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壮阔而乏味的,戚长敛发现祝神偷跑下山时总和凤辜玩笑:“他长着我的心,和我一样害怕寂寞。”
凤辜对此不置可否:“他有自己的灵魂。”
戚长敛发觉最近凤辜与祝神之间愈发亲近了。
或者说是祝神单方面对凤辜亲近起来,而凤辜虽整日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但也从未拒绝过祝神的亲近,顶多有时祝神逾了矩,他会拿起折扇敲祝神的脑门,说一句“没大没小”。
不过戚长敛对此,倒是不甚放在心上,因为祝神是生来就会讨人喜欢的孩子。当初他要捡他回来,凤辜看似不赞成,但戚长敛知道,时间一长,凤辜自然而然会接受这个孩子。
况且他自己本就是随心所欲的做派,只管把孩子捡回来救了,三分钟热度,围着祝神转了一段时间,便撒手不管,还是凤辜不忍心,带在身边一日三餐诗书礼仪地教着。
祝神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不知道自己这条命从何而来,他们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信自己从一出生就被凤辜和戚长敛带进山中抚养长大,信他们十几年前就是自己的师父。
不过他从来不叫戚长敛师父。
十五岁,祝神出落成了一个美丽纤细的少年。他的胸腔里跃动着戚长敛的心脏,骨血里继承着戚长敛的叛逆,对过往的无知使他多了一分残忍——祝神面对戚长敛时总热血沸腾,英勇得好似在不断反抗家长的压迫,即便戚长敛从没拘束过他什么,甚至一向是最骄纵他的那一个。
祝神生就反骨,可戚长敛断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祝神跳起来一尺,他就打他一丈,两个人你来我往,鸡飞狗跳,就算不动手,嘴里也要打炮仗,日子久了,竟活得如同仇人一般。
又一年,有次戚长敛把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将祝神压制在身下:“说!我是不是你师父?”
“你不是!”祝神双手被他反剪着,目光凶得像一匹小兽,“你野蛮,不讲理,不听我说话,你不是我师父!”
他是万事都不走心的,虽溺爱祝神,样样随人,不像凤辜那样会条条框框拘管着祝神,可同样也不会把任何的人话放在心上,因此祝神同他说什么,聊什么,要他做什么,戚长敛从来是左耳进右耳出,慢慢地,也不知何时起,祝神便不爱与他说话了。
此时二人短兵相接,戚长敛一怒之下,巴掌便落在祝神的脸上。
这次手下真的狠了,祝神的嘴角破了皮,一连几日不出房门,也不理他。
他后来沉下心反思一番,琢磨着祝神骂他的话,觉得并非没有道理,于是便想着,也学学凤辜,事事过问一番好了。
那晚凤辜还在闭关,祝神趁夜溜出房门,还没来得及往外迈步,就听走廊那边有人悠悠地问:“又要去哪鬼混?”
祝神转身,尽头处戚长敛交叉着胳膊倚在柱子边,身后的灯笼衬出他高大的身形,却照不亮他的神情。
祝神低着眼默然片刻,梗着脖子说:“你管我。”
他听见戚长敛冷冷笑了一声:“我是你师父,我管不了你?”
“谁要你当我师父。”祝神扔下这句话,当即就要走。
戚长敛站直了,寒声道:“你今天胆敢走出丘墟一步。”
祝神侧目,竟是笑了:“你要如何?”
戚长敛不说话。
祝神收回斜视的目光,毫不犹豫往外走去。
甫一出了屋檐,漫天的风雪如刀锋搬朝他呼啸而来,直逼得祝神退步手脚,不能向前。
他愤愤望向戚长敛:“你发什么疯!”
戚长敛不咸不淡地说:“你再走一步试试。”
祝神冲过来扑向他。
还没靠近,戚长敛一个念力打过去,手指头都没动一下。而祝神仰天往后一摔,撞在廊下柱子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似的痛。
这还没完,他上一口气没缓过来,戚长敛下一招便招呼来了,祝神凌空被翻来覆去地揍了一通,落地时只觉得骨头连着筋都在疼。
“教了你那么久法师招数,到头来还是绣花枕头一个。”戚长敛狠话说尽,人却是走到了祝神面前,把祝神拦腰抱了起来,要送回屋里,“就这点本事,还敢下山乱跑。”
“你放开我!”祝神在他双臂间挣扎着,一个不慎滚到地上,又撞得痛叫一声。
戚长敛恨铁不成钢:“还没挨够打是吧!”
话音未落,祝神身上掉下一个编了一半的吉祥穗子。
这穗子手法精巧,工艺复杂,以祝神的动手能力,是绝做不出来的。
戚长敛弯腰拾起,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祝神原是趴在门槛上,一见他拿了这东西,腾地站起来抢道:“还给我!”
戚长敛手中穗子被一把拽走,脸上也不见恼,只翘了翘嘴角,听不出情绪地说:“原来是为了给凤辜做这玩意儿。”
他忽然就没了管教人的心思,头也不回地离开道:“山下绣娘不好请,倒是辛苦你了。”
祝神在原地捏着穗子垂头不语,好一会儿,才忍着一身伤慢慢往山下去。
那晚他没去约定的地方找绣娘给自己编穗子,而是跑去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时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所宅子从外看平平无奇,内里却大有春秋,比山下许多贵族世家的府邸还要宽阔繁复。
祝神走到花园的池塘,凭栏休息,一时间竟找不到回房的路了。
戚长敛独自在房中坐了半夜,感知着祝神的念力,知晓人回来了,便沿途寻到花园中,打眼瞧见祝神背靠着栏杆,一副颓唐模样。
他走到祝神跟前,僵硬着语气道:“还知道回来。”
祝神闻声抬头,目光懵懵懂懂,对着他眨了眨眼,忽笑了一下。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水光潋滟,戚长敛面色无波,心中却是微微一怔。
接着祝神拉住他的衣袖,似有如无地喃喃:“师父啊……”
戚长敛的心又沉了下去——他不会叫他师父,是醉酒把他当成了凤辜。
“我找不到路了。”祝神茫然地说,“你抱一下我吧。”
良久,他的身体腾空而起,被人一路抱回了房中。
祝神躺在床上,有人给他换鞋换衣,擦身洗漱,末了还给他掖好被角,他窝在床里,睡得非常舒服。
朦朦胧胧间,谁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脸,似是坐在床前叹了口气:“你这样,如何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