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那脚步声一停。
郁宁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去,对上了几步开外邝橼的视线。
白纱被微风吹起一角,露出其中端正美丽的容颜。
邝橼挪开眼,问道:“我以后还能再见郁姑娘么?”
郁宁被他尊重的举动搅得心乱,却说不出什么逼人的话:“世子为何想见我?”
问题的答案漫上唇齿,向来能言善辩的邝橼犹豫了:“我……”
一句话没说出来,郁宁已先开了口:“郁宁骂名在身,世子还是少见为妙。”
这次邝橼答得毫不犹豫:“世人迷茫,大多人云亦云。我不信那些乌有之事,也不会受其影响。”
那阵微风停下,他重新看向郁宁的双眼,“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知郁姑娘并非传言中那样,就更不用在意谣言所说。”
郁宁被这决绝笃定的语气说动,错开眼不再看邝橼,“若我说,那些都是真的呢?”
邝橼一怔:“……什么?”
“我说世人所言不假。私相授受是真,准备出逃是真,失踪多日也是真。唯一有误差的,不过是我归家的原因,倒不是被赶出来的,而是因为一些事改变了心意。”
一口气说了很多,她笑了一下,自暴自弃般继续说:“至于情郎,世子在山庄时不是也亲眼见过了吗?铁证如山,郁宁不会抵赖。”
视线久久停在路边的草木上,郁宁以为邝橼会被她搬出的事实吓住,心底生出后悔与她结交的想法,然后退避三舍。
但在沉默了几个呼吸后,那端雅俊逸的玉面郎君说道:“不是的。”
又是一次出乎意料的回答。
郁宁定在草木植物上的目光动了动,缓缓移到了邝橼的脸上。
邝橼看着她的眼睛,重复道:“不是这样,郁姑娘。我不知真相究竟为何,但知道郁姑娘绝非世人所说那样。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无论他人如何,我都不会怀疑姑娘的品性。”
那对明亮的瞳眸里闪着温柔的光,郁宁隔着几步的距离与之对视,忽的回忆起那阵阵浓烟里,不顾一切带着她前进的可靠脊背。
她恍然一瞬:“你就不在意我曾经……”
树叶沙沙,有阵强风自远方接近。
邝橼立即向郁宁走近几步,右臂一掀披风,锦绣披风如翼张开,为怀中人遮开大多数的劲风。
只剩烟尘迷眼。
在风声里,邝橼回答道:“不在意。”
见郁宁仰着头过来,他唇瓣微掀,又道:“这话说来像陈词滥调,但自邝橼见到郁姑娘第一眼起,便觉得姑娘你是天上明月。
月照大地,照平地也照沟渠,无论阴晴圆缺都高悬中天,供人尊重追捧。
姑娘也是如此,或许从前做错过事,但始终秉持心中准则不会退却,为人克制守礼,待人亲和妥帖,如月光映人,半点不偏差。
摘月是空谈,院中晒月才是常态。邝橼不奢求得姑娘青眼,惟愿偶然的相见畅叙,除了这点头之交外再不敢要求其它。明月只需高挂苍穹,姑娘亦不必做什么。
民间无根据的流言是该到了管教的时候,我不会让姑娘背着骂名,明辨是非的人应该说该说的话。
言尽至此,若是姑娘不愿再见我,我亦无憾。”
你是不可求,我从不敢冒昧上前。
若停在原地也是冒犯,我便再退一步,由院中退回屋檐下,只隔着窗看看月亮就好。
这次郁宁沉默了很久。
强风停歇,蓝裙女子面色仍显得苍白。
退回原地的邝橼解开披风带子,想将自己的披风为对方披上挡风,动作进行到一半突然停住。
终究觉得直接靠近不合礼数,他将披风叠好,小心递给郁宁,“郁姑娘……”
郁宁摇头拒绝了这份好意。
邝橼正为难间,只听郁宁缓缓开口道:“我想我该收回之前那些不合适的话。”
邝橼思绪一断,怔然唤道:“郁姑娘?”
而郁宁眼神平和,认真问他:“世子方才所言是否出自真心?”
见她如此,邝橼几乎是一令一动,诚实答道:“发自肺腑,不敢有半点虚假。”
郁宁眸中沉重的黑云褪去了,呈现出天气放晴的轻松。
“那就以时间为证罢。”她最后说。
真情不因岁月偏移,邝橼世子若是真心,便用此后漫长光阴为她证明。
过往的经历叫郁宁不愿再轻易相信某人,但她愿意给那双清透温和的眼睛一次机会。
不单是因为这人的卑微甜言,也是为了那不止一次坚定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77 月照沟渠
◎月色入怀◎
在郁宁与邝橼感情峰回路转的时候,郁安正趴在小阁楼的桌案边看秋烺画画。
事情的起因是:太尉府藏书室的古卷在郁安高强度的阅读下已经所剩无几,因为对科考所需的刻板文章实在不感兴趣,郁安终日闷在楼中颇觉无趣,便开始提笔画丹青。
郁安画技尚可,只是疏于使用这个时代的工具,成品总是差强人意。
在又一次绘画失败后,他望向了靠在一边书架上翻书的秋烺。
而秋烺对他总是有求必应。
事实证明,秋烺哥哥果然无所不能。
郁安撑着桌子,在秋烺起身去净手时,细细看着桌案上墨迹半干的梅花映雪图。
“秋烺哥哥画得真好!”他感叹道,并且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夸人。
“公子喜欢就好。”独属于秋烺的沙哑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郁安笑了一下,抱着观摩学习的心态,又倾了倾身仔细看着画。
色彩简明,笔触恰当,寥寥数笔就勾勒出意境,确实值得夸赞。
大雪扬纷纷,覆盖红梅三两朵,远山近灯错落,画得实在可爱。
郁安继续笑盈盈地夸人:“文武兼备的全才不过尔尔,在我见过的人里面,秋烺哥哥是独一份。”
秋烺的声音从身后更近的地方传来:“原来公子不知属下略同画技,是我失职。”
互明心意后,秋烺很少再自称属下。
偶一入耳,沉迷看画的郁安只觉得有些奇怪,暂时没想到怪异之处究竟在哪也就作了罢。
他将干透的画纸拿起来,想对着窗边的亮光再看看,不料一将后背挺直就撞上了另一人紧实的胸膛。
被郁安撞上的人伸出手虚虚环着他的腹部,把他更紧密的抱进怀里,然后垂首靠近他耳畔:“那我主动坦白,会有奖赏么?”
一提到奖赏,郁安脑海里某些不太妙的记忆就争相涌现。
有一秒时间的沉默,他回顾起自己作妖不成反被教训的经历,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可立马察觉到什么变数,又将到嘴的话尽数咽回。
抱住郁安的罪魁祸首贴着他的每一处都在发热,不留退路地将人抵在桌边,而后语气淡淡地问道:“公子为何不回答?”
郁安被这一出始料未及的调戏弄得腿软,手里举着的画纸一松,不留神就让轻薄的纸张飘落地面。
他无心再留意那画,说话时声音已经微微发颤:“秋烺哥哥……”
环腰的小臂加紧,秋烺倾身靠近骤然紧张的小公子,彻底将人拥入怀中后,才安抚般的哑声喊他:“郁安。”
饶是郁安心中有万般忐忑推拒,也不免在这声低哑的呼唤里败下阵来。
他不会不记得,情浓至深时,对方眸中酝酿的点点微光,如墨云中的隐星,而后珍重之至地唤他“郁安”。
再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下意识扶住了那环住自己腰身的手臂。
背后束好的乌发散落,郁安偏过脑袋看向秋烺,然后接收了一个炽热的吻。
内敛寡言的影卫吻过他的唇,滑过侧脸到了颈脖。
身后人眉目染上欲色,郁安仰了仰脖子,不由自主低喊了一声:“秋烺哥哥……”
是在请求对方别在明显的地方留痕。
秋烺稍稍挪开唇,声音喑哑地回答:“我明白。”
唯一的担忧被抚平,郁安彻底放松身体,顺从地塌下了腰。
衣衫散下,犹如绿叶剥落。
笔砚错位,案上颜料被打翻,青色与朱色混杂,在白纸上开出各色的花。
已是深秋,窗外树叶繁茂,室内却恍如入春,花香与鸟鸣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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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受人为控制地向前走,爱侣间情意更深,验情者则心智更坚。
在第二年冬天来临时,初入朝堂的邝橼长跪理政殿外,求圣上赐婚于太尉独女。
这倒是奇闻,文武官员们虽为男子却也乐得见人喜事,对这对金童玉女津津乐道。
彼时有关郁宁的谣言早已澄清,人们都知这位金枝玉叶端庄温婉,只是从前险些受歹人所害,幸得福大命大脱困其中,被亲弟救出,姐弟情深成为一时美谈。
描述或许与事实有所偏差,但对于不知真相只爱热闹的人们而言,已是个难得圆满的故事。
风向一改,从前吓退的求亲者又纷纷上门,一对上同处一堂的承正世子,再次知难而退。
邝橼与郁宁进展缓慢,但感情平稳,如此细水长流最终也修得了真情。
对这位表里如一的谦谦君子了解越深,郁宁心中的感激之情就越发转变为欣赏,爱慕当然也有,只是不再是孤注一掷的浓烈,而是不能被轻易割舍的平淡如水。
她常想,若在真心错付之前就遇上邝橼,自己的感情或许真的不会再为其他人偏移。
邝橼世子确实有这样的魅力。
对方展现的真心很多,她能回报却很少,所幸这点回报足够换取邝橼的感动。
他总是如此,一分的回应就表现出七分的欢喜,又往往因一时欢欣失了礼数感到羞窘,只好耳廓发红地看着她。
原来不是怕热,是怕羞。
很久以后的郁宁如是想着,会心一笑。
两人心意明朗后,邝橼立即带着无数贵重的聘礼造访太尉府,真诚郑重地对端坐主位一脸复杂的太尉夫妻言明诉求。
他决心求娶郁宁,此生唯她一人,斗转星移天崩海枯也不改心意。
邝橼来时,郁安也在偏堂,一见到聘礼中那道玉屏风,诧异地挑了挑眉。
他调转脑海里有关气运之女的命途描述,从稀少朦胧的字句中拼凑出一个不得不说的事实——
二八年华嫁与所爱。
心中所爱以千金求娶,成亲后房中玉屏常立,寓意二人情意长存。
郁安看了看面板上的文字,又看了看那送来的号称圣上亲赐的暖玉屏风,在心底默默感叹:“原来你就是那位‘心中所爱’。”
倒真是命运弄人了。
对于承正世子这特殊的身份,太尉夫妻仍有顾忌,但也早就将家女与对方点到为止的时时相见看在眼里,情愫作不得假,品性也作不得假。
他们不忧心其他,只有唯一的顾虑。
所以在女儿与世子长拜身前时,郁太尉对邝橼开口道:“世子之真心,我心中有数。只是高官之女,嫁娶从来不是只由父母做主。”
于是邝橼这才求到了皇帝面前。
辉煌大殿外,如玉佳公子长跪落雪中,在数个时辰后如愿求得一道圣旨。
皇帝并非是被他的决心打动,只是碍于昔日战友情面,又顾及郁家三世基底,这才以明君的假面许给两个小辈婚约。
婚旨是下了,两座实力庞大的大山靠拢,皇帝日夜难眠,在心中算计着要如何削去这两家人的气焰,又该如何把那在朝中人脉甚广的郁太尉拉下马。
一接到赐婚圣旨,郁家人心底各有考量,都知道此事恐怕埋下了隐忧。
但未发生的事不必长久占据胸膛,太尉夫妻便着手准备郁宁在次年春天的婚事了。
婚期一定,两家人各自忙碌。
最好的绣娘昼夜不停地赶工,一套精美绝伦的嫁衣呈入府中。
郁宁将其换上,引得一众侍女的惊叹。
出于习俗,邝橼在成亲之前不能再与郁宁相见。
纵使心中思念,他亦不会抱怨一句。
事实上,自郁宁说出那句“我愿嫁你”后,他只觉一切恍如梦中,再不能更满足。
自知责任重大,邝橼与王府中人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嫁娶事宜,在侍奉父亲时也时不时露出笑颜。
承正王年事已高,却很少见得儿子如此开心,含笑打趣对方的同时,也对将入门的儿媳抱有好意。
他很感谢这位郁家小姐让情绪内敛的儿子喜形于色,原来,一心只晓得读书的闷小子有朝一日也会开窍。
在众人的期盼中,春天来了。
大婚之日,公子上宝马,迎亲队伍如龙长。
百姓围满街,看千金掩面朱裙上喜轿。
到地下脚,周遭红绿一片,锣鼓喧嚣,喜庆非凡。
吉时已到,跨火盆,拜天地。
大礼既成,举座欢庆。
才子佳人,眷侣天成。
……
在郁宁成亲后的第一个夏天,郁安入宫面圣。
近来郁太尉朝中屡屡受阻,先是被参公务疏忽不时犯错,后又因属下失职令皇帝大怒。
有心人都道郁家好景不长了。
郁安面见圣上是为此事,也为另一件事。
进了秩序森严的理政殿,高坐龙椅的皇帝若无其事地同他寒暄,慈爱至极地问他近况。
郁安礼貌地答了,自始至终面带微笑。
并不冷场的对话持续了快两柱香,直到皇帝先问他:“郁小郎君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啊?”
郁安等到了机会,便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堂中,对高位的君主谨慎地行了个大礼。
在皇帝含笑又暗带提防“快快平身”的命令后,郁安却未依言起身,只脊背笔直跪在中央,一脸认真地请求圣上罢除自己的官子身份,降为平民。
郁家的小儿子来此不是求官,而是请降?
谋划已久的皇帝对这个不合常理的请求感到匪夷所思。
他板着脸说这事非同儿戏,又询问郁安为何这样做,得到的理由却是无才读书又无心官场、只想要游历山河一类。
郁安知道自己所言在他人看来实在不可信,郑重地对主位之人磕了个头,又说出了另一个理由。
太尉之子是天生断袖,将来不留后代,无法承袭任何官职,与其官位空缺倒不如留给其他人。
皇帝被这直白的理由震了一下,好几个呼吸里表情都是僵硬的。
直到那郁家小郎问他,拨出的影卫是否会被收回,皇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明了一切。
怪不得,原来起因竟是自己的无心之举……
说不出震惊更多还是讽刺更多,皇帝严肃地要郁安再考虑考虑这事的利弊,摆足了明君的架势。
郁安却说自己考虑得很清楚了。
太尉夫妻刚知情时,也觉得震惊可笑,怀疑幼子昏头中邪,为何执意同毫无身份的人混在一起。
他们是知道儿子身边有位始终以银具覆面的侍从的,也知对方从前是保卫安全的影卫,而今成了寸步不离的侍卫。可无论如何,这种人和高官之子都不该有半点越界的联系。
长居在承正王府的郁宁知晓后,却并未表现得过分惊讶。
她对弟弟身侧时不时出现的那人颇有印象,也知对方为弟弟做的事太多太杂,产生情感倒也不稀奇。只是理解是一回事,挽起长发更显华贵的郁宁还是劝郁安三思,不必要连身份也抛弃。
虽说官位不能世袭,但官场轮替,补位的也多是高官荫蔽亲属。若自降身份沦为平民,可就连回头的机会也没了。
可无论他们怎么劝,郁安都没回转心意。
秋烺注视着对此事格外倔强的小公子,似乎想告诉他不必做到这份上。
但郁安笑盈盈地靠在他怀里,会读心声似的,“秋烺哥哥不想和我出去玩吗?京城太热闹了,我早待腻啦!”
不提身份的负累,只表达自己想同爱侣一起出游的愿望。
于是秋烺便不再有异议,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组织主位及各类公务悉数传下去,一身轻松的留在郁安身边。
所有人都觉得这两人疯了。
亲子叛离,太尉受创,朝中失信,诸多要紧官位将要空悬。
皇帝乐得如此,装模作样的犹豫很久,终于松了口,下了降除的圣令。
郁安心满意足地叩拜接旨。
他不去管摩拳擦掌预备扶起各类新官的皇帝,顺畅地离了宫。
圣旨已下,不得悔改。
郁安同太尉夫妻彻夜谈心一场,终于彻底将自己将来的打算告知二老。
郁太尉自然知道亲子此举会打消圣上的戒备之心,心疼的同时,也颇有无可挽回、早退还乡之感。
他扶住垂泪的太尉夫人,最后对郁安道:“既如此,你便去吧。不必留恋,我与你母亲会安心留此。”
郁安收拾了行囊,告别了含泪的郁家父母,又再拜会了一次郁宁与邝橼,不日就坐上秋烺亲驾的马车离了京。
任旁人如何编排嘲笑,这对爱侣乐得逍遥。
郁安乐于享受和秋烺的独处时光,哪怕是沉默着共处一室也觉得欢喜,尽情地说想说的话,做亲密的事,再无需顾忌旁人的眼光。
这个年代车马缓慢,他们走走停停,时而安歇于民风淳朴的小镇,时而又栖居于烟雨蒙蒙的湖海扁舟。
两人悠闲地下了趟细雨江南,此后又惬意北上,看过漫漫黄沙和鹅毛大雪。
极尽肆意,极尽痛快。
在第三个年头,及冠之年的郁安带着不再以面具示人的秋烺回了京城。
马车停下,车夫在帘外提醒目的地已到。
郁安掀帘探身,车铃叮当响着,那彻底长开的眉眼展露在外。
候在太尉府门外的家仆多是新面孔,恍然见到这样一位明耀的面容,都呆了一下。
呆愣只有一刻,他们又想起太尉大人的嘱咐,便有人恭敬地迎上来。
已是平民身份,郁安拒绝了这些人的簇拥,转身对着慢半步下车的秋烺伸出手。
一袭黑袍的冷面男子轻轻握住他的手,像是捧住了一汪为他而流的溪水。
郁安弯起眼睛,并不理睬家仆们的神情是如何诧异,兀自牵着秋烺往府中走。
几年过去,太尉夫妻容颜依旧,身子健朗,一见到阔别已久的儿子都有些动容。
他们关心了一番郁安的状况,又问起他这几年的行踪。
郁安绘声绘色描述了自己的经历与所遇趣事,自始至终拉着秋烺的手没松,时不时将话题带到秋烺身上,给父母留留印象。
太尉夫妻将小儿子的心思看在眼底,并不戳穿,只偶尔淡淡地看几眼那寡言的男子,也算是招呼。
秋烺虽多数时候都是沉默,但胜在礼数周全,来去都对高堂问好行礼,严谨规整的模样倒叫人挑不出错处。
太尉夫妻如今一见他的真容,找麻烦的心思都各自淡了,只胸中还有些不顺畅,挑剔地看看那额角痕迹,又不好戳人伤疤,只能各自憋闷。
郁安明白二老的别扭,又笑盈盈地将话题引到几人都能参与的地方,助力他们破冰。
顶着如今的身份,他们再入太尉府是用的过客身份,不能久留。
待过半天,郁安便提出告辞,告与双亲自己明日再来。
太尉大人问及儿子的住处,郁安指指秋烺,道:“秋烺哥哥在京中有处房产。”
事实上,两人旅途里的支出银两大多来源于秋烺。
每每郁安要取出家中人为他备好的盘缠,秋烺瞥见,便面无表情地将厚叠的银票摆在他面前。
“公子的存着罢,用我的。”
是认真的语气。
郁安乖乖应了好。
总之,听说是要住这人的房产,太尉夫妻最终没说什么,只叮嘱儿子照顾好自己。
从郁府出来,郁安又马不停蹄去看了郁宁。
承正王府依旧气派,仆从众多,秩序井然。
小厮在府中传了话,很快送来回音,恭身领着郁安和秋烺往府内走,一路到了花草繁茂的小园。
远远的,郁安看到院中亭里一左一右坐着一青一蓝两道娉婷身影。
风度翩翩的沉稳青年守在亭外,淡笑赏花。
离得近了,郁安同邝橼打过招呼,说话声不可避免吸引了亭中两人的注意。
正处于小亭外延的郁宁率先看见弟弟的身影,撑着身子靠近亭栏,“安儿——”
青丝高挽,珠钗点缀,粉面红唇,仪态万千。
清婉善良的少女长成了端庄温柔的妇人,岁月厚待,只沉淀气势不蹉跎外貌。
郁安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读出了宁静平和的情绪,知道姐姐没在此地受委屈,心中稍稍放心。
虽说那已经降到30%一下的位面异变值完完全全可以说明郁宁的状况,郁安还是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所见不虚,他对姐姐扬起一个笑脸,“阿姊!”
此时,与郁宁对坐的青衫女子缓步上前,露出一张清丽张扬的脸。
两张极为出色的脸放在一起,各有特色,赏心悦目至极。
郁安凭着来人的眼睛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明珠姐姐?”
已然从西北寻亲折返的明珠笑了一笑,“郁小公子还记得我?”
“明珠姐姐是好人,我自然不会忘。”
郁安点头回了,又道:“还有,我已不是郁家的小公子了,明珠姐姐可以直接叫我郁安。”
对郁安求旨自贬的事略有耳闻,明珠没在这个话题上细说,只含笑道:“那我便随阿宁唤你安儿?正愁缺个乖模样的弟弟玩,你便来了,你说巧是不巧?”
孪生的姐弟因为各自履历与心境不同,曾经相似的容颜渐渐长出差别,分开时都是一等一的相貌却不会叫人想到一处,相聚时却能让观者轻易猜出两人的身份联系。
这便是血缘的奇妙之处么?
明珠好奇地想着,没忍住撑着栏杆俯身要去摸郁安的脸。
一直站在郁安身后的秋烺沉默上前,想为他挡开那只属于女子的手。
但明珠的手只伸出一半,就被郁宁微笑着挽住了。
“莫闹他了。”温和的世子妃这样说。
这些年郁宁同明珠也有书信来往,书信时而不通,二人的友谊倒是一直没断。
因此此番稍稍越界的行为,并没引起明珠的不适。
相反的,明珠顺势挽住那只白皙的手,笑嘻嘻地看了看底下的几人,叹息道:“好吧好吧,看在阿宁的面子上。”
此事就算作罢。
一边的邝橼看出姐弟俩都有想要交谈的意愿,做了个请的手势,“花园多风,不如去偏厅叙旧?”
见郁安没提出反对,郁宁看向邝橼。
夫妻二人一经对视,眉眼皆倾泻出温柔的笑意。
相视而笑后,郁宁道:“也好。”
明珠看得牙疼,默默挽紧了那节白玉似的小臂,在郁宁幽幽看来时,为她扶正了偏斜的发簪。
而郁安则自觉牵好秋烺的手,对上黑袍男子镇静的眼眸,微微一笑。
叙旧持续了半天,接近傍晚的时候,郁安告别了王府三人,和秋烺一起坐上归家的马车。
这个“家”郁安从未去过,据说是秋烺处理公务的暂住之地,但无论去没去过,只要能和心爱之人安居,都算是家。
他们在京城停留了半个月,拜会了几年才带兵返京的慕信,各处都逛过,便又收拾着启程了。
临行前,郁安最后一次去太尉府,郁太尉告诉幼子,自己不久便要告老辞官,带着夫人探故还乡,届时如要再会,便来故乡寻他们。
为官数载,尔虞我诈凡事都要思量再三,郁太尉终于觉得疲惫。他与夫人辛劳一世,育有的一对儿女都各有打算,已无须他们再操心。
如今辞官离开,他乐得清闲,倒真能兑现和夫人一起赏景观花的承诺了。
郁安明白太尉所想,郑重地点头,表示自己和姐姐会常回去看他们。
太尉夫人笑着摇头:“你二人都少有相聚,还谈何一起回来?”
郁安道:“虽少相聚,但有机会的。母亲、父亲,我与阿姊都会挂念着你们。”
他态度实在坚定,太尉夫人只能信了,感动之余瞥向静立在郁安身边的人,忽然轻声道:“这位……也来罢。若是你有心记得我们,便来做做客。”
太尉大人挽着夫人的肩膀,也默认了这份邀请。
郁安一怔,而后露出一个笑,“好。”
秋烺则抬眸认真地看向二老,哑声道:“……多谢夫人,多谢大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亲近,他表情从容,身体却微微僵硬,颇有些无措之态。
郁安将这份紧张看在眼中,不由侧了侧身,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勾住对方的小指。
无声地表达安抚。
太尉夫妻都没漏过他的小动作,可看见了只当没看见,为幼子备好盘缠,又叮嘱他照看好自己。
郁安一一应了,搬好东西上了马车,又掀开帘子看向车边的父母。
“父亲、母亲,再会!我们会安全回来的!”
五官舒朗的青年对二老挥挥手,在风中扬起笑脸,像一只蓄势高飞的鸟。
太尉夫人又一次叮嘱小儿子注意安全,太尉大人则祝他一路顺风。
郁安笑着应好,然后看向坐在车前的秋烺,“出发吧!秋烺哥哥。”
于是外形简单的马车缓缓向着城门行去,看似轻盈,却载满了很多人的感情。
高飞的鸟雀从不形单影只,它自有同伴。
爱侣在侧,谈笑风生,前路漫漫,彼此相伴。
将心中牵挂握在手心,已是人生无憾。
【作者有话说】
进行了一个二合一的章节!写了好久好久好久,我总是卡住,尽力在描绘我想要的结局。
好啦,第二个位面结束啦!第三个位面还在构思,想尝试单纯的感情流,更新时间不定,预计下周开始。最近三次元太多事啦,我会努力抽时间攒稿!
大家晚安~
第三卷
78 笼中之鸟
◎雨夜◎
[叮!位面载入成功。当前世界进度40%,任务数为1,可随时打开系统背包进行查看。]
无机质的机械音破开混沌迷雾,刚刚恢复意识的青年有片刻失重,就近扶住了一片冰冷坚硬的物体。
待失重感褪去,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他才发现自己正撑在设计简约的洗手台边,水池中残留着水痕,显然是才被使用没多久。
郁安慢慢抬起头,对上了对面干净光滑的镜面。
镜中的青年有一张极为出色的脸,相较于前两个世界有过之而无不及。
皮肤白皙,身材修长,外在分明足够优秀,却给人一种寡淡之感,仿佛别无所求,对世间一切一视同仁。
郁安与镜中人对视几秒,收回视线后试图在这具身体的脑海中搜索出记忆。
思维一经调动,自己过往的记忆同这具身体本身涌现的记忆突然相撞,一时混乱不堪。
郁安对这种混乱已经习以为常,没花多长时间就将记忆理清,梳理出有关原身的部分。
依旧是个和他同名的人,经历甚至与他颇为相似。
同样是父母早逝,自幼吃苦,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到如今。可不同于他招摇撞骗美梦做大到甚至妄图拨正世界秩序,原身选择了一条更平稳的路。
无权无势又身无分文,想要养活自己总是很难的。于是原身在兢兢业业打零工攒学费的时候,抱着尝试的心态接受了有个装扮奇怪的人的邀请,参与试镜,获得角色,凭着极高的天赋和优越的外形一炮而红,签上公司,一路通告不断,金奖拿满,成为当代最有名气的影帝。
成名之后,原身却并不感到快乐,并非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是在财富累积到一定程度时就对其无感,不必担心温饱,努力也似乎失去方向。
他不记得自己最初的梦想是什么,或许从未有过,于是只好在无数粉丝的期待与呼吁中,尽己所能参演了很多影片,作为对那些喜爱的回报。
所有人都说他热爱演戏,而他本人只感到疲惫。
生活越来越无味,随着新生演员的出现,原身因为倦怠渐渐退居幕后,很少再参演电影,但名气却不降反升。
日子日复一日,已经很少有人能牵动他的思绪,直到某天出席某场活动时,被某个闪耀开朗的笑容吸引住目光。
倒不是因为什么爱情,他只是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未这样笑得开怀,竟破天荒为自己觉得可悲。
他想将这个笑容留在身边,就当是为生活增添一点趣味。
于是他问对方:“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那人愣了一下,开口时嘴角的笑意莫名有些冷:“郁老师是想包养我么?”
圈子里的风气并不怎么好,原身略有耳闻却无意深究,自己都解释不清自己的动机,最终只留下了一张自己的名片。
出乎意料,这位笑容好看的新星真的带着名片来找他了。
本着公平原则,他们拟定了协议,原身许诺条件,新星许诺陪伴。
饶是原身强调过二人的关系并非包养,新星也点头应是了,但两人的氛围依旧奇怪。
出于协约,两人必须同住一处。
新星搬来了原身的别墅,吃穿不愁一应俱全,完全算是拎包入住。新星住一楼,原身住二楼,除了起居相遇,几乎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看出这一点后,新星的表情似乎好看了一点,又似乎没有。
原身一贯不懂看人眼色,因此回忆中也是模糊的,郁安从来看不清这位“同居对象”的脸。
但这并没有任何影响,郁安飞速过了一遍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然后点开了系统面板。
这次只有收集意识碎片唯一的任务,他看了一眼0%的任务进度条,又看了看40%世界进度,选择接收位面剧情。
这又是一方由文字衍生的位面,气运之子家中富贵,权势滔天,却是个独立自强的人。他不愿靠着父母的钱与权在圈子里横行,从小到大低调至极,一心要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在成年之后循着自己的爱好隐姓埋名进了娱乐圈。
家中父母对此自然知情,只道自己的儿子年轻贪玩,不以为意,只要他多几年回家继承家业就好。
谁知气运之子在演戏方面颇有天赋,又因为性子讨喜,颇受各种演技大佬的青睐,一路都受指点顿悟颇多,各种角色都试过,将国内国外的奖赏都拿完,最后成为了当代最年轻也最负盛名的国际巨星。
偏生对方天性好玩,在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女之前,已经同圈中各类美人传过无根据的绯闻,是真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看似来者不拒,实则坚守底线,倒是有趣。
而郁安寄居的这具身体只是和这位气运之子的绯闻对象之一,可那所谓的金主与金丝雀的传言倒也不是全无依据,毕竟协约是真的,同居也是真的。
他的结局,同多数和气运之子传过绯闻的明星一样,被气运之子的家族势力压迫,或站出来澄清绯闻然后干脆拿钱隐退,或贪得无厌不愿罢休最后只能被雪藏不再出现在公众眼前。
而故事的最后,气运之子收获了真正的爱情,功成名就后贵族少爷的身份得到公开,公众一片哗然,感叹对方演技已足够让人嫉妒,出身则更让人望尘莫及。
郁安看完了位面剧情,吐出一口气,又看向面板上唯一的任务。
这个世界没有发生位面异变,是因为受到神陨的波及最少,还是……因为那个人的意识在这里最稀薄呢?
一想起那个人,郁安不可控地回想起那伴他半生的冷面影卫。
在数年的游山玩水后,他的生命走到了终点,虽然已经尽可能减缓碎片收集的速度,也努力陪在秋烺身边,但衰老与死亡最终将他们分开。
临别之际,郁安靠在对方的怀中,看着早已刷满的任务进度,又抬头望向眸光冷寂死死抱他入怀的人,已无力说出一个字。
可饶是如此,秋烺一接受到他的目光,就立即明白了郁安的意思。
古井般的眼眸翻起波浪,他最终只是说:“睡吧……我会很快来找你。”
郁安关于上个世界的最后记忆是那个紧紧相贴的温暖拥抱。
紧密又珍重,不舍又无奈。
郁安费力从回忆中抽身,对系统问出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问题:“这具身体的主人去哪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这具身体尚存生气,并非已死之人。
[原主自愿用身躯与系统交换转生机会,放弃当前一切所得。]系统回答。
转世再生,似乎也是“郁安”会做的选择。但愿对方重头来过,在下次会有圆满的结局。
郁安在心底祝愿。
待完全掌握了身体的自主权,他松开撑住洗手台的手,站直了身体。
郁安能知道“自己”正身处某场电影杀青宴的饭局,离散场还有遥遥无期,此刻不过是借故来洗手间缓神静思的。
缓神结束,也该回到饭厅了。
郁安拿起反扣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屏幕翻转双眸被微光照亮。
屏幕上跳跃着不止一条未接来电的通知,还未细看,又是一通静音电话打来。
郁安看清来电显示,指尖一滑接通了来电。
经纪人陈一柔和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你去得有些久,现在还好吗?知道自己不能多喝就别逞强了,我替你在孙导那告了假……小承刚好回来了,我让他来接你回去……”
说话声与笑闹声闹作一团,陈一的声音夹杂其中,叫人听不真切。
知道对方已经努力在避开隔墙之耳与自己通话,郁安表示理解,出声答应对方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远方传来几声闷雷,在安静的洗手间里显得可怖。
郁安完全不受影响,兀自将陈一口中的“小承”同自己已接收到的信息对上,而后收好手机洗手离开。
既然已经早退告假,他自然不必再回饭厅,一面关了手机的静音模式,一面戴好口罩往饭店出口走。
“叮”的一声,有新消息接入。
郁安垂眸看了一眼名为“XC”的发件人,然后将那句简短的“我在侧门等你”读过,这才调转了脚步。
他顺利找到侧门的方位已是半刻钟之后了。
期间在询问工作人员时,对方看清郁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就不由眸光发亮,显然是已经认出他的身份,强压下激动的心情,热情地为这位国民偶像指明方向。
郁安依照原身的人设对她道谢,从始至终客气疏离。
因为路并不熟,他来到侧门时并没有在此发现自己要见的人。
夏夜闷热,闷雷带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晚风夹雨吹去了暑热,行走其中不免染上凉意。
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下周边环境,路灯了了,人烟稀少,但也不排除暗处有狗仔蹲点的可能。
剧组庆功找的餐厅虽然隐蔽,但架不住原身知名度太高,行事又低调,被抓拍到恐怕一秒就要上热搜。
郁安把口罩往上拉了点,取出手机正考量着是否要发消息询问那人的确切位置,目光忽的被街角走来身影吸引。
昏暗街灯下,那人身形高挑,面容被鸭舌帽挡住大半,衣着简单,身材比例却堪称完美。
郁安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
对方若有所觉,伸手抬起一点帽檐,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就这样看过来。
对视的一瞬间,郁安口罩后的唇瓣一动,叫出他的名字。
“卓承。”
79 笼中之鸟
◎笑容◎
停隔已久的闷雷在远方响起,轰隆隆,不轻不重敲在听者的心上。
卓承在郁安三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取下口罩,对他露出一个笑。
“郁老师。”
这人身量太高,站在台阶上的郁安堪堪与他平视,视线持平便顺势观察起他的样貌。
男人五官标致,眉目收敛时冷峻逼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却很亮,叫人联想到草原晴夜里远天的星星,旷远,明亮,不含杂质。
模样极具反差,不愧是迷倒过圈中无数美貌男女的人。
见郁安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卓承短暂的沉默后,不甚走心地又说道:“郁老师怎么自己出来了?该在里面等我的。”
郁安看着那张耀眼又极具欺骗性的脸,回道:“我自己出来也可以。”
而卓承同样在观察他,心中异样。
在第一次见到这张脸的时候,连向来不在意容貌的卓承也心中感慨,不管是在银幕里还是现实中,郁大影帝这张脸都太好看。
可惜那双眼睛太木了,叫人想起寸草不生的荒原。
可此时此刻,在远离路灯的昏暗光线下,在躁人的雷声里,那双细长的眼睛闪动着细碎的光。
那片荒原长成了一片绿意青葱的无边森林。
北方的黄沙被热带的微风取代,一个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大的变化。
卓承觉得好奇,话再出口时又夹带上笑意:“怪不得渔粉们都夸郁老师好脾气呢,郁老师你真是没有架子。”
渔粉是原身粉丝团的名字,同他们的偶像一样与世无争,却个个都是夸夸群群主。
提到喜爱自己的人们,郁安眸光稍融,那抹温和转瞬即逝,眼神很快恢复平静,“大家都是平常人,摆架子没有意义。”
他实在守礼得过分,说话的时候目光不会从听者脸上离开,哪怕被对方暗含锋芒的眼眸刺中,却不会闪退分毫。
于是卓承便也不挪开目光,直直地看着那双眼眸,心中存着不自知的探究。
他对眼神清冷的青年招手道:“车停在巷口,要麻烦郁老师走几步了。”
招手这个动作在亲密好友之间很常见,而用在在雇佣者与雇主之间却显得轻慢。
但郁安却仿佛习以为常,甚至没留意到这一细节般,直接走下台阶来到了他身边。
离得近了,那双眼睛显得更漂亮了。
漂亮眼睛的主人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不知道喝了多少。
卓承懒得去思考和自己无关的事,和郁安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一起往巷口走。
一路无话。
看见车子,他自觉替郁安开了副驾驶的门,又行云流水地绕去另一边坐上驾驶座。
郁安遵从着原身沉默寡言的人设,安静地坐上了副驾驶位。
卓承在他面前一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看见他系好安全带,就干脆踩下油门,往城郊的别墅区驶去。
车里一阵静默。
郁安摘下了遮脸的口罩,一面在脑中梳理着有关卓承的各种情况,一面问道:“拍戏还顺利吗?”
对方在三个月前就飞去南方某个风景如画的城市拍戏,作为儒雅多才的男二号为那部历史剧添彩。
原身和那部戏的总导略有交情,看完剧本之后觉得那个角色很适合卓承,饰演温善大义的性格需要演技,而角色本身与卓承本人有很大反差,若是演得出彩将是全新的突破。
可他做的不过是与那边交涉过几句,通过试镜顺利拿到角色的还是卓承本人。
这在原身看来自己不过借花献佛,至于卓承和其他人是如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的车辆正路过红绿灯路口,红灯长亮。
卓承停车,含着笑看向郁安,“顺利拍完了,托郁老师的福,赵导没骂过我一句,大家都对我不错。”
用的是一贯的调笑口气。
郁安摇摇头,表情淡淡:“不是因为我。”
赵导为人耿直,拍戏精益求精,不会因为个人私交对谁放水,不被骂只是因为对方演技好。而卓承能受剧组的人欢迎,靠的也是个人的魅力。
卓承如此说,不知是真心在表达感谢还是在逗弄他。
签订协约同住一处后,二人交集不多,原身倒是真的担起“郁老师”的称呼,对卓承的演技方面多有指点。
郁安亦自认问心无愧,于是眼神坦然地回视对方。
哪怕在昏黑的雨夜里,他的眼睛亮得出奇,其中微光闪动,像是静谧的银河。
心中的疑惑不断加深,卓承收住笑,眼中的探究几乎藏不住,“好久不见了,郁老师像是……”
变了一个人。
这话没说完,后方传来一连串表示催促的喇叭声。
卓承止住话头,看了一眼已经跳成绿光的交通灯,将车重新启动往二人的住处直行。
郁安躲过不太妙的追问,在心中感叹对方的敏锐程度,面上却是表情寡淡,“是不是什么?”
卓承操纵着方向盘,没抽空往他这边看,想要询问的念头一过,又嘴角带笑地回道:“没什么。只是感觉郁老师今天有些不一样。”
他喊老师喊得自然至极,清亮爽朗得像夏夜的风。
郁安不为所动,淡声道:“我酒精不耐受,请见谅。”
将自己异常的表现归为喝酒,他飞速调整着自己的状态。
眉眼半垂地说完话就靠在座椅上,路边的一道一道灯光透过车窗,照亮了半张粉若桃花的容颜。
终究是与郁安不常相处,卓承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此刻只是一笑而过,也不知信了还没信。
车内重新陷入静谧。
车辆驶进别墅区时已经是凌晨,卓承解开安全带再看向副驾驶的位置,只看见一张安然阖眸的睡颜。
清澈得不同以往的眼睛被那层薄眼皮遮挡,带着肉感的唇瓣呈现出绯红的色彩,领口外的脖子纤长白皙,叫人联想到无害脆弱的羔羊。
很少见与世无争的人这样不设防的模样,卓承多看了一眼,然后知情识趣地收回目光。
快到凌晨,车库昏黑安静,只有墙边小灯亮着微弱的光线。
卓承开门下车。
杀青前连轴转了几天,好不容易赶上飞机飞回C市又被指派着来接人,饶是卓承身体素质极佳,也不由觉得身心俱疲,当务之急是早点回去洗漱入睡,明早还有封面要拍。
英俊疲惫的青年吐出一口气,然后折身走到另一边,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车窗,“郁老师。”
靠着车窗睡着的人脑袋一晃,而后直起了身子。
缓了几秒后,郁安解开安全带开了车门,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时面色如常,眼神也恢复清明。
森林和荒原都消失了。
是……酒醒了么?
卓承漫无目的地想着,锁了车迈步走进别墅。
郁安默不作声地与卓承并肩而行,却因为梦中惊醒后脚步虚浮,被路边的石块绊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向前扑去。
他没摔在雨后潮湿的地面上,而是手臂一紧,下一秒被拉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属于另一人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郁安抬起头,看向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
卓承沉默地注视着他,一双狐狸眼情绪不明,眼帘半垂的模样恐怕会让他的任何粉丝发出疯狂尖叫。
怀中的青年矮他一头,仰面看向自己时带着不易察觉的迷茫,呼吸都慢了半拍,像是没搞清状况。
卓承乐于在这张冷静自持的脸上看到特别的表情,就像是白纸染色,木头美人被注入了灵魂。
他垂着眼眸欣赏着对方难得的失态,甚至在对方嘴唇微张时,留心用耳朵去听对方将要发表的见解。
但郁安没有立即说话,嘴唇一张,在某个呼吸间牵起了唇角,露出一点清浅的笑痕。
这一瞬间拨云见日,冰消雪融。
他靠在卓承的胸膛,像是后知后觉因为没走稳差点摔倒而感到羞耻,耳朵和脸都带着粉。
像是三月枝头开得最好的桃花。
接着,这个眼眸水润的人小声道:“谢谢。”
那一瞬间,卓承甚至怀疑自己在高强度工作后出现了幻觉。
什么荒原什么森林全都去见鬼,他竟然头昏脑涨地觉得这人在自己怀里笑着道谢的样子乖得要死。
完了,他打工打疯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5%!]
没去理会卓承内心如何天塌地陷,郁安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在那温热宽阔的胸膛边多靠了两秒,而后退开距离,从他的手掌中挣脱。
对上卓承看过来的眼睛,郁安说道:“该回去了。”
是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方才露出了笑容。
郁老师果然是酒还没醒。
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卓承心如止水笑着点头:“好。”
他们一起进了别墅大门,而后不带感情地道别,在各自的房间洗漱完毕后一夜安歇。
第二天郁安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很少接戏后,生活倒算清闲,不必被催促着做什么。
郁安穿好衣服,搭着楼梯扶手下楼,一楼卓承的房门紧锁着,房间主人早已出门。
事业正处上升期的气运之子是很辛苦,总在赶通告积累名气,是被公认的事业心强,能天天见面才是有鬼。
郁安对此接受良好,独自吃完了阿姨准备的早饭,然后转身去了二楼书房。
他如今已经很能从一方世界的书本里娴熟地获取知识,对各方历史了解有余,天文地理也多有涉及,以应对不时之需。
多学总是有好处的。
【作者有话说】
把前面的内容全部重修了一下,大家好久不见!
80 笼中之鸟
◎剧本◎
虽然住在一起,但一连几天两人都没见对方一面。
郁安参与了新电影的宣发工作,手中又收到陈一塞来的一沓名导剧本。
事实证明,哪怕退居幕后,要维持自己正蓬勃发展的工作室顺畅运转,身为老板的郁安每年还是要有至少一部影视作品增加曝光量。
今年已经拍过一部了,郁安没有增加工作量的打算,但闲来无事还是随意翻了几页剧本。
这一翻倒是翻出一个意外之喜。
卓承在华灯初上的时候返回别墅,推开大门,只看到一室冷清。
他只当自己又和那位郁姓雇主行程岔开了,于是反手带上门,换好鞋就往二楼书房去。
今天的工作相对轻松些,经纪人手里的剧本收了很多只选出最有利的几个,要他带回来看看。
书房可以算是两人的公共区域,只是二人都很少在那里遇见罢了。
整栋别墅安静无比,卓承本来已经断定郁安不在,在拿着剧本推开书房门发现里面有人时难免露出了几分意外。
办公桌边的青年一身舒适的真丝睡衣,正戴着一副银框眼镜翻阅着资料。
他身后是满墙书架,一侧是飘纱的半开玻璃窗,一侧是不知年份的古朴油画,灯光打在他身上,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听见开门的声响,郁安抬起眼睛,目光轻巧又准确地落在了门口的卓承身上。
镜片阻隔不了那双细长眼眸的风采,正如薄雾无法盖住一片青翠山林。
被扑面而来的美色闪了一下眼睛,卓承松开门把手,缓缓笑开了:“原来郁老师在啊。”
郁安颔首。
他眼神清明,全然不见那夜被拥入怀中后的清浅笑意。
一问一答的对话太过尴尬,卓承却像感受不到似的,继续道:“我以为郁老师今天也有工作……”
郁安:“电影杀青之后,工作就少了很多。”
他说话时习惯直视对方,修长的手指搭在暗色的书页上,如白桦枝柳,干净又有力。
卓承将视线从那双白得晃眼的手上移开,笑道:“空闲得让人好羡慕啊,郁老师。”
他笑起来眉眼俱弯,但眼尾上扬着,给人以纯善勾人的假象。
这种笑常常引起很多人的好感,面前的郁老师似乎也很喜欢。
卓承没有刻意讨好对方的意思,不论是一时兴起签下那份儿戏般的“包养”条约,还是那天若无其事地把要摔倒的醉鬼拉进怀中,都是随性而为。
可此刻并非出于讨好本意的笑容却起了效果,让原本那眼神平淡注视自己的人神色柔和下去。
薄薄的眼皮一垂,郁安指着书桌斜侧供人临时休息的沙发,主动道:“坐下吧。”
卓承假模假样地问:“我会打扰到郁老师吗?”
看见郁安摇头,他才走进书房,到沙发边坐下,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的小桌,撑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起了自己带来的剧本。
姿态散漫,但落在白纸黑字上的眼神却认真,倒算是拿出了自己的工作态度。
快将手里走向颇为无趣的几个本子翻完的时候,卓承趁着翻页的间隙,掀起眼帘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郁安。
思绪放空一秒,他忽的回想起前几天挂上热搜的稿子——
“惊!卓承雨夜会佳人!经粉丝认证,佳人神似某郁姓影帝……”
郁姓的影帝不多,极富灵气最有天赋又最被人们熟知的却只有那么一位。
每日圈子里爆出的绯闻多如牛毛,光是有关他卓承的不在少数,可涉及郁安的却少之又少。
卓承向来不在意狗仔是如何编排自己,而经纪人也觉得这类炒作无伤大雅,索性放任自流,这次也不例外。
卓承本无意深究稿子内容,可一看见文中有关郁安的字眼,却还是抱着看稀奇的态度点了进去。
稿文无甚逻辑,却因为图文并茂没被两家粉丝喷得体无完肤,那些人将他和郁安昨夜相遇交谈、同车远行的点滴拍得清清楚楚,若不是最后被别墅区的保安拦下,偷拍者甚至要跟进他们的住地。
而全凭那口罩没遮住的模糊眼睛认出郁安,真不该说是这群人火眼金睛,还是郁安的外貌太有辨识度。
这些都无关紧要,读完那篇写得稀烂的文章,卓承本该像往常一般一笑而过,为这场信口胡说的闹剧画个句号,但又总是莫名回想起这事,觉得好玩。
也许是因为那晚的那抹带着酒气的笑,也许只是单纯因为他想看热闹。
入怀的身躯是温软的,转瞬而逝的笑意是轻柔的,同卓承熟识的木头美人完全不同。
卓承不得不承认,他想再看一遍那个全新的、完全生动的郁老师。
不自觉盯着人走神了半天,卓承飘飞的思绪终于回归,然后对上了郁安的眼睛。
没想到偷看会被抓包,他咳了一声,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
但郁安贴心地先给他递了台阶:“在看什么剧本?”
卓承立即顺坡下驴:“张姐给了我几个本子,我还在选。”
“是哪些角色?”郁安循循善诱。
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卓承答道:“一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一个吊儿郎当的民国少爷、还有一个……”
说到最后一个角色,他久违地感到难以启齿,“呃,痴心追爱的便利店小老板。”
这个文本衍生的世界,故事线才刚开始不久,主角进入娱乐圈的时间尚短,哪怕外形和演技都一流,拿到的剧本都很难有好的。
郁安非常理解,但是看卓承尴尬得想挠头的样子还是觉得想笑。
前两个位面,这人都是一副游刃有余成熟稳重的面孔,乍然见到他稚嫩拘谨的样子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他抿了一下唇瓣,把隐隐上扬的唇角压下去,一本正经地问:“挑出来了吗?”
“……没有。”
莫名的尴尬持续时间很短,卓承恢复八风不动。
他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世家公子的出场很少,是背景板的角色;民国少爷人设扁平,剧情也没有新意;小老板是小成本制作,剧情又太创新了,走向有点奇怪。”
这么快就能找出几个剧本各自的缺点,这人眼光老练,将来登顶也在情理之中。
郁安不置可否,摘下眼镜站起身来,拿起桌上挑出的一本册子来到卓承面前。
“看看这个。”
他将册子递给沙发上抬头看过来的卓承。
卓承挑了挑眉,倒也不客气,从他手里接过册子随意地翻了几页,“剧本?”
“嗯。”
见沙发旁边铺着厚厚的地毯,郁安索性坐下,补充道:“是乔放导演的新剧本,演员还没定。”
乔放,娱乐圈鼎鼎有名的文艺片女性导演,以大胆的立意和细腻的镜头语言出名。
她对角色契合度要求很高,只要符合要求,才不管你是国际巨星还是无名素人。
原身拍过一部她的片子,饰演的是一个因为原生家庭影响而永远活在幻想里的病患,一个场景能被乔放反反复复磨几十遍,只为符合她要的感觉。
拍病患的那三个月,甚至连向来能吃苦的原身都觉得难熬。
但无论如何,从那一沓纸张里,郁安只相中了乔放这一个剧本。
《远山雾色》是一个关于逃犯自我洗脑与被救赎的故事。
主角出生在最下等的贫民区,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他跟着嗜酒好赌的父亲长到九岁。
在十岁生日那晚,每次喝酒回来都会大发脾气对他拳打脚踢的的父亲坠楼了。
剧本并没有直写父亲坠楼是意外还是人为,只采用了隐晦的叙述。
被砸破脑袋醒来的主角缺失了记忆,看着楼下父亲的尸体,决定把自己放逐成为逃犯。
十岁的他成了孤儿,此后十多年辗转各地,最终长成了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光芒万丈的大人。
逃犯成了镁光灯下的新星。
没人知道他的过往,但他知道自己从十岁起就病了,这十来年没做过一天正常人。
他偏爱残缺的东西,喜欢畸形的贝壳、残缺的玉石等各种奇怪的死物。
但他不养活物。
瘸腿的流浪猫狗能逗他发笑,却不能让他停留。
他可以善意地给他们喂食,也能冷眼旁观它们死去。
逃犯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无聊度过,但命运不会放过他。
一个中年妇女找上门来,是住在贫民区曾经和父亲一起进场的哑巴邻居。
她如今依旧贫困,知道逃犯闻名世界,找上门来是寻求逃犯的帮助。
但看到她的一瞬间,逃犯脑海中灵光乍现,时隔十几年又想起父亲死去的那个夜晚。
这次他记起了一个细节,记起自己在洗手台洗去了一手鲜血。
血是从何而来?他完全想不起。
于是逃犯将哑女关了起来,作为他养的第一个宠物。
这个宠物很乖,只会呜呜求饶,只是眼泪和口水混在一起的模样有点恶心。
逃犯养的第二个宠物是一个叫季远的青年。
季远先天性失明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很符合逃犯的审美。
但季远总是不乖,所以逃犯决定驯化他。
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得到一个驯化成功的季远,最后却发现自己错得过分。
原来驯化宠物的同时,宠物也在驯化他。
【作者有话说】
回来填坑啦宝宝们!
最近修了一遍文,大家看的时候发现错误可以帮我指出来,谢谢宝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