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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071[VIP]

瑶山, 酒泉镇。

顾名思义,这是一座酒泉之乡,乡镇百姓世世代代靠酿酒为生。镇子矗立于瑶山和天禹山的交界带, 虽不甚繁华, 但远离重明域,鲜少遭受玄鬼侵袭,镇中人自给自足,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镇中酒香十里,百姓衣着朴素,于盛日下忙碌。

酒泉镇曾经名为燕水,即便昔日燕水不复存在, 也随处可见燕水族人残留的风俗民情。

他们会将动物残骨制成骨铃,再用五颜六色的缎带装点, 悬挂屋檐或是马车之上,用作祈福。风一吹, 满街的铃铛乱响, 叮叮当当甚是清脆悦耳。

“请问,这里可住了一户姓楚的人家?”

扶荧寻了间卖早茶的铺子前, 耐心朝那阿婆询问。

这酒泉镇僻壤,又没到酒酿节, 平常鲜少有人造访。

她上下丈量扶荧几眼, 瞧着这姑娘眼生, 穿着打扮也不像是普通人家, 便暗中藏了几分警惕,“这里半个镇子几乎都姓楚, 不知姑娘具体找谁?”

扶荧顿了顿,“那阿婆可认识一个叫作裴俊或是裴怀远的?”

她思忖许久:“我儿时倒是听闻过裴俊这个名字, 他是我们村子唯一的异人,后来辞去镇天司一职,做了散客。不过时隔多年,我也记不大清了,这样,往前几里就是裴家医馆,他曾经就住那儿,姑娘不妨去那头打听一下。”

“多谢阿婆。”

扶荧致谢,在对方诧异的神情中留了几枚铜板在桌上,继续顺着前路走。

碧萝趁着她刚才问路的时候买了几个煎包,边吃边说:“那阿婆少说六七十了,裴俊说不准是她上上一辈的人,我们还能找到吗?”

说话间,三人来到了裴家医馆。

比起旁边新修缮的屋宇,这间医馆略显得老旧,不过进出的人都是不少,看样子都是过来寻医问诊的。

想到这两人的性格,一个马虎一个凶厉,唯恐惊扰到里面看病的人,扶荧扭头对云麒和碧萝说道:“你们在此等等,我进去问问。”

两人刚好都不想进去,便都答应了。

门槛拥挤,她小心避开进出的病者进了里堂,里面还算崭新宽敞,左边是药堂,以屏风相隔,隐约映出几个不甚清晰的人影,想必后面就是大夫接诊的地方。

扶荧收敛目光,来到药堂前,“请问”

药童正忙活着,头也不抬道:“看病下路来,上午满了。”

扶荧顿了顿,“请问你们这里谁与裴俊或是裴怀远相识。”

闻声,药童才终于抬头。

他还没来得及应话,就听满地嘈杂中响起一个颇为温润清和的嗓音,“天冬,这位老爷子眼睛不好,辛苦你走一趟,好生将老人家送回去,还有这药,也记得带着。”

名为天冬的抓药小童干脆应了声,钻出柜台绕过了扶荧。

她顺势回头,却在一众烦嚣之中,冷不丁对上张熟悉的面庞。

一个原本应该死去的人。

青年一袭泛旧的靛蓝衣袍,身姿清瘦但不显孱弱,顾念到对方上了年纪,甚至特意俯身,贴耳叮嘱,药每日用几次,饭前还是饭后,就连忌口都说得精细入微,可谓是耐心又细致。

唯独扶荧,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双耳似乎在此刻失聪,扶荧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听不见旁人再说什么,就连周围景色都变得模糊不堪,万物褪却,只有那袭蓝色是清晰分明的。

扶荧定定看着他,猛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温温浅笑,目送老人出门,这才注意到扶荧。

两人对视的瞬间,扶荧近乎笃定,那就是记忆中的眼眸,如出一辙的五官,此刻眼底噙着陌生,医者之心让他虽奇怪但还是靠近几步,“姑娘可是来看病的?”

青年身上是药草沾染过的苦涩之气,扶荧没有作答,只是看他。

沈应舟有一双好看多情的桃花眼,他亦是。

便连眼瞳都是和他一样,黑色当中夹杂了浅浅琥珀,笑时像是玄日盛放在了眼中。

怎么会有这般一样的人。

可是他的轮回转世?可是他又回来了?

扶荧一时间看得出了神,竟忘记来时的目的,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触摸他的眉眼。

突然唐突的接近让对方隐约皱眉,倏然后退,“姑娘。”他的神情不似先前那般和缓,夹杂了几分明显的不快。

“我这里是医馆,姑娘若不是看病,还请速速离开,莫干扰到旁人。”

冰冷的警告扶荧恍然间回过神。

她再次端量过去,还是发现了细微的不同,沈应舟喜欢亮丽的穿着,却唯独不喜靛蓝;他性格爽朗明媚,不像眼前人这般沉稳。

而且沈应舟逝亡近十八年,他少说也二十五六了,就算是轮回,从年龄也是对不上的。

可是就算是为巧合,也足够在她心底掀起波澜万千。

扶荧已经认清了现实,比任何人都清楚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就算轮回转世,失去了过往前尘,也终究只是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就算他生得与他这般相似,扶荧也不会将他当作替身。

她乍然清醒过来,忍住眼中的酸涩,“冒犯先生了。”

扶荧不敢抬头,闷声问:“我来这里是寻一个名叫裴怀远的人,敢问”

“裴怀远是我太祖父。”未等扶荧把话说完,他便出声打断,“在我未出生前就已去世了,你找他做什么?”

他的语气透露出怀疑。

此时旁边来人催促,“师父,刘婶的情况不太好,怕是要师父亲自走一遭了。”

他看了眼扶荧,拎起小童准备的药箱出了门。

眼下人都走了,扶荧更不好留在这里继续打扰,只好先出去在外面瞪着。

见她出来,碧萝赶忙追过来询问情况:“如何了?”

扶荧的神情透出些许疲惫,“打听到了,不过他正在忙碌,我们就在外面等等吧。”

碧萝点点头,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

医馆里人头攒动,也不知要等到几时,不但是碧萝没耐心,旁边那位难伺候的年轻妖主更是没耐心。

“那么麻烦作甚,抓出来不就得了。”

扶荧闻声一惊,急忙拽住。

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拦云麒,忽见一对年轻夫妇拉着辆驴车匆忙赶来,“救命!裴大夫快来救救吾儿!!”

那妇人哭啼不止,躺在马车上的孩童约莫五六岁,此时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小童闻声跑来,看到孩子症状,更是着急,“不凑巧,临街的刘家婆病发,师父刚刚才出去,你且抬他进来,我赶紧去叫人。”

孩子情况危急,四面等着抓药的人们见了,都出来搭把手,手忙脚乱的把孩子用担架抬了进去。扶荧眸光闪了闪,在碧萝意外地注视下跟了进去。

云麒双手环胸,也不动声色地跟着进去。

跟在身后的父亲也是着急追问:“裴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孩童已神志不清,身体仍是在不住抽搐。

妇人先前怕孩子抽搐时咬到舌头,情急之下塞了快鞋垫子在嘴里,此时孩子咬着鞋垫,白沫不住往出涌。

妇人又惊又心疼,抓着他的手不住落泪。

医馆现下没个说话的人,除了干等别无他法。

扶荧挤开人群走过去,观察了一眼孩子的情况:眼下聚青,唇色泛紫,她又看向妇人,“他这般多久了?”

妇人本还在哭着,听人问话,抽噎着说:“昨夜起,他就和我们说腹痛,我们只以为是积食,便喂了药,谁承想不见好转,早上便开始惊厥抽搐”

扶荧了然,温和地拍了拍妇人的肩膀,“先将他嘴里的东西取出来,要有呕吐物回流,怕是会窒息而死。”

妇人听罢大骇,看了眼孩子,仍是不甚放心,“可是、可是若咬到舌头。”

扶荧安抚:“无妨,他只是惊厥,不会咬到舌头的,你先让开我看看。”

妇人虽然不识扶荧身份,可从她刚才的言辞来看,想必也是懂些医理的,眼下裴大夫又不在,与其干等,倒不如把希望寄托在懂得人身上,犹豫须臾,妇人起身让开了位置。

扶荧坐下,先是翻看孩童眼瞳,接着开始把脉。

她小心翼翼问:“姑娘也是医者?”

“略懂一二。”扶荧继续换手继续把脉,心里几乎有了定论,“孩子可是喝了生水?”

妇人思索片刻,“是是是,是喝了生水,可是水里有虫?”

扶荧摇头:“小公子肾脉亏空,难管水液代谢,因此才造成此相。”

她说得头头是道,妇人听得一愣一愣,“那、依姑娘之见,要如何诊治?”

“不难。”扶荧见桌上放着针袋,便顺势拿过,准备为他施针,“只需用伏龙肝兑蝉蜕虫,连饮几日自能痊愈。”

妇人根本听不懂,不过听她说没事,暂且将心放回到肚子里,妇人正准备让夫君前去抓药,就听人群中传来质问:“什么伏龙肝,蝉蜕虫,不就是黄土和虫子壳,这东西怎么能用药?小姑娘你年轻轻的不要信口胡诌!”罢了又对妇人说,“这位娘子,我看你还是等裴大夫回来在再议吧,这女子脸生,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搞不好是来砸裴大夫的招牌的。”

一听是黄土加虫子壳,妇人脸色也是变了。

刚才一门心思扑在病重的儿子身上,这才忽略了她的样貌和穿着,便连行为举止也不是小镇中人该有的样子。

顿生警惕,妇人一把夺过她手上的针袋不说,站在旁边的男人更是眼疾手快地将她从位置上拽扯起来。

“走走走!我们不需要你治!”

扶荧被推的一个踉跄。

周围人都面露不善,团团围住将她和那孩子相隔开来。

扶荧很是无奈,“便是裴大夫回来,也会是这般诊治,我并无恶意”

“谁管你!”人群中那男人大手一挥,“医馆的人呢?快将这人赶出去!”

他们这般态度恶劣,让跟在后面的碧萝颇为不爽,撸起袖子就准备给扶荧撑场面。

扶荧赶忙揪碧萝,“那伏龙肝是”

“肾主北方之水,主封藏,依五行相克来说,这位姑娘说的没错。”一道温润嗓音如平地之石,骤然打破混乱。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扶荧身后。

扶荧跟着扭头,对方已经走到身边,对众人说道:“伏龙肝与蝉蜕虫均属药材,并非这位姑娘信口胡诌。”

他一说话,四周质问都消了声。

裴容舟来到小儿跟前,垂眼打量一番,“先前天冬已经将他的情况转述于我,你的孩儿肾中带病,这才引起的惊厥抽搐。”他叫来天冬,“你去备药,再加乙基车前草,碾碎后最后加入,快去。”

“是。”

天冬不敢耽误,匆匆去后堂煎药。

妇人先是看了看扶荧,又看了看裴容舟,小声作问:“那他可严重?”

裴容舟耐心安抚:“稚子年幼,好生调养自会康复。”说完又环视众人,“倒是各位,未免过于苛刻了些。”

这话摆明是为扶荧而说的。

妇人和其丈夫面露窘迫,最后鼓起勇气来到扶荧面前,言语愧色,“抱歉,先前是我们误会了姑娘,蝎子王姑娘不计前嫌。”

她摇了摇头,“无须挂怀。”

天冬很快熬好黄土汤,在众目睽睽之下喂给孩子,一碗汤水下药,孩子果真止住了抽搐。

四下满声惊叹,与之前的质疑排挤形成两个极端。

这幅画面显得未免讽刺了些,云麒轻轻一嗤,似是嘲讽。

裴容舟还有几个病人要诊治,她本想继续去外面等着,很快天冬就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姑娘,师父让你们去后堂静候,他说待忙完就来。”

扶荧眼底一闪而过意外,抬哞瞧见裴容舟对她轻一颔首。

她没有拒绝,跟着天冬来到了后方用作休息的院落。

约莫小半个时辰,裴容舟才步伐匆匆地进门,他对着几人微一施礼:“在下裴容舟,几位久等了。”

裴容舟

扶荧默念其名,回之一礼,“我是扶荧,这是我妹妹碧萝。”

裴容舟命天冬换来一壶新茶,温温浅笑:“伏龙肝入药不算常见,姑娘可是同行?”

最后那句有几分调侃之意。

扶荧回应的谦虚:“家父是为医者,耳濡目染学了一些,不算精通。”

茶水已经端了上来。

裴容舟亲自为扶荧斟茶:“几位先前说要找我的太祖父,请问是所为何事?”

扶荧和碧萝交汇了一个眼神,“裴先生可知晓《百杀录》?”

这个名字一出,裴容舟陡然转变了神色。

他笑意转淡,眼神当中也没有了最开始对扶荧的欣赏,变转瞬得疏离抗拒,“几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么?”

碧萝好声好气道:“我们长途跋涉赶赴到此,如果你知道,希望你能告诉我们。”

裴容舟微微一声冷笑,倏然起身,“恕我无可奉告,几位请回吧。”他叫来天冬,“天冬,送客。”

天冬过来便是准备撵人。

可是须臾间,一把利刃抵在了天冬咽喉。

是一直尚未出声的云麒。

他姿态依旧慵懒,表情更是端的散漫,目光不经心地扫向裴容舟,“阿荧是个好说话的,可我不同。裴大夫若知实情最好不过;倘若不知,那你这小童”

他轻轻嗤笑,刀背顺着天冬的咽喉划过,杀意必显。

从小到大生活在镇子里都没出过门的天冬哪见识过这等场面,登时吓得腿软,哆哆嗦嗦地看向裴容舟。

青年一动不动,唇瓣绷紧,掌心跟着收拢。

云麒扬眉,“如何,裴大夫想起来了么?”

“想起来了。”裴容舟似是妥协般地深吸口气,“天冬不禁吓,恳请公子放过他。”

云麒冷哼,倒也没有为难,收回匕刃将天冬推回到裴容舟身边。

药童当真是被云麒吓坏了,瑟缩在他身后一声都不敢吭。

裴容舟站姿挺拔,形如松柏:“那本书就埋在镇外的梧桐树下,出门往左一直走,到了镇门就能看见。”

听他说完,云麒不再刁难,率先出门。

扶荧跟在其后,踌躇许久,仰头看向裴容舟,她轻轻抿了抿唇,“我事出有因,不便透露,还请裴先生不要怪罪。”

裴容舟面色冷淡,一言不发,看样子并不接受她的道歉。

扶荧不多辩解什么,又施以一礼,转身离开。

目送着几人远走的背影,天冬这才从恐惧中回神,后怕地摸了摸脖子,“公子,树爷不喜生人,你这不是让他们去送死嘛。”他很是遗憾,“那个男的也就算了,我看那个扶姑娘倒是个良善之辈。”

裴容舟声色淡薄,“生死有命,何须悲悯。”

他上前合拢屋门

“随他们去。”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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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072[VIP]

几人依照裴容舟的引路出了小镇, 再往前几里果真看到了一棵高硕的梧桐树。

这棵巨树少说千年,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而它的身后是遥遥绵连的山脉, 其名为昆玉山, 越过昆山之界,就是另外一座天禹仙地了。

扶荧冷不丁想起昔日在医书上看到那句“昆山树下梧桐火;万古百杀天地藏”,所谓梧桐火,难不成就是这棵梧桐老树?

她沉思许久,踱步靠近。

然而刚向前迈出一步,一根树枝啪一声从头顶抽了下来,若不是扶荧避闪及时, 早该粉身碎骨了。

看着脚边深刻的痕迹,扶荧不敢贸然前进。

“这棵树有灵性, 它不准我们过去。”

碧萝小心护着扶荧,对老树嚷嚷:“我们是来找东西的!不会伤害你, 能不能行个方便?!”

不说找东西还好, 一听说要找东西,梧桐老树登时激动起来。

叶上燃火, 火色若花。

灼亮的色泽便连天光都黯然褪色,无数条枝蔓仿如舞动的触手般杂乱无章的四下挥舞, 将他们逼退地界。

“小儿好大的口气, 速速退去, 不然休怪老夫不客气!”

树里传来警告之意, 是极为厚重的老声。

这棵梧桐树能自由生长至今,想必极受镇民爱戴, 扶荧不想与之生出间隙,正欲好声攀谈时, 耳边忽听一声冷嗤。

“只是一棵尚未化形的树灵,就如此猖狂,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不客气。”

话音刚落,妖火凝炼扑向巨树躯干。

猩红的火光眨眼间就飞蹿着将老树包裹,炎气腾腾,形如巨大烧灼的火球包裹着天地。

火焰中痛喊动天,扶荧掩袖抵挡着扑面而来的热浪,隐约看到躯干中混淆了一团什么,它在蠕动,像是一团烂虫。

没等扶荧仔细琢磨,就见老树震怒,数片梧桐叶齐飞,密密匝匝的叶缕倾轧自下,云麒脸色骤变,拉过扶荧准备脱逃,可是那些叶子仿似压下来的紧密相连的雨点,不给他们丝毫脱生的机会。

四周光芒尽数吞噬,天际寂灭时,一切又都安静了下去。

扶荧掉入了一片茫茫之地。

耳边充斥着许多声音,杂乱无章,四下飘忽着。

“刘家的女儿也死了,尸骨无存”

“还有老林头那个孩子,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二岁,听说肠子都搅没了。”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

众人唉声叹气,一片靡靡当中,有人一把拉起了她。

扶荧恍惚中抬头,对上父亲含着热泪的眼睛,“子朔托人给递来了信儿,说那魔头不日便要攻进万清城,他让我们快走,穿过桥后那个跃界就能抵达鲛族的地盘,我们可去那里避险。”

扶荧的目光落到了父亲身后,看到他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没多少东西,估计只装了几身换洗衣裳和他亲自所撰的医书。

扶荧再次看向阿爹,“那子朔呢?”

扶有行眼神游离,摇着头说:“驻守在周遭村镇的镇天司已经全部调遣去了万清城,子朔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扶听完父亲这番话,扶荧又扭头自窗外张望。

天光昏暗,霞影深深,俱寂的不正常,不少人途径门前,或步伐匆匆,或面露愁容。

过了会儿,有邻里停留在门前,“扶大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扶有行喊:“你们先走,我待会儿就跟上去!”

说罢,他强行拉起扶荧,“慕宁听话,快跟爹走,”

扶荧迷迷糊糊地被父亲拉着出门。

她木然地由父亲牵着,出门之后,不禁回眸对准来路,往来沈应舟都会顺着那条路回到她身边。

扶荧转而意识到什么,顿了一顿,猛然甩开了扶有行的手。

扶荧抗拒,“不行,不行。”

扶有行着急唤她小名,“慕宁。”

“不行”扶荧拼命摇头,不住后退着,“我是他的发妻,他在战场杀敌,我怎能独自逃命?阿爹你先去,我在这里等着子朔回来。”

扶有行顿时哑然。

他还想劝说时,天边猛然亮了起来,那光芒比晌午时分的太阳还要耀眼。

刺目的光焰瞬间吸引住了所有人。

驻足之下,他们齐齐仰头看向天边,可是下一瞬,众人眼底的好奇就被巨大的错愕和恐惧所取代。

不是什么光,而是火,是流火!

大片大片的流火从天的尽头浇落,化作火兽无情地掠夺着脚下的土地与生命。

“慕宁躲开!”

此时一团火光冲撞过来,扶有行一把推开扶荧,两人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扶有行心有余悸地看着脚边被流火砸出来的巨大凹洞,要是砸在人身上

他不敢想,忙去关切女儿,“慕宁可有受伤?”

面对父亲关切的询问,扶荧没有任何反应,目光呆滞地望向天边,透过云层,她看到大片大片的兵马往万清城的方向涌。

而那无尽流火来自魔君铁骑,竟然仅仅只是炎马掠过上空时从脚边坠落的火点。

扶荧陡然清醒过来,挣扎着爬起就往前面跑。

“慕宁!”

扶有行眼疾手快地从后面抱住她,“不可!”他声嘶力竭,近乎哭出来,“慕宁不可,不能去,不能去!”

他抱着扶荧,人却在猛力颤抖着。

扶荧眼神空洞,张了张嘴:“阿爹可是可是”

扶荧可是不出什么,面对着灾祸,她分外无助。

“听爹的,我们走好不好?”扶有行眼泪纵横,“若你生事,我怎么和你娘交代?算爹求你,我们快走,行吗?”

他语气卑微到近乎哀求。

扶荧心头酸涩得厉害,她没有办法抛下沈应舟;可是更不想让阿爹难过,若她执意留下,阿爹定会相陪。

她可以为了沈应舟不畏险难,但是不能弃阿爹的安危于不顾。

扶荧强忍苦楚,点了点头,“好,我们这就走。”

扶有行这才松了口气,牵着扶荧的手往跃界的地方去。

然而眼看快到地方,却见不少人又都原路返回。

扶有行暗叫不妙,忙不迭抓住一个人问,“怎么都回来了?”

那人脸色灰白,死气沉沉地说:“先前的流火损坏了跃界,负责留守的镇天司说,修补少说要三个时辰,让我们先自行避难。大家伙商量了一下,都准备去粮仓。”

粮仓铸改得结实,地方又大,还存储了不少粮食,那地方确实适合避难。

父女俩人互相对视一眼,最终随着大部队去了山泉镇的粮仓。

镇里还留下百来号人,众人三三两两聚集在粮仓之内,不敢点灯,只在一片黑暗中互相取暖。

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中蔓延着死寂。樾夏朸格

忽然,一抹光亮流窜。

是一颗夜明珠。

孩子抱着它,直勾勾看着。

旁边的母亲急忙想要躲回,这才有人出声,“没事,有点光也好。”

她讪讪收了手。

孩子还在看那颗珠子,看了会儿,又仰头看向母亲,“爹爹和阿兄何时才能回来?”

仅这一句话就让她红了眼眶,“快了,瑶儿睡吧,等睡醒,爹爹和阿兄就回来了。”

扶荧怔怔看着,猛然又听到人惊叫:“有没有大夫!我妹妹不行了!有没有大夫啊!”

急促慌乱的求救声让父女俩都站了起来。

那青年也认出了扶有行,匆忙叫人,“扶大夫,快看看我妹妹!她快不行了!”

扶有行急忙走过去,扶荧则拎起药箱跟紧在父亲身后。

躺在草皮上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还穿着镇天司的门服,她一臂残缺,正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神色间满是痛不欲生。

饶是见惯了伤重时的病人,这等惨状还是让扶荧心头震撼。

望着女子那双灰暗的眼神,她思绪抽空,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慕宁!”

直到阿爹叫她,才恍然惊醒,忙跪坐上前打开了药箱。

女子的兄长面露痛色,“她前日守城时被魔军重伤,扶大夫,我自幼父母离去,只剩胞妹与我相依为命,无论如何你都要救她性命,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他砰砰砰地磕头,一下接着一下,直至头破血流都不停歇。

扶有行没有空回他。

他先查看伤者伤情,却见断臂不似锐器所伤,倒更像是被什么猛兽生生咬下去的,断臂不足致死,真正令父女两寒心的是腹部的伤洞。

已经感染肺腑,怕是神仙难救了。

扶有行浑身泄力,女孩兄长那双满是期待和哀求的眼神让他难以启齿……

女孩却是洞察到了他们默然当中的意味。

猝不及防中,血淋淋的手拉住了扶荧。

她对上了女子的双眸。

女子眼睛很亮,全然不是将死之人应有的灰暗,她用尽全力梗着脖颈,喉咙里发出嘶哑不堪的声音,对扶荧说道:“杀、杀了我”

她用力之紧,以至全身发颤,“恕、恕我无能,无力无力护世间周全。恕我恕我无能。”

临了,她仍在为满屋的百姓而生出撼意。

青年哭着爬跪她身边,颤抖着握起女孩千疮百孔的手,“阿妹,坚持一下,不要死,阿妹,不要离开我,长兄求你,不要离开。”

“长兄。”女孩重重倒了下去,她的瞳孔开始扩散,无意识地发出声音,“此去,我将于双亲团聚,长兄莫要为我忧心。”

她长吸一口气,如同解脱一般,脸上没了痛色,只余安宁。

可是又好像不是那么安宁,她的眼睛还睁着,像是在不甘着什么。

“阿妹!!”

青年趴在她尸身之上痛喊。

哀恸之声惊天裂地,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悲他所悲;苦他所苦,除了跟着流泪,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天黑了,又亮了。

很快,粮仓的门也被人打开了。

刺目灼光泄洒满地,隐约映出一个影子来。

扶荧眯着眼看寻光而去,回来的人满是鲜血,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但扶荧认出来了,他是对门刘婶的儿子,是自小就和沈应舟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

沉入谷底的心瞬间被期待填满,扶荧在扶有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踉踉跄跄跑过去,先看了眼他的身后,又拽过刘川,语音急切:“子朔呢?其余人呢?”

这般过问之后,不少人也都围了过来。

“我孩子呢?”

“川子,你可看见我侄儿?先前还和你一起喝酒呢。”

“他们人呢?他们都还好吗?”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疑问,刘川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沉默着摊开手,伤痕累累的掌心,躺着一枚早已失去了原本色泽的玉佩,唯有扶荧,她认出来了。

那是子朔的剑珮,是子朔送她护身所用。

他执意上战场,扶荧劝说不成,气恼之下将剑珮丢还给他。

扶荧平静地看着那枚脏兮兮的剑珮,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但她还是问,“子朔呢?他们人呢?”

“都死了。”

短暂的三个字,令整个粮仓陷落死寂。

“魔君大敌当前,我等无力抵挡。子朔以身护我撤退,除了我都死了。”

她站在阳光之下。

这时的天日是近月来最好的天日,可那光却像是冰湖,拉着她下陷。

冷,疼,难以呼吸。

扶荧好像也快死了。

眼泪不住滚落。

痛苦难以抵挡,它们折磨着她,纠缠着她,吞噬着她,却又给她留了个足以活命的气口,不至于让她真的就此解脱。

泪眼婆娑当中,扶荧对上了一张哭啼啼的面颊。

“阿荧,你醒来了吗?”

她问,泪水扑簌簌地掉。

扶荧也不知是醒来了,还是没醒来。

一切依稀停留在昨日,停留在刚得知沈应舟死讯的那天。

不单单是沈应舟。

还有那个不知其名的女子,还有稚童永远盼不回来的阿爹和兄长,便连刘川,最后也没能支撑着去往跃界。

亲朋,邻里,认识的,不认识的,皆丧命于十七年前的大好春光。

他们都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亡夫回忆录》

这章交代了一些妹当初逃生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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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073[VIP]

扶荧恍然间就清醒了过来, 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看着面前泪水盈盈的小青鸟,她上前几步用袖口擦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怎么哭成这样?”

碧萝也不想哭成这样的。

只是命契令两人魂脉相连, 她看到了一切, 感知到了一切,所悲,所痛,所苦,它们切实存在,蚕食着她的每一寸血肉。

或者说,蚕食着扶荧的每一寸血肉。

与其说是同情, 倒不如说她成为扶荧,安慰的语句在此刻是苍白更是渺弱的, 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碧萝忍不住去抱她, 埋在她肩头抽噎。

扶荧意识到了什么, 短暂地怔了一怔,轻轻抚摸着她的脑后的发丝, “没事的,都过去了。”

碧萝用力地摇着头。

过不去。

永远都过不去。

死者入黄泉;生者渡苦海。

万般恨意如何消渡?

所谓的过去, 也不过是将这痛苦嚼碎入腹, 直至麻木。

昔日的不解, 迷惑, 在此刻拨云见日,悉数明了。

“不哭了。”扶荧温柔推开碧萝, 对着她哭肿的双眸笑了笑,“你是如何找来的?”

“我们被卷入了幻瘴。”碧萝艰难地忍住眼泪, “我寻了你好久。”

扶荧放目环视,发现此地迷雾重重,确实是脱离了现实,来到了神树设立的幻境之内。可是按理说她已挣开幻境束缚,该是可以出去的。

“云麒呢?”

碧萝摇头,“他好像没进来,就我们两个被卷进这儿了。”

碧萝最后看得清楚,云麒被树杈子甩开十几米远,要不是为了拉扶荧,其实她也不至于被拉进来。

碧萝身为神兽不受幻气束缚,于是她找呀找,找呀找,终于找到了意识不清的扶荧,结果刚拉住她手,就和她共享了记忆,看到了那般多不堪的回想。

想到这里,碧萝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她曾经有家世有好友有夫君,然而当今什么都没了。

听到她的回答,扶荧松了口气。

她生怕云麒也和碧萝一样看到她的过往,以此为要挟,前去山泉镇刁难那里的百姓。

“我们先想法子出去。”扶荧牵起碧萝的手,顺路往前走。

雾瘴当中传来粗重的喘息。

这道声音听起来痛苦不堪,扶荧留神细听,不禁仰头看向穹顶:声音自上而下,她凝了凝神,对碧萝说道,“你打我一下。”

碧萝嘶地倒吸口凉气,“不行,好端端地打你做什么?!”

扶荧忍俊不禁,“那我打你?”

她只犹豫了一瞬间,点头:“也行。”

“”这小鸟。

扶荧忍着笑聚出一团灵火,在她哆哆嗦嗦的视线之下,打向了自己的手臂。

“哎!”

碧萝吓得惊叫。

却见那团灵火顺着身体钻了过去,闪烁一瞬后,眨眼就被雾瘴吞噬。

她眼底满是诧异。

扶荧再次对着碧萝甩出灵火,不出意外的,灵火穿身而过,毫发无损。

“我们的身躯在外面。”扶荧笃定。

碧萝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我们进了老树的识海?”

扶荧点头:“很有可能。”

如果只是寻常的迷幻境,那破镜后她们自会离开。

可是现在囹圄在此,意识清晰,更寻不到阵眼,那么极大程度是神识进了老树的识海当中。

碧萝若有所思,“也难怪我会看到你的昔日过往,开始我还以为是受命契牵连的原因”

若是她们的神识进了老树的识海,那他们几个人的识灵都是相牵的,不单单是扶荧的记忆,如果找到法子,她们也能看到树灵的过往。

至于这些雾瘴

扶荧斟酌须臾,抬手取簪。

“取我三清气,静我凡尘身!”

隐青灯魂光萦绕,片片蝶叶逶迤着神光四下蔓延。

湛蓝的光华没入雾中,映出一幕幕飞掠而过的画面,都是些岁月惨景,昭示着人间残相,唯一不变的就是这棵老树始终驻扎在此处。

日月斗转,风雨变迁,它为百姓抵挡着一次次玄鬼的侵袭,根脉逐渐腐烂,破败。

尽管那些画面都是一闪而过,但足以触目惊心。

碧萝眼露诧异,“这是”

扶荧平静地看着飞逝而过的流景,沉声接话:“这是病灶。”她顿了下,“更是病因。”

千年树灵本该有澄明境识。

可是这里恶瘴重重,结合进来前在树干上所见的那团烂肉,如果猜测无错,那么这棵树怕是受重明域火浸染多年,最终感染灵心,病入膏肓了。

幻瘴也是恶瘴,正不住吞噬着这棵老树的识海,因此才会让身陷此处的扶荧回忆起那些痛苦的过去。

再次回想刚来时它的抗拒,虽然不情愿她们靠近,可是并没有真的伤害到他们,想必就是担心她们靠近后,会遭受幻瘴的侵蚀。

结果好巧不巧,云麒那一击正好击中了老树躯干处的感染之地,失控之下,这才把她和碧萝卷入其中。

碧萝错愕须臾,不禁问道:“如果治不好,它会怎么办?”

扶荧道:“一念成神,一念成魔,若治不了,便沦为妖魔。”

碧萝听得倒吸口凉气。

这梧桐树受了不少香火供奉,如果真的成魔,那必将为祸四方!可要是杀了,她们更会成为那些不知情百姓们的公敌!!

不管如何择选,对她们总归是不利的。

碧萝犹豫当中,扶荧已有了权衡。

她准备将所有的灵气聚于青灯之内,再使用三清净尘术驱散祟气,此招尽管会将自己的灵力耗损亏空,可是有近七成的把握治好这棵梧桐树。

“小儿,莫要冲动。”

正在此时,头顶苍声萦绕。

扶荧顺着嗓音抬头,她会错了老树的意思,急忙辩解道:“我此番前来并无恶意,只是想寻得《百杀录》解苍生凄苦,见你饱受幻瘴侵扰,这才想要救你。”

“解苍生凄苦?”老树笑了笑,“若吾没有看错,你这肉身是为决明灯所铸?”

扶荧毫无隐瞒,“正是。”

老树又反问:“你连自己的身躯都没有,又如何解苍生凄苦?”

扶荧说不上来。

她长睫垂落,“当今世道,天塔轰落,粒粒凡尘裹挟乱世,身不由己者众多。我死过一次,深知这一切的元凶是谁,只要杀了她,百姓自得安宁。”

头顶传来漫长的沉默。

良久,它唯有叹息,“以杀止杀,何以安宁。”

扶荧听不懂老树话里的凄意,正欲继续劝解,一颗金色的种子凭空浮现眼前,“《百杀录》分上下两卷,上为生卷,可起死人,肉白骨;下为死卷,可藏百杀,研百毒;倘若两者合一,参悟之后,自可习得两种天地生死之术。”

“其一是名曰枯木逢春的生术,以身献世,换大地逢春,时光逆流,枉死者重返现世。”

“其二为日暮穷途的死术,以天地献世,换人神俱灭,世间不存。”

“我负责看守的,是为生卷。”满是雾瘴的幻境当中,老树历尽沧桑的双眸似乎停留在了扶荧身上,“多少年间,有多少人为这本书争得你死我活,妄想用它来成为这世间的共主,可是到最后都成了书的粮食。”

说到这里,老树嗬嗬讽笑几声。

扶荧没有说话,她伸手想要接过那颗书种,碧萝忌惮老树的那番话,拉住她摇了摇头。

扶荧看她一眼,仍是接了过来。

树种与指尖触碰的瞬间,便如藤壶般紧紧吸附而过,未等扶荧回神,它咻地下钻入识海,与自己的魂识紧密相连。

扶荧心头一悸。

此时才明白了老树的那句“粮食”的用意。

和昔日在太华山藏书阁所得到的书卷类似,这书种也是活物,不过更加顽劣。

它可给人带来生杀掠夺的无尽学识;可如果宿主死去,也会带着宿主的生平继续流窜,也难怪它能无所不知。

在这世世代代间,它不知侵吞了多少人,才有了如今的能力。

所谓百杀,本就是指的这颗书种。

注意到她眼底的惊异,老树揶揄:“怕了?怕也晚了。”

扶荧摇了摇头,“我会救您。”

“罢了。”祂拒绝,“我已残烛之年,便是你真的将雾瘴净化,以我虚弱的神魂,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何苦浪费你的灵力。”

扶荧张了张嘴,正欲劝说,就听老树掷地有声:“杀了我吧,以无尽火,烧我肉躯,灭我神魂,如此才能将恶瘴尽数斩除,不伤及无辜。”

无尽火三字一出,书种立马将所学浮现识海。

她恍惚地看向头顶,“之所以给我百杀录是为了让我杀你?”

“先前你我二人识海相牵,让我看到了一颗澄真之心。”老树说,“树生千年,虽不生灵肉;可风吹雨打,见人世变幻,最知天地黑白色,我既给了你书,你自也要了我残愿。”

扶荧回眸对着恶瘴丛丛。

她不知梧桐树留在此处具体多少年,可过往记忆久久不散,比起日月同寿,梧桐老树更想要庇佑此地的百姓世世代代。

既为愿景,她何必拒绝。

扶荧深深垂睫,竟奇异般的笑了下,“树爷这般委托,也不怕我遭人误解。”

树爷笑着反问:“你可怕?”

扶荧摇了摇头。

孰是孰非她是分得清的。

树爷深知她有七成的把握救祂性命;可是比起这七成,祂应是最害怕那三成的失败。

祂守护土地千年,怎舍得临了让他们不得安宁。

扶荧忽然释然,她轻轻摊开手,掌心多出一片猩红的叶子此为无尽火。

这是百杀录教给她的第一种术法。

无尽火可烧灼世间百厄,明明知道这一切是树灵的意愿,可她依旧觉得遗憾。

祂该成神成圣,而不是沦为玄鬼,受无尽海蚕食身躯。

那片微小的叶子顺着指尖飞舞而出,转瞬化作火浪照亮了天际,也映出了它此生所有的记忆。

那些记忆闪现而过,很快就被火舍无情吞噬。

在这一幕幕之中,扶荧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沈应舟的身影。

他怎么会来这里?

扶荧还没来得及过多震愕,梧桐老树就将两人的灵识驱逐出去。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下章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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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074[VIP]

赤炎烧灼的热浪层层包裹, 从皮肤到内脏似要被烤化一般,便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巨大的冲击让扶荧短暂的意识沉昏,视线模糊, 她看到天地染成血一样的红色, 那棵巨树矗立在烈焰当中,不折,不弯,一如当初傲骨。

“阿荧,快起来!”

碧萝奔跑过来搀她起来,等二人离开炎浪周围,就见火舌滔天, 树脉连同根枝转瞬燃化成灰。

[多谢。]

识海当中传来言谢之声,天光猛地归于黯淡。

扶荧惝恍地环视四周。

不知何时外面竟已是暮夜, 望着满地的余烬,她神色空洞, 连同心口都跟着那句消失的道谢欠缺了一块。

“阿荧可还好?”

扶荧摇了摇头, 回神关切:“碧萝有受伤吗?”

碧萝也跟着摇摇头,目光转移到一处。

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 云麒倒在不远处,身下血迹斑斑。她神色闪烁, 犹记得当初他断尾逃生, 以他的修为本不至于一击就落败不起, 想必是旧伤复发。

真是活该。

扶荧腹诽一句, 放缓步伐走了过去。

她在他面前蹲下,少年双目紧闭, 脸色苍白,也不知晕了多久, 唇边的血迹早已干涸。

扶荧伸出手正要试探鼻息,他猛地桎梏住她的手腕,重重一拉,扶荧毫无防备地跌落在对方怀里。

头顶传来少年计谋得逞后的闷笑。

扶荧冷不丁反应过来,迅速将他推开。

这一推正巧推中患处,他轻一闷哼,很快就爬坐起身,捂着胸脯对扶荧笑道:“见我还活着,阿荧似乎很是失望。”

扶荧没有说话,起身准备离开。

云麒跟着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了一番松动的筋骨,“阿荧可找到那本书了?”

扶荧不施对方正眼,语气极为冷淡:“你也看到了,老树自焚,连书一并烧了。”

她有所保留,加上态度过于冷然,云麒自然没有过多怀疑,“啧,那难办了”

扶荧又对他说,“不过老树烧掉的是上半生卷,我只需再找到死卷,不知妖主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行。”他笑,“既然是你拜托,我总是要允的,不过”

云麒俯身倾近,清亮的眼瞳倒映着她灰扑扑地一张脸,睫羽低落,沾血的手指忽地卷起她胸前的一缕略有烧焦的发丝。

“我能从阿荧这里换得什么好处?”

他嗅着她那缕头发上火焰的气息,举止轻浮,活像是登徒子。

扶荧不动声色地拿回自己的头发,顺势后退两步,自然地转移开话茬:“妖主有没有觉得异样?”

他撩起眼睑。

扶荧一本正色,“梧桐树是这里的神树,如此大的火光,却没有吸引任何人过来”

说到这里,扶荧神色有所严肃。

从天色来看,现在不过刚过戌时,加上正值夏日,小镇的百姓哪会在此刻就早早睡下。先前的火色冲天,以他们对老树的敬重,不该如此安静的。

除非

镇子出事了。

扶荧首先怀疑云麒,情不自禁对他一番打量。

如此明目张胆的怀疑自是被云麒洞悉,她嗤地笑了下,长臂揽住她的肩膀,附耳轻言,“与其怀疑我,倒不如”

说着微微施力,扳着她的身体猛地转向了身后,“怀疑他。”

暮夜遮盖之下,有人骑马立在前方。

他的神色不甚清明,遥遥而来的目光泛着一丝漠然的睥睨。

毫无防备地再回就这样发生了,扶荧通体生寒,瞬间忘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云麒好像十分乐意见这出好戏,嗓音透着愉悦,“我旧疾复发,自知不是宁随渊的对手,就不留在这儿和他纠缠了。”云麒坦然承认自己不是其敌手,又压低声音,“还有你说的那本书,我会想办法替你寻来,至于你接下来怎么应对他,那就是你的事了。”

云麒唇边含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轻轻拍了拍扶荧肩膀,最后朝前方递去挑衅一眼,化雾离去。

两人间暧昧不清的互动被宁随渊尽收眼底,他一动不动,从头到尾都没施舍给多余之人一个眼神,只是凝着扶荧,似乎是在等她主动走来。

碧萝担忧地走近扶荧,“渊主他”

“没事。”

扶荧静了静心,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宁随渊找到她的速度比预想中药早,不过左右不亏,毕竟顺利地拿到了《百杀录》,至于宁随渊,她笃定他不会杀她。

心存利用也好,真对她有几分情谊也好,总归是不会下手杀她的,至于最后如何处置

扶荧抿着唇,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很快,她在他马下停留住步伐。

“帝君安康。” 扶荧施施然行了一礼。

宁随渊深深凝视着她的眉眼。

她现在的样子不算好看,灰扑扑地像是刚从地里捞出来的一样,好在未见伤痕,想来路上没吃多少苦。

也是,有云麒在,她能吃什么苦。

回想两人此前种种亲密的举止,宁随渊心绪骤沉,勒着缰绳的力道紧跟着收紧,找到她之后的放松安然很快就被另一种情愫所取代。

“上来。”

意外地,宁随渊没有直接动怒,反而对她伸出了手。

扶荧怔了一怔,紧接着说道:“帝君可否给我一些时间?我还想回镇子一趟”

都现在了,她竟然还想着其他不相干的东西?

宁随渊心底泛起冷笑,翻身下马,衣摆在夜色划过一道翻滚的痕迹。

他在扶荧想走之时,使力拽住她的手臂拉扯了回来。力道之大,根本让扶荧难以挣脱,脚下跟着踉跄两步,便撞进了他胸膛。

扶荧诧异仰头,对上他冷冷低视的双眸。

他身上血腥气浓郁,细看之下,深色的衣袍洇着几滴尚未湿透的血迹,扶荧还没来得及深思,头顶就传来他淡漠的嗤意

“如果那座镇子有你什么在意的人,那么你大可放心,都死光了,何须多跑一趟。”

瞳孔乍然收紧。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本就清冷的月光在他眼底镀了一层淡薄的霜色,连同唇边微末的嘲讽也显得格外刺骨森寒。

扶荧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战栗。

喉咙犹如被什么扼住一般,发不出一个字节。

轰!

身后响起诡异的猛响。

花火乍开,熊熊赤炎倒映在她眸中,连同混杂其中的,微小的,几乎听不到的哭喊。

隐青灯似有所感知,不住发出刺耳尖锐的悲鸣。

那道尖音震得她双耳嗡嗡,头痛欲裂,她惊然反应过来,反手拉住他的袖袍,“你把他们怎么了?!!”

她厉声质问,表情是宁随渊从未见过的癫狂。

显而易见,她在恨他。

宁随渊顿时平静了下去,眉眼厌薄,所有的嘲意被一片阴风晦雨所取代,他语意沉抑,“你擅自离宫,背弃与我,他们将你私藏在此,我自然是全都杀了。”

宁随渊看到她双瞳震颤,陡然生出报复的快感。

他知道她的弱点,知道她最害怕什么,所以成心让她难过,以此报复她的离去和背叛。

宁随渊大步逼近,眼尾戾气折狞,唇边却是勾勒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你如此不甘,难不成也想杀我,为那群贱民复仇?”

[我把他们都杀了。]

[都死了,除了我,都死了。]

[宁随渊携十万魔兵不日攻打万清城,若此刻不逃,我们便没有逃走的机会了!]

[[阿宁,万清城深陷水火,饿殍遍地,满目凄凉;我虽为凡夫俗子,能力微轻,却也不忍见百姓失离,既为镇天司都统,便该担起保家卫国之任,此去凶险,还望你莫要怪我。]

“”

脑海里出现了很多很多种声音。

他们在痛喊,在不甘,在咒恨,最后所有声音都没了,仅剩下宁随渊的面容停留在眼前。

扶荧看着这张脸,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将死的那天。

他说

“一个凡人罢了。”

可是凭什么呢?

凡人凡人就该死吗?

他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掠夺他人的性命!凭什么去践踏别人的尊严!他又凭什么夺走这一切

猩红的火苗在天际滚落,又散灭于眼底。

在成风错愕的注视之下,和碧萝的惊喊当中,扶荧理智全无,愤怒取代了一切,便连额心的神印都在失控当中流转着浓郁的血色,最后竟直接将隐青灯刺入了他的胸膛。

这一瞬间,万籁俱寂。

扶荧空洞地看着那根刺入他心口处的簪子,她将全身的力气都积攒在了一处,因用力,握着青簪的指尖都在发抖。

须臾过后,噗嗤声将青簪从他身体里抽离。

隐青灯将残留的鲜血吞噬的一滴不留,簪子洁净如初。她仍是难以平复,呼吸不畅,全身不住地发着抖。

宁随渊似乎没想到她真有如此勇气,唇边笑意凝固,双眸流泛着一片寂寂。

“帝君!”成风着急跑过去,“扶姑娘,你误会了,我们帝君”

“滚。”

宁随渊冷眼朝成风威胁,他面露难色,生生地将辩解之意吞了回去。

倏然间,镇子里似乎有人在惊喊。

碧萝忙不迭跑到扶荧面前,“好像、好像有人在求救,没死,扶荧,他们没死!”

她的眼睛这才有了些许焦点,彻底不再看他,匆忙就往镇里跑。

沿路火光烁烁,越往里去,人们的哭喊声也更大,她片刻都不敢停留,因跑得急,不慎与来人相撞。

一双手臂将即将坠地的她稳稳截获,嗓音轻和:“没事吧?”

扶荧循音抬头,星火勾勒出一双熟悉的眉目,她定定地看了许久,直到裴容舟扶起她,扶荧才短暂地找到些许残存的理智。

扶荧如同抓住救星,不肯松手,慌乱无措地组织着语言,“我我听到有人呼叫,镇子里可是发生什么了?”

裴容舟注意到她脸色凄白,耐着性子解释:“玄鬼连夜来犯,就近的几户人家不幸走水,我正准备赶过去。”

简单交代完情况,裴容舟便准备离去。

扶荧冷不丁反应过来,重新拽住他问:“可有伤亡?”

裴容舟看到她眼尾凝结的水光,愣了一愣,:“听闻恰巧有高人路过,斩杀了那几只玄鬼 ,并未有伤亡,倒是有人中了火里的烟气,晕厥不醒,我这才要过去。”他顿了顿,问,“扶姑娘要一起吗?”

扶荧摇了摇头,慢慢松开了拉着他的那只手。

裴容舟点头质疑,步伐匆匆地扭头离去。

这一刻浑身的力气犹如抽空一般,扶荧整个人都跌坠到了地上。

远处传来的声音此刻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火灭了!!还好烧掉的只是两间仓房!”

“人没事就好。”

“辛苦大家伙儿帮忙灭火了,待会儿都留在这儿吃酒!别客气,都算我的!”

吵吵嚷嚷,闹闹哄哄,十里之外皆是人声。

扶荧望着远处逐渐湮灭的焰火,没忍住,抿唇笑了一下,可是最后,眼泪仍是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

哭声委屈,而又无助。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她敢杀我,她不怕我,她爱我QWQ

↑你说你好端端惹她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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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075[VIP]

“帝君, 你没事吧?”

面对成风殷忧的询问,宁随渊一句话也没有说。

神器入体三寸,微刺破心脉, 她当真毫不留情, 奔着直接杀他的心思去的。

宁随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不恼她胆大妄为想杀他,就连须臾想要报复的心思都没有;比起这个,他更加愤怒她的离去,愤怒她背着他选择了另外一个人。

这让宁随渊感觉到了背叛和抛弃。

胸脯的伤痕正在以微缓的速度愈合。

成风小心观察着宁随渊的脸色,大着胆子说道:“帝君为何不将实情告知扶姑娘?扶姑娘并非不讲理的人,如果不是帝君出手,那些人早该都死了。”

宁随渊心里尚有余气, 听罢冷笑:“有什么好说的,她对我误解颇深, 岂会信我?更何况,他人死活与我何干。”

来时遇见火光深深, 夜色当中祟焰弥漫, 他只是担心她落入玄鬼手中,不幸遭难, 至于那些贱民,换作平常他怎会理会?

可当最后看到她和云麒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 就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回想先前的一幕幕, 宁随渊仍是心有不忿。

成风问道:“那要去找扶姑娘吗?”

“找什么?”宁随渊冷眼睨过去, “找不痛快吗?”

成风低头, 不再吭声。

伤口此时已经愈合了大半,比起寻常物器, 这隐青灯融了神印,完全康复少说也有三五天。宁随渊深吸口气, 感受着胸前血脉的牵动,最终还是往镇子的方向去。

成风也不知自家帝君是要走还是留,不禁多嘴一问:“帝君去哪儿?”

宁随渊头也不回:“找不痛快。”

成风:“”

玄鬼突然夜袭,使得几间仓房遭难,最先发现玄鬼的几人尽管侥幸留有一命,但是或多或少受到波及,好在不算严重,简单医治便可下床。

裴容舟先救了那两个被烟呛晕的镇民,又去打量其余三人的伤情。

手头上正忙活着,有人疑惑:“你们大晚上的,跑边郊那块做什么?”

那男人像是还没有走出惊恐,呆愣愣地看着手臂上的伤,半晌才有所意识,嘴里不住呢喃着,“老树没了,老树没了”

裴容舟指尖一顿,突然抬头:“你说清楚,什么没了?”

他看过去,尖声喊道:“树爷!树爷被烧了!我亲眼看见的!!!”像是遭受到莫大的打击,男人不顾手上伤痕,抱头痛哭。

与他一起的伙伴比他冷静,但也好不到哪里,他抽噎道:“我们夜钓,忽见远处火光,发现火是自树爷那头升起的,可当我们赶到时已经晚了,焰火熊熊难以靠近,正想回去找大家伙帮忙,就遇到了玄鬼”

一切发生得突然又蹊跷,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闻声众人沉默,镇守忙叫人骑马往老树那头赶,距离不远,小童很快回来复命:“没了!都烧干净了!他们没说谎!!”

得到笃定,老镇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旁边还有人不信,三三两两地往梧桐树那头跑,回来时无一不都是垂头丧气的。

酒泉镇不比其他繁华之地,有镇天司驻守,也有跃界可躲。

自从十七年前那场灭顶之灾后,镇天司少之又少,更别提他们位于两山之界,多年来全依仗着老树才能安枕无忧。

世世代代将那棵梧桐老树视为地灵供奉,便是闹荒时候,也没克扣过老树的一分贡品。而那老树更是善灵,它守安宁,镇邪祟,偶有小童顽劣,也从不气恼,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长,这棵树更像他们的神。

没了?

就这样没了?!

“怎么会,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镇守难以接受,气攻心房,一时间老泪纵横,眨眼的工夫就苍老了十岁。

在众人悲痛当中,手臂受伤的男人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了将才走过来的扶荧,他瞪大眼睛,脸上的肌肉跟着牵动,下一瞬就甩开裴容舟,大步走来将她从里面揪了出来

“就是她!!”

“我亲眼看着她往老树那头去的,然后再也没出来过!”

扶荧一愣。

跟在后面的碧萝脾气蹭地上来,重重将男人推开护在扶荧面前,“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男人正在气头上,裂眦嚼齿地指着扶荧一顿贬斥:“山泉镇十年间都没有玄鬼为祸,为何你们今天一来,就突然遭难!分明是你们将玄鬼引至在此,想置我们死地!”

“你、你放屁!”碧萝怒骂,“我们好端端地为何置你们死地,你这是血口喷人,凭空污蔑!”

不得不说男人的话确实引起了众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