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2 / 2)

无论他们从哪里遇到,相处了多久,明远到底是个外人,师弟应该更小心些。

余逢春却神色坚定,见邵逾白不动作,便再重复了一遍:“坐我旁边。”

于是邵逾白挪步,坐在师尊旁边。

晏叔原没有继续阻止。

余逢春表现得已经很明白了,他信任明远,他相信明远不会背叛他。

他作为师兄,应该相信师弟。

“我的失踪,确实跟妖族有关。”余逢春开口。

尽管早就有所猜测,他说出口,晏叔原还是神色一凌。

就连坐在他身旁的邵逾白,都转眸看过来。

余逢春没有回应他们,只是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敲动茶盏边沿,任由茶水表面凝结出细细的冰。

他缓声道:“当年,明夷血脉暴露,玄煞宗要拿他炼丹,我不得已踏入阵中,受了些伤。”

余逢春缓缓道出只有几人知晓的往事,在他身边,邵逾白的心都随着他的讲述紧了一下。

他的母亲是凡间一普通女子,父亲却是在魔渊中孕育而出的魔灵,被修士斩杀之前将一缕魔气渡入母亲体内,才有了他。

凡间亲人给他起名逾白,可细算下来,他比寻常魔修还不洁百倍,如果没有师尊疼惜,他早该死在尸山血海中,哪里还会有玄煞宗这一劫。

“……但我的失踪跟这个没关系。”

邵逾白从回忆中回过神,看到余逢春面色平静地说:“我在幻阵中想明白,妖族能进入这里并非偶然,一定是蓄谋已久,且有进出通道在,不然高阶妖兽不会源源不断。

“所以,我去了悟虚幻境。”

然后,余逢春在悟虚幻境最深处,找到了那条形似天裂的裂缝。

而他接下来做了什么,晏叔原已经猜到了。

他沉声道:“你封住了裂缝。”

余逢春点头。

晏叔原的目光落在余逢春腰间的断剑上:“水天碧也断了。”

这把剑是余逢春的本命灵器,剑出似碧水千里,斩妖除魔不过瞬息间。

如今灵光虽在,却远没有当年意气风发。

余逢春苦笑一声,反问道:“那能怎么办呢?它们耗尽千年才劈开的裂缝,如果能那么轻松镇住,我们也不会陷入苦战了。”

晏叔原点点头,也跟着苦笑一声。

后面的事不必问了。

千言万语,落到现实里,只剩沉默。

“妖兽如何了?”

见他不说话,余逢春眨眨眼,主动问道。

“静遂说,他将整个秘境扫了一遍,如今已经平静了。”晏叔原道。

余逢春:“那些妖兽应该是我苏醒时趁机从裂缝中逃出来的,数量不多。”

“只要能及时清除,不会有大灾祸,”晏叔原道,“……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回宗吗?”

余逢春摇头。

“我去魔域,”他说,“邵逾白。”

一提起这三个字,晏叔原就想叹气。

“你那个徒弟——”

他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死活找不出合适的词,又叹又想,很久之后才憋出一句:“你可知道,他把玄煞宗屠了?”

“知道,”余逢春瞥了他一眼,“建宗以来,他们祸害了多少人?早年还有和妖兽勾结的嫌疑,只不过是没有证据罢了。踢到铁板被灭宗太正常了,那时候要不是我急着解决裂缝的事,说不定出手的就是我了。”

“你!”

晏叔原被气得不轻,直拍桌子:“那也不能全杀了,连条狗都没剩下,正道那些人如何能接受?!他现在想回都不回来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余逢春反唇相讥,“明夷是个好孩子,在哪里都一样的。”

“……”

晏叔原觉得自己不能说话了,再说真得被气死。

“我不管你们!”他一挥袖子,走到窗户边透气,“他成这样,全是你平日纵容疼爱,以至于一没了你,他就跟丢了魂似的,什么都顾不了了!说到底还是你的错!”

没了魂的邵逾白:“……”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刚才师尊看了他一眼。

余逢春低头喝了口茶,任由晏叔原发泄,听着晏叔原从邵逾白三岁拔仙鹤羽毛数落到十八岁炸了秘境小灵泉,把桩桩件件的错事全算到余逢春头上。

0166沉思道:[他不提还好,一提我才发现主角这么能闹腾。]

余逢春很安详:“孩子嘛。”

这三个字,跟大过年的、来都来了、都是亲戚等,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妙。

从窗户边数落个痛快的晏叔原回过神,看到师弟在安静听训,心里的气终于痛快了。

他走回桌边,嘱咐道:“他也罢了,你要是再收徒,可不能这么娇纵了。”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明远一眼,不知是暗示还是警告。

余逢春也跟着看过去。

两束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邵逾白表面维持着明远的壳子,背地里却紧张起来。

真要收师弟?

尽管邵逾白自觉已经大彻大悟,可心从不听道理,说到底还是不愿意。

要是等他死了,师尊再收师弟,他不知道,自然万事大吉,可是如果现在就收,他作为师兄,还得备一份礼才行……

邵逾白心里各种胡思乱想,余逢春却摇了摇头。

“不收徒弟了。”他说。

闻言,两人心中都惊了一下。

晏叔原问:“不收了?”

“嗯,不收了,”余逢春道,“有一个冤孽不够,还要第二个?”

普天下,对徒弟如此尽心尽力的师尊不是没有,只是没人能做到余逢春这个地步。

真真是冤孽。

晏叔原今天叹的气比这一年都多。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放弃,“既然如此,我也说句实话,他在魔域这些年,其实不错。”

一统魔域,结束了那块土地混乱割据的局面,有些法纪比名门正派的还严苛,昔日肆意屠杀的魔修已经不多见。

即便入魔,邵逾白身上还有余逢春留下的影子。

不然晏叔原也不会和他保持联系。

余逢春颔首:“我知道。”

……

晏叔原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一块通讯玉牌和一袋子灵石,让余逢春换身衣服。

他是凌景宗宗主,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千头万绪,不能离开宗门太久。

余逢春半躺在床榻上,把玉牌抛到半空又接住,邵逾白盘腿坐在床边地上,正在擦剑。

在余逢春记忆里,他那位徒弟,心思纷扰的时候也喜欢擦剑静心。

也不知道是把他当了傻子还是真没意识到,行为处事和从前如此相像,多惹人怀疑。

余逢春把玉牌扔进他怀里。

“替我拿着。”

邵逾白没说话,默默将玉牌收入袖中。

“你其实和他有点像。”

余逢春突然说。

“……”

邵逾白擦剑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眼神是虚假的疑惑。

余逢春解释道:“不怎么说话,喜欢贴着我,个子也像。”

这算什么?

余逢春又比划了一个大约只有九寸的长:“我刚捡到他的时候,他只有这么点大。”

说完,他呵呵笑了两声,像是觉得很有趣。

邵逾白很确定即使是刚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时候,自己也没有这么短。

所以师尊只是说着玩。

“我和他已经有两百年没见了,”余逢春还不满意,又说,“也不知道他认不认我这个师尊。”

认的。

邵逾白从心里说。

一见你面就给你跪下。

四处流窜不小心听见他心声的0166:这很恭敬了。

可惜这种偶然监听到的主角心声受规则保护,不能透露给宿主。

不然余逢春知道自己的未来男朋友对自己这么恭敬,还要见面就磕头,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

……

第二日一早,余逢春再次查看灵线时,发现线断了。

那只妖兽死了。

真有意思,一进魔域就死掉了,也不知道是遭遇意外还是被提前截杀。

余逢春收起灵线,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邵逾白。

0166上线告状:[他刚才偷看你来着。]

余逢春:“心虚了。”

感受到他的目光,邵逾白等了一会儿后才看过来,眼神疑惑。

余逢春冲他摆摆手,把人叫到自己身边。

多说多错,于是邵逾白在余逢春面前的时候基本不出声,只是用眼神表达问题。

余逢春笑着问:“我带你去见那个和你很像的人,好不好?”

多亏了晏叔原离去时欲言又止的眼神,现在的余逢春终于把粗布麻衣换下来了,着一身颜色雅致的束腰长袍,头上戴着斗笠挡光,斗笠上粗糙的编织并没有破坏这份美感,反而更添了几分淡泊雅趣。

邵逾白心里是很不想的,但明远绝对不会拒绝。

于是他点点头。

“太好了。”余逢春照旧拍拍他的肩膀,“你们会合得来的。”

邵逾白:“……”

他心里很苦涩:是啊,当然会。

*

*

所以当花以宁在堕月殿外,看到一个面容清俊的仙人,而这位仙人身后还跟着自家改头换面的魔尊时,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也是正常的。

“咳咳咳……”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从一个化魔期的嘴里发出来,实在让人觉得好笑。

余逢春等他缓过劲来,才笑眯眯地开口:“不知这位是?”

他没有暴露境界,一举一动亲和友好,但能在不惊动任何守卫的情况下直接站在魔尊的堕月殿外,就已经说明了他的实力不可小觑。

更别说他身后就站着本尊。

花以宁心中一转,道:“我叫花以宁,道友如何称呼?”

仙人笑道:“我叫余逢春。”

“哦,余逢春。”

花以宁点点头,觉得这个名字特别耳熟。

然后,他反应了过来。

“你是余逢春!??”花以宁尖着嗓子重复一遍。

余逢春笑着点头承认。

天爷嘞,见到活着的东君了。

花以宁不想承认,但他其实经常在心里给这位似乎已经死了东君上香,祈求他保佑自己的徒弟不要发疯,实在没想到能见着活人。

可惜魔尊就在后面盯着,花以宁心中激动,但面上很快恢复平静。

他恭敬地问:“不知东君到此,有何贵干?”

“不要叫我东君,实在当不起,”余逢春说,他把斗笠背到身后,“我想见一见你们的魔尊,不知道可不可以带我进去?”

魔尊?

魔尊不就在你身后吗?

花以宁大着胆子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魔尊正盯着自己看。

行,明白了。

花以宁一躬身:“您稍等。”

说着,他煞有其事地转身回到正殿。

果然,魔尊已出现在大殿中央,见花以宁出现,回归本体的邵逾白淡声道:“请他进来。”

“哎,好!”

花以宁又出去,见到余逢春正在打量大殿外面矗立的石柱,身后跟着的躯壳仍然是魔尊的眼神。

“魔尊请您进去。”

要怪就怪邵逾白不喜欢周围有活人伺候,再加上花以宁今天运气好也不好,才正好撞上余逢春来,不然跑腿的活儿就落不到他身上了。

看着迈步走进大殿的背影,花以宁抬手擦了把汗,左顾右盼,趁着没人看见,偷偷摸摸地冲着余逢春的背影作揖。

多多保佑多多保佑。

……

迈入大殿,余逢春先感觉到的,是一股刺骨的冰凉。

正殿内极其空旷寂静,四根由千年寒玉铸成的柱子伫立四边,上方雕刻着狰狞可怖的魔修符文,冰冷刺骨地投下一片高且阴森的暗色,穹顶上有九重星轨轮转,偌大的空间里脚步声清晰可闻,甚至带着隐隐约约的回响。

余逢春走到大殿中央,停下脚步,看清了那个坐在高位上的男人。

一别二百三十年,对修士来说,短短二百三十年,似乎只是个数字,但对他们二人来说,已是沧海桑田。

与余逢春记忆中的那个清俊少年不同,这时的邵逾白面容看着要比曾经成熟,但也多了几分疲惫冷漠,那是权利和纷争被填满后的厌倦。

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与明远不同的大概就是衣料要稍微更好一些,但仍然算得上简朴素净。

大殿的主位极高,邵逾白坐在上面,衣袍似流云般垂下,更衬得他轮廓分明,眉眼英俊,肤色苍白。当他定定地注视着余逢春时,眸中隐约有暗色魔气闪现,又一瞬间彻底消失。

“……”

对视中,邵逾白缓缓站起身,随后在余逢春的目光里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站到他的面前。

这是二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也是余逢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邵逾白身上冲天的魔气。

这是难以克制压抑的反应,也是邵逾白未曾言明的隐秘和暗示。

他不想隐瞒,他想让师尊看清自己。

而余逢春确实看清楚了。

仰头看着那双黑沉的眼眸,余逢春心想:

他的徒弟真入魔了。

平铺直叙的一句,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想,最多就是预料变成现实的隐隐确定,余逢春过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说不怪邵逾白,那就绝对不怪他。

“明夷,”他轻唤一声,想从最基础的问候开始。

“你还……”好吗?

话刚出口,还没说完,原先定定看着他的邵逾白忽然像从一个梦里回过神来似的,眼神清醒过来。

随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当着余逢春的面,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