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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人家[年代] 骊偃 36943 字 1天前

第21章 第 21 章 通知书

下午褚辰从民政局出来, 去邮局给周大明打电话,要走了,得跟人说一声;随之打给邱秋, 说了下回去的时间;又联系王晨海,请他帮忙找辆车。

翌日, 天刚蒙蒙亮, 王晨海的师弟就开着大卡找到寨子里, 他送磷矿石给这边的化工厂, 回去多是空车,接下褚辰这单, 能挣一笔外快, 老积极了。

知道拉的是位受伤的军人, 后面车帮打开, 先是找孙大娘拿扫帚, 边边角角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找孙大娘抱了稻草,垫的厚厚的,上面铺上席子, 自己晚上用的褥子都贡献出来了。

孙大叔招呼人吃饭,孙大娘煮了一锅鸡丝米线、十几个鸡蛋,烙了一大盆米浆粑粑。

食物的香气把采采吵醒了, 揉着眼爬下床,趿着小鞋子拉开门,一眼便看到人群中吃饭的褚辰,扎着两手叫道:“四舅。”

褚辰放下碗筷,掏出帕子擦擦手,快步走到她跟前, 弯腰将人抱起,“采采要去茅厕吗?”

采采点头。

褚辰解开自己的外套,将人裹进怀里抱着去了厕所。孙大娘在儿子屋里正给他递毛巾洗漱,隔窗看到,笑眯了眼,扭头跟孙建国道:“瞧瞧、瞧瞧,人家是咋当爹的,学着点。”

孙建国想到昨晚,褚辰哄女儿睡觉,讲故事,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儿学狗汪,拿着毛巾的手一僵,饶了他吧,真心学不来、学不来。

从茅厕出来,小家伙彻底精神了。这方面,褚辰有经验,找出小衣服,给采采穿好,带着人洗脸、漱口,拿个小碗,各样吃食拨点,让她自己端着吃吧。

吃脏了再洗。

孙大娘、孙大叔笑眯眯看着,不多舌不插手。

用过饭,几人合力将孙建国挪到门板上,抬上车。怕颠,孙大娘又给垫了两床褥子,把枕头放好,将人小心移到铺好的铺位上,盖好被子,天已大亮。

褚辰拎着公文包,便要上车,采采突然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不让走。

孙大叔、孙大娘忙着往车斗里放东西,火腿、熏肉、大米、腌菜、捆绑的几只老母鸡等。

褚辰看哄不住,便跟孙大娘说,“要不,您带着采采跟我们一起过去?”

孙大娘一怔,回身看了看院中的家什家禽,犹豫道:“我走了,家里的鸡、猪咋办?”

孙大叔是个干脆的,“拿张大团结给凤丫,请她过来帮忙照顾几天,就说回头,小学老师的职位,咱家便宜点卖给她。”

孙大娘一拍大腿:“成!我这就去找她。”

跟凤丫交待好家里的诸项事宜,孙大娘收拾好行李,爬上车斗,抱着采采窝在了儿子身边。

填饱好肚子,哭了一场,这会儿采采昏昏欲睡,眯着眼朝褚辰看了看,知道四舅没走,在呢,这才放心地睡了过去。

孙大娘看得直想笑,轻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骂道:“鬼机灵!”

褚辰伸手:“大娘,要不我抱吧。”

“不用,等她睡熟了,放建国身边,让他们父女俩相亲相亲。”

孙建国幽幽看了眼褚辰,有这家伙在,他娘确信采采不会被拐跑?

孙大叔找大队长开好介绍信,大家接了褚韵出院,将人安排在副驾驶位,便出发了。

一天后,进入贵州地界,气温陡降,得亏褚辰准备的钱票多,孙建国受伤回来,光军大衣就带回来三件,军部也给了些票。

赶紧找百货商场、供销社,买棉衣、棉裤、棉鞋。

邱秋算着时间,找舅公借了间宿舍,让耗子帮忙弄了个炉子,拉来一车煤。

正好张念秋放假,在家无事,把人唤来,房间打扫一下,炉子点上,热水烧好,坐上大铁锅,把耗子送来的大草鱼拿酸菜炖上,玉米面和上,只等人到了,贴饼子吃。

雪天路滑,这天直等到晚上七八点,人才到。

邱秋牵着昭昭下楼来接,张念秋不放心阿姐,在旁扶着。

二妮拿着昭昭的小手套,追了下来。

褚辰先跳下撑起雨布的车斗,冲邱秋点点头,伸手抱下采采。

昭昭瞬间瞪大了双眼,拉拉妈妈的手,叫道:“小孩!妈妈,你快看,阿爸抱下个小孩。”

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穿得圆滚滚的,也看不出长啥样,褚辰一松手,小家伙脚下打滑,跟个奶牛瓶似的骨碌碌滚到了几人脚边。

邱秋“哎呀”一声,松开昭昭的手,弯腰去扶:“没摔着吧?”

张念秋先一步扯着采采肩上的衣服将人提溜了起来。

采采整个人都懵了,瞪大了眼看张念秋。

张念秋抱着她往昭昭面前一放:“好了,玩去吧。”

昭昭歪着头凑过去看她,只瞅见一双乌溜溜的眸子,“你是二姑家的小孩吗?多大了?我三岁半,过完年马上就四岁啦,”说着踮了踮脚,“看,比你高。来,叫姐姐。”

采采不理她,转头去看四舅、爷奶和爸妈。

人一个个下来,邱秋上前招呼,“大爷、大娘,我是邱秋,褚辰的爱人,孙大哥还好吧?要不,先送他去病房,那儿烧了炉子,暖和。”

孙大娘半边身子都冻僵了,只连连点头:“给你们添麻烦了。”

“自家人,大娘您别客气,要是早知道孙大哥这情况,一早我就让褚辰去接了。”

褚韵、采采就不去了,二妮和昭昭带两人上楼,赶紧暖暖,吃点东西。

车子启动,调头到了住院部,人被抬进病房,单独一间,炉子燃得暖融融的,放到床上,邱秋号过脉,让褚辰将人翻过来,掀起衣服,查看了下已经结痂的伤口,随之顺着脊椎从上到下按了一遍,“有感觉吗?”

孙建国:“木木的,捏脚也是有感觉的,就是动不了,跟人失了主心骨似的,使不上力,大小便不受控制。军医说,我这属于上运动神经元性瘫痪。”

“问题不大。”邱秋收回手,笑道。

孙大娘、孙大叔激动的看看床上的儿子,再瞅瞅邱秋,眼眶一热,扒开褚辰就要给邱秋跪下,大恩啊!

邱秋吓得忙往旁边躲,褚辰和张念秋一人一个,拽住两人,这才没让二老跪下。

张丰羽从药材收购站回来,刚端起饭碗,便接到了住院部打来的电话,说邱大夫接收的病人到了。

忽忙扒了两口饭,喝了几口汤,拿起大衣便急匆匆出了门。他妻子在身后叫道:“人又不会跑,你急什么?”

他是急吗?他是眼馋邱秋那一手古法针灸阴阳十三针。

此针以诸多古法针经为理论指导,“以通为要,以平为本,以和为宗,”并根据古代灵枢九针的治疗特点,视患者的情况,“一针多穴,一针多经”加强穴与穴之间的经气传导、扩散,亦加强针刺效果,促进气血运行,刺激神经末梢量是传统针灸的20倍以上。

三年前,他有幸见过一次,当时有位产妇难产,送来只剩一口气了。邱秋过来给大队的孩子领打虫药,见了,掏出随身带的银针,一针扎在眉心,飞速弹动,不过几息,产妇睁开了眼,随之在她的吩咐下,产科医生上前帮忙调整了胎儿的姿势,没等将人推到产房,孩子便降生了。

憋得时间长了,医生拎着脚丫子,连打几巴掌,不见哭声。

妈妈急得看着孩子呜咽,当爸的不敢看,知道怕是没希望了。

邱秋又是一针扎进小儿的脚心板,弹了弹针尾,小家伙哇一声,大哭。几日后出院,他亲自过去检查,小家伙手脚有力,眼神灵动,哭声嘹亮,竟无丝毫难产的后遗症出现。

张丰羽下了楼,一溜小跑赶到住院部,邱秋已经带着孙家父母和司机回去吃饭了,病房里只剩下打水给孙建国洗漱的褚辰,和刚提了食盒过来的二妮。

“邱秋呢?”张丰羽一把推开门闯了进来。

“刚走。”褚辰看他一眼,接过孙建国手里的毛巾,丢进盆里,跟孙建国介绍道:“我舅公,张副院长。舅公,来来,这位是孙同志,快给他看看。”

张丰羽瞪他一眼,走到床边在凳子上坐下,手往孙建国递来的腕上一搭,眯眼感受了会,起身查看下伤口,按了按脊椎,转头问褚辰:“邱秋怎么说?”

“问题不大。”褚辰说罢,接过二妮递来的碗筷,塞给孙建国,示意他赶紧吃。

满满一大碗鱼肉上盖着两个巴掌大的饼子,鱼肉酸香扑鼻,饼子黄澄澄的带着股焦香。孙建国捧着碗直咽口水。这几天,为了路上不给人添麻烦,他都尽量少吃少喝。实在受不了,嘴里就含块奶糖或是含口水,一点一点咽下,胃就不会那么火烧火燎了。

“问题不大……”张丰羽不敢置信地念叨着,伸手还要给孙建国再号下脉,被褚辰一把扯起,拉着出了病房:“舅公,邱秋说了,针灸呢,她可以教,但有一条……”

“什么条件你说。”张丰羽急道。

“她要您珍藏的那根老山参。”

张丰羽心下一哆嗦,差点哭出来:“那参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大半积蓄,托人从长白山的一位老药农手里购来的。”

褚辰松开他的胳膊,闲闲地朝楼梯口走道:“那就没办法了……”

“别、别,”张丰羽一把拽住褚辰,喃道:“我想想,我想想……”

“不急,您慢慢想,什么时候人参拿来,邱秋什么时候教您针灸。”

“拿!”张丰羽一咬牙,一跺脚,拉着褚辰向外走道:“走走,跟我回家拿去。”

“这么急啊?”褚辰笑。

张丰羽瞪他,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等我一下!”说罢,褚辰回头跟病房里的两人交待道,“孙大哥,我先走了,明早来看你。二妮,收了碗,赶紧回去,怕是一会儿还有一场大雪。”

两人各应了声。

张丰羽家距离他借给邱秋的宿舍不远,到了自家楼下,张丰羽磨磨蹭蹭不敢上去,那参家里的老婆子当宝贝似的锁在嫁妆箱子里,他咋张口啊?

褚辰不想掺和他的家事,扒开他揽在肩上的手,先一步回宿舍了。

邱秋和孙大娘他们正在吃饭,专门给他留了碗,张念秋起身给他端来,褚辰洗洗手,接过饭碗,在邱秋身边坐下,轻声询问道:“这几天,收购站还是那么忙吗?”

邱秋点头:“雪越下越大,药价跟着往上调了调,有几个大队原是想存一批来年春天再卖的,这会儿不顾风雪,全拉来了。明天让舅公带几个学徒,早点过去帮忙。”

“他刚才去病房看孙大哥了。”

邱秋双眼一亮,凑近褚辰小声道:“同意拿人参换针灸了?”

褚辰笑着点头:“怕舅婆不愿意、发飙,不敢上楼去拿,我回来时,还在楼下磨叽呢。”

“听说啊,”邱秋嘿嘿笑道,“那人参花了他三根大黄鱼。”

那是不便宜,早年,三根大黄鱼能顶下石库门一栋楼了。

吃罢饭,孙大叔去住院部照顾儿子,褚辰带司机去招待所安置,采采和昭昭坐不住,闹着要跟褚辰出门。

褚辰解开大衣,扯着门襟弯腰,一手一个,抱了两人就走。

张念秋关上门,跟孙大娘一起收拾碗筷。

邱秋给二姐号脉,“每月月事来了,是不是特别疼?”

不等褚韵回答,孙大娘在旁连连点头:“疼的直打滚。我找医生给她看了,说是早年春耕时泡在田里,那什么宫受了寒。”

邱秋了然地点点头,递了瓶人参丸过去,“先吃着,回头我再给你配点泡脚的药,泡上一个月身上的寒气就袪除了。”

褚韵接过道了声谢,“邱秋你能给我娘看看吗?她早年被牛顶到腰了,当时没注意,这两年一到阴雨天就痛。”

孙大娘怕花钱,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我都习惯了。”

跟社员打交道多了,邱秋一看就知道孙大娘在顾虑什么:“大娘,小病小痛好治,就怕拖,小毛病拖成大问题,不但要花大价钱,您还要遭罪。”说着,邱秋伸手搭在了她腕上,又让她掀起衣服按了按被踢的位置:“疼吗?”

“好像有点。”

“酸不?”

“也有点。”

邱秋收了手:“问题不大,明天我找人给您按摩按摩,拿几贴药膏,睡前贴上一贴,有个几周,就好了。”

孙大娘心下陡然一松,笑道:“好,听你的。”

说话间,二妮提着食盒回来了,跟邱秋打了声招呼,掀开食盒,取出里面的碗筷,挽了挽衣袖,和张念秋一起,快速将锅碗瓢盆洗涮干净,给炉上坐壶水。

看看时间不早了,邱秋起身告辞,张念秋取过大衣帮她穿上,扶着人便向外走,二妮拿上手电,跟在两人身后。

邱秋拍拍张念秋的手,示意她别急:“大娘、二姐,这会儿了,褚辰还没送采采回来,那就是不回来了,夜里跟我们睡。你俩洗洗早点睡吧,屋里我让人放了些米面蔬菜,明日要是不想去食堂吃,就自己做点。我忙,怕是顾不上……”

不等邱秋把话说完,孙大娘拎着两只老母鸡,一整条火腿怼到了二妮面前:“邱秋,我自己养的鸡,做的火腿,让二妮拿回去你们尝尝,要是觉得好吃了,以后每年,你在哪大娘给你寄到哪。拿着啊,我都没跟你们客气,你们几个咋还跟大娘见外了呢?”

褚韵:“拿着吧,我娘养的鸡多,猪也喂了两头。”

邱秋失笑,“行,不跟你们客气。二妮、念秋,接着吧。”

二妮把手电筒递给张念秋,接过了母鸡和火腿。

邱秋在张念秋的搀扶下,走了几步,没听到关门声,回头见二人还站在门口,忙冲她们挥了挥手,“别送了,大娘、二姐,回去吧。屋里烧着炉子,二姐,睡前别忘了窗户开条缝。”

“唉,记下了。”

三人到了楼下,遇到了脸上带道血痕的张丰羽。

邱秋以为自己看错了,拿过张念秋手里的电筒,专门朝他脸上照了照,然后一脸诧异地惊叫道:“哎哟哟哟,舅公啊,这是咋了?可怜见的,大冷的天咋就见血了呢!”

直把张丰羽气个倒仰:“……好好说话!”

邱秋朝他摊开手:“拿来吧。”

张丰羽瞪她一眼,从大衣里掏出一个用布裹着的木质长盒。

邱秋伸手夺过,抖开布打开盒子,手电照着仔细打量翻手中炮制好的老参王,越看越是喜欢,不由眉开眼笑,乐道:“明天一早,别忘了打发几个徒子徒孙去药材收购站帮忙啊。”

说罢,转身便走。

“邱秋,”张丰羽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嘿嘿笑道:“明天早上是不是就要给孙同志施针了?”

邱秋点头,“九点左右,别迟到了。”

张丰羽气乐了:“学费这么贵,迟到一秒,我都心疼死,还要你提醒。”

“那行,明早见!”

“哎,等等、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

邱秋抱着人参,抖着腿,心情堪好地得瑟道:“说呀?”

“我能不能带个人?”

“没问题,”邱秋拍拍怀里的人参,“照这个价来。”

张丰羽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被她噎死:“不打折?”

邱秋宝贝地看了看人参,忍痛道:“那就来只参王儿子吧。”

张丰羽点点她,一甩衣袖,气走了。

邱秋看着他的背影,乐不可支:“哎,别走啊,孙子也行,我不挑的。”

张丰羽直接捂住双耳,一溜小跑逃离了她的视线。

邱秋:“哈哈哈……”

到了供销社宿舍二楼,打发走跟二妮挤着睡的张念秋,邱秋推门对着屋中玩耍的三人乐道:“宝贝们,睁大眼睛看看谁回来了?”

昭昭十分给面子地高呼一声,“妈妈——”奔了过来。

褚辰可不敢让她冲撞到邱秋,忙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弯腰将人抱起,看着邱秋怀中的木质长盒,笑道:“人参到手了?”

“可不,”邱秋拍了拍手中的盒子,眉飞色舞道,“你是没瞧见,可把他心疼坏了,我猜他今晚定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妈妈我看看。”昭昭伸长脖子朝木盒看去。

邱秋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打开盒子,拉过采采,揽在怀里,一边让两个小家伙看个仔细,一边给她们讲解老参王的药用价值。

褚辰抱着闺女,跟着听了个全场,完了,看向邱秋笑道:“邱大夫,困不困啊?”

邱秋仰头看他,撒娇道:“褚主任,咋办,人家还没刷牙、洗脸、洗脚……”

“等着。”接过长盒,拉开她的胳膊,将闺女和采采放站在一起让她揽着,褚辰起身,把长盒收进床下的箱子里,起身为三人倒水,拿牙刷,挤牙膏。

采采第一次用牙刷,昭昭以姐姐自居,极有耐心地教她怎么刷牙,怎么漱口,随之洗脸抹香香,完了,四人围着盆温水排排坐,夫妻俩先帮小的把鞋袜脱了,然后再脱自己的,大脚丫轻轻地帮小脚丫搓洗着,两个小家伙怕痒,咯咯的笑声就没断过。

到了床上,邱秋一边拥着一个小宝贝,听坐在外侧的褚辰讲故事,不知是谁先睡着的,小小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褚辰放下书,将中间的采采小心地抱到里侧,手指轻轻点在邱秋额上,然后是鼻子、唇……

翌日,行针前,张丰羽带着他在市医院工作的孙子张成周过来了。

张成周比邱秋大5岁,今年26,成熟稳重,知道邱秋跟祖父的要价,不等邱秋开口撵人,就悄悄递了个小木盒给她。

邱秋身子一转,背着人偷偷打开,里面红绒布裹着只玉镯,取出一看,绿油油的。

“珍品啊!”邱秋赞叹,前世她倒是有一对,比这只还要好一些,江南皇商出身的外祖母给的。

“教资够吗?”张成周含笑问她。

邱秋连连点头。

收起镯子,邱秋哥俩好的撞了撞他:“再带人,咱还照这个价来。”

张成周嘴角抽了抽,轻咳一声:“你说我学会了古法阴阳十三针,能开班授课吗?”

“可以啊,”邱秋张开十指,然后将左手的大拇指扣进手心,展颜笑道:“一九开,你一,我九。”

张成周:“……”

“不少了,人要懂得知足……”

张成周无言地看她一眼,提脚走到了孙建国床边,看他祖父给孙建国号脉。

一早起来,邱秋就开方抓药,让二妮给他熬了碗通筋活血的汤药,饭前用,两个小时过去了,药效起了作用,孙建国脉博强劲、气血足。

“衣服扒了,人翻过来。”邱秋边拿肥皂洗手,边吩咐道。

孙大叔和张成周上前,二人合力,给他脱得只剩条裤衩,翻转过来,头扒在枕上。

邱秋擦擦手,取出针包,手一抖,“歘”的一声,长长一条针带铺在旁边的床上,几百根针,闪着银光,亮在人前。

张成周和张丰羽第一次见邱秋的针包,不由惊到了:“这么多针?!”

“哦,我习惯了用银针,所以每个型号都让人帮忙打了根。”

祖孙俩对视一眼,是他们孤陋寡闻吗?为什么他们所知的型号,满打满算也没有两百种。

邱秋打开酒精开始给要用的针消毒:“孙大叔,这里暂时用不着您,您先出去。”

工作中的邱秋完全变了模样,孙大叔听得直发怵,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邱秋开始施针,边下针边讲解,督脉穴、夹脊穴、背俞穴……一针比一针下的快,全然看不出她肢体有任何的不协调。

张成周拿纸笔想要速记下来,结果,完全跟不上她的动作和讲解的速度,只得作罢。

一个小时过去了,邱秋直起腰,不在弹动针柄刺激穴位,移到旁边喝了几口水,吩咐张成周十五分钟后取针,便在椅子上坐下休息。

张丰羽走过去给孙建国号了号脉,问他:“有什么感觉吗?”

孙建国疼得一头的汗,额上青筋都鼓起来了,却止不住扬了扬唇,笑道:“刚开始,针扎的地方,钻心的痛,慢慢地变得又酸又胀。后来,所有的针刺点仿佛依着什么规律连成了线,如一条条泊泊流动的溪流,流到哪疼到哪,慢慢变得鼓胀胀的,现在又热乎乎的,十分舒坦。”

张丰羽惊讶地挑挑眉:“差别这么大吗?”

他虽也能将孙建国治愈,却远远达不到邱秋说的效果。

原以为,邱秋所习古法阴阳十三针,只是针法多,见效快。却没想到,见效是这么个快法!

等张成周收了针,邱秋帮孙建国号过脉,立马念了道药浴的方子,让张成周去抓药熬药,然后帮孙建国泡足一个小时。

原是没有药浴的,谁叫舅公送来个壮劳力呢,他自个儿又是个手头不差好药的主,放过这祖孙俩,那就太可惜了!

想了想,邱秋把每日要饮用的药和晚间的按摩,也一并交给了张成周。

如此这般,一周后,孙建国的双脚已经可以小幅度动一动了,腰部好似也有劲了,胳膊肘抵着床,腰部发力,可以轻微地左右挪挪。

孙建国激动的想哭:“邱大夫谢谢你!”

邱秋看着他发红的眼眶笑道:“这才哪到哪啊,等你站起来度过复健期,重回部队,再说这话吧。”

孙建国一愣:“我还能回部队?!”

“我听褚辰说,你没退伍。”

“是。”

他在病床上醒来后,知道自己瘫了,唯一的想法便是赶紧走,别让参加任务回来的战友看到自己这副模样,自责!遂立马请团长帮忙办了转院,走得急,没来得及办理退伍手续,几个月过去了,部队里好似也忘了这事……

“完全恢复如初,怎么也得小半年。好了,别一直动你的腰了,刚有起色。”

邱秋说着把手中的病例塞给张成周,“怎么下针,你也会了,从明日起,针灸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可没这么多型号的针!”

邱秋白眼翻他:“想要我的银针早说嘛,不二价,一千,拿来。”

“你抢钱啊?!”张成周跳脚。

邱秋瞪他:“你就说要不要吧?”很多型号,在这个时代早已失传,知不知道她画图找人打制,废了多少精力钞票!

“要要要。”

邱秋瞬间后悔了,这么不差钱,就不该给他友情价。

“阿姐、阿姐,通知书下来了,姐夫的通知书下来了,复旦经济系,快、快回家收拾东西,姐夫去定票啦——”张念秋一边跑一边嚷,从一楼到四楼,整个住院部都知道了,邱大夫的爱人考上复旦大学了!

全是恭喜声,从住院部出来,邱秋的脸都笑僵了。

“还有谁收到通知书了?”邱秋问张念秋。

不知道为什么,高考分数既没公布,也不允许查看。

眼看就到年跟前了,一直没有通知书下来,禇辰都做好复习的准备了,没想到……今儿到了!

邱秋嘴角止不住上扬。

“赵文霖被北京农学院录取了,沈瑜之收到的是华理工生物系的录取通知书,钱溪窈是贵阳师范。”

邱秋愣了愣,看向张念秋:“没有了?”

张念秋摇头:“没啦。”

“阿姐,我听来赶场的耗子说,你们知青点闹起来。”张念秋挽着邱秋的胳膊,兴致勃勃道,“韩芷月揪着钱溪窈骂她叛徒,说她们和杨永年约好了,大家一起考回沪上。结果,钱溪窈偷偷将第三志愿改成了贵阳师范。”

何止闹啊,韩芷月都把钱溪窈的脸抓花了。

邱嘉树气得要罚她去菇房上工。

“她背信弃义,我打她都是轻的,我恨不得将她的通知书撕了……”

“韩芷月!”邱嘉树喝道,“你知不知道撕毁他人通知书,是什么性质?”

韩芷月不愤道:“坐牢呗!”

“既然知道,还口出狂言。好了,别犟了,快去菇房上工,晚了,扣工分。”

“大冬天的,我又不指望多挣的那三瓜俩枣过年,不去!”说罢,辫子一甩进了屋,片刻,属于钱溪窈的东西,被她一件一件丢了出来。

钱溪窈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准备去大队部打电话报警。

杨永年在她经过身边时,突然出声:“当年那封寄给王弈臣妈妈的信,是你模仿韩芷月的笔迹写的吧?”

钱溪窈身子一僵,大脑一片空白,半晌她才听到自己说:“不是!”

杨永年轻嗤一声,下巴朝人群里看热闹的俞佳佳点了点:“俞佳佳当初对你多好啊,买东西必有你一份,自己见不得脏,看到你站在粪堆前哭,立马接过你手里的粪兜,替你背粪撒粪……掏心掏肺啊,没想到,转手你就快狠准地给了她一刀!也是,王弈臣出身好,牌头硬,相貌出众,口才好,最主要是,人品贵重,谁不想跟他处对象,嫁给他呀!”

“你胡说——”钱溪窈话出口,才知道自己语言有多苍白。大冬天的,下着雪,寒风起,她却觉得自己似在火上烧,背上冒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你……”

杨永年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穿过人群,回了房。

俞佳佳看着钱溪窈狠狈的模样,勾了勾唇。

钱溪窈似有所感,转头看来,四目相对,俞佳佳缓缓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钱溪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由抱紧双臂,瑟缩起来。

“我真瞎!”俞佳佳轻吐出仨字,转身就走,最终,没忍住,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TM的,刚下乡那会儿,我是没长脑子吗,咋那么蠢呢?!”几滴眼泪,几声哀求,便怜惜起别人来了!

“啪——”俞佳佳气得又给了自己一耳光。

“噗呲——”身后传来一道笑声。

俞佳佳转身,看向清瘦了很多、也阴骘了很多的少年:“邱志杰。”

“是我,大嫂好像有意在躲我啊。”

“所以呢?”

“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大嫂借给小弟一笔钱如何?你放心,我写借条。”

“不借。”俞佳佳说罢,抬脚便走。

“那我就把大嫂有一张百万存折的事,告诉大家,你说,在这样一个偏避的小山寨,一个二十块钱就能娶一个大姑娘的山沟沟,你会有什么后果?”

俞佳佳转身,冁然而笑:“我也想知道,当我喊出一千块钱买你一条腿,两千买你双臂,三千要你项上人头后,你会有什么后果?”

邱志杰定定看她片刻,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后,勉强扯了扯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讨饶道:“开玩、开玩笑,俞知青别当真……”

“希望你还有第二次跟我开玩笑的机会!”

当天下午,褚辰带着邱秋回来收拾东西,俞佳佳想了想,找到褚辰和邱秋:“我想办理病退,跟你们一起回城。”

邱秋什么也没问,直接点了点头。

**

褚奶奶没理身后跟着的小五,和杨展鹏、汪淑芳有说有笑地走到公交站牌前。

杨展鹏余光扫了眼身后的小尾巴,担心道:“师娘,要不今晚您去我们那住吧?等褚辰回来了,您再回去。”

“不用,左不过想要我手里的东西罢了。这几天,我也想好了,宜兴坊的那一半产权,就给他们吧,买个清净。”

“您是想跟锦生哥分家?”

“你忘了,”老太太笑道,“当年他们三兄妹一结婚,我和你老师就跟他们分家了。我想用宜兴坊这一半产权给四宝和老二买个清静。”

杨展鹏被老太太的想法震惊到了:“您、您想让他们和褚辰、褚韵登报断绝关系?”

“光登报还不行吧,”老太太思索道,“是不是还得去什么部门做个公证?”

杨展鹏顺着老太太的话一想,是得做个公证,不然日后还得扯皮:“我帮您问问。”

汪淑芳瞪他,咋就不知道劝劝呢,老太太可就褚锦生一个儿子在身边了,哪家当妈的不疼儿子,疼孙子啊?日后,你说她万一后悔了,褚辰可就有哄骗老太太、贪她东西的嫌疑了。

褚奶奶人老成精,汪淑芳的小动作哪能瞒得过她,老人笑笑:“顺便再给我找两位三四十岁,在社会上有一定份量的人物,帮我在遗嘱上签个字。”

杨展鹏吃味了:“师娘我不能算一个吗?”

“算算,放心有你一个。”

第22章 第 22 章 病

公交来了, 老太太冲两人挥了挥手:“好了,回去吧,有什么事我给你们打电话。”

“师娘, ”杨展鹏瞅着她在车厢里挪动的身影,几步跨到那边窗前, 朝里喊道, “褚辰要是再打电话, 您让他给我回一个。”那小子也不知道咋那么忙, 打电话十次有九次找不到人。

“好,知道了。”

车上人挤人, 老太太紧紧抓着身旁座椅的后靠背, 心里想着回去了, 该怎么跟儿子儿媳说, 她愿意放弃宜兴坊的那一半产权, 让他们夫妻跟四宝和老二在某些事上分割清楚。

直接说,肯定不行。

得让儿媳、大孙媳急起来,然后她再拿话一激,不怕她们不吐露心声, 来个狮子大张口。这样,她才可以讨价还价达到自己的目的。

作为清末两浙不受宠的盐运使的女儿,自小老太太就知道, 想要什么就得精心谋划、主动挣取。

亲情……当年,爹爹为了自己的事业,差点把她卖了;多年后,女儿锦月怕受她牵连,第一个站出来揭发她,并登报跟她断绝关系;如今, 儿子儿媳孙子孙媳也开始算计起她手中的这点东西了……扯唇一笑,老太太眼中有释然,有豁达,唯独没有伤心、失望。

人性而已!

还好,她唯一亲手教养长大的四宝,至情至性,人品贵重,再差,也不过日后跟她分开住,请人来照顾她罢了。

思索间,车子到了站。

老太太付过钱,迈步下了公交,朝宜兴坊走去。

宜兴坊弄堂口是个过街楼,楼下一侧有两间房子,靠外一间是公用电话间,里面有俩小老太守着。

老太太刚要从电话间前走过,里面一位姓宋的小老太举起喇叭将人喊住了:“褚家奶奶,你家小四来电话了。呐,这是号码,赶快给他打过去吧?”

老太太接过纸条一看,是邱秋大队部的电话号,“是我家小四,还是小四媳妇打来的?打的有一会儿了吗?”

“小四打的,”宋家好婆看眼墙上挂的表:“有半小时了。”

老太太收了纸条,拿起话筒拨号,转了几转,到了月湖寨。

邱嘉树接的电话,正好褚辰还没走,两人在谈事,邱嘉树前几天听耗子说,邱秋在药材收购站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卖药材的队伍川流不息。大雪后,天麻的收购价已高到一等37.5元/斤,二等33元/斤,三等30元/斤。

什么概念?!

褚辰一个县供销社主任的工资,一个月也才四十多,加上补贴也不过五十来块,现在呢,上山半天,不说多,四五斤总能挖到吧!

便是最次的三等,拿去收购站卖,那也是一百多块钱。

一天一百多块钱啊!

耗子都要疯了,这几日天天一早便揣着块干粮出门了,不到天擦黑不回来,今儿赶场去收购站卖了天麻,当即给他阿妈称了两斤红糖,给他阿姐买了条围巾。

青丫戴着大红的围巾,已经在寨子里转悠几圈了,美坏了。

遂见到褚辰来打电话,邱嘉树就想问问,他们家后院,邱秋种的金银花、天麻、金钗石斛和黄精,一年比一年收成好,那是不是表示,邱秋种植的这四样药材,他们月湖寨都可以大量种植。

褚辰没找到人,挂了电话,坐在他对面,挑眉笑道:“我还以为,你要等两年才能看到药材的收益呢。”

邱嘉树搓搓手,不自在道:“刚当上大队长,我这年纪,信服的不多,怕压不住大队里的刺头,这头两年,我原是想稳着来的。哪知道,耗子给我开了先河……”

“你这话可不对,邱秋种药材、卖药材,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了。隔壁几个大队,哪年卖药材没挣到钱,人家便是不说,你光看看人家大队一年下来,办了多少场喜事,娶了几个媳妇,心里也该有数了。”

“你的意思……”邱嘉树目光灼灼地看向褚辰,“这药材咱大队明年不但要种,还要大量种植?”

褚辰愕然,随之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是大队长,要不要种,种多少,开会讨论,自有社员投票来定。不能单听我说如何便如何,我只是让你打开眼界,告诉你药材的利润有多大,决定权不在你,在月亮湾所有社员,你可以主导、引导,却不可独断。”

还是太年轻了,见识浅。

真要种药材得了大利,势必要猖狂、自傲起来!

褚辰想着便要告辞,恰巧电话响了,他直接伸手拿起了话筒:“你好,这里是月亮湾大队部,你找谁?”

这声音,有些耳熟啊!老太太仔细辩了下,笑了:“四宝,是我,阿奶。”

褚辰眼里瞬间漾起层层笑意,声音跟着柔了几分、甜了几度:“阿奶——”

“唉!”老太太握着话筒重重应了声,笑道:“你打电话,是不是要和你二姐、邱秋、昭昭一起回来了?”

“对,”褚辰脸上多了丝腼腆,一只手拽着电话线,不自觉地绕了绕:“前段时间没好意思跟您说,我参加今年的高考了。”

老太太含笑听着,嘴角越翘越高,这是收到通知书啦。

果然,就听孙子在电话里说:“眼看快过年了,还没收到录取通知书,我以为落榜了呢,没想到,今儿到了,复旦经济系。”

“哈哈哈……恭喜恭喜,阿奶高兴,太高兴了!”老太太情绪激动,声音不由高了几个度,引得宋家好婆朝她看了过来,老太太冲她笑笑,缓了缓,问道,“四宝,买回来的票了吗?”

“让人帮忙买好了。”褚辰笑道,“我们后天坐车去昆明,次日乘80次特快列车到上海。”

“火车上,得待两天两夜吧?”

“是。阿奶,您有想吃的贵州特产吗?”

“有啊,我想吃邱秋去年给我寄的酒酿桂花糕、腊鸭子,还有她上次给我寄的冬茶也不错,我拿来煮了回鸡蛋,嘿,你还别说,那味儿真好……”

褚辰笑:“那冬茶是昭昭和她小姨上山在一棵六百年的古茶树上采的,总共炒了一斤三两,给您寄去了半斤,您倒好,拿来煮鸡蛋,可真会遭蹋东西。”

老太太也没想到邱秋寄的是古茶,她说味儿怎么那么好呢。不过,咋吃不是吃,遂眉一挑,乐道:“我还就煮了,回头等邱秋生了二宝,我便拿它煮上一大锅鸡蛋,涂上红颜色,挨个儿跟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送,日后待二宝长大了,说起来,不但有面儿,它还是桩趣事呢。”

褚辰想象着那情景,唇角一扬再扬,眼里的笑都溢出来了:“是,还是奶奶想得长远。”

眼看来打电话的在身后排起了队,老太太轻咳一声,正色道:“小辰,茂名路公寓的房子还回来了。你杨展鹏叔叔和他爱人,帮我收拾了几天,算是能入住了。我想把宜兴坊那一半产权过户到你爹爹名下,算作你和褚韵日后给他们夫妻的养老费用。”

褚辰一怔,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不见,情绪内敛,“可是爹爹姆妈做了什么?”

“知道你们一家三口和小韵要回来,我便跟你爹爹姆妈提出,把他们住的那间大南房竖着一分为二,另一半给你们住,小韵可以跟我和小六挤挤。你大嫂不同意你们住进大南房。小五要结婚,他对象提出要一间南房做婚房,你爹爹姆妈便和他一起打上了我住的那间小南房的主意。”

“还有呢?”光是这样,阿奶不会如此气愤,连让他和二姐跟爹爹姆妈断绝关系的想法都有了。

“你姆妈不想让褚韵回来,连‘褚韵回来,除非她死’的话都喊出来了。不断绝关系,难道你想让邱秋、昭昭和明年出生的二宝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吗?”

光是想一下,褚辰便蹙起了眉,“不想!阿奶,这事您先别动,待我回去处理。”不管怎么说,爹爹都是阿奶的儿子,他不想母子二人因他和二姐伤了感情。

“行,听你的。”老太太明白孙子的心意,可他不知道,有些事,不是她不动,家里就不闹的。

“照顾好自己,等我。”

“唉。”挂了电话,老太太付过钱,走出排队打电话的人群,才想起忘了跟孙子说杨展鹏找他。算了,明天再打回去跟他说。

瞅了眼远远骑在自行车上扶着树的小五,老太太突然不想这么快回家了,穿过马路,慢悠悠地走了十来分钟,进了家馄饨店,给自己点了碗鲜肉小馄饨。

隆冬的晚上,在潮冷的空气里,吃上这么一碗肉嫩味鲜的小馄饨,简直是一种享受。

一碗馄饨吃完,老太太满足地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就见小五从外面进来,一屁股坐在了对面。

“不偷偷跟着了?”老太太笑道。

“阿奶,”小五伸着脖子,凑近了小声问道,“茂名路公寓的房子是不是还回来了?”

“是啊。”这会儿也没必要再瞒下去了。

“六房,一厨一卫,全还回来了?”

“三房。”老太太强调道。

当年按老头子的级别,只能分套三居室。

1960年以后,老头子身体便不好了,累的,再加上天天熬夜,免疫力下降,动不动便会病上一场,他那大高个,自己扶都扶不动,四宝还小,单位便给家里配了个保姆。

原来的三室就住不下了,组织上便给他们调换了下,但房租没变,保姆住的那间房的房租一直是单位在交,两间储藏室不大,算赠送。

小五双眸一亮,真还回来了,“阿奶~”

老太太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抓起勺子敲了他一记,斥道:“好好说话!”

小五拿手抹了下被敲着的额头,一手的汤水,嘴一撇,委屈道:“阿奶,你能不能讲究点?看,一脑门的油。”

老太太懒得理他,站起来就走。

“阿奶、阿奶,我骑自行车了,等我一下,我载你回去。阿奶——”

老太太跟身后有狗撵似的,走得飞快,最后竟甩开腿,小跑了起来。

“阿奶,”小五看乐了,快蹬几下,行在了她身边,“三间大房呢,借我一间吧?您放心,我那间自己付房租,不让您给我掏腰包。”

“不借。”

“不要这么绝情嘛,阿奶~”

老太太知道得把话说清楚,不然这小子没完没了,打发不了。

扶着腰,老太太慢慢地由跑变成了走。

小五长腿一迈,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子走在老太太身边:“阿奶,您忍心我因为没房,结不了婚吗?”

“褚旭,”老太太停下脚步,看着高她一头的小孙子,“你四哥考上复旦大学了。”

“啊——”小五大张着嘴傻呆呆地看着老太太,片刻,不敢置信地求证道,“考、考上……复旦?”

老太太点点头,“对!方才他给我打电话,说已经收到复旦大学经济系的录取通知书了。大后天,他带你四嫂、你二姐和昭昭一起坐火车回来。你说,他们回来住哪?”

褚旭失落地垂下眸子:“所以,你忙着收拾了几天,是给他们住的?”

“嗯。”

“不是有三大间吗?那……”

“别想!”

“为什么?同是您的孙子……”

“褚韵还是你一母同胞的亲二姐呢,你在问我之前,不妨回想一下,她下乡11年,你给她寄过几封信?她结婚生子,你可有寄过一份贺礼,表达过关心?她一身伤,离婚归来,你又是什么态度?”

褚旭沉默不语。

老太太失望地长叹一声,蹒跚着脚步走了。

然而一走到宜兴坊过街楼下,老太太立马脚步轻快地往旁边石柱子后一躲,偷感十足地探头朝外望去。呵,傻小子没回来,肯定是自己的话重了,找小女友疗伤去了。

哼,跟我讲理,看我怎么教你重新做人!

老太太犹如打了场胜仗,高高兴兴地哼着歌进了9号楼。

灶坡间洗碗的小六惊讶道:“阿奶,什么事这么高兴呀?您吃饭了吗,还有碗剩饭,给您做泡饭吧,再夹块腐乳。”

老太太摆摆手:“我胃不好,吃不来泡饭。”

小六讪讪一笑,没再敢搭话,家里的米面都被姆妈锁起来了,早上买的小菜,也吃光了,她就是想为阿奶煮碗面,也没材料啊。

“对了,小六,”老太太站在楼梯上,故意扬高了声音笑道:“你四哥考上复旦大学了,他们过几天回来,明天你把我箱子里的那床厚棉被抱上楼,搁晒台上晾晾。”

小六惊得手一滑,差点没把碗摔了:“啊——”

“高兴吧,我也高兴,很快就可以看到我家四宝和他媳妇、闺女了。对了,你二姐回来后跟我们住,明天赶紧让你爹爹找块板子,把咱俩睡的床加宽些。”

小六听的一愣一愣的,只傻傻地应道:“哦、哦,好。”

正在楼上教孙子英文字母的谢曼凝听了一耳朵,惊跳起来,几步奔到门边,朝楼梯上的老太太小声吼道:“姆妈,你想干嘛,想让楼上楼下都知道老二离婚回来了吗?”

老太太轻哼:“离婚怎么了?你没嫁锦生之前,不还有个已经去逝的未婚夫吗。哦,记得当时男方父母叫你守望门寡来着……”

“你——”谢曼凝抖着手指着老太太,眼角余光扫到大儿子打开亭子间的门正要出来,身子一软,缓缓朝地上倒去。

“姆妈——”褚青伸着手,却走得慢悠悠的,也不知道是怕气喘病犯了,还是教养使然做不来疾奔这么粗鲁的动作。反正,等他走到谢曼凝身边,她已经躺在小六刚才端盘子不小心洒出的菜汤上,浸了一头一脸油。

褚青好像使不上劲,抱着她的腰将人提了几下,都没将人拖抱起来。

老太太看得直乐,扭头朝亭子间喊道:“老大媳妇,你婆婆又晕倒了,快出来把人扶进屋,你男人一个文弱书生,哪会抱得动你婆婆啊。”

丁珉扒着门框看戏听八卦呢,哎哟喂,没想到、真没想到,婆婆那么清高、且道德感极高的人,原来是个死了未婚夫的望门寡啊?!老太太咋不说了?说嘛、说嘛,快,多说点!

正暗自嘀咕呢,不妨被老太太一喊,吓得脚下一呲溜,“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后。

老太太一看她那姿势,哪会猜不出她刚才在做什么。忍不住了、真的忍不住了,老太太双手叉腰“哈哈……”大乐不止。

褚锦生轻叹一声,放下报纸,先一步从屋里走了出来,从大儿子手里接过妻子,一使劲刚要将人抱起来 ,谢曼凝“嘤咛”一声,睁开了眼,定定看了看丈夫,嘴一撇掉下泪来,“褚锦生,你姆妈、你快管管你姆妈,我受不了,我彻底受不了,哪有这样的老太太,戳了人心窝子,还在那大乐,她当我们一家是什么,泰山上供人戏耍的猴子吗?”

“泰山上没有猴子。”老太太止了笑,一板正经地跟她科谱道,“一是因为天气太冷了,无人喂养,猴子是没办法在泰山上过冬的;二是建国前,泰山上的树被人砍得狠了,光秃秃的,没有形成森林。”

“姆妈,”褚锦生无奈地唤了声,扶正妻子,递了块帕子给她擦脸,“方才听您说,褚辰考上复旦大学了?”

“对,后天的车。”

褚锦生:“那他乡下的妻女怎么处理……”

老太太震惊于褚锦生竟然对儿媳、孙女用上了“处理”二字,瞬间手脚冰凉,脑袋嗡嗡作响,双唇动了动,下意识地回道:“……又没离婚,当然是一起回来啦。”

谢曼凝蹙眉:“她们没有户口,吃什么?”

老太太伸手扶住门框,支撑着轻颤的身子,强撑着道:“咱家这么多人,谁不能均一口出来?”

丁珉一听,也不揉磕疼的膝盖了,叫嚷道:“我们家三口不行,褚青身体不好,房毓又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哪个差得了营养?别说均口吃了,平时我们还要爹爹姆妈补贴点呢。”

老太太看儿子儿媳:“你们补贴老大一家五六年了,也能贴补四宝几年吧?也不要多,有四年就行,四年后,四宝大学毕业,入职就是干部……”

谢曼凝不应,捏住褚锦生腰间的软肉,与他对视,也不让他应下老太太的无理要求。

老太太声音渐低,慢慢住了口。这一刻,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竟有一种想躲进房间大哭的冲动,为四宝,也为曾经那个怀抱着鼓起来的小腹满怀期待怜爱的自己。

当天夜里,老太太病了,高烧不止。

谁也没有发现,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除了躺在床上的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还是她昏昏沉沉间听到楼下向家小姑说话的声音,使劲推了把床头边放的小桌子,桌子晃动,杯子掉落,引得向家小姑上来查,才被人发现,送进医院。

褚锦生接到电话,匆匆赶来。

杨展鹏拿着老太太口述他手写的委托书,从病房出来,将人拦下,“锦生哥,你看看,若无异议,签字吧?”

褚锦生毕业于法国里昂大学法学院,当过多年律师,哪会看不明白纸上的条文。

“我姆妈的意思?”

“对。师娘愿将宜兴坊那一半的产权过户给你,当作褚辰和褚韵给你们夫妻俩的养老费用。”

“可以!”姆妈的手段,最终还是用在自己身上了,褚锦生疲惫地捏了下眉心,“但有一条,我拒绝登报。”

杨展鹏一愣,不妨他答应的这么爽快:“行,我请人来做公证。”

褚锦生轻笑一声,言语里充满了讽刺:“文G一起,律师制度、司法部、检察机关先后被撤销,公检法被砸得稀烂,司法工作至今还处于瘫痪状态。你找人做公证又有什么用?”

“师娘的意思,司法制度不可能一直瘫痪、停滞,先找几个年轻有为的,给你们做个见证。日后,司法工作恢复,这些就是凭证,亦具有一定的法律效力。”

“还有,”杨展鹏递给他一个文件袋,“师娘几天前亲笔写的遗嘱,你看一下。”他也没想到,老太太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病得昏昏沉沉之际,也没忘请人帮忙找出来,揣怀里带上。

第23章 第 23 章 知道

褚辰打完电话到家, 邱秋正拿着这几年的药材种植数据,蹲在后院给金钗石斛搭的棚子里跟耗子交待,“石斛怕冷, 咱们开始穿棉衣时,就得将它们移到屋子里, 围上稻草保暖。进入隆冬, 像现在这天气, 屋里最好点上炉子。它喜阳喜水, 天气稍好点,得搬出去见见太阳, 平时水不能断, 为防止水浇多了结冰, 最好是在中午大太阳那会儿拿个喷壶, 别往根部浇, 喷叶子,保持湿度……”

说完石斛,邱秋把手中的种植记录递给耗子:“黄精、天麻,院中种的前段时间我都挖了, 明年怎么种植、养护,你按上面来,若有不会或是疑惑的地方, 打电话、写信给我都行。”

耗子接过来,翻看了下,珍惜地揣怀里贴身放好:“明天走吗?我送你们。”

邱秋看褚辰,她还没问定的哪天的火车票呢。

褚辰:“明天得去商业局家属院坐坐,后天坐车去昆明。”

邱秋转头看向耗子:“我们走后,你就搬过来住, 除了东耳房和东间里的东西不能动外,其他几间屋子你随意安排。后院那几箱蜂,也留给你。自留地,以往都是你和柱子帮忙翻种、施肥,后院留给你了,自留地我就想给柱子,让他种着。”

想了想,邱秋又道:“他要想种药材,你帮帮他,买种的话,你们去县医院找我舅公,他会帮你们安排的,手头要是紧了,跟我说一声……”柱子是孤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年一入冬便跑得没影,邱秋不让他玩牌、不让他跟二流子混混来往,进山采药又怕他不知深浅,闯入深山。

寨子里每年冬天,七成的青壮年都会去煤厂下井挖煤,挣笔钱好过年,柱子偶尔也去,回来就大手大脚地给昭昭和邱秋买吃的用的。

今年秋种刚过,褚辰便让他去茂林大队赊了条羊腿,拎上几只鸭子,去磷矿厂找王晨海学开车去了。

耗子听得有点吃味:“你不用管他,我今儿去县城赶场,顺便去邮局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跟我好一顿嘚瑟,说他车学的好,磷矿厂这月任务重,车队里要招几个临时工,他师傅推荐他过去试了一下,结果,成了。”

邱秋喜道:“真的?”

耗子点头。

邱秋看向褚辰,“得好好谢谢王大哥。”

褚辰颔首:“他胃有些不好,你酿的刺梨酒,明天我托人给他送一坛。”

“行,我再给他写几道药膳。”邱秋说着转向耗子,“小踏雪,我就交给你了。山上几处野生药材密集点,它都知道,开春了,让它带你上山看看。记住了,驮货不能超过百斤,喂养精心些,好好待它。”

耗子笑,他知道邱秋这就是客气话。她啊,才舍不得让小踏雪驮货呢,小家伙跟昭昭一起长大,一如它的父亲和邱秋,如手足如自己的孩子。作为见证者,他和柱子、邱嘉树,也早将小踏雪当成了亲人:“放心吧,小踏雪我会照顾好的。”

褚辰拍拍他的肩:“麻烦你帮我们照顾它一两年,我回去后,看看郊区能不能置换块地,把小踏雪接过去。”

邱秋惊喜地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可以吗?”

褚辰用妻子惯对病人说的一句话,回她:“问题不大。”

说完,握住她的手,笑了。

邱秋也笑,看着他笑得特别灿烂。

安排好小踏雪、房子、自留地和后院的药植,送走耗子,邱秋便让褚辰捉了自家还剩的两只鸭和一只小母鸡,找桂花婶换两只腊鸭带走。

桂花婶等着呢,知道他们要走,一下午都在收拾,腌的稻花鱼、腊鸭,晒干的菌子、笋干、萝卜条、干豆角、冬瓜条等,弄得堂屋都没个落脚的地方。见褚辰拎着鸡鸭过来,笑道:“老觉得家里穷,没啥吃的,结果这一收拾,你看,什么都有。我等会儿拿竹筐装了,你背回去,别邱秋和昭昭跟你去了沪上,想吃一口家乡味,遍寻不着。”

褚辰婉言拒绝道:“婶,邱秋怀着身子,昭昭还小,路上不能带太多东西,这些你们留着慢慢吃,离春季添青菜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说罢,将捆了双脚的鸡鸭放在堂屋门口,道明来意:“活物不好带,我拿来给你换两只腊鸭。”

“寄啊!我让二妮给你们邮寄过去。”

“那邮费可比这些贵多了,”褚辰笑道,“大城市东西全,沪上供销社副食品店,什么都有卖,邱秋和昭昭想吃什么了,我去买。”

“那……”桂花婶看着满屋子的东西,想寻一个体积小,邱秋又爱吃的,最终盯上那一木桶稻花鱼,“你们把鱼带上。我腌的稻花鱼味道老好了,邱秋去年还专门找我换了几条……”

褚辰摆摆手,“那一桶四五十斤,我可背不动它。”

“你一个大男人……”

“还有邱秋的药材、制药工具、酿的酒,秋季割的蜂蜜要带。”

“不带粮食吗?”桂花婶担心道,“我听二妮说,城里都是买着吃,没户口,连买粮买菜的资格都没有。”

“带。”县供销社南货店,跟沪上供销社系统有生意往来,年前凑不上车,年后,可以请他们帮忙捎带过去。

拿了腊鸭,褚辰告辞离开,一进院,就见堂屋挤满了来送行的人,一个个拎着竹篓,里面不是野味,就是腌鱼熏肉、自己做的糯米粑粑,晒的豆干等。

邱秋不收,大伙儿丢下东西就跑。

没办法,只得叫俞佳佳过来,帮忙整理。

这只是小头,大头多是邱秋的东西,存的各种一级、二级药材,制的药丸,酿的果酒、药酒,晒的果干,还有秋收后分的粮食,大米、糯米、包谷、花生、黄豆、苹果、橘子,以及自留地收的白菜、萝卜,昭昭的蚕丝被,零零种种,加一起几千斤。

褚辰跟邱秋商量,白菜、萝卜、苹果、橘子给张思铭和阿妈送去,果酒、果干留下九成,等他们走了,让耗子给今儿来送礼的各家分分。

邱秋点点头,指着两坛蛇酒,让他给守船的王大爷、韩鸿文他阿爸送去,另有三坛枸杞人参酒,明天给舅公、继父张成文和张思铭。

想了想,邱秋将已经打包好的三瓶自制护肤霜取了出来,准备明天给孙大娘、二姐和宗敏。

褚辰抱着酒走了,邱秋招呼俞佳佳洗洗手,跟她去灶房,煮点粉吃。

火刚掏开,邱嘉树和韩鸿文各提个食篮来了。

邱嘉树进门便道:“就知道你们忙得没时间做饭,拿碗筷过来,我阿妈杀了只鸭,怕你嫌腥,用米酒炖的。褚辰呢?”

邱秋洗洗手,拿了碗筷,招呼几人去堂屋吃:“给王大爷送蛇酒去了。”

邱嘉树:“多吗,给我一坛。”

韩鸿文诧异地扫他一眼,掀开食篮上的盖子,从中取出一个瓦罐来:“蛇酒祛风通络,补肾壮阳,补血,缓解疼痛。你这年纪就用上了?”

俞佳佳“噗呲”一声乐了。

邱嘉树就点点韩鸿文:“你个促狭鬼!我就不能为我阿爸要一坛?”

“蛇酒总共剩下两坛,方才都叫褚辰送人了。”邱秋说着,放下碗筷,在桌旁坐下,掀开韩鸿文带来的瓦罐,一股浓香飘荡开来,茶树菇、蒜苗炖腊肉,上面盖着饼子。

邱秋伸手拿了个饼子递给俞佳佳:“韩大娘的拿手好菜,快尝尝。”

邱嘉树打开米酒鸭往邱秋面前推了推:“另一坛送给谁了?”

邱秋一口饼子腊肉含在嘴里,指指韩鸿文。

咽下嘴里的食物,邱秋解释道:“韩大叔和王大爷的双腿都有严重的风湿,喝蛇酒正好。你爸那,等会儿你拿瓶茅台,他喜欢喝白的。”

“行!”邱嘉树看看已经吃起来的三人,“不等褚辰?”

韩鸿文吃得头也不抬道:“你还不知道王大爷,褚辰送东西过去,他能不拉着喝上几杯。”

邱嘉树想想也是,忙拿了个饼子跟着抢食起来。

韩鸿文在桌下踹他:“在家你没吃?”

“一整个鸭子都在这呢。”邱嘉树含糊地答完,反腿给他一脚,“说我,你呢?”

韩鸿文抬起下巴点了点瓦罐:“一锅全端来了。”

俞佳佳又是一个没忍住,“噗呲”笑了。

这两人在邱秋面前,就跟两个没长大的大男孩似的,嬉笑怒骂,极为放松,全然跟她平时见到的模样不同。

吃完饭,送走两人,邱秋和俞佳佳洗洗睡了,没等褚辰。

褚辰被王大爷拉着灌了几杯酒,然后送酒到韩家,韩大爷又拉着他,叫妻子赶紧炒几个鸡蛋,蒸条熏鱼,家里没酒,直接开了褚辰带的蛇酒。

那玩意儿大补,两杯酒下肚,褚辰满脸潮红,韩大娘拦着不敢让他再喝。

褚辰起身告辞,韩大娘不放心,让洗漱后,准备上床的韩鸿文把人送回家。

韩鸿文面上乖乖应了,一出他家的门,便丢下褚辰悄没声地回去了。寨子里跟邱秋一块长大的他们几个,没一个待见褚辰,愿意给他好脸的。

褚辰平时不喝酒,今儿被两种酒一冲,气血上涌,脚下打着飘,一身酒气地回到家,牙不刷,脚不洗,爬上床,抱着邱秋就啃。

邱秋睡得正香呢,被他闹醒,气得给了他几脚。

翌日一早,张思铭开了食品厂的送货车,过来帮他们拉东西。

邱嘉树、韩鸿文、耗子过来帮忙,将东西一一搬上车。

要走了,邱卫军拎着五个煮鸡蛋来了。

“路上吃。”说罢,往邱秋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邱秋一把将人拉住:“咋,跟我置气呢?”

邱卫军眼一红,忙抬头望天,“房子是你的,你想让谁住便让谁住 ,我有什么资格跟你置气?”

邱秋抬脚踩他,不愿跟他解释,房子一落到他手里,她怕她一走,他阿妈跟着搬进,遭蹋她的东西:“给你找了个活。”

邱卫军愣了愣,半晌,嗡声嗡气道:“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呢?”

邱秋抬腿踢他:“你是哥,还是我是姐啊?”

邱卫军没崩住,嘴一咧,直往上翘:“这还用问,我比你大三岁呢。”

邱秋“呲 ”他:“瞧瞧、瞧瞧,你有个哥样吗?”

邱卫军沉默了会,头一垂:“对不起!”

邱秋摆摆手:“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食品厂从咱们月亮湾大队搬到县里,你就任销售主管,这么多年,可有什么建树?”明明褚辰这个销售之冠就在身边,却因为自尊,拉不下脸开口求教!

难道还要褚辰端着碗,把饭喂到你嘴边不成?!

邱卫军无言。

邱秋看他这样,也懒得说教:“县药材收购站缺俩搬货的,我跟李站长要了一个名额。你去吧,到了就说我介绍的。”

邱卫军那一刻,心里的落差,无法言表,从食品厂销售主任到药材收购站搬运工……他想拒绝,却张不开口,阿爸在农场改造,需要钱打点,阿妈病在床上需要钱买药,还有小妹,重新相看的人家,人品还不错,年后结婚,不得有嫁妆……如此想七想八,一至于走到家门口了,才想起来没跟邱秋说声“谢谢”。

连忙往回跑,到了巷子口,正好看着货车从面前开过。

车子开到供销社仓库,除了要送人的和路上要用的,其余全部卸下,放至一角,只等开年,供销社往沪上送货,捎带过去。

卸了东西,去食品厂幼儿园接上昭昭和采采,几人去了商业局家属院。

褚辰和张思铭在楼下搬白菜、萝卜等,邱秋一手牵着一个往楼上走。

张念秋听到动静,忙跑下来接。

宗敏凑到窗口朝楼下看,见继子和女婿弄了那么多萝卜、白菜过来,“哪买的?这么多,不得吃到明年四五月份。”

邱秋正好进门听到,便道:“家里自留地种的,你们留点,剩下的给我大哥。”

宗敏并不是真心嫌多,她就是没话找话,闻言,面上便有些讪讪的:“你和昭昭跟褚辰去沪上,户口怎么办?要不要我给你拿些票?”

张念秋听不下去了:“阿妈,你和阿爸都把全国粮票换好了,钱也准备好了,说话为什么就不能干脆点,非要试探地绕来绕去。”

宗敏气得想拧小女儿一把,哪有当母亲的上赶着给成家的女儿手里塞钱塞票的,她不要面儿吗?

张念秋可看不懂她那么复杂的眼神:“你拿不拿?你要不拿,我去拿了。”

宗敏咬牙:“……你去拿吧。”说罢,转身忙活开了,跺馅包饺子。不是有句说法吗,上车饺子下车面。

张念秋得了阿妈首肯,松开扶着阿姐的手,一溜小跑进了父母的卧室,拉开床头柜,从中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出来,“给,阿姐。你快看看,阿妈给你准备了多少钱票。”

邱秋不想要,正要拒绝,褚辰扛着一筐白菜上来了。

“姐夫,”张念秋扬了扬手中的信封,“阿妈给你们准备的安家费。”

褚辰一看妻子的表情,就知道她心中的想法:“收下吧。”

张念秋瞥眼支着耳朵听的阿妈,拉开邱秋的手,把信封放在她手心里:“听姐夫的。难道不收,你日后就不给阿妈养老了?”

邱秋轻叹,养老哪能跑得掉,便是不想搭理宗敏,也要顾及一下张思铭父子的心情。

张思铭自小便对她不错,没入伍的那几年,每年大年初一,月湖上行不了船,他便骑着自行车蹬上二十多里,给她送一碗冻饺子,塞一个红包。

长大了,各自成家了,每年的压岁钱,仍然没有断过。前些日子,褚辰去看二姐,说要用钱,二话不说,直接让上家拿。

回来后,褚辰提着东西去还钱,他和嫂子怎么说都不愿意接,就是怕她和昭昭随褚辰去了沪上,手头紧,吃食上亏了嘴。

张叔虽然在阿爸去后一个多月就跟宗敏好上了,先前,他和宗敏却是不认识的,婚后,对她也是真心疼爱。

她在县里读书,因写字慢,每次考试成绩都不及格,老师几次要劝退,他知道后,专门提了东西去找老师、校长,请他们给她一点特殊照顾,专设考场,不论时间,只看成绩。

邱秋想着,终是打开了信封。

钱有五百,全国粮票足有一百斤。

宗敏瞥了一眼,扬声道:“钱是我这些年攒的,粮票是你张叔想办法找人换的。”

张念秋撇嘴:“你又没工作,从哪攒啊,还不是我爸的钱。”

宗敏气得举着擀面杖要揍她。

“褚主任,”助手陈元亮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扬声叫道:“你的电话,沪上打来的,说是有急事,让你赶紧打回去。”

褚辰一愣,放下刚扛起的白菜,撒腿就朝前面的商业局办公室跑,边跑边回头道:“大哥,你帮我跟邱秋说一声,我去去就来。”

张思铭扛着萝卜点点头:“知道了。”

“电话号记下了吗?”褚辰扭头问骑车跟上来的陈元亮。

“记下了。”陈元亮从兜里掏出张纸条递给他。

褚辰接过来,扫了眼,一口气冲到张成文办公室:“张叔,借电话一用。”

说罢,拿起话筒拨了过去。

杨展鹏这会儿就等在医院院长办公室,电话一接起来,便问褚辰什么时候到沪上?

褚辰握着话筒呼呼直喘:“杨叔,是奶奶出什么事了吗?”不然不会说是急事。

杨展鹏迟疑了下,还是如实道:“发烧住院了。昨儿半夜烧起的,家里没一个发现,早上没见老太太起来,也没人问一声,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全走了。若不是老太太求生意志强烈,迷迷糊糊之间听到楼下有人说话,晃动床前的小桌子,打碎了上面的杯子,引得人家上来查看,后果……不堪设想。能早点回来,就赶紧回来吧。”

褚辰心口堵的难受,扭头看向窗外,不敢让自己眨眼,片刻,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医生怎么说?”

“烧得狠了,肺炎,吊着水,吸着氧,用的是青霉素和四环素。”

“人是清醒着的,还是……”

“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不多。”

“我爹爹姆妈过去了吗?”

杨展鹏沉默了瞬,“你爹爹来了又走了,你姆妈还没露面。”

褚辰的心陡然一缩,握着话筒的手轻微地颤抖着:“辛苦您了,麻烦您再帮我照顾两天,我这就赶回去。”

“好。”想了想,杨展鹏又道:“注意安全。”

“嗯。”挂了电话,褚辰是一刻都不能等,转身奔出办公室,冲下楼,一口气跑到张家,拉住邱秋,急急道:“秋秋,奶奶病了,肺炎,情况危急,我现在回去,你和二姐带着昭昭……先住在供销社宿舍,等我来接。”

说罢,转身就走。

邱秋伸手要拉他,没拉住,急道:“褚辰你给我站住!”

褚辰奔下楼的身影一顿,转头又几步跑了上来:“秋秋,你别慌,到了沪上,确定奶奶没事,我就来接你们……”

“我跟你一起走!”邱秋打断他道。

“不行,我定的是明天的票,这会儿改,怕是连个硬座都没有。”

“那就带个小板凳上车。”

张思铭看两人这样,招呼褚辰道:“走,跟我把车上的苹果、橘子卸下来,送你们去昆明坐火车。”

第24章 第 24 章 到沪

春节期间坐火车, 有多挤多遭罪,褚辰是知道的,他不愿邱秋怀着四个多月的身孕, 跟他在隆冬的腊月挤火车,两天两夜, 吃不好睡不好, 怕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邱秋望向的目光满是坚持。

最终, 褚辰妥协了, 转身下楼,跟张思铭去卸苹果、橘子和药酒。

宗敏知道褚辰先前定的是卧铺票, 张张嘴, 想劝邱秋明天再走, 又怕老太太真要有个什么, 褚辰日后想起来, 心里难免会有疙瘩。看看手中包了一半的饺子,急道,“念秋,快进来, 点火,烧大锅。”

大锅是土灶,烧柴, 快!

以往偶尔张成文想吃柴火饭了,才用。

张念秋应了声,忙跑进厨房,揭开锅盖看了眼,铁锅稍留点水渍,没擦干, 就生锈。

挽起衣袖,张念秋拿葫芦瓢拧开水龙头,接了半瓢水倒进锅里,竹刷子胡乱扫刮几把,舀出来倒进水池里,再冲一遍,添上水,引火填柴,大火烧起,没一会儿水就开了,张念秋洗洗手,下饺子。

宗敏已经解下围裙,进卧室抱棉被拿毛毡去了,货车只有副驾驶位能坐一个人,另一个不得坐车斗里,这么冷的天,得铺上毛毡、裹上被子才行。

昭昭、采采感受到大人间的那种紧绷的情绪,也不玩了,分别依偎在邱秋左右,紧紧地拉着她的衣服。

“妈妈,是太奶奶生病了吗?”

“舅妈,你们今天就走吗?”

昭昭一听这话,忙转移目标,安慰起采采来:“采采你放心,到了沪上,我给你打电话,给你寄糖果甜心,还有漂亮的头花、玩具……”

“昭昭,”邱秋打断女儿,“妈妈和爸爸今儿先走,明天你和二姑、俞知青坐卧铺……”

昭昭一愣,下一瞬,嚎啕大哭:“哇……我就知道,你们有了小弟弟就不要我了……”

邱秋先是一怔,继而哭笑不得道:“谁跟你说的?”

“呜哇……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这么说!”

邱秋求证地看向采采。

采采点头:“班里的大胖,他妈妈生了七个姐姐。阿秀说,现在只剩下三个,另外四个送人了。她还说,所有的爸爸妈妈都喜欢男孩,因为他们有小鸡鸡,会站着尿尿,呲的远。”

邱秋抚额,张念秋在厨房听得嘎嘎直乐。

“哇……六狗子,有五个姐姐,”昭昭哭得小鼻子一抽一抽的,还举着手,张着五指,口齿清晰道,“呜……他有两个姐姐送人了,还有一个14岁就出嫁了。二妮姑姑说,14岁时,妈妈你还在上学。”

邱秋双手扣着闺女的小肥腰,一使劲将人抱坐在膝上,边拿帕子给她擦眼泪鼻涕,边笑道:“所以,你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外公因只有我一个女儿,养的娇,有书读,有饭吃。六狗子和你们班里的大胖,因为家里多了个男孩,前面的姐姐就不值钱了?”

“嗯!”昭昭重重点了下头,“妈妈,我不要弟弟,你别生弟弟了,改生妹妹吧。”

邱秋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轻笑道:“没办法,改不了,性别已定。”要不是前世今生家里都只有她一个小孩,那种孤单感,她不想延续到昭昭身上,哪会再怀这个。

因为怀这胎,褚辰还跟她发了顿脾气!她生昭昭时差点难产,褚辰是吓着了,哪怕很喜欢孩子,也不敢让她再要。

本是生来跟昭昭做伴的,没想到,倒让她先不安起来。

也怪她和褚辰这段时间太忙了,对她难免忽略了些。

昭昭惊愕地瞪大了眼,下一刻,张大嘴,就想哭,邱秋忙哄道:“好了、好了,妈妈今儿带你去沪上,咱们跟爸爸一起走。”

“真哒?!”

邱秋点点头。

宗敏抱着被子、毛毡出来,听邱秋说性别已定,看着她的小腹,喜道:“确定了,男孩?”

张念秋端着过了一遍凉水的饺子出来,闻言冲她阿妈翻了个白眼:“你想要男孩,再生一个呗。反正你年纪也不大……”

宗敏这回真恼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对着她的后背就是一巴掌:“老娘过完年就40岁了,还生,你是想要我的命吧!”

褚辰扛着一筐苹果,掖下夹抱着一篓橘子;张思铭用竹篓背着两坛酒,怀里又抱着一坛;两人一前一后上来,见昭昭抽着小鼻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泛着红、含着一汪水,张思铭心疼道:“怎么哭了?”

说着放下东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伸手将昭昭从邱秋膝上抱起:“跟大舅舅说说,我们昭昭受什么委屈了?”

昭昭嘴一撇,泪珠如珍珠般串串滚落,可怜巴巴地冲张思铭喊了声“大舅”。

“唉,大舅在呢。”

“我给你当闺女吧?爸爸妈妈要有儿子了,闺女不稀罕啦,我去你家吧,你家有两个小哥哥,稀罕我。”

邱秋看着褚辰笑:“你闺女要跑了!”

褚辰看了眼那边亲亲蜜蜜勾肩搭背说小话的甥舅俩,放下东西,洗洗手,端了碗饺子在邱秋身边坐下,自己吃一个,喂采采一个,示意邱秋也赶紧吃。

邱秋先喝了两口汤,才夹了个饺子送进嘴里,“昭昭要跟我们一起走,我同意了。”

褚辰看向从她舅肩头探头望来的闺女,“还不过来吃饭,火车上可没有饺子给你吃。”

昭昭那张脸,瞬间绽放开了,眉开眼笑地拍拍她舅的肩,欢呼道:“快,大舅,咱吃饺子去。”

“好。”

几人吃饭,宗敏和张念秋抱着棉被、毛毡准备下楼,刚一出门,张成文回来了,接过东西,站在门边,问褚辰:“今儿走是吧?”

褚辰点头:“我阿奶高烧烧成了肺炎,老人年纪大了,病的又急,我担心……”

时间紧,张成文直接打断他道:“你二姐跟你们一起回去吧,我找战友帮忙重新给你们定了三张卧铺,晚上8点的车。从咱县里开车到昆明,最少要七个小时,赶紧吃,吃完,我和思铭一起送你们过去。”

宗敏一听,忙拉了念秋进屋,给张成文包饺子,方才包的那点,只够褚辰他们一人一碗垫垫胃的。

吃完饭,几人去县医院接褚韵和俞佳佳。

俞佳佳早上提前过来了,拿着邱嘉树写好的介绍信,找张丰羽开病例,去知青办办理病退。

本也约好了,下午一起坐车到昆明,今晚在昆明火车站旁边的招等所住一晚,明天坐火车回沪上。

现在褚辰他们坐车的时间改了,俞佳佳还没买票,正好,到了昆明褚辰可以少退一张票。

采采待在奶奶怀里,眼看着妈妈、昭昭、舅妈和四舅一个个上车要走,突然就急了,挣扎着下来,奔到车边,仰着小脑袋声声唤道:“四舅、四舅,妈妈、妈妈,别丢下采采,呜……别丢下采采……”

褚韵的眼泪立马跟着下来了,扑到车帮前,探身去够闺女:“采采、采采……”

邱秋看向孙大娘,试探道:“大娘,要不……”

孙大娘二话没说,抱起采采递了上去,褚辰看他二姐没反应过来,忙上前接过采采,“大娘,采采先随我们去沪上,哪天您想她了,打个电话,我亲自将她给您送回来。”

孙大娘冲他摆摆手:“你上学忙着哩,不用老操心这些。回头等建国好了,我和他爸带着火腿、腊肉去看你们。”

褚韵双手一撑车帮,飞身跳了下来,一把抱住孙大娘,又哭又笑道:“娘,谢谢您,我有没有说过,我从来没有后悔嫁给孙建国,因为您和阿爸给了我所有的爱。还有,这些年您错怪建国了,不是他不让我和采采去随军,而是我舍不得您和阿爸……”

孙大娘气得要捶她,和着这么多年她白担心啦!

褚韵急忙松开抱着她的手,跳开,随之抹了把脸上的泪,笑道:“我可没想瞒您,您要怪就怪建国吧,是他不让我说的,他嫌他的魅力大不过您们二老、丢人!”

“兔崽子!两个兔崽子!”话落,孙大娘目光扫过褚辰怀里的孙女,忍不住笑骂道:“一窝子兔崽子,一个比一个淘,老娘也不知哪辈子作了孽,得了你们这么一窝气人的子孙。”

褚韵笑着在孙大娘的笑骂声中爬上车,探身朝下挥手道:“娘,我们走了,帮我跟爸和建国说一声,等我们安顿好,就给你们写信。”

车子启动,孙大娘忍不住在后面紧跟了几步,大声嚷道:“路上小心,邱秋怀着身孕,上下车护着点,还有孩子,看好了,牵着别松手……”

褚韵将采采和昭昭揽在怀里,抖开被子,裹严了,扬声回道:“知道了,您快回去吧。”

张思铭刚入伍那会儿,在部队汽车班待过两年半,他开车,又快又稳。张成文也是老司机,他是邱秋大伯邱家栋县学的同学,当年鬼子大扫荡,两人带着全校师生躲避、反击,缴获的第一辆车,是辆边三轮式的摩托车,半日的功夫,二人开的一个比一个溜。

坐在后车斗里,跟褚辰、昭昭他们说起这段过往,张成文言语里充满了感概:“那年我多大,16岁,家栋哥比我大两岁,18。鬼子开着军卡、边三轮摩托,扛着三八式步枪、迫击炮来了,我们手里有什么,锄头、镰刀都是有数的。幸好啊,家栋哥爱看书,爱读报,主席在1938年5月撰写并发表的《论持久战》和《论游击战》,他更是背得滚瓜烂熟。当时主席的主题思想是,主力部队和敌军进行大会战肯定会会输,为什么?实力相差悬殊啊。”

“要想快速结束战争,必需分散兵力,化整为零,游击作战。咱们贵州什么最多,”张成文似想到了什么,眼里都是笑意,“山多,林多啊!”

“县城我们熟啊,悄没声地杀俩鬼子换一个地方,我们将他们一步步引进山里,引进原始森林里。咱们月亮湾大队和茂林大队的山岭地势,有一个特别显著的特点,海拔高处极高,只要一走进原始森林,七拐八拐,很快你就不知道哪是哪了。”

“各种各样的参天古树,一棵挨着一棵,叶子密密匝匝,遮天蔽日。各种长短缭绕的粗细藤子,缠绕、垂落,趴在上面的笋壳斑蛇、银包铁、百步金钱蛇……条条伺机而动。这还只是小儿科,最可怕的是,林子里终年积起的枯枝、腐叶、兽尸,一到开春,便会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息,云腾雾绕,闻之即倒,我们称之为瘴气,叫这些地方,瘴疠区……”

“解放初,我奉命带队回来剿匪,找了你阿爸家梁做向导,经过当年我们打鬼子那片区域,还能看到他们腐烂在林子里尸体。”或许是觉得话题太沉重,张成文随之笑道,“人人都说家梁长得好,那是你们没见过家栋哥,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也因此,后来组织将他派去了沪上。

邱秋盖着军大衣坐在副驾驶位上,偶尔听到后车斗里,张成文一句两句之言,不由莞尔。

阿奶珍藏的小箱子里,有两张大伯的照片,一张是刚考入县高中照的,一张是穿着军装站在窑洞前拍的。确实俊,跟阿爸是两种不同的类型,大伯瞧着文弱儒雅,阿爸壮硕俊朗,像一团光,朝气蓬勃。

县城到昆明,全程500多公里,耗时7个多小时,到昆明火车站已是晚上七点。

褚辰昨天找人帮忙定了明天的三张卧铺票,现在去找人,给俞佳佳拿票,顺便把多出来的两张退了。

邱秋喊住他,叫他拎两只腊鸭给帮忙的人。

张成文上午打电话,叫战友帮忙定了三张今晚的卧铺票,邱秋把钱数给他,让他拎了坛用九层风、三叶青藤、红鱼眼、山风等泡的祛风活络的药酒。

风湿是许多中老年人常见的疾病,他战友也不例外,甚至因为早年参加过朝战,比其他人更严重些。

不一会儿,褚辰回来,把票递给俞佳佳;张成文也带着战友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青年。

“张思铭——”一见面,那青年就当胸给了张思铭一拳,“好小子,退伍几个月了,也不打电话说一声,有事了,才想起老子。早知道你要退伍回来,我就不退伍了,再奋斗两年,老子未必不能爬到你那位置。”

张思铭踢他:“废话少说,让你办的事,办成了吗?”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青年轻嗤一声,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他。

张思铭接过来看也没看,转手塞给邱秋:“给你们换的全国粮票。拿着,不够吃了,打电话说一声,我再想办法。”

邱秋没接,“哥,嫂子没跟你说吗,省医院的王院长拿了我一张方子,托人给我在沪上广济医院药房找了份配药的工作。”

怕他不信,邱秋打开随身带的仿军用挎包,拿出介绍信、户口迁出证明和入职通知,递给他:“看看,没骗你。我有工作,到了沪上,一入职,我和昭昭便可落户,口粮跟着不就有了。这些你拿回去吧,阿妈和张叔吃饭那会儿已经给我一百斤全国粮票了。”

张思铭接过入职通知看了又看,随之连同她递来的信封一起,又重新帮她塞进挎包里:“给你,你就拿着。不怕多,就怕不够。好了,别跟我争了……”

好吧。邱秋把这份情记下了。

“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张成文冲褚辰、邱秋招了招手,“我战友,王争,叫伯伯。”

褚辰和邱秋齐声唤了声“王伯伯”。

王争笑着应了声,抬手将拎着的一包东西递给褚辰:“怕你们时间赶,来不及吃饭,来的路上去国营饭店给他们买了些肉包子,尝尝,还热呼呼的。”

说罢,指着邱秋,转头问张成文:“家栋哥的侄女?”

“对,叫邱秋,秋天的‘秋’。”张成文接着一指褚辰和昭昭,介绍道:“邱秋爱人,沪上来的知青褚辰,刚收到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位小宝贝,是两人的女儿,叫昭昭,大名,邱懿昭,三岁半。”

“邱?!”王争愣了下,“跟邱秋姓?”

“对!”张成文率先拿了两个包子,递给采采和昭昭,随之一弯腰,将昭昭抱了起来,凑到王争跟前,“来,昭昭,叫声‘王爷爷’。”

昭昭双手捧着包子,刚咬了一口,闻言小嘴飞快蠕动了几下,咽下嘴里的食物,看着王争,乖乖唤了声“王爷爷”。

王争鼻头一酸,仿佛看到战火纷飞中,那人从硝烟里走出来,朝他露齿一笑,伸手将他拉出死人坑……

“我抱抱。”

张成文将昭昭递过去,随之踢了他一脚:“收敛点,别吓着孩子。”

王争扯开大衣,将昭昭裹进怀里,取出大衣兜里揣的保温杯,打开喂昭昭喝水:“还是没有家栋哥的消息吗?”

张成文摇头:“早年,我找沪上的同志打听,有人说他暴露被抓了,也有人说他投敌了……”

“放屁!”

昭昭吓得一激灵。

“你不会小声点,看把孩子吓的。”张成文气得瞪他一眼,将孩子接过来,递给闻声过来的儿子,扯了王争到一边说话:“真要投敌了,邱家这些年能这么太平,你都不动脑子吗?”

“那怎么……”

张成文四下扫视了眼,压低声音道:“还有人猜测潜伏去台岛了。”

王争一惊,继而喜道:“真的?”

“都说了是猜测。再说,”张成文忧心道,“那边斗争比咱们更激烈,我真怕……”

王争脸上的喜色褪去,半晌,方喃道:“不管在哪,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谁说不是呢。

王争是火车站的管理人员,他帮忙买的是今晚八点从昆明开往沪上的24次特快列车上的三张卧铺票,离餐厅比较近。

7点40分,开始检票。

王争、张成文、俞佳佳、张思铭和他战友,一起送他们上车,褚辰护着邱秋,褚韵紧跟在二人身后顺着人流,进了卧铺车厢。

采采和昭昭连同随身带的几个包裹一起,被张思铭他们从窗口递了过去,褚辰扶着邱秋在下铺坐好,忙伸手来接。人太多了,大部分都是拖家带口回沪、回苏、回浙的知青,当然,也有单身一人提着大包小包上来的。

“哥、张叔,”邱秋不放心地交待道,“你俩可别为了不影响明天上班,今晚赶夜路回去啊。我担心,我一想到那情景,心就扑通扑通狂跳。”

他们贵州有一段路,可不好走,一边是陡峭的山石,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雪路滑,稍不注意,车就可能失控。

“放心吧,”张思铭高声道,“送完你们,我们就和俞知青一起去招待所,等明天把她送上车,我们再走。”

俞佳佳跟着笑道:“邱大夫,我帮你盯着他们。”

“好。佳佳,到了沪上联系我们。公寓的地址,褚辰写给你了吗?”

俞佳佳拍拍兜:“地址、电话,都在这儿。”

“呜——”一声长鸣,火车启动了。

邱秋挥手:“沪上见!”

俞佳佳:“沪上见!”

邱秋:“哥、张叔、王伯伯、钱同志,再见!”

昭昭被爸爸抱着,探身对窗外的人,挥手喊道:“大舅、外公,王爷爷,俞阿姨,还有那位叔叔,再见!”

“叔叔姓钱,叫少白。”邱秋在旁提醒道。

“钱叔叔再见!”

采采爬到小桌上,跟着喊:“钱叔叔再见,俞阿姨再见……”

二姐忙着整理东西,暂时顾不上她,邱秋扶着她的小腰,等她喊完,将人抱下来,笑道:“第一次坐火车,你和昭昭不让四舅带你们到处看看吗?”

褚辰放下昭昭,抬手关上双层玻璃车窗,朝两人招手:“走吧,带你们逛逛。”

卧铺车厢还好,硬座车厢里,不但没有一个空座位,连走廊上、车厢交接处、盥洗间里外,都挤满了人。

褚辰领着两个小家伙在卧铺车厢的走廊上走了走,没敢带他们去硬座车厢。

昭昭嚷着说渴,褚辰便带着两人回去,找服务员要些开水,一人冲了杯奶粉。

翌日一早,到了一个大站,很多靠窗的旅客,纷纷打开车窗跳下去,到水龙头上洗把脸,接杯开水,买些吃食、土特产。

褚辰守着家人没动,等人都起来后,上过厕所,洗漱后,留二姐看着行李,他和邱秋带着孩子们去餐厅。

多是昆明的一些吃食,米线、烧饵块、稀豆粉、米浆粑粑、米糕等。

邱秋没什么胃口,一碗米线剩下大半,给褚辰了,另拿了块米糕,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褚辰担心地看看她:“没事吧?”

邱秋摇摇头,空气不流通,什么味道都裹挟在一起,闷的慌。

如此,两天两夜坐下来,下站时,昭昭和采采齐齐欢呼,手拉手就要往下冲,邱秋吓得忙一手拽住一个,虎了脸:“昭昭、采采,方才咋跟你们说的,不能乱跑,要紧牵着我的手,还记得吗?”

两人怯怯地点点头,乖乖任邱秋牵着小手站在一旁,看褚辰打开车窗,跳出去,一件一件接行李。

眼见行李都送出去了,昭昭很自觉地站到二姑身边,让褚韵把她递出去,采采乖乖排队。

邱秋看得想笑。

没了负累,二姐扶着邱秋下车就方便多了。

“褚辰哥——”

褚辰转身,愣怔了下,才认出来人是杨展鹏家的小儿子杨永安。

看其面上表情,轻松写意,褚辰心下顿时一松,不由吐出一口长气,心绪和缓了些。

“你今天没上班?”知青下乡,三年才能回城一次,他上一次回来还是三年前,那时,这小子刚高中毕业,接了他妈的工作,一脸青涩稚气。不想,几年不见,高了、壮了、胖了,就连眉眼也长开了。

“请假了。”杨永安说着,几步到了褚辰面前,低头打量着地上的两个小不点,“哥,都是你的吗?咋一黑一白啊,嫂子不会是个小黑妞吧?”

这话说的,昭昭都想冲他翻白眼:“我是阿爸的闺女昭昭,这是我二姑家的采采,请问,你是哪位?”

昭昭双手环胸,上下打量着他,范儿十足,就是跟老太太口中的乖宝出入挺大。

“哈哈……认识一下,”杨永安伸手,“我叫杨永安,跟你爸同辈,来,叫声小叔听听。”

昭昭迟疑地摘下小手套,与他轻轻握了一下,看向弯腰提东西的褚辰:“阿爸,他跟咱家啥关系啊?”

“他爸是你太爷爷的学生。”

杨永安提起一个包裹背在身上,俯身去拎另一个,跟昭昭贫道:“这么说吧,一个学生半个儿,你太爷爷活着那会儿,对我爸可比对你爷爷亲多了。主要是吧,建国那会儿,工作忙,你太爷爷一个月可能见不到你爷爷一面,却天天带着我爸在身边,手把手教他怎么识别、评估、控制风险,开展业务,保障银行资产安全等。”

褚辰他们过来,总共带了五个包裹,一包衣服,一包吃食,剩下全是药材和制药工具。

其他还好,吃食和制药工具都挺沉的,全被杨永安背在身上了。

咧了咧嘴,杨永安叫道:“哥,你这带的什么啊,这么重?对了,我叫了两辆蹦蹦车。我爸说,让我先带你们去公寓休息。看,钥匙都给我了。”

一句“休息”彻底安了褚辰的心,“奶奶现在怎么样?”

“医生说老太太是怒火攻心,这才高烧不止,烧成肺炎,还好送医及时,几天水吊下来,肺部的炎症已经消的差不多了,再待几日巩固巩固就可以出院了。车在站外,咱得走一段。我嫂子呢?”

“在这呢。”褚韵扶着邱秋边往这边走,边打量着杨永安。

褚辰介绍道:“这是杨叔家的老三,永安。”

“啊,这么大啦!”褚韵比划了个到腰部的高度,“我记得我下乡那会儿,他才一米出头,没想到,一转眼,都到了娶媳妇的年纪。”

杨永安看着褚韵也是不敢认,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大了十岁不止:“二姐,嫂子。”

邱秋冲他点点头,问道:“你是从家还是从医院过来的?奶奶她怎么样?”

“我从家来,不过早上我去医院给褚奶奶送我妈熬的粥,她精神可好了,还问我是不是给你们打电话、催你们快点回来了,她担心你怀着身孕,再急着赶路,这年根前的,人挤人,遭罪。”

褚辰招呼几人:“边走边说。”

邱秋和二姐一人牵着一个孩子,走在两人中间出了车站。

杨永安带着几人找到他叫的蹦蹦车前,笑道:“哥,包裹放车顶,你和嫂子带着昭昭坐前面那辆,我和二姐带着采采坐后面这辆。”

邱秋打量了下眼前的蹦蹦车,跟褚韵商量:“二姐,你带着昭昭、采采和行李先回公寓,我和褚辰去医院看看奶奶?”

知道邱秋医术了得,褚韵哪有不应的,“行,你们去吧。”

褚辰帮司机绑好行李,交待道:“永安,到家放下行李,你带她们去附近的国营饭店吃点东西。二姐,你看家里有什么要添置的,让永安领你们去买。”

褚韵:“好。”

杨永安点头:“哥,奶奶住在306室。”

褚辰颔首,俯身蹲下,伸手抱住采采和昭昭,“交给你俩一个任务?”

两人双眼一亮:“什么任务?”

“看看咱家日后住的地方美不美,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改动的?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画下来,回头爸爸、四舅带着你们改改,好不好?”

两人疯狂点头:“好!”

说罢,迫不及待地奔向褚韵,要她赶紧带她们回家。

打发两个小的,褚辰这才放心地拉开蹦蹦车的车门,扶着邱秋上了车,“师傅,去中心医院。”

“好咧,坐稳了。”

两人到了,先去找医生,仔细询问了番老太太的情况,又看病例。邱秋一看每天四环素的用量,便皱起了眉,跟医生商量,反正炎症已经消下去了,能不能今天让老太太出院,下乡十来年的孙子、孙女带着孩子回来了,有孩子们陪着,老人心情愉快,更有利于养病。

医生巴不得老太太赶紧出院走人呢,事太多了,一会儿说同屋的病人开窗,那风冷飕飕地对着她吹,吹得她头疼;一会儿又说人家说话声音太大,吵着她了。到了晚上,又闹着说床太硬,被子有味儿,她想洗头洗澡。呵,当这是她家啊,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两人直奔病房。

远远地褚辰就听自家老太太在跟人吵架,“侬阿是要我死呀,说了多少遍,不要在病房吃味道太大的东西,侬倒好,专门带了生蒜、臭干子来吃。”

虽然说话带喘,还有点虚吧,褚辰听着却是笑了,“阿奶,我和邱秋回来了。”

老太太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问刚吃了生蒜、臭干子的病友,“侬听到了伐?好像是我家四宝的声音。”

病友:“……谁认识侬家四宝是哪一个。”

老太太对着她冷“哼”了声,扭头看向门口,“我家四宝要是回来,我是一刻都不会在这住的,没跟侬说吧,我家四宝媳妇是医生,那医术老厉害了,有她在,我能因为一个高烧住院吗?”

病友撇嘴:当谁不知道似的,生病这么多天,说起来也是有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的人,可也没见哪个过来陪陪你呀,还不是匆匆地来看上一眼,又匆匆地走了。

“阿奶!”褚辰扶着邱秋推门进来,看着中间的病床上,面容憔悴、头发花白凌乱,衣襟上沾了污渍,苍老了很多的老太太,眼眶瞬间红了,“阿奶——”

老太太抖着苍白干裂的唇,定定地看着门口站着的青年男女,嘴一瘪,哭道:“四宝,呜……阿奶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前晚昏昏沉沉地都看到你阿爷了,他来接我,我没舍得走……”

褚辰哪还忍得住,松开邱秋,几步奔过去,抱住老太太,泪跟着下来了,“对不起阿奶,我当年不该不听你的话,凭着一腔热血主动要求下乡,留你一个人在家……”

邱秋轻咳一声,看着祖孙俩一脸促狭道:“你的意思是,后悔跟我认识了?奶奶,刚刚我可是听到了,你夸我呢,说我医术老厉害了,要是有我在,小小高热根本不在话下,您哪还要遭这么多罪,又是打吊瓶,又是吸氧的,对吗?”

老太太“噗呲”一声乐了,推开褚辰,朝邱秋招了招手:“只一眼,我就知道我家四宝娶对了人,你这性格,太合我味了。快过来,让我看看,坐车辛苦吧,刚到吗?怎么没让四宝带你回公寓休息休息再来?昭昭呢?”

“来接你回家啊,”邱秋笑着瞥了褚辰一眼,“还不快去给奶奶办理出院手续。”

褚辰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含笑应道:“这就去。阿奶你的公费医疗证呢?”

老太太退休前,工作是挂在出版社的,享受出版社的公费医疗。

老太太指指床头柜上面的抽屉,“好像放哪了,你自己找。”

褚辰拉开抽屉就看到了,取了公费医疗证,转身去找医生签字,然后去收费处让人家记下帐,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来,坐这儿,”老太太欠身往里让了让,拉着邱秋在床边坐下,“路上累坏了吧?”

“不累,卧铺,睡了一路,就是空气不咋流通,味道驳杂了些。”邱秋说着话,手搭在老太太腕上,号了下脉,是脉洪数。当下心里就有了底,“奶奶,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老太太张嘴。

苔薄而黄。

“您是不是鼻干无涕,频咳少痰?”

老太太连连点头:“我还口渴。”随之委屈道,“不敢喝水,怕上厕所。”展鹏要上班,淑芳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陪着她啊,人家得煮饭、洗衣、打扫卫生、买小菜。没人扶,她大脑又昏昏沉沉的,哪敢往厕所跑。

邱秋提起床头柜上的暖瓶,倒了杯水,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饭盒,来来回回倒腾着,凉的快些,口中跟她说着昭昭和采采一路上的趣事:“一个比一个皮,硬座车厢有位大爷带了只鸡,她俩便拿了点心渣时不时跑过去喂。第二天,两个小鬼也不知谁想的主意,偷偷拿了个煮鸡蛋放在鸡屁股下,然后跟大爷说,那鸡是因为她们喂了好多点心渣,憋不住下了一个蛋,那这蛋该是她们的。惹得一群人大笑,那是只没长大的小公鸡。”

第25章 第 25 章 僵

老太太的东西不多, 一套换下来还没有洗的脏衣服,杨展鹏拿来的暖瓶、茶杯、饭盒、脸盆和银行系统里有人知道老太太住院,过来看望, 拎来的奶粉、麦乳精、水果等。

邱秋喂老太太喝过水,东西收拾好, 褚辰也回来了, 身后跟着位粗壮的中年妇女和一位20出头的小护士。

邱秋看着两人目带疑惑。

褚辰解释道:“来时没想到让奶奶今儿出院, 也就没让蹦蹦车的师傅等一等。现在要叫车, 得先坐公交到差头站。年跟前用车的多,到了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才能有车。所以, 我就去街上叫了这位大姐过来, ”他指了指中年妇女, “她是打零工给人拉货的, 有辆上了红牌牌的架子车。”

说罢,褚辰掏出自己的证件,连同一张大团结递给护士,“你也看到了, 我家老太太年纪大了,又是肺炎稍好,这隆冬腊月的晚上, 坐在车上没床被子还真不行。你放心,一个小时后,肯定给你们送回来。”

小护士接过东西,提醒道:“别弄脏了!”

中年妇女忙笑道:“说是今晚有雪,我出门带了块雨布,等会铺在车上。”

小护士点点头, 往旁边让了让,拿着本子做好登记。

褚辰看眼放在床头柜上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邱秋拿过方才觉得热取下的帽子围巾,给老太太围上戴上。

“不用,我不戴。”老太太抬手要拦。

邱秋杏眼一瞪:“听话!”

老太太:“……”被人管了,多新鲜啊!

褚辰“噗呲”一乐,展开搭在胳膊上的大衣,给老太太穿上,弯腰蹲在老人身前,“走吧,阿奶,孙儿背您回家。”

一句回家,让老太太瞬间高兴起来,在邱秋的帮助下,双手一搭揽住孙子的肩头:“回公寓!我不想去宜兴坊。”

“好!”褚辰环抱住老太太的双膝一使劲,把人背了起来。

见他伸手要提床头柜上用网兜装好的洗脸盆、饭盒等,邱秋忙道:“你背着奶奶先走,东西我和大姐来拿。”

中年妇人是个麻利的,两人说话间,她已经抱起床上的被子,探身越过病床,提起了网兜。

褚辰一看只剩个暖瓶给邱秋提,便放心地走出房门,穿过走廊,朝楼下走去。

架子车就停在下面,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守着,中年妇人介绍说是她家大儿子,放假了,看她养家辛苦,便天天跟着出来帮忙推下车、搬个货。

中心医院离公寓楼有十来里,褚辰让邱秋跟老太太一起坐车,开始邱秋还不愿意,想走走,活动活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结果没想到拉车的大姐和她儿子健步如飞,邱秋平时就慢悠悠的步伐,这会一比,更像乌龟爬啦。

褚辰将人扶上车,笑她:“我应该把你方才的样子画下来,回头给昭昭看看。”

“行啊,”邱秋笑道,“给我背上画个壳……”

话没说完,一辆自行车“刷”的一下停在了褚辰身旁。

“四哥?”白惨惨的路灯下,褚旭看着一身毛料列宁装、戴着灰色羊绒围巾的褚辰,迟疑地唤了声。

褚辰看清是他,一把攥住车把,冷喝道:“下来!”

褚旭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朝架子车上看去:“阿奶,你看四哥……”

邱秋身上有一股香,暖暖的、甜甜的,似青柑,又似蜜糖,老太太半靠在邱秋怀里,只觉舒服得让人想睡。

听到唤呼,不想搭理,只佯装似醒非醒地往这看了下,又阖眼打起了呼。

邱秋将被子帮老太太往上拉了拉,挡住吹到脸颊上的风,小声道:“褚辰,有什么回去再说。”

褚辰松开手,快步到了架子车旁,帮忙推着,没再看褚旭一眼。

褚旭犹豫了下,推着车子小心地跟在后面。

邱秋借着路灯的光打量他,一米七四的个头,二十出头的年纪,应该是下班就来了,身上穿着蓝色的工装,袖上一块黑,疑似油污。她听老太太电话里说过,她婆婆谢女士去年托关系找人,给小五褚旭办了病退,将他从崇明农场调回来,安排进街道机具厂,学做铣工,“你是小五褚旭吧?”

褚旭抬头,邱秋背对车头揽着老太太坐着,看不清面貌,声音挺好听的,柔柔的,一字一字咬得清晰,跟收音机里播音员的声音有得一比。

知道这可能是乡下来的四嫂,便“嗯”了声,唤道:“四嫂。”

“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褚旭一愣,瞅了他四哥一眼:“你说。”

“奶奶病中送来医院,被褥、厚点的衣服、洗漱用品什么的,都没带,麻烦你回家一趟,让小妹帮忙收拾一下,带过来。知道我们住哪吗?”

“知道。”褚旭就是下班接了乐问夏出来闲逛,言谈间提到房子,一个冲动,将人带去了公寓,他原是想带乐问夏在公寓楼下转转,给她指指哪几间是奶奶还回来的房子,让她放心,便是宜兴坊的南房没他一间,他们也能在公寓里结婚安家。

没想到窗户是亮着的,他还以为奶奶出院直接回这边了,忙锁好自行车和乐问夏奔上楼,见到的却是二姐和两个孩子。

“箱子、我的皮箱,别忘了给我拿过来。”老太太提醒道。

褚旭点点头,骑车走了。

见人走得这么干脆,老太太心气儿又不顺了:“哼,臭小子没长嘴啊,看见我也不问一声,情况如何了?今儿咋出院了?”

邱秋笑:“男孩子哪个不粗心,你指望他什么?”

“我家四宝自小就心细……”

“四宝?!”邱秋眉一挑看向褚辰。

褚辰耳根发烧,轻咳一声,无奈道:“阿奶——”

“哦,哈哈……忘了忘了,不能在邱秋面前唤你‘四宝’,行行,阿奶记住了,日后在家不叫你‘四宝’了,叫你褚辰,小辰。”

褚辰撇开头不敢看邱秋似笑非笑的痞样,余光扫到路边的点心店还没关门,抬脚朝那边走道:“大姐你们先走着,我去看看有什么点心卖。”

拉车的大姐应了声,和儿子一起放缓了脚步。

这家位于淮海中路的点心店,主要卖肉馒头和菜馒头,褚辰儿时没少吃,遂走到柜台前,很是熟练地掏出一块钱,一斤粮票,对师傅道:“十菜十肉。”

老师傅一听就晓得是一直吃的朋友,笑道:“侬来的正好,早些辰光,这锅还没蒸好,晚点辰光,那肯定卖完了。”

“是,你家的馒头口味好,没点好运气在身上,还真吃不到,供不应求嘛。”

“哈哈,侬真会说话!”

刚出锅的热馒头,光是闻着味儿,就口舌生津。

师傅见他没带锅、盆,取来一个纸袋,甩手抖开,用铝合金夹子将菜馒头、肉馒头一个个捡进纸袋,递给他。

褚辰接过来道了声谢,抱着快步追上前面的架子车,先取了两个肉的递给大姐母子,两人不要,褚辰笑道:“大姐,放心吧,不扣你车钱。你要是过意不去,等会儿,帮我把那一兜吃用和暖瓶提上楼。”

麦香、肉香萦绕鼻间,十几岁的少年,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大姐看了眼窘迫得垂着头不敢看人的儿子,道了声谢,接过馒头,塞给儿子一个:“吃吧。”另一个,她拿帕子包了,小心地揣进怀里。

褚辰看向老太太和邱秋:“有肉的、菜的,吃哪一种?”

两人都要了菜的。

暖瓶里还有点水,褚辰放好包子,找出杯子,倒了杯水给二人,免得噎着。

包子吃完,再喝点水,车子也到了楼下。

褚辰背起老太太走进公寓大堂,邱秋拎着包子跟上,边走边打量着眼前的环境。

“这座公寓,分了主、副两楼,咱们这是主楼,始建于1930年……”褚辰跟妻子介绍道,“解放前,入住的多是外国人。解放后,国家接手,住进来的有南下的干部和文艺工作者,还有部分资本家。”

老太太跟着道:“66年,运动闹起来,很多资本家都被撵了出去。”

说话间,电梯工帮忙拉开铁栅栏,请了几人进去。

“钟伯!”褚辰诧异地朝电梯工唤了一声,随之笑道,“好久不见,近来身体可好?”

钟鸣扳动操作板手柄的手一顿,激动道:“褚同志还记得我?”

褚辰失笑:“咋能不记得,小时候在大楼外玩炮仗,还被您追着撵呢。哈哈……有一年台风天,我上学忘了带伞,还是您给送的。那几年,我爷爷病情复反,多亏您帮忙背上背下。”

那才哪到哪啊,不过是举手之劳,想到如今人人喊打的处境,钟鸣感憾道:“你记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