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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月照沟渠

◎大火◎

入殿的是生面孔,一身华服气派非凡。

皇帝从来人腰间的玉佩识别出对方的时身份:“……你是承正王家的儿子?”

邝橼躬身行礼,“正是。”

皇帝笑了,看看郁安又看看邝橼,语气稀奇:“你们都有话说?”

两人又是齐声应答。

萧嫔闭上嘴,不甚欢喜地看着这两位坏事精。

皇帝则笑出来,连声应好,正欲让他们一个一个开始说,就听见殿外骤然变得嘈杂喧嚣。

他眉头一紧,敛去笑颜:“出了何事?”

恰巧有个管事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近大殿,闻言往坚实的地砖上一跪,颤抖着身子回答:“秉陛下,走、走水了!!”

殿内事不关己的众官员们听了,都不受控制站起来。

皇帝站直身冷脸喝止躁动的人群,又质问道:“什么走水,说清楚!”

管事太监抬起被烟熏黑的脸,着急得声音都在抖:“不知、不知哪位守夜宫人打翻了烛台,火从西宫烧起来,一路燃着枯枝竹木,往大殿来了!!!”

终于把事情说清楚,事态严峻,这下原本安心看戏的贵族臣子们都坐不住了,都推搡叫喊着要往外逃。

皇帝皱着眉头冷斥众人,但收效甚微,坐上龙椅多年第一次压不住场。

两位妃子牵着劝着,使这位真龙天子走向暗道,像外围安全地带撤离。

夏火随枝燃,很快大殿也弥漫起焦味。

没了主心骨,贵族们也就乱作一团,不顾一切朝外奔逃,犹如成千上万只蝶蜂同在一室,挣扎着拥挤着,漫无目的地蜂拥出门。

四周一片喧哗,郁安被人推着出了大殿,与其他郁家人分散。

外面同样混乱,宫灯被打翻,或明或暗的地界在夜色里显得可怖。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惊恐的人群,看不见郁宁等人的影子。

太尉尚武,自会照顾好自家夫人。但郁宁武艺略疏,又没有侍者傍身,又有谁帮她呢?

一出大殿,贵族四散奔开,宫人们则捂面提着水桶往绵延的火光出泼。

郁安转身想回大殿找郁宁,无奈逆着人群实在难以归返。

他捂住口鼻,眼眸被宫外燃烧着的上好木质牌匾照亮。

那牌匾发出咔咔响动,同房梁一齐燃烧。

郁安踏上石阶,在进入房檐的前一瞬间,被人大力拉回。

“嘭——”

烧得黑焦的圣上亲写的殿匾应声而落,砸在两人面前。

郁安不去看着团火光,撑在秋烺的胸膛,急切道:“秋烺哥哥,阿姊、要找到我阿姊。她还是一个人……”

秋烺指腹擦了擦他脸颊上的乌黑,应道:“我知。”

他松开郁安,一边将人往火场外沿带,一边快语道:“此地不宜久留,公子要先顾及自己的安危,属下才能放心折返寻人。”

郁安被领着大步向前,徒劳地挣了挣对方的手,“不行,这样太慢了。你送我走了,阿姊那边怎么办?她……”

秋烺步伐毫不停顿,强硬地拉着他绕过复杂的宫路,冷静分析着局势:“可若你贸然回去,也于事无补。据我所知,公子并不精通武艺。倒不如去到安全之处静候佳音。”

郁安道:“我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可与其心焦如焚地干等,还不如放手一搏!我只是太担心我阿姊了……”

徒步前进终究太慢,秋烺停下脚步,转身勾住少年细瘦的腰身,将人轻松抱起,像是抓住一只不乖扑蝶的幼虎。

“公子还是安静些,这样更快。”

惊呼被咽回口中,郁安呛了口浓烟,红着脸咳嗽起来,也分不出神再反驳。

于是时不时提水来往的宫人完全没发现,一道低调黑影怀中抱着华衫少年郎,踏上松散的砖瓦踩入夜色。

彻底出了行宫,山庄大门处已经三三两两站着带着劫后余生表情的狼狈贵族,皇帝和两位后妃也在其中。

他们站在门外一角,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郁安被放在干冷的地面,前方是火光明亮的山中庄园,身后是寂静深寒的远人山岭。

冷风阵阵,吹起满天火光。

秋烺将人平安放下,见少年盯着哗哗燃烧的山火不说话,心中微陷。

“郁安。”他低低喊出少年的名字。

郁安闻声看向秋烺,只听银面影卫用沙哑的声音郑重道:“我曾向你许诺,永远为你排忧解难。这次也不会例外。”

语毕,秋烺不再与小公子忡然的双眸对视,转身重新掠入黑暗,往光亮处赶去。

然而他折返入园,在几乎被火焰包围吞噬的赏清殿中却没寻到郁宁的身影。

银面影卫沉着眸光,立即在附近奔忙寻觅,像一种永不疲惫的黑鹰。

而庄园的另一角,郁宁此刻正撑在宫墙边,艰难地呼吸着。

邝橼亦步亦趋伴她左右,想要出手相扶又默默退却。

郁宁看出他的纠结,脑海中浮现出惊慌人潮中对方不顾一切来到她身旁的场景,眼神微暖。

“谢世子好意,郁宁无碍。”

将面前人额角的冷汗看在眼中,邝橼心中急切,声音竭力保持着温和:“患处可是疼得厉害?”

殿中大乱时,郁宁曾被人推倒在地,伤了脚处筋骨,此时行走显得十分费力。

火越烧越大,遇木则燃,渐渐侵袭园林各处。

空气中飘起烟雾,一股呛人的气息无声弥漫,让人难以呼吸。

郁宁捂着面纱咳了几声,仍旧道:“郁宁无碍。”

她撑着墙要往前走,恰逢一卷火丛被夜风吹得从高处坠下,将将从手边的墙壁滚落。

郁宁立即收回手,身体没了支撑要往下坠,好在轻微晃动后还是站住了脚。

“郁姑娘!”

邝橼被这番变动惊了一下,没能再保持沉着镇静的态度,大步上前扶住了郁宁的小臂。

郁宁身形一顿,看向近在咫尺的邝橼。

邝橼被她的目光烫了一下,下意识要撤回手,却又不知缘由地停住动作。

他态度少有的强硬,“抱歉,请容许邝橼越界一次。火势逼人,姑娘有伤在身,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这位承正世子此番言语未曾带笑,被浓烟熏得呼吸沉重,扶着她的手力道却很轻。

自己都快支撑不住却还在担心别人的安危,未免太过善良了些。

郁宁注视那双坚定的眼睛,终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有劳世子。”

没被拒绝,邝橼心底放松,温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于是接下来的路程,郁宁不再扶墙,而是借着手臂上属于另一人的力气往前走。

走出一段距离,山庄大门却依旧未见踪影。

救火的宫人们来来往往去往主殿,这条直通大门的狭长宫路稍显荒凉。

宫灯未亮,一路却被火光映得光明。

空气中的烟雾越发浓郁,两人走得越发吃力。

郁宁伤处钝痛难忍,加上呼吸不畅,身体不由阵阵发软。

她意识混沌几分,轻声道:“世子可放下郁宁,若再勉强行善,恐会被郁宁拖累。”

邝橼看向双眸微微涣散的郁宁,手臂发力,任由对方卸去力道靠向自己。

“我不会丢下郁姑娘,无论如何都不会。”

郁宁勉强被他撑着向前走,慢慢苦笑:“你又是何必……”

她轻颤的话音未落,被一道兵器破空而来的声音打断。

邝橼反应很快,立即勾着郁宁的手弯侧身闪躲。

他转眸看向来人,眉心一蹙,“是你?”

一波进攻未成,萧玮舟举剑指向邝橼,沉声道:“放开宁儿。”

平和庄严的氛围里,他或许会忌惮身份偏差带来的权势压力,但在漫天大火里,他不必再怕,所有人都如草芥蝼蚁般,再大的权势钱财也无济于事。

他们已无尊卑之分。

听见了这有些熟悉的声音,郁宁在邝橼肩边费力抬眼,在明暗的火光里看清了来人的脸。

萧玮舟对上她有些空洞的视线,嗓音立即放柔:“宁儿,到我这来,我带你走。从前或许做错了事,但我已知错。咱们冰释前嫌可好?你知道的,玮郎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你。我们不是约好了吗?宁儿……”

这番话说得情深至极,不单是说给郁宁听,还有此刻与郁宁举止亲密的邝橼。

他在借机警告这位突然跳出来的世子,他与郁宁情深不寿不容插足。

邝橼对此毫不不理会,只垂下眼看向郁宁,等待着她的回答。

本就昏沉的头脑被这套听倦的说辞弄得刺痛,郁宁闭了闭眼,唤道:“玮郎?”

久违的称呼让萧玮舟心底升起希望,举剑的手一颤,“宁儿,你……”

只见郁宁继续道:“你走吧。”

几句言语叫她又吸进浓烟,不由闷闷咳嗽着。

邝橼扶住了她倾倒的身体,掀起眼帘看向满脸不可置信的萧玮舟,声音极其温和:“话已至此,萧郎君还要纠缠么?”

“我不信。宁儿是违心之言,不过是受你蛊惑!定是你……”

他怒不可揭的时候,邝橼已料到终有一战,便将虚弱的郁宁安置在一个远火的水缸边。

“郁姑娘稍等,让我处理这件事。”

面对他的低声叮嘱,郁宁眼中愧疚与感激交杂,最终道:“有劳你了,邝橼世子。”

72 月照沟渠

◎大火(下)◎

郁宁靠在水缸边,眼前一阵发黑。

吸了太多浓烟,她气力散尽,连左踝的痛楚都无暇顾及,自然也没去注意那两位男子的打斗场景。

她早已经知晓结果。

风声嘈杂,刀剑声停住,传来几声骨头错位的轻响。

“郁姑娘。”是邝橼舒缓如风的声音。

郁宁抬了抬眼,果然瞧见对方正面不改色地将萧玮舟反扣在地。

紫袍落地,染上燃灰。萧玮舟被按着半跪在地,长剑打落一遍。

他回过头发狠地盯着邝橼,怒吼道:“世子阁下夺人妻子,这便是君子所为吗?郁宁是我的!她要跟我走!!”

满面烟尘,血丝暴出,目眦欲裂,再不复风流公子的形象。

这又是郁宁从未见过的一面。

她莫名疲惫,缓了会力气,然后撑着水缸粗粝的边缘站起身。

邝橼手下用力,将萧玮舟又往地上按几分,在对方的惨叫声里神色淡淡道:“萧郎君未经允许便夸大事情,未免太过自负。”

他回首,看见郁宁一瘸一拐地靠近,不由目露担忧。

郁宁对邝橼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来到萧玮舟面前,哑着嗓子唤出一声:“玮郎。”

萧玮舟挣扎的力度加大了,从地上勉强抬头望向郁宁,杏裙女子所立背光,瞧不出表情。

他便凭着自己的心意,慌张解释道:“宁儿!宁儿你跟我走,我所做一切都是出自真心,你相信我……”

郁宁忽然打断他:“那么,你愿为我抛掷花楼遣散妻妾么?”

“我!——”

萧玮舟犹豫了。

郁宁不语,垂眸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在头脑又一次发昏前,揭下了自己不再光洁的面纱。

邝橼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一闪,急忙像是躲避日光一般匆匆移眼。

只听郁宁沉静地问萧玮舟:“玮郎喜欢的,是我的脸吗?”

萧玮舟急忙开口:“不,并非如此!”

郁宁却微微笑着,自顾自道:“有人与我说,你楼中那些姑娘是你走南闯北娶到的妻子,自愿随你入京在楼中卖艺。那些姑娘身世各异,我也见了,也知她们千姿百态。不过这其中似乎缺了高官之女名门闺秀模样的……”

听着自己从前最爱的轻声细语,萧玮舟背后发寒。

饶是方才被反扣着跪在地上,他心中也没有一刻害怕,更多的是不服。

此刻他终于看清微光里郁宁深邃的眼眸,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你的心悦与喜欢,是不是也对其他女子说过呢?”郁宁认真地问,“你并非忠我一人是么?既然不是非我不可,那为何又要苦苦纠缠?这是我心中一直不解之处。”

在烟里说了太多话,她掩面咳了几声,引得邝橼眉目微动欲劝未劝。

郁宁没分神注意他,兀自道:“但方才我突然想通了。因为缺我一个,你的花楼缺我一个。因为我的身世,还有我的脸,是不是?”

隐秘的心思被道破,萧玮舟挣扎着要脱离邝橼的钳制,这次却出乎意料地成功了。

邝橼对郁宁的话一知半解,却也能凭着这些琐碎的信息拼凑出大致的事实。

松开萧玮舟并不意味着要放过他,只是因为邝橼心中的轻视完全转变成了另一种情感。

无人可见,那双温润的眼眸中短暂升起了阴郁黑云。

一得自由,萧玮舟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慌张地要拉郁宁的手,“宁儿,不是的,并非是这样。你误会了,且听我说!”

当面质问完毕心中的重担卸去,疑云全消后,郁宁头脑发昏,一时只觉天旋地转。

见萧玮舟贴过来,她慢慢后退一步,身形一晃被另一人紧紧搀扶住。

她迷茫地侧过脸,看见了面容冷凝的邝橼,动动唇瓣想说什么,却终是意识一沉昏了过去。

邝橼扶着郁宁退开几分,足间一踢,挑起地上的剑指向萧玮舟,“萧郎君,请自重。”

声音恍若一月夹雪的冷风。

亲身的佩剑被反指向自己,萧玮舟前进步伐生生顿住,目光死死盯住邝橼怀里的郁宁,“放开她——”

邝橼换了个姿势,虚虚扶着郁宁的腰身,让她更舒服的靠在自己怀中。

他抬眸时,表情恢复成一片冷硬:“郁姑娘已经做出了选择,你何必自欺欺人?还是说,你要凭一个逃兵的身份,接着祸害旁人?”

没错,逃兵。

同萧玮舟交手的过程中,邝橼躲过阵阵致命刀光,将对方的剑击落在地之前曾短暂地使了使那兵器。

邝橼将冷剑把控得很好,反刺向萧玮舟时用了轻手,只划破他背侧的衣衫,让一道不甚寻常的烙印透过缺口显现出来。

是从军受罚的印记。

邝橼对萧玮舟的身份略知一二,知晓对方是富绅之子乐于云游,却不知这人为何会与官军有牵扯。

但稍稍思考后,他得出答案——既然喜好云游总爱轻装出行,这位浪荡子想来不屑显露家世,这样一来被作为壮丁抓去从军也不足为奇。而对方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不能适应军中生活,恐怕总盘算着逃出军营。

没有深谋远虑,只靠一次尝试是不能成功的,所以才被长军官留下这道罚印。

但无论如何,萧玮舟最终还是逃离了军营,所以才能如此气定神闲地混在京中贵族中,又趾高气昂地勾搭良家女子。

心底埋藏的秘密被面前的男女一前一后彻底揭开,萧玮舟表面再如何硬气,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将警告说得色令内荏,却在邝橼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慢慢泄了气。

最终,他只好卸去惊怒,低声下气请求邝橼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又咬牙同意了邝橼让他不再纠缠郁宁的要求,这才灰头土脸地离去。

事情解决,邝橼已经将失去意识的郁宁背上肩头,小心勾住对方腿弯,又保持着分寸不去碰其他地方。

这半盏茶的功夫,大火已经逼近周遭的丛林,眼看要燎到面前。

黑烟弥散,几乎遮挡了视线。

邝橼稳稳背着郁宁,凭着记忆快步前进,一路往山庄大门直行。

背上的人呼吸越浅,他步伐就越急,最后竟然不顾一切地小跑起来。

邝橼甚至懊恼自己和那萧姓懦夫拖延太久,让自己放在心尖的金枝玉叶多受了苦楚。

可祸患不除终究后患无穷,他不后悔自己参与这件事,只后悔自己没有快刀斩乱麻。

但一切想法都消散夜风,在看见山庄大门时,邝橼心中一松,脚步却更快了。

那厢,郁安心急如焚地守在太尉夫妻身边,在庄园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折返的秋烺。

那抹轻盈的黑影落到郁安身旁,发出沙哑的声音:“小姐与邝橼世子同在一处,正往门边赶。”

郁安略略放下心,询问了郁宁的状况后又皱起眉头。

门口人多,他不好同秋烺多说,只好伸手碰了碰秋烺冰冷的银面,小声道:“辛苦你了,秋烺哥哥。”

秋烺微微摇头,一如往常般的沉默低调,重新匿身于暗处。

郁安转回视线,却发现了皇帝那边的异动。

原来是贵族们纷纷逃出山庄后,各自在空地上或站或坐的休息着,皇帝和两位后妃也不例外,不同的是有着还算体面的坐席,想来是护驾的侍卫搬来的。

此刻皇帝刚读完从侍卫长手中接过的匿名信,本就因宴会失火暗愤,又知晓了一桩非人哉的荒唐事,不由勃然大怒。

两位后妃也读了信,神色各异。

郁安挪身往那边去,准备听个热闹。

皇帝连道了几声“荒唐”,命人去查明事情原委,萧嫔劝他息怒说其中定有误会,而郁贵妃则在一边微笑,要萧嫔以己度人,说她既会编排郁家事,就不要怕别人朝萧家泼水,毕竟树大招风谁都不易。

郁安不知贵妃娘娘瞧着端庄少语,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厉害人物。

他心底敬佩,自知郁家此事算是扳回一城,而信中所指估计与萧家脱不开关系。

事实正如郁安所想,在满身狼狈的萧玮舟从山庄逃出,就吸引了一众目光。

皇帝问出这人的身份后,怒目圆睁道:“你便是萧家那个混账?!”

哦,原来是关于萧玮舟的事。

未署名的信件在贵族手中传了几圈,终于到了郁安的手里。

他先是留意到那潇洒利落的字迹,略显柔细,多是出自女子手笔。

看完内容,郁安只能道句精彩。

信中不仅有关于萧玮舟这些年四处勾搭女子任意娶妻的事,也将眠柳楼的事揭了个彻底,原来楼中姑娘之所以卖艺不卖身,是因为早就与萧玮舟有染,嫁做人妇自然不会再委身他人。但这是个驳论,既然都是萧玮舟的爱妻,为何又会流入风尘,供人尚乐?

萧玮舟那混蛋真是恶趣味。

至于写信人么,也不算难猜。那没进大殿又恰巧是眠柳楼中人的明珠姑娘,不就有动机么?

萧玮舟多行不义,总会惹来正直者的报复。

被圣上厉呵,萧玮舟情绪被刺激了一晚上,一时慌张急忙跪下,磕头不止,几乎算是不打自招。

萧嫔只好不住为他求情。

皇帝气得不轻,也不理自己爱妃声泪俱下的请诉,命人去砸了眠柳楼的招牌、散去众女,又降下口谕令萧玮舟永不入京。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郁安看完一出好戏,便也没兴趣再观赏萧玮舟如丧家之犬被拉走,只朝山庄大门张望。

而此时,邝橼恰好背着双目紧闭的郁宁大步踏出山庄大门。

郁安心中一紧,急忙带上在人群里忙前忙后的太医迎了上去。

73 月照沟渠

◎回京◎

皇帝也注意到了背着郁家千金出山庄的邝橼,这位波澜不惊的世子眉目透着隐忧,到叫人稀奇。

对皇帝的若有所思不得而知,郁安在太医看诊的功夫,留意到郁宁的面纱散落在侧,脸颊被蹭上灰尘难见真容。

心知那点尘土是被有意装点,不让外人看去未出阁女子的真容。

他替姐姐擦去尘土又戴好面纱,这才抬头看向守在一边的邝橼。

“多谢你了,承正世子。”

谢的不止是对方对郁宁的救命之恩,也是谢对方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也不忘照顾郁宁的隐私。

快要天明的时候,大火才被扑熄。

宫人们汗流浃背,能救的殿宇都尽力在救,但这避暑山庄的亭台楼阁还是被毁去大半。

发落了萧玮舟后,皇帝烦厌的情绪平复下来,又恢复到平易近人的状态,从容地安置完门口等得疲惫不堪的贵族们,便由郁贵妃陪着往东边受损最小的殿宇去,而无人问津的萧嫔只能巴巴地跟在二人身后。

经此一事,郁安觉得圣宠实在虚假,当朝皇帝随时人人称道的圣明,却也并非全然的好脾气,有些时候是升是贬全凭心意,并不稳定。

郁家受到这样的君主重视不是好事,处处受限不说,招来君主的忌惮与算计才是大难临头。

需要想个方法剥去这份“恩宠”,郁安在心底暗暗有了考量。

但回到现实里,条件所迫,郁家人与其他贵族被安置一处未受火灾的僻静小院,庭院狭小容纳几家人显得十分拥挤。

郁安将两个房间分别让给了太尉夫妻和昏迷不醒的郁宁,自己则在院子里对着花架走神。

一夜未眠,众人一到住处就洗漱一番各自歇下,剩郁安一人眼神清明地站在院中。

旭日东升,闪耀的阳光撒落大地。

郁安晒了一会,便受不住地躲到背光的屋檐下。

他抖了抖沾灰的袖子,一侧身就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秋烺。

“秋烺哥哥。”

少年眸中的笑意如流水倾洒,带着毫不设防的依赖。

秋烺看着,心头不知怎的有些发痒,像是被轻轻勾了一下。

见银面影卫眸光渐深,郁安鬼使神差地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看破不说破,他默默转移话题道:“邝橼还守在外面吗?”

安排好住处后,邝橼执意亲自将郁宁送回来,郁家人对他点到为止的体贴热络拒绝无能,只能同意。

但到了地方也做出告别,郁安走到最后,回头张望时还见邝橼面色凝重地站在院门口,一副想看又不愿看的模样。

倒是真对郁宁有几分上心。

秋烺目光从郁安一张一合的唇瓣上移开,眼神恢复成薄凉。

消肿了么?

银面影卫不着边际地想着,见郁安还等着他回话,便淡淡回答:“嗯。”

郁安笑了一下,道:“日头盛了,他站在外面也不嫌难受么?”

秋烺对其他人的事漠不关心,只垂着眼眸不回答。

有侍女从郁宁的房间走出,碰上郁安便匆匆行礼,告知小姐苏醒的事情。

郁安点点头,吩咐侍女去煎药,自己则动身去看看姐姐。

侍女应是撤离,郁安也走到了郁宁房门口,正要抬手敲门,手腕就被一只从背后伸来的大手握住。

他转过头,对上秋烺冷沁如冰的眼睛,不由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事实上,在侍女出来的时候,他就以为秋烺又像往常一样匿去了。

眼下,并未离去的秋烺沉默地牵着郁安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足够将人带得侧身回来。

郁安顺着秋烺的动作转过身,抬着头更近距离看着秋烺的眼睛。

那双凤眸因为逆光而显得晦暗,读不出其中情绪。

但也无须读明,因为下一刻,秋烺微微倾身的动作已经摆明了自己的意图。

郁安忍着笑按住银面影卫的宽阔肩膀,轻轻摇头。

诚然,互明心意后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在浅尝辄止的试探了几番后,秋烺哥哥解锁了新属性,郁安没忘记自己被按在树干上嘴唇发麻的感觉。

虽然并不讨厌甚至可以说有点喜欢,但显然此时此地不适合重温。

秋烺察觉到少年的拒绝,凤眸半垂,略略退开了距离。

显然也知道这不是适合亲近的时机。

手腕上的力道放松了,郁安及时反握住对方的手,在掌心小小地刮了刮。

见秋烺看过来,郁安弯着眼睛笑笑,启唇无声道:“再等等。”

不说等什么,也不说等多久,只是遥遥无期的假设。

饶是如此,秋烺还认真颔首,像是和眼前人达成了什么君子协议似的,眸中的墨色烟海不再翻涌,心平气和地撤回手抽身离去。

郁安被他听话的离开逗得心痒,不知是第几次发自内心觉得秋烺可爱。

当然,发狠亲他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可爱了。

但瑕不掩瑜,秋烺哥哥在他心里确实是独一份的特别。

郁安在原地笑了一下,不再深想,叩响的郁宁的房门,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细微的答音便推门而入。

郁宁吸了太多浓烟,嗓子发哑精神不佳,郁安陪姐姐说了会话,临走前让她安心养病,郁宁自然应好。

告别郁宁,郁安出了院子,又同傻等在外面的邝橼说了会话。

听闻郁宁转醒,邝橼松了口气,这才在郁安的礼貌相送下,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如是过了两日,山庄正式开始修葺,而皇帝则下令回京。

整顿行囊又闷闷坐了十日马车,郁安重新住回自己太尉府的小阁楼里,感到了由衷的舒心。

郁宁回了自己的小院养病,终日待在闺房不常外出,常常神色倦怠,下人们都不知是何缘由。

萧玮舟被勒令不再入京,而眠柳楼一倒,各色美貌女子由京四散,不受约束后就将楼主的风流事传了出来。

这事在民间各处掀起轩然大波,这楼主养了一花楼的妻妾,倒比皇帝还逍遥自在。

赞道的只在少数,更多的百姓骂声一片,对这种作乐人间的荒淫事不耻至极。

再联系告示栏张贴的无数驱逐令,人们自然而然将此事与尚书萧家联系,对高官贵族大为轻看。

到底是件不堪的奇闻,爱看热闹的人对哪家千金疑似私奔的失踪便完全不关注了,讨论更多的是这位最后惊动了圣上的萧郎君。

郁宁对萧玮舟的丑闻略有耳闻,却低垂眼帘不予置评。

此人与她再无关系,或好或坏都不必在放心上。

往事不可追,她勒令自己不再去想,可清除了此人的痕迹后,却觉脑中空空怅然若失。

不是因为留恋什么,只是觉得不值,痴情恋慕不过如此,此人彼人也并无区别,倒叫人乏味。

郁宁将从没放在心底最深位置的情爱之事拂得更远,专注做些其他的事。

托人去办的户籍一事终有着落,给明珠姑娘的承诺也能兑现了。

郁宁推进此事落成,以为此后再也不会与那耀如明珠的女子有相交的机会,所以在收到对方信件时感到几分讶然。

明珠在信中仍客气得体地称郁宁为郁姑娘,用心谢过郁宁出手助自己脱籍的事,又说自己不日将要动身前去西北寻亲,此番一别可能再难相见。

字迹娟秀,语句真切,看不出那日同萧语蓉斗嘴的张扬。

郁宁读着信,由衷祝福明珠姑娘此行能一帆风顺,此后无拘无束潇洒快意。

读至末尾,有一段试探的语句:郁姑娘同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姐们大有不同,是适合结交的人。郁姑娘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如果可以,我也可以叫你阿宁吗?我觉得这样亲近些……

郁宁看罢,不由会心一笑。

她回忆起那双明亮的眼眸,在心底默默回答:当然可以,郁宁很愿意成为明珠姑娘的朋友。

回信自然是来不及了,且不论她对明珠如今的住处不甚了解,就从看到信的时间而言,明珠恐怕已经离京了。

但容不得郁宁继续想明珠的事,就见自家弟弟进了小院。

“阿姊——”是独属于郁安的清朗声音。

站在窗边的郁宁慢慢收好信件,抬头对走近的少年微笑。

郁安来到窗边,歪了歪脑袋,“阿姊在读信么?是……语蓉姐姐?”

说到那个名字,他眉头不甚明显地皱了皱。

回京前后,萧语蓉找过郁宁几次,有时见面有时写信,言语间回忆过两人的过往,又在维护萧玮舟甚至怪世人不能明辨是非,央求郁宁不要轻看表哥。

郁安偶然遇上过她纠缠郁宁的场景,见这人实在好笑,便冷笑着反问:“是众人不明是非还是语蓉姐姐你不明是非?语蓉姐姐你这样护着你表哥,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究竟是为什么?你不想我阿姊轻看他,要阿姊一直原谅他也继续喜欢他,为何要如此?到底该是我阿姊喜欢这人还是你喜欢这人?”

最后这几句几乎要将萧语蓉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摆在人前。

萧语蓉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半晌,憋出一句:“……郁小公子怎么会这样想?”

郁安看出了她心神俱震,只微微一笑,道:“语蓉姐姐,你看,你自己都没第一时间反驳我。”

因为自己高享尚书千金的身份,又与萧玮舟是表亲兄妹,便不敢越界也不敢下嫁,所以撮合央求好友与之相好,只为讨心上人欢心。

郁安最初只当萧家这对表兄妹是亲近有加,后来觉得这份亲近并不是相互对等的,萧语蓉对萧玮舟的态度实在奇怪,总有些过分讨好。

直到萧玮舟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整个尚书府以之为耻,萧语蓉却始终不离不弃态度不改,这就更引人遐想了。

这种不求回报的单方面付出,不像是亲情,倒像是……爱情。

【作者有话说】

这个星期在忙一个考试,所以更新频率会有一点点拉胯:(

74 月照沟渠

◎苦甜◎

面对弟弟的询问,郁宁神色未变,只将头摇了一摇,发间步摇轻微晃动,恍若平湖涟漪圈圈绽开。

她动作优雅地收好信件,见郁安还看着自己,这才回道:“是你明珠姐姐的信。”

不提萧语蓉,而有意将话题往别处引。

郁安知道郁宁此番亦是对这位多年好友失望至极,不愿提及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他顺着郁宁的话头,问起明珠的近况,郁安一一说了,又说起曾受过对方照顾的事。

末了,郁安感慨道:“明珠姐姐真是个不错的人。”

不光是因为私放郁宁,也是这几面之缘带来的印象。

毕竟不是谁都有胆量给圣上写举状信。

郁安陪郁宁隔着窗说了会话,见她面露倦色,就自觉告辞。

拒绝了郁宁的相送,他转身欲往小院外走,没走出两步又默默折返。

没等郁宁问他回来的缘由,郁安唤了一声:“阿姊——”

郁宁有些不解:“安儿有事忘说了么?”

“唔,也不是什么要事。”

郁安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偏圆的眼睛微微弯起时,像是一对月光下的水晶。

他笑着问道:“只是,那个缠人精世子又来了,阿姊要见见他吗?”

郁宁迷茫重复:“……缠人精世子?”

问出这句,她忽然从那个象征身份的词汇里获得灵感,将这个怪异的称谓同自己相熟的某人对上,想明白后觉得诧异又好笑。

郁安笑眯眯道:“是呀,阿姊已经猜到是谁了对吗?他今日来府中拜会父亲大人,此时可能还在偏堂。”

要说对方是有意结识太尉大人也没错,可奇就奇在这已经是众人回京后,邝橼第三次来了。

他每次来都是在偏厅坐着陪郁太尉谈天说地,极少时候能收到郁太尉漫步府中的邀约。

交谈中,他也并不主动向郁家人提郁宁,只在某不经意时才问一问郁宁的病情,态度有礼。

可太尉夫妇能猜出一点这位谦逊的玉冠青年前来拜会的意图,毕竟都记得那夜这人将女儿带出大火山庄时的情景——

承正世子明明自己衣衫染灰难掩狼狈,却最先关注昏倒的太尉千金,一贯温和的眉目暗含急切,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在意。

郁安对邝橼屡屡到府的事也知情,知道这人是想来看望郁宁,只是碍于礼数,每每路过郁宁小院时都目不斜视从未踏入一步。

到如今,他不得不佩服表情达意含蓄至极的世子阁下,也便起了推对方一把的心思,将此事向从不知情的郁宁提起。

只是提一嘴罢了,郁宁愿不愿意见全看她心意,郁安不会再干涉。

而郁宁自然听出了弟弟的言外之意,推断出邝橼世子或许在她不知情时来府不止一次。

她沉默片刻,将手中折好的信件收进一旁小柜中,然后转眸看向郁安,“有父亲作陪,希望世子能尽兴而归。”

这是对前去见面的委婉拒绝。

郁安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纠缠,又笑了一笑就再次告辞。

这次他顺畅地离开了郁宁的小院,走出不远刚好遇上了话题的另一主人公。

拒绝了下人相送的邝橼踩着石子路,似乎正要离开。

走石子路会经过郁宁的住处,却是通往太尉府大门的最远路途。

郁安心中明清,面上却一如所知般地和邝橼打了个招呼。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各自错身离开。

没走出几步,郁安回头张望,恰好看到邝橼怔忡地注视着郁宁院前的一片竹林。

郁安收回视线,往自己的住处走。

夏热渐退,这方阁楼撤了冰,每日清风由窗而入,也算舒爽。

让侍女们各自去休息着,郁安拿着书卷躺回自己的摇椅上。

静静看了会书,乏味的内容叫他有些走神,脑海中不免浮现出方才邝橼的眼神。

“不愿靠近,只远远看着,这样也能满足么?”

郁安不明意味感慨了一句,又回想起那渐渐退到50%的位面异变值,还没来得及下出只要郁宁平安无事就好的结论,就察觉手中一空。

泛黄厚重的古卷被抽走了。

冷香在侧,郁安不必回头都能猜出来人的身份。

但他还是以腿支地停住晃动的椅子,撑起身子看向对方,“秋烺哥哥来啦?”

一身劲装的秋烺冷淡道:“读书须专心。”

意思是一心向学时就别说些无关的话。

郁安知道对方又把自己的自言自语听了进去,不由眉眼带笑。

他看着秋烺将古卷合上放在桌边,又把桌案上散落的卷籍理好,从始至终眼神沉静如海,动作却小心细致。

秋烺把东西收好,侧过身对上已经从摇椅上起身的少年的视线,对方目不转睛,也不知看了多久。

见银面影卫看过来,郁安浅浅地笑了一下,很自然地对他伸出手。

秋烺意会,眸光沉沉地上前牵住那只白皙干净的手,又流畅地搭住少年的后颈,而后倾下身来。

双唇相贴,郁安乖乖仰起头,安然承受着这个水到渠成的亲吻。

山庄那次之后,他并未叫秋烺久等,二人常在一处便总是显得亲近。

经过时不时的练习,秋烺哥哥的吻技有了很大提升,让人体验感很好,只是没有了最初那份生涩的可爱,倒叫人怪遗憾的。

郁安在心里默默点评着。

秋烺注意到他的走神,眉心一动,含了一下某片柔软的瓣唇,将探出的舌尖一抵就要往回撤。

郁安被引起了一点兴致,自然不愿放他回去,没忍住追了过来。

他抬起眼睛,准备无声表达自己的谴责,却撞入一双如云雾翻涌的深沉眼眸,气势不由软了三分。

趁着少年晃神的功夫,秋烺将他的手略略松开,转而扣紧那细韧的腰身,用力地回吻对方。

这不知是郁安第几次被这人逼得面红耳赤方寸大乱了。

一吻毕,他双手抱着秋烺的脖子,靠在对方胸膛处平复呼吸。

恢复了点力气后,他双臂收紧,额头微仰就碰上那片冰冷的银质面具。

郁安抬了抬眼眸,对上秋烺低垂的目光,唤出一声:“秋烺哥哥……”

得到了短暂的满足,秋烺眼中情绪重归稳定,浩瀚翻腾的烟海降凝成冰,暗波浮动其中。

他不再一如从前般沉默,认真回复了怀中人单纯的呼唤:“公子,我在。”

得到了回应的小公子眼眸一弯,伸手隔着面具摸了摸他的脸颊,开口道:“秋烺哥哥,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脸?”

秋烺的怀抱无疑是温凉舒适的,郁安心中却始终记挂着那个月夜自己指尖在对方额角碰过的崎岖。

秋烺嘴唇一张还未作答,郁安又伸出一节手指盖住那两片薄唇。

银面影卫眸中露出询问的意味。

只听郁安声音轻柔地说道:“秋烺哥哥,我并无他意,只是想知道……”

尾音一断,他将放在秋烺唇边的手指上移,停在了接近额角的地方,神色微凝。

“……只是想知道,你这里是不是受过伤。”

秋烺哑声道:“公子果然机敏。”

与那双漂亮清透的眼眸对视着,遥远的森寒回忆还未漫上心头就被尽数压退。

他不由收紧右臂加深了这个拥抱,将少年更紧密地拢在怀里。

郁安没在意腰间那几乎让人难以喘息的力道,从秋烺的眼睛里没读出拒绝的意味,便将手往面具边侧探去。

解开系带,将颇有重量的面具一揭,黑衣影卫的面容就完全展露眼前。

抛开久不见天日的冷白肤色不谈,这已是一张出色的容颜。

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粉,让人联想到夏夜的山风与鸟鸣,冬日极寒时候的雪与月。

配上那双冷光闪动的眼眸,锐利也自然,像未经雕琢的利刃。

郁安的视线只在那好看的五官上停留一秒,就准确地投向自己的在意之处。

本该光滑的额角处留着两寸左右的褐色伤痕,扁长突兀,像是某种锋利武器所致。

伤口未得及时救治,经年久月祛疤已无可能。

郁安目光停在那道疤上,指腹轻轻从不平的区域滑过,在心里不止一次告诫自己不要去追究对方的陈年旧事,但还是不可抑制被负面情绪裹挟。

看出了小公子情绪的转变,秋烺能猜出一点缘由,自觉嘴笨说不出安抚的话,只好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郁安这次却不依,收回手撑住秋烺的肩膀,执拗地盯着那道疤,没忍住喊他:“……秋烺哥哥。”

“公子,”黑衣影卫侧过了脸,似乎想躲开怀中人的注视,“不好看就不看。”

郁安反驳道:“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见秋烺转过眼看他,少年扯扯嘴角短暂地笑了一下,继续说:“若我追问这伤是如何来的,你会不会说?”

面对爱侣唯有坦诚才能不负彼此心意,这是秋烺早就认定的。

他于郁安,是影卫亦是伴侣;郁安于他,是珍重亦是恋慕。

可若真谈及从前,谈起在成为武艺绝佳的影卫之前的记忆,只能是沉重痛苦的。

回忆那份苦楚,对秋烺而言是家常便饭,可若是要坦白给钦慕之人,他的答案只能是否定。

因为这除了带给对方延时的怜惜和难过外,别无益处。

长夜已过,何必再让始终处于明灯之下的人看到污黑呢?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啦!

75 月照沟渠

◎坦白◎

郁安从秋烺的沉默里读出了对方的答案。

对上那双寒星点点的凤眸,他知道自己猜中了对方心中所想,却并不为此感到开心。

他又弯着眼睛笑了一笑,用轻柔的语调说道:“果然,秋烺哥哥想瞒我。”

秋烺环着少年腰肢的手臂一紧。

郁安不愿看对方紧张,便微微踮脚凑近亲了亲那薄如纸片的唇瓣。

双唇相贴一刻,他退开些距离,柔声问:“秋烺哥哥是不是好多事都瞒着我呀?”

秋烺一直配合着郁安动作,此刻略略低着头,注视着几乎要与自己鼻尖相抵的人,简短回复:“并未。”

郁安笑了:“骗人。”

见秋烺垂着眼眸还要再说,他再度凑近吻住对方,意味不明地摩挲几秒,轻轻咬了口那淡色的薄唇才撤开。

“我好像真的不太了解你的事。”

彻底撤开距离后,郁安抱着秋烺的脖子,歪了歪脑袋,又道:“所以可不可以给个机会,为我解开一些困惑呢?秋烺哥哥。”

少年人温热的呼吸尽数扑洒颈侧,秋烺呼吸放缓,开口时声调很低:“公子——”

本就沙哑的声音因为低下来的音调更显出摄人的魅力。

郁安耳朵发痒,保持着镇定的语气道:“放心,我不会问很难的问题。而且……”

尾音拉长,他松开秋烺,从对方的怀里退开,“而且秋烺哥哥答得好的话,会有奖赏。”

秋烺站在原地,视线却随少年而动,问出一句:“公子想问什么?”

这是答应了。

郁安笑容更盛,抬手将垂落在黑衣影卫脸侧的面具取下,妥帖地搁置到旁边的小案上。

放好东西后,他转身靠着屏风,“就从秋烺哥哥的声音开始吧。我猜,秋烺哥哥原本的声音并非是如今这样。”

他一面说着,一面朝不远处秋烺勾勾手指。

看着秋烺抬步走近,郁安眉眼弯弯,嗓音更柔:“当然啦,秋烺哥哥的声音是怎样的都不影响,我都很喜欢。”

秋烺对小公子时不时的撒娇习以为常,却还是对这过分直白的情话觉得受用。

他来到了少年面前,回道:“我的声音,是幼时高烧未得饮水的缘故。”

是令人难过的原因。

郁安心底一沉,面上却露出一个更温良的笑,用出一贯哄人的语气:“秋烺哥哥答得很好。”

他搭住面前人的肩膀,又一次在那双唇上浅吻了一下,算是奖赏。

三番五次不带旖旎的亲吻勾起了秋烺心海的涟漪。

黑衣影卫覆掌在那节细瘦的腰身上,不想让对方再抽身而去。

郁安察觉到他的意图,眸中笑意加深,却还是挪开那只手,自己往后撤去。

躲过了屏风,少年最后站在了一丈外的床边小桌旁。

“下一个问题是:秋烺哥哥真的天生体凉么?”

不明白小公为何几次在这件事上存疑,秋烺透过屏风看向那道模糊的人影,在对方又一次冲自己勾手时抬步上前。

沉思着走近后,他斟酌回道:“自我有清醒记忆起便是如此,似乎确实是天生。”

难得见秋烺用不确定的语气,郁安目光在那张美玉微瑕的脸上多停了几秒,承认自己在心疼对方。

不想让面前人再陷入搜寻记忆的苦闷,他伸手抱住对方,偏着脸亲了亲那冷白的颈侧,才又开口道:“秋烺哥哥答得很好。”

带笑的嗓音混着温热的气息扑洒在肌肤上,凝成了几不可见的薄珠。

水汽本是冷的,秋烺却觉得拿出肌肤被火烤着似的。

哪怕猜到小公子这次也不会乖乖待在自己怀里,他还是下意识又抱紧对方。

出乎意料的,郁安这次没再逃开。

任由秋烺有些僵硬地抱着自己,郁安问出第三个问题:“秋烺哥哥的名字很好听,是谁取的?”

秋烺回答:“我自己。”

话语刚落,他感受到背后的异动,声音不由发紧:“公子——”

郁安笑着停下自己画圈的手指,撑起身子由对方紧绷的下颚吻到滚动的喉结。

仰面对上秋烺深沉如墨的眼,他无辜道:“这是奖励呀,秋烺哥哥。”

察觉到秋烺呼吸加重,郁安含笑抚过对方光洁的侧脸,突然伸手将人一推。

秋烺任由小公子将自己推到了柔软的床榻上,混沌的思绪炸开了一道灵光,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他眸光晦暗地凝望对方,然后慢慢撑着上身坐起来。

还未成功,一袭蓝衫的小公子就已经扑进他的怀中,低笑着又问出一个问题:“我好像还不知道秋烺哥哥的生辰呢。”

“我、我……不、记得。”

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黑衣影卫看着近在咫尺坐在自己腿上的人,吐字实在艰难。

郁安刚刚将面前人完好的腰带解开一点缝隙,闻言抬眼看向对方,半晌笑了一下:“秋烺哥哥好诚实。”

他将手里的腰带彻底解开,放轻声音道:“没关系,秋烺哥哥若是喜欢,每日都可过生辰。”

渐渐衣衫散开遮不住紧实精壮的肌肉,郁安垂着眼眸,目光凝于那冷白胸膛上最靠近心脏处的崎岖疤痕。

遥远的记忆又一次复现,他问:“……这里的伤,也和你额上的同出一处么?”

秋烺少有的迟疑了一下,回道:“不是。”

事实上,他早忘了这伤的来由,但唯一能肯定的便是这处与其他的伤口不同。

郁安不说话了。

小公子眸中翻涌着的情绪太多,多数都是秋烺看不懂的。

但他能分辨出那些感情的好坏,清楚对方陷入了低迷的心绪。

能做的太少,秋烺凭借本能扶住郁安的下颚靠近吻他。

这个绵长又带着安抚意味的吻唤回了郁安的理智。

看着小公子清明的眼睛,秋烺哑声道:“别怕。”

怎么会怕呢……

郁安摇摇头,重新展露轻松的笑颜。

他抛开那点伤感,神色如常地问道:“秋烺哥哥总是这样体贴么?”

很少被人用“体贴”这个词形容,纵使秋烺有一刹觉得新奇,也做不出回应,只能在游走在肌肤上的亲吻里呼吸愈沉。

偏生郁安察觉到某些悄无声息的变化,还坏心思地问他:“秋烺哥哥为何不说话?”

乐衷于欣赏秋烺隐忍难捱的神情,郁安再说话时,直起身凑近了对方的耳畔,“那我换个问题,你是不是只对我如此呢?”

一句话刚刚问完,他腰肢一紧,下一秒天旋地转,再回神时背后已经抵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压住他的人表情冷静,只一双眼眸波涛汹涌,像是酝酿了一场盛大风暴。

在骤雨降临之前,郁安听到了对方低哑的嗓音——

“你知道答案的,郁安。”

黑幕降临后,有条清澈的溪流自高山下淌,路上畅通无阻流至中游的河中湖时,卷起了一块亘古沉湖的巨石。

四面水花裹着那块黑色岩石,欢乐的溪流对巨石说:“跟我走吧,石头哥哥。要听我的话,石头哥哥。”

早就远离世俗喧嚣的巨石不言,被强行带上了这条水之旅途。

任由清亮的水流冲击身体,它自始至终沉默着。

它和溪流一起看过月亮也受过日晒,彼此陪伴着往旅途的终点去。

溪流问它:“石头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收不到巨石的回答,满心好奇的溪流誓不罢休。

于是它用更猛烈的水波冲击着巨石坚硬的躯壳,试图通过嬉闹找出对方的弱点,引诱对方开口。

巨石任水流滑过自己每道体表缝隙,仿佛向来逆来顺受似的。

渐渐的,溪流习惯了巨石的沉默,也便不忍心再欺负这闷葫芦,只温柔地推着这块石头往大海去。

平静的日子在某夜被打破,本该进入旅行后半段的溪流来到了河道狭窄处,一路裹挟的巨石刚好堵在唯一的出口处。

水流凝滞,在石头上方聚成平河。

从未受阻的溪流感到难受,对巨石撒娇道:“石头哥哥放我走吧——”

素来迁就它的巨石这次却态度强硬地堵在出口处,冷漠地看着陷入滞缓困境的溪流。

它问道:“很难受吗?”

溪流来不及惊讶这块石头居然会开口说话,身体不能自由流动,只能发出颤抖的回音:“当然……当然难受啦……”

巨石不退不让堵在原地,耳边是溪流逐渐藏不住的呻吟,不免由内而外地紧绷着身体。

难捱的溪流没再有闲心关注对方的状况,只走投无路地拍打着石块坚硬的体表,妄图从那偶尔冲过石面的水流里获得安慰。

但这点安慰远远不够。

溪流只能徒劳地靠着那块石头,由一开始的挣扎到后来脱力的轻抚,难受到极致只能发出可怜的哀求:“石头哥哥,你放了我……”

“前方就是下游平原了,那时你的力量不足以再带动我。”

看出同伴已经快到极限,巨石没将心底的心软丝毫表现出来,只用更沉哑的声音说着话,“所以有两个选择摆在你面前,一是把我留在平原之前而你获得自由,二是我们一起堵在这里,谁也不用再前进。你要选哪个?”

停泊的溪流痛苦得只能发出呜咽,却还是认真听完了巨石的话。

说话只能靠蓄力,它带着哭腔回答:“……我要和你留在这里。”

“……为何?”

“是我带你来的,我会为你负责。”

巨石道:“可若你被堵在这里不能汇入江海,最终只会被烈日照成干河。而我,在哪里都是一样。”

溪流虚弱得声音完全低了下去:“……不行,我不能把你留下。”

“为何?”

“因为、因为我很喜欢你。”

一句真假难辨的告白,让如山伫立的巨石让开一条缝隙,积攒的水流立刻从那道出口倾泻而出。

重获自由的溪流向前淌去,巨石也再次放松自己,随着水流而去。

“我……也喜欢你。”

良久,巨石说。

溪流和巨石重新踏上旅途,前路是坎坷还是顺遂?最后又能不能汇入江海共看波涛呢?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

给审核大大递茶~

76 月照沟渠

◎明月◎

在邝橼造访太尉府的第七次,郁宁终于愿意与对方相见。

彼时已近十月,她穿上稍厚的衣衫,走向了竹林外的人。

心心念念的人骤然出现,原本呆立在林外的玉冠青年惊了一下,保持着镇定同郁宁寒暄。

郁宁对他态度并不冷淡,却也不算热络。

邝橼询问着病况,郁宁认真地答了,此后无话。

许久未见,两人之间生疏了许多。

郁宁顾念着对方许常常造访却始终没打扰自己,便提出要陪他走走。

邝橼自然应好。

两人离开竹林往外走,一路时不时说着话,最后停在了某地连绵的花丛边。

见邝橼目光长久的落在花上,郁宁温声解释:“世子见谅。家母喜花,府中便多种了些花树草丛。”

“不妨事,很有雅趣。”邝橼回答。

说话间,他将看花的目光移在了面前人身上,一对上郁宁平和的眼眸,声音就不由自主轻了很多:“郁姑娘也喜欢花吗?”

戴着面纱的郁宁说:“谈不上喜欢。”

邝橼附和道:“也好,都好。”

一时无话,场面又冷了下去,两人各自看花看云。

在又一次捕捉到邝橼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后,郁宁掩唇咳嗽了一声。

邝橼立即劝道:“外面风大,姑娘又在病中,不宜久立。”

全然放弃了自己要与对方多些独处时间的最初想法。

郁宁放下袖子,眼神沉静地看向邝橼,见对方因为自己的注视而白面泛红,心底的猜想不由加深几分。

她垂眸道谢:“多谢世子提醒。”

邝橼敏锐地察觉到面前人态度的转变,感到无措的同时下意识地回话:“郁姑娘不必言谢,身子要紧。我送姑娘回去可好?”

话一出口,他又觉越界,怪自己吟诗布阵时聪明至极,面对心悦之人时却像个不会思考的傻人,只会惹人嫌弃。

果然,郁宁听了他的话并未表现出舒心,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浅色步摇随着微风晃荡,替主人显示出不平的心绪。

在邝橼因为这尴尬的沉默忐忑到想致歉时,郁宁出声道:“多谢邝橼世子。”

这郑重的语气没有让邝橼松一口气,心中的不安反而加剧。

他再次回答:“郁姑娘不必言谢。”

“世子仪表堂堂,温文尔雅,是真正的好男儿,”郁宁抬起眼睛看向邝橼,神色认真,“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世子对郁宁没有轻视,反而照顾有加。点拨护送也好,救命之恩也好,郁宁都铭记在心无以为报。只是……”

眸中忽的流露出伤怀,她继续道:“只是恕郁宁不能给出世子想要的。”

前面那些类似诀别的话早已叫邝橼心底泛起了波澜,听到最后一句,他满心的苦涩几乎要溢出来。

“我……我从未想从郁姑娘那里得到什么。只是心中常常挂念,就总是贸贸然来此。若是惹姑娘不快,邝某此后便不再叨扰。”

郁宁听出了他言语的颤抖,狠下心偏过了脸,回道:“能得到世子的理解,是郁宁之幸。”

邝橼冲她拱手道:“能结识姑娘才是邝橼之幸。”

他敛去了眉眼的沉痛,白玉容颜恢复了镇静:“秋日风凉,姑娘早些回去罢。若姑娘不弃,邝橼愿陪姑娘走一程。”

才对面前人说了过分的话,郁宁不愿再在这种小事上拒绝对方:“劳烦世子。”

那双温润的眼眸因为得到应允而泛出微光,像是获得了不可多得的珍宝。

郁宁注意到了这点特殊的转变,回程时纵使不去看,脑海中也一直复现着那双眼。

她知道这也许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心中关于对方的记忆就不由自主地涌现。

河岸上灯火中的玉冠,指在书卷字行间的手指,夏日树荫下微红的耳廓,带着她穿梭火海的脊背……

到了分叉路,向左数百步是郁宁的小院,向右是直通太尉府大门的捷径。

无需多言,郁宁知道邝橼不会陪着自己向左去。

已经是分别的时候了。

于是她说:“再会了,承正世子。”

说完,她抬步走向了左边的青石路,将将走出数十步,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