跟着他,心里一时没底的很。石页现下去了霍去病身边也只是让他稍松快些,心里的紧张还是挥之不去。

他一紧张,就喜欢啰嗦。

霍去病已经听了三天了,从早到晚,他平生果毅,最烦婆妈,但这是他的幼弟,他只好默默的听。

时间在霍彦见了天的唠叨中一点一点流逝,很快到了出征那天。

元狩三年,夏末的骄阳炙烤着关中大地,长安城外,旌旗蔽日,甲胄如林,战马嘶鸣,铁蹄不安地刨踏着大地,扬起的尘土弥漫在空气中,万骑浩浩荡荡似是黑云。

帅旗之下,大将军卫青端坐于一匹乌骓马上。他身披玄色重甲,一改平日里温和的模样,坚毅、内敛,深不可测。历经百战的威严无需刻意彰显,仅仅是端坐于马背之上,便如定海神针。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麾下的将领,左将军太仆公孙贺、后将军主爵都尉赵食其、强弩将军左内史李沮、轻车将军太仆公孙敖,以及两位来“刷功绩”的贵戚二代,骑将军平阳侯曹襄、以及另一位公孙敬声。卫青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并未过多停留,最终落向了更远处,李广的那只偏师方向,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大将军,时辰已到。”身旁的亲卫低声提醒。

卫青微微颔首,沉声下令,“传令,按既定序列,开拔!”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前军,令旗挥动,沉闷而震撼的号角声撕裂长空,五万铁骑如同缓缓启动的钢铁洪流,开始朝着将军所指涌动。

玄甲乌骓,帅旗先行。

在这股钢铁洪流侧翼,一支规模较小的队伍也已集结完毕。这里的气氛,则显得有些微妙而复杂。

老将军李广,须发花白,身披甲胄,端坐于马上,脸色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结苦闷和孤注一掷的决然。他身后是跟随他多年的部曲,以及此次配属给他的博望侯张骞。

而此时这位可不是最引人注目的,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策马立于李广身侧稍后位置的少年。少年并未着耀眼甲胄,只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外罩皮甲,面容在夏日光照下看不真切,他似乎像根老竹似的沉寂,不动声色,淡然沉默,像毫无波澜的海面。

跟他那兄长一个模样刻出来似的。

想起桀骜的霍去病,李广心绪翻腾起来。

[李老头这啥表情!]

[烦人。]

[病病那边很让人担心。]

弹幕在眼前无声划过,带着熟悉的调侃与关切。

霍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的自制指南针,目光最后落在李广那略显佝偻却依旧倔强的背影上。

“李将军,”他驱马上前半步,声音清朗平静,打破了队伍稍显沉闷的气氛,“时辰已至,大军已启程,我军也该启程了。”

“博望侯,您看呢?”他适时地将目光转向张骞,虽语气中带着询问,但少年人眸光疏凉,轮廓冷硬,全然没有几年前接他时俏皮天真的模样,张骞在这样的目光下,对霍彦微微颔首,“泰安侯所言甚是。李将军,请下令吧。”

李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猛地一挥手,“出发!”

霍彦紧随李广卫青之后,深青色的身影融入滚滚向前的铁流。他微微侧首,目光不知道望向哪里。

阿兄,平安。

此时的代郡城外,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同样是五万骑,却全然没有什么沉稳之意,这是燃烧到极致的锋芒,五万人的气氛却如同即将离弦的劲矢,充满了爆炸性的锐气和近乎狂热的躁动。

冠军侯霍去病,一身新锻的明光铠,勒马立于全军之前,身姿挺拔,年轻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丝毫出征前的凝重,反而洋溢着一种睥睨天下的自信与近乎亢奋的战意,他属于这里。阳光洒在他身上,新甲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整个人如同一轮初升的骄阳,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时隔一年,冠军侯风采依旧。

他身边簇拥着的是早已与他生死与共、同样锐气逼人的小挂件们,鹰击司马赵破奴、校尉高不识、校尉仆多,以及更多渴望追随这轮骄阳建立不世功勋的剽悍骑士。他们的眼神炽热,紧紧追随着霍去病的身影,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能随他踏碎任何敌阵。

霍去病没有冗长的训话,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饮血无数的环首刀,环首刀发出嗡鸣,刀锋直指北方。

少年人闻战而喜,将军笑声清朗。

长安的鹰腾飞,博击长空。

“吼!吼!吼!”

五万骑突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声浪如狂潮般席卷四野。

是少年人的狂妄,是最赤裸裸的渴望!是对自己将军的绝对自信!

霍去病满意地勾起嘴角,刀锋向前一引,胯下马儿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率先冲出!

“驾——!”

利箭瞬间启动!不同于卫青中军的沉稳推进,霍去病的五万骑如同一柄直捅心肺的利刃,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气势,霍去病一马当先,赵破奴紧跟,冲至一线。在他身后,大股铁骑,没有迟疑,没有退缩。蹄声如密集的滚雷,卷起漫天烟尘,直扑匈奴王庭。

马蹄踏动,尘烟再起。

漠北的绞肉机,汉帝国倾尽全力的怒吼,在这一刻,终于轰然启动。

第103章 大决战(二)

卫青布置完各部的路线, 各部分兵。

霍彦跟曹襄道别,就跟李广走。身在李广军中,霍彦被排挤是很正常的事, 他来就知道了,但他也没想到人可以莽成这样, 有些人不看自己的身份, 也该看看旁人的身份吧。若不是怕他李广误事,搁平时,李广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既然这么横, 那就为国捐躯吧。

霍彦在心中订下他的死相,而后一点也不着急,连天行走在伤兵营,似乎完全就是来当医官的。

好勇的李广对他的态度也从被人监管的愤恨交加变成不屑一顾,在他看来,霍彦不力争上战场,救病救人都是无勇的表现。

霍彦才懒得理他这种脑子只长肌肉,无谋少智, 只知道往前猪突猛进的家伙,他自元朔六年开始就往军中拨养成的医官和训导员,李广虽然部曲带了不少,但是军中大多数还是大汉征的良家子,这些孩子就无人不认他。哪怕有人不认识他,他的训导员也会介绍, 更甚者没人介绍,这些人对努力救治他们袍泽的霍彦, 印象也不差。

现在军中属于王不见王, 谁也看不上谁的状态, 夹在中间的博望侯张骞东看西看,决定继续和稀泥。

都到沙漠了,日子就这么过呗。

漠北的风,裹挟着沙砾和刺骨的寒意,在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肆意呼号。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铁甲冰寒,战马喷吐着白气,完全一样的,连绵起伏的沙丘,裸露的黑色砾石,枯死的荆棘在风中呜咽,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士兵的肩头,也沉甸甸地压在李广的心上。

李广勒住躁动的坐骑,他目光焦躁地扫视着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荒凉景色,这片大漠最残酷的玩笑,再次开始玩弄这位以勇武闻名却饱受“迷路”诅咒的老将。

他又迷路了。

“斥候何在?!”李广的声音带着沙哑的急切,在空旷的沙漠上显得格外刺耳。

一名斥候校尉策马奔至近前,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抱拳道,“禀将军!西北方约十五里外,斥候发现大片蹄印,杂乱新鲜,且有丢弃的皮囊、骨器,疑是大股匈奴部落溃散不久!”

“匈奴溃兵?”李广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连日行军却未见敌踪的憋闷,又迷路的恐惧以及对建立功勋洗刷耻辱的渴望,瞬间被点燃。

他猛地拔出腰间宝刀,刀锋在惨淡的日头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西北。

“传令!全军转向西北!追击溃敌!斩获首级者,重赏!”

“将军,大将军要你驰援包围,而不是正面交战。”

一个清越平和的声音,如同玉磬轻击,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李广粗重的喘息。霍彦策马上前,深青色的劲装鼓满朔风。他驱马与李广并辔,少年目光如剑,直直落在激动的老将身上,“将军忘了大将军之令吗?”

他调转马头,越过李广直接下令,“大将军令,往前行!”

漠北的朔风掀起小股沙尘,大军只迟疑一刻,便依霍彦令而行,唯有李广的部曲纹丝不动,挡在前面。

直到一鞭子直接抽到挡路的部曲脸上,将他抽了个皮开肉绽。

霍彦深觉自己脾气太好了,他收了马鞭,冷冷道,“你想死吗?”

那部曲像是被老虎盯上,背上蹭的起了一身白毛汗,只敢把求助的目光望向李广。霍彦又是一鞭,腿离开马蹬,一脚踹在他肩上,凭的大力,把他跺到地上,少年垂目看着他身后往后退的部曲,眸色冰冷,“谁敢拦我大军出征,我大将军令,误我战事,径自踏在马下,碾成肉泥。”

他说着,单手驭马,就要领人往卫青定好的方向走。

“你个奴生子!”李广在这时猛地扭头,眼中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熔岩,他死死盯住霍彦,“也想阻我建功!”

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霍彦这才将视线转向李广,马鞭上血迹未干,他甩了甩,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疏离的冷意,“将军息怒。建功立业,自是我辈所求。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冷漠,“斥候所见溃兵痕迹,方向西北。然我军此行,乃卫大将军主力战场,其合围点,在正北偏东。西北虽有溃兵之利,但路途不明,恐入流沙绝地,或为匈奴诱敌之计。若因追击小股溃兵而延误合围大计,致使单于主力逃脱,纵斩首千级,恐亦难抵陛下雷霆之怒,更负卫大将军之托。”

他顿了一下,而后露出了一个挖苦的笑,“依您往日行事,能拿这万名将士的命不当命,但霍彦不行,霍彦乃大汉天子之亲,卫大将军之甥,冠军侯之弟,万不能拿万千将士性命开玩笑。所以将军若要去,便自己去追,将军逞一时之勇,莫要带累我万千好儿郎,莫要使我大汉儿郎父母妻子落泪。”

张骞面色凝重,迎着霍彦的目光,劝道,“哎呀,阿言啊,李将军就是性子急一点。”

霍彦不理,领兵马向前走。

“滚吧!”

他的马横跨过那部曲的身子,把人惊得心惊肉跳,连忙爬起。

迟一会他舅舅都有危险,他可去他妈的吧。

万军规整,几名将领和校尉毫不迟疑地跟着他走,拖成长长的黑线。

“将军且看,据博望侯所携西域图志所载,循此山影走向,乃古河道遗迹,虽已干涸,然地势平缓,少有流沙,乃通往漠北腹地之坦途。卫大将军主力此刻,必已循此道深入。”张骞看着着急,他劝李广,“泰安侯所言,句句在理。李将军,合围单于,方是陛下所托之重。溃兵蝇头小利,不及大局万一。请将军三思!”

然而,“卫青”、“延误大局”、“陛下雷霆之怒”这些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广敏感而骄傲的心上,他仿佛看到了刘彻嫌恶的眼神,听到了同僚背后的窃笑,多年积郁的屈辱、对自身“霉运”的恐惧、以及被一个黄口小儿当众质疑权威的暴怒,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

“住口!”李广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虬结如蚯蚓,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人立而起!他手中的环首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走!”

他驭马向霍彦而去。

“阿言!”张骞惊呼出声。

[阿言!]

[小宝!]

[后面!]

李广真跟畜生一样耐造,驭马到霍彦跟前,刀尖几乎要戳到霍彦的鼻梁。凛冽的杀气混合着口鼻喷出的白气,扑面而来。

霍彦眉风都没动一下。

“霍彦小儿!你仗着陛下宠信,冠军侯庇护,便敢在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藐视本将,动摇军心!什么狗屁大局!什么狗屁合围!老子在战场上砍下匈奴首级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这西北,老子不追了!老子跟你真刀真枪打一场!”

霍彦左手的短剑出鞘,细长的剑身一横,随手拨开一把砍向他的刀,两把利刃边缘轻轻摩擦,发出一声悠长回旋的金石之声。

李广的刀裂开了一个豁口,霍彦右手的环首刀转瞬就冲面门而来,李广险险避开,霍彦又是一刀,下的是死手。他来得太快,李广这次没避开,手臂处的肩甲被刀破开,露出殷红的血肉。

霍彦又要来一刀,他杀心已动,不是你舅舅被围,你不心疼,是吧,给老子死吧。

被这双眼睛盯着,李广像是被饿狼盯上,他的眼睛睁大,定定望向霍彦。他也没想到一向文弱示人的霍彦力气会这么大,就连张骞都惊疑不定,连忙驭马向前,拉住霍彦。

“春和,息怒。”

他不在叫阿言,改称春和,字一般是平辈或是晚辈相唤,以示尊重,他这是甘愿把自己放下位,只为让霍彦弃刀。

少年半张脸陷在旗下的阴影里,他收了刀,这张过于艳丽的容颜不笑就显得分外森然冷酷,他狠狠给了李广一鞭,冷冷扫过他,“滚。”

这居高临下的态度让被抽的李广募的想起了他的舅兄。

那年,他全军覆没,那年,第一次上战场的少年龙城大捷。

又是一年,他寸功未建,十八岁的少年似裹胁一阵狂风,卷来了匈奴人头,他身后的少年们一身铁甲,破风而来,似是一群野狼。

世上真有天生将帅,不光匈奴人,就连他都为之惊惧……

他说他嫉恨霍去病,嫉妒卫青,其实只是恨自己无能,可人怎么能承认自己的无能,他只能把一腔恨意一股脑加在卫霍身上,现在还加一个霍彦。

“哎呀,李将军,泰安侯到底年轻。”

张骞跟上来打圆场,霍彦不搭理,李广不屑冷哼后,这场风波才算勉强过去。

在距离霍彦他们数百里之遥的漠北更深处,霍去病统帅的五万精锐铁骑,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在广袤的漠北腹地撒欢地跑!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砍了匈奴王!

“弃辎重!轻装疾进!”霍去病的命令简洁而冷酷。为了追求极限的速度和冲击力,他下令抛弃了大部分笨重的粮草辎重,只携带数日干粮和必要的箭矢。全军带着投降的匈奴人,如同一支离弦长箭,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日夜兼程,狂飙突进!

霍去病的战术简单、直接、粗暴有效,找到敌人,击溃敌人,碾碎敌人!没有试探,没有固守,只有永不停歇的进攻!他的部队如同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所过之处,匈奴人尸横遍野,部落焚毁,牛羊马匹尽成战利品!

沿途遭遇的匈奴部落、警戒部队,甚至是一些试图集结抵抗的王庭偏师,在这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锋芒面前,如同朽木般被轻易撕裂、粉碎,切割,战斗往往在接触的瞬间就演变成一边倒的屠杀!

霍去病身先士卒,轻甲薄铠,在战场上如同风暴,手中长槊每一次挥出,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赵破奴、高不识、仆多等也如同锋利的刀刃,紧紧追随主将,将霍去病撕开的口子无限扩大!汉军铁骑的冲击力、纪律性、以及被霍去病点燃的狂热战意,在草原朔风中无尽地扩大。

大汉长安生长出来的冠军侯,带着大汉的儿郎,挥着大汉的锋矛,给予漠北草原胆敢觊觎中原的卑鄙敌人最猛烈一击。

只有普天之下最富有土地,普天之下最强大民族,才能养出这般少年郎。

狂心烈骨,惊才绝艳。

匈奴人挺直的脊梁,断裂吧!粉碎吧!

“杀——!”

半月已过,没有家书抵长安。

是日,有星孛现于东方。

所有人的心悬起。

大汉百姓牵挂他们远行的儿郎,大汉的朝臣也是。

但是刘彻却不惊慌,因为他的方士少翁早向他预言这是大吉。刘彻因着少翁帐幔间召王夫人回魂特别相信少翁,现在少翁又预言出天象,他更信其是天人,少翁因此获宠,赏赐累以万金。

他近些日子春风得意,对锦囊更是深信不疑到奉为神命的地步。

霍彦不在长安,但是他的汉青年仍在发力,不少人因此研究天象,自然明白这个天象是怎么来的,读书人们竞相争论,倒是少了几分恐慌。

盐铁官营有条不紊地实行,司马迁闻得霍彦及冠,他不光连赞宾没混上,甚至连宴都没吃上,气得咬碎一口银牙。

信纸扑沓而来,收信人早在千里之外。

胶东消息不便,去了十几封信后,司马迁才得知了消息,他第一时间告诉了卫步和杜周,当下正值多事之秋,阿言不在,他们得守住才是。

但意外来得更快。

胶东国的夏日,空气里浮动着海风特有的咸腥,又闷又湿,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太守官署,司马迁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简牍之中。案头一盏小灯,映着他清癯而疲惫的面容。窗外传来海浪声,更衬得室内寂静。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目光落在摊开的信纸上,上面霍彦密密麻麻写满了豪强阻挠的种种手段,以及如何应对,还有他对未来更深入改革的构想。字迹隽雅,字如其人。

司马迁叹气又叹气。

盐铁官营在胶东实行至今,大大小小的乱子出过不少,近日那些豪族又搞出了点事,他们联合起来,将名下所有的铺子全部停业了。百姓买不到粮,买不到布,司马迁心中焦虑。

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湿咸的海风随之涌入。司马迁抬头,见是杜周,杜周身后还跟着一人,那人见到司马迁就一笑,“司马相,我家主君叫我来帮你。”

来人一路风尘,半颊上的疤在光下看不太清,赫然是赵喜娘。

司马迁大喜过望,“是阿言说的喜娘吗?”

赵喜娘笑起来,邀他去看自己的船和要给他的物资。

“主君早有嘱咐,从今日起,胶东霍氏旗下的商铺会照常运转,您请心安。”

司马迁只觉得开心,嗯嗯点头。

倒是杜周心惊于霍彦的实力,他心惊之余又带着点得意,他在朝中找了个大靠山,这靠山比他想的更强,更关键的是这靠山年轻,他有可能能靠一辈子,杜周越来越觉得自己眼光好。

赵喜娘把东西依次交接,安排好铺子事宜就回去了。半月之间,整个胶东霍氏的粮铺布莊等铺子开始扩张,不少地方商铺拨地而起,不需要司马迁号召,百姓看见霍家的牌子,自觉就进去了。

即墨城田氏那座临海的坞堡,巨大的青铜冰鉴冒着丝丝寒气,却丝毫驱不散厅堂内近乎凝固的阴郁。

“砰!”一只精美的漆耳杯被狠狠掼在地上,碎成几瓣,清亮的酒浆溅上织锦地衣,田氏家主田贲,面皮焦黄、眼袋浮肿,胸膛剧烈起伏着,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雪盐!又是那该死的雪盐!价贱如水,不苦不涩,我田家三代的盐场,如今灶火全熄!仓廪里的盐堆成了山!”

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旁边一个富态中年人的鼻尖,“徐翁!你徐家那些私铸的铜钱,往日何等抢手?如今呢?官钱一出,币值统一,你那私钱熔了当铜卖都嫌费柴火!”

他又猛地转向另一侧,对着一个穿着锦缎、面色阴沉的瘦高个,“陈公!你陈家放贷,几时不是一本万利?如今盐铁官营,霍氏又助着朝廷设了均输平准,那些贱民、盐工,竟也能贷得官钱周转!你那印子钱,放给鬼去?!”

被点名的徐氏家主徐茂、陈氏家主陈平,脸上肌肉抽搐,眼里闪着怨毒的光徐茂捏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司马迁…都是那个司马迁!”

“杀人父母?”陈平阴恻恻地接口,声音像毒蛇吐信,“他们这是要掘我胶东豪强的根!盐、铁、钱…哪一样不是我等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全被朝廷攥在手里,我等…我等与砧板上的鱼肉何异?”

“那又怎么样,他身后可是泰安侯!”徐茂接道,“泰安侯是什么人物,不消我说吧。”

绝望的沉默再次笼罩厅堂。

海涛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阵阵空洞的轰鸣,更添几分末路的凄凉。田贲布满血丝的眼珠缓缓转动,扫过在场每一张写满怨毒与恐惧的脸,最终定格在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不语、身着儒衫的中年人身上,“王公,你怎么看。”

那王公捋了捋稀疏的胡须,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针,“诸位啊,稍安勿躁。司马迁,不过一介书生,仗着长安霍彦之势,才敢如此张狂。霍彦远在漠北,鞭长莫及。至于卫步…”他嘴角勾起一丝轻蔑,“不过是个空有武力的莽夫,耳根子软,性子懦,守着司马迁罢了,成不了大气候。”

他站起身,走到厅堂中央,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司马迁在胶东推行新法,看似雷厉风行,实则根基浅薄,全赖霍彦威名。他孤身在此,犹如无根浮萍。我等只需…”他做了个虚握的手势,“暂时隐忍,示敌以弱。他不是要教化我等,要我等共襄盐政盛举么?好!我们就给他演一出心悦诚服的戏码!”

田贲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你的意思是…?”

“设宴!”王公斩钉截铁,“以共商盐政,捐弃前嫌为名,盛情邀请相国大人司马迁赴宴!只要扣住司马迁,对外只说他醉酒失足,需静养数日。胶东群龙无首,卫步必乱!届时,盐场停工,商路阻塞,人心惶惶,朝廷迫于压力,焉敢不与我等重新议价?霍彦远在万里,又能如何?”

“妙!”徐茂一拍大腿,脸上横肉抖动。

田贲深吸一口气,焦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就这么办!备宴!备最烈的酒!叫人套马,我等亲自去请司马相国!”

第104章 大决战(三)

胶东。

杜周深夜得了司马迁的召唤, 匆忙与卫步赶来。

“大人,出了何事?”

卫步将将把门扉掩上,二人就急急找司马迁。他俩匆匆越过屏风, 抬眼就看见了司马迁躺在屏风旁边的软榻上,面上糊了张帛书。

那帛书随着他的呼吸, 发出微微的波动。

杜周也搞不清楚这太守怎么了, 他只能一把拽了帛书想与司马迁对话,这一拽不要紧,一摸他就察觉到了这帛书的不一般, 这帛书触手是上等丝调的温润,微凉,他对着摇晃的油灯细看,仿佛是凭手截留了一段水。

卫步也稀奇,他问司马迁,“阿言送的吗?”

他们得了这么好的缎子都是裁衣裳,边角才裁帕子。唯有阿言从不问名不名贵,合眼缘的就裁帕子。所以他有此一问。

他不问还好, 一问司马迁就叹气。“若是阿言赠的才好呢。”

他言语中全是烦燥,引得卫步一头雾水,好在杜周很快就看完了,他将帛书放在案头,眉头紧锁,“田氏、徐氏、陈氏几家联名, 邀司马兄明日赴王氏的别院夜宴,说是…共商盐政, 捐弃前嫌。”

司马迁补充道, “言辞极为谦恭, 姿态放得很低。”

卫步闻言眉头微蹙,“捐弃前嫌?共商盐政?田贲那只老狐狸,何时变得如此深明大义了?”

杜周仔细翻看,目光锐利如刀,“中尉大人,猛虎收起利爪,并非心慈,而是蓄势待发。恶狼伏低身躯,也非顺服,只为更致命的一扑。他们此刻的谦卑,不过是麻痹你我的毒药。这宴,是刀山火海,万不能去!”

司马迁叹气,“他们树大根深,盘踞胶东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郡县。若公然拒之,恐激其变,反为不美。如今盐政初定,根基未稳…,我不如…不如虚与委蛇一番?”

杜周摇头,力劝他莫去。

双方争执不定,齐齐看向卫步,卫步本性温和,最不喜与人冲突。他实在是不太懂,就道,“那我也跟着去。”

他搓了搓手,低声道,“我多带些精锐甲士随行护卫,谅他们也不敢在席间如何。”

杜周看着卫步眼中那份息事宁人的期盼,心中微叹霍彦料事如,卫步是好人,武艺也高强,霍彦派他来保护司马迁,看中的是他的忠诚可靠。可这份过分的温和,在此等虎狼环伺之地,有时反成掣肘。

“卫中尉,司马太守,君侯临行前,嘱我等遇事多商议,稳妥为上。”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况且,他们若真想谈盐政,何不在这官署大堂,光明正大地谈?偏要选那王氏?此中必有蹊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宴,绝不可赴!未听过明珠往风尘投的!”

卫步被他说得脸上有些发烫,讷讷道,“那不去。”

一盏油灯,晃晃忽忽。

又起风了。

“你们皆从长安来,那应该听过阿言的明珠投暗论。”司马迁挑了一根灯芯,火光陡然变大,他望着窗外墨色沉沉、涛声阵阵的大海,语气带着文人特有的执拗。“此地虽暗,然,为政者,岂能畏惧!若是能与他们商议,使盐铁通行胶东,利归于朝廷,百姓方能得实惠,国库方能得充盈,此乃富国强兵之正道!”

他顿了顿,扯下腰间玺绶给杜周。“真明珠就不怕暗处,阿言将此重任托付于我,而今他不在,庇护不得,迁…当一往无前!”

士为国而死,为知己者而死。

他缓缓下拜,“若我不归,请长史代我。”

风起得更大了,海发了怒,掀起丈高的浪。

杜周接住那重若千斤的玺印,他定定地注视了他的顶头上司片刻。

过了好久,忽然明白霍彦为何定下能力不行的司马迁镇守一方了。

他心服了。

“周定不负所托。”

然后他附耳在司马迁耳边低语了几句。

胶东起大风,与此同时,卫青与单于伊稚斜鏖战的河谷战场,已化作真正的人间炼狱。

战斗已持续了半日,惨烈程度却远超想象。卫青的五万兵马主要目的是为了对付左贤王部,并非是汉军主力,兵力对比霍去病的亲兵差太多。

偏偏他们面对的是匈奴单于伊稚斜亲率的、人数占优且困兽犹斗的匈奴王庭主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仅仅半天,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汇成暗红色的溪流。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尘土飞溅,几乎遮蔽了天空。

一个个匈奴人手持弯刀往上,跟敢死队一般,将长刀雨点似的打在汉军中段。

“报——!左翼公孙敖将军处,匈奴左大将率部猛攻,车阵出现缺口!”

“报——!中军曹襄将军负伤,仍在死战!”

“报——!右翼箭矢将尽!”

“报——!后军发现小股匈奴游骑试图迂回,已被赵食其将军击退!”

大军后面,伊稚斜高踞马背紧盯着战场上的情形,不必身边的人提醒他的目光自然落在了汉军的帅旗处,他黝黑的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许久,终于咬牙切齿的吐出了一句匈奴语,依稀是个名字。

“卫青。”大漠的枭雄,匈奴的共主高举弯刀,手中刀光在夕阳下闪着金光,不知不觉已打了一天了,伊稚斜像只恶狼一样死死盯着卫青,用匈奴语高喊,“杀了他!”

粗旷的嗓声响遍战场。

坏消息接踵而至。迎面匈奴人成群,卫青漠然抽剑,长刃如雪,一道道军令依旧清晰、沉稳、不容置疑,“调中军最后两曲预备队,驰援左翼!堵住缺口!”

“命强弩手集中箭矢,优先支援右翼!告诉李沮,再顶一个时辰!”

“传令曹襄,退至第二道车阵后包扎,命其副将接替指挥!不得有失!”

“后军赵食其,扩大警戒范围!再发现游骑,格杀勿论!”

卫青依旧屹立在帅旗之下。玄色甲胄上布满了刀箭的划痕和喷溅的污血,头盔下的脸庞沾染着泥灰,唯有那双眼睛,直直对上大军后的伊稚斜,依旧沉静、深邃、广博如海。他如同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的礁石,任凭惊涛骇浪拍打,自巍然不动。

长平桓桓,上将之元。

伊稚斜笑了一下,举手投足间全是胜券在握的得意。

对上他的是卫青的剑,武刚车阵虽然破损,但骨架犹存。弓弩虽然稀疏,却依旧致命。长戟兵虽然疲惫,阵列未散!卫青用有限的资源和顽强的意志,修补着战线上不断出现的裂痕。死死地将伊稚斜的主力钉在了这片河谷,使其无法脱身!

伊稚斜紧盯战场,嘴唇向下撇,良久,他道,“卫青,比最华美的宝石还珍贵,比最肥美的牛羊还引人垂涎。”

他想要得到卫青,哪怕只是一颗头。

匈奴人的攻势更猛了。

而本该对付匈奴主力的霍去病一路迅如闪电,阵斩匈奴北车耆王,俘获匈奴屯头王、韩王,俘虏匈奴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高官八十三人,斩首、俘虏匈奴吏卒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

匈奴左贤王部主力,全歼!

此时他正站在匈奴人的圣地,狼居胥山上。这一支队伍如一支长箭,跨越数千公里国境线,直插匈奴心脏。他决定在匈奴的圣地举行封禅,彻底杀人诛心。

乌甲红裳在漠北高远的蓝天下熠熠生辉,仿佛一轮永不坠落的骄阳。他脚下,是匈奴人心中神圣的圣山。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匍匐在他兵锋之下的辽阔草原。空气中弥漫着祭祀的烟火、战马的汗息和胜利的狂喜。

“取酒来!”

霍去病的声音清越,带着穿透云霄的力量。石页奉上巨大的酒樽。他单手擎起,将甘冽的美酒洒向苍茫大地,洒向巍峨的山巅。

“皇天后土,佑我大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奉天子命,讨伐匈奴,今破左贤王,俘其王侯将相,斩首七万!兵锋至此,于此狼居胥山——祭天封礼!于此姑衍山——祭地禅礼!扬我汉威,慑服四夷!”

少年的声音如同战鼓,敲在每一个汉军将士的心上,战吧,且随骠骑。

五万汉军铁骑爆发出震天动地的狂吼,声浪仿佛要将苍穹撕裂!赵破奴、高不识等将领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追随的这轮骄阳,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壮举!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多少前人不得求的功绩由他们缔造。

霍骠骑,真天神尔!

“将军!战无不胜!”

狼崽子们向他们的狼王发出最大的呼声。

且战!来战!

这声音回荡在每一个幸存的匈奴人耳中却如同从地中爬出的恶鬼,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霍去病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都想不到的地方,以意想不到的勇力冲破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见到霍去病就如同兔子见到苍鹰,毫无一战之力。

他们只知道,汉军的霍去病,是天神一般的人物,逢战必胜。

霍去病点燃最高处的烽燧,让胜利的火焰瞬间照彻漠北的天空。

狼居胥山,霍字旗高展。

大汉的旗帜插在匈奴的圣地。

大汉对这草原蛮族道了一句。

我来,我征服。

胶东。

王氏的别院临海而筑,飞檐如钩,雕梁画栋。

司马迁甫一进门,踏过朱漆门槛时,咸腥海风裹着丝竹靡音扑面而来。田贲堆笑相迎,引他上座,“司马相国肯赏光,真乃胶东之福!请上座!”

司马迁被忽悠着往前走,与身后的护卫们被隔开,他恍然不觉,目光扫过厅堂。

罗衬轻裙,旋转纷飞。

一旁的家主们似乎也已经迷醉在了这腻人的香风里,邀着司马迁饮酒,被司马迁一一推拒。

直到酒过三巡,公孙弘击掌献新舞。那舞姬进场刹那,厅柱兽首轰然喷出黄烟!

司马迁心中一凛,手中玉杯坠地粉碎,人已软倒。

与此同时,久等司马迁不见人影的卫步慌忙往官署赶,却在中途遇见了拦路的人。

胶东起妖风,霍彦不知,他只是跟着弹幕指引,手中拿指南针带队飞驰。

漠北的风,带着砂砾的粗粝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在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上呜咽。

霍彦后面的李广猛地勒住缰绳!战马发出一声不满的嘶鸣。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象:无尽延伸的沙丘,嶙峋的怪石,枯死的、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的荆棘丛。汗水混着沙尘,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刷出泥泞的痕迹。

“霍彦,你的方向对吗!”

他大声发出质疑,引得前面的士兵一阵骚乱。霍彦策马缓缓回身,姿态依旧从容不迫,深青色的劲装也是泥狞,他满头的汗,没有看李广,只是盯着自制的指南针,抬手指方向示意,骚乱立止。

所有将士万众一心跟随他。

“斥候!斥候都死光了吗?!”

李广的咆哮忽然炸开,带着一种歇斯底里。

霍彦的忍耐也到达了极限。他勒马回身,手中的马鞭子如长蛇一样抽到了李广脸上,将李广抽了个皮开肉绽,“闭嘴!”

“霍彦——!”李广猛地扭转身体,刀尖几乎要戳到霍彦的鼻梁,嘶吼声震得周围的士兵耳膜嗡嗡作响,“又是你!又是你!你这黄口小儿!仗着陛下几分宠信,仗着冠军侯是你兄长,便处处与我作对!事事掣肘于我!” 他胸膛剧烈起伏,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抖动,“老夫纵横沙场数十载,砍下的匈奴头颅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只会玩弄些奇技淫巧和口舌之利的竖子!”

霍彦驭马向前,甲叶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后一脚踹在他肩上,李广几乎被他掀飞出去,他又是一脚,李广没有想到他这么狠,一时没躲过,重重跌在地上,被翻身下马的霍彦几乎是踩着肩膀跺到地上。

李广被踩进沙地里,望着霍彦那冰凉的眼睛,想起霍去病,控诉如同决堤的洪水,积压了太久的怨毒倾泻而出。“老夫求战,你阻我!老夫寻路,你驳我!老夫欲建功,你处处设障!你是不是巴不得老夫再次迷路,好坐实了那‘晦气’之名,让你这陛下跟前的红人,踩着老夫的尸骨往上爬?!”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委屈而变得尖利扭曲,眼中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不知道对着的是霍去病,卫青还是霍彦,“只要有你在,老夫永无出头之日!”

诛心之论。

周围的军官士兵噤若寒蝉,连张骞都脸色剧变,想要劝解却不知如何开口。李广的亲兵更是怒目圆睁,手按刀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同仇敌忾的敌意!

霍彦才不废话,将手中马鞭狠狠地往旁边一摔,抽刀,直直向下。

李广离死太近,他几乎瞬间要挣扎,但霍彦的针随之而来,他几乎半个身子都麻了,动弹不得,他欲求助,霍彦环顾四周,所有人下意识后退,没人敢来救。

这位不介意见血。

“泰安侯,息怒!”

唯有一柄刀直挺挺向前,挡住霍彦向下的刀。

霍彦冷冷一瞥,没有人敢上前,只有张骞接刀,一脸慌张。

有点呆,有点像舅舅,他这样也敢往前跑。

霍彦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冰冷的杀意渐消,他缓缓转过头,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张骞隐约听见了凶兽的吐息声。

多年的机敏在此刻让他后背出了身汗。

“君侯?”

霍彦收刀上马,随手扔了张帕子,李广只觉得一股刺鼻的异香带着冰凉的湿意,瞬间冲入鼻腔,直贯脑髓!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眼前一黑,浑身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他晕了过去。

“将军!”李广的亲兵终于反应过来,发出惊恐的呼喊,欲要上前。

“将军累了,军情紧急,径自扔在马上!”

霍彦轻笑,“李将军急火攻心,晕厥了!无妨,稍事休息即可!”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一瞬间压下了所有的骚动。他一手稳稳地架住李广沉重瘫软的身体,将其向破布一样扔给李广的亲卫。

张骞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这是弄死了?

霍彦瞥见他的反应,一只手搭在缰绳上,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沉默了片刻,他挑眉笑道,“伯父,风声很大,您仔细观察。”

与其兄不同,小霍郎爱笑,以温雅出名。华美少年,誉满长安。

“诸位!”霍彦手指微抬,发军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笑意温和,举手投足全是从容。“卫大将军主力此刻正与匈奴单于浴血鏖战!合围之势,功败垂成,系于我部能否准时抵达!延误者,非但负陛下重托,更是陷数万袍泽于死地!”

“目标,随我全速前进!凡有懈怠、迟疑、抗命者——军法从事,立斩不赦!”

话音未落,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

张骞咽了一下口水,忙驱马跟上。

鬼啊,明明跟他兄长一个死样子!

紧接着,是各级军官如梦初醒的嘶吼,“跟上!快!跟上君侯!”

长蛇再次盘旋,只是这一次,再无半分迷茫与迟疑!所有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那道一马当先的深青色身影。

向前!

[还有一日半路程。]

[快走!]

[拦截匈奴王!]

第105章 大决战(四)

距卫青所在的十里外, 兵戈铁马之声霍彦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为之振奋,霍彦勒马, 斥侯疾步而来,禀道, “前面是大将军。”

霍彦抬头, 身后校尉上道地从亲卫手上把李广抢过来,李广已经断断续续的被迷晕了十几次,他壮得跟牛似的, 一日的路程醒来不少次,但霍彦嫌烦,只要他有转醒的迹象,就让人把他拎过来把他迷晕。

一次两次,李广还能挣扎,三次四次,李广还能痛骂,七次八次, 李广只剩下麻木。十次朝后,李广对霍彦产生了一种未知的恐惧。

这次被提过来,李广还没醒,霍彦上去就是痛穴,活生生把人给痛醒了,李广甫一睁眼, 骨头缝都合不上的痛直冲脑子里钻,他想骂咧, 但看见单手拎他的霍彦, 登时闭上了嘴。

霍彦面无表情, 只是把他扔回他的亲卫处。

而后轻抬手,他吁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远方道,“走!”

跟在他身后的几名汉军将领连忙紧随霍彦驱马飞驰,望着霍彦脸上都带着尊敬的神色。

他们本来就听从霍彦的命令,但是这些天来,很明显一个有着敏捷的身手,聪敏的头脑,杀伐果断的领袖显然比一个空有蛮力的莽夫能容易让这些骄傲而强大的将士们接受与爱戴。虽然认识还没有多少时日,但是他们真心的臣服于这位君侯。

漠北河谷战场。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与硝烟几乎令人窒息。尸骸枕藉,断刃插地,鲜血将枯黄的草地浸透成暗红色的泥沼,乌鸦旋飞而不敢落地。震天的喊杀声、垂死的哀嚎、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震耳欲聋。

卫青统帅的汉军主力,如同经历狂风暴雨洗礼的礁石,虽依旧矗立,却已遍布裂痕。武刚车阵多处破损,长戟兵阵列稀疏,弓弩手的箭囊几近干涸。曹襄第一次参加大战,就遇到这种场景,经历短暂的迷茫后,他一声不吭的挥舞着兵器,年轻的脸上透露出显而易见的疲惫和凛冽的杀气,右手臂被撕裂了一条口子,只得换了左手用刀,生疏了不少的动作,让他伤得更重。

士兵们盔甲破碎,满面血污,眼神中交织着疲惫与不屈的火焰,只是偶尔顶不下去时,会遥望着帅旗下那玄甲如山的身影,接着死死顶住匈奴人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冲击。

匈奴单于伊稚斜,这位草原的雄主,早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从容,此刻双目赤红,状若疯魔。他万没有想到卫青如此的顽强,甚至用比自己弱的兵士还稳稳占据上风。

“杀了卫青!”他的怒吼声响彻战场,遇上卫青,他的退路与希望已经被彻底断绝。

困兽之斗,最为凶悍!

或许是卫霍的压迫感,他比历史上更加疯魔,他决定亲率最精锐的王庭兵卫,集中了全部力量,向着汉军阵线相对薄弱的东北角,发动了不计代价的决死冲锋!

“杀出去!长生天保佑!大匈奴的首领会赐你们不死!”

伊稚斜挥舞着镶嵌宝石的金刀,嘶声咆哮。

“杀了卫青,大汉的财富属于我们!伟大的长生天会庇护他的孩子。”

匈奴骑兵爆发出濒死的凶性,如同黑色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猛砸在汉军东北角的防线上。

公孙敖部伤亡惨重,摇摇欲坠。赶来增援的曹襄也身披数创,咬牙死战!汉军的防线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帅旗之下,卫青玄甲浴血,沉稳如渊的眼眸深处,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他不断调集最后的预备队填补缺口,甚至亲自压向东北角,手中刀每一次挥起,都带起一蓬血雨!他如同定海神针,以自身为砥柱,强行稳住即将崩溃的阵脚。

卫帅不死,汉军不亡。

又一次汉军东北角防线即将被匈奴王庭精锐撕裂,伊稚斜眼中已露出疯狂喜色,一道黑影似一把锐利的黑色长箭,以令人惊骇的速度射入数万大军之中。所到之处如黑色的龙卷风一般所向披靡,并且迅速稳定住了东北方。

一道深青色的身影穿梭在灰蒙蒙的战场,一马当先,从低矮的丘陵后猛然冲出!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身后的滚滚烟尘都被瞬间甩开!一面霍字旗,在他身后猎猎狂舞!

万军之中的伊稚邪赤红的眼睛看见少年那双锐利杏目时,几乎目眦尽裂。

“霍!去!病!”

一个卫青,一个霍去病,天亡匈奴!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霍去病,整个匈奴怯怯不敢上前。

他们面对一个卫青,尚且敢举刀,面对霍去病加上卫青,他们突然胆怯。

霍彦清楚地知道匈奴人对霍去病和卫青的惧怕,所以一句清越而极具穿透力的匈奴语,如同九天惊雷,狠狠的劈向每一个匈奴人。

“左贤王部已被全歼!尔等也想死吗?”

匈奴人的士气弱了,与之相反的是,汉军的气势因冠军侯的到来猛涨。

普通的将士根本区分不了霍去病与霍彦,也不会深究在千里之外的冠军侯如何能出现,他们只知道有他们的大将军与冠军侯在,他们战无不胜。他们瞬间爆发出震天的狂吼!士气瞬间点燃至巅峰!

“是援军!”

“冠军侯来了!”

“合围!是合围!”

卫青听到霍去病的名字,猛地转头,但当他的目光捕捉到那道疾驰而来的深青色身影,突然笑了。血笳结在脸侧,布满污浊的脸,一笑生疼,但他还是笑起来。

鬼机灵,他在心中嗔骂一句,然后猛地举起染血的长剑,发出了决定性的总攻号令,“全军听令!冠军侯援军已至!合围已成!诛杀单于——就在此时!杀——!”

他随后指挥弓弩手,覆盖匈奴王旗右翼!压制其骑射,阻断其侧翼迂回之路,彻底将试图保护单于侧翼的匈奴骑兵,压制得抬不起头。

“杀——!”

汉军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怒吼,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彻底喷发!所有预备队,所有还能战斗的士兵,在卫青的指挥和霍彦到来的激励下,如同决堤的洪流,从正面、侧翼,向着正在猛攻东北角的匈奴核心主力,发动了全面总攻!

霍彦一马当先,在乱军之中手起刀落,杀人夺命的功夫是太差了,但没办法为了维持他阿兄的人设,他只能咬牙挥剑。

但好在他身边有人比他更猛,李广已一夹马腹,一路猪突猛进,这强悍的单兵作战能力给霍彦看得心里嘀咕,好在没把人弄死,不然这肉坦一时半会还找不到。

李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舒适圈,他右手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那在匈奴阵中高高飘扬、象征着单于权威的金狼头大纛!卫青要求跟随霍彦的精锐骑兵组成的锋利矛尖,紧随其后!

深青色的洪流,如同一柄利刃,精准而致命地插入了匈奴王庭卫队因全力突围而露出的、相对薄弱的侧后方!

霍彦的剑法稀松平常,但是没办法,他现在演的是他阿兄,所以他只能尽量作着刁钻狠辣,迅捷无比,被人给刺了,也一声不吭。

好在他身边的人都没搁近处,全以为他是霍去病,骁勇异常,如同猛虎下山,直直砍下了伊稚斜的王旗!

“保护单于!”匈奴将领发出绝望的嘶吼,拼死向王旗靠拢,试图挡住这支突如其来的致命尖刀。

就在霍彦率人如同尖刀般刺入匈奴心脏、搅乱其阵脚之际,正面承受巨大压力的卫青,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

“公孙贺!赵食其!压上!缠住正面之敌!”

“曹襄!公孙敖!不惜代价,向东北角突击!接应去病,夹击单于!”

卫青的军令如同疾风骤雨,精准地调动着汉军最后的力量,死死缠住匈奴主力,同时集中精锐,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向因霍彦突袭而动摇的匈奴军东北角核心!

霍彦部吸引了金狼卫的主力,搅乱了单于的护卫阵型。而卫青亲自督率的曹襄、公孙敖等部汉军精锐,如同烧红的烙铁,终于狠狠凿穿了匈奴东北角最后的防线,与霍彦部形成了对伊稚斜王旗所在核心区域的致命夹击。

伊稚斜,这位曾经叱咤草原的雄主,此刻被死死围困在不足百步的狭小区域内。他身边最忠诚的将士一个个倒下。

他看到了那深青色身影手中寒光闪闪的利剑,霍去病那双无情的眼睛。也看到了正前方玄甲浴血、如同战神般压来的卫青!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长生天……”

伊稚斜发出一声凄厉不甘的悲鸣,举起金刀,做困兽之斗。

然而,大势已去。

“放箭!”

霍彦的声音冰冷响起。他并未选择个人冲上去与单于搏杀,而是做出了最冷静、最有效的选择。

那边想要冲锋砍人的李广听到他的命令后,第一次没有上前冲动行事。霍彦理都不理,反正上前就死,不怕死就上呗,李广莫名看懂了他的肢体动作,气哼哼地糊脸。

汉军阵中的强弩手,在得到霍彦命令的瞬间,将最后也是最密集的箭雨,如同死亡风暴般,倾泻向伊稚斜所在的核心区域!

“卫青,霍去病——!”

伊稚斜的怒吼被淹没在箭矢破空的尖啸声中。

无数锋利的箭矢穿透了单于华丽的皮甲,将他连人带马射成了刺猬!他手中的金刀无力地坠落,魁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从马上栽落!

那面象征着匈奴王权的金狼头大纛,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轰然折断,重重地砸落在浸满鲜血的泥泞之中!

单于……死了!

王旗……倒了!

匈奴……亡了!

短暂的死寂后,汉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足以撕裂苍穹的狂吼!

“单于死了——!”

“大汉万胜——!”

“大将军威武!霍将军威武——!”

胜利的狂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匈奴残存的斗志随着王旗的倒下而彻底崩溃,剩余的匈奴人方寸大乱,乱哄哄如同蚊蝇,四散奔逃。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卫青策马。

“降者不杀!”

主将的声音传遍整个战场,匈奴人望着天神般的将军,乖乖放下武器。

此战毕,匈奴灭亡。

霍彦驭马走向卫青,玄甲上血污斑驳,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汇在倒下的金狼头大纛之上。

卫青与众将哈哈大笑,浑身上下都往外淌血。

哎呀,痛快!

李广那畜生被囊了也跟无事人一样,一口一个小霍郎,引得霍彦的眉头一跳一跳的,但也实在没力气弄他了。长期紧绷,怕来不及的神经陡然松懈,加上他扮演他阿兄,浑身上下被囊了三个血窟窿,脸白得跟纸似的,眼前一阵黑,最后一头栽进地里。

他以后再也不上战场了!

卫青的笑声戛然而止,李广转成嘶吼,“完了,小霍郎死了!”

卫青平生第一次这么恨一个人,卫帅用尽平生的恶毒狠狠的剜了李广一眼,然后大喊救命。

军医从军队后方跑着过来,妈耶,躺着的,我小爹!

霍彦睁眼时,就看见了卫青。卫青自己的伤只草草裹上,仿佛流的不是他的血。霍彦弯唇就笑,沙哑着声音说末将幸未辱命。

卫青的眼眶红了。

仿佛回到了很多年的那一天,外甥醒了,卫青缓缓地摸了摸他的头。

“阿言乖。”

他的孩子都是他的心头肉。

阿言和去病是他的心尖尖啊。

霍彦的杏眼弯弯,他用左手扯了扯卫青的袖子,小小声道,“舅舅,李广他好重,你能不能克扣他点吃的啊。”

卫青就笑。

好啊。

卫大将军抛下原则,应下了小孩的撒娇。

而此时卫青的另一个心尖尖如同脱疆的野马,已经跑到了天尽头。

他已经把匈奴人全干趴下了,此时策马向北,单纯就是想看看匈奴人说的天尽头。

漠北的风,带着血沫子铁腥的味道,一路向北,吹拂过无垠的草原,飞驰的骏马引得白草翻折,霍去病驻马,抵达瀚海之滨,他极目望去,水天一色。瀚海并非他想象中的碧波万顷,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冰冷、近乎凝固的靛蓝色,仿佛一块镶嵌在大地尽头的巨大蓝宝石。

他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大汉的热血儿郎喜欢最烈的马,最大的弓,最华丽的宝石,喜欢鲜亮明媚的事物,而这个瀚海太冷寂。

凛冽的寒风从湖面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水汽,拍打在将士们因连日征战而布满风霜的脸上。连绵的雪山倒映在如镜的湖水中,更添一份亘古的苍凉与圣洁。这里,是匈奴人认知中“北海”的尽头,是大地北方的终极边界。

霍去病不喜欢这份圣洁,他只觉得冷,他驱着马去饮水,给自己也灌了一壶,正欲饮下,便被拦了,石页捧着一匣热水,叫了声将军。霍去病便想起自己幼弟的嘱咐,他接了匣子,猛地开始想念长安。

长安才不会这么冷,长安可暖和了。

春日,可以去踏青,以往只有他与阿言还有舅舅,今年可以带上他刚出生的孩子。

夏日打猎追鹿,就地炙烤,阿言总是邀上三五好友,泛舟湖上,会有莲子汤喝。秋日可以饮梨汤,空气中都是甜甜的果香。

冬日更好啦,冬日有暖锅,他在卫家跟家人一起吃,大家都在笑。

少年卸甲,捧水洗了把脸,着了一身赤红如火的单衣,在靛蓝湖水与灰白天幕的映衬下,鲜艳得如同天地间唯一跳动的火焰,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年轻的脸上,那睥睨天下的锐气不曾内敛,少年狂傲到不将这亘古天地放在眼里。

封狼居胥是向天宣告,饮马瀚海则是向地立碑。

他做到了,他带领着大汉的铁骑,真正踏足了这片被匈奴视为生命禁区与精神象征的终极之地。

“取酒来。”霍去病的声音响起,清越依旧。

赵破奴双手捧上一个巨大的、纹饰古朴的青铜酒樽,里面盛满了色泽醇厚、香气凛冽的御赐美酒。这酒,曾洒在狼居胥山顶,敬告皇天。也曾洒在姑衍山下,昭示后土。如今,它将融入这北地瀚海。

霍去病单手接过沉重的酒樽,动作沉稳有力。他赤衣映着冰蓝色的湖水,战马立于身侧。他一步步走向水边,军靴踏在湖畔的碎石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声响。

寒风卷起他赤色的衣角,猎猎作响。他走到水边,冰冷的湖水轻轻拍打着岸石。霍去病站定,身姿挺拨,他低头,看着酒樽中荡漾的琼浆,又抬眼,望向那浩瀚无垠、深不可测的靛蓝瀚海。

然后,他动了。

没有豪迈的呼喊,没有激越的宣言。他只是沉稳而有力地,将手中那巨大的青铜酒樽,缓缓倾斜。

浮光在漠北清冷天光下闪烁着晶莹光芒,浓烈的醇香从樽口奔涌而出!

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决绝的弧线,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精准地、源源不断地倾泻入冰冷清澈的瀚海之中!

“汩——汩——”

酒液入水的声音,在寂静的湖畔显得异常清晰。无色的酒水在靛蓝的水面上迅速晕开、交融、下沉,仿佛将大汉帝国的赫赫武功、将他一腔热血和一身傲骨,一同铭刻进了这片古老而冰冷的水域深处。

他征服了匈奴,征服了每一块土地。

未来,他会征服更多的土地。

霍去病缓缓直起身,将空了的青铜酒樽随手递给身旁的赵破奴。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转身,面向身后肃立的、眼中充满了狂热崇拜的数万将士,缓缓货了,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他的明光铠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他年轻的脸上,那睥睨天下的自信笑容再次浮现,如同拨云见日的骄阳,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火焰!

没有言语。

霍去病只是轻挥手,指向南方,那是他们来时的路。

这一个动作,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具力量!

汉军凯旋!

“大汉万胜——!”

“将军威武——!”

数万条喉咙爆发出震天动地的狂吼,用力捶打着胸甲,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瀚海之滨,连凛冽的寒风都被这炽热的声浪冲散。这群狼崽子们驭马,赶着匈奴俘虏,欢呼,追随在霍去病身侧。

霍去病连看都不看那瀚海一眼,轻抖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往汉军会合点而去。

匈奴人的圣地,不过尔尔,现在是我大汉的了。

汉军势如破竹,胶东乱成一团。

司马迁喝醉了!

杜周心下冷笑。

怕是想囚太守,令胶东大乱呢。

他望向卫步,身形瘦削,穿着普通的皂色吏服,面容平静无波,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异常幽深,仿佛能洞穿人心。

“大人。”杜周躬身行礼,声音平淡。“下官请立刻包围王氏别业,格杀勿论,震慑宵小!同时,当以八百里加急,密报桑大农丞,详陈此地危局!”

灯花猛地炸开,卫步被他话中的杀气吓了一跳,连道三声不可。

“恐是司马相吃醉了,我明日再去问问。”

杜周突然想起霍彦的话,胶东之地,民善,然豪族经营此地数十年,地道、机关、伏兵…防不胜防。你等行事,如履薄冰。盐铁之政,触骨及髓。豪强反扑,必如疯狗。司马迁良善,文人心性,易冲动。卫步舅父忠勇,然性情温厚,遇大事或难决断。若对方以妇孺为质,或以误会相搪塞,他恐难立下杀手,反易受制于人。

当时他只觉霍侯过于谨慎,如今想来,竟是。

他轻笑,暗道霍彦算无遗策。

他取出胸口霍彦给的令牌,那上面的龙纹太过明显,这是霍彦曾经问刘彻在平阳要的钳制霍去病让他参军的令牌,这块令牌连霍去病都可以管束一二,更别说卫步了。

果然卫步跪下了。

杜周收了令牌,只道,“中尉,调兵,围府。”

卫步大步向外,一个时辰后,王氏被围。

杜周在府门前,冲着门房冷冷一笑。

“司马相国吃醉了,还是我自己来接吧。”

第106章 大决战(完)

胶东靠海, 空气里浮动着海风特有的咸腥。

杜周话音刚落,甲胄摩擦声与沉闷的调兵号令隐约传来。甲士与弓弩齐齐对上王氏庭院门口。门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缩在门后不敢露头。杜周的目光扫过那紧闭的朱漆大门, 面无表情道,“中尉, 把握时机, 破门!”

卫步未有言语,只是沉默地像是上完油的机器,动作娴熟地领着郡国精锐甲士去破门。

铠甲甲片随着动作轻晃的响声此时在寂静的夜如同怒涛, 这股浩浩荡荡的洪流杀向王氏那座临海而建、宛如巨兽盘踞的别院,只引得人惊惶不已。

胶东的空气都带着水气,又闷又湿,仿佛要将人死死扣在地上,动弹不得。

别院那高大的黑漆睚眦衔环,在郡国兵的专业撞车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轰然倒塌!

门倒地的那一刻, 无人敢动。

被攻势早吓破胆的门房,去通传却未找到主君只得匆忙回来,这一回来,看见倒下的门,登时就软了身子,跪在门倒下的地方。

“别杀我!”他对着地磕头, 磕头声被马蹄声掩住,他目送着士兵在一个文士的带领下往里走。然后被溅起的尘土迷了眼。

门楼两侧高耸的夯土望台, 如同巨兽僵死的骨架。杜周立在巨大的阴影下, 这座盘踞在胶东郡城外的庞然大物, 在惨白的月光映照下,眼中是叫人看不清楚的阴沉。

人鱼膏油制成的长明灯,亮如白昼,沉香木的香气着实迷人眼。

杜周扫过四周,其每一寸砖石、每一根梁木,在他眼里都是把柄,都是证据。

皂色吏服几乎融入夜色,他轻声道,“该叫司马相国回去了。”

卫步点头,他麾下的郡国兵卒,喊着司马相国,如同黑色的潮水,沉默而迅猛地涌入这占地极广的豪强巢穴。甲胄摩擦的铿锵声、短促的呼喊声、家丁仆役惊恐的哭喊声,瞬间撕裂了庭院中深处的松涛竹韵与潺潺水声。

满庭乱象,杜周谓叹一声。

“唉,”他把玩手中玉牌,像个普通的小郎君,“没事儿惹司马迁,现在惹到了霍侯,可真难办。”

后面感叹胶东豪族富庶堪比阿言的卫步又沉默了。

霍侯不会是阿言吧?

你的阿言,我的阿言,好像不一样。

而此时府内地下一间屋中亦是灯火通明。

被囚的司马迁猛地又被强行灌下了远超他酒量的酒,此刻头痛欲裂,身体发软,被两名王氏豢养的健仆死死按在冰冷的席上。他在这里呆了半天,身上的官袍被扯了八回,来一个人扯一回,早就已经皱皱巴巴。

他脸上带着酒意未消的潮红,垂着头,被人像块破布似的拖拽上前。

主位上端坐的,正是胶东豪强之首,王氏族长王八丹。

他五十上下,保养得宜,一身锦袍,看似儒雅,眼底却藏着毒蛇般的阴鸷。旁边还坐着几位依附于王氏的地方小吏并着几个豪族家主和族中长老,在灯光的晃动下,陡然放大的影子像是恶鬼挣脱枷锁。

“司马大人,”王八丹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带着胶东特有的语气,“盐铁官营,乃国家大政,蒙司马大人不弃,前来商确,我等小民岂敢不从?只是胶东地薄民贫,海盐之利,乃维系千家万户生计之根本。朝廷骤然尽收,如断我等活路啊!公何不体恤民情,为胶东父老向桑大农丞,霍侯,乃至陛下,美言几句?缓行此政,或留几分余地?”

他说着,使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个须发皆张、满脸横肉的长老怒喝道,“姓司马的!别给脸不要脸!王公好言相劝,是给你台阶下!你真当这胶东是长安城,由得你指手画脚?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今日这奏疏,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

这声怒喝把司马迁的头震得嗡嗡作响,残余的酒意混合着屈辱和愤怒在胸腔里翻腾。他猛地抬起头,清瘦的脸全是倔犟的意味,把那被酒精和疲惫摧垮的脊梁努力挺直了,他才膝行两步,步步紧逼,“尔等私设盐灶,盘剥盐工,囤积居奇,致使盐价飞涨,民怨沸腾!囚禁相国,铁证如山!法令昭昭,岂容尔等放肆!”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子文人特有的执拗和刚硬。他一把文人骨,奈何文人骨。连仗势威胁人都不会,法令在这些人的眼中比土还轻贱。

果然,听完这话,那长老狞笑一声,对着按住司马迁的两名健仆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伺候司马大人醒醒酒,提笔!”

两名如铁塔般的健仆得了令,手上猛然加力!一人粗暴地抓住司马迁散乱的发髻,狠狠向后一扯!司马迁痛哼一声,脖颈被迫后仰,露出脆弱的咽喉。另一人则死死按住他挣扎的双肩,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肩胛骨捏碎。他被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脸朝上固定在冰冷的席上。

“呃啊——!” 头皮传来的剧痛让司马迁眼前发黑。

“笔墨!” 王八丹的声音依旧慢条斯理。

司马迁拼命挣扎了一下,又被死死摁住。

“明日,本官定当具表上奏,参劾尔等!”

“具表上奏?”田贲猛地一拍案几,“姓司马的!给你脸面,叫你一声大人!你真当这胶东是长安,由得你指手画脚?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今日不醉也醉,明日醒了,怕是连笔都握不稳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仆从捧着一个髹漆托盘上前。托盘里放着一卷展开的帛书,旁边是一支饱蘸浓墨的毛笔。

那长老一把抄起毛笔,粗暴地塞进司马迁那只被强行掰开、仍在微微颤抖的右手中。笔杆冰冷湿滑,墨汁滴落,沾染了司马迁本就污浊的官袍前襟,也溅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王八丹笑起来,“请吧,司马大人。就写你亲眼所见,胶东不堪重负,新政当缓!”

他最后的语调隐有得意。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司马迁心头一凛,强撑着喝道,“囚禁朝廷命官,形同谋反!”

“谋反?”王八丹嗤笑一声,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司马公酒醉失态,在我府上休养,不慎跌伤,无法理事。我等为保护朝廷重臣安全,不得已将其留府照看,何来囚禁之说?至于谋反之名。”

他顿了顿,克制不住的笑意,“胶东民心,皆系于盐利。若因公一意孤行,激起民变,那才是真正的大祸啊!”

这便是他们的用意,以“醉酒失态”、“保护安全”为名,行软禁之实。同时散布消息,将可能出现的反抗或混乱归咎于司马迁的“严苛”,甚至不惜煽动民变来裹挟朝廷!

他们在此地盘根错节,地方官吏多被渗透或慑于其威,卫步的温厚性格更是被他们算准了不敢轻易动武。只要拖住司马迁,混淆视听,争取时间,就能在朝中运作,甚至煽动更大的地方阻力对抗盐铁新法。

司马迁冷笑,他的手被健仆死死攥着,指节发白,那支笔仿佛重逾千斤。他能感觉到笔尖浓墨欲滴的沉重,但他就是死,也不会背叛自己的职责,背叛亲眼所见的盐工苦难,背叛他的良知!

为虎作伥,粉饰太平!他做不到!

“休…想…”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只强按他的手。笔尖在帛书上方剧烈地颤抖,墨汁点点滴落,晕开一小片污渍,却始终不肯落下。

“大人啊,”王八丹向前两步,捏起司马迁的下巴,“写吧,写下来。您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温和的软语得到的是司马迁的一声,“那你先去死啊!”

“大人骨头倒硬!” 王八丹眼中凶光毕露,对着按住司马迁发髻的健仆柔声道,“醒醒神才是!”

那健仆狞笑一声,空出的蒲扇大手猛地掐住司马迁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另一名仆役立刻端起案上尚未撤下的一只青铜酒樽,里面是浑浊的酒,不由分说,对着司马迁被迫张开的嘴就狠狠灌了下去!

“唔…咕…咳咳咳——!”

液体如同刀子,猛烈地灌入喉咙,冲入鼻腔。司马迁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身体在健仆的钳制下痛苦地扭动、抽搐。冰冷的酒液混合着屈辱的泪水,顺着下颌、脖颈,流进早已凌乱不堪的官袍领口。那件象征着朝廷威严的官袍,此刻被扯得七扭八歪,沾满了酒渍、墨渍和尘土,如同他此刻的处境,狼狈不堪。

“去死吧!我死了,霍侯决不会放过你!”

越狼狈,他越犟,他眼前金星乱冒,胃里翻江倒海,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和浓重的酒气。意识在窒息的痛苦中,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飘摇欲熄。

阿言若在,会怎么说呢?

“怕了,”司马迁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酒水,贴近他们,“有种就杀了我,天下无人不知我司马迁是霍侯的友人,你们敢忍受他的怒火吗?”

他说完,咳嗽着狂笑。

他一提霍彦,王八丹几乎冰冷的脸露出两分恐惧,他微微前倾身体,那张保养得宜、看似儒雅的脸庞,在摇曳昏暗的灯火下,阴影重重,如同恶鬼的假面。“大人写了,我立刻恭送大人回去安歇。”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那两名如狼似虎的健仆,“你们也是,还不放开大人,接着饮宴。”

那两人又要灌酒。

司马迁气得浑身发抖,怒视着王贲那张伪善的脸。

就在王贲自以为得计,准备命人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司马迁抬下去“好生照料”之时。

“轰!!!”一声巨响,月光落进。

紧接着,两只羽箭破空而来,正中两个制住司马迁的仆从头,二人溅开血花,倒地不起。火把的光芒如同潮水般涌入,瞬间将昏暗的地下室照得亮如白昼!只见门外黑压压一片,尽是顶盔贯甲、手持利刃的郡国兵卒,弓弩上弦,寒光闪闪,将整个地下室围得水泄不通。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卫步按弓立于阵前,看向一身狼狈的司马迁,脸色铁青,眼神再不似平日的温吞。杜周一身皂色吏服,在明亮的火光映衬下,信步踏入,他的目光如冷电,直射向大堂内惊愕站起的王八丹等人。

司马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泪一瞬间飞了出来。

“杜长史,卫中尉。”

他扑着往前走,与其走,不如说是滚,毕竟醉了,走两步绊一步,他走不动了,就搁原地哭,“你们才来啊!”

他搁那边不动了,王八丹他们欲要劫持他作人质,被卫步一弩射穿了手,杜周脱下自己外衫,给司马迁披上了,“相国辛苦。”

此话一出,司马迁哭成了两百斤的大胖子,他带着哭腔,一个一个控诉。

“他们…他们假意宴请,强灌于我,意图软禁,阻我上奏!你看,我被他们打的。”

杜周越听脸色越寒,听完控诉,转向司马迁,声音放低,“相国,此地污秽腌臜,血气将起,不宜久留。下官已命人备好车马,请相国移步驿馆安歇。此地事宜,自有下官与卫中尉料理干净。”

“料理干净?”司马迁心头一跳,看着杜周那双在跳跃火光下幽深如古井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杀气腾腾的士兵和被按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氏族亲,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盖过了酒意和愤怒。“杜大人意欲何为?王氏罪证确凿,你不说押解长安,交廷尉府的吗?”

“胶东局势,危如累卵,瞬息万变。”杜周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钝刀子割肉,“盐铁新法,触骨及髓。王氏是胶东豪强之首,今夜之事,若不能立时立威,以雷霆之势震慑所有心怀叵测之徒,明日太阳升起时,胶东七县,怕是要遍地烽烟。相国欲参劾,下官自当奉上铁证如山的人头。但此刻,相国请回。”

司马迁倒吸一口凉气,他明白了杜周口中的“料理干净”意味着什么,就地正法!格杀勿论!这不是简单的执法,这是赤裸裸的屠杀和威慑!他张了张嘴,想来驳斥这酷烈的手段,但看着杜周那张毫无波澜的脸,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浓重杀意,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兵卒破门搜捕的嘈杂和零星的惨叫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杜周,就是阿言用来对付疯狗的那柄最快的刀,最冷的铁。

司马迁叹了口气,他道,“别伤无罪之人。”

“自然。”杜周又一次微微躬身,姿态恭敬,“霍侯只让杀罪人与同党。”

司马迁的气顺了,然后顶着红眼睛走了,头都没回。

他刚一走,“杜…杜周?卫中尉?你们…你们这是何意?”王八丹他们强作镇定,强笑道,“深夜带兵围我府邸,惊扰司马大人安歇,意欲何为?”

杜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伸出手指,放上微扬的唇边,“安静些。”

声音不高。

“霍侯令牌在此!如陛下亲临!”杜周拿出手中的令牌,才提高了音量,“卫步听令!”

卫步单膝轰然跪地,“末将在!”

“王氏一族,抗旨不遵,阴谋囚禁朝廷钦差,图谋不轨!即刻拿下府中所有主事之人!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杜周的声音斩钉截铁,杀气四溢,“另有各府人士,凡在其列,就地格杀,以正国法!”

“诺!”卫步再无半分犹豫,霍然起身,眼中再无迟疑,只有愤怒,你看给司马迁打的,他们要不来,司马迁就死这儿了。“众将士听令!弓弩手戒备!甲士随我拿人!”

如狼似虎的兵卒瞬间涌入,甲胄铿锵,刀剑出鞘,寒光闪烁。王氏家丁护卫在这些久经沙场的郡国兵面前,如同土鸡瓦狗,稍作抵抗便被缴械制服,哀嚎求饶声响成一片。

王八丹面如死灰,指着杜周,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霍…霍侯…好狠…”

他明白,杜周这根本不是单纯的营救,而是借营救之名,以最酷烈的手段,直接铲除他们这些敢于对抗盐铁官营的豪强!这个长史和令牌,就是为杀他们来的。

杜周冷冷一笑,他的目光扫过被兵卒按倒在地、面无人色的王八丹等人,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牲畜。

“你们太心急了。他差点没算到。不过好在,我在啊。”

他轻笑,在两名亲兵的护卫下,步履蹒跚地走出去,身后,传来王八丹等人绝望凄厉、戛然而止的诅咒,以及几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利刃入肉声。

杜周站在月光下,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他瘦削的身影拉得极长,投在铺着巨大青石板的庭院地面上,扭曲而庞大。他平静地看着卫步指挥着手下,将一颗颗血淋淋的首级用石灰简单处理后装入木匣。空气中,血腥味混合着泥土、松脂和未散尽的酒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人死了,都一样。

“主犯共七十八人,皆已伏诛。府库正在清点,金银、铜钱、布帛堆积如山,更有私盐数千石,私铸兵器甲胄若干。”

卫步大步走来,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是武人,见血很正常,假装没看见杜周的嫌弃。

“很好。”杜周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将首级悬于郡治城门示众三日。贴出告示。这些人抗旨谋逆,囚禁国相,罪证确凿,主犯伏诛。其余胁从,既往不咎。但有私藏盐铁、抗拒官营者,以此为鉴!”

“哎!”卫步应道,随即压低声音,“司马相国怕是见不了这人头吧!”

“他是读书人,心软,见不得血。”杜周打断他,语气淡漠,“但他也明白,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胶东这块烂肉,不用快刀剜掉腐肉,只会烂得更深,拖累全身。霍侯要的,不是温吞水,是快刀斩乱麻的结果。”

他顿了顿,目光无语至极,但扫过这座在血腥中沉寂下来的奢华牢笼,他又叹了口气,“你能不能把血擦擦!我也是个读书人!”

卫步一默,然后莫名其妙笑起来,杜周气得脸都红了。

“清理干净后,将此地封存。所有账簿、信函,尤其与外地往来、与长安勾连的,全部搜出,单独封存,我要亲自过目。”

“长史是怀疑…”卫步眼神一凛。

“王氏临死前喊丞相。”杜周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又浮现出来,“盐铁之政,是所有人的心头肉。都想吃一口呢!”

卫步心中一寒,顿时明白了这场看似地方剿逆的行动背后,牵扯着何等凶险的朝堂博弈。杜周心思之深,也远超他的想象。

不过,他到底是当了霍彦这打小心思跟马蜂窝似的孩子舅舅不少年,乍见到还怪喜欢的,于是某舅舅道,“霍侯是阿言吧,你与阿言同辈,也应跟司马迁一样随着阿言叫我一声舅舅。”

杜周无语死了,他望向庭院深处。青石板上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的巨大石兽,回廊下描绘着车马出行、彰显主人威仪的斑驳壁画。空气中弥漫的沉水香,此刻混着血闻起来只觉刺鼻。

他叹了口气,对卫步轻道,“消息传出胶东估计要十几日,霍侯现在不在长安,我们小心为上,先笼统上个奏书,等他回来。我们再听他吩咐。”

卫步点头,“辛苦你了。”

他弯唇,卫家人标志的杏眼也微弯。

“我从长安带的浮光还有。”

杜周眼一亮,催着他回。

有月有酒有好友,已经很圆满了。

此时此刻,被念叨着的霍彦一瘸一拐地坐在曹襄的床前探病。

“哎,平阳侯,死了没?”

他一开口,就没个好话,“死了也好。省得惹我妹妹烦心。”

漠北草原的黄昏,将凯旋大营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远处,士兵们归家的喧嚣如同沸腾的水咕噜噜往上升,粗犷的歌声、战马的嘶鸣、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卸甲归营时金属碰撞的铿锵络绎不绝。胜利的喜悦如同浓烈的酒香,弥漫在每一顶帐篷之间,每一张疲惫却兴奋的脸上。

然而,这喧嚣与欢腾,却被一道厚重的、沾着漠北风尘的牛皮帐帘,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平阳侯曹襄的营帐之外。

这帐中光线昏暗,仅靠帐顶一处小小的透气孔和帐帘缝隙透入的几缕残阳维持着微弱的照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草苦涩气味,混合着伤口散发的淡淡血腥气,行军榻上,曹襄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直地躺着。他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视线仿佛穿透了低矮的毛毡帐顶,死死钉在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由鲜血和惨叫编织成的恐怖虚空中。他的双手无意识地紧攥着身下粗糙的毛毡,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细微的颤抖却暴露了内心无法抑制的惊涛骇浪。每一次帐外隐约传来的、被扭曲模糊的欢呼声浪,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让他身体猛地一缩,瞳孔瞬间因恐惧而放大。

霍彦却跟没看见似的,他蹦哒着进来,一股裹挟着青草气息、篝火烟味和远处喧嚣声浪的暮风,猛地灌入这凝滞的空间。金色的夕阳余晖如同探照灯般,短暂地在地面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

霍彦自顾自倒了杯现煮的羊奶茶,自已小口啜着。此时就他们俩个,弥漫着浓重的药草气味和一种压抑的寂静被打破,曹襄本来正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闻言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缠着的布条渗出了血,他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到霍彦,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翻一个白眼,却最终化作一丝苦涩的抽搐,眼神迅速避开,重新投向帐顶。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毛毡,指节发白。

霍彦不知道那破玩意儿有啥好看的,他又倒了一杯,示意曹襄喝不喝,啧了一声,“你瞧桑迁怎么样?”

曹襄不搭理他,他就一个劲儿的数长安城的青年才俊,末了,还贱兮兮的来了句,“咋不吱声?”

曹襄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个白眼,霍彦笑着把脸凑到他面前,他脸侧落了道浅疤,现在还糊着药,刚一凑近,曹襄的头就偏过去了。霍彦肩骨处有伤,手不得劲儿,他就道,“阿襄,你转过头啊,咱们都活着呢!回长安了!”

他拍了拍他友人的手,与年幼时在未央宫初见,霍去病把曹襄引见过来,霍彦牵起他时的温度一模一样。“我去平阳,你可要知道啊!”

“我们要去跑马,夜猎,”霍彦顿了顿,鲜亮又活泼,“今年我还摆船宴,我们吃大鲤鱼。”

跟年少时一样的语气啊!

曹襄背过身去的脸上全是泪痕。

他无时无刻不在做恶梦。

如林的长戟捅穿血肉,飞溅的脑浆,战马临死的悲鸣,匈奴人扭曲狰狞的面孔,以及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冰冷粘稠的死亡气息……

身体上的伤口在军医的照料下开始愈合,但灵魂的震颤却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每当闭上眼睛,那些血腥的画面便如同噩梦般袭来,让他浑身冷汗,惊悸颤抖。曾经长安城里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刻只剩下一个被恐惧掏空的躯壳。

可是阿言说的是他的年少啊,他本就是这样的啊!

“我睡不着。”

良久,他对他的友人道。

霍彦终于知道为什么曹襄会英年早逝了,心头酸涩。

他扯起唇角,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道,“那我分给你点安神香。”

曹襄转过头,看向霍彦,他的友人在笑。

他说,“哎呀,作噩梦了是不,我知道,杀人谁不第一次。”

他的友人从怀里掏出了一片肩甲,那肩甲不大,冷沉的铁片放在手里带出凉意,把手指也冰掉了的感觉,可曹襄忽然就安心了,不知怎的。

霍彦轻笑,把他的手紧握,“阿襄,你拿的是冠军侯的肩甲,有他在,你莫要怕匈奴啊。”

曹襄的嘴紧抿。

“阿襄,我们的命很值啊!”霍彦又道,“他换来了单于授首,王庭崩塌!漠北十年再无大战,换来了我们所思念的长安城今夜能安然入睡。换来了大汉边境子民的平安,换来了我们此刻能坐在这里,谈论这该死的恐惧,而不是被匈奴人的马蹄踏碎家园,弯刀架在妇孺的脖子上。”

霍彦的声音并不激昂,他只是温和,温和到曹襄仿佛第一次认识他。曹襄紧握着肩甲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些。

“能疼痛是活着的证明。”霍彦的目光落回曹襄紧握肩甲指节发白的手上,“阿襄,我们做到了。该死的匈奴已经死了!”

曹襄无意识的听着,空洞的眼神中,那束从帐顶透气孔投下的微光似乎终于照进了一丝缝隙,映出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亮光。混乱的记忆碎片中,自己怒吼着砍倒扑向伤兵的同袍的匈奴人,自己用身体死死挡住试图砍倒军旗的敌人……这些模糊却真实的片段,挣扎着从恐惧的血海中浮出。

匈奴人已经死了。

他还活着。

霍彦的手没松开,稳定地覆在曹襄那只紧握着肩甲、冰冷而颤抖的手上。他的掌心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仿佛能驱散骨髓里的寒意。

“哎呀,阿襄,日落了。”

他拾掇着起身,往外叫人,“舅舅,曹襄起来了,他看日落呢!”

搁帐外守着的卫青进来了,很是高兴。曹襄面对自己的后爹和好友如出一辙的杏眼,咳了一声,然后死撑着靠霍彦身上,霍彦哼哼唧唧地撑着他,两人东一歪,西一拐地架着彼此出去。

卫青瞧着他俩的背影笑。

帐外,夕阳的金辉已转为瑰丽的紫红,将辽阔的草原和连绵的营帐染成一片温暖的色调。士兵们围着篝火,烤肉的香气和粗犷的歌声更加清晰热烈地传来,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霍彦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青草、烟火、自由与胜利气息的空气,挑眉道,“别死了,不然我在平阳找不到地方住。”

曹襄面颊微凹,轻笑起来。

他在这草地上大笑,似乎把这些天少的都补回来。

霍彦觉得他傻,羞于与他站一块,溜达着回去睡了。

直到又一次被噩梦惊醒。

他裹着自己的豹毛褥子,面无表情的揉豹子毛,仿佛在拿捏把这个送给他,又害他担惊受怕,睡不好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