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VIP]
两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通道的尽头。
视野由窄转宽, 骤然变得空阔起来,道路顺下是一个深洞,呈椭圆, 四面延伸错乱的稠红色枝丫朝洞口中间攀升, 齐齐包裹着一个不规则的红色肉瘤。
细看枝丫流淌着血红色的雾气,如血液那般不住向肉瘤输送。
那肉瘤巨大,每隔几个眨眼就跟着跳动一下,扶荧注意到枝丫是自上生长,牵连着土地,如果这是血管,那这瘤子就是地脉的胃?
扶荧说不上来, 自打靠近这里,浑身似是裹了一层黏腻的麻油, 稠而闷,意识也在刺激之下变得浑浑噩噩。
突然, 旁边的宁随渊拉了她一把。
扶荧顺着视线看过去, 有人步履缓缓朝肉瘤接近,与其说是“人”, 从行为举止来看更像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
扶荧定定看了许久,登时惊然:“是那个弟子。”
先前走失的太华山弟子!
他走到肉瘤面前就不再动了, 可是很快, 惊悚的一幕在眼前展开。
一根细密的枝攀了过来, 猛扎进弟子头颅, 顷刻间弟子的身体干扁下去,随着吸食, 那肉瘤跟着蠕动起来,伴随着蠕动, 瘤子里面血色翻涌,隐约可见骸骨还有碧萝!!
她的身影混在那团东西里,若隐若现,双目紧闭似是已经失去了神志。
情急使然,扶荧唤出隐青灯,飞身过去先是一把烧烬弟子头上的那根枝丫,尔后奔向肉瘤。
重创使得地裂山摇,阵阵刺耳的嘶喊近乎划破耳道。
枝丫再生,无数尖刺冲向扶荧,就在这危难关头,一团烈焰不知从何处飞来,哗啦一响将那完全藤蔓烧了个干净。
烧断的藤枝没进泥土又很快再生,不知疲倦地想要缠绕扶荧将之吞噬。
宁随渊根本不给其机会,他掌间捏着烬灭咒,术法倾覆之地,皆寸草难生。
在周而复始的烧亡当中,它们开始惨叫,痛喊,嘶吼,尖密的声音像是有万个婴儿同时爆发起哭声。
宁随渊踏着残骸走过,目光森冷地盯着那蠕动的瘤球,似是轻蔑一嗤,旋即便用龙泉画影四方戟从中戳破。
噗嗤!
瘤子仿若猛然泄气的皮球,从那个小口彻底破裂。
骸骨糅杂着恶心腥臭的黏液一同泼泄脚边,碧萝也跟着滑落出来。
扶荧根本顾不上地上的那摊秽物,半跪于地抱起碧萝,轻轻呼喊她的名字。
她没有意识,全身冰冷。
普通的丹药估计已经难起作用了,扶荧掏出匕首割破手腕,一手掰开她的嘴,攥紧拳头将血往她的嘴里灌。
她神色间满是不管不顾的迫切,宁随渊见此眉心跟着紧拧,抬脚碾碎脚边还在尝试挣扎的黑枝,两步就走到了她身后。
“此处不甚安全,先带她出去。”
说着,宁随渊似有若无地瞥了眼她的伤口。
很深,许是情急之下没有把握住力道。
扶荧紧紧抿着唇瓣,说了声“快了”,继续着急碧萝的情况。
也许是决明血奏效,她的睫毛颤了两下。
扶荧面色一喜,轻柔拍了拍她的脸蛋,“碧萝,醒了吗?”
“嗯?”
碧萝歪着脑袋,似是应了一声,眼睛也跟着眯起一条缝。
她看起来虚弱极了,好在勉强救回来一条命。扶荧正准备将她暂时放进隐青灯,倏然一条黑色的雾气从破损的肉瘤里钻了出来,它动作飞快,几乎是眨眼间就绕住碧萝脚腕。
突如其来的重力让扶荧心头一惊。
动作更快,直接用青簪扎进那团黑雾。
它痛得扭动,下一瞬分裂出一缕雾气,顺着扶荧手腕的伤口钻进识海。
猛烈的入侵感使得识海撼动。
二者互相拉扯碰撞,脑海里的撕扯感是如此剧烈,霎那间天地倒转,胃海翻叫搅,她俯身却只吐出一口黑水。
双眼泼下一片片猩红,面前场景转换。
她看到轰塌的城池,席卷的火舌,在灾难中艰难逃窜的人们。
[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都城、都城在吃人!!!!]
[万物生,万物死,万物死而不得生!唯我与天地共生!哈哈哈哈哈唯我与天地共生!!!]
先是逃亡,接着是惶恐,最后似乎是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大喊大叫,高昂着一些她听不懂的东西,直到浓稠的红雾将整座都城吞噬,大地就此陷入寂静。
那些雾不是寻常,而是从重明域降来的流云!
扶荧看到流雾后面有一颗颗闪烁的红星,更像是眼睛,它们直直注视着扶荧,又一步步地向她接近。
[世间归于灭亡,既是绝路,何不留在这里,与我们一起共享天地寿命?]
别过来!滚开!!!
扶荧咒骂,抗拒,然而始终发不出声音。
她的三魂七魄像是禁锢在了这一方世界,声音还在继续:[来吧,来和我们一起。]
[来呀,快来呀。]
[慕宁,我在这里等你。]
[慕宁,来找我。]
在这些声音中,扶荧猛然听到了沈应舟。
她甚至看到了他的眼睛,就在黑夜里温柔注视着她。
如受到蛊惑般,扶荧不再害怕了。
她的魂魄不由自主尝试靠近,吵闹的识海也在此刻安静下去,只有沈应舟还在对着她说话。
[快来,慕宁,与我,与丹光一起。]
[快来,我就在这里。]
扶荧双目空洞,一步步走向那颗肉瘤。
她紧紧握着掌间的匕首,正要对准心窝捅下去时,一只手忽然伸出抓住了那把利刃,同时也阻止了她自戕的行为。
男人手骨凸起,因用力,手背青筋一下一下抽动。
血液啪嗒啪嗒顺着指缝滑落,宁随渊低头凝视着扶荧的眼神,她的表情是麻木的,空洞的,然而悲伤的眼泪还是大滴大滴顺着那双无神的眸子滑落。
像是在抗拒,又像是在无能为力。
雾气还想要掠夺宁随渊,他根本不给其机会,手腕收力直接捏碎匕首,另一只手聚集术光,对准那团肉瘤。
“你们谁也别想走!”
对方震怒,大地开始收动,似乎是想将他们镇压在此。
同时,扶荧握着隐青灯的那只手对准宁随渊的胸膛刺了过来,青色的簪子上,纠缠着明显不正常的灰雾。
宁随渊反握住她的手,彼此抗衡间,他探到她身体的追魂引
是那邪气利用追魂引控制了她的神识。
该死的贺观澜。
早就知道他们太华山上的没一个好玩意。
宁随渊暗骂晦气,如今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邪妄侵体,普通的方式是取不出追魂引的,只能震碎灵府,从中强行破坏,逼出它。
他深深凝向扶荧,面色晦暗如深。
短暂相视过后,宁随渊没有片刻犹豫,一掌拍向她的腹洲。
灵府受损,剧痛袭来时,扶荧呕出一口墨黑色的血,旋即轻飘飘倒在了宁随渊怀里。
有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那头乌血里爬走,宁随渊无暇分神,大地已从中陷落,他揽紧扶荧,用术法维持着脚边的平稳。
很快,数道剑光展裂地脉,天光坠落而下,世间骤然变得通明起来。
风呼号着灌过来。
贺观澜站在最高处,白衣冷尘,居高临下俯瞰着满地的狼藉。
宁随渊一手抱一个,飞身上来,“磨蹭。”
贺观澜淡淡睨了眼脚边的洞穴,转又收敛视线,“没死属实遗憾。”
宁随渊懒得和他争执,随意将碧萝往脚边一丢,低头观察扶荧的情况。
宁随渊下手前收了力,可是架不住他是魔龙的化身,一成都不到的力度,足以让人半死不活。
“这个给她。”
贺观澜丢过去一个小金瓶。
他却是嗤笑:“本尊可不敢用你的东西。”
贺观澜说:“比起你,我最不希望她死。”
的确,两人此前为一个女人争得你死我活,无数次大下杀手。
宁随渊至今还在怀疑扶荧的身份,可此刻,贺观澜的数次相护突然让他确信起她也许真的是苏映微转世。
贺观澜此人,道貌岸然君子相,实则满心城府。
扶荧也许能骗过他,但不足以让贺观澜如此深信。
倘若她不是他派过来的细作,那就是他昔日的情人。
情人。
想到这里,宁随渊神色深了一寸。
他拿起金瓶,先是自己吃了一颗。
宁随渊的肉身百毒不侵,若真有事也奈何不了他,确定灵台澄明,宁随渊才准备喂药。
见此,贺观澜不禁冷哂。
人没脑子,倒是痴情。
如此嘲讽着,贺观澜也不由观察起扶荧的情况。
魔头哪给人喂过药,那颗药丸在他大手的衬托下越发小得可怜。更别提她意识不清,浑身都软绵绵的,就连张嘴都无比困难。
尝试三两次都没办法分开她的双唇后,饶是宁随渊也急出一头冷汗。
怎么办?
难道就只能
宁随渊不由自主盯紧她殷红的唇瓣。
在他粗粝的指头三番四次的蹂躏中,唇瓣更是血红,此刻半靠在宁随渊怀间,安静的没一点声音。
他扣在她肩头的手指不禁收紧,五脏也跟着揉紧成一团。短暂的艰难抉择之后,宁随渊准备以唇喂咬。
可是药丸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站在旁边的贺观澜就将人抢了过去,“让开,我来。”
这半天贺观澜因他的笨拙抓心挠肝,忍到现在早就看不下去了。
宁随渊陡然回神,额头猛跳:“用不着你。”
贺观澜抢白过去:“你这般磨蹭下去,我们也不用走了。”
宁随渊气火攻心,没把持住力度,那药丸在指尖捻成粉末。
贺观澜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生生把人从他怀里抢了过来,一勾指,瓶子便飞到了他掌中。
他抱起扶荧,虎口掐住她的下巴,这个行为让宁随渊瞳孔一缩,顿时冷脸:“你要怎么喂?”
贺观澜没有理会宁随渊,迫使她张开嘴巴后,将药丸倒入,再点向咽喉,确定药丸滚进去,贺观澜抱坐起扶荧,呈打坐姿,对她输送灵力。
三清之身的灵力是旁人难以祈之的东西。
它顺着气海涌入,周游过心府灵台,最后没至灵州,在丹药的双重加持下,碎裂的灵邸缓缓修复愈合。
然而让它完全好起来还要些时间。
贺观澜收回手,顺势拦着昏昏不醒地扶荧,笑地看向宁随渊,继续着之前的话头:“九幽帝认为我该怎么喂?”
宁随渊神色一僵。
贺观澜见此哼笑,倒也没点破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但也没有将人还回去。
作者有话说:
魔头:气,死,我,了。
扶荧:嘴差点不能要了。
100红包爱你们。
今天要去奇迹大陆见我闺女!大家明天见!!
第42章 042[VIP]
贺观澜抱起扶荧, 脚边的断石杂枝半点不影响他的速度,仍是身姿稳当,步风快且不乱。
扶荧很轻, 那点重量在他双臂的环绕间轻得吓人。
宁随渊跟在旁侧, 仅比他慢上半步,肩上头还扛着昏死过去的碧萝,余光漫不经心地往他这头飘。
有贺观澜的半身遮挡,他只能看到她露出的小半张脸和尖瘦的下巴。
也不知那药有没有奏效,这么长时间过去,依旧丁点动静都没有,想到这里, 宁随渊不禁烦躁起来。
快行离树林,扶荧终于有了几分苏醒的迹象。
受伤的小腹在此刻才迟钝地疼了起来, 绵绵如针的痛感让她抽了声气,双眸半眯, 看到月影倒悬, 风声急速在身边回退。
旋即,冷清的眉眼取代月夜, 映若瞳中。
“醒了。”
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听起来比萧条而过的风更冷上些。
扶荧还有点顿, 滞了几个呼吸才嗯了声, 紧接着又想起什么, 挣扎着就要从他怀里下来。
贺观澜没有硬作挽留, 挑拣了块儿还算平整的残石,放她坐上去。
“碧萝。”
扶荧抬眼注意到后面的宁随渊。
他一只手攥着碧萝两只手腕, 像背麻袋一样将人挂在肩头。
扶荧看得愣了一愣。
他心有不忿,动作自也算不上轻柔, 麻溜把人往她脚边丢过,转了转手腕,耷着音儿说:“放心,没死。”
估计是摔疼了,碧萝昏睡中难受的哼唧起来。
扶荧又是一阵沉默,可是也不好说宁随渊什么,以他的性子,能趁她昏睡时带上碧萝已是不比寻常,大发善心了。
她取下隐青灯,贴近碧萝,待将她收回魂器,又重新戴好了那簪子。
在发间摇曳的青簪散发着隐隐薄光,妆点之下让她的面容也有了些许精神。
扶荧看到泼墨而至的黑。
暮夜淹没,她想起幻境中挣扎纷起的记忆。
揉了揉太阳穴,说道:“霞柳城,是受重明域影响。”
宁随渊听得眉头一跳:“重明域是会将人畜感染,可是怎会影响都城?”
“我不清楚,但我听到了丹光的名字,似乎是他使得重明域的瘴气进入的霞柳城。”
幻境之中的记忆错乱不堪。
扶荧勉强从乱象当中拼凑出一个不完整的经过。
约在五百多年前,霞柳城本是一座矗立在边陲的小都城。
虽是远离人烟,却也能做到自给自足,加上和重明域相隔两座大山,平日也鲜少遭受玄鬼迫害。
直到某天,一个名为丹光的修行客贸然闯入。
一重明瘴气笼罩遐方绝域,都城为怪,人作供给,至此于世流离。
夜晚,霞柳城布施幻境吸引迷途者;那些热情好客的城民实则都是生前百姓留下的幻影,霞柳城用泥土为之塑心,让他们继续在此生活,同时吸引着迷途客。
留在这里的时间越长,越会失去本心,最后被都城吞噬魂魄神志,作为供给,这就是为什么那名弟子失去记忆。
到了白天,霞柳城再进行消化。
扶荧胃里泛起恶心,“如果霞柳城已沦为玄鬼,那么只破坏它的胃袋,根本对它造成不了丝毫伤害。”
从出来到现在平静的不正常。
那么只有两个原因解释,一是它死了;二是它在自我修复。
扶荧更倾向于后者。
宁随渊顿了顿声,似有沉凝:“你此前说谁?”
扶荧不确定地说道:“丹光。”宁随渊的反应让他狐疑,“难不成你认识?”
他撩起眼皮:“记得血染隐云台吗?”
扶荧怔愣,难不成
宁随渊接下来的话笃定了她的猜想:“大约是至今的七百年前,丹光此名横空出世,于隐云台重设玄罗道,短短百年间就使得半死不灭的玄罗道重见天日。”他有所停顿,“那夜我要杀的人正是丹光。”
他身受重伤,侥幸逃离,至今杳无音信。
以那样的伤势,想要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事,宁随渊本以为他早就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却意外在此刻听到了丹光的道号。
属实诧异。
扶荧听得愣了许久,不由问道:“你为何杀他?”
宁随渊淡淡扫过:“我为何告诉你?”
扶荧哑然闭嘴。
又注意到贺观澜悄然地站在一角,神情收拢在暗色的阴影当中,扶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躲闪。
扶荧调整措辞,试探道:“司离君可识得此人?”
他从暗影里抬起了头。
须臾,对着扶荧摇了摇:“未曾听闻。”
宁随渊听罢嗤笑:“仙云顶对玄罗道苦手许久,司离君坐镇仙地之首,竟不知此人名讳,未免说不过去。”
仙云顶原叫四方阁,是由太华山,栖梧山,天虞山,西水建设在天上楼的最高仙署,四座仙山互相牵制,分庭抗衡,共同掌管不虚洲,后来通天塔倾塌,西水因此覆灭,四方阁也改为仙云顶。
时至今日,太华山已是仙山之首。
贺观澜不受挑衅,漠然迎着宁随渊讽弄的视线,“五百多年前我尚未出生,不知情很奇怪吗?”贺观澜淡淡说,“是比不上九幽帝阅历丰富,毕竟年纪跟不上。”
明摆着嘲他老呢。
宁随渊吃瘪的表情让扶荧没忍住,噗地笑了出声。
他的表情一瞬间僵硬在脸上,扶荧的忍俊不禁无疑是雪上加霜,但也很快回神反呛,“的确,你这个青毛小儿是比不上我。”
幼稚。
贺观澜懒得理,三两步走到扶荧面前,“现在如何,能自行走动吗?”
扶荧收起笑,尝试起身。
腹部往下完全没有力,双腿虚弱的厉害,将将站起就要从下倾倒。
忽然间,一左一右都伸出手搀稳稳架住了她的双臂。
一只手偏于清瘦;一只手宽大劲壮,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能完全箍住她的手臂。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锋。
很快错离,最先松开的是贺观澜。
宁随渊趁机拽过扶荧,“我背你。”
回想他此前“背”碧萝的画面,扶荧毫不犹豫拒绝,“不用你背。”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我就是他。”宁随渊冷着张脸,“不让我背,那就是他背。”
扶荧自牙缝挤出几个字:“我能自己走。”
宁随渊泛起更深的冷笑,“行,那你自己走。”
他果真不留情地松了手,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起好戏。
扶荧堪堪维持着虚弱的身形。
她是不想让宁随渊背,更不想让贺观澜背,难听点说,手心手背都是屎,一个都不想选。
可是凭她现在,也根本走不出林子。
倒是能用术法掐匹马出来,然而她现在灵台虚浅,怕是难以掐咒。
扶荧深深吸气,猛地想起两次所见的傀儡,既然贺观澜和宁随渊都能变个傀儡出来背人,那为什么她不可以?
得想想,贺观澜有没有把这个术法给她。
扶荧自灵海里搜刮一圈,竟真的找到了术诀,不过不是傀儡咒,而是以物化形咒,更令人满意的是,此术法对灵力的要求不是很高,只要驱灵者有意识便能操控。
她不敢用这都城里的一草一木。
思来想去,便摘下手腕上的镯子,在两人注视下凝结手印。
灵光忽现而过,镯子变成一匹长得颇为崎岖丑陋的黑色大水牛。
扶荧:“”
没办法,能力就在这儿了。
她也没有求人,先是踩着石头,然后慢吞吞地爬上牛背,拍了拍牛屁股,“走吧。”
“哞。”
牛叫唤一声,迈着步子朝向反方向。
扶荧心底大惊,急忙揪住它的耳朵,“反了,这头。”
“哞。”
这牛除了哞,根本走不了几步。
扶荧急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趴在它背上,揪着它耳朵来回调整。
此景此景未免滑稽。
饶是在如此严肃的环境,也让贺观澜看得勾起了唇。
他教的术法,她似乎是记在了心上。
只是学艺不精。
宁随渊上前两步,似要有所行动。贺观澜掠过一眼,弹指飞出灵术,加持过后,那头不精明的水牛突然变得机灵起来,一蹄子踢开挡路的宁随渊,驮着扶荧奔向前方。
他满意颔首,重新将手指掩于袖间。
那牛劲儿不小,踢得他小腿骨抽抽。
宁随渊目光如炬,“没看出来,司离君好为人师。”
魔有魔的炼法;仙有仙的修行。
二者有差,扶荧到现在还没有使用那本玉茧,却能使出仙家术法。
从使用程度来看并不灵敏,也就是说从参悟到使用也就这两天的事。
贺观澜笑了笑:“九幽帝倘若不服,也可亲自教导。就是不知”他语气莫名,“圣女是否乐意入你魔道。”
圣女
宁随渊逼近两步:“如果她不是圣女呢?”
贺观澜反问,“若她不是,九幽帝因何留她?”
他轻飘飘地杜绝了宁随渊想利用他得知扶荧身份的心思。
贺观澜自然知道宁随渊什么盘算,想要得到圣女;却又不敢轻易深信。
如果宁随渊真有世间相传的那般痴情,那扶荧留在他身边只会有利无害。
想到这里,贺观澜眸光轻一闪烁,再问:“若她不是,又为何得决明灯青睐?”
宁随渊闻声一怔,旋即陷入顿沉。
作者有话说:
红包贴贴!!!!
第43章 043[VIP]
再次行进这座不夜城, 喧嚣闹然骤然褪却色泽,凉月孤冷残留断垣之中,萧条裹挟, 一眼望不到头。
牛蹄子踢踏踢踏没过地面, 接连穿过几个巷道,猛然又回到原先的位置。
都城不准备放他们离开。
三人止步。
鸦青色的石板路一直从脚边蜿蜒至深处,长不见底的路巷,两边点缀着一座座高矮不齐的屋楼,犹如一双双眼睛,正死死监视着他们。
倏而风起。
远处的路面高高凸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游动, 迅速朝他们接近。
宁随渊和贺观澜齐步后退,在它猛蹿跟前时同时出手, 剑戟没入脚下,扎中的却只是坚硬厚重的石块。
扶荧此时听到了些许轻微的动静。
竖耳一听, 正是来自身后。
她扭头看去, 只见屋宅拔地而起,砌盖高墙, 似要将他们埋葬在此。
“后面!”扶荧惊声提醒。
宁随渊余光落过去,嗤了一声:“雕虫小技。”
说罢抽出四方戟, 对准高墙飞了出去。
他身形起跃, 正面相迎。
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眼睛。
猩红的眼珠子, 细看瞳孔竟有数以万计的骷髅组成。
它来回转动, 旋即对准宁随渊。
在那颗眼球面前,宁随渊漆黑的身影犹如不起眼的尘埃, 四方戟正中其眼球,枪戟蹿出流火, 瞬间爆发出巨大升腾炽热的赤浪。
冲击之下,天崩地坍。
“走。”
贺观澜捞起扶荧跳离脚边残垣。
那处已经彻底塌陷下去。
此举似已惹闹城怪。
四面八方的砖瓦土地嗡嗡震了起来,又全部掀翻出去与高墙汇聚。
先是铸骸骨,接着砌头颅。
硕大的头骨近乎遮蔽半张天际,它咆哮一声,疯狂蚕食着周围一切。
天地轰塌,所有一切都在渐渐抹除。
像是急速融化的雪,从树木到瓦片都快速消散沦为虚空。
“它要吃了我们。”扶荧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唇色更为苍白。
宁随渊嘲讽地看着那巨大的异怪,“本尊倒想看看,你有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能留住我。”
他是当真不怕。
恣意妄为,满是傲然不羁。
下一瞬,竟握着四方戟直接冲进了怪物的嘴里!
扶荧骇然,这个行为让小腹又跟着抽痛几分。
先不说这是怪物的地盘;就说这霞柳城已沦为玄鬼,随时有被侵染的风险。
此举冲动又冒失,难道他做事前真的不认真考虑一番吗?
不过,这也全然不是坏处。
扶荧不禁抬眸,看向那只巨眼。
要是将宁随渊留在这里,和这座都城一同消失,倒不失为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变得清明。
如果这是可以杀死宁随渊的办法,那么她耗尽手段也要尝试!
扶荧支起身子,遥望向前方,“找到霞柳城的心,然后杀了它。”扶荧顿了下,“在宁随渊出来之前。”
宁随渊现在已被霞柳城吞噬。
不管他正在其中遭受什么,唯一笃定的是,如今他和城是一体的,只要赶在他离开前找到心脏,杀死城怪,那么就有机会杀死宁随渊。
贺观澜长睫微颤,缓缓看了过来。
她眼底逶迤着一抹亮色,或者说是清明的坚定,彤云之下,昳丽身姿竟也生出力量。
贺观澜看了许久,才问,“心在哪儿?”
她垂目沉思,心牵连着血液命脉,如若胃在土里,那心就在水中。
扶荧分外笃定:“水。”
贺观澜细品其中的关系,恍然地笑了笑,“好。”他颔首,“我知道了。”
许是宁随渊成功牵制住了城妖。
自他进去以后,万物就归于静止,这也给他们留下了充足的寻找时间。
“那我们”
扶荧正欲去寻找水源,手臂就被贺观澜虚虚拉住。
“交给我。”
她怔了下,后退两步。
贺观澜挡在身前,十指结印,淡蓝灵光随着漂亮的手势而流动指尖。
他双目浅闭,捻动口诀:“天光照影逆灵台;道炁长存破本相开!”
眼眸睁开的刹那,神魂自灵台分离,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一同散开。
贺观澜手持结印不敢松懈,他眼底泛着隐隐蓝光,可透过分魂的眼睛看清所有本相。
很快,贺观澜在城后的湖泊中央发现了一颗沉寂在湖水中的心脉。
它四面牵连着枝草,在包裹当中强有力地跳动。
贺观澜掌心开合,召出万剑诀,霎时万箭齐发直冲心脉。
砰一声过后,心脉四散,止停的场景继续在眼前移动。
贺观澜收回离魂术,俯瞰着塌陷的高城墙垒,一条裂缝从破碎的山城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颗巨大的头颅在难以承受的痛击中也紧跟溃散。
它嘶吼,尖嗥,发出海啸一般的声音,然而始终无法阻挡破毁的步伐,最后在扶荧眼前化为尘屑。
一同消散的还有大地,飞云,苍穹。
随着跌坠的都城,万物奭离。
宁随渊没有出来。
扶荧对着宁随渊离开的方向,良久都没有回神。
直到贺观澜过来抱起扶荧,飞跃进裂缝。
万物在眼前倒退,穿过一道道刺目的白光,耳畔的一切嘈杂突然停止。
此时白天。
太阳耀眼却不刺目的高悬在头顶,春意温柔,这是一片宁和漂亮的花草丛。
贺观澜看了眼身后镜子大小的裂缝。
放下扶荧,甩了一张符纸进去。
原本缓慢并和的缝隙突然加快愈合速度。
看着那道似如星空般的裂口,扶荧双手紧张地攥起,或者是害怕。
害怕宁随渊随时会从中出现;害怕愿望落空,害怕他还活着。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缝隙闭合,暖融融地阳光泼在它存在过的那片花丛,悄然安静,似乎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从未存在过的幻觉。
扶荧在原地怔怔停留许久。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就这样发生了,茫然地问贺观澜,“他死了么?”
贺观澜的回答模棱两可,“也许。”
扶荧不甘心地再问:“那他还会回来吗?”
贺观澜给过来一个眼神。
对于仇人的死亡,她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眼底的恐惧忧虑比任何时候都要简单直白。
贺观澜喉结滚了滚。
他记得那场灾事,对修道者而言,那只是岁月更迭,是世道不可抗拒的命数,翻过后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然而对什么都没有的凡人来说,也许那是此生都无法跨过去的炼狱。
留在那样的人身边了,走到现在
她一定很辛苦。
不知是怎样的心绪。
在这样的一瞬间,他似乎与她的心潮牵连,竟感同身受了她此刻所有的慌乱无措。
“你觉得”贺观澜斟酌一瞬,“霞柳城还会回来吗?”
那座亡城葬于五百年前。
它不会再回来了。
扶荧垂下眼,整个五脏都犹如掏空般,空空荡荡的。
良久,扶荧摇摇头:“不会了。”
她希望宁随渊就这样死了。
和消失的霞柳城一样,再也不要,永远不要出现在这个世间。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撒花!
(bushi.
100红包贴贴。
因为想把结尾卡在副本结束,所以这章字数有些短,爱你们!
第44章 044[VIP]
扶荧陡然轻快不少。
长久萦绕眼梢的郁气散却, 眸若星光,显出几分豆蔻少女的天真来。
“我们这是在哪儿?”
贺观澜展开地相天星,星图指向南北, 此处是瑶山一个不起眼的边陲小地。对贺观澜来说, 哪里都一样,回太华山左右都是顷刻的功夫。
重新收回东西,他的目光落至扶荧眉眼,“如此,能否随我回太华山?”
扶荧这才想起两人间的诺言。
杀宁随渊有他一份功劳,他也算是履行了承诺。
扶荧低头思索,又环视周围。
从重生以来, 始终有一个心愿亘横在心头那就是回山泉镇看看。
如果这是瑶山,那么多走几天总能到的。
她想回到家乡, 想亲眼看看阿爹是否还活着,也想找一找昔日那块遗失的剑珮, 尽管心知肚明此愿难成, 然心有不甘,就算是失望, 是一无所获,她也要亲眼所见。
扶荧是会和贺观澜回太华山。
就算不是太华山, 也会是金鳞域。
可是
如果错过这次, 她可能再难踏足此地了。
扶荧思虑许久, 有了主意。
她坚定地望过去:“我可以和你走,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贺观澜眉眼清寂,静静等她开口。
“我要去个地方。”扶荧说, “必须去。”
贺观澜要是不答应,那她就
忐忑时, 耳畔突然响起声音
“好。”
很淡的一个音。
没拒绝没疑惑,单纯一个“好”字。
扶荧神色错愕,转瞬他又说道:“我也有一个条件。”他说,“我与之同行。”
扶荧:“”
果然。
虽为遗憾,但总比不同意来得强。
扶荧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贺观澜见此,不禁勾唇笑了下,“难道你认为我会放你独自离去?”
扶荧不语,默认。
贺观澜说:“自瑶山之役,此处并不安宁,以你的身法”
他止音,其意不言而喻。
贺观澜那双寂冷的眸子淡淡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她脸上病气未歇,想来是受旧伤影响。宁随渊毕竟是九幽万年来最强大的魔尊,便是轻微一记,也叫旁人难以承受。
若她不是决明之身,怕早就香消玉殒了。
老实说她一路支撑到现在,半声不哼,此韧性也足以让他诧异。
贺观澜从不好奇除自身之外的因果。
然而此刻他突然生出冲动,想知道在屠城前的她的人生。
贺观澜向来是克制收敛的。
那股冲动劲儿仅维持理智重新碾压,抚平潮动之后,他嗓音低缓:“你要去哪里?”
“山泉镇。”扶荧说完,意识到贺观澜可能并不知道这是哪里,迅速改口,“万清城。”
贺观澜恍然,“你的家乡。”
她低头,神色看起来有几分落寞。
“走过去要两日,用灵法倒是快些,不过以你目前的身体,怕是难以招架。”
“那就慢慢走。”
扶荧不在意远近。
对一个想要回家的孩子来说,远也是远;近也是远。
不管多远,总归是要回去的。
贺观澜沉默不语地走向扶荧身侧,她身体果然虚的厉害,只坚持几步便要往地皮的方向坠。
他将人接住,对方腰肢软融似一团水,掐在掌心随时都要流出去,贺观澜微施了点力道把人挂在胸前。她失了意识,双睫歇落在她窄小的一张脸上,漆黑两扇,犹如从玄鸦上扯拽下的两片羽,密密浓浓。
贺观澜的视线在她睫毛上停留,思而不语。
似是好久,他看到自己的食指触在了她睫毛上。细柔的触感并无什么不同,却让他恍然惊醒,迅速收回手来,局促地攥成拳。
就这样安然站了很长时间。
确定扶荧没有苏醒的迹象,贺观澜只能将人抱起,暂时离开了这片荒野。
不虚洲并不安全。
随处可见的玄鬼;变幻莫测的天象,便是瑶山也处处充斥着危机与不可能。
夜色很快坠落。
这片荒景在极端的月色当中也彰显出震撼人心的美。
贺观澜随意挑了一块靠近溪流的山畔,以脚下为圆点设立结阵。
旋即利用云间鹤勾施出一片桃源幻境以供修养。
她的状况不是很好。
受伤的灵洲让她灵气四散,除此之外还有动荡不稳的心府。
这是个怪事情。
贺观澜看着床榻上双目紧闭的扶荧,目光一寸一寸掠过她的脖颈,随之在心口处停留。
内心挣扎许久。
贺观澜最终还是坐在床边,双指隔着衣裳抵了过去。
没有心跳。
他感知到的是一片沉寂的空荡。
贺观澜眼底闪过愕然,惊得把手抽了回来。
不可置信地再次试探无心之身,却有神魂七窍!
贺观澜闭上眼,感知到一缕微弱晃动的心火取代了原本的心房。
这是什么?
他正要试探,一只冰冷的手忽然重重挥打开他。
扶荧紧紧拉着胸前衣襟,苍白的脸蛋上满是警惕。
贺观澜骤然失神,他心中疑惑万千,一时间竟失去原本的自持:“让我看看你。”
说着又想来拉她衣服。
扶荧将将醒来,脑袋还懵着。
他逼近的身形无疑像是恶鬼,让扶荧浑身紧绷,拼命推搡,又用力抽过去一个巴掌。
耳光清脆地落在他清俊的脸上,也跟着让贺观澜清醒了过来。
被打过的右脸颊火辣辣的,这是贺观澜成仙多年,第一次挨人巴掌。
舌尖舔过唇角,血腥的涩气让他反应过来刚才的举止有多不堪。
贺观澜抬起眼睑,长眉压着他水墨似的一双凤眼,摄魂冷清多过那双眼睛所带来的俊俏。
不知是疼还是惧,她身子不住发颤。
捂着胸口的双手也不敢松开,看起来像是被吓坏了。
贺观澜深吸一口气,猛然起身。
他的影子包着她,密不透风,就像是锁在他袖袍下的一只难以逃脱的蝴蝶。
“冒犯了。”
贺观澜委身,致歉。
她猛地咳嗽起来,脸颊因剧咳牵带去红晕,咳罢又是一阵头晕脑胀。
扶荧再也没有力气,重新跌回那张榻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一间不算破败的屋子里,似乎还能听到外面的潺潺流水声。
扶荧不想问这是哪里,身体带来的不适感难受又熟悉,像是她去找碧萝时一模一样的感觉。
扶荧听到贺观澜走了过来。
可是不管他要做什么,她根本没力气反抗。
扶荧不清楚贺观澜到底要做什么。
他不是好色之徒,如今这副身体虚弱亏空,也实在没什么吸引力;要说得到什么
扶荧抓住了这个念头,看过去:“你想看我什么?”
他说:“你的心。”
扶荧顿彻。
他看出她是决明之身,却未看出她是无心之魄。
扶荧没忍住,当即嘲弄地笑了下。
“我没有心。”
“人无心不可活。”
“我无心亦可活,更非妖非鬼,不似浮魂周游。”扶荧半仰起头轻问他,“司离君觉得,我会是什么?”
贺观澜说:“我看不到你的过往。”
他只看到过她的魂魄。
平平无奇的凡魂,是这盏灯为她开了灵州神府;是这盏灯让她变得不同。
在贺观澜的猜想当中。
她是转世投胎,身携前世记忆的凡尘子,也许是意外,又或是机缘巧合,让她得到了那盏残灯,并天真地想以此为手段,进行一场不可能的复仇。
但种种猜想都不重要了,因为
她没有心。
人无心不可活,又何来转世?
“我哪有什么过往。”扶荧唇畔牵着一抹嘲弄的笑,“对司离君来说,我们这些人没什么不同。”
她迎着他的注视,“如司离君曾点破过的一样,我来自万清城,山泉镇是我的故乡。我生在九月初八,死于七月十七,那年我二十一岁。”
“我没有大富大贵的人生,也没有仙山上临仙客的本事,平日只会抄些医书,行医问药。”扶荧说,“这就是我的过往了,要说不同”
扶荧顿了顿。
她又想起受困灯中的十七年。
没有日月,不见山河,更不分黑夜白天,是一片虚空,也只有那一片虚空。
她守着记忆,守着过往,守着仇恨过了一日又一日。
“司离君认为是我夺了这盏灯;可是我要告诉司离君,是这盏灯为我镀了身,塑了魂。”
她没有心了。
决明灯的灯芯,便是她的心。
贺观澜没有任何言语,扶荧支起脑袋问:“很平淡,是不是让君上失望了?”
他垂下眸光,缓缓摇了摇头。
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在她提及逝时,心底竟也跟着抽空了一瞬。
诚如扶荧所言,高高在上的仙客不会在意凡人的生死命数。
可当她一字一语质问时,当她用那双眼睛嘲讽地看着她时,他才意识到他,或者是宁随渊,代替天道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她本不应该死在二十一岁的。
是那场大战,掠夺了她和那些人的人生。
贺观澜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对的。
得到圣女,利用圣女改变世间,改变现有的局面,却在不知不觉间牵扯了更多无辜者的生命。
是无心无意,却遭难万千。
贺观澜修的是苍生道。
所谓苍生道,方指天下万生。
可是若为救世,弃世人不顾,又何为苍生?
贺观澜归于茫然。
伫在原地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扶荧咳出一口淤血,贺观澜才堪堪反应过来。
“你是如何与决明灯相融的?”
扶荧捂着闷堵的胸口,“我不知道。”她诚实道,“冤死者不得入轮回,是我的魂魄先入了这灯里。”
听完这话,贺观澜已经有了大体的猜想。
与其说是决明灯为她镀身塑魂,不妨说是扶荧变成了决明灯。
灯无火不可燃。
如今灯芯取代心房,如此说来她需要东西重新引燃灯芯。
他问:“此前可有过这种情况?”
扶荧回忆一番,点了点头。
他继续追问:“然后呢,你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
扶荧再次摇头,“我不记得。”贺观澜的反应让她有些慌乱,“我怎么了?”
她眼神无知而惶恐,看样子对此并不知情。
贺观澜思衬着,一时半晌拿不准主意,只言片语更难说明白,以她的性子,若是知道只怕会走极端。
贺观澜微一沉吟:“许是魂相不稳,你先好生躺着,待我为你寻药。”
说罢,贺观澜起身先行。
合上门扉,他先在门前站了会儿,而后离开小幻境。
说是找药,实则一头雾水。
可以笃定的是扶荧需要东西补充灯芯,可是需要什么却是一无所知。
他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找些东西喂给她。
独自在野外晃荡一圈,最后还是重新返回幻境。
决明灯是上古神灯,他是三清之身。
那么他的血,总归是有效果的。
贺观澜随便翻出一个瓷瓶,割破指尖装了一个瓶子。
再用术法掩盖气温,重新使伤口愈合,这才拿着瓶子找了进去。
这么会儿功夫,扶荧又睡了过去。
她的睡相并不安稳,面色潮红,呼吸滚烫,似是难受得紧,细细弯弯的眉夹紧在一起。
二十一。
贺观澜不禁又想起了她死时的年龄。
对五百岁的贺观澜来说,这还是稚年。
低叹一声,轻轻搀扶起扶荧,把那瓶血对着她的唇喂下。
扶荧很有求生意识。樾戈
似乎知道这是救命的药,不用费多大力气就一口饮完。
喝完药,她的脸色果真好转不少。
幻境不分白天黑夜,清透的日光落进来,暖融融的。
贺观澜瞥了眼窗外天色,袖袍舒展,只见月升日落,伴着蝉鸣悄然而至。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月光。
即便虚假。
作者有话说:
坏消息,明天要出门,怕是要请假五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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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045[VIP]
天光渐明。
扶荧睡到第二天清早才有所好转。
身体有了力气, 扶荧缓缓用胳膊支撑着上身坐了起来,这才好好观察身处的环境。
这间木宅陈设简单,并不像是有人长久居住。
四下张望没有看到贺观澜的影子, 想必是在外面睡的。
扶荧又想起碧萝, 摘下隐青灯,再次感知碧萝的情况。
她看起来累坏了,正在里面沉沉睡着。
扶荧担心小鸟不吃不喝光睡觉会伤身子,小心翼翼将她从里面拿了出来。
小鸟的灵力不足以支撑维持体形,此刻小小一团蜷缩在掌心,悠然酣睡。
她不吵不闹的时候确实可爱,让人心怜。
扶荧温柔地用指尖梳理着她的毛羽, 下床找了些水喂给它,照料一番后又重新让她回到隐青灯休息。
照顾好碧萝, 扶荧从乾坤袋找出身干净的衣裳换上,简单束发, 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天清云秀, 门前植着一棵高大茂盛的轩辕柏,再往远便是潺潺河水。双目望去不见人烟, 只看到天边若隐若现的灵云,想必这是贺观澜用术法堆积起来的小幻境。
她缓步来到河水前。
波光粼粼的河水将她的清丽的面容剪成碎影, 扶荧正欲捧起一把水, 忽然间河面中多出一个人来。
他悄然无息出现在身后, 尘白的衣襟笼罩着颀长的身姿, 安静地像是扶荧的影子。
扶荧先是怔留一瞬,很快回头行礼, “多谢司离君照顾。”
贺观澜凝着她,她的长发用缎带简简单单拢扎在脑后, 乌黑亮泽,眉眼间看着温丽无害。
脸色也好了不少,起码有了血气,不像昨日那般苍白。
看样子是喂过去的血奏效了。
“无妨。”
扶荧抬头对他说:“我已康复完全,司离君不如撤了这幻境,我们也好继续赶路。”
贺观澜再次看向她。
默了默,长袖挥舞而过,犹如燃烧的画卷,幻境从天边一点点烧毁至脚下,逐渐流露出世间真实的破败。
“随我来。”
贺观澜召剑踩在脚下,对扶荧伸手过去。
她短暂犹豫,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贺观澜握紧猛地一拽,让她站在了自己的前面。
长剑腾空,流跃云际,扶荧在高云之上,俯瞰整个瑶山。
万清城虽已重建,却难以恢复昔日的光辉盛景。
层层阵法加持在高墙之外,以此杜绝玄鬼。随处可见蠹害过的痕迹,这座王城犹如矗立在崖边的顽石,看着坚不可摧,实则随时有颓塌的风险。
贺观澜只在天边飞了一圈就带着扶荧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他放下扶荧,说道:“如你所见,四方祸起,众生自身难保。”贺观澜顿了下,“你有爱世之心,却无济世手段。如此,救之一字也只是空话。”
贺观澜字字点破扶荧的弱点。
她错愕地看向贺观澜,更让她不解的是他为何突然对她说这些。
扶荧斟酌须臾,“司离君此言何意?”
他低着眸子:“拿出卷茧。”
扶荧自隐青灯里取出了他此前送给他的卷轴。
贺观澜将之展开。
玉白的卷轴滚落着扶荧看不懂的金色符纹,他施法召出其中一条符纹,那金光烁烁的符箓悬于空中,竟流变出一幅会动的画卷。
“这是万厄处悲术,昔日上神不忍见百姓失离,受困于妖灾,因此留下的净尘之术。”
他又挑起另一个:“这是驱邪避害术,乃万害不近的神法。”
“这是渡苦术,这是太乙扶悲咒”
贺观澜一连介绍了很多个。
共计三十七种残存在世的上古术法,均记录在内。
扶荧听得心头一荡,刹那明白了贺观澜的意图。
“你想让我全部学会?”
贺观澜招手让术法重新回到茧内,“我说过,我与宁随渊不同。”他声音冷清,“救人先救己,若身无手段,谈何救苦救悲?”
扶荧顿了下,“可是为什么?”
她不明白。
贺观澜并不是大发善心的好人,更不会将如此珍贵的东西和时间浪费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若说是为了她身体里的决明灯,他大可趁她毫无还手之力时将她带回太华山,如此也省了些力气。
可他救她,照顾她,还要教授她。
种种行为都不像是贺观澜会做的事情。
“扶荧刨根问底不是什么好事。”贺观澜罕见地笑了下,“无论我有何目的,有何私心,并没有害你不是么?你便当我是存心利用,可是学得这玉茧,对你没有害处,说不定”
他逼近两步,弯腰将唇瓣贴近扶荧耳侧:“日后你能用其中所学杀了我。”
扶荧眼底一震,抬眸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神情。
贺观澜似是已将她看破,清冽的眼眸仿若一望见底的平湖,倒映着她的错愕,他却是与之相反的淡然。
“如果你恨宁随渊屠城,那裹挟其中的我自也逃不开关系。”贺观澜说,“你恨我理所应当,想杀我也情有可原,可是凭你现在”
他顿住,失望地摇了摇头。
原来他知道?!!
原来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对这个世道造成了多大伤害;他知道自己和宁随渊的荒唐行为让万千无辜者失离破。
扶荧原以为他是高高在上,不在乎苍生疾苦的。
可他什么都清楚,甚至将那一切展露给扶荧看。他既知道后果,却偏偏那般做了,偏偏看着世间沉沦却无动于衷!
扶荧红着眼咬牙,“你们从未把人命当作命!”
贺观澜神色闪烁:“普天之下,皆为蜉蝣,身处轮回谁人不苦?命有因果,是为定数。”
好一个因果定数。
好一个普天之下皆为蜉蝣。
扶荧气得发笑,她清楚自己说的一切对贺观澜来说都是白话,他听不懂,自也无法感同身受。
她深深吸气压抑着心口那股涩闷,别开头不愿意再看他的眼睛:“司离君是世道奇才,生来的天之骄子,从未经历过世间支离,对此你自是不会理解,我也不想白费口舌与你争论。”
提及从未经历过世间支离那句时,他眼中似有动容。
贺观澜指尖勾了一下,上前一步,微微张了张嘴。
“我愿意学。”扶荧后退着躲开他的靠近,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扶荧出声打断,“司离君言之有理,我确实弱小;可我也没有司离君想的那般高尚,我自身无依,救世之词对我来说过于浩大,我做不到,只想力所能及地维护身边人的安稳,如此就已足够。”
扶荧说着来到玉茧前:“我们开始吧。”
贺观澜有许多话梗在咽喉。
良久,看着她平沉的眉眼,万千心绪最终还是如流烟那般,随着莫名的失落一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