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景别苑内, 余柯放出那番豪言壮语后,便挥手,让手下重新把那两个倒霉蛋带回房间。
而他自己则慢悠悠地坐在余逢春身旁, 等着他反应。
安晓还在哭,隔着一道门, 声音凄惨哀怨、隐隐约约, 让人联想起恐怖片里, 灾难降临时的背景音乐。
“……”
余逢春此时的状态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心累来解释了。
思索许久, 他才开口问:“你什么时候犯的病?”
他一点都没有客气, 不像是对身处主导位的绑匪说话, 反倒是像在问自己的狗。
无论是刚来到余家, 还是如今身份暴露,余逢春的态度都是这样,余柯在他眼里就是条不必在意的狗。
换做常人, 被长年累月地这样对待, 早该心生愤懑, 恨不得立刻报复。
但余柯和常人不同, 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 余逢春问了, 他就答了。
“从见第一面, 我就觉得大哥长得漂亮, 可要是真往细了算, 是三年前,大哥在我面前一跃而下的时候。”他道。
余逢春目光一滞,偏头看向他。
余柯话语中尽是回忆, 当余逢春看过去的时候,余柯的眼里浮现出难以遏制的渴望,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余逢春的眼睛。
他的声音也降成暧昧的呢喃:“大哥,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好看……”
余逢春往后一让,躲开他的触碰。
余柯回过神来,手指在余逢春脸侧蜷缩着,仿佛在克制绵延而生的痒意。
片刻后,手缓缓落下,像上次那样搭在余逢春的膝盖上。
余逢春双目微垂,盯着余柯的手,没有像之前那样躲开。
而余柯好像也知晓这是他的默许。
汹涌的河流一旦遇到缺口的堤防,便不会停止,只会更加一往无前地疯狂涌出。
余柯亲自拉开了闸门,于是那些扭曲的爱念贪欲便无法控制的从他胸口喉咙里冒出,落在余逢春周围。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远东中亚,西欧南非,余柯跟随那个血腥贪婪的团队,足迹踏遍世界,手臂中盛满金银珠宝和鲜血眼泪,眼睛里装下过太多东西,记忆随之变得漫不经心,绝大多数的人与事物都是一闪而过,连片刻都不会在脑海里留下。
直到他的团队锁定下一个目标。
邵逾白身边防卫太严密,团队费尽心思却没有找到可插入的点,便暂且选定了一个末城的小富小贵之家,看看能不能寻觅到新的机会,又或者选择新的目标。
就这样,余柯以失踪多年的二儿子身份,踏进那个一片狼藉的家,然后遇到了余逢春,像飞鸟,像星空,像余柯见过的一切美好灿烂又很快湮灭的东西。
绝对的珍品。
甚至那些不屑一顾,轻蔑嘲弄,都变成了珍品在光下折射出的昂贵光芒。
让余柯想要占有,想将他安置在自己收藏室最高最透的那台展柜里,在永不熄灭的灯光下获得永生。
流浪厮杀的小怪物,遇到了人间难有的雅致景色。
余柯遇到了余逢春。
……
可惜后面发生的事超出了余柯的预料。
余逢春居然与邵逾白在一起,与余柯最初选定的目标——团队基本废弃的原定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而更令余柯意想不到的,是余逢春竟然真的愿意为了邵逾白去死。
没有人能还原出当时在沧北水库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案件的当事人。
从这一起往前数,绑匪团队谋划的几场绑架案都非常诚信,收到钱就放人,除了这一起。
因为进入末城以后,绑匪团队的结构发生更迭,余柯坐在了领导人的位置上。
而作为主谋,他真的没有想过让邵逾白活着回去。
在余柯的计划里,他本该在拿到钱的下一秒钟就送邵逾白一颗子弹,然后带着余逢春永远离开。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移了他的计划,余逢春不知道怎么挣脱了束缚,帮邵逾白挖出子弹以后,连半分犹豫都没有,直接离开仓库,偏偏在逃离时还留了点线索给余柯,让他们以为他要逃走。
余柯带人追上去,直到余逢春站在悬崖边对着他笑,而身后的山路上传来异常的车辆行驶声,余柯才真正意识到余逢春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多日监禁磨难,那时的余逢春身上,已经很不好看了,到处都是脏污血痕,脸上也脏兮兮的,像断翅以后摔进泥潭里的白鹤。
偏偏他笑得那么灿烂又张扬,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干净,一切喧然暮色都盛在其中,狼狈的污痕反而成了美的附庸。
余柯只能看着,看着他听到车辆压地声时的满意笑容,看着他竖起中指,看着他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落进那片茫然无际的大海中。
这么漂亮的人,死都漂亮。
在确定余逢春必死无疑的那一秒钟,余柯觉得自己恋爱了。
而三年后,接到那通电话前,余柯本想找个机会离开末城。
谁能想到亡灵复生?
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从看到秦泽开始,余柯就隐隐约约地感觉他会永远留在末城,可他万万没想到,会这么快。
好像从遇到余逢春开始,这辆平稳的火车就驶入一条疯狂且破败的轨道,一路加速,无法停止,只能看着自己撞上山崖。
余柯着迷似的望着余逢春漠然白净的侧脸,难以自制地说:“大哥,你跟我走吧。”
直到这一刻,余逢春才真正抬起头,望向余柯。
他淡声道:“你其实很清楚,你走不了。”
就在这里是死,出去也是死。
余柯没有退路了。
闻言,他眼珠转转,轻声问:“明知道我哪里都去不了,你还愿意来见我,我该高兴吗?”
余逢春笑了一下,神色讽刺。
“最好不要,”他说,“你应该清楚,我一点都不想见你,如果不是为了隔壁的倒霉蛋和那个……”
他顿了顿,不知道怎么形容安晓,干脆略过,“我不会过来的。”
“可你还是过来了。”余柯道,“进来容易,出去就比较麻烦了。”
他仍然极尽爱慕地注视着余逢春,同时放在膝盖上的手也缓缓上移,像一条淫邪贪婪的蛇,蹭过余逢春腿上的伤疤。
一点冰凉冷硬压在余逢春脖颈侧边,触感异常熟悉。
余逢春微微偏眸,看清了余柯手里的匕首。
余柯再次请求:“大哥,跟我走吧。”
余柯无法放弃这件珍品,他付出太多了,在本该抽身离去时还念念不忘,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如今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带余逢春一起。
他这位大哥,别的好处难说,唯有一点心善。余柯看得很明白。别说他血缘上的亲弟弟,哪怕是安晓那个蠢货,余逢春都不会看着他们去死。
只要他过来了,余柯自然有办法带他一起走。
可他没想到的是,明明自己的性命都危在旦夕,余逢春却毫无慌乱之感,仍然平静地坐在沙发上,还顺手甩开余柯的手。
他笑眯眯地说:“好弟弟,你的手但凡用力一下,墙都给你轰烂了。”
这是余逢春第一次叫余柯“好弟弟”,这说明他没耐心了。
最开始过来只是为了确保人质安全,和余柯聊这么多,则是因为余逢春很好奇他究竟在想什么。
现在一看,还不如不知道。
余柯的爱就是一坨烂到极致的泥巴,粘在身上,即使没造成实际伤害,仍然很恶心。
“邵氏的尖端科技,我有所耳闻,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这么快暴露,”余柯不以为然,“但他也太大意了,怎么直接放你进来了?”
尖锐冰凉的刀尖蹭过眼尾,余柯的声音轻而缠绵,刻意的温柔:“如果房子塌了,大哥又往哪里逃呢?他也太不疼你了……”
那双灿若繁星的眼睛在刀尖生硬的触碰下,不曾显露出丝毫躲闪恐慌,反而溢出无限笑意。
余逢春轻松拨开余柯竖在他眼前的刀尖,脸上的笑意似水一般荡开。
望着余柯面上闪过的不可置信,余逢春轻声说:“他让我进来,是因为他爱我,相信我。”
“而我要进来,是因为我知道,我一点事情都不会有。”
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竖在余柯眼前,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将那柄刀越推越远、越推越远,直到刀尖调转,抵在余柯自己的喉咙前。
随后,余逢春轻弹一下,细微的敲击声从指尖和刀身的接触中响起,在余柯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冷钢锻造而成的匕首就这样化成粉尘,似雪一般撒在二人中间。
雪落下以后,余逢春的微笑更加鲜明。
可带来的种种意味,却与方才完全不同。
在余柯的印象中,即使身处绝境,余逢春也从未这样过。
像换了个人。
“你看,”审视着他的震惊,余逢春一摊手,语气仍然亲昵,“好弟弟,我早就说过了,有事的人绝对不会是我。”
而余柯最后的记忆,是一双闪过灿然白光的眼睛。
于是在一个普通的周末上午,学生还在睡觉,上班族也难得赖床,爸爸要去钓鱼,妈妈还在看书。
三年前震惊整个末城的绑架案,终于结束。
参与案件的八位犯人最终落网,开始的轰轰烈烈,结束的悄无声息,一点水花都没溅出。
亲眼看着救护车把倒霉蛋和蠢蛋的结合抬走以后,余逢春二话没说,回到家里,和邵逾白抱着补了个回笼觉。
等再睁眼,手机都快让人家打爆炸了。
全是余父余母。
足足七八十条。
看来是真的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