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水焚香沐浴,将自己的惯用法器排布到桌上,慢悠悠地逐一擦拭。
最后一个,擦到风水罗盘的时候,宿水脸色猛地一沉。
开玩笑归开玩笑,但真见到风水罗盘这么久了还在振动,无非说明印征跟鬼祟共处一室,还相安无事了这么久。
宿水眼神渐阴,脸色幽黯不明,似笑非笑。
“哈。出叛徒了。”
·
沉沉雾霭弥漫半山,一幢带花园的白砖老洋房浸在浓雾里,轮廓隐绰,窗框模糊。
待窗里的灯被拉亮,碧绿浓润的厚玻璃才光莹莹起来,一方一方。
三位天师分别在二楼的三间客房休息。
房内,印征气息沉静,在闭目打坐。
郁舟轻飘飘穿透墙壁,潜入了印征的房间,在屋内四下转悠良久,思考要制造什么惊悚事件。
他飘到墙壁前,用沾了水的手按出一枚枚湿漉漉的印子,那一串湿手印看起来就像是从墙根处向天花板攀爬,看起来十分灵异恐怖。
印征没有反应。
郁舟想了想,也许是他闭着眼,看不见。
那弄出声音呢?
他经过书桌,随手拿起桌上印征的书,故意翻动出很响的哗啦啦声音。
印征连眼都不睁一下。
郁舟顿觉没意思。
他随意往书上的内容瞟了两眼,只看见“戒贪,克淫,谨慎行事”几个古板无趣的条规样的字,就将书撂回桌上。
郁舟继续飘。
飘到露台的玻璃门边上,郁舟不经意间侧头,看见了玻璃里映出的自己。
黑发雪肤,唇色极淡。
身形纤细,穿着一件泛着丝缎光泽的吊带睡裙,细伶伶的肩带吊在莹润肩头,偏低的一字领宽松有余。
浑身上下唯一的一点艳色,就是脚踝上的一圈红绳。
像官窑里造出来的精致瓷偶。
没有一般鬼的阴翳,反而因为过于纤细苍白而透出一股清冷气。
郁舟的目光落在玻璃反光上,看见自己身上那条珍珠白的吊带裙,裙摆起伏出三四管长褶,像颤音琴垂下的美妙共鸣管——郁舟确实在微微颤抖。
他震惊眩惑,被身上的裙子惊得凌乱地倒退两步,一个不稳,跌在了印征的怀里。
像一捧珍珠,泼了印征满怀抱。
丝绸布料凌乱,柔光荡漾,足尖悬空,完全深坐在印征怀里。
又像热腾腾的牛奶,倾倒在冷冰冰的黑樽。
柔软丰腴的雪白肢体,贴着覆盖严密的黑衣布料。
灵魂几乎没有重量。
印征端坐,风仪严峻,神态仍是一种严谨的无波澜的冷淡,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有一只艳鬼在怀。
郁舟四下扑腾,慌里慌张,手忙脚乱地从印征怀里爬了出来。
然而,郁舟忽然吞吃到了一缕阳气。
郁舟犹豫地停下动作。
他知道自己作为鬼,靠近人,应该是会让对方感到不舒服的,也许对方会感到莫名阴寒,冷气刺骨。
所以,他靠近印征,让印征感到胆寒恐惧于是逸散出阳气了吗?
郁舟别扭地转身,面朝向印征。
他跨坐在印征腿上,动作生疏,用光洁的胳膊搂住男人的脖子,学着鬼祟精怪的行径,轻飘飘往印征耳边吹了一口气。
他在吓人。然而他自己更害怕,鼻息都在隐秘地微颤。
好在,印征身上的阳气更浓郁了。
只是印征的身上并不像胆颤之人那样浑身发寒,反倒体温极高,脖颈热烫得郁舟难受,郁舟渐渐撤开了手臂。
郁舟只顾着大口吞吃阳气,没有注意到印征眉心微蹙了一下,右手微移,骨节苍劲的手指按在身侧的桃木剑上。
感知到鬼祟在侧的桃木剑不断振动,却被自己的主人强行摁下。
暂时吞吃到极限的郁舟,眼眸蒙上一层醉泷泷的雾气,醺醺然爬下了印征的腿,倒头就往印征的床上躺去。
毫无顾忌。
苍白秾丽的漂亮小鬼,侧躺在天师的床上安稳酣眠。
印征终于睁眼,露出一双至深黑沉的眸。
他起身,原本整肃挺括的一身黑衣,如今已经因为艳鬼的坐姿太不端正,而被蹭皱,不复一丝不苟。
印征按剑在侧,眼中看不出情绪地俯视床上的艳鬼。
在天师的注视之下,这只艳鬼仍然毫无所觉,还抱着被子,将柔软的脸往上蹭了蹭。
印征手持桃木剑,锋利无匹的剑尖轻抬,直指睡梦中的艳鬼。
印征的剑下曾斩过无数妖鬼邪祟。
他的剑,是快的,稳的,不带私情的。
他见过千精万鬼,鬼祟天生奸诈,擅长伪装,前一刻哭哭啼啼,后一刻面目狰狞,丑态毕现。
鬼祟本就是恶念私欲之集成,无怪乎如此。
“……”
印征端看了自己床上的艳鬼片刻,仍维持着抬剑的姿势。
玻璃罩子里的铜镀金机械钟在滴答作响,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时针与分针即将双双指向数字十二。
快午夜十二点了。
桃木剑前进一厘。
剑尖直指艳鬼。
印征垂眼,念诀:“隐。”
霎时间,郁舟的身形在印征的阴阳眼视野中也渐渐隐去,床上骤然一空。
叩叩叩。有人敲门。
印征开了门,但用身形挡住了对方向内探看的视线。
宿水手持风水罗盘,眸光凌厉扫遍整个房间:“这里有鬼气。”
印征未作回复。
宿水眯眼,印征如此态度异样,果真应验了他的猜测。
宿水语气徐徐:“照理来说,你的地盘我不该插手,若有鬼祟你自能料理。”
“但——我的风水罗盘已经振动数个小时,你居然迟迟不动手。”
印征:“宿水,天师之间互不相犯。”
宿水冷笑:“印征,你堂堂一个天师都要养鬼了,我怎么能坐视不理。”
“你入我道门,立的究竟是什么道心,守的究竟是什么道规,行的究竟是什么道径!”
“你敢忘本?”
话音落完,宿水脸色凛至森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掐诀:“五方行瘟之鬼,一切杂俗,窜迹除形。准此符命,火急奉行。急急如律令!”
然而,在咒术还未来得及显灵之时——
滴答。
时针分针正正重叠。
午夜十二点,整座别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
郁舟只觉一阵凉风拂来,轻吹在他的面中,冰了下他的鼻尖。
缓缓睁眼,郁舟发现自己正立于别墅一楼客厅。
他环视四周。
安静摆放银器的橱柜玻璃亮锃锃,墨绿的洋式窗帘颜色鲜丽浓稠,墙角的金耳花瓶插着紫罗兰三两支,崭新柔顺的羊羔毛地毯洁白如雪,膛火正旺的壁炉赤光摇曳。
一切都极崭新。
这座别墅像是重生了一般,一切黯淡黯旧的颜色都变得鲜嫩鲜活,时光好似倒流回这座别墅的鼎盛时期。
好似回到百年之前。
是梦?
郁舟微怔。
不断有寒凉夜风吹入的窗,被梳着粗长黑亮麻花辫的佣人匆匆赶来合上。
郁舟低头,他的身上还是那身,珍珠白的吊带睡裙。
无数道目光隐蔽地投注在郁舟身上。
郁舟悚然。
那些佣人看得见他,他们在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为什么,他不是鬼吗。
为什么在这个梦魇般的梦境里,他们都看得见他。
郁舟后退一步,转身拔足往楼上跑。
他听到很多,他听不懂的流言蜚语。
“听说将军掳了个人回来。”
“是男是女?”
“没看清。不能是男的吧?我们将军作风正派,从前也不好男风。”
“掳回来做什么呢?这么姑娘不姑娘、太太不太太地藏在屋里。”
别墅内四处的佣人们身着或水蓝或素白的盘扣短打,三两聚在一处,时不时探头瞟来,压低的声音如蜂群嗡鸣,细密杂乱,纷纷灌入郁舟耳中。
那些声音算不上含有恶意,只是带着猎奇的目光,一阵阵扫来,打探议论。
郁舟只想远离那些声源。他将回旋上升的木楼梯踏得噔噔响,跑到二楼,慌里慌张冲进一个房间,撞开了屏风,意外扑进了别人怀里。
郁舟抬头,看清对方样貌特征,怔住了。
黑衣,黑发,黑瞳。
是印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