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将军垂首看他,脸上神情很淡。
有两个佣人进屋,更换花瓶中的花枝。他们不知道屋中有人,还在小声议论将军从外带回陌生少年的事。
郁舟倏然抓紧了印征的衣服布料,精神紧张,浑身紧绷,柔软的脸紧紧压在印征的前襟。
印将军亦听清了那两个佣人议论的内容。
他冷了脸。
“谁在妄议。”印将军抬步,军靴叩在木地板上很响,从屏风后走出来,“我带回来的人,就是印公馆的另一位主人。”
佣人慌乱地碰倒了花瓶,又连忙俯下身收拾碎片,噤若寒蝉。
印公馆的佣人们私下议论惯了,没想到原来让将军听到,将军是会为那人出头的。
等佣人退下后,郁舟瑟瑟地从屏风后走出来。
他赤足踩着冰凉地板,深棕色地板衬得那双赤足过分白皙,白到氤氲起一层浅淡青辉。
印将军刚训诫了人,脸上仍冷峻沉凝,一副严酷的威容,外人见了没有不害怕的。
郁舟太冷了,支撑不住地过来捉住他的袖角,眼尾洇红,闷不吭声地往印征怀里钻。
做艳鬼时,他在印征怀里蹭习惯了,哪里会怕印征的冷脸?就算印征是浑身浴血的凶相,他都敢过来蹭印征,好吸一口阳气。
印将军身形一顿,没想到会有人敢这么大胆地来贴自己,骄里娇气地用脸蛋在他怀里不停地蹭。
印将军下意识捏住对方的后颈,这个动作熟悉得像做过千百次一般。
他的声音沉稳:“你的生日宴会要开始了,先上楼,换衣服。”
佣人轻轻按着郁舟,给他梳头、擦脸。
从佣人口中,郁舟得知,印将军是位厉害人物,极有军事才能,受人引荐从军后,屡立军功,如今声名已十分显赫。
这座公馆,在售出前曾打出“第一公馆”的名号,西式别墅在这个时代还极为少见,别墅内的装潢器具处处是稀世珍宝,价值极高。
后来被印将军买下,从此成了“印公馆”。
换好礼服后,佣人端着一盘水果,双手奉上,垂首侧立。
这是佣人们默认印将军跟郁舟关系匪浅了,连寿星宴前该吃的水果都交给印将军来剥。
印将军垂眼,目光掠了一遍那果盘,到底没有否认推拒,亲手剥果皮,将冰桔子、干荔枝塞入郁舟口中。
寓意“吉利”。
郁舟吃下,想起那些传言,有点犹豫,小声问:“我真是你妻子吗?”
印将军一边从旁拿过湿毛巾擦手,一边回答:“不是。”
“你只是我从南边救回来的流亡学生。之后的生日宴上,我会宣布认你做弟弟。”
他皱眉,以一种点醒人的语气:“我救你,并不是那种心思。”
“我没想到你会轻信谣言。”
“对该信任的人信任,对不该信任的人有分辨力,看来是你今后的必修课。”
郁舟如被大家长训诫一般,缩着脑袋蔫不吭声,他长得白皙清纯,如一只温和无害的幼兽。
此时他已经穿好夜礼服,从椅子上站起身,唰啦——
蓬松的裙摆落到地上。
厚沉沉丝绒的束腰黛紫长裙,葡萄汁自上泼下一般,整条都泛着潋滟绒光。
光着胳膊,裸着雪背。
郁舟的胸脯皙白单薄,佩着冰凉项链,精细的钻石坠子连成整扇,银灿灿如水。
佣人将一根与裙同色的丝带奉给印将军,印将军顿了顿,接到手中,亲手系到郁舟细白的颈上。
带着枪茧的粗糙手指,只简单地扎了一只单耳蝴蝶结,蝴蝶尾巴带子长长地往背后垂去。
郁舟抿着唇,垂着眼,神态安静。
他对这个梦境还不了解,不懂为什么佣人给自己准备的礼服是裙子,寄人篱下,不敢多言。
印将军的视线只落在郁舟的头顶。
他向来不管家中杂事,对家务事不置一言,未曾想到佣人给郁舟准备的礼服竟会是长裙。
佣人们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印将军不自觉皱眉。
注意到郁舟肩头在轻颤,印将军将自己的外套解下,披在郁舟肩上。
犹觉不够,又取了貂绒大氅拢住郁舟。
生日宴会举办在公馆的后花园。
私人花园大得跟公家的花园似的,然而是更胜一筹的精美。造型优雅细长的白漆路灯,高高地照耀着,将园内的各色花木照得千姿百态。
园内的树,种棕榈、种芭蕉;园内的花,则不一而足,什么都有,属金色的花最多,金绿交错,极具格调,透出一股鼎盛辉煌的味道。
这一晚,无数社会名流坐着车夫开的小汽车,如排队齐整的小蚂蚁,顺着蜿蜿蜒蜒的银灰色柏油山路上了印公馆。
真个是灯烂漫,金杯滟,鬓影衣香。
印将军走在郁舟身侧,手臂绕在郁舟身后,既虚扶着他的后腰,又略微替他提起裙摆,走过露水湿漉而泥土松软的绿草地。
来宾一波又一波。
富室太太,戴羽毛帽,卵大戒指。
时髦少爷,着洋西装,宝石袖扣。
别人的饰品是夺人之颜色。
郁舟,则是玲珑累赘里捧出个玉人。
霞明玉映,珠光宝气,惊鸿掠影般从人群中走过。
走着红毯,郁舟稀里糊涂上了台,台阶很高,印将军本来只是搀扶着他,但看郁舟实在很难上去,于是直接双掌握住郁舟的腰,将他抱了上去。
先是印将军致辞,然后是郁舟致辞。
短短时间郁舟是背不住词的,低头看着手里的小片纸稿,慢慢一字一句念,然后宾客鼓掌,然后大家都知道他是印将军的弟弟了。
开场的第一支交谊舞,要宴会的主人公来跳。郁舟很彷徨,他看看印征,印征似乎也没料想到这个情况,没有表现出要带他跳的趋势。
郁舟不会跳舞,他不知所措,像迷途羔羊,眼睫扑簌。
忽然,一只手挽出个花来,亮在郁舟眼前。
“请与我共舞。”
见郁舟更无措地加快了眼睫扑扇频率,对方怕被拒绝,连忙追加了哀求的语气:“拜托,我真的很想跟你跳舞。”
不伦不类、油头粉面、学生年纪的不知哪家少爷,穿西装却又戴中式帽,原本自认摩登、自视清高,后来见到郁舟惊为天人,立刻放下身段哀哀恳求。
学生年纪的人敏感,一言一行都恨不得拿尺子量着自己,生怕自己出洋相。然而此刻,比起怕出洋相,他更愿意勇敢豁出去,搏一搏与郁舟的首舞机会。
郁舟犹豫着,已经被对方进一步握住指尖,带入舞池。
见到这一幕,印将军下意识豁然上前一步,目光如闪电般直射而去。
然而已经无理由阻止,只能眉心微蹙。
悠扬的圆舞曲乐被电唱机放出来,温柔的声浪如海潮一般,荡漾轻推着海上大船般的花园。
然而郁舟不会跳舞,笨拙地踩了对方好几脚,对方也没有怨言,只用痴迷的目光挂在他身上。
一曲结束,郁舟立刻撤开手,与对方拉开距离,提着裙摆去了一旁大洋伞下的双人桌椅坐下。
然而对方也跟了过来,从自己胸前的口袋抽出一张名片,递给郁舟,见郁舟不接,他强行塞到郁舟手心,脸红亢奋:“我在黎明中学念书,我们学校出名的网球队就是我带头建的,在上届全运会网球团体赛拿了第一。我家里还有网球场,你想打的话,随时找我!”
郁舟不得已将对方的名片攥在手心。
见郁舟接下了自己的名片,他幸福迷醉到将所有心里话都倒出来喃喃:“你真的,好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你应该也还在念中学吧?你大学想留洋还是念京城大学?要么国外要么国内,你肯定要念最好的学校,我可以帮你……我父亲是京城银行老行长,不论是多厉害的学校,旁听生的名额都能拿来。”
郁舟不喜欢话太密、莫名其妙缠着自己的人,有点烦了:“我不需要。”
行长家的少爷怔住了。
……也对,他怎么忘记了,人家是印将军的弟弟,自然样样都能给安排最好的。
他讷讷,还欲再说些什么纠缠的话,忽听郁舟说:“那草丛里有什么在闪。”
他一看,一精神,道:“是萤火虫。你喜欢?你等等,我去给你捉来。”
他旋即转身去捉萤火虫,但等回头时,郁舟已不在原地,那道黛紫色的身影早已旋身离去,比蝴蝶翩跹还要无声无息。
郁舟终于摆脱了烦人精,微微紧绷着小脸,抓紧时间,匆匆离开。
蓦然跟正往这边走的印将军撞上。
印将军自然看到了他刚刚被人纠缠,所以快步走来。
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这件事。
最终只是教诲道:“不要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
行长家的富家少爷,到他口中倒成了三教九流了。
他对那人的偏见很大,连对方的灰色西装都觉得看着轻佻。他会跟门卫说清楚,以后不能再放这种人进来。
印将军见郁舟手中攥着东西,如看管小孩很严的家长一般,发问:“他给了你什么。是不是不好的东西?”
郁舟乖乖将手摊出来,将那张名片给印将军看。
印将军没收了。
他本来不想显得自己太过管着小辈,但还是觉得郁舟性情单纯,极容易被外人带坏,有必要多过问几句。
“他是不是还跟你说了不好的话?”
面对这样严峻的大家长,郁舟不自觉撒了谎,美化了事实,只留下家长爱听的部分:“只说了些关于念书的事。”
印将军眉头微松:“你想念书是好事。你是该回学校继续念书。”
听到“念书”二字,郁舟打了个寒颤,甚至下意识躲印将军,后退了半步。
印将军注意到他的瑟缩,目光落在郁舟低垂微白的小脸上,一顿。
……他怕他?
他只有行军打仗的经历,没有教养小孩的经验。习惯于发号施令与冷场,在家中亦是如此。
如今发现郁舟怕自己,他蹙眉沉思,以为原因是自己对郁舟的关心不足。
郁舟垂着头,忽然他的颈侧被一只手覆上,又是一抖。
“颈带,松了。”印将军出声说。
郁舟有点不自在地站在印将军身前,他与印将军体格悬殊,细白荏弱的脖颈被拢在一只极大的掌里,仍是一直发抖。
等印将军将他脖颈上那条紫色丝带重新系好,郁舟就立刻含糊地说一句自己累了,微微垂首地快步走了。
印将军注视他的背影,再度凝眉。
……就这么怕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准小宝早恋,还要送小宝刻苦念书的封建古板大家长,被怕是应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