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爱人的泪水, 一点灵光从深海般混沌的意识深处缓缓上升荡漾,邵逾白接住了。
“你记得,”他喃喃自语, 指尖轻颤着触碰余逢春湿润的脸颊,“你去大峡谷了吗?”
他的灵魂刚从生死边缘跌回人间, 记忆还停留在灼人的热浪里, 只余几个零碎片段在脑海中浮沉。
余逢春点点头, 然后摇摇头, 又哭又笑, 一向从容的人难得有这样失态。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他哽咽着攥紧邵逾白的衣襟, “我去哪里你都在, 你为什么跟着我?”
余逢春去的每个世界,主角都叫邵逾白,都有一双永远落在他身上的眼睛。
余逢春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可他不敢, 他怕答案无法承受, 害怕吃下一整瓶抑制剂后还是会心碎而死。
他怕去一个新世界, 又怕再也去不了。
“……我在火里, 听不见你的哭声了。”
邵逾白呢喃着, 眼神涣散, 全靠一口勉强清醒的气撑着。
他的手指珍重地抚过余逢春颤抖的脊背, “我担心你。”
担心你受苦, 担心你不自由,担心你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于是化成千千万万条跟随你的流光,去你去的任何地方, 在每一段故事里与你重逢。
*
*
常狄再次来到阙空里,带来了自己亲自烤的小饼干和提拉米苏。
她很心虚, 所以在见到邵逾白的一瞬间就把东西递了上去。
“这是什么意思?”邵逾白问。
常狄压低声音,小声道:“计划失败了。”
邵逾白心神一动:“这么彻底吗?”
“是的。”
常狄悲痛地点头,仍然小心翼翼地把声音控制在低语的范畴内:“昨天晚上,它偷偷溜进厨房,咬烂一袋子狗粮,把自己吃得差点撑死。”
邵逾白:“……”
好吧,没关系,胖狗也有胖狗的活法,他们会尽力帮助它的。
他捧着还温热的小饼干,另一只手提着蛋糕,看向常狄的眼神很温和。
“谢谢你的饼干和蛋糕。”
常狄摆摆手:“没事,我听说昨天的事情了,周青那个没良心的……”
她和周青是在差不多的时间点,被余术怀派给余逢春。
周青因为一些明明张嘴就能说清楚的误会,和余逢春彻底割席,常狄心里一直是有些可惜难过的。
倒不是说她觉得那两人之间有什么,只是看不惯蠢货被人利用。
“……总之他可能心情不好,吃点甜的高兴一下。”
外人眼中的余逢春青面獠牙风光无限,但在身旁亲近的人眼里,他只是凡人一个。
他也会不高兴,也会生闷气,也会因为别人偷着给狗减肥而心疼。
“总之你多陪陪他,当然了,我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时,你俩有二十三个小时在一起,不过……”
戏谑揶揄的目光滑到邵逾白脖颈下的一点红色痕迹上,那里没有被衣领完全遮住,显露出隐约的暧昧。
常狄用一种大家都懂的眼神转了一圈,等邵逾白明白过来以后又收回目光。
“走了走了。”
她忙着要走,怕胖狗在庄园里又乱吃东西。
邵逾白送她到门口,等看着人上了车,才回身关门,带着常狄送来的东西去了二楼。
拉紧窗帘的卧室里,光线尚且昏暗,微弱的暖色亮光铺洒在床上,照亮了一个人形鼓包。
听见邵逾白的脚步声,那个鼓包动了动,然后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懒洋洋地搭在床边。
“谁来了?”
邵逾白三步做两步走上前去,将手里带着的东西放在床头,然后自己也躺在床上,把那张被子连带着里面的人一起往怀里抱。
余逢春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眼珠一转,看到了被邵逾白放在床头的甜点。
“常狄刚才来过了,”邵逾白道,“她麻烦我代替她向你表达歉意。”
“为了什么?”
“减肥,以及减肥失败。”
余逢春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他没说自己究竟知道哪一方面,又或者说都知道,两个人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对面墙上的悬浮电视自动打开了。
频道调整为当天新闻。
直播状态下,两张异常熟悉的人脸在屏幕前一闪而过。
「今日警方逮捕两名贩毒人员,缴获毒品一百五十余斤」
硕大的标题配上刺眼的白光,带来一种极为不祥的预兆。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看着,邵逾白将他和被子一起抱在怀里,手不自觉地下伸,牵住余逢春裸露在外的左手。
那里有数不清细小粗糙的伤痕,邵逾白无数噩梦中的一场,就是这双鲜血淋漓的手毫无生气地从担架上垂下来,血滴在地板上。
时至今日,他仍然会不断想起那天。
握住余逢春的手,感觉像是一种失而复得的自我安慰。
余逢春任由他紧张兮兮地摩挲着自己左手的每一寸皮肤,细致探索着上面的每一道伤痕。
等新闻结束,屏幕闪烁倒数的亮光,余逢春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邵逾白正在探索余逢春左手掌根位置的一条大约五厘米的伤疤,伤疤来自于一把生锈的铁片,镶嵌在墙壁下方,险些割断他的筋脉。
听见他的问题,他问:“什么反应?”
“你被烧死了,”余逢春盯着屏幕,语气僵硬,“你懂不懂烧死是什么意思?”
余逢春没有对数次死亡做出反应,是因为早在他感受到死亡痛苦之前,系统已经插手帮他脱离,但邵逾白的死是真的死,痛苦一分都没有减轻。
他怎么能那么平静,好像死亡只是水,在他身上流淌而过。
邵逾白平静道:“我接受我的结局。”
被他捧在掌心的手指骤然攥紧,伤痕在光下泛出浅浅的白。
接受自己的结局,所以那么平静从容,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在噩梦里看到余逢春滴落鲜血的手?
又为什么还对他手上的疤痕耿耿于怀?
余逢春越想越难受,然后又感觉到一点生气,电视也没心情看了,坐起身就要发作。
然而还没等话说出口,邵逾白忽然低下头,在他掌心的细碎伤疤上,留下一个吻。
很轻,却很郑重,柔软的发从余逢春的指尖垂落,蜻蜓点水的一吻。
人是可以感受到爱的厚重和广阔的。
铺天盖地的潮水就此落下,余逢春心里的火焰彻底熄灭。
“好吧。”他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呼出一口气,“原谅你了。”
邵逾白重新把他抱进怀里,用小毛毯包好,像滚玉米卷。
他低下头,在余逢春耳边问:“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曾跟随余逢春去过千万个世界的事情,那只是灵魂融合时短暂亮起的一抹亮光,像钩子一样将记忆短暂勾起,又迅速垂落。
要邵逾白完全恢复记忆,还需要等上一段时间。
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拨弄手指,“没发生什么,我一直在找你。”
他说得随意,可昨夜滴在邵逾白身上的泪还留着滚烫的印子。
那是很苦很漫长的悲伤,所透露出来的意味,远没有余逢春表达的那么轻松随意。
邵逾白意识到什么,低头蹭蹭余逢春的脖子,声音轻而又轻:“你喜欢我了,是不是?”
“……”
余逢春死死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沉默良久,他双手攥紧,咽下一段颤栗的心碎。
邵逾白什么都知道。他想。
“是啊,”他小声承认,觉得自己一生都未必有过这样的怯懦退缩,“我喜欢你。”
*
*
高弘从车上下来,助理连忙伸手,接住他手上未燃尽的烟。
去除烟味的香水随即喷在他手腕上,高弘吐出一口气,脸色沉郁。
“礼品都备好了吗?”他问。
助理连忙道:“都备好了,已经派人送过去了,王先生的夫人喜欢潭春百合,我专门找人在北欧那边买了空运回来。”
“行,”高弘点点头,“这事要是办成了,以后少不了你的。”
今天晚上的宴会,是前段时间刚回国的小王总,专门为他夫人举办的生日宴。
如今王家的产业基本都在东南亚,与余氏多有牵扯,小王总回来,不管目的为何,余逢春都得拿出态度。
作为他手底下的人,高弘也得费心周全。
往宴会厅的方向走了几步,高弘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邵逾白来了吗?”
自从出了陈志远那件事以后,高弘就对邵逾白产生了很深的依赖之情,但凡有余逢春出现的场合,他都要打探一下邵逾白在不在。
好像就算他干了蠢事,求一求这位二把手,也能把命保下来。
比传说中的大嫂还好用。
急切往前的脚步忽然在此时顿住,高弘的脸色变了。
助理发现他脸色不对。
“咋了老大?”他问,“邵哥还没到,他肯定是和老板一起。”
他的脑子是一根平滑的直线,完全想不到任何会妨碍他生命的东西,活得很轻松也很安全。
高弘却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脑子。
他朝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宴会厅看了一眼,又四处环顾,确定没人在听他俩说话以后,他才压低声音问:“老板最近宠过什么人没有?”
助理茫然地摇头。
“没有啊,老板身边一直不跟着人,”他说,“也就邵哥跟得紧些。”
“……”
一瞬间,高弘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每一个画面都足够他冬天去北冰洋游一圈。
他再次确认:“真没跟着人?”
助理笑了,蠢得让人怜爱。
“这谁不知道?老板有洁癖,不喜欢碰外面的人,连握手都是碰一下就松开。”
高弘:“……”
他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而且这个预感在扩大。
“行了行了,”高弘不敢深想,挥手打断,快步朝宴会厅走,“把你嘴闭严实了!”
他说得很严厉,好像助理多说一句话就把他脑袋掰下来。
闻言助理困惑地挠挠后脑勺,不知道自己的老板在生气什么。
进入宴会厅以后,高弘先看见了聂松。
所有人都知道,在去余逢春身边之前,邵逾白的老板是聂松。
换言之,是聂松将二把手亲自送到了大老板眼前。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聂松之前连余家的枝叶都攀不上,现在也是能和高弘称兄道弟的存在了。
“高总!”
聂松笑着来握手,“最近生意不错啊!”
“害,也就是将就糊口。”高弘很谦虚。
从余逢春真正上位掌握权势开始,余家的发展方向就变了,海湾区的项目仍然在进行,重点却不是走私,而是协调运输。
外人或许看不真切,但高弘处在漩涡中,更能清楚余逢春决定对整个A市乃至更远的地方,造成了怎样的变动。
聂松大笑:“如果你是糊口,那我们就要饿死了。”
手掌拍在高弘肩膀上,显得很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