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枕山回到砚川科技, 立即投入工作,好像吸入一泵止痛剂。
心理医生曾建议他不要把工作作为下意识的避难所,因为那些被逃避掉的情绪并没有消失, 而是在暗处积累,下次卷土重来时只会更加严重。
舒枕山没有完全听从医嘱, 因为他自愈能力很强,不存在无法自我消化的负面情绪。
从满桌案工作中抬头时, 天色已经黑透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下腹仍传来持续的隐痛,不过相较此前有所减轻。
舒枕山看到冉步月工作室的灯还亮着,拿起手机想问他一句怎么还不下班,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连私人微信好友都还没加,只好放下手机。
冉步月在操作台上忙来忙去, 等待模型成品的间隙, 冉步月无意中朝这边望过来。
舒枕山心头一跳, 站起来走到门口, 关上了自己办公室里的灯。
倏, 办公室陷入黑暗。
舒枕山把椅子拖到窗边,大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
这样,从外边看不到他, 他便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注视冉步月。
舒枕山打算看到冉步月下班,他就走。
其实舒枕山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冉步月关心他的时候,自己的第一个反应是逃跑。
就连冉步月给他买早茶时, 舒枕山都不太敢相信。
怕是假的,也怕是真的。
舒枕山可以单方面付出,但当冉步月真正朝他走来时, 他又会退缩。
他是最勤奋的学生,可以埋头写卷子,不顾一切奋笔疾书,但他不愿目睹试卷的批改过程,也不想看到试卷的分数。
他曾经尝试过一次,感情结果不好,落到了连朋友也做不了的地步。
当下,舒枕山至少还拥有冉步月的身体。
他担心再次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落到连炮友都做不了的下场。
舒枕山可以忍耐伤痛,心甘情愿承受后遗症,但他无法承受再次听到冉步月对他说“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抱怨”。
好在舒枕山早已磨炼得足够强大,不再软弱,不再需要抚慰。
舒枕山拿出随身携带的方巾,干涸褪色的红酒渍只剩下很淡的香气,要凑近鼻尖才闻得到。
抽烟的姿势,只是手指间攥着的是前任遗落的布料。
舒枕山面无表情地埋首其间,缓慢地深呼吸,目光沉静地盯着隔壁楼光亮中晃动的小小人影。
舒枕山闭上眼,夜间寒气侵袭,比五年前拉斯维加斯的冬天更冷。
当时舒枕山手握集团实权,二叔和堂弟那边的破事也掰扯清楚了,终于能专心投入集团建设,逐步步入平稳上升的阶段。
由于保有学校荣誉感,舒枕山还会时不时关注M大的校园动态。
在某一期动态中,他看到冉步月报名参加了一个很有含金量的设计比赛。
比赛报名截止后,所有作品会被公示一段时间。
舒枕山注意到参赛者里有位鼎鼎大名的埃温斯先生,是云巅集团的小公子,上流社会的风云人物。
从高中开始,舒枕山就听说了埃温斯的各种精彩“事迹”——
私生活玩得很乱,搞大了几个女人的肚子,也有男孩死在他床上,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据说他的作品十之七八都不是完全出自他本人之手,这在圈子里也谈不上是秘密。只不过没人花心思地曝光他,没必要冒这个风险,蜜罐里长大的花花公子罢了。
金发碧眼的同学们总是用那种语气谈起埃温斯,鄙夷他,嘲讽他,锐评他,却又人人都想成为他。
谁都想含着金钥匙出生,轻易坐拥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财富与地位。
大致估算,他那时已经和冉步月分手了313天,相隔13000公里,算不上有什么关系。
这个公子不管叫埃温斯或者埃烫斯都和舒枕山没有关系,他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普通学生成为贵公子脚边的牺牲品。
世上没有难以收集的证据,只有缺乏胆量和手段的人。
舒枕山在成为集团一把手之后,能调动的资源比之前多了无数倍,包括在美国的人脉。
但无论如何,他在美国的势力都算不上深厚,最多只能做到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收集完所有证据,后续的安全无法保障。
出于多方面的考虑,舒枕山必须亲至美国,打点关系,保证流程秘密进行。
在匿名举报信公之于众、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时,舒枕山已经到机场了,只等着半小时后登机,飞回国内,功遂身退。
就在乘务人员带他上飞机时,舒枕山警觉地意识到不对劲,但是已经晚了。
这不是他应该上的那架飞机。
再次睁开眼时,舒枕山发现自己在拉斯维加斯的一个私人靶场。
靶场里有二十来个野外人形移动靶,每个人形靶背面都绑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舒枕山就被绑在其中一个靶子的背面,他们都无法动弹,无法呼救。
埃温斯笑着看着舒枕山,蓝眼睛浅得看不出颜色。
他说原来就是你,不自量力的东方人,其实我很想知道你举报我的原因,但我不知道也无所谓——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
本来猎场狂欢只有二十个靶子,多加你一个也没什么。
“开始吧!”埃温斯下令,移动靶开始沿着轨道来回移动。
“打中那个东方男人的,有额外奖励。”埃温斯加了句,“别打脑袋,别打心脏,留着我来。”
身后远处传来埃温斯朋友们的欢呼声。
那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长。
原来子弹破开空气时是没有声音的,只有射穿纸靶、穿透人体时,舒枕山会听到被击中者撕心裂肺的惨叫。
舒枕山右前方一个人被射穿了小腿,鲜血往前喷了半米,顺着靶子流下来,沿着移动轨迹淌下一条血线。
子弹没有击中舒枕山,完全是因为运气,以及那群人枪法太差。
舒枕山不记得那时的细节,但能无数遍清晰地回忆起死神与他擦肩而过的冷意,耳畔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那群人狂欢的笑声,以及自己狂跳的心脏。
手指颤抖出汗,几乎握不住偷藏的刀片。
舒枕山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没有看到冉步月拿第一。
或许是因为舒枕山像神经病一般在心里默念前男友的名字,连上天都觉得他可笑,所以让他顺利割开了绑着他的绳子。
在移动靶最靠近高草丛时,舒枕山纵身一跃,滚入灌木的掩护。
不远处有条河,那是他的目标。
身后立刻响起夸张的叫喊声,他们指着舒枕山大喊“他跑了”,接着紧追而来的是密集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