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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林疏觉得, 沈缚可能早就察觉到他去了哪里,只是不愿点明罢了。

而另一边,沈家的动荡终于平息, 正如在别苑时沈缚说的,不过是一次企业的权力更迭,他早已上位多年, 有老爷子生前的倾力相助,要处理的无非是些臭鱼烂虾, 一次釜底抽薪就足以将溪流下沉积的淤泥一网打尽。

得知林疏要主动去跟沈缚见面, 龙奇邃担忧地把筷子分好, 抽出椅子坐下:“你什么准备都没有,贸然上门,他不会又……”

龙奇邃担心不无道理, 站在他的视角看,这是很熟悉的剧情, 同样是被愤怒冲昏头脑后主动送上门,还是正值感情破裂的关键期,谁都无法保证不会重蹈覆辙。

龙奇邃能想到的, 林疏也能想到,他面不改色地啜饮冒着滚烫白气的蛋花汤,垂眸道:“不会了,他不敢。”

先不论他自伤的原因,既然他有本事做出这种极端行为,那么就说明还可能有第二次。这种情况下,凭沈缚一向思虑缜密又谨慎的性格,还有对他的在意程度,肯定不会把他再置于无路可退的境地。

林疏咬着筷子头,齿间碰撞发出咯吱的声音,平静地出神:每当耐下心去思索他跟沈缚之间复杂纠缠的关系,总是绕不开一个前提,那就是他必须得承认沈缚对他的喜欢,或者说爱。如果没有这项前提,他们绝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这也不能完全怪到沈缚头上,毕竟是他主动出击,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思来想去,竟然成了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他只能从当下寻找结局。

林疏神游天外想正事,然而他的动作乃至表情太过引人误会,龙奇邃小心翼翼地端详半天,破碎地挤出一句:“……不好吃吗?”

季刑霄淡定地接话:“炒得太辣了。”

龙奇邃一愣,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有人问你吗?”

“伤患忌食辛辣,我以为是常识。”季刑霄慢吞吞道。

龙奇邃:“……”

龙奇邃被一招制敌了,将信将疑地把那盘放了青椒的菜拿远了点,把清汤寡水的菜换到了林疏面前,眼巴巴道:“我想着你爱吃就炒了,没想那么多……”

“嗯?”林疏这才回过神来,仍没有搞清发生了什么,疑惑道,“什么?我是很爱吃肝尖呀,你放远做什么。”

“他说你受伤了不能吃辣。”龙奇邃果断祸水东引。

林疏停下了去扒拉盘子的手:“医生有交代过吗?”

龙奇邃委屈:“没有啊,医生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但他说这是常识。”

然而林疏自认为最缺的就是常识,别人一拿“这是常识”堵他,林疏十有八九会相信,眼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虽说不记得医嘱里有过这一条,但还是了然地连连点头,去夹新的菜。

“多吃点。”季刑霄帮他夹了一筷子。

上眼药失败了,龙奇邃气得脸比大白菜还翠绿。

林疏对餐桌上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就算察觉了也不关心。他咀嚼着水灵灵的娃娃菜,宣布道:“吃完这顿饭,我回一趟跟沈缚一块儿住的那套房子。”

季刑霄还想劝他:“不再等等吗?凭你现在掌握的信息,他完全可以编出更多的谎话来蒙骗你。”

林疏淡淡道:“见招拆招吧。”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没人接他的话。

龙奇邃不试图改变他的想法:“那……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吗?”他很不情愿地加上了“们”字。

“就算比如送你到家门口,或者你们谈判的时候,我再多叫几个人在后面站着当保镖,感觉很有必要。”龙奇邃说道。

林疏嘴角抽搐:“……暂时还没有。”

季刑霄闻言诧异地看了龙奇邃一眼,开始在心理重新评估那个有钱哥到底是不是这个人。

林疏对龙奇邃的惊人之语早已习以为常:“保镖就免了,你送我一程吧,省得再找司机了。”

不想给额外的反应时间,林疏特地没有提前告诉沈缚就直接到了他失忆时醒来的房间。

简短些称呼,就是他跟沈缚的婚房。再短点,是他跟沈缚的家。

这套楼盘地理位置极佳,处在商圈中心,靠近交通枢纽,徒步就能抵达A市的江边。跟龙奇邃报出地名时,林疏才感到一丝熟悉——这正是当年他被强逼着挑选的房子,是沈家投资开发的房地产,如今早已建成,成了本市乃至全国有名的高档小区之一。

要不是他突如其来的失忆,沈缚如今的生活还真是如愿以偿了。

林疏反复品味着这四个字。

如愿以偿。

龙奇邃的车没有经过登记,就算是豪车,在小区门口也是意料之中的被卡了下来。林疏在后座降下车窗,正欲走过来询问的保安立刻原地掉头折返,道闸杆缓缓升起放行。龙奇邃握紧方向盘,又问了一遍:“真的不需要我陪你进去?”

林疏让他问烦了:“你俩见面做什么?自由搏击?”

龙奇邃一下子不说话了。

先斩后奏,林疏人脸识别进门,堂而皇之地往沙发上一坐,在茶几上垫了一个沙发垫,把那条伤腿搭在上面,才慢悠悠地打开手机给沈缚发消息,言简意赅:

木木:回家来见我,等着你。

偌大的独栋别墅居然空无一人,电闸说不定都是关着的,全靠窗外尚且明亮的自然光透过玻璃映射进来。目光所及的各处都干净规整,丝毫没有生活痕迹,要不是餐桌上放着喝了半盏的茶底,林疏简直要怀疑,在他彻底搬走之后沈缚还有没有踏足过这栋房子。

发完消息,林疏把手机丢到一边,陷在柔软无骨的靠背中难以自拔。一楼客厅的占地面积极大,从窗户投过来的那点光还要经过紫色纱帘的过滤,等到了林疏盘踞着的地方已经所剩无几。很快便随着时间推移,天光将尽而越来越暗沉。

远处沉闷的滚雷声由远及近,阴沉的乌云裹挟着厚重的雨水来势汹汹,极快地遮蔽了整座A市,细密的雨点没有任何缓冲撒下,敲击在窗口,发出接二连三的撞击声。

室内彻底黯然下去,却到不了彻底黑暗的地步。

林疏偏过头,茫然地看向屋外,他对说来就来的雨水只有两个想法,一是下雨有可能会堵车,堵车的话他还要等很久,二就是,这样的环境很适合睡觉。

林疏歪着头挣扎了许久,还是没能拗过雨声逼人睡意的魔咒,不情不愿地闭上了眼,靠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

他以为自己会做梦,甚至期盼着从梦里得到某种启示或者预知,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几乎是意识迷离的瞬间,他便沉沉地坠入了甜美的酣眠,一直以来紧绷的身体宛若弹簧,终于在这片黑色无边的太空中得以松懈。

冥冥之中有声音在耳边回响:

快结束了。

……快结束吧。

忽然,黑色的空间震动起来,林疏迷蒙地掀起一点眼皮,发现有人正在摆弄他的腿,宽松的裤脚被小心捋到膝盖下方,缠绕着白色绷带的小腿肚正被人紧盯着观察。

林疏顿时清醒了,皱着眉想把腿抽回来,没成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算是被弄醒了,他的起床气先理智一步,没好气道:“不说一声就把别人的裤子弄上去看腿,你觉得自己有礼貌吗?”

沈缚破天荒地没顺着他的毛道歉,脸色异常难看:“这是怎么弄的?几天了?严重吗?”

“他就把你照顾成这样么?”

林疏再一次想摆脱牵制他脚踝的手掌,回道:“我自己不小心摔得,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疼不疼?”

“不疼,我好得很。”

气势汹汹地来质问了,却莫名其妙变成了被问话的那个,林疏有点毛了,他几次想挣脱出来都没成功,又不想开口求沈缚松手丢了面子,索性双手抱臂,把另一条自由的好腿放下来,尽量松弛地斜着,感觉气势到位了,才找回主动权道:

“你知道我去哪儿了吗?”

沈缚跟他对视两秒,缓缓摇了摇头。

林疏:“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再费尽周折地合伙那么多人骗我了,也是难为你说服我爸妈。”

他想诈沈缚,故意说得模棱两可,表情又足够冷漠,乍一看十分唬人。

沈缚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沉默下来,客厅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连尘埃都凝固在半空。水晶吊灯的光线在他眉骨投下锋利的阴影,将那双眼睛藏进更深的黑暗里。

如同毫无凝滞地进入了一盘棋局的对弈,沈缚选了进可攻退可守的一句话:“宝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沙发底座很矮,几乎紧贴着地面,林疏又是软着腰半躺着,因此沈缚哪怕半跪在地上,无需仰首也能跟他平视。

这很败坏气势,林疏腹部发力,想潇洒利落地坐起来,搭在一边的手臂便本能地向上扬起保持平衡,可有人却会错了意,主动接住他回落的手,五指扣在手腕上,粗糙的拇指压住跳动的脉搏。

林疏现在对他的手腕内侧格外敏感,立刻就要反转关节挣脱出来,可稍微一动就被人用更大的力气扣住了,纤细的桡骨不堪受力,骨缝之间发出微不可察的震动。

林疏猝不及防:“我手腕的疤是怎么回事?”

“……”

“你不说话我就默认是你划的。”

“……不是。”

“那就是我自己干的了。”林疏尽力抬高下巴,稳住声线,“我大概没了……三年多的记忆吧,这三年,我回国了,结婚了,还顺便得了个心理疾病?”

“不是说不会骗我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疏抓住了节奏点,语速渐快:“我为什么得病,严重到什么程度,最后是治好了还是没有,你在其中起到一个什么角色,这三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实话实说。”

“你去了南城吗?”沈缚面对他一迭声的质问,兀然没头没尾道,“去了雪山?”

林疏顿时一愣,他在跟人面对面言语交锋上缺乏经验,一时摸不清是否该顺着沈缚的话走,迟疑半晌:“……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沈缚掐住他脉搏的手指紧了紧,抬眸直视他,一字一顿道:“江临光,他死了。”

“……还有呢,因为什么?”

“因为意外。”

林疏冷笑出声:“你这是废话,我要听具体的,时间地点原因。”

又是沉默。

心脏似乎都被愈发凝固的气氛压缩成了一段,出现了室颤,林疏急迫地齿关打颤,拼尽全力压抑住自己想要爆发的冲动,从唇峰挤出:“快,说。”

沈缚:“我不知道。”

“……”

燃爆的怒气几欲破开颅顶,林疏猛然抽回手臂,一瞬间爆发的力量远超想象,他整个人都被可怕的惯性推得歪斜,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恼怒!

“你,”林疏吐出一个字,不可思议般气笑了,“你觉得这句话可笑吗?你不知道?还能有你不知道的事?”

沈缚静静地回视着他,漆黑的眼珠像是两块薄凉的冰,上面印着细碎的裂纹,纵使林疏怒火冲天,硬是不见一丝融化。

他跪着,林疏坐着。这个时候林疏能做的有很多,比如揪住沈缚的衣领狠狠甩上几个巴掌,也可以继续步步紧逼地逼问,更可以一脚踹上去,勒令沈缚滚出他的视线。

然而,这么做除了发泄积攒的情绪以外,他终究还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反倒会留给沈缚更多的反手余地。林疏到底不是当年十八岁的小孩子,电光火石之间,理智的弦先一步踩了刹车。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长长地吐出,仿佛瞬间拔高的气压,将即将喷薄的火山囫囵塞回了体内。

林疏同样沉默下来,漫长又迅速的思索后,他开口道:“挤牙膏谁都会,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精力。”

“沈缚,我真的没力气再跟你这样来回反复地试探了。”

他说:“如果说,这个如此神秘的真相由于种种原因,你真的无法说出口,真的不能让我知道。那么我可以成全你。”

“与其等着你再耗时耗力编一百个一千个谎言骗我,不如干脆从源头上一刀两断,这样谁都高兴。”

林疏低下头,用可以自由行动的手一左一右钳住那枚婚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了下来,总是卡住的骨节此时出乎意料地没造成任何阻碍。他当着男人的面晃了晃这枚银白色的圈,面不改色地随手一扔——

“咚”

戒指不知撞到了哪里,发出几声清脆的撞击音,而后便不见踪影。

林疏亦如卸下了某种担子般,慢慢道:“我们离婚吧,以后也别再见了。”

第44章 离婚 “当初强迫我的时候,你就该想到……

犹如一块巨石落地, 摔得四分五裂。当着沈缚的面扔掉一枚戒指,比任何发泄渠道都要爽快,林疏忽地吐出一口凝积在胸腔许久的浊气, 心想:

早就该这样了。

他早就该在看到结婚证, 认清现实的那晚这么做,他根本就不应该在沈缚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

婚戒彻底消失在阴影中,勉强占据手掌中央那么大的东西,被人随手一扔,不掘地三尺是找不出来了。屋外突如其来的强降雨声势渐渐平息, 只剩下冰冷的寒气萦绕在窗外,似是感受到屋内的严寒更胜一筹,最终畏缩地贴着玻璃弥漫成了模糊不清的水雾。

手和腿都被牢牢桎梏着, 林疏没办法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撂下狠话后一抽衣袖潇洒退场——事实上,这个两个人手脚纠缠的姿势相当古怪, 古怪到滑稽的地步。

林疏只好动用他战无不胜的唇舌,观察着沈缚变幻莫测的神情, 不咸不淡地说:“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是我的想法不好吗?”

沈缚静静地凝视着他, 呼吸声几不可闻,像是被冻住了,唯有收紧到颤抖的下颌暴露了他, 单凭肉眼很难判断那到底是在忍气还是在忍痛。

林疏真情实意地困惑,也是真情实感地讽刺:“我记得一开始你还说什么, 你都改了,所以我才会重新接受你,跟你在一起。为此你没少忍气吞声地伪装吧?真是辛苦了。”

“可惜, 看看现在,你觉得你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吗——你改哪了?”

栓在腕骨处的手指忽然动了,从他薄软的手腕内侧缓缓向上,强硬地挤进林疏极力并拢的五指,堪称缱绻的十指相扣。

林疏刚要皱着眉反抗,沈缚便先他一步缓声道:“你会接受我,是因为我改成了你喜欢的人的样子。”

接着,暴露在空气中微凉的手背一热,沈缚俯首落下轻柔的吻,才回答他第一个问题:“我不会同意离婚。”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什么?”林疏顿时怔住了,反诘的话语戛然而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我喜欢什么人?”

他脑海中只能想到三个人的名字:林宗嵛、葛秋婉,还有江临光。

一瞬间,巨大的诧异将他的关注点无限后延,林疏惊疑不定地反复确认沈缚没有突然失心疯后,没忍住从喉咙溢出一声嗤笑:“我能理解你不想面对离婚的问题,但这样转移话题的水平未免太拙劣了。”

“按你的意思,你没有逼迫我跟你结婚,是我重新喜欢上了模仿临光的你?先不说你浑身上下跟他有没有能比的地方,我已经跟你声明过很多次:我不是那种会找代替品的人。”

林疏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漏洞:“所以说,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何必强求?不如放彼此一马,我会让律师把离婚协议寄给你,要是怕影响太大可以不公布,总之——”

他撑着扶手想起身,又被轻而易举地抓着一屁|股跌坐回去,林疏彻底恼了:“有话就直说!自己不张嘴还要隐忍给谁看!”

沈缚放开了他,依旧半跪在那里,竟然也将自己的戒指摘了下来,夹在指尖,大了好几圈的铂金素圈反射着细微的光。

林疏瞳孔微缩——沈缚要干什么?

平平无奇的戒指向一侧倾倒,冲林疏露出隐秘的内侧:深深凹陷进去的花纹暴露在视线下——居然有字。

是一串英文。

“F…Forever Yours”——此生挚爱。

几乎是立刻,他的脑海中便蹦出了自己那副充满甜蜜愉快色调的画作,满篇令人目眩的闪粉中心,正是这么一对雕刻着英文的银色戒指,只是镶嵌物有所不同。

那应该是他跟江临光最后的订婚戒指。

意想不到的东西前后呼应起来,林疏悚然一惊,犹疑道:“你……”

沈缚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这对戒指是你定做的。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你拿出了它们,我当时非常,非常的高兴,那是你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回应我的感情。”

“从喜悦中醒来后我才意识到,它原来早就从你的手中诞生,只不过在那时它还属于另一个人。”

“从得知你跟他在一起后,我便一直在反思,研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展露出的哪些特质性格吸引了你,跟你在一起前又做了哪些事。同时对比我的不同进行调整。”

沈缚偏过头注视着雕花英文,语气似是自嘲:“或许能拿到所差无几的款式,也是你对我模仿他的肯定吧——宝宝,你的确没有把任何人当成另一份感情的寄托,是我故意展示出能博得你青睐的特质,让沉浸在伤痛中的你逐步把我当成新的平台依靠。”

林疏挺直了脊背,目光的落点在沈缚与戒指间反反复复,他实在是想不到,自己一句泄愤式的嘲讽竟能引爆这么大一颗炸弹:“……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

“证明我们的结合是相互的,”沈缚道,“无论原因,你也喜欢我。”

林疏:“……”

“所以你还是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一切,宁愿绕这么多弯子,使劲浑身解数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犹豫,让我一再推迟跟你分开的进度。”

“是我把你想得太过心机深沉了,其实你一开始编造的谎言就像一张纸般脆弱,后续纵使往上涂抹泥浆也无法掩盖它易碎的本质。”

林疏精致的眉眼冷若冰霜:“既然如此我就再说一次——我不可能喜欢你,沈缚。”

“当初强迫我的时候,你就该想到今天。”

这场牵动无数人心的面对面谈话就这样草草收尾,谈话双方都没能从中得到想要的结果。

收听转述的两个人无比感到震惊,尤其是龙奇邃,他难以理解道:“他到底想隐瞒什么?眼看着已经全面崩盘了还顾左右而言他,当别人都是傻子吗?而且替身就替身呗,送个戒指怎么就能证明林疏喜欢他了。”

季刑霄托着下巴,没有接话,提议道:“要不要换个切入点?比如你父母,他们知道的肯定不比沈缚少,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假如他们也不肯多说,我们再想办法。”

“那离婚的事……?”龙奇邃偏过头,小心翼翼地打探。

“先离婚。”

林疏按亮屏幕,映入眼帘的屏保是他从网上找的碧波蓝海,虽说平平无奇但也能看得过去:“不能再被他拖着了,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我都不能再忍受这种黏黏糊糊的恶心关系。”

魏律师经手案件无数,显然没少处理像他这种夫妻感情破裂后急着分开的情况,在听完他的要求后丝毫没有惊讶,特别提醒道:“考虑到让对方最快接受的目的,这种离婚协议我们拟定时在涉及共同财产时往往都会一刀切给对方,您有特别标注的吗?”

她发来一串预计要分割的财产数目,目测至少有九位数。

林疏干脆道:“没有,越快越好,最好不需要我后续参与。”

魏律师:“好的。”

隔天律师事务所便加急将一份厚重的文件送到了他的手上,林疏翻到最后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转手将协议寄回了他跟沈缚的房子,并不是不能发到公司,只是林疏还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免得徒增阻碍。

至于父母那边也是同理,林疏不想再节外生枝,某种程度上,他想要摆脱这段婚姻的欲望竟然胜过了对真相的渴求。

季刑霄问他:“但沈缚最后也没同意离婚不是吗?你怎么保证他会签字?”

林疏平静道:“谈话的时候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从协议的内容上他也能看出我的坚决,如果拒绝了,恐怕我们只能法庭相见了,他不会想跟我对簿公堂的。”

太难看了。

林疏在跟沈缚谈崩之后便干脆利落地把所有联系方式全拖进了黑名单,导致他的手机隔三岔五便能接到陌生号码的来电或者短信,电话他不接,短信的内容大概都是提出再见一面、再想一想的,林疏不看不想不回,来一个拉黑一个。

人也在不同的房子里倒腾,一三五七住城南,剩下的时间住城北,避免沈缚逮到他本人。

这样的拉锯战持续了将近半个月,他收到了新的快递,直接寄给了龙奇邃,龙奇邃拿着转交给他的。拆开看,里面黑纸白字写着五个字“离婚协议书”。

龙奇邃拿起来左右看了看,懵了:“这是拒绝的意思吗?给你还回来了?”

“不一样,”林疏碾开侧页,快速翻阅着直到最后,“这是新的一份。”

更加厚重的文书里增添了无数密密麻麻的文字,林疏看不懂,也不想看,他径直翻到最后一页,甲乙双方的签字处,甲方的位置上,沈缚的名字正明晃晃地写在那里,乙方的位置则空缺着,等着另一方落笔。

龙奇邃没有看见,他摇了摇文件袋,“咦?”了一声,道:“好像还有东西。”他探手进去摸了摸,没摸到,于是从一侧将纸袋彻底撕开,一张规整的长方形纸条缓缓飘出,随之一同掉出的还有一枚正在闪烁着的圆圈。

纸条被林疏抽走,圆圈则被龙奇邃小心拎起:“这是……戒指?你手上的那个?我还以为你收起来了。”

林疏垂眸看向纸条,碍于空间有限,为了写下更多的字,上面的内容很简略,以至于显得文绉绉:

前一份协议内容已看,对你太过不公,于是重新令人重新拟定。戒指找到后本不想归还,但思来想去还是物归原主,希望看在与亡故的人有些许联系的份上,你不要把它扔掉。另外,既然问题已经解决,就不要在拘泥于过去,重新开启人生吧。

林疏阅读完,默默将纸条从中间对折塞进了兜里。

他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找张大点的纸写呢。

第45章 记忆 “其实我也没有你们印象中的那么……

新拟定的离婚协议林疏暂时没签上, 龙奇邃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提议要先让律师经手,确定没问题后再签。

林疏感觉可有可无, 他跟沈缚走到这一步谁都不是因为钱, 但拗不过龙奇邃一再坚持,还是随他去了。

更改过的协议蕴含的信息量远比他想象的要大,魏律师拿到后立刻委婉地表达了凭她一个人独木难支的讯息,经过林疏同意后交给了她合伙的律所共同加班加点地核对。

沈缚作为一个健康健全,脑子有心因性病变但无生理上变异的人, 对跟林疏有哪些共同财产了如指掌,一条条列得很明确,牵连范围之广泛, 出动了三个专攻不同方向的律师才梳理完。

高昂的律师费落到了实处,魏律师将原件亲手交到林疏手中,刚坐下连口咖啡都来不及喝:“总的来说, 协议可以签,没有问题。”

“沈先生提供的分割方案要详细得多, 并且涉及产权变更的地方也提供了文件证明, 所以——”

“——抱歉, 我对这方面了解实在不多——他什么时候提供证明了?”林疏抬手打断她,目露疑惑,“协议里?”

“这……”魏律师低头整理了下袖口, 似是斟酌措辞,“是这样, 说来也巧,律所其中一个合伙人跟沈先生有几分交情,检查的时候有几个地方交割不清楚, 就顺道问了一嘴……”

其实就是猝不及防地发现这么个大新闻,惊愕之余借着协议的事情打听才是主要目的吧。

林疏低头抿了口咖啡,没说话。魏律师显然知道谁都不是傻子,被轻轻晾到了一边,只能尴尬一笑,解释道:“您放心,这事儿绝对保密,就选出来的那几个律师知道。”

“他都配合了?”林疏问。

比起私事有没有被泄漏,他更在意的是沈缚居然这么顺从。

千逼万迫,什么手段都用上了才换来不情愿的离婚协议,要是出什么岔子能多拖几天是再好不过了,他没想到沈缚非但没有冷眼旁观,还出手推了一把。

魏律师连连点头:“对——这是我们整理出的涉及的财产名单。”她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个文件夹,翻开坚硬的折页推向林疏,A4纸上从上到下罗列着一个个名称。

房子,车,股份,手表,金银珠宝还有各种眼花缭乱的奢侈品。

林疏粗略扫过一页就没兴趣了,这些他自己也有,眯着眼百无聊赖地看下一页,等着魏律师给他解说这些东西怎么分。

魏律师尽职尽责道:“纸上的这些全部归您所有。”

林疏:“……”

魏律师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权衡该不该说,最终还是开口:“不太专业的说,新协议书的内容有点像我们第一版起草的协议甲乙方互换,几乎是一边倒向您的。”

她这么说的本意是想让客户高兴一下,弥补方才的尴尬,不料看上去年纪轻轻的林先生闻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浓密的睫毛淡淡地垂下,遮住眼底的情绪。

“这就叫心虚吧,”林疏把看了一半的文件夹放下,去搅动陶瓷杯中的咖啡,头头是道,“毕竟有错在先的人总是净身出户的。”

魏律师:“……”

她早就听说过这对夫夫的大名,无论谁单拎出来都是能引起围观的人物,尤其是这位长着明星脸又有少爷般矜贵气质的乙方。

奈何名人就是名人,就算成了当事人也不是能跟她无话不谈的,这对在外人看来感情甚笃的情侣到底为什么会分开她实在无从得知。

“那如果您觉得没什么需要改的地方,就可以签字了。”

魏律师微微一笑,将仿牛皮文件袋递了过去,里头是装订好的离婚协议。她没有拆开就是出于隐私考虑,想着林疏可以带回家再签字,然而她刚松手,林疏那边就已经把厚实的文件取了出来,摆在桌上。

“可以借我一根笔吗?”

正值下午三点,坐落在街角的咖啡店门可罗雀,明媚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穿透洒下,映在林疏骨相完美的侧脸上,投掷出勾魂摄魄的阴影。

魏律师结巴了一下,边从包里摸出笔边喃喃道:“现在就……”

“是呀,这可是千辛万苦才换来的成果,所以急迫一点。”林疏用指腹怼开笔帽,笔尖落在页末的签名处,手腕用力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大名。

他半开玩笑:“不然我怕就这么拿回去,路上再让人给我抢了。”

魏律师听不懂这是否是个夸张的玩笑,愣愣地扯了扯嘴角。

甲乙双方签字,协议生效,剩下的就是当事人自行去民政局走程序了,律师的任务也便暂且告一段落。

魏律师一口气还没呼出去,就听林疏笑道:“哦还有,什么时候去领离婚证的事还要拜托你那个合伙人朋友再帮我问问了,我把我前夫拉黑了,不方便联系。”

“很高兴跟你合作,魏律师。”——

季刑宵时刻关注着他们谈判的最终结果,听说沈缚愿意离婚后大吃一惊:“他怎么说的?没逼你答应什么条件吧?”

林疏窝在家里跟他打电话,散漫道:“就是写了个小纸条,说离婚可以,既然离了婚,我就别纠结过去了。”

“……这算交换吗?”季刑霄皱眉,“意思是他宁愿离婚,也不想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并且希望以此来换取你不去调查?”

“差不多是这样。”

季刑霄听完,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没想到。”

“自从你跟我描述完他的所作所为后,我就认为他遮遮掩掩的目的是怕你们的感情破裂,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到你想起来为止。但现在看来,倒是我大错特错了。”

林疏宽慰他:“说不定他还有后手呢。哎呀,你别太在乎他想什么了,正常人强行跟神经病共情是会发疯的。”

林疏不甚在意道:“况且我说要离婚也不完全是为了逼他说实话,他就算把这些年我换过多少件衣服都说出来,我还是要跟他拜拜的。”

季刑霄迟疑了一下,试探道:“那还要接着查吗?”

“查啊,”林疏惊讶挑眉,“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他越是避之不及我就越要查。”

“你的失忆呢?就这样拖着等它自愈?”

林疏道:“医生现在也摸不清楚病因,诊断都很含糊,一会儿说是神经引起的,一会儿又建议我看心理医生,除了拖着也找不到突破口。”

“这么一看,突破僵局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了呀,刑霄。”他故意拉长尾音,揶揄道。

对面猝不及防呼吸声一停,又传来椅子滚轮拉远的声音。

“喂?人呢?你去干什么了?”林疏始终理解不了季刑霄总是一惊一乍的诡异反应,搞得他调侃几句都不行。

他的呼唤仿佛按下了牵引绳的收紧装置,滚轮声由远到近地回来了,季刑霄用闷了不止一倍的声线小心翼翼道:“你现在恢复单身了吗?”

林疏想了想:“应该……不算吧,没拿到离婚证,不过快了。”

季刑霄那边顿了顿,小心伸出试探的触角:“要不要庆祝一下?我请你吃饭。”

“光听说单身派对了,怎么恢复单身也……稍等,有电话进来。”林疏哭笑不得的话停在了半空,陌生号码打进了他的手机。

还是个座机。

林疏手指在接通键上悬空半秒,按下了接听,短暂的沉静过后,一道甜美的女声响起:“请问是林疏林先生吗?”

女声的声线很官方,甚至有点故意端着,林疏皱了皱眉:“是我,请问你是?”

他以为会是什么电信诈骗或者推销服务。

不成想接下来女生便甜美的投下了一颗炸弹:“我是HHI基金的客户经理,负责您名下的基金账户管理。”

“由于系统显示您的个人情况变更,我们需要同步更新基金账户的受益人信息,以确保后续服务正常进行。您可以通过提交相关证明文件,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

女生公事公办地停了停,等待林疏的回复,然而却没有等到,她稍稍抬高声音重复道:“您好?林先生?您在听吗?”

好半天,林疏才道:“基金?我是受益人?”

女生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口气没憋住大大地“嗯?”了一声,不明所以道:“是啊,您是林疏先生吧?您还在我们的机构档案入库了呢。”

“……能问一下这个基金是做什么的吗?”

女生那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键盘敲打声,像是在确认这个电话号码是林疏本人在用没错,迟疑道:“是华跃集团以您的个人名义设立的医疗基金,主要专注于人脑……确切地说,是脑神经损伤修复与认知功能重建方向。主要资助创伤性脑损伤、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基础研究和临床转化项目。”

“您……还好吗?”女生颇感不可思议,“您在基金名下的医疗机构还预约了定期检查,怎么会不知道呢?”

钱是公司出的,但实际经营人则是一层层的外包出去,等到了她这里已经距离核心客户很远了,不过是上班时被后台系统提醒说受益人信息发生变动,她确认后重新更改即可,至于什么地方变动了,还有更深一步的利益变动她根本接触不到。

因此她只是单纯疑惑:明明几个月前还在进行检查,怎么这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问三不知了?

一来一往之间,林疏明白这个经理只是编外人员,他将手机夹在颈窝,起身打开保险柜,从夹着离婚协议的隔板下摸出那张列着共同财产的纸。那天他没有翻到最后就连同文件一块打包收了起来,既然显示他的信息变更,那么就说这个HHL基金同样是被分割的财产。

还有定期检查……

林疏指尖在纸上一行一行地向下核对,一边平稳道:“我预约了哪方面的检查呢——抱歉,我生了场病,记不太清了。”

……HHL?全称是什么?

“啊?”女生登时慌了神,觉得自己多嘴这么一句刺探到了客户的隐私——都成为医疗基金的受益人了,怎么可能是个好端端的健全人?她磕磕巴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其实是新上任的……我慢慢说……这项基金成立以来,已与全国多家三级甲等神经专科医院及国家神经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建立了深度合作,同时投资建设了自主运营的医学中心。您、您是在那里预约了……嗯……术后神经功能评估?”

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生怕触到什么不该问的。

林疏的指尖停在一串英文名称上:「Healing Horizons Initiative」。

他读出这三个词,问道:“这是HHL基金的全称?为什么是疗愈?”

“我们同时也在做创伤后应激反应的研究,这块领域在全国都鲜少有人涉足,再加上在研究过程中不可避免会跟国外的实验室对接,综合下来就用了这个名字……我是听同事说的。”

“行,”林疏被她逗笑了,“谢谢你,方便再告诉我一下那个医疗机构的地址吗?我会亲自去改信息的。”——

脑科,神经疾病,术后,创伤后应激反应。

四个词加在一起几乎已经昭示出某种不为人知的,发生在林疏身上的可怕的事情。失忆前莫名其妙的头痛似乎也在冥冥中与之产生了关联,林疏调出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联系的号码,拨了出去。

许海盛,他在哪里当医生呢?

俗里俗气的爱情买卖乐声悠扬,林疏抽搐着嘴角将话筒拿远了些,看了眼时间,工作日的下午三点,许海盛应该拿着手机清醒着。果然,半分钟之后音乐声一断,许海盛的声音哆哆嗦嗦地传出来:“喂、喂?小疏?”

“大海。”林疏听不出喜怒。

许海盛抽了下鼻子,自从上一回在这两口子面前展露出惊人的智商后,他便自觉颜面扫地,尤其是对林疏,眼下突然接到电话堪称战战兢兢道:“怎么啦小疏?”

“你在上班吗?”

“在,在呢。”

“在哪里上班?我想去找你。”

“啊?这……好像有点不太方便,医院人多眼杂的,我腾不出空招待你哈哈哈……”

许海盛像是毫无防备的让人抽了一巴掌,把本就七零八落的语言系统抽得零件满天飞:“呃怎么这么突然呀,是发生了什么吗,你还好吗小疏,有没有想起来点?”

看样子经此两役后,沈缚也果断放弃了这么个猪队友,什么都没告诉他。现在想想,能在微信上知道他不愿意去医院,还能在深夜上门给他输液看诊,明明在医院上班,却舍近求远带林疏去了其他医院。

还扯出什么专家有事来不了,先出片子再说……其实是专家在另一个他就诊的机构吧?

“芸江路406号……”林疏对着导航低声道,“青梧脑科学中心,是这里吗?”

许海盛如遭雷劈,顿时僵硬在原地,支支吾吾,从嗓子里挤出一连串无意义的拟声词:“……我,我我我窝窝……”

“里面好像没什么人,可以随便进吗?我在门口等你。”

过了十来分钟,许海盛穿着白大褂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大门,许久未见的熟人看上去眉眼依旧,穿着轻便的短牛仔裤,双手插兜身体向后微斜,盯着脑科学中心的牌匾发呆,小牛皮包裹的腰带在胯骨上方收紧,勾勒出极细的线条。忽略他现在身处何地,要是再来个举着相机的摄影师,简直是小清新封面拍摄现场,门口站岗的人频频向他投去视线。

许海盛憋着一口气狂奔到目的地,猛地一刹车险些把自己弄岔气,他扶着膝盖冲林疏招手:“林,林疏!”

模特收到了召唤,冲安保人员一笑,从远处慢慢踱步到他面前:“好久不见。”

林疏似笑非笑:“你没给沈缚通风报信吧。”

许海盛快当众给他跪下了:“没有没有,我不敢了,我智商不够再也不乱掺和了。”

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刚想试着旁敲侧击一下林疏是怎么找到这的,就听林疏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的工资是我发的。”

许海盛:“……”

“怪不得你说沈缚能用你的工作威胁你呢,”林疏点点头,“原来不全是玩笑。”

许海盛:“我……”

“好了,说说吧,我预约的术后神经功能检查什么时候做?”——

许海盛把他带到了办公室,二十平方的小地方属实算不上大,一张桌子一只凳子外加一条沙发就占得差不多了,许海盛拉开门让林疏进去,自己则跟谍战片一样,反手锁门,再将百叶窗“唰”的全部拉下,隔绝走廊的视线,他还要去拉窗帘,被林疏无奈地拦住了:“我们是要打着手电交谈吗?”

许海盛扯了扯嘴角,拉开办公桌内侧的椅子坐下,十指交握压在桌上,沉痛道:“其实你失忆之后,沈……那个谁说过病例要对你保密的,检查去别的医院做。”

林疏问:“还是‘不这么做你的工作就没了’?”

许海盛闭着眼点点头,慎之又慎地将上下嘴唇合拢。

林疏淡淡一笑:“不用担心丢工作了,现在你的老板只有我一个人。”

许海盛睁开眼:“啥,啥意思?”

“我们离婚了,协议上写着基金归我,”林疏挑眉道,“我对金融一窍不通,但这意思应该是往后由我决定给这家医疗机构拨款多少吧?”

许海盛张大嘴:“你们……啊?!”

“不是,怎么可能呢?真离婚了?沈那个谁同意了?”

林疏托着腮眨眨眼:“嗯。你们不是牢不可破的同盟吗,怎么不知道?”

“不不不,谁跟他是同盟,”许海盛忙不迭摇头,“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他说为了你好我才骗——”

当着受骗人的面承认自己的欺骗行为了,他的脸色一下青白起来,林疏见状宽慰般拍了拍他的手:“没事,现在交代还来得及。”

配上密闭狭小又昏暗的环境,两人隔着一张不大的桌子面对面,配上他们一个松弛一个紧张的表情,场面顿时肖似审讯室问话。

许海盛看了他两秒,缩了缩脖子,开口道:“你知道你前男友,就那个江什么……他……走了吗?”

“知道,他去世了,但我不清楚原因。”

许海盛咽了口口水:“我也不知道。”

林疏:“……”

“但我知道你,”许海盛话锋一转,“你在国外的时候出过一起车祸,我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但你在事故中产生了创伤性脑损伤,需要长期治疗。你最初的病例都在国外的医院,后来因为这个事你的身体状态不太稳定,再加上叔叔也生了病,你就回国了,把你的档案什么的转移到我们这边费了好大的劲。”

许海盛叹了口气:“你可能会觉得奇怪,普通医院也不是没有脑科神经科,为什么要兴师动众的成立一个基金,建立一个机构呢。”

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难治。你的TBI其实很轻,并且除此之外没有开放性损伤。住院闷半个月就能出锅,但问题在于后遗症,出院后你的后遗症随机性很强,小到失眠头痛,大到昏迷惊厥,反反复复确定不了。后来转了几个科室,确定了可能是心因性的应激反应,通俗点说,你就是被车祸吓到了,吃药也没用,只能等着慢慢好。”

“第二,就是积德行善。这应该能囊括所有爱好慈善事业的老板的共同动机,因为难治,外力难以提供帮助就只好寄托于玄学了,没钱的烧香拜佛,有钱的修寺庙,放到医学身上就是这个HHL基金了。除却掏钱研究你的病,就是希望你早点好,就是这样。”

“你的失忆或许也是高烧诱发的后遗症,”许海盛垂下眼,平缓道,“人脑里的病,再高明的医生也不敢说药到病除,何况你的情况还越来越复杂,我能理解那个谁的想法,所以才会帮他。”

“你想啊,人的记忆就跟游戏存档一样,这个档你打出来的结局不好,它就摆在那里,你越想心理越难受,久而久之就不想玩游戏了。失忆就像一键清零,直接卡着系统BUG帮你把记录删除了,你可以存新档上去了,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当然当然,我不是在给那个谁说好话啊,离婚是你们彼此的私事,”许海盛语毕立刻警觉地给自己找补,“就是单指失忆,之前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不敢劝,既然现在都说开了,那我想劝你,没必要再纠结于怎么样才能全都想起来了,正好离婚之后公司的事也不需要你处理了,结婚也好离婚也罢,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话里话外的暗示跟沈缚的小纸条不谋而合,林疏相信许海盛没有再跟任何人串通,正因如此才会觉得茫然,他到底在车祸中看到了什么惨烈的景象才能硬生生产生这么严重的心理问题?江临光的死恐怕和这起车祸脱不开关系,已经将拼图拼到了这一步,还要接着追求可怕的细节吗?

良久,林疏轻轻抬起手腕,光洁无瑕的小臂肌肉袒露在许海盛眼前:“我的手腕上有不止一道划伤留下的疤,这也是后遗症引起的?”

许海盛闻言低头凑近了看了看,惊讶道:“什么疤?在哪呢?”

“这里,你用力摸就能摸到。”

许海盛听话地伸手按住那块皮肤,用了六分力一搓,瞬间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指腹宽的红痕,他大惊失色:“我刚划出来的不算吧!”

林疏:“……”

难为他方才还觉得许海盛涉及到专业领域有几分符合年纪的精明。

稍显沉闷的气氛为之一清,许海盛如愿碰到了隐藏在新长出的皮肤下略显粗糙的凸起,正色道:“抑郁症焦虑症可能会导致自残行为,但也并不局限于这两种病,跟后遗症或许没直接关系,但也有可能作为诱因出现。”

他仔细研究了半天,评价道:“应该划的时候只落下了皮外伤,没有缝针,加上后续保养得好,所以几乎没什么印子,这不能叫疤了。”

“我得过你说的病吗?”

许海盛放开手,接着十指交叉,维持他原来的姿势,诚恳道:“HHL基金建立也才两年不到,在此之前你的情况没人,哦不,就几个人了解,所以……”这还是得问你前夫。

他“所以”了半天也没所以出个所以然,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有点偏题,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咳,我基本上托盘而出了,能证明是自己人了不?”

林疏问道:“你想说什么?”

“诶呀,就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俩怎么会离婚的,那个谁到底怎么同意的啊。”许海盛好奇道。

“哦,很简单,就是他单方面想跟我做交换,他同意离婚,我不能再去到处问过去发生的事。”

林疏笑了一下,放松绷紧的后背,靠在椅背上:“你这算又痛击了你的前队友吗?哈哈,开玩笑的。”

许海盛脸木了:“……”

许海盛扶额:“这就是那个谁的失误了,跟我没关系。”

紧接着,林疏轻飘飘道:“我还是想知道怎么恢复记忆,你有办法吗?”——

从医院回家已经是月明星稀,为了跟沈缚兜圈子,他一周到头想住哪住哪,可以算是居无定所。最后跟许海盛确定治疗方案费了太多时间,一块把吃晚饭的时间耽搁了过去,许海盛说他要节食防止婴儿肥反弹,如果林疏想吃饭可以带他去最近的粥屋,这一朴实无华的提议被林疏婉言谢绝了。

他没胃口。

许海盛大体上已经将他记忆空白时发生的关键节点说了出来,关于江临光的部分虽说没有摆在明面上,然而一个有联想能力的人都能脑补出个因果关系:他会应激到这种地步,恐怕发生车祸的时候,他跟江临光在一起,事故原因且不论,但结局是一死一活,并且他只受到了头部撞击,很有可能是安全气囊弹出导致的。

再之后,就是他一边面对自己身体上的病痛,一边回国照顾父亲,两重压力之下他力不从心,甚至加重了病情,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下滑,迫切需要帮手,沈缚或许就是在这个时间趁虚而入,打开了一个他们若干年后能够再次沟通的口子。

那三幅画以此对应的时间段也就清晰明了了,只是这样想的话,第二幅《玻璃》是他内心最为压抑的时刻,那么排在最后的《雪野》则昭示他状态的回升,他的沈缚的婚姻没有强迫,反倒是婚后他被照顾得越来越好。

……这算是冤枉沈缚了?

林疏下锅水煮了个溏心荷包蛋,又给自己热了杯鲜牛乳,盯着锅中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乳白出神。

但那个戒指是什么情况,替身理论又是从哪来的,他总不能真的把沈缚当代餐吧……

没人告诉过他牛奶配煮蛋会很腥气,林疏吃了口蛋加奶,顿时口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令人作呕。

嗯,想想也很令人反胃。

所以说,他还是想要恢复记忆。大的谜团得到了解决,可无数小问题还在留白,大的小的共同构成了林疏缺失的人生,是不能说割舍就割舍的,旁人站在第三视角绘声绘色地描述再多也无济于事。

他也是这么跟许海盛说的。

办公室里,许海盛听完他惊世骇俗的要求,严肃地提醒:“两权相害取其轻,失忆对你真的是好事,那个谁说的话你听不进去很正常,但我现在站在医生的角度跟你说:不要再想起来了。”

林疏同样认真:“大海,我都想过了。当时我年纪小,对无法预料的灾祸缺乏应变能力,所以走不出来。你说的一键清空确实不失为一种好方法,但我不想一辈子逃避下去。没有证据能证明我的失忆是永久的,与其在未来的某一天毫无心理准备地想起来,不如主动引导干预,让我真正面对,接受发生过的一切。”

“其实我也没有你们印象中的那么娇气。”林疏说完,飞快地摸了下脸。

“……唉。”

许海盛道:“目前没有‘一键恢复’记忆的方法,但可以尝试结合药物、记忆训练和心理治疗,可能会付出很久很久的时间精力,也不一定有效果……你愿意试吗?”——

形状完美的荷包蛋上被倒了点酱油醋,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林疏用筷子夹着吃了,仔仔细细地漱过口后再去喝他已经变得温热的牛奶。

空了一下午的胃里有了粮食,人便有了精力去做别的,林疏慢慢舔掉嘴边沾上的一圈奶胡子,接着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抹掉嘴边的残渣,最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锁手机打开通讯录,三下五除二地将同一个被他拉黑的人放出了黑名单!

木木:dd

木木:1

木木:离婚这个事可以暂缓一下了,我违约了。

木木:你可以开始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