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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呢?这回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已经提前做了丢羊预案,若是前一小队的羊丢了,让后一小队的赶羊人一起赶过来。但实际操作上,常常最后两只小队歇息时点羊头,少了一两只。

放羊这个词素来形容散漫的群体,不是没有原因的。羊在路上吃草,这边啃啃,那边啃啃,草吃得痛快了,忘了同伴,忘了赶羊人,掉队一两只也是常理。

至于走散羊的去处,有几只羊是被沿途驻扎的牧民收留了。像是庙会灯会专门在街上侯着捡不小心被挤掉的“蛾儿雪柳黄金缕”的人那样。某一天忽然收获了大自然的馈赠,捡到一只羊。

要是去问,就是“没看见”。反正漠上地广人稀,藏一只羊有的是地方,再不济藏在肚子里。嘴上油汪汪的,狡黠道:“谁知道去哪里了?”

为了一只羊去努力搜捕,或者折腾拷问人家,又太过费时间。

范毓奇开导云起:“掉个把只羊很正常,头几年打仗喀尔喀赶羊做军粮,还是官兵压整呢,也没工夫和极少数捡便宜的计较。”

云起只好另辟蹊径,宣布若是不丢羊或者只丢一只羊,到了归化城可奖励牧羊人一只羊。

如此一来果然牧羊人上心了不少,可有些时候丢羊也实在无奈,譬如此刻。

“回姑姑,那羊应该是被狼叼走了。”那个牧羊人抱怨,“我们带的羊这么多,狗却少,那些狼精明着呢,夜里趁着人休息,偷偷掏走一只羊。”

这个确实是现在没法立刻解决的,云起唯有在小本本上记下这个教训,下次要多带狗。

就这样磕磕绊绊一路走,终于在青草变黄的时节,到了离归化城还有几日路程的一个小聚集点。这里有一些游商,是各自寻门路往乌里雅苏台做生意的,那里有驻军,一些军需用品得靠商人们运过去。

赶路这么久,忽然见了熟悉的讲汉话的人,商人们都很高兴,夜里燃起篝火,对酒当歌。

云起倒意兴阑珊,自己拎着一盏灯去看羊。

她颇有些心疼,因为长途跋涉,这些羊眼见着瘦了。到底是按照斤两定价,瘦一斤就少一斤的钱。

云起摸摸一只羊,感叹了一句:“怎么都瘦了。”

“路上长途跋涉,难免的。其实若有空闲时辰,可以把羊在归化城外草场养养,养肥了再出栏,获利更多。”

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云起警惕着回身,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右脸上有个疤。身着布衣还打着补丁,一看就是游商中没挣到钱的那种。

“贵人勿怪,小子王相卿,都叫我王二疤子。只是愿与您分享些经验。”

第56章 大盛魁 那边商人们的篝火亮着,云起回……

那边商人们的篝火亮着, 云起回头望了一眼,范毓琦与他们不知谈到什么开心事,迸发出一阵阵笑声。

再瞧瞧自己这边黑灯瞎火的状态, 云起心里明镜似的,径直对着年轻人说:“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吧, 有什么事,直接说。”

那位外号叫王二疤子的年轻人挠挠头, 笑了起来:“哎呀,被发现了呢。您眼力真好, 确实是看您气度不凡。刚才想要过来套个近乎。”

云起手环抱着,冷眼瞧他。就知道是打着这个主意。

只是方才这人说的养羊之道, 听上去有几分意思。云起追问:“你从前做过这样的生意?”

“不是我的生意,刚出来讨生活时被人顾着看过羊。”王二疤子道, “东家急着开春卖钱,我跟他说多喂俩月草, 每头羊能多长点肥膘——之前小时候我观察村里大户养羊时发现的,只是那人急着卖钱,最后没听。”

“我想着您的生意家大业大, 若是说是能用这法子,一定有益。这羊养上两三月,丢掉的肥膘也就养回来了, 到了出栏时一头羊至少能多两三斤肉, 卖价也高的很,这不是好事吗?”

年轻人脸上那道疤随着笑容舒展开,显得没有那么乖戾,倒有点憨厚。

闲着也是闲着。云起索性与他闲聊起来。

“你说我家大业大,怎么说?”

那年轻人嬉皮笑脸说:“我们都是在外头瞎跑的小商人。也曾听说过, 今年年初万岁爷特意恩许让十二家皇商拿了票号可以北上行商。大家都羡慕的很。今日在这里一见,如此体面的队伍,如此多的羊群,小子一眼就看出气质不凡。论起来,就连十二家中实力最强的范家少东家在您面前,也是尊敬得很,您不是贵人还有谁?”

云起:“接着说。”

瞧她并没有不耐烦的态度。那人就继续说下去。

“我也就是斗胆猜猜,您说这漠北的贵族,王爷郡王公台吉,多是多,能有这手笔的不少。可是敢让一个女人来领着商队出来跑商的,那可真不多见,除了刚到漠北的那一位金枝绿叶,似乎也没有别人可想。”

“你倒机灵。”云起见这人似乎挺利落,转而想起公主临行前所说,若有机会可以招揽些小商人办事,因而说,“若有机会,你可养十头羊瞧一瞧。”

王二疤子听懂了一丝意思,整个人惊喜不已,遂将自己行商底细和盘托出。原来他是去岁底拉着两个朋友凑了点钱跑到这口子外来做生意。在乌里雅苏台走了几趟,那里跟归化城一样有驻军,就有需求,这个小据点的游商们大多是做那边的生意。

云起听了,暗自记在心里。这乌里雅苏台瞧着也是个行商好地方,回头可以向公主禀告,等自家驼队建好,可使人过去瞧瞧。这个疤子或许可用。

夜色里,王二疤子一脸激动回到篝火旁。此时商人们许多喝了酒,已经聊天聊累了,各自回小帐房歇息。他的两个伙计也是,卧在地上,鼾声如雷。

王二疤子上前把人摇醒:“喂喂,醒一醒。”

不醒。

他在人脸上拍了两巴掌,两个伙伴终于惊醒:“怎么了?”

“有牛虻,帮你们扇扇。”王二疤子正色说。

个高些的伙伴狐疑着瞧了瞧,道:“二哥,你怎么不来篝火前吃散伙酒呢,我们伤心之下,把最后一点酒都吃完了。”另一个也说:“唉,想着或许是最后一次在这草原上,我都想哭。”

他们三出来做生意一年,不仅没赚到什么钱,反而把带出来的几个铜子亏得灵光。没办法呀,穷乡里出来的人,原想着王二有个熟人在乌里雅苏台做个杂役,能借着门路倒卖些东西。谁知熟人狠呐,一张口就是拿银子,拿了还不管事,推说军中人情千丝万缕,那有些事情不成也正常。

想到这,王二疤子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还散什么伙?不散了!眼前就有条通天路!”

一个伙计清醒了:“你又发什么癔症,不是说好了么,我们货物全低价清给别人了。”

“就是,我还想着回去过个年,然后租两亩地,说个媳妇哩。”另一个伙伴显然也不满。

见状,王二疤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素来是这两人的哥哥一般架势,如今忽然给他俩跪下,这两人眼睛都瞪大了。

“算我求求你们,最后一次,就一次。真不行,我就彻底死心了,回去给你们当一年长工还这个情!”

王二疤子这人素来有些狠劲,虽然云起没给他句确保的话,但愿意搏一搏。话说到这份上,两个伙计也无法,只好跟随。三个人一起,“无名无分”跟着

春鈤

云起的商队跑来跑去,赶快要走丢的羊,扯草喂牲畜,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

范毓奇过来瞧公主的羊群时,也注意到三人。先警惕着问了问情形,发现不过是几个泥腿子毫无痕迹,云起也不像很看重他们的模样,就随他们去了。以为不过多了三个长工而已。

王二疤子就这样跟在队伍里,乐呵呵伴着羊走。到了归化城城下,士兵考验文书时,竟然把他几个也算做了云起所领商队的一份子,喜得他挑了十只羊洗刷一番,把路上灰尘洗掉,白花花的毛色,瞧着卖相很好。

归化城还是老样子,费公告老还乡后,又派了个将军来,不过这个将军对商人们态度平平,几乎没怎么管过事,许多规矩还是沿袭从前。

令王二疤子惊讶的是,竟有穿官袍的人亲来慰问云起。以前他点头哈腰都够不着的人物,此时却忽然显得格外有礼,真是奇妙。

冷眼观察了好些天后,云起把王二疤子叫过来,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这是本金,我预备开个小商号,你来做掌柜。”

王二疤子千恩万谢,就要叩首。

“行了别弄些虚头巴脑的,认真做事才是硬道理。”云起道,“你可有什么想取的店铺名,响亮点的。”

“叫大盛魁如何?昌盛的盛,魁首的魁。”王二疤子笑道,“我做梦都想当掌柜了,这名字还找人算过,很吉利的。”

“大盛魁是吧,知道了。”

云起回屋将这个商号名记在册上,纸上还躺着另外两家商号名,也是什么吉祥昌盛。像王二疤子这样的小商贩,她进城后另外有投资两家。依照公主的话说,是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虽说如今范家办事还是很勤快的,但也需未雨绸缪,多储备些商号的人才为公主所用。

将这些商铺的店名以及掌柜姓名记载好,云起将其放在木匣中,预备等羊马市的情况摸清了,集合成册,让先行带货物去漠北贩卖的商人带回奏知公主听。如今这条路尚未有驿站,只好倚靠这流动的商人传信。这也是她为何急于收几个小商号的原因之一。

有着公主这一层关系,店铺的手续文书办的非常快。没两天就下来了。

拿到写有“大盛魁”字样的商户文书,王二疤子激动把那张纸亲了又亲,连同两个伙计一起,欣喜若狂,发誓一定要好好做事。挣得一个好前程,方才不辜负了这柳暗花明的机会。

忽然成了掌柜,云起姑姑还特意先预支了他一笔薪水,让他选两件体面的衣裳穿,免得丢面子。王二疤子换了一身崭新的蓝布长衫,浆洗得笔直挺括,内里夹棉,为即将到来的冬日御寒。

抽空与几个旧相识见面,人人见了他都说,“哎呦,发财了”。

“哪里哪里,大家一起发财。”就着砖茶,众人闲聊,既然谈到发财,有一个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朝廷正在规划一条羊道,说是方便咱们赶羊从归化城到北京城去。”

“扯淡,官府管这事?”另一个摆手道,“我从前也试着赶过一次羊进京,没有靠山,过一座城出一次血,那些要钱的比羊吃的草还多。”

“也是,反正八旗老爷们也不缺羊吃,管这事。”

……

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王二疤子听在耳中,却心下一动。如果是他如今认的大主子,说不定真有这本领。

从漠北回来的那些商人,大多把带回来的羊在新建的羊马官市出手,或换作银两或换成茶叶等新货物,预备着再去卖。独云起姑姑的商队还留着大批羊,哦还有一个范家也没出手,肯定是早早知道消息等着东风一起来。

王二疤子因此去求云起姑姑,带他进京长长见识。

“你不是要养肥羊吗?”

“我都跟两个兄弟交代好了,他们一定会养好的。我在路上也能照看羊。”

云起倒无所谓,便答应了。

秋高气爽,挑了一个吉日,王二疤子跟着一行羊出动了。

果然设了个京羊道!规划了一条专门的道路,沿途还有些本地人出来帮忙维护,防止羊跑掉路边的田地里去。如今田里没有庄稼还好,若是春夏有青苗,羊吃了苗,肯定要闹纠纷。

这么难缠的小吏,如何愿意乖乖听话?王二疤子很是好奇。即使是有官方文书,但每年都有那么多官方文书,底下人若敷衍了事,那事情也很难办成。

他实在好奇,去问云起姑姑。

“光凭文书让他们心服口服做事,肯定不成。”云起道,“他们之所以愿意,是因为公主上奏之时说了,收取的三分羊税里,有一分专门分给沿线维护小吏。”

王二疤子恍然大悟。

公主真乃神人也!这回他可是跟住一位财神爷,不,财神娘子了。

第57章 来信 暮雪传至紫禁城的奏匣是自张库官……

暮雪传至紫禁城的奏匣是自张库官道, 由驿递员骑快马直接传递过去的。速度比云起他们赶羊至归化城的队伍要快上许多。早了一个月先送到京城。

康熙皇帝打开奏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画。拿起来一瞧,他不由得微微笑起来。这张画描摹出四公主在草原上的模样, 画中女子抱着羊,穿一件传统的蒙古袍, 神情惬意,嘴角还有淡淡的笑意。活灵活现, 就是这画法瞧着倒有点像西洋画技。

四公主看起来已经适应了草原上的日子。不错,他心里想。

做阿玛的人看见孩子过的开心, 自然也是舒心的。

画之下是一封家信。絮絮叨叨写满了一个远嫁女儿该有的话。

四公主从前在宫里时话不多。但写起字来确实有模有样。这孩子未免太过内敛,远离家乡后, 方才敢通过文字将孺慕之情表达出来。他心里这样以为——自幼就登基当皇帝的人,自然而然的以为普天之下都以他为尊, 爱戴他。

有了画和信的感情基础做打底,他在看那封奏本时也不觉得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反而有些欣慰。四公主果然长成了,知道为君父分忧。至于设羊马官市,开京羊道这等小事。顺手就可以吩咐底下人去办, 并无异议。

康熙皇帝特意带着这幅画去给太后请安。拿出来让老人家瞧瞧。“四公主在漠北过得很不错。无论是土谢图汗,还是她的额驸都对四公主很好,您老人家也可放心。”

太后将画拿进细细看了看, 脸上有了笑容:“我小时候在草原时也爱抱着小羊玩。还养了一只, 就跟宫里养猫儿狗儿似的。”

太后因年老而生长褐斑的手轻轻抚摸画中的小羊。又抚过四公主年轻的脸庞,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能在草原上好好过日子。我也心安了。”

当时让四公主抚蒙漠北,皇帝是特意来信问了太后的意思。太后说四公主年纪正合适。方才有了这桩婚事。

虽说太后与四公主的祖孙情并没有和亲自抚养的五公主那么浓厚。但到底是她的孙女。眼见着四公主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嫁的还是漠北这等比漠南草原更遥远之地。她也有些于心不忍。四公主出京时,太后还在佛堂为她祈求过平安。

就像当年她离开草原嫁去遥远的紫禁城, 额吉也曾为她祷告那样。

嵌东珠金佛安坐佛台之上。篆香的白烟袅袅,缓缓扩散于翊坤宫暗室。

宜妃拜佛完毕,在侍女搀扶下起身。

外间,太监张起用领着小太监们进门,一脸喜气洋洋:“禀宜主子,四公主寄信来了。”

宜妃眼睛一亮,嘴上抱怨:“这个丫头,终于有信来。”手却一伸,将信接过,用不侍女,自己就要拿剪子拆开。

张起用道:“公主还使人带了礼,都在这里了。”

已是冬日,离腊月也差不了多久,暮雪特意给皇帝太后宜妃等都备了礼物,以作年礼。

漠北草原有不少上好的皮货,这样寒冷的天气,穿着刚刚好,送给宜妃的就是一件绯色缎面内滚白貂皮马褂。袖口处内侧金线绣了几个小字,“平安如意”。

宜妃拂过那略显粗糙的针脚,笑道:“这丫头,嫁人了女工还是老样子。”

瞧瞧就这针脚,除了四丫头也没有旁人敢这样绣了。

她把已经拆了一半的信件

椿?日?

放在一边。先试起这件马褂来。那里的貂皮是极好的料子。一上身就暖意洋洋的,甚至在这烧了地龙的殿中隐隐还有些热。

宫女也在旁边笑着说:“老话都说,闺女儿是小棉袄。咱们四公主啊,可是娘娘的白貂。”

“这话也是真的。”

宜妃穿着那件白貂马褂,在大穿衣镜前照来照去,上翘的嘴角始终下不来。又瞧了瞧其他送来的年礼。这才愿意坐下将那封信好好看一看。这信也怪,拆开外头的,里面还有一层信封。

她先把外头的信纸快速扫了一遍。字迹亦可显露一个人的状态。四公主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宜妃却注意到了,这孩子心烦意乱的时候,写出来的字就要小些,像是受了委屈一般缩着。心平气和的时候,字会微微放写大一些。这纸上的显然是后一种字迹。

宜妃因此放了心。看来并不是报喜不报忧或者专挑好的来说。四公主是真的在草原上,过的还不错。

那个敦多布多尔济应该挺识相的,这很好。

看罢了信,宜妃将信纸折起来,单独拎出里面的一个小信封,和张起用笑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就是隔着这么远。那操心的事儿也海了去了。瞧瞧,她还指挥我做事呢。你晚些时候带着点小厨房做的点心。去上书房瞧瞧。见了五阿哥让他抽空来给我请安。正好他姐姐也给他带了东西,让他一并带回去。”

她又想起:“对了,你若见了四贝勒,也记得私下同他说一声,四公主也给他带了东西。到时候就叫老五一起带出宫去。他们自己拿好了。”

除了给其他阿哥准备的通用礼物之外,四公主还特意给四阿哥准备了一份。什么时候四丫头跟老四也有交情了?宜妃想了想,或许是送嫁路上时,兄妹情深了一点。

听说四公主准备了礼物的消息之后,五阿哥很快就来给宜妃请安。

“怎么样?四姐在草原上过得好不好?那个敦多布多尔济没有欺负她吧?我可是威胁了他,要是他敢欺负四姐。我立刻骑马找他去。”

“这么大的人了,说话还这么四五不着调的。放心吧,你四姐很好。”宜妃说着将信递给他,“你瞧瞧,有件事你在宫外替你四姐办好。”

五阿哥看完:“这有什么都是小事,包在我身上。”

他素来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出宫回府,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直接喊长随去请四公主在京城当铺的掌柜和掌柜娘子过来府上一叙。

天色已晚,最后一抹余晖卡在四合院的窗子边缘。

算珠噼里啪啦播放,荣安当铺的掌柜娘子翠姑一手打算盘,一手核对账目。

快要年底里,当铺已然开始盘账。自从公主成了这座皇当的新主子,翠姑趁此东风开始管理账目。

这一年当铺的经营大有改观,公主投进的本金都发出去生利息。他们家当铺待人以诚,无论是当还是取,用的都是公平秤——这还是公主的点子。因此即使京城当铺都学起荣安当铺,在铺子门口设遮羞板,还是有许多客人愿意来荣安当铺,哪怕要多走上一个时辰的路。

翠姑算账,胡掌柜走进来,拿了把紫砂壶吃茶。

“门板都盯着伙计们上好了?”翠姑问。

“好了,都妥当。”胡掌柜挑了把椅子坐下。“怎么样?你这账算的如何。今年应该挣了不少吧?我瞧着比去年强。”

“是还不错。”翠姑把手拿开,示意他瞧算盘,“总有这个数。”

胡掌柜探头一瞧,呵,四千两银子!顿时笑容满面。

“这可比去岁多太多了!等到内务府收银息,公主见了这利钱,必定欢喜。”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砰砰”急促叩击声。

这都打烊了,还有谁来?夫妻两个从里间往外张望。

伙计举着油灯拉开门闩,冷风灌进来,冻得伙计一缩脖子:“这位爷是?”

那人戴着一顶半新不旧的皮毛,张口道:“五爷府上的,请掌柜过去。”

翠姑和胡掌柜对视一眼。

有这样气度的下人,又是五爷这样称呼,只有一个——五贝勒爷。公主因在漠北,五贝勒作为哥哥自觉留心妹妹的产业,隔两个月派人到当铺瞧上一眼,实则是督促之意,不让他们含糊。

两人不敢耽搁,忙套上棉袍跟着来人走。

灯笼照亮石板路,贝勒府里的灯总比外头多上许多,照得路发亮。

翠姑与胡掌柜在耳房略等了等,回禀过主子的太监过来领他们进门。

进了屋子,两人请安行礼。

五阿哥坐在椅上,一挥手:“行了,你们主子有事吩咐。”

门口侍奉的太监适时捧上一个信封。翠姑与胡掌柜忙接过,心里猜测,说他们主子有事吩咐,那么一定是公主托人带消息来。

五阿哥懒懒道:“她弄了些喀尔喀的肥羊来,要你们开个涮肉馆,就这点小事。对了,那个在内务府挂了名的范家如今也伺候着四姐。你们要短什么叫范家去跑。”

开涮肉馆?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翠姑一边敷衍着赔笑,一边拆开信,有几张信纸和一个荷包。她扫了一眼信纸,笑着的嘴角抖了抖。胡掌柜凑过来,倒吸一口冷气。

整一千头…一千头羊交给涮肉馆卖?今冬卖完?

胡掌柜简直要晕倒,还是翠姑暗中掐了他一把,方才稳住。

本来还想说一说话,可是五阿哥不耐烦,又挥了挥手:“行了,就这事,下去吧。之后有事找王府长史说说就成。”

他俩只好答应着退出屋子。

等回到家中,胡掌柜嚷嚷道:“这也太难了些吧!不是,这么多羊,在哪儿呢?那一个馆子也没那么大地儿放羊啊,就是盖羊圈,这羊圈得盖到护城河外头去!”

翠姑将那封信复又拿出,凑近借着烛火又细细看了一遍。

她又将那荷包看了看,本朝有近年关时给底下人发荷包做赏银的习惯,原来翠姑以为是赏赐,然而把荷包打开,发现里面是三张字条。

字不多,言简意赅——“佳肴”“造势”“借势”。

翠姑一面瞧着三条锦囊妙计,一面瞧着书信最后部分的文字,眉头渐渐舒展。“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58章 北来鲜 京城的冬天,对于景寿这样的八……

京城的冬天, 对于景寿这样的八旗子弟而言,当真是一段难得畅快的日子。

进了腊月,总学里的师傅告假还乡, 启程回去过年了。他们这些年纪不大不小的八旗子弟,便统统放了羊。因为尚未领职务, 也未成家,没有什么正事可做, 不过整日在外头游荡着。又因为是旗人,总归有一份禄米领, 饿不着,因此悠哉悠哉。

天气冷, 景寿便常常去正阳门旁边的一家茶馆。那里专门有人说书,一盏茶, 一碟瓜子儿,把二郎腿一翘, 坐在那铺了垫子的椅子中,听着说书先生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炭火烘得暖熏熏的,也不会冷。景寿常常往那儿一坐就是一天。

今个儿说书先生讲的这一出戏是苏武牧羊。

身穿长衫的说书先生把醒木一按, 巧舌如簧,活灵活现的讲着苏武是如何艰难。

“要说这北海的风雪可比咱们京城的强多了。那大雪一下,白茫茫一片, 什么也瞧不见。别说稻子呀, 小麦呀,就连草根都难找。苏武这等天气被奸人逼着出来赶羊给羊寻吃食,又是何等的苦。他赶着羊在这茫茫雪地里面,越走越饿,越想越急。心里气愤, 我堂堂使臣,凭什么替你这单于老儿看羊了呀?与其饿着不如弄一头羊来吃。仗着草原辽阔,没人瞧见,还真就把一只羊羔就地宰杀了。顺便拾了羊粪,架着火预备烧雪水煮羊。”

台下听见羊粪煮羊几个字迸发一片哄笑。

“——您诸位别笑,这羊粪烧起来也没什么味道。”

说书先生笑眯着眼睛说:“等羊肉烧好了,他大

椿?日?

吃特吃,那滋味可真是好。不愧是北海塞上养出来的羊,那一点膻味都没有啊。吃下羊肉身子暖暖的,他方有力气挨过这漫漫冬日。”

“后来苏武返朝面圣,“说书先生把醒木往案角一拍,声道,“旁人问他在匈奴十九年有什么可留念的,诸位猜他答的什么?“

满堂一静,有爷们嚷嚷“他匈奴的老婆孩子”。

说书先生摇摇头,“答的是——“,他故意拉长嗓子,卖了个关子,“臣在湖边牧的羊,可比这里的肥呀!”

哄笑声四起,嗑着瓜子的景寿险些给瓜子壳呛着,咳嗽着灌下几口茶。

说书先生一抱拳:“只是胡诌的一个笑话,逗各位一个乐,请大家莫怪。咱们书归正传,这苏武即使在这冰天雪地渺无人烟之处,也从未忘却一片忠心,日夜持节旄,纵使只剩一根空杆子,也绝不放手……”

听罢说书,除了为忠心耿耿却在塞上蹉跎数十年的苏武感动,景寿还有点想吃羊肉了。

或许,可以让跟班买两斤羊肉回来吃?

他正思量着,踏出茶馆,却见前头街上围了一些人。

有热闹可瞧,当然要凑过去看看。景寿连忙招呼跟班赶上挤到人群当中。却见是一家新开的酒楼。掌柜正指挥着伙计架梯子,合力往上头挂招牌。哟,这招牌上的字还真好看。也不知是哪家的墨宝。金光灿灿写着北来鲜涮肉。

景寿好奇道:“你这店名是何意?”

那掌柜也是个和气人。态度很好的说:“咱们这家店是专营羊肉涮肉的。所选用的羊皆是自漠北赶来的羊。说起来也算是跟贡羊同宗同源呢。”

“胡扯,”一个路人颇为不屑的说,“还漠北赶来的羊,漠北离这有多远,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就是,保不齐是从哪儿近处收来的羊,你别吹破天去。”

掌柜拱手道:“这羊也做不得假,等明日开张,诸位一吃便知道了。因为是新店试营业,头三日我们还给各位让利。您只需付九成的钱。还望各位多多捧场,来试个真假。”

“若是假的,”那掌柜挺起胸膛,“我们不仅不要钱,还倒找你一餐饭的银子。”

景寿听着来了兴致:“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景寿笑道:“行啊,小爷我明天就来试试。我先告诉你,我家可有人在朝堂上当差,每年冬至时也能收到一只万岁爷赐下来的羊,那是正儿八经的贡羊。不巧,小爷的舌头也厉害的很。我真是吃出味道不对了。向你要钱你是跑不掉的。”

那掌柜笑起来:“恭迎大驾。”

第二日晌午,景寿特意邀了二三好友一起来这北来鲜涮肉馆。他的狐朋狗友听说掌柜的话,个个都感兴趣,要真能白吃白喝还多弄些银子回来,谁不愿意?

几人一边玩笑一边走,等到了北来鲜时,却见有不少客人。

“实在不好意思,要请您等号?”

“等号?”

那伙计殷勤地拿了一张写了数字的木牌给景寿,另有伙计掀起厚厚门帘:“请您在里边稍等,会叫号的。”

那里间像是特意设的等候处,摆了许多板凳,中间燃着碳火,也有倒茶的伙计,甚至还备了瓜子。

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人领他们进去,在二楼外间的一张桌子前请景寿入座。

景寿摘了暖耳,瞥见墙上挂着一幅《全羊分档图》,从羊脖子到羊尾巴标得明明白白,什么羊腿肉、羊上脑、羊里脊……

他稀奇道:“吃个羊也有这么多名堂。”

跑堂的拎着铜壶斟茶,笑道:“您几位是贵客,家中必定料理精细,这不同部位的羊肉吃起来口感不同,都分清了方才不辱没您几位的身份。”

这话听着倒像冷天吃热茶一般舒坦,景寿道:“有什么菜报上来听听。”

那跑堂伙计麻利报菜名:“好嘞,有羊腿肉羊上脑羊里脊羊尾油……您要是一时不知道挑什么,不如点一个满堂锦绣,各种部位羊肉都尝尝,哪个觉得好,叫我加菜就是。”

“行,就来一盘满堂锦绣。”

先上的铜锅,锃亮发光的新铜锅瞧着就干净,衬得汤底愈发清亮——几片老姜、一撮小葱,再添两颗红枣。敢用这样的清汤,吃的就是肉的原滋原味。

伙计端着一大碟羊肉往桌上一搁,不同部位的羊肉或为片或切成条,分类码在碟中作莲花状。景寿夹起一片羊肉片,真薄,这刀工绝对比他家里的厨子强。看着肉片就知道这北来鲜有两把刷子。

炭火催得汤面咕嘟嘟起泡,夹一筷子羊肉片儿往沸汤里荡两下。眼见绯红褪作灰白,肉边儿微微打着卷儿,即刻捞起,往芝麻酱碟滚上一滚,送入口中。

旁边的朋友很热络地问:“这羊肉怎么样?不是贡羊吧。”

“不是贡羊。”

朋友大喜,清了清嗓子预备找麻烦,却听见景寿激动道,“可是这个比我家里还要好吃些!”

“景寿啊,你没事吧?”

“真的,”景寿道,“我骗你能多拿银子?爱信不信。”

他懒得解释,用筷子夹起另外的羊上脑,忙不迭涮肉,低头猛吃。

朋友们狐疑对视,但见此情景,也不免好奇,夹了一片羊肉涮。在白汽氤氲将羊肉送入口。

你大爷的,是真的鲜啊!

遂低头猛吃,甚至为了最后一片羊里脊肉的归属小小争执起来。

景寿动手最早,此时已吃得心满意足,拍拍肚子,看乐子一样看着朋友们争。却忽然瞥见楼梯上走上来一位气质不凡的男子,由掌柜亲自陪着,殷勤送进了雅间。

这人倒像在哪里见过。景寿琢磨着,在哪里呢?

忽然,他猛地坐直了,见傻子朋友还在闹,索性自己将那块肉一把夹过,塞到口中。顺带招呼小二结账。

“你干什么这么急着出来。”朋友被外头的冷风吹着一打颤,埋怨道。

景寿拖着几人走了好远,才神神秘秘道:“这店当真来头不小。你猜我刚刚看到了谁?”

“谁啊?”

景寿悄悄附耳过去。朋友听了,眼睛瞪圆了,字正腔圆地说:“我日你大爷的。”

北来鲜雅间里,四阿哥皱眉道:“你怎么把两个小的也拐过来了?”

“哎呀,说的这么不好听。我给额娘请安,他俩正好在那里玩,趁着今日不上学,额娘叫我带着他们出来玩玩。他俩也要出宫建府了。”五阿哥解释道。

八阿哥已经起身,微笑着向四阿哥问安。九阿哥倒是打了个招呼就算了,仍站在雅间门口好奇张望着外头:“这店生意可真好,我算一算,若是一桌能收入一两银子,那么……”

“行了,小九,别算了算得我头疼。”五阿哥招呼道,“快点过来,人到齐了,正好涮肉吃,我可饿了,能吃下一头羊。”

木炭毕剥作响,汤里羊肉鲜甜。宫里的好东西吃得多了,也不会有什么大惊小怪,只觉得羊肉品质不错。

但是这店里芝麻酱倒有点特色,蘸着肉吃,只觉羊肉愈发甜润。

吃吃喝喝,九阿哥好奇问:“这羊是怎么运过来的,成本几何,耗费几何?”

五阿哥只把一片涮好的羊肉丢在他碗里:“你多吃点肉。”

别整天在那里琢磨些算术几何之类的。

四阿哥道:“走京羊道来的。”

“可是,倘若羊大量赶过来许多,这价钱不就下降了吗?”九阿哥不解。

四阿哥笑了一下:“但吃羊肉的也多起来了。”

九阿哥仍琢磨,旁边的八阿哥低声提醒:“像咱们现在吃的这一家涮肉馆如此受欢迎,不多时肯定有其余涮肉馆跟着开起来,吃羊肉的就多了。”

“是哦,多谢八哥,这块肉给你吃。”九阿哥

春鈤

解决了一个疑问,高高兴兴与八阿哥一边聊天一边吃起羊肉来。

四阿哥瞥见五阿哥身上穿的缎面狐皮长袍,心知也是四公主所赠,因为这样的袍子,他也有一条不同色的。

他举起酒杯,与五阿哥道:“你放心了罢,她就算在冰天雪地里,也能很好。”

五阿哥笑道:“是呢。”

说着,两个酒杯一碰,清脆一声响。

酒足饭饱,几人在随从们簇拥下出门。才出北来鲜,只见一朵雪花安安静静飘落。

京城落雪了。

第59章 塞上雪 漠北的雪,远比京城的落得热……

漠北的雪, 远比京城的落得热烈。

无尽的雪被寒风裹挟着,棉被一样罩在冻住了的草原上。生平第一次,暮雪见着如此盛大的雪花, 一夜之间能把毡房的门口堵上。

大帐的位置已然换了另一处背风暖和之地,侍卫们在原先幕城的位置用雪砌墙, 减少些风。大帐本身也经过了一番加固,春秋一般围两层毡, 到了冬日,又多加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毡。内里也加挂了一层绸缎面毡子。大雪降临之时, 即使是白日,大帐内也是暗淡的。唯有室中的珐琅熏笼里, 跃动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偶尔噼啪一声响。

也不知道京城中的情景如何, 那些羊的销路是否顺畅?

暮雪把脚踩在熏笼边缘上,静静思索, 球球卧在一旁,摊成一张狗饼,呼呼大睡。

几个月的功夫, 球球已经从跟在脚后跟不小心就会被踩到的一小团,迅速膨胀长大,单从外形上来看, 已经很有蒙古獒的风范。但性情还是天真活泼的小狗性格, 什么都要看什么都要试一试——多半是用它的牙。

平日里球球想在多尔济帐中睡就在他那睡,想到暮雪这边睡就到这边睡,于是两个大帐,甚至外围的诸如膳房房帐、会客房帐等小帐全都摆了只狗窝。方便球球格格随地大小躺,因为公主和额驸都宠着它, 底下人有时会开玩笑喊球球“格格”。有时连暮雪也跟着喊。

暮雪正思量着,忽然鼻子一动。

怎么隐隐有一股糊味。

她问身边侍女荣儿:“在煮什么东西吗?”

“没有啊。”荣儿摇头。

脚边的球球睡得正香,大大的狗儿还打呼:“呼——呼——。”

估计又在外头雪地里疯跑玩累了,暮雪想。依然可以嗅见一股淡淡糊味,她心下疑惑,这种密闭环境,防火是重中之重,于是又命侍女在大帐里检查了一圈。

侍女们掀绣花毡的掀绣花毡,捅碳火的捅碳火,煮奶茶的锅也被揭开盖子搅了搅底部看看有没有糊。

寻找了一圈,齐刷刷摇头,都说没有。

可那焦味分明愈发浓郁,混着球球的呼噜在暖帐里缓缓发酵。

“那这个味道怎么回事?”暮雪霍然起身,惊动了脚边球球。

它睁开眼,茫然困惑,不懂主人在做什么。但乖巧的挪动了一下,不至于挡住主人的路。

这狗一翻身,暮雪顿时尖叫一声。

球球无辜地望着主人,方才靠着熏笼那一侧的毛赫然焦黄油亮,像被火燎过的棉花糖。

多尔济巡视冬牧场归来,暖帘一掀开,就看见公主蹲在地上,手拿湿毛巾搓狗,一只装满温水的刻花银盆摆在搁架上,另有羊奶皂等物。

她把球球的一撮毛擦来擦去,皱着眉头,瞧见他,立刻告状:“你看看这只狗,烤个火把毛都烤焦了!它还在那里呼呼大睡呢。心未免太大了些!肯定是跟你学的!”

球球原本就委屈巴巴的,见了他,“呜呜”叫了两声,奋力挣脱,往多尔济身后躲。

多尔济笑了,揉了揉球球的脑袋,现在狗太大不好随便抱起来。

“你找我也没用啊,连累得公主一起训我。我瞧瞧,这颜色烧得还挺有特色。”

球球嗷呜嗷呜地蹭他。

暮雪起身,翻了个白眼:“你还笑,万一烧着皮肉了。”

“那你就不是这幅态度了,肯定没真伤着。”多尔济吩咐左右,“你们做个长一点木栏杆,把熏笼隔开,免得又烧了狗毛。”

“行了,你过来烤火吧,外面可冷了吧。”暮雪瞧见他厚厚披风上沾着雪粒,“外头还在下雪?”

“这会儿雪停了,”多尔济道,“帐子里闷不闷,我们出去走走?”

“行。”

“我来帮忙选帽子。”

他似乎对于冬日帮她挑选穿搭特别感兴趣,挑了一顶白绒绒的帽子给她搭上。

“好可爱啊。”

多尔济赞叹道。

被他连夸了好几个月,暮雪已经有些习惯,不再是一开始的害羞不安,反倒是坦然的态度:“嗯,是的,我们走吧。”

走出大帐,寒气扑面而来,积雪亮得晃眼睛。

球球倒是欢天喜地,一个猛子扎在旁边积雪里闹着玩,除了那一团烧焦的毛,其余部分和雪一个色。

暮雪与多尔济缓缓走着,仍凭球球在雪地里撒欢。

“旗下人这冬日过得可还好?”暮雪问。

多尔济沉吟片刻,道:“还过得去,今年的雪,倒比去年前年雪灾要小。”

“我倒有个想法,”暮雪驻足,仰着头对他说,“想去普通牧民家瞧一瞧,看看他们是如何过日子。”

多尔济只以为她是无事闲着,笑道:“猫冬太无聊了是不是,接下来这些日我能一直陪着你。”

暮雪摇摇头:“也并不是全为了这个。我既然嫁到这里来,又成了你这札萨克的妻子,那么这些旗民牧民也就一样是我的子民。我想了解,他们是如何熬过这个冬天的。这样,也许我在从前的经历,能够帮得上一些忙。例如文成公主入藏,造福当地民众一般。”

她来此快一年了,平日里所接触的,都是些蒙古王公台吉。说来说去都是贵族,虽然在居住饮食方面略有不同,但养尊处优的地位是没变过的。

而关于寻常牧民如何过日子,暮雪没什么概念。这样似乎有些不好,因此她想去体验一下。

多尔济不料,她竟然是如此想的,惊喜地笑了:“我的暮雪想去,没有什么不可以。那明日去?”

“等等,我不想大张旗鼓的去,你听说过微服私访吗?”

暮雪结合前世电视剧里那些皇帝私访记的剧情,编了个从前中原皇帝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故事,什么皇帝发现百姓被贪官欺诈,自己要帮忙却被贪官当成闹事的百姓镇压,最后亮出身份真相大白。

多尔济哪里听过这样的故事,只听得津津有味,便答应了与暮雪一起微服私访。

一番商议,挑了离王帐较近的一处地方,决定让侍卫等人远远在外头盯着,他们自己装作转场冬牧场的小夫妻,去看牧民。

“那么我给你起一个蒙古名字好不好?不然念起名字,他们会奇怪的。”多尔济兴冲冲道,“萨仁,意思是月亮,好不好?”

这名字倒也不赖,暮雪点点头,说,“你的名字也要改一个,敦多布多尔济听起来就是贵人,我是月亮,那你就是太阳,叫纳兰。”

于是,在土谢图汗部右翼后旗,新鲜出炉了一对走亲戚的小夫妻。

因为离要去的亲戚毡包还有一定距离,只好借住一晚,他们还带着肉干和茶砖可以作为食宿费支付。

牧民玛雅阿妈听说了缘故,很热情地请小夫妻进毡房。

“什么付不付钱的,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进来。女儿,来客人啦。”

这一处毡房,虽然小却收拾的很干净,玛雅女儿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本来守着炉子打瞌睡,听见动静,起身欢迎。她忙翻出两只粗陶碗,盛了两碗咸奶茶奉上。

暮雪道了谢接过,道:“你阿爸出去干活了吗?”

“阿爸不在了。”玛雅女儿道。

……啊救命,她好像很冒昧地问了一个蠢问题!提起人家伤心事了实在是太尴尬了。

暮雪因为尴尬,脸都变红了,憋了一会儿,干巴巴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玛雅女儿奇怪道,“他到后旗拜喇嘛去了,要过两天才回来。”

暮雪捧着奶茶呆住,旁观了一个小小误会的多尔济倒是笑起来。

依照他对于公主的了解,公主一定是又想多了。

意外的小插曲后,暮雪见玛雅阿妈要去喂牲畜,忙跟上前去瞧,多尔济也跟着。

他们家在毡包附近有一个羊圈,羊们正在地上刨雪觅食。玛雅阿妈抓了好多干草去喂羊。

“这

𝑪𝑹

草料是你秋天就备下的吗?真好。”

“有一些是的。”玛雅阿妈边撒草边说,“也向领催借了些,唉,明年开春要多还他些。借一车得还一车半。去年的换上,今年就又得借。不过我们旗还不错,要是到了别的旗,哼哼,有的受了。”

领催相当于小吏,能协调草场所收获草料发放。

暮雪悄悄问多尔济,是不是草料放贷都是这个规矩。

“春借秋还,五成息,这是我旗下向来的规矩,”多尔济解释,“不过别的旗札萨克有自己的规定,譬如我那个叔叔阿海,他那边似乎是翻一番的利,借一车草需还两车草,外加七日劳役。”

他见暮雪还有些懵懵懂懂,索性把喀尔喀规例法中这一部分给暮雪讲了讲,如果实在还不上,也可以用羊羔还,或者劳役五日抵还。不止是王公台吉,也有些牧民会向寺庙借贷,利率也差不多。

暮雪听了若有所思。

她京城当铺三分利的利息,若放在这,估计能被疯抢。

可是不行,在整个蒙古草原王公贵族以及寺庙都默契以如此利率放贷的情况下,她若是敢放如此低息贷款,会被群起而攻之。

至多是在预见灾年时,向皇帝上折子,请朝廷以赈灾名义多拨些低息款项,方才能让这些牧民得到好处的同时,也让人无法诟病。

暮雪原本预备着,等云起他们带回今年回款,在草原上建立当铺这等形式的金融机构,如今看来,向普通牧民放贷这个主意不妥,她不愿意如此行事,得另想法子。

夜里,一家人并暮雪夫妇都一起睡在毡房里。

暮雪虽闭着眼,但久久未眠。

等到开春,漠北的台吉按规定,得有人去值“年班”。

她在夜色中睁开眼。

这些王公台吉的财产多为牛羊,可到了京城,是要花银子的。

这是一个可乘之机。

第60章 雪 清晨,毡包内已响起细细碎碎的响声……

清晨, 毡包内已响起细细碎碎的响声,多尔济醒来,瞧见玛雅阿妈母女已经在做事, 点灯油,擦桌子, 因为顾及到客人还未醒,特意压低了说话声。

多尔济坐起来, 瞧见公主仍蜷缩着沉睡,偷偷在她额头上吻了吻。

牧民人家, 冬天的清晨,得收集雪烧水。玛雅阿妈托着毛口袋欲出去, 多尔济忙赶上前,拿过口袋, 低声道:“我来吧,我有些力气。”

在别人家里做客, 总不好什么事都不干。

多尔济背着口袋,走远了些去收集干净的雪。

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天冷, 呼气便成白烟。多尔济捧起一堆雪,放入口袋。

他盯着掌心的雪,只觉这一捧雪特别晶莹剔透, 称得上可爱。下一瞬就为这个念头笑了。

奇怪, 从前见识过那么多雪,都不曾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竟然平白无故的觉得一捧雪可爱。

一定是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个“雪”字。

他笑着摇摇头,心想这样也不错。因为有她,每年冬日的雪倒有了新的意味。

收集了快一大袋雪, 再选些漂亮的雪,就能将口袋装满,回去交差了。也不知道公主是否醒来了,牧民家的条件自然比不得她从宫中带来的织物,晚一些才睡也是应当。

正想着她,忽然后背处有似有风,像是一小团东西砸过来。多尔济尚未回眸,已经灵巧闪了闪身,瞧见一个小雪球砸在地上,散开了。

“你背后长了眼睛吗?”不远处,暮雪惊叹道。

这人明明没有回头啊,怕脚步声暴露,她还特意离了几步远的距离,捏了个小雪球投过去。

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多尔济见是她,笑了一声:“想偷袭我?那得麻烦你再捏一个雪球,重新来过,我保证配合。”

“那就没意思了。”

暮雪朝他走过去,到他面前时,忽然反应过来,“所以当时送嫁路上那一次,你是演我的?”

这都听到了,没道理那时候耳聋了呀?

她生气着向他身上一打:“你怎么这样。”

多尔济一脸无辜,仍是笑晏晏的:“啊,我错了。”但眼里明晃晃的写着“我下次还敢”。

暮雪随手抓起一把雪,猝不及防砸上去。多尔济笑着侧了侧身,没躲,任凭她扔雪球,还说“捏一个大的”。

两人玩闹着,远处的玛雅阿妈观望了一下,原来还怕他们起争执,现在倒玩起雪仗来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不愧是少年夫妇,感情真好。

闹了一会儿,暮雪全然不觉得寒冷了,帮着多尔济一起将口袋最后一点空间用雪填满。

干完活,她直起腰来,甩了甩手上的雪渣子,同多尔济道:“你手下的人,比如那个蒙克,能不能借我用用?”

“可以。”多尔济一口答应。

“你都不问我要干什么?”

多尔济把扎紧的雪口袋背上肩膀:“你一向有分寸,肯定又有什么好事。”

暮雪抿了抿嘴,道:“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耳语一番,多尔济点头:“确是条妙计。”

“我也会分好处给你的,给你算一成股份。”暮雪正色道。担心多尔济不大明白股份的意思,她还着重讲解了一些。

多尔济却道:“比起那个,我更想要现成的好处。”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颊,暗示味十足。

暮雪眼睛溜溜一转:“那你闭眼。”

多尔济老老实实闭上眼睛。

暮雪却抓起一小团雪,微笑着朝他脸颊上一糊。“够不够,这样的好处我还有很多呢。”

多尔济也不恼,定定看着了她一眼,又扫了扫周围。

很好,没有人注意。方便自己取好处。

猝不及防的,他凑过去吻了她一下。

暮雪还没反应过来,罪魁祸首已经背着雪袋子逃之夭夭,只留下一串爽朗笑声。

大雪之后,连着晴了几日。

快到年节时候,赶上无大风无暴雪的天气,正方便漠北各旗的王公台吉派底下人出去赠节礼。

“这一盒奶食点心可真漂亮。”

多尔济的亲兵蒙克从康嬷嬷手中接过一个食盒,赞叹不已。

草原上有赠送新制的奶食作为礼物的习惯,可是用这样精致的木盒装着的,却很少见。一看就是公主吩咐,由她从京城带来的木匠雕琢而成的,竟然刻成了一朵梅花的模样,揭开食盒盖,里边每一朵花瓣都是单独的一小格,分别放着果脯奶糕、豆沙奶饽饽、奶糖等奶制品小食,又好看又好吃。

蒙克把食盒盖上,道:“这么好看,我都不想把东西送出去。”

“你这小子,嬷嬷会少了你的。”康嬷嬷展示了一下手中的多层食盒,“喏,这个是专门给你的。留着给你回来吃。”

“好!我一定快去快回!”

蒙克翻身上马,领了两个兵丁,在雪原里飞驰,直奔车臣汗部左翼前旗。该旗的旗主,札萨克台吉德木热情接待了这位来使。这可是未来土谢图汗的亲兵,以后一定能有好前程,不可怠慢。

德木命属下宰杀了一头肥羊,做了手把肉配滚热的马奶酒吃。

为表尊敬,他亲自拣了一块羊腿肉,放在蒙克面前的盘中。“好兄弟,难为你这么大冷天的,替小郡王送年礼来,多吃肉!多喝酒!”

蒙克也很豪爽的同德木碰杯,吃下一碗马奶酒。

饮尽杯中酒,他“啧”了一声。

“果真是好酒!台吉旗下酿酒人手艺真不错。只是好酒该配点心吃。我这回给您带来的年礼里,有一盒特别的奶

春鈤

食点心,不如拿出来,一起尝个鲜。”

德木笑着叫人去取,扭头与蒙克道:“你在小郡王麾下做了那么久的事,又随着他进京一趟,不知道吃了多少好东西,怎么还特意惦记着这一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台吉真别说,这一路上我还真起过偷偷把这盒奶食藏起来的心思。”

这一番话说的德木更加好奇了,等仆人将那一盒奶食拿过来,光看了那盒子的外表,他就不由得赞叹一声:“这盒子漂亮。”

“漂亮吧?这可是我们家郡王妃,也就是公主,特意命汉人工匠造的,整个草原上就找不出来几个。”蒙克一边割着手把肉一边说,“唉,去京城走了一趟,这倒是看了不少,也见识了繁华,可是笑话也闹了不少。”

德木听见“笑话”两字,心里一咯噔。若按照万岁爷颁发的蒙古王公台吉值年安排,等开了春,他也就要筹备上京之事。此前他可从未到过京城呢,早听说这些满人入关之后添了许多规矩。可林林总总的却总听过个真切,这让他心里也没底。

此刻这蒙克漫不经心提起此事,让德木意识到,眼前这人可是去过京城的呀,或许能告诉他一些确切的消息。

他忙问:“此话怎么说?等新年一过,我也得赶到京城去,这里头的门路,你可得好好跟我说说。”

“呦,您开春就要去京城啊。”蒙克颇为关心的把手中割羊肉的银刀放下,坐直了同他说,“那么请问台吉可否准备好了?比如是否已经将部分牛羊换了银子?这在京城里人们买东西可都是用银子或者金子、铜钱,没办法用牛羊。”

“还有这麻烦事?我们这草原上一向是拿牛羊来换的,哦,或者拿茶砖来换东西也行。”德木皱起眉头。

“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你既然去了,到了人家的地盘,就得守人家的规矩。”蒙克语重心长道,“他们家京城的规矩真的是多的比冬天的大雪还要多。我刚去京城时懵懵懂懂,有小太监来传信,我以为他传了信就完了,结果他磨磨蹭蹭的不走。当时我还奇怪,后来才明白了,这小太监是想让你给赏钱。”

“他们那儿有句俗话,阎王易过,小鬼难缠。这些都是些不成文的规定,人们明面上都不讲,可是你若是不去做,诶,那你的事儿就一定会被耽搁。我可就吃过这样的亏。理藩院不是要给咱们发东西吗?结果因为我没给那小太监赏钱。后来在派消息时,那小太监就故意把我放到了最后头,等我接到了通知,去理藩院领东西,一瞧,剩下的全都是别人挑剩下的。偏偏他还就不违规,但是你就是觉得憋屈。”

蒙克道:“台吉您可千万要注意呀,这领东西与否倒是小事,重要的是那些满清贵族们,若是行事有不周到之处,得罪了别人,到时候坏事儿还不知道自己错哪了。”

德木听着只觉头疼,哪儿那么多弯弯道道的?他忙问:“那么你们当时是如何弄明白的?”

“弄明白个什么呀?前期就不知道怎么犯错,怎么得罪人呢。”提到伤心事,蒙克叹了一口气,给自己和台吉分别倒了酒。

“磕磕绊绊的一直到我们小郡王与公主婚礼礼成。公主派了身边的嬷嬷太监指点我们,该如何跟那些老爷们打交道,该如何用银两不至于被人欺骗,什么时候该给赏钱给多少……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琐事,幸亏他们提醒着方才顺顺利利的办下来了。”

说到这里,蒙克还有些小得意:“牛羊的事儿也不用我们操心了,公主的陪嫁里可有一座当铺,我们只管从当铺拿银子……”

他忽然住了口,脸上显现出懊恼的神色来:“哎呀,不说这些了,来来,我们喝酒。”

果然有捷径!被这小子说漏了嘴吧。

德木把脖子往前倾,低声道:“兄弟,你看咱们的关系,谁跟谁呀?争论起来,我福晋的妹妹的表哥还跟你家是亲戚呢。你看你又这样能干,在小郡王和公主面前都能说得上话。你就帮帮老哥,把这关系也给我用用。这样一来我可就省太多事了!”

蒙克摇头若拨浪鼓:“不成不成,这我怎么好开口啊,那都是公主的关系。”

“怎么不成啊?”德木有些着急。眼看着有一条路能让他省去那么多事儿,避了那么多坑,这小子还不肯答应替他给公主说情。这不是要坏他的事儿吗!

想到还得求人,他吃了一口酒,强压下脾气,亲自拿起酒壶给蒙克满上碗中酒。

“我是说她虽然不是你顶上头的主子,但也是你的女主子呀。何况你也说了,当时你在京城时,公主身边的嬷嬷太监很照顾你。那你大可以先跟这些嬷嬷太监说道说道,然后再请人跟公主说呀。”

他还就非得使点心机,把这傻小子拿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