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码相机普及之前那些珍贵的照片、一些录像带和光盘、很小时候画的画儿写的字儿、成年前的各种证书、各种奖杯、成绩单、通知书,发表过的期刊杂志……一样一样详细记录着周昶的成长轨迹。甚至还有周昶儿时使用过的各科课本,上面带着一些涂鸦。
也有后来的一些东西,比如采访文章。不过现在这个时代信息大多在网络上,经鸿猜周昶妈妈应该还有网络上的储存地点。
同时,那层还有已过世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送周昶的一些东西,“一帆风顺”的木头船、亲自缝制的小老虎……
与蒋梅不同,周昶妈妈是个主妇,但显然,她也非常爱自己孩子。
两人瞧了好一会儿,经鸿叹道:“你的妈妈好爱你。”
“是。”周昶说,“我这性格的形成,她的溺爱功不可没。”
“那我可要感谢她了。”经鸿说,“我就喜欢你这性格。”
周昶锁了保险柜,两人摇摇对视一阵,同时走到对方,又抱在一起亲吻对方。
一下一下品尝对方的唇。
…………
也不知道吻了多久,房间门口的光线突然之间暗了一下。与此同时经鸿只觉视线余光闪进来了一个身影,他犹豫了下,而后猛地扭过颈子,接着便看到了一个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的身影。
周不群。
一秒钟后,经鸿立即又意识到,不对,竟然不是一个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的身影,而是两个!
此时房间的门口,周不群的边儿上,竟然还有他自己的父母——经海平!!!
一个奸商一个儒商,这一刻两张脸上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表情。
这个场景过于诡异,房间顷刻陷入死寂。
几秒钟后,经海平只觉一阵眩晕,身体一歪,忙扶住身边一个柜子。
“爸?”周昶倒是淡定,“怎么今儿就回来了?”
周不群没说话。
事实上,在新闻上读到经海平花了3000万拍下来了某名家的某幅画后,周不群就忙不迭地买了机票飞回来了。
他知道经海平每一天的午饭之后都会在小区里散一散步消一消食,特意赶着时间“路过”对方的。
就为了让经海平知道知道:他花3000万买到赝品了!!!
气死他。
让那个伪君子看不上自己。这事儿,当然得在经海平刚刚拍下东西、心情最好的时候说。
而后果然,周不群“无意”说完,经海平脸当时就黑了。
他不信,觉得周不群在撒谎,在骗他。
于是周不群便领着对方过来了,让他亲眼瞧一瞧画。
没想到竟然撞上这一幕了!!!
经海平心情太差,两人一路没发出声音。楼上铺着厚厚地毯,脚步声也被淹没了。
因为其实做过不少心理准备,周不群的整体表现比经海平更加镇定。
经海平看着周不群,在一瞬间竟然想:难道,周不群见过的大风大浪真比我多?他为什么这么冷静?
平生第一次,他对周不群生出来了一丝敬佩。
“你……你……”实在没忍住,周不群再次问了周昶那个问题,“你真的喜欢男人?而且还喜欢……他?”
“对。”即使这样,周昶、经鸿两个人也都很镇静,周昶说,“两个问题都是‘对’。只喜欢男人,只喜欢他。”
周不群一直希望周昶结婚,生越多越好的孩子,最好生上七八个,心里自然一阵失望,说:“你这样,对你父母不公平。”
没想周昶立即反咬一口,他嘴角微弯:“把我生成这样,对我才真不公平。我的基因喜欢男人、喜欢他,我承受了很大压力。”
反咬的思考过程连一秒钟都不到。
“……???”周不群懵了。
连经鸿都沉默了下。
他知道周昶与他不同,周昶其实并非一个纯粹的同性恋者。当然了,他们两人深深地被另个人吸引之前,周昶大概只喜欢他自己,觉得谁都没意思。
经鸿已经不大想听这对父子的对话了,个顶个的奇葩,他走过去,轻轻揽住自己父亲一只胳膊,而后对着周不群说:“老周总……今天实在太突然了,我们两个就先回去,你们父子俩也单独聊聊。大家分别冷静冷静,我哪天再拜访您。”
他的眼神平静,语气更平静。
在之前的整个过程中,因为周不群就在边儿上 ,经海平也极力地保持住了冷静和体面。
周不群也点了点头,说:“那不送了。”
经鸿说:“谢谢。”
经海平一言不发,被经鸿给揽出去了。
出门之前,经鸿与周昶再一次对望几秒,深深地。
把经海平送回家后经鸿也没进自己家门,只对母亲蒋梅说:“妈……刚才发生了一些事,爸肯定会告诉你的。你们也先冷静冷静,一星期后的中午吧,12点,我再来解释这件事。”
蒋梅实在猜测不到方才究竟发生什么了,但见经海平的脸色也知道事情非常严重,便对着经鸿点了点头:“那行,鸿鸿你先走吧。”
“嗯,”经鸿又看看经海平,“爸,我们都冷静一下,之后再聊。我爱你们,别怀疑这点。”
他的样子,根本不像被撞见了亲吻现场的同性恋儿子,反而像是冷静地布置一切的掌权者。
当然,他也的确是掌权者。
说完,经鸿深深看看父亲,勾着钥匙离开了。
…………
一星期后,经鸿准时出现在了自己父母的家中。
付姨不在,整个家里一共只有经鸿、蒋梅与经海平三个人。
经海平毕竟是经海平。事情已经过去一周,至少在表面上经海平与平时状态并没什么本质的不同,依然儒雅、沉稳,但带着一点威严感。
从会议上赶过来,今天经鸿穿了西装。他两只手解了扣子,在经海平正对面的一只沙发矮墩上坐下来,交叉着十指,微倾着身子,虽然是掌权者,却摆出一副谦恭顺从的样子来,道:“妈,爸。”
蒋梅忧愁地望着经鸿。
事实上,蒋梅已经基本接受了。
相比经海平,蒋总更能认清现实也更能接受现实。听说经鸿吻了周昶后,蒋梅就已经知道: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
经鸿不是毛头小子。作为经鸿的母亲以及泛海前COO,蒋梅非常了解经鸿。她知道经鸿清醒而且强大,性子少见地坚韧不拔,有极强的自控能力和长久的自律习惯,可他却依然选择这样。
她知道,经鸿只能是自己选择这样的。
可经海平却带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爸,”果然,经鸿缓缓解释道,“对‘想与周昶在一块儿’这件事,我抵抗过、勉强过、挣扎过,但一年都没坚持到。”
顿了顿,经鸿又说:“不是其他人的‘一年都没坚持到’,是我,经鸿,的‘一年都没坚持到’。我认定他了,我们两个也有能力妥当处理我们的关系。”
经海平也非常清楚经鸿的“没坚持到”意味着怎样的过程,可依然是一阵绝望,问:“为什么偏偏是那父子俩啊???”
“爸,”经鸿说,“我知道您不喜欢周不群……”
“不是我不喜欢他。”经海平纠正道,“是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外界总说我不喜欢周不群,但事实上,你们看看就能知道了,所有人都不喜欢他。”
经鸿笑了,宠溺地道:“好好好,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但周昶其实与周不群非常不同,周昶已经帮过泛海好几次了,也认同‘泛海清辉彼此应该良性竞争良性循环,中国的互联网公司没有必要互相倾轧’,在这一段关系当中我不需要接触别人。”
经海平也知道一些周昶的事,他依然是整个泛海集团董事会的主席。
泛海集团被做空时周昶主动“互联互通”,中国企业遭遇危机时周昶也没露出弱相,而且每个产品、每场战役周昶都推进得很漂亮,眼光独到,手段老练。
同时周昶接班之后也更改了非常多的周不群时期的模式,更注重产品而不是营销。2020年和2021年那两年清辉也没跟着别人大规模地进行扩招,周昶当时就不认为因大环境而形成的IT产品的流量爆发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因此到了2022年和2023年,清辉也未猛烈裁员。
比周不群踏实多了。
周昶接班的前两年,经海平一度认为周昶与他父亲一样,可到了后来经海平渐渐发现周昶绝对不应小觑,清辉本来都要掉队了,可周昶又给救回来了。
“我想不通,这种东西怎么开始的?”经海平又说,“你怎么就……”
经鸿想了想:“一句话,掐着掐着就掐出感情来了。互相欣赏、互相倾心。互相征服,也互相被征服。我很喜欢他的风格,他也很喜欢我的风格。后来有次我们喝多了,这个细节就不说了,没弄到最后,再然后,周昶首先想‘在一块儿’,我坚持了一段时间,被做空的那一次后终于决定试一试这种隐秘的关系。”
“被做空后?”经海平又问,“那是哪一年的事儿了?”
经鸿继续平静回答:“2019年。我们一起快五年了。”
经海平不说话了。
快五年了。
可亲吻时的缠绵、对视时的缱绻,分明像是热恋时期。
“爸,妈,”经鸿开始讲解打算,“快五年了,我们没出什么岔子,泛海清辉都更好了。一直没被发现过,甚至没被怀疑过。当然了,只要没证据——只要你们两对父母别再带着别人突然回到家里,即使真被怀疑什么了,面对一份好的业绩股东也会说服自己的。为了保护名人隐私,除了小区的出入口等必要的公共区域外小区没有摄影头,业主只能自己安装自己家里的监控。保洁、厨师很少过去,即使过去了,固定时间也要离开,门会记录反锁时间。”
知道自己百分百地管不了,经海平沉默了下,问:“那以后呢?你们两个有打算吗?谁来继承泛海集团?”
他们家可真有皇位要继承。
“以后?”经鸿嘴角一撩,“那么久远的事儿了。我不怎么爱小孩子,也不适合爱小孩子,周昶同样。我喜欢掌控一切,但我知道小孩子们并非大人能掌控的,也并非大人该掌控的。我不行,周昶大概也不行。至于泛海……还是那句话,太久远的事儿了。我们这些美股公司全部设有日落条款,创始人去世之后投票权自动降级,那个时候泛海就不是我们的了,而是股东的,经家只是股东之一,股权只占一点点儿。您瞧瞧周围吧,绝大多数的企业都交给了职业经理人,甚至包括美国巨头,跟他们比您俩不错了,至少又多传了一代不是?那既然下一代不当CEO了,也没控制权了,不就只剩股票的钱了?钱么,活着时候我其实也没多在意,难道死了之后反而特别在意?依我意思,到时候,股权转给信任的人,转给别的公司,泛海可以延续下去,就行了。比尔盖茨现在只有微软1%的股份,08年起就不断减持,那又如何?微软仍带着他的血脉、他的基因在运营下去。他的名字早已刻在这家公司的历史上,也刻在人类科技的历史上,这些才是抹杀不了的。他那1%的股权有子女继承或者没子女继承,难道真的那么重要吗?至于换来的钱,我退休以后想扶持点什么就扶持点什么,您挣来的钱您儿子全花了,不挺好的?省着别人给祸害了。多少纨绔继承遗产后反而堕落了,还不如没有呢。”
微软现在无实控人,股东并不过分干涉CEO的管理决策,发展似乎更好了。
经海平沉默不语。
经鸿一向煽动力强,经海平都被绕进去了。
“再说了,”经鸿笑笑,“经语那个小女儿我瞧着好像聪明得很。泛海可以传给她。”
经语女儿刚刚一岁,却俨然是小天才。
经海平也喜欢她们,心里稍稍安定一点,不过还是叹了口气。
经鸿说得这样清楚,蒋梅已经想开了,很多女人对“变故”的适应度远胜于男人,明白“变故”就等于“生活”。而且她终日浸-淫网络文学,接受度也比较高,道:“既然这样,妈妈祝福你们俩吧。感情不要出问题,和和美美,千万不要毁了对方也毁了自己。”
“谢谢妈妈。”经鸿依然十指交叉,“不过‘祝福’这两个字儿好像在说我们需要一些福气或者需要好的运气,但事实上我们认为,不管是有好的运气还是差的运气,我们都能一块儿走下去,我们有这样的信心。”
蒋梅看着经鸿。
过去她很难想象自己儿子会这样。
好像极为不理智。但同时,这“不理智”又好像是由一切理智支撑着的。
“行了,12点半了。”蒋梅站起来,道,“先吃饭吧。吃完再聊吧。”因为经海平的身体,蒋梅对于用餐时间和就寝时间极为在意。
经鸿说:“好。”
经鸿太忙,才吃到一半泛海就又出了一些意外状况,经鸿必须立即赶去泛海处理危机,于是经鸿撂下筷子,直接站起身子向经海平与蒋梅告辞了。
经海平将经鸿送到门口,欲言又止一会儿,突然问:“经鸿,你——”
经鸿扭回颈子:“嗯?”
“你……”经海平依然难以启齿,好几秒后才问出来了:“你是上边儿的还是下边儿的?”
经鸿眼神平静如水,回答经海平:“我们两个,并非上下可以定义的那种肤浅的关系。说‘爱’好像显得矫情,但,您相信我妈爱着您吗?26年前她辞去工作到泛海去帮您。泛海遭遇危机时,我妈带着一支队伍跑遍全国大小网吧推广游戏以及点卡。生我、养我,我妈一直付出更多。您患病之后,我妈妈也抛弃权力,带着您前往美国,研究医院也研究医生,后来再次辞去工作照顾您直到现在。”
经海平没说话。
“对于周昶的心思,我也一样坚定着。”经鸿说,“您也许没注意到。几年之前发生车祸前,千钧一发那个时候,他打了一把方向盘,将他自己那边车头向那辆车对过去了。那是本能的一个反应。我们俩是这种关系。”
说完经鸿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道:“行了,我先走了。”
…………
因为经鸿中途离开,这次谈话也不知道究竟谈得彻不彻底,但之后经海平和蒋梅也没再与经鸿聊过这件事。
好像,经鸿周昶间的关系成了一个什么隐秘。
后来周昶告诉经鸿周不群也关心“上下”,周昶同样并未回答,说的话也类似于“我们两个并非上下可以定义的那种肤浅的关系。”用词不同,但大意一样。
在父母前出柜之后一切都与从前相同,只除了一点。
有的时候在小区里见着经海平与蒋梅,周不群会大声儿喊:“老经总!!!”
经海平不搭理对方。
可周不群越挫越勇,到了后来还开始说:“老经总,小经总刚来吃饭了。”
经海平脸炭一样黑。
一次经鸿陪着蒋梅与经海平在小区里散步,迎面撞上周不群与周昶父子,经鸿周昶视线相交,浓稠黏滞,直到他们擦肩而过。
当时经海平绝望地道:“你们才分开两个小时。”
对上一辈的复杂关系经鸿周昶也不大管。这个时候,泛海清辉的命运仍在风雨中俯仰不定,他们无力顾及太多。
可偶尔,经鸿会为下一本的《泛海25年》随手记录一点东西,都是简单的几句话。那位财经记者说过,“到了2047年,如果他和泛海依然还都活着的话,他就再写下个25年。”
经鸿相信下一本的《泛海25年》依旧会有大量内容有关周昶。
他也刻意在记录着。
他们之间的新合作、他们之间的新冲突。
此间种种。
下一本《泛海25年》后,也许还有第三个25年,记录2047年到2072年。
经鸿想,那个时候再接受采访时,他看着自己的笔迹,也许会想:原来,一本一本传记过去,他与周昶间的故事,一不小心就写秃了笔、写白了头。
【《水火难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