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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人家[年代] 骊偃 36943 字 2天前

“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安顿,有空咱爷俩喝一杯。”褚辰说着,拉开铁栅门,背着老太太率先走了出去。

看着一群人的背影,钟鸣怔愣了下,才小声道:“哎,好。”

声音太低,以至于褚辰都没有听到,邱秋回头对他笑笑。

到了602,褚辰敲了敲门。

“肯定是我爸妈回来了。”昭昭欢呼一声,冲到门口,踮起脚脚,打开了门,“阿爸,阿妈呢?”

褚辰让开身子,邱秋上前,牵过小家伙的手,走进屋内,看到听到动静从沙发上站起的姑娘一愣。

“妈妈,你看她的衣服,是好看的裙子哦。”

邱秋点头,是好看,大红的伞裙。

“五叔带来的朋友,漂亮吧?”昭昭扯了扯妈妈的手,示意她弯腰。

邱秋冲乐问夏笑笑,弯腰听昭昭小声嘀咕:“不过,她没有你好看!在我心里,你是第一大美人,二妮姑第二,二姑第三,小姨第四。”

邱秋抽抽嘴角,将包子递给闻声从厨房出来的二姐,牵过跟在妈妈身后的采采,随褚辰往老太太的房间走:“老太太回来了,你俩叫什么?”

昭昭:“太奶奶。”

采采:“太外婆。”

“唉唉,乖……”老太太扭头看着身后的俩团子,只觉一颗心都化了,拍拍褚辰的肩,示意将她放下,褚辰紧走几步,将人放坐在她屋里的圈椅上,跟邱秋交待道:“我去医院还被子,你们先吃,别等我。”

“你咋去?”邱秋追了两步,问道。

褚辰回身抱了她一下,“楼下有直达中心医院的公交。”只是不好挤罢了。

到了楼下,褚辰给大姐结了钱,抱起车上的被子,快步朝公交站牌走去。

楼上,老太太看过昭昭、采采,已经在撵人了,怕自己的病传染给孩子,让邱秋赶紧把孩子带出去,门关上。

邱秋:“您是非传染性肺炎,不传染的。”

昭昭拍拍胸脯:“我身子棒棒哒的,从来不生病,不会传染的,你别怕,我把我身上的阳光给你点。”说罢,将刚拍过自己胸脯的手,对着老太太的胸口连拍了两下,劲儿还不小。

采采有样学样,也要把自己身上的阳光给太外婆点。

邱秋任三人闹着,转身去找二姐,看她做了什么晚饭。

乐问夏站在客厅里四顾了下,见无人搭理,复又坐下,翻看起了手中的画报。

邱秋也不知道这姑娘留下来干嘛,你要是想看看老太太,人回来了,问候一声啊?你要是来吃饭,帮忙递个盘子、拿个碗呗,哪怕是装装样子呢。

二姐快烦死了,家里有个完全不熟的外人,做什么真就不自在:“小五不是说去接你们了吗,人呢?”

邱秋洗洗手,掀开煤气灶上“咕噜噜”冒着热气的土瓦罐:“我让他回家给阿奶拿行李去了。”

瓦罐里炖着只土鸡,放了他们带来的菌菇、笋干。

“二姐,你们去菜市场了?在哪,离的近吗?”

“没去,杨永安他妈送来的。呐,你看,”褚韵打开厨柜,“米、面,油盐酱醋。她还说,明天再送来点萝卜、白菜,我没让,咱们带的有票,自己就能买,哪能占她家的份额。”

是这个理。

“咱带的东西,给她拿了吗?”

褚韵点头:“火腿我给她切了两斤,菌子给了一包。”

“行,包子热热,咱吃饭。”

褚辰方才说的话褚韵也听到了,“好,我给小辰把饭留出来。”

除了鸡,褚韵又拌了个海带丝。

褚韵盛饭、端饭,邱秋找出老太太医院用的毛巾,拿肥皂好生洗了几遍,盆里兑上温水,端着走进老太太卧室,给她洗脸洗手。

老太太逞强想自己来,邱秋放下毛巾,双手环胸,笑道:“那您老站起来我看看。”

老太太双手拄着两边的圈椅把手,颤颤微微站起来,两腿直打飘,对上孙媳调侃的视线,不由老脸一红,强自挽尊道:“饿的!早上光喝粥了,中午那稀面条,烂的我都懒得吃。”

“我也饿,”昭昭拍拍小肚子,“妈妈,要开饭了吗?”

“对,你俩快去帮忙拿勺筷。”

两人欢呼一声,手拉手冲进了厨房,找褚韵要筷子和小勺子。

原来的檀木筷,老太太和汪淑芳打扫厨房时,都丢了,发霉了。

褚韵现在用的一双筷子,是他们随饭盒一起带过来的,这个点儿,出门也没地方买啊。

老太太也是听到邱秋说让两个小家伙帮忙摆勺筷,才一拍额头,想起了这事,当时计划着第二天去买,这不住院了。解开胸前的钮子,伸手从内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邱秋:“你去把西边那间储藏室打开,靠墙有个红木箱子,里面有银勺银筷和成套的瓷盘瓷碗,你看需要哪些,先找几副出来用着。”

邱秋挑眉:“外面小五带来的姑娘还在呢,没问题吗?”

老太太一愣,嫌弃道:“婚都没定,两家父母也没见面,这就上门不走了?!”

“应该只是过来看看。”

“看什么……”话一出口,老太太就想到了小五带对象来看房的目的,气道,“真是不知足,宜兴坊的另一半产权都给他们了,还打这套的主意。”

邱秋挑挑眉,没吱声,心下却对还没谋面的公婆等人提高了警惕。

“没筷子,咋吃饭啊?”

“我们带的有几双,先用着。”

“哦,那这钥匙你拿着,明天开箱,你去挑挑,有几件大衣,我记得料子挺好的,现在百货商场都买不到,你要不嫌弃就取出来穿吧。”

邱秋接过一串钥匙看了看,笑道:“你这么揣在怀里,不硌得慌啊?”

老太太白她一眼:“明天你看看就知道,我为什么宁愿硌着,也不敢随便放哪。”虽然都是些旧物,可多是她的嫁妆,战乱时都没舍得丢,就这么带着辗转了大半辈子。

闻言邱秋抛了抛手中的钥匙:“哎哟,好东西不少啊,不怕我贪了?”

“里面大多是我和你阿爷给四宝娶媳妇准备的,你来了,不给你给谁?”

邱秋笑笑收下钥匙:“您是在这儿吃,还是我扶您出去吃。”

“既然你都说我的病不传染了,那我肯定出去吃啦。”人啊,真是越老越怕孤单。

邱秋架着她的胳膊一使劲将人扶了起来,刚要往外走,褚韵进来了,一把扶住老太太另一只胳膊:“邱秋,昭昭、采采嚷着身上痒,吃完饭,我烧锅热水给她们洗洗,你要洗吗?”

不等邱秋回答,老太太便先叫道:“我要洗!我都快痒死了,医院里病毒多,不洗我都不敢往床上躺。”

“不行。”褚韵张嘴拒绝,“家里没升炉子,采采和昭昭小,往浴桶里一钻,多倒些水,洗完立马包严送进放了汤婆子的被窝,人冻不着。你刚出院,可不敢受凉。”

“我不管,我就要洗。”

邱秋:“没澡堂吗?”

褚韵:“有,离的有点远。老太太嫌脏,从来不去的。”

老太太点头:“我都在家里点着炉子,烧水洗。”

邱秋:“那让褚辰明天去弄个炉子。”

将人扶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褚韵看着客厅里的壁炉,遗憾道:“可惜,烟囱封了,不让烧壁炉。不然,拉些柴把壁炉点起来,整个屋子暖融融的,别说洗澡了,大衣都能脱了,赤着脚在地毯上打滚。”

邱秋看了眼沙发旁铺的羊毛地毯,小五对象走路没注意,几脚踩过,留下一串灰浅的印子,“地毯明天收起来吧,别不小心走路绊倒了。”

褚韵没多想,点头应了。

“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邱秋笑看坐在对面捧着碗喝汤的姑娘,长得确实好看,明眸皓齿,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乐问夏放下碗,笑道:“我姓乐,叫问夏。不好意思啊,我今天跟褚旭过来,就是想看看房子,不知道阿奶病了,也没带礼物。”

老太太接过邱秋递来的小木勺:“褚旭没跟你说吗,为了给你们结婚腾房,我都搬出来了。”

“阿奶,”乐问夏环顾着宽敞明亮的屋子,“我看这里有三大间,一小间,还有两个储藏室,不能分给我们一间做婚房吗?”

“不能!”老太太冷醋无情道,“褚旭他四哥褚辰,方才你也见了,那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当年他爷爷身体不好,时不时病上一场,他小小年纪,也不知去哪找了张折叠床,放在他爷床边,一睡就是6年。这回我病倒在医院里,褚辰一听,马上买票连夜赶回来看我。褚旭呢,我自问这些年,也没有薄待他啊……”

“阿奶,他要上班!你知道的,为了能评上劳动模范,明年转正,他今年一年都没咋休息。”

褚韵:“下班后呢,有时间带你来看房,没时间去医院陪陪阿奶?”

“我和褚旭处对象快五年了。阿姐,你说女人有几个五年?我不可能陪他一直拖下去。这不,我把话一说,他便带我过来了。原以为你们家真是房子紧张,没想到老太太你竟这么偏心,也够自私、势利的,合着手握这套房,不露分毫,是在心里评估哪个儿孙顺孝,给自己找养老保障呢。”

“乐同志,”邱秋看着眼前的姑娘,不客气道:“这儿不欢迎你,麻烦你现在离开!”

老太太:“……”哦吼,还可以这样直接啊?!

乐问夏下巴一抬,傲然道:“这又不是你家,你凭什么撵我?你有什么资格?”

老太太一拍桌子,厉喝道:“那我够不够格?有没有权利撵你?老二,把她给我丢出去,没有教养的玩意儿,好好讲道理听不懂是吧!跑我面前胡搅蛮缠起来了,脸呢?别说你今天还不是我褚家的媳妇,便是,小五在我面前屁都不是,你比他高贵了?”

乐问夏气得一跺脚站了起来,指着老太太怒道:“你、你不怕我跟褚旭分手?”

老太太下巴一抬,睨她:“关我屁事!老娘都跟他老子断绝关系了,还顾及他一个不孝的孙子?!”

第26章 第 26 章 雪

乐问夏真没有见这过样的老太太, 只要自己过得舒服,孙子成不成家跟她毫无干系。

“自私自利,太自私自利了!”乐问夏气冲冲地奔出公寓大堂, 一阵冷风裹挟着雪粒吹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拂起衣袖, 就着楼前的灯看了眼腕上的表, 八点多了, 有心想等褚旭过来, 狠批他奶一顿,让他看清老太太自私自利的本性……又一道穿堂风吹来, 瞬间被冻透了, 双手环胸, 直哆嗦, 鼻涕都下来了, 不行,先回家,别感冒了。

来时坐的是褚旭的自行车,这会儿回去,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公交,乐问夏裹紧衣服向前跑,希望到了公交站牌前, 26路公交能过来。

然而并没有,等了十几分钟,雪越下越大,乐问夏跺跺脚向前跑去。

到家,头上肩上落了一层雪,脸都被风吹木了, 牙齿轻颤,咯咯作响,声音都是抖的,“姆妈、爸爸——”

带着哭腔,委屈的。

乐妈妈忙起身过来,拽下门口盆驾上的毛巾,拉了人到门外,给她悠雪。乐爸爸放下手里的乐谱,取过门后挂的大衣,给她披上:“不是跟褚旭去看房了吗,送你回来,也不知道打把伞或披件雨衣!”

乐问夏双手扯着大衣的门襟,将自己紧紧裹着,脸埋在毛绒绒的衣领里,闷声闷气道:“看什么看啊,那是他爷爷单位的房子,老头不在了,老太太带着她四孙子一家住进去,说是四孙子孝顺,能给她养老。”

乐妈妈将人推坐到炉子旁,倒了杯热水给她捧着暖手,笑道:“那她搬出来,宜兴坊的小南房是不是可以给你们做婚房了?”

“那房子才多大点……”乐问夏脑中闪过茂名路老太太那几间房,心里满是向往,满格的大窗,有最好的窗景,宽敞、通透、光亮,置身其间,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白纱窗帘洒下,她能想象到自己在弹簧床上拥被醒来的那一刻,有多幸福!

“姆妈,你知道吗,三间大屋,一间保姆房,两间储藏室,厨房、卫浴、热水汀、壁炉、大大的阳台……”乐问夏站起来,身上的大衣滑落,犹自不觉,兴奋道,“虽说大楼的锅炉早在解放初就不让烧了,卫浴、热水汀用不了,壁炉的烟囱也封了,可有这些,那就是档次。姆妈,你去跟褚旭妈妈谈谈吧,给我一间,我只要一间,这婚我们立马就结。”

乐妈妈听得震惊:“这么多间屋子,都还回来了?!没有人家跟她抢房?没有人家挤住进去?”

乐问夏摇头:“那栋公寓跟咱家现在住的这栋楼的户型差不多,分为一室户、二室户、三室户和四室户。四室户不多,一栋楼才几套,他奶奶一个人占了一套。”

乐妈妈失神地喃道:“这么有本事?!”

乐爸爸蹙眉:“小旭他四哥一家已经回来、跟老太太搬住进去了?”

“嗯,回来了,也住进去了。”乐问夏嘴一撅,捡起椅子上的大衣披上,挤坐到姆妈身边,不愤道:“他四哥娶的那女人老神气了,我就跟褚旭奶奶说了下我的想法,好嘛,直接指着我的鼻子,让我出去。呸!她有什么资格撵我,又不是她的房子。”

“她撵你?!”乐妈妈惊讶道,“她不是乡下来的吗?哪来的底气?”

说罢,乐妈妈打量着闺女,漂亮、大气、衣着得体,又拉得一手大提琴,往那一站,大城市姑娘的优势尽显,“她见了你,都不自卑吗?”

乐问夏一怔,那个邱秋……比她想象的长得好看,穿得也不差,还有她身上的气质,她只有小时候在一些资本家太太、小姐身上看到过。

“她撵你,老太太怎么说?”乐爸爸不关心妻女的优越感、虚荣心,他只关注房主人的态度。

乐问夏咬了咬唇,不敢把老太太已经跟褚爸断绝关系的事嚷出来,怕爸妈觉得褚家人品有问题,让她和褚旭分手:“她说她已经把宜兴坊的小南房,腾出来给我和褚旭做婚房了。”

乐妈妈:“那你跟她说你俩不要宜兴坊的小南房,让她把公寓的房,分一大间给你们。”

乐问夏垂下头,有些不敢看爸妈的眼神:“……她不愿意。”

“这……”乐妈妈转头看丈夫,“要不,我明天提着东西过去看看,不是说老太太生病了吗。”

“不妥!”乐爸爸摇头,“没订婚,没下聘,咱家就别掺和了。有什么话,让褚旭跟他家老太太说去。不行,还有他爸妈呢。”

乐妈妈看向闺女,乐问夏扣扣手指,冲她妈妈点点头:“我明天跟他说。”

五年的感情她不想放弃,让她放弃茂名路公寓的那几间大房,她更是不甘。

*

褚旭锁好车,快步踩着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上到二楼,就见大南房的门半开着,屋里亮着灯,灯光暖融融地洒在门口的柚木地板上,众人围着圆台面坐了一圈,桌子中间摆着个小小的蛋糕,围着几碟小菜,每个人都在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小妹医专毕业被分配到广济医院做助产护士了。

蛋糕是姆妈专门去红房子定的,庆祝小妹分配到一个好医院,有了一个好工作。

屋里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褚旭立在当场,迟疑了片刻,没敢进去,怕自己如一个不速之客一样,闯进去说明回来的原因,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人人不得安生,破坏一室温馨。

转身推开小南房的门,褚旭拉开灯,悄没声地收拾起来。

床上的厚棉被褚旭没动,小妹还要用呢。

棉被上叠放着条“凤凰”牌毛毯。这是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沪上第一毛纺厂、第十八棉纺厂等单位,接下为尼克松定制精美礼品的任务,选用马海毛和澳毛为原料,特请人设计、注册了“凤凰”牌毛毯商标,制作出的高级全毛提花毛毯。

随着周总理把这条毛毯作为国礼送给尼克松访华团队,“凤凰”牌毛毯作为国礼的荣誉就响彻了全国。

同款毛毯以高出普通毛毯3倍以上的价格,在沪上第一百货商店等大型商场销售,均是一上柜就被抢购一空。

当年,老太太接到褚辰成婚的消息,悄悄拿着华侨券到友谊商店,花了90多块钱,一次性买了两条。一条准备给褚辰寄去,另一条本来是给大孙子的,当时丁珉刚生下重孙房毓,想着不能太厚此薄彼。

哪想到,东西提回家,褚辰那条被儿媳悄没声地藏了起来,老太太一气之下,大孙子那条没给,转头寄给了褚辰,这一条也跟谢曼凝要了回来。

盖的爱惜,如今还跟新的一样。

褚旭放在毛毯上的手摩挲了下,没拿,转身开了衣橱,从中取出一条土黄色底子上有一些绿色玫瑰花纹的粗羊毛毛毯,边角处打着两个补丁。这是1940年抗日战争中,大伯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亦是他的遗物。

抖开毛毯摊在床上,褚旭把衣橱里属于老太太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放在上面,随之四角交叉一系,背在肩上,提起衣橱上放的一个牛皮箱,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下楼,骑上自行车直奔茂名路公寓。

行到半路,雪粒子就飘飘扬扬落了下来。

顶着风,褚旭戴着棉手套的手,渐渐冻得麻木,骨头开始痛起来。冰冷的寒风裹着雪粒子拍打在脸上,犹如刀割,睁眼都费劲,慢慢地后背冒起了层层热汗。

褚辰下了公交,眼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一闪而过,不由看过去,迟疑地唤了声:“褚旭?”

褚旭一握手闸,支着腿在路边停下,扭头看向朝他走来的褚辰,“四哥。”

路灯下,雪粒子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模糊了彼此的面目。

褚辰走近,扫了眼车后座上捆绑的东西,目光落在满是积雪的旧毛毯包裹上,慌忙伸手去拂,几下扫清上面的落雪,褚辰才知道自己没看错,是大伯战友送回来的遗物。

抖着手,解开绳子,取下毛毯和皮箱,褚辰抬腿一脚踹向褚旭,“哗啦”一声,连人带车,滚落在地。

褚旭躺在地上,大脑都是懵的,随之又惊又怒地朝褚辰吼道:“你踹我干嘛?!”

褚辰扯下脖子上的围巾,展开包住旧毛毯,紧紧抱在怀里,几步过去,又给了他两脚,脚脚踢在他屁股上,“褚旭,你不是孩子,也不是傻子,这毛毯对奶奶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现在,你来告诉我,我为什么踢你?”

“我、我不就拿它包一下奶奶的衣服吗……”

见他还在为自己的凉薄找借口,褚辰懒得再理,抱着东西、提着皮箱转身就走。

褚旭看着四哥走远,四肢一摊躺平了,任由雪粒往身上洒来,将自己掩埋。他就不明白了,一家人为什么越过越生分、越过越陌生……半晌,方一骨碌爬起来,扶起自行车骑上,追在褚辰身后进了公寓大堂。

褚辰站在电梯口,转头看他:“揍的轻了?”

“我、我来接问夏。”褚旭说着,锁好车子就要跟着褚辰一起走进电梯。

钟鸣:“你带过来的女孩,方才已经走了。”

褚旭脚步一顿,傻呆呆道:“啊,走了?!”

钟鸣“刷”一下拉上电梯的栅栏,扳动手柄,电梯载着他和褚辰缓缓上升。

“坐。”钟鸣把电梯里自己平日坐的高脚凳移到褚辰身旁。

褚辰没拒绝他的好意,抱着东西坐了下来:“钟叔,日后若是我不在家,褚旭或是我姆妈爹爹过来,麻烦您帮忙拦一拦。”

先是做保安,后又做电梯工,这大楼里来来往往的,没有什么事逃得过钟鸣的双眼,褚辰父母的如何,他亦是十分清楚,“好。”

褚辰笑,感受到了老人的善意:“您现在住哪?从老家回来带了些土特产,给你拎两样尝尝鲜。”

钟鸣眉头舒展,没有拒绝:“楼下汽车间。”

说话间到了六楼,褚辰起身告辞离开。

钟鸣看着他顺着长廊走远,方扳动手柄,下到一楼。这个点,他也该下班了。

褚辰到家,邱秋和二姐刚给老太太洗好澡,裹着毯子,将人送进卧室。

门一开,褚辰就闻到了邱秋自制的洗发膏特有的松柏味儿,“洗头了?”

“奶奶、采采和昭昭洗的,我和二姐还没洗,烧水太麻烦了。”虽说有两个灶可以一起烧,人多,它也慢啊。

“明天问问咱们这层的组长,看她能不能跟居委会反应一下,锅炉咱就不求了,好歹把壁炉烟囱上的封口扒了啊。”

“还有组长呢?”邱秋好奇道,“都管什么呀?”

“有,每层都有一个小组长。收个电费水费,调解一下家庭矛盾,居委会、街道处或是区里有个什么任务、指示啊,传达一下。”

“是正式工吗?”

“不是,就是一个帮群众跑腿、管闲事的。”想了想,褚辰又道,“楼里大家选举出来的,有一定的威信,有一定的阅历,有组织和领导能力,当然也得本人自愿,且能担事。”

“没钱拿,白干活?”

褚辰揉揉妻子的头,笑她单纯:“看着是这样,可你说单位要是评个先进,或是她跟人同时晋升,有这些履历,是不是就容易些?还有,楼里哪家没个人物,承了她的情,你说她若有个什么困难,大家会不会伸把手?”

邱秋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看向他手里抱的、提的:“这是?”

“褚旭给奶奶收拾的衣服和奶奶要的皮箱。”褚辰把皮箱放到地上,取下包袱上包着的围巾,解开旧毛毯系着的四角,将衣服摞放在沙发上,小心将毛毯在收拾干净的餐桌上摊开,捋平、抚去褶皱。

邱秋一看这毛毯,手伸过去跟着抚了抚:“我大伯来沪上时,也给家里寄了一条,跟这个一模一样,有一个补丁,看着比这个新些。我阿奶放在箱子里……”

“嗯,我见过。”每年夏天太阳好时,邱秋都会带着二妮开箱晒霉,衣服棉被一一取出来,晾在缠了碎布的竹竿上。

邱秋不用樟脑丸防虫,配的药丸子香香的,昭昭特别爱闻,一到晒霉的那几日就喜欢在竹竿下钻来钻去,躲猫猫。

褶皱怎么也抚不平,邱秋取来搪瓷缸子,倒上热水,放在毯子的褶皱上来回移动,半晌才发现,作用不大。

褚辰:“我记得以前家里有装碳的铁熨斗。”

“明天再找,先这样弄弄,晾起来。”多年的老东西,织物都澥了,可不能再积水沤了,“厨房里给你温的有鸡汤和肉馒头,快去吃吧。”

褚辰点点头,洗洗手,去厨房端了鸡汤和肉馒头出来,放在茶几上,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快速吃了起来。

邱秋把旧毛毯晾在她和褚辰睡的卧室,见采采和昭昭在被窝里玩着闹着,不知何时睡着了,便过去给两人调整下睡势,掖好被子,拉灭灯,小心地掩了门,抱起沙发上老太太的衣服,送进她卧室。

找出内衣内裤、秋衣秋裤递给二姐,让她给头发半干的老太太穿上,邱秋则将衣橱的门打开,将衣服一件件或挂或叠,放进去。

规整好,厨房里的水也烧开了,邱秋拿了自己的换洗衣服去洗,褚辰一看,忙放下碗筷帮她提水。

浴缸二姐已经放掉水,刷洗干净了。兑好水,褚辰不放心道:“地上有点滑,要不,我帮你洗?”

邱秋瞪他:“一屋子的老少,要点脸不?”

褚辰气得狠狠捏了下她的鼻子:“又乱想……”

邱秋拍开他的手,让他赶紧走,别让老太太和二姐看笑话。

“那你小心点。”

“知道啦。”

洗完澡披着快垂到腰际的湿发出来,邱秋就苦了脸,扯着一头又长又密的秀发,要褚辰拿剪子给她剪掉些,太厚了,屋里又没炉子,擦干不知道要费多长时间。

“不急,你要困了,等我洗一下,咱们坐床上,你靠着我,想睡成睡了,我给你慢慢把头发擦干。”那一头秀发又顺又滑,冰冰凉凉的,褚辰时常爱不释手,哪舍得给她剪下分毫。

火车上睡得多了,困倒是不困,就是一想到要擦很久才干,烦!

邱秋抹过自制的面霜、身体乳,接过毛巾,冲他摆摆:“奶奶的皮箱还放在客厅呢,你给她提进屋,陪她说会儿话,等二姐洗完睡了,你再洗。”

褚辰摸摸她不再滴水的头发,这才放心地“嗯”了声,出了一家三口的卧室,提起皮箱走到老太太门口,敲敲门:“阿奶,睡了吗?”

褚韵刚给她按过脚底板上的穴位,那个酸爽,老太太所有的瞌睡虫都被赶跑了,披上棉袄,靠坐在床头,理了理发,老太太喊了声“进来”。

褚辰推门进屋,看着老太太笑笑:“皮箱给你提回来了,放哪?”

老太太指指床头旁的妆台:“放上面,打开。”

褚辰依言照做。

箱子打开,老太太往床边挪了挪,伸手取过一个红绸福袋,系绳扯开,倒出一套小儿的金手镯、金脚镯和一个虎头金锁,“昭昭出生时,我悄悄找人融了条小黄鱼打的。可惜,当时不知道你二姐也结婚,且有了采采。”

“那就给采采一条小黄鱼。”褚辰说着,已将成套的金饰从老太太手中取出,装进福袋揣进兜里了。

老太太白眼翻他:“我还以为你会说,这套先给采采,让昭昭等等,等大环境好点,再给她打。”

褚辰笑她:“自小你和爷爷就教我,咱家要民主,有什么意见不要憋着,要勇敢地提出来,再小的人儿,也有选择权和自主权。怎么到了昭昭、采采这一辈,你就要改规矩了?”

老太太拍他:“现在的形势能跟以前一样?”

褚辰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你看,四人B倒台了,文G过去了,高考恢复了,很多人都在慢慢被平反,咱家的东西也归还了,这一条条是不是都在预示着,政策在放宽,经济在复苏? ”

老太太紧紧回握住孙子的手,轻叹:“但愿吧。这些年啊,我过得真是提心吊胆的,特别是那年,沈家那个跟你玩得好的小子回来探亲,说你、说你……上吊了……”老太太哽咽着,再难成言。

褚辰将人揽在怀里,一下一下抚过老人的背,仰头看向高高的天花板,眼里水光闪闪,“阿奶,”褚辰迅速收敛起情绪,笑道,“那家伙整天不成调,他说话你能信。实话告诉你吧,”褚辰凑近老太太耳边小声道,“我是饿狠了,偷偷去寨前的那棵大榆树上摘槐花,结果,脚下一滑,被挂在树杈上的布袋子钩住了脖子。邱秋今儿你也见了,好看吧?”

老太太被孙子哄得一愣一愣的,这咋跟听故事似的:“是好看,用昭昭的一句话说,那就是‘贼啦好看’!”

“她高中毕业,从县城坐船回去,眼见天晚了,想抄近路,正好看到我被布袋子吊在树上,你想,孙儿当时是啥心情啊,想死的心都有了,丢人!太丢人了!”

老太太“噗呲”一声乐了,继而拍着腿上的棉被大笑不止:“哈哈……四宝,所以你就装死,邱秋自小学医,你是想让她给你做人工呼吸吧?”

褚辰一脸被猜中心事的惊讶:“这都被你猜到了!”

“哈哈……没想到邱秋阿爷来了是吧,哈哈……”

褚辰面上发窘,近乎于落荒而逃。

老太太看着被孙子带上的房门,渐渐止了笑,胡乱摸了把脸,笑骂道:“臭小子,就知道哄人!”

下了一夜的雪,早上去过厕所,采采和昭昭便各自披着件大人的厚棉衣,踩着凳子趴在窗前,隔着玻璃看向远处,六楼啊,能看到大片的屋脊,街道、电车、行人、还有被白雪覆盖的花园洋房。

“冷不冷?”老太太的脚底被二姐一通按,睡得极好,一早就精神不错地穿好衣服,在客厅转悠了。

昭昭、采采听到动静,齐齐转过头来。

“太奶奶早,不冷呢。”

“太外婆早,妈妈说,等会儿吃过饭,带我去宜兴坊看望外婆外公他们。”

昭昭扭头去看洗漱好出来的褚辰:“阿爸,我要去吗?”

褚辰边整理衣领,边问道:“你想去吗?”

“想!”小孩子谁不想走亲戚呢。

“行,让你二姑带你一起去。”

“你和妈妈不去吗?”

“爸爸和妈妈今儿有事,等办完事,再去看他们。”

老太太好奇道:“大雪天的,你和邱秋有什么事啊?”

“邱秋想睡个懒觉。”褚辰笑道,“我嘛,得去给咱家弄个炉子来。”不然就太冷了,大人孩子在家里瑟瑟缩缩伸不开手脚。

“对了,小辰,”老太太凑近孙子,偷偷看了眼夫妻俩的卧室,见邱秋没出来,这才放心地小声嘀咕道,“你是不是有个女同学叫叶尔岚?”

褚辰点头。

“你跟她没啥情况吧?去年她爸妈来家看我,话里话外那意思,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难,让我尽管开口。哦,对了,还要给我塞钱,我没要。老婆子我像是那缺钱的吗!”后一句,老太太眼神虚虚地瞄向卧室门口,尤其说得理直气壮。

邱秋披着大衣,一开门就听老太太在小声嘀咕,依着门框听了两句,没想到就被老太太发现了,“噗呲”一乐:“要啊,为什么不要?当初给叶同志看病,我和褚辰可没少往里面搭钱搭物搭人情。”

老太太对邱秋笑笑,扯扯孙子的衣袖,表情不变地让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道:“你媳妇也知道叶同志?”

褚辰笑着点点头,“蒋济安还记得吗?”

“经常来家找你借相机的那个蒋家小子?”

褚辰颔首:“他和叶同学,没下乡之前就开始处对象了。”

老太太脸上的笑,立马收了起来:“我咋记得前年那小子结婚了,他姆妈还在弄堂里发喜糖来着。”

“嗯”褚辰轻应了一声,道:“娶的是他们文化局局长的女儿。”

“可惜了那么好看的一个闺女。”老太太感概道。

褚韵从厨房出来,听了一耳半耳的,不由好奇地问道:“谁啊?”

“褚辰的同学,在我们隔壁的茂林大队当知青,72年疯了……”这段过往,邱秋不愿多提,遂言简意赅道,“去年他爸妈平反回沪上,才将她从我们市精神病院接回来。”

褚韵听得唏嘘,比她还惨:“邱秋,那姑娘的疯病治不好了吗?”

邱秋沉默,当年,是没那个条件、也没那个时间给她看。

人疯了,她和褚辰想的是,不惜一切办法,先让她逃出茂林大队G委会主任张山猫的魔爪,将人送走再说。

第27章 第 27 章 气

吃过早饭, 褚辰拎着东西去找他们这一层的小组长,一是住回来了 ,打声招呼;二是请人家给居委会、街道办反应一下情况, 看壁炉烟囱上的封口能不能扒了。当然,这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事, 炉子还得去买。

褚辰一走, 二姐这边也开始收拾, 提着东西, 带着两个小宝贝准备去宜兴坊。

老太太看着褚韵的穿着直皱眉,一身灰扑扑的厚棉裤、棉袄, 鼓鼓囊囊的, 一点也不利落:“老二, 你没有别的衣服穿了吗?”

褚韵看着自己的穿着, 挺好的, 婆婆专门用建国拿回来的军用布票,进城给她扯的浅灰色华达呢布料做的,里面填了厚厚的新棉花,挺括耐穿, 厚实暖和,穿上她就不想脱下来,暖暖的多舒服啊。

老太太看她这样, 也不想管了,摆摆手,“行行,走吧,早去早回。”

褚韵拎着切下来的两斤火腿和一包干菌子,冲穿戴一新的两个小家伙招招手:“采采、昭昭, 走了。”

两人欢呼一声,手牵着手蹦蹦跳跳地先褚韵一步跑出了门。

邱秋说是想睡个懒觉,结果,没睡成,给老太太做了遍针灸,自己反倒精神了。这会儿去睡吧,刚吃过早饭,也不困,到处转了圈,发现能干的活,二姐都干完了,碗洗了,锅刷了,地拖了,窗擦了,连昨天换下的衣服,人家一早都给洗好晾在阳台上了。

老太太吃过药,看她闲来无事,吩咐道:“去把西边那间储藏室打开,里面的东西整理整理。”

行啊。

邱秋拿来钥匙,打开储藏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撂起来的箱笼。

老太太指指门里靠墙放着的一个红木靠椅:“翻过身是一个矮梯子,这是当年专门为开箱定制的。”

储藏室多年没打开,椅子上、箱子上均落了层灰。

邱秋转身端盆温水、拿了块软棉布来,先擦椅子,再将椅子翻过来变成矮梯子,坐上去擦箱子。

靠正墙放的一排,共有九只,三三撂放在一起,都是用整张牛皮或是羊皮做的描金大箱,大红的漆底上用金粉描了花,很轻,里面却扎扎实实地放满了东西。

两侧亦放有不同的箱子,左手边是两只撂放在一起的带有黄铜锁片的红木大箱,里面放着银勺、银筷、银碗、瓷盘、瓷碗等,另一只放的是装饰用的瓷器、铜器、银器、水晶、泥塑、木雕等物。

邱秋看中一对瓷器花瓶、一套精致的锡果盘和一组五个泥塑玩偶,当下就单独拿了出来。

老太太看了直乐:“眼光不错,那锡果盘是当年你大舅公从北京给我带回来的,结婚头几年,一直用着。后来战乱,来回搬家,才将它收起来。解放后吧,大家的生活越过越往简朴里来,哪还敢摆它。”老太太捧起其中一个残缺的玩偶,眼带怀念、怜爱道:“这是你大伯小时候逛城隍庙买的,你看这个娃娃头上有个缺口,你公公抢着要玩,不小心摔的。”

邱秋接过来,拿干布巾擦了擦,看了看缺口:“回头找个老师傅修一修。”

老太太摆摆手:“算了,就这样吧。”

邱秋捧着看了又看,别说,带了岁月的痕迹,历史的证据,它身上亦多了层故事的美感。

另一边放着只墨绿色的木头立箱,足有一米高,是老爷子年轻时用的,四角八边用褐色的铁皮、铁钉包着,精致漂亮。

打开它,就像翻开了一本书,淡褐色的缎子做衬里,一边是三个抽屉,另一边挂着套深灰色的西装三件套。

老太太轻轻抚过衣服,拉开小抽屉,挨个儿跟邱秋介绍道:“这只钻石别针是结婚后,我在先施男装柜台给他买的。这一副西装上用的钻石纽扣,是他三十岁生日,我提前半年找人定做的……”

中间抽屉里放着几封信,邱秋描了眼,纸张泛黄,还待要看。

老太太一把阖上了,脸颊泛红。

邱秋长长地“哦~”了一声,促狭地一挑眉:“我懂,情书嘛。”

“死丫头!”老太太拍她一记,拉开了最后一个抽屉。

抽屉里放着双黑棕色带有网眼的皮鞋,老太太取出皮鞋,托着橡胶鞋底,笑道:“这是Bata品牌的鞋子。结婚时,他是留学归来的洋学生,讲究新派,行盘中放的是套披纱拖地很长、镶满珠子的婚纱,银灰色高跟鞋,尼龙丝袜,钻戒、钻石手镯、钻石耳环。我还盘,原是备了两件袍料,两件马褂料,一把名家折扇,一本古文诗集和一套笔墨纸砚……结果,一看他盘里放的东西,还不赶紧换,这双鞋就是那时候买的。”

“小抽屉里原有一块机械表,是你爷爷留洋出国时,你太爷爷用十块大洋从一个洋人手里买来送他的礼物。结婚后,你爷爷换了我给他买的劳力士,那块表就放在这里,等到你大伯当兵要走时,你爷爷取来给他戴在了腕上。”

邱秋明了,这一箱是两位老人一路相互扶持着走来的点点滴滴啊,亲情、爱情、家的温馨……满满的都快溢出来了。

“你爷爷那块劳力士,”老太太看向邱秋,“去世前,送给了四宝。下乡时,四宝提的是你爷爷留学用的皮箱,带着你大伯买的收音机和我送他的相机。”

邱秋一怔,眼里慢慢有了湿意。

褚辰下乡带的皮箱、收音机和相机,早在1970年邱老实带人抄家时,或打砸或被抢走卖了。褚辰几次寻找,都没能找回,这些一直是他的遗憾。

九个大红描金箱里装的是老太太的婚纱、中式婚服,大毛斗篷,各式大衣、旗袍,以前配戴的手饰,还有绣花床罩、盖毯、地毯、椅套、窗帘等。

“当年你爷爷分家时,分到一箱字画、一箱书籍和一箱玉石摆件,两箱小黄鱼和四顷地。地捐出去了,字画、书籍和摆件,49年你叔公去香港,你爷爷让他带走了,小黄鱼也给了一箱。说是东西请他帮忙保管,小黄鱼算是给他的安家费。这么多年,那边连句话都没捎回来过,东西多半是打了水漂。”

老太太想想就心痛,小黄鱼她倒不在意,她心疼的是那三箱东西,都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如今,按四宝的说法,经济复苏,那三箱东西,值大发了。

邱秋安抚地拍拍老太太的手,没多言。

箱子一开,小小的储藏室里,溢满了樟脑丸的味道,邱秋被冲的头疼,在老太太的要求下,随手挑了两件大衣,一黑一雪松色。

沉甸甸的黑色羊绒大衣,邱秋准备给二姐,她身材高挑,穿大衣好看。

雪松色也漂亮,大翻领,长腰带。

老太太让她穿上试试。

邱秋依言取下雪松色羊毛大衣上罩着的素白软绸,抖了抖上面的樟脑味,穿上,腰带一系,在老太太身前转了个圈,“怎么样,好看吗?”

老太太不言,自个儿踩着矮梯子,取了个同色的贝雷帽递给邱秋,接着又从另一个箱子里捧出个首饰盒,挑了枚钻石蜻蜓胸针和一对小小的钻石耳钉给她。

邱秋接了帽子,没要首饰:“现在又不能戴。”

“耳钉小小的,你头发一掩,谁能看到。”

邱秋笑:“那还戴它干嘛,戴不就是让人看的吗?”

老太太瞪她:“谁说的,女人戴首饰,首先取悦的一定是自己,只有自己喜欢了,才会买来佩戴,谁管他人看不看得到。”

行吧,你有理,听你的。

大衣叠放在箱笼里,多少有些褶折,老太太见邱秋闻不惯上面的味道,便道:“等会儿,小辰回来了,让他送去正章洗染店干洗一下。”

“干洗?”

邱秋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对,人家有专门的干洗机,早年他们是用进口的油来洗,现在听说是自己研制了什么高效洗涤剂。说起来,这家店开的久了,1926年,第一家店开在静安寺路,到了1956年公私合营时,洗染店、染场、织补店已遍地开花,光店铺听说就有上千家,员工上万人。”

“什么上万人?”褚辰提着炉子,扛着铝管进门,笑问道。

邱秋给他看身上的衣服:“味道有点儿大,奶奶说让你帮我送去干洗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还有专门洗高档皮衣、大毛衣服的店铺呢。”

褚辰:“正章洗染店?”

邱秋点头,解开腰带,脱下衣服,搭在沙发上,看他带回来的东西:“装在客厅里吗?烟囱孔打在哪啊?”

“铝管接到厨房,先把煤气灶上的排气扇取下来,把铝管插过去。”

是个办法,就是不太美观。

褚辰放下东西,继续去搬买回来的铝管和煤块;钟鸣帮忙把东西一一从电梯里移出来,放在电梯口。

“钟叔,进屋喝杯热茶。”

钟鸣摆摆手,“不去了。”褚家老太太是个讲究的,他一身脏脏的工作服,去了多不自在啊。拉上栅栏刚要扳动手柄,钟鸣突然想起一事,停下手里的动作,对褚辰道:“褚同志,你奶当年捐给银行礼堂的钢琴,前年坏了,也没人修,扔在仓库,你有空问问后勤,看能不能要回来。”

褚辰连忙道谢,直言下午就去问问。

那琴是二舅公送给奶奶的结婚礼物,他大伯、二姑、爹爹自小跟着奶奶学琴,后来,奶奶又用它给自己启蒙,可谓是见证了一家三代人的成长。

扛着铝管进屋,褚辰脸上难掩兴奋。

“什么事这么高兴?”邱秋冲了杯果茶给他。

褚辰放下铝筒,接过杯子喝了口,神秘地笑道:“若是没有意外,晚上你就知道了。”

邱秋瞪他,看了看客厅墙上挂的表,快11点了,“中午吃什么?”

“按你和奶奶的口味来。”

邱秋转头看老太太。

“我想吃肉。”

想吃肉啊,邱秋进厨房瞅了瞅,带来的除了还有几斤火腿,还有两条风干的鱼,一条熏肉,一只腊鸭。

“把鸭子斩了,切几片火腿,拿笋干、菌子一起炖上,再蒸一锅米饭?”

老太太连连点头,昨晚老二炖鸡往里搁的笋干、菌子她吃着就不错。

邱秋洗洗手去做饭,老太太返回储藏室,给昭昭和采采各挑了对珠花,取了对闺女小时候戴的银手镯,锁上门,将钥匙放在邱秋卧室里的梳妆台上,活动活动身子,看孙子搬煤球、安炉子。

这里一片安静、平和、温馨,宜兴坊里却是剑拔弩张。

谢曼凝昨儿高兴,小女儿有了一个好工作,宜兴坊那一半的产权也从老太太手中拿回来了,不免就多喝了几杯,早上起晚了。

褚韵提着东西带着两个小宝贝过来,她正在吃早饭,一碗昨晚的剩米饭,用开水一搗,切了个高邮咸鸭蛋。

心里高兴,一碗泡饭都吃出了八大碗的架势。

采采、昭昭掂脚伸长了脖子抬头去看,圆台面太高,没瞅见吃的是个啥,这么香吗?

“姆妈,”褚韵拎着东西,站在门口,唤了声。

谢曼凝夹咸鸭蛋的手一抖,不敢置信地看向门口。

褚韵抬步进屋,将东西放在桌上,四下环顾了圈:“大哥他们不在?”

今天是周日,图书馆跟供销社差不多,需要避开周日轮休,爹爹不在正常,大哥、大嫂、五弟、六妹,竟然也没一个在家。

“你咋回来了?”

尽管早已知道姆妈不希望自己离婚归家,褚韵听到这话,心里还是不免刺痛了下:“奶奶病了,我咋能不回来看看。”

“啥时候回去,我给你买几样点心,路上吃。”谢曼凝说着放下碗筷,就要起身出门,顺便把人一起带着,出了里弄,赶紧打发走。

“四弟帮我办了病退。”褚韵心里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哭,不能掉眼泪,会吓到孩子,扯了扯唇,却没能成功地露出一抹笑来,“11年不见,姆妈就一点也不想我吗?”

谢曼凝忍着气,重新坐下,淡淡扫了眼一身灰扑扑、苍老得都快跟她比肩的女儿,嫌弃地垂下眼眸,声音轻柔道:“小韵,姆妈不是不想让你回来,可你看看,咱家就这点地方,你回来带着孩子……”目光扫过地上的两个团子,谢曼凝惊道:“你生了俩?!你带着俩孩子回来,住哪?吃什么?穿什么?上学咋办?”

采采感受到对方细细长眉下的那双眼、像鸡毛掸扫尘般在自己面上移动,不安地往昭昭身后躲了躲,小声道:“我不喜欢她,像四舅故事里的狼外婆。”

昭昭也不喜欢,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阿妈不小心踩到一坨狗屎样充满了嫌恶,“也可能是白雪公主她后妈。”

谢曼凝听说乡下回来的知青身上多半都有虱子,看向两个小的眼神,越发不加掩饰了。

两人都不是受气的,平时在家,谁还不是爸妈长辈的心头宝啊。

“呔!”昭昭脑袋一热,突然指着谢曼凝往前一跳,大喝道:“白雪公主她后妈,快投降吧,幼儿园小班的小队长在此,投降不杀!”

采采忙转身扯了门后的扫帚,高高举起,大喊道:“冲啊——杀了狼外婆,她就不能吃小红帽了。”哎呀,妈妈站的位置太影响发挥了,采采扯扯褚韵的裤子:“小红帽,你往后让让。”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曼凝气得“啪啪”直拍桌子,“褚韵,你就这样教孩子的?!小小年纪,一来家就冲我喊打喊杀!怪不得人家常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兵痞子的女儿……长成这样也不意外!”

“谁的女儿?”采采有听没懂,扭头问昭昭。

“兵痞。”这个词太陌生了,昭昭抬头问褚韵,“白雪公主,兵痞是什么?”

褚韵被她妈的话伤到了,正气得浑身发抖呢,她这人,越气越急越不知道怎么反击,大脑是空白的,昭昭这一问,她倒似有了宣泄口,张嘴就道:“说你姑父,采采她爸是个臭当兵的!”

“臭吗?”昭昭挠挠头,她和采采去病房陪姑父玩儿,姑父身上满满的不是药香吗?哪臭了?

“我阿爸是营长,手下好多兵,不准说他坏话!”采采举着扫帚冲谢曼凝挥了挥,转头问褚韵:“小红帽,咱回家吧,不待这儿了,狼外婆会吃人的!”

昭昭对上谢曼凝冰冷的眼神,心里是怕的,采采这么一说,忙点着小脑袋附和道,“对对,再不走,白雪公主你后妈该给咱们上毒苹果了,快走、快走。”

两人一边扯着褚韵一条裤腿就要往外拉,褚韵:“……”

“奶奶、奶奶,我们回来了,你的宝贝大孙子回来了,你看我们都买了什么……”褚房毓刚被他爸从自行车前扛上的儿童坐椅里抱下来,就喊着叫着,奔上了楼,“你们是谁?”

哦,有人来了。昭昭的胆儿立马又肥了,头一昂,双手叉着小肥腰,骄傲道:“白雪公主的侄女,小白雪公主。”

采采将手中的扫帚往地上一杵,跟着喊道:“小红帽的女儿,小小红帽。”

“你是谁?”两人齐声问。

声音大得惊的褚房毓往后退了两步,半晌,迟疑道:“我是三毛,旧社会流浪、跟狗抢食的三毛。”

两人对视一眼,没听过,齐齐摇了摇头:“不认识。”听着倒是挺可怜的。

“来,”昭昭拉过他,指了指谢曼凝:“是好朋友,就跟我们一起干G命,消灭白雪公主她后妈。”

采采忙将扫帚塞他手里,顺便推了他一把:“上,打倒狼外婆!冲啊——”

褚房毓第一次跟人玩这游戏,感觉挺新鲜,当真举着扫帚朝谢曼凝冲过去了。

昭昭、采采互看一眼,忙扯了褚韵叫道:“快跑——”

“小韵?!”褚青和妻子拎着大包小包上来,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人,怎么变化这么大,真就跟乡下的农妇似的,又土又糙。

谢曼凝抬手挡了下扫向面容的扫帚,又惊又怒道:“房毓,你干什么?!”

“打、打白雪公主后妈、狼外婆呀!”

丁珉诧异地瞅了眼褚韵和她脚边的两个孩子,忙进屋,夺下儿子手里的扫帚,顺便不轻不重地拍了他屁股一记:“谁教你的,拿扫帚打奶奶?”

房毓回头看向昭昭和采采。

昭昭舌头一伸冲他做了个鬼脸,采采朝他扬了扬拳头,威胁意味十足。

“坐。”褚青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圆台面上,招呼了声褚韵,看向地上一黑一白俩团子,“这两个……都是你生的?”

褚韵听得心寒,语气就很冲,“褚辰没往家寄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丁珉听不下去了:“褚韵,侬有气,也别往侬大哥身上发啊,他又不欠侬的。”

“当年要不是因为他,我能下乡吗?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

“侬自己命里就该下乡,现在倒来怨侬大哥这个在工矿的?”丁珉指着褚韵,叫道,“别忘了,当年可是侬主动要求去插队落户的,侬是自作自受,现在带俩小赤佬回来,想干嘛,抢房吗?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家里的几间屋子,哪间也没侬的份……”

褚韵气得双目通红,浑身发抖,弯腰一把抱起一个,转身就走。

昭昭拍她的肩:“二姑,东西、东西忘记拿了。”

褚韵大脑气得缺氧,已经不会思考了。闻言,当真转身回去走到圆桌前,昭昭和采采齐齐探身伸手,一人抓了一样抱在怀里,齐齐欢呼道:“走啦——”

抱着孩子出了宜兴坊,冷风一吹,褚韵脑袋清明几分,一路走一路都在回想以往她跟母亲、大哥、爹爹等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边想边哭。

昭昭和采采怎么哄都不行,不由长叹了声,掏出手帕给她擦泪。

邱秋怎么也没想到,吃饭了吃饭了,人回来了:“没留你们吃饭……”话问到一半,才发现褚韵的情绪不对,“咋了?”

昭昭嘴一撅,朝妈妈张开手,要抱抱。

邱秋忙将人接过来,抱在怀里,哄道:“怎么了小宝贝,受委屈了?”

“嗯,”昭昭重重点点头,眼一红,泪下来了,“老委屈了!看我像看一坨狗屎,我这么乖、这么可爱,怎么能是一坨狗屎呢?”

另一边,采采投进褚辰的怀抱,揽着他的脖子,“哇哇……”嚎啕大哭,“我才不是没人要的黑泥点子呢,她凭什么嫌弃我,我又不吃她家的饭……”

邱秋看向褚辰。

褚辰抱着采采晃着哄着,声音轻柔,背对着采采的一张脸,已经沉了下来。

褚韵什么也没说,甩了甩酸涨的胳膊,洗手洗脸,然后盛了满满一大碗白米饭,就着炖的腊鸭笋干菌子,吃了个肚儿圆。

吃完,嘴一抹,进屋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提着就走:“我去宜兴坊住了,采采先帮我照看着。”不是嫌弃我吗,看我不恶心死你们!

邱秋知道褚韵这是气入心了,得让她把这股怒气、郁气、委屈发泄出来,遂也没拦,将昭昭放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的老太太身旁,快步走进卧室,取了钱票赶在电梯关上前塞进了褚韵口袋里:“过几天就回来,年夜饭等着你做呢,家里的地,只有你拖的干净。过完年,我要上班,褚辰要上学,两个小的和老太太都得你照顾……”

褚韵紧绷的那根弦,陡然一松,“知道啦~”

第28章 第 28 章 吃

邱秋转身进屋, 见两个小的已经不哭了,不由松了口气,招呼道:“赶紧让四舅、爸爸带你们洗洗手脸, 吃饭。”

怕不够吃,邱秋切碗咸菜丝, 摊了盘薄饼。

家里没有儿童椅, 为了照顾两个小的, 一家人围坐在茶几旁吃饭。

昭昭握着卷饼吃了几口, 忽然想到什么,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妈妈, 我们把火腿、干菌子卖了。”

“卖了?”邱秋把手里卷好的饼子递给老太太, 拿帕子擦了擦手, 掏出昭昭口袋里东西, 是一张五元的纸钞,诧异道:“你们没把东西给奶奶搁下?”

昭昭重重点了下头:“我和采采抱着火腿、菌子,姑姑抱着我们走到楼下,遇到一位白头发的奶奶, 她问我们火腿、菌子在哪买的?姑姑唤她董老师,想要把东西送给人家。她开始不要,后来接了, 塞给我一张钱。”

采采咽下嘴里的食物,“她长的好好看啊,声音好好听。”

姓董,老二唤老师。老太太一想就知道是谁了,她中西女中的同学,早前听说被赶去汽车间了。

“小辰, 回头你找钟鸣打听一下,看人住在哪。好久不见了,有空找她聚聚。”

褚辰点点头。

用罢饭,老太太带着两个小宝贝回屋睡午觉,褚辰继续安装炉子,邱秋在旁打下手,铝管快接好时,沈瑜之找来了,他跟王弈臣、赵文霖一样,填完志愿就回城了。

“老褚,你可真够意思,”一进门,沈瑜之便嚷道,“二十多年的哥们儿,回来也不跟我打电话说一声。”

褚辰跳下梯子,找了件干活穿的两用衫扔给他:“换上,过来干活。”

沈瑜之一噎,将提来的大包小包放在餐桌上,听话地脱下大衣,套上两用衫,接过邱秋手里的铝管递给他:“我记得你家不是有一个二战时期的电炉取暖器吗?”

褚辰:“用电量太大、不安全,老太太送人了。”

“哦。”沈瑜之随之兴奋道,“通知书给我带回来了吗?自从得知我考上华理工大学生物系,你不知道,我在家都快成宝贝蛋了。我姆妈笑的那个欢啊,就连我爸那个老学究,都破天荒地拉着我喝了一顿,揽着我肩直夸,‘真棒!儿子,长大了,懂事了,也要飞了’,那个伤感啊,差点没给我整哭。”

邱秋本要去厨房给他倒杯茶,听他说要通知书,转身走进卧室,打开随身带回来的挎包,取出个信封,递给他:“你今儿过来,不会就是来拿通知书的吧?”

“胡说!我今儿明明买了东西去医院看望褚奶奶的,结果到医院才知道你们回来了。”沈瑜之一只手帮褚辰扶着铝管,一只手在身上擦了擦,接过信封,来不及看清上面的内容,就嘴一张撕开了信。

邱秋上前扶住铝管,将他替换下来。

里面有一张《华理工大学入学通知书》和一张《华理工大学学生入学注意事项》。

通知书上写着:“沈瑜之同志:经批准你入我校生物系生物信息学专业学习。请于一九七八年二月二十七日至二月二十八日凭本通知到校报到。”落款是“华理工大学革命委员会”,签发时间是“一九七八年一月二十二日”。

普通信件,从沪上到贵州他们小县城需要七天。

1月29日褚辰收到录取通知书,翌日他们就赶回来了,今天是2月3日,再有三天就是除夕。

贴身收好录取通知书,沈瑜之问夫妻俩年货准备的咋样?

刚回来,哪来得及准备。

沈瑜之一看邱秋脸上的表情,便朗声笑道:“要买什么,写张清单,明天我给你们拎来。”

邱秋半点不客气,张嘴便报:“肉,鸡蛋,鱼……”

沈瑜之听得直讨饶:“姑奶奶你当我是神仙啊,这会儿了,上哪给你弄这些紧俏物资?”

“那你能买来什么?”

“白菜、萝卜我给你们各弄了三十斤,熏鸭昨儿去南货店抢了一只。”

行,能凑三盘菜。

邱秋:“我给你拿钱票。”

沈瑜之忙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刚过来,哪哪都要钱,我这些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手里存了些工资,这点算我支援的。老褚,要用钱吱一声。”

褚辰点点头:“年前有事吗?”

“没呀,我能有什么事?”

“行,等会儿跟我出去一趟。”

有沈瑜之帮忙,铝管很快装好了,炉子点上,火烧旺,上面坐壶水,褚辰就带着沈瑜之出门了。

水烧开,屋里热汽弥漫,慢慢便没那么冷、也没那干了。

邱秋将开水灌进暖瓶,取了土瓦罐来,倒入三碗水,寻了晒干的枣子、刺梨、桑葚、山楂、甘草,放进去煮,没一会儿,屋里溢满了甜蜜的果子香。

老太太、昭昭和采采午睡起来,邱秋坐在沙发上,饮着甜甜的果子水,正捧着本相册在看,东西是在客厅的红木书柜里找到的。

“妈妈,你在喝什么?”昭昭哒哒跑到邱秋身边,扶着她的膝头,探身看向她手里的杯子。

邱秋手腕一转,将杯口凑近她唇边:“果子茶,尝尝好不好喝?”

昭昭张嘴喝了两口,咧嘴笑道:“好喝,甜甜的。”

邱秋放下相册,起身给三人拿杯子。

老太太去浴室洗了把脸,对镜仔细涂过雪花膏,梳了梳头发,出来,走到沙发边坐下,伸手取过相册,看清其中一张,止不住“哈哈”笑道:“邱秋,小辰这张光屁股的照片好看吧?”

“哪呢、哪呢,”昭昭把杯子递给采采,扒着太奶奶的胳膊,凑过去看,“哇,没穿裤子!”

采采几口把杯中的水喝完,搁到茶几上,挨过来盯着昭昭手指的照片看了眼,“噗呲”乐道:“哈哈……不知羞,露着小鸡鸡。”

“我爸吗?”昭昭仔细打量着照片里的小男孩,胖胖的,一笑,还流口水,“我爸不长这样!”这话说的斩钉截铁。

采采跟着点头附和:“四舅高、大,好看。这个,胖、丑。”

老太太能说什么,不能破坏孙子在孩子心里的形象啊:“对,这不是你四舅,这是你外公小时候的照片。”

褚锦生:“……”

邱秋拿着杯子出来,看眼照片,忍不住乐道:“阿奶,这张照片能送给我吗?”要不是老太太说,她还真就没认出来,这是褚辰!

肥嘟嘟的,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流。

老太太一想到孙子知道他的裸照被邱秋收藏时的情景,便想笑:“好,给你。”

邱秋给三人倒了果子水,擦擦手,抽出那张照片放进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再出来,便听到敲门声。

门一开,一位四十多岁、皮肤细白、容貌精致的妇人,提起脚边的化肥袋,笑着往里走道:“你是小辰媳妇邱秋吧,我是你汪婶,昨天过来,你和小辰去医院看老太太了,没见着你们。早上让永安帮我排队,买了些白菜、萝卜,还有一条鱼,先吃着,回头我看看还能买到啥,再给你们送来。”

邱秋一下便知道这是谁了,杨永安他妈汪淑芳,忙上前去接东西:“汪婶,你好。昨晚我们从医院回来,二姐便跟我说,你把米面油盐都给我们备好了,太感谢了。从老家过来,赶得急,带着两个孩子,没敢带什么吃食,多亏你带来的东西,不然这两天怕是要喝西北风。快快,屋里坐,阿奶、昭昭、采采,看谁来了。”

汪淑芳避了一下,手里的袋子没敢让邱秋提:“我听师娘说你怀孕四个多月了,东西重,别闪着腰,你往旁边让让,我把袋子放厨房。”

邱秋听话地往后退了退,汪淑芳提着袋子走进厨房,昭昭、采采跑过来唤道:“汪奶奶。”

“唉,真乖。”汪淑芳放下袋子,掏出一把糖分给俩人,解开化肥袋,从中提出一条两斤的大黄鱼,放进盆里,“邱秋,这鱼早上买时还活着,放在盆里一上午,也不知道咋就死了,我给你宰杀好,抹些盐晾上吧?”

“我来、我来,”邱秋忙过去将人扯开,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扣着鱼鳃放在菜板上,拿刀“刷刷”几下,大片的鱼鳞纷纷掉落。

汪淑芳看傻了眼,不是说反应迟钝、说话不利索吗?

老太太慢悠悠踱过来,塞给汪淑芳一杯果子茶:“尝尝,邱秋用好几种干果煮的,没放糖,甜味没那么浓。”

一路过来,汪淑芳手都冻僵了,捧着杯子暖了暖,才送到嘴边啜了口:“挺好喝的。”

“是吧,我就说四宝这媳妇找的好,医术出色,为人和善,还做得一手好茶饭。晚上别走了,等会儿小辰回来,让他往你家打个电话,把家里的几个都叫来,吃顿便饭。”

汪淑芳笑:“您这是改主意了,不想让小辰请我们去西餐厅吃大餐了?”

“没改,这不是怕你们等不及嘛,我现在还没好透,不能你们去吃西餐,把我一个人丢家里吧?”

“哈哈,哪能啊。行,等会儿我给展鹏打个电话,让他下班过来,顺便去淮海路点心店买包肉馒头。”

“那这鱼就不留了,”邱秋扬了扬手中已经刮去鳞片的大黄鱼,“今晚吃了吧,新鲜。”

老太太点头附和。

汪淑芳笑道:“原是给你们年夜饭添个菜的,这下要提前进肚了。”

邱秋指指旁边挂的两条风干鱼:“呐,还有它呢。汪婶,晚上你走时,拎一条。也省得明天褚辰给你们送年礼,还要提上它,增加重量。”

汪淑芳失笑:“小辰要给我们送多少年礼啊,多条鱼都嫌重。”

“嘿嘿,保密。”老太太住院,人家真就当自家老人在照顾了,邱秋心存感激,昨天便在想,是不是送根小人参。

这边说着话,昭昭、采采看大门没关,跑过去,探着头朝门外看去,长长的走廊,宽敝明亮,没啥人经过,两人一商量,拿着沙包、粉笔出门,在门口的地上画下跳房子的九个格,玩了起来。

咯咯的笑声,传得极远。

601室的方季同出海回来,拎着包一出电梯,就听到了银铃般的笑声,不免诧异地扬了扬眉。

钟鸣跟着听了一耳朵,边拉栅栏,边笑道:“是602室褚辰和他二姐家的孩子。”

“褚辰回来了?”

“嗯,昨天回来的。”钟鸣说罢,扳动手柄,电梯朝一楼降去。

在这个不是灰就是一身蓝的服饰国度里,方季同一身白色制服,是那么醒目,制服上那金色的流苏,更是耀眼得充满了神秘感。

昭昭、采采齐齐停下蹦跳的动作,呆呆地看着这个一步一步朝她们走来的高大身影,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幻的世界。

近了,方季同弯腰朝两个孩子笑道,“你们好呀?”

声音很独特,昭昭、采采不知道,这是因为常年出国,说惯了英文、俄文、波兰文,语音里不自觉带出的欧洲腔。

“伯伯,”昭昭眨巴着双眼,梦幻道:“你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吗?”

方季同一愣,笑道:“对,我是克拉拉的教父德罗赛尔梅亚。”

昭昭、采采,均是一脸茫然。

方季同呵呵笑道:“俄罗斯古典芭蕾舞剧《胡桃夹子》里的一个人物。”

“芭蕾舞剧……”昭昭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好奇道,“好看吗?”

“好看。”方季同笑着直起腰,递了几块波兰糖给俩人,“它有华丽壮观的场面,诙谐有趣的表演,极具感染力的音乐。”

昭昭听得似懂非懂,接过糖了,想了想,掏出口袋里的奶糖,放在他手上:“回礼。”

采采有样学样,也掏出把奶糖放在了方季同手里:“回礼!”

方季同莞尔,握着糖摇了摇,风趣道:“谢谢二位的回礼,好了,你们玩吧,伯伯要回家了。 ”

说罢,方季同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昭昭不自觉地朝他家门口走了几步,探头往里看,不大的客厅里,放着个庞然大物,黑色的烤漆,亮白的长条键,优雅而神秘:“那是什么?”

“钢琴。”方季同拎着包往旁边让了让,“要进来看看吗?或许,你想听我弹奏一曲。”

昭昭回头朝自家看了看,面上闪过一丝躇踌。

“担心等会儿妈妈出来找不到你吗?”方季同笑道,“你可以回家跟她说一声再来。”

昭昭摇摇头,“不了,谢谢伯伯。”

方季同看着两个孩子又欢欢喜喜地丢起了沙包、跳起了房子,唇角往上扬了扬,真可爱!

也许,真如姆妈所说,成家并不是一件太过糟糕的事。

邱秋宰杀好大黄鱼,让老太太带汪淑芳去客厅说话,几刀划过鱼身,用葱姜蒜和少许盐腌上。洗洗手,把白菜一颗颗从袋子里掏出来,晾放在厨房的小阳台上,萝卜取出四个,洗洗,切成丝。

萝卜丝用盐杀一下,淘洗两遍,一半放盐放油,倒入面粉拌均,和鱼一起上锅蒸;另一半放盐和胡椒粉,倒入面粉,加水,搅成糊状,煎成萝卜丝饼。

完了,又炒了个醋溜白菜,拌盘海带丝,烧锅米汤。

杨展鹏拎着包肉馒头,几斤橘子过来,饭菜刚做好。

昭昭和采采在门口玩得一身汗,老太太和汪淑芳正给两人擦身换衣服。

杨展鹏放下东西,四顾了下:“师娘,小辰呢?没在家吗?”

邱秋提起暖瓶冲了杯红糖水,搁在他面前的桌上,笑道:“装好炉子,就一脸神神秘秘地跟沈瑜之出去了。”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邱秋摇头。

老太太牵着昭昭的手从卧室出来,见只有他一个人过来,责怪道:“怎么又把永宁、永安丢家里了?过来吃顿饭,还能吃穷我不成?”

“这回您可冤枉我了,”杨展鹏一脸委屈道,“我叫了,人家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那他们晚上吃什么呀?”

“他俩可用不着咱操心,”杨展鹏笑道,“人家一个跟女朋友看电影去了,一个跑去见什么小学同学。”

“永宁有女朋友了?”老太太惊喜道。

杨展鹏看向妻子,笑道:“是谈了一个,就是吧,淑芳挺反对的。”

老太太看向汪淑芳,好奇道:“长得不漂亮?”

汪淑芳不言,似是难以启齿。

“在乡下结过婚。”杨展鹏答道。

“这……”老太太瞬间不知说什么了。

气氛正尴尬呢,沈瑜之和褚辰回来了。

一个背着白菜、萝卜,拎着鸡、鱼;另一个扛着条猪后腿,提着篮鸡蛋。

“哪买的?”几人齐声问道。

“十六铺!”沈瑜之笑得好不得意。

褚辰解释道:“效区的农民兄弟进城卖点土特产。”

哦,懂了,这就是俗称的黑市嘛。

“你俩可真是大胆!”杨展鹏忍不住轻斥道,“以后可不敢再这样了。让人举报了,前程尽毁。”

“没事!”沈瑜之耸耸肩,“问,那就我兄弟,找兄弟拿点肉菜吃,怎么啦?”

杨展鹏警告道:“注意点!”

汪淑芳扯扯他的衣袖:跟这小年轻又不熟,说这么多干嘛。

帮褚辰、沈瑜之把东西放好,邱秋招呼众人:“吃饭啦!”

蒸好的萝卜丝用麻油、蒜泥一拌,倒是意外地受欢迎,满满一小盆,吃得丁点不剩。

萝卜丝饼也好吃,就是有点费油。

清蒸鱼没放酒去腥,邱秋一家三口都有点吃不惯。

吃过饭,杨展鹏和褚辰、沈瑜之去阳台上说话,汪淑芳帮邱秋收拾好厨房,洗过手,邱秋拿护手霜给她用。

味道好闻,又不油腻,汪淑芳十分喜欢,问邱秋哪买的。

“自己做的。”邱秋说着起身,另拿了一瓶没开封的给她,“防冻、防皴、滋润,你用用,若是喜欢,回头,我再多做些。”

“你还会做这个?”

“没事瞎琢磨。”

老太太在看昭昭和采采翻花绳,闻言笑道:“邱秋不只会做面霜,还会酿酒,做花露水,配制养身的人参丸。”

“人参丸……”凡是药,一说加了人参,那必是稀有的、贵的,上了档次的,“调理什么?”

“补气益血,安神益智,强身健体。”邱秋说着,摸了下她的腕,“最近心烦,翻来复去睡不着吧?”

汪淑芳点头:“一想到永宁找个二婚头,我心里就闹得慌。”

邱秋起身道:“我给你拿瓶安神丸,晚饭前吃,一次一丸,你回去吃几日看看。”

“行,多少钱?”

老太太拍她:“你带的菜、鱼、油、面,我给你钱票了吗?”

“师娘,这不一样。”

邱秋把安神丸递给她,笑道:“啥时候你来医院找我开方,那必是要收钱的。”

汪淑芳多敏感啊,立马查觉到什么:“这么说,邱秋你找到工作了?”

“嗯,年后报道。”

“哪家医院?”老太太惊喜道。

汪淑芳诧异地看了眼老太太,她还以为邱秋的工作,是老太太利用手中的人脉帮她找的呢。

“广济医院,在配药房工作。”

“广济?!”汪淑芳吃惊道,“那不是特批的干部疗养院吗?”

邱秋点头,当时省医院的王院长便跟她说,工作轻松、事儿少,工资高。

送走杨展鹏夫妻和沈瑜之,邱秋懒懒地活动了下身子,催老太太赶紧洗漱上床,她给按按穴位。

“你行吗?”老太太看她细胳膊细腿的,就觉得手上没啥劲。

行,当然行。

老太太被按得嗷嗷直叫。

昭昭和采采捂着眼,表示不敢看,又忍不住把五指张开,边看边偷笑。

“要不……”褚辰心疼地拭探道:“秋秋你歇歇,我来按。”

“不行,大夫怎么能被人说不行呢,我得证明我自己。”邱秋说完,自己止不住乐得歪倒在了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气得拍她:“小气鬼,说你一句,你就给我往死里按。”

邱秋不服气地哼了声:“您站起来活动活动,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老太太在孙子的搀扶下,起身下床,来回走了几趟,啧,这效果,跟身上甩了十斤肥肉似的,特轻松、特舒服。

“行行,你厉害!”

“明天还给您按。”

“别、别,你饶了我吧。”

“你饶了我吧……”昭昭跟着怪模怪样地学了一句,“哈哈……”大笑不止。

采采跟着笑了几声,揉揉眼,伸手要四舅抱,困了。

褚辰将老太太扶上床,给她掖好被子,留下床头一盏小灯,抱起昭昭和采采,带着妻子出了老人的卧室,去洗漱。

哄睡两小只,褚辰揽过邱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她的长发,“下午去银行礼堂拉奶奶捐出去的钢琴……”

邱秋立马来了精神,侧身面对他,扣了扣他的喉结:“神神秘秘的,是拉钢琴啊?”

褚辰一把握住她捣乱的手:“本来是想给你和昭昭一个惊喜的,结果,损坏得厉害,我和沈瑜之找了辆三轮车,将钢琴拉去淮国旧找了个修钢琴的老师傅,人家说很多零件得换,要了小两百。我没带那么多钱,沈瑜之垫的。”

“钱都在床头柜的挎包里,你要用自己拿。”

“行。”摸了摸妻子的指腹,“还是让二姐赶紧回来吧,你一个人带俩孩子,太累了。”

“不急。”邱秋瞄了眼墙上的表,“就是不知道,二姐这会有没有吃饭?能不能吃饱?”过来才知道,沪上的饭碗真小啊。而且听奶奶的意思,那边做饭,抠抠索索的。

吃了,吃得还特多,她吃完,一家人除了房毓,都没吃饱。

谢曼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一拍桌子,压着嗓子吼道:“老二!你到底要不要脸啊,一过来,就跟左邻右舍哭诉我这个当妈的偏心、骂你大哥凉薄,说自己可怜。你离婚带着个孩子回来,是件多值得炫耀的事吗?”

丁珉将差点被婆婆吓哭的儿子塞给丈夫,示意他赶紧抱着儿子回亭子间,别跟着瞎掺和,免得真落下个凉薄的名声。

“谁遇到你这事不是藏着掖着,你倒好,恨不得整个宜兴坊家家户户都知道,你下乡11年,家里对你不管不顾,活不下去了,找个男人结婚,我还为此跟你断绝了关系。老二,你摸摸良心,下乡是不是你自愿的?走时,我有没有偷偷塞给你五百块钱……”

“五百?!”丁珉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姆妈你也太偏心了吧,这么些年说是补贴我们,加一起也没有五百啊!”

褚韵闲闲地放下牙签,看向闭目不言的爹爹,当着全家的面给自己开批斗大会的姆妈,事不关己的小五、小六,一脸气愤的大嫂,躲起来的大哥,嗤笑了声,站起来,转身进了小南房,从里面把门一锁,把斗柜推过来顶上,被子抖开,脱鞋上床,睡了。

小六听着动静,一下子跳了起来,奔到小南房门前,推了推没推动,急得“啪啪”拍门:“二姐、二姐,你出来,这是我和奶奶的房间,你睡就睡呗,扛门干嘛,我咋进去啊?开门、开门,听到了没有……”

谢曼凝双手抚额,半晌,对小五道:“去把小六叫进来。”

再吵下去,楼上楼下都该过来看热闹了。

小五“哦”了声,起身拉了小六回来。

小六急得跺脚:“姆妈,我今晚睡哪呀?”

“让你大哥跟你五哥挤一挤,你跟你大嫂住一晚。”

丁珉刚要反对,对上婆婆凌厉的目光,脸一拉,没敢吱声。

打发儿女睡了,谢曼凝看向丈夫:“你不管,就任老二这么闹下去?”

“你看她现在眼里还有我这个爹爹吗?”

谢曼凝也没想到,上午过来还哆嗦着不敢回嘴、一骂就缩的老二,下午,跟变了个人似的,硬气了!

“那咋办?再有两三天就过年了,到时亲戚朋友一来,就听她白话咱们怎么偏心?兄弟小妹多薄情?她受了多少委屈?”

“她上午来时,带了两个孩子?”

“嗯,一黑一白,黑的那个……倒有些像我,白的……长得精致,现在想想,应该是老四家的。”

“我明天去趟茂名路公寓。”

第29章 第 29 章 打砸

杨家送的粮食有限, 救个急可以,吃到年后不大现实。

晚天,褚辰跟卖肉的大哥定了一百斤米、五十斤面, 约了今早去十六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心里记着这事,凌晨四点多, 褚辰就醒了。

悄没着声地下床, 穿上衣服, 简单地洗漱下, 褚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钱,不想瞅见一张照片, 咦, 有点眼熟。

褚辰拿出来仔细一看, 这、这张照片他不是在爷奶的取笑中藏起来了吗?哪冒出来的?忙关掉台灯, 轻轻出了卧室, 走到书柜前,挑了本大部头,随手将照片夹了进去。

知道他要买粮,沈瑜之昨儿走前把自行车留下了。

褚辰拿着钥匙开了锁, 骑上车直奔十六铺。

解放后,十六铺码头成了沪上港务局所属的上港四区和沪上港客运站,来去的主要是开往长江、宁波和温州的船只。

七十年代, 随着客运的需求,原来的装卸区和客运站合并,成立了沪上港客运总站。

当年知青下乡,无数沪上知识青年,背着军绿色的背包,提着暖瓶饭盒, 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褚辰骑车过来,大哥已经在港客运站的角落等着了。

两人没多言,褚辰掂起米袋、面袋估了下,重量不差,将钱悄悄递了过去。

大哥往路灯下走了走,迎着光,沾着唾沫点了遍,裂着嘴笑道:“大兄弟,我带的还有两只下蛋的老母鸡,要不?”

要啊,肉嘛,真就不嫌多。

鸡不在这儿,他兄弟看着呢,褚辰跟着过去,没想到他们带的还有土豆、洋葱、大蒜和一盆盛开的水仙花。

见褚辰盯着水仙花看,大哥笑道:“兄弟,要不,给你便宜点?”

“大哥是花农吗?”□□前,效区有很多靠种花为生的花农。

男人点头:“这几年不让大规模种植了,家里养几盆,过过瘾。”

褚辰让他帮忙用筐子装好,围层稻草,放在了车篓里。

土豆、洋葱、大蒜也各要了些。

载着东西到公寓楼下,天刚麻麻亮。

钟鸣还没来上班,褚辰锁好车子,扛起一袋米和半袋面,拎着两只鸡快步朝楼梯走去。

方季同跑步下楼锻炼身体,差点没撞上:“褚辰,你这?”

褚辰抬头一看,笑道:“好久不见,跑步吗?”

“嗯,下楼活动活动。来,帮你扛一袋。”

“别,脏。”褚辰往旁躲了下,没躲开,肩上的面袋子已经被方季同拎在手里。

褚辰索性把米也递给了他,对上方季同诧异的眼神,褚辰解释道:“下面还有些菜……”

方季同失笑,把米和面扛在肩上,伸手:“鸡也给我吧。”

褚辰塞给他,转身去大堂,将其他东西扛上,随他一前一后上了楼。

两人显然都是干惯体力活的,六楼爬上来,只是微微有些喘。

褚辰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扛着东西先一步进了屋,方季同紧随其后。

放下东西,一一规制好,褚辰提起两只老母鸡放在厨房小阳台上,那里还拴着晚天买来的两只小公鸡,拿碗倒了些温水,抓了把米给它们,几只鸡惊惧地缩着身子退到墙根儿,窝在了一起。

褚辰看眼,没再管,回头问方季同:“喝点什么?”

“都有什么?”

褚辰打开橱柜给他看:“麦乳精,奶粉,红糖,茶。”

方季同伸手从橱柜里取出个古朴的茶罐,打开闻了下,“茶香不错,哪买的?”

“贵州山上采的古茶,自己炒的。”褚辰转身去找茶具。

两人在客厅的餐桌前坐下,方季同靠坐在椅子上,懒懒散散地看褚辰手法娴熟地温杯、洗茶、冲泡、分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我记得褚爷爷、褚伯父都不善饮茶,只喜欢喝咖啡。跟谁学的?”

“邱秋,我爱人。”褚辰嘴边溢着抹温柔的笑,抬手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请。”

方季同也不善饮茶,同样只喜欢喝咖啡,遂这杯茶,他只觉得味儿不错,好像要比一般的茶香些。

褚辰跟着端起轻啜了口:“可惜了,水质不太好。”

泡茶最好用流动的山泉水。

在贵州时,想念的是沪上的盛世繁华,这一回来,又开始念叨起贵州的山山水水了。

“两个小囡,哪个是你的?”

“你见了?”

方季同轻“嗯”了声,笑道:“白的灵动,黑的可爱,看得我都想结婚生子了。”

“二十七八岁,是该成家了。方伯母这些年没催你?”

“催,怎么不催,催的我有几年都不敢回来住。有漂亮的,介绍一个给我。”

“没有。”褚辰正色道,“我你还不知道,自来洁身自好,从不跟女同志单独来往。”

“哈!”方季同被他这不要脸的话,逗乐了:“是谁在南模中学,一到放学,身后就跟着一溜小姑娘来着?”

“你也说是跟,而不是走在一起有说有笑。”

“狡辩!”方季同嗤鼻,“你要没有丁点意思,人家能对你恋恋不舍?”

“花若盛开,自有蝶来。同理,人也一样,那只能说明,我比你优秀。”

方季同点点他,气得一甩衣袖走了。

褚辰嘴角轻扬:“不留下吃饭?”

“今儿的五公里还没跑呢。”

褚辰看着已经阖上的门,兀自又乐了一回,方才起身收了茶具,清洗干净,收起来,淘把米放进瓦罐,搁在客厅的炉子上,熬煮起来。

回了沪上,怎么能不来点大饼、油条、粢饭和豆浆呢。

提上竹篮,拿个小铝锅,褚辰快步出了家门。

邱秋起来,看着满桌的早餐,那个惊喜啊,扯着人的胳膊摇了摇,娇声道:“褚同志,辛苦了。”

“还有一个惊喜。”褚辰说着抬手捂住邱秋的双眼,带着她一步步转到沙发前:“猜猜,是什么?”

“花?!”邱秋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一把拉下他的手,朝茶几上看去,开心道,“哪买的?”

“早上去十六铺买米面,正好瞅见它。喜欢吗?”

“喜欢!”

“亲一个。”褚辰点点自己的唇。

邱秋往卫生间瞅了眼,老太太带着两个小的正在洗漱,忙一把揽着人的脖子,亲了上去。

褚辰弯腰低头,双手环着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邱秋一把将人推开,调笑道:“褚主任,自制力不行啊!”

褚辰眼角微红,就那么看着她,没说话。

邱秋挨过去哄道:“要不,今晚让昭昭、采采跟奶奶睡?”

褚辰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别开头,“你说的,不能食言。”

邱秋拍了下他挺翘的臀,笑着跑开了:“骗你呢。”

褚辰:“……”

老太太喜欢把油条扯成段泡在豆浆里,就着小菜吃。昭昭、采采有样学样,吃得还挺香。

粢饭是糯米、粳米按照一定比例配好,浸泡一夜后隔水蒸熟,师傅趁热捏出一两、二两,裹了油条一团。

拿回来的路上,热气一蒸,里面的油条已经疲软,邱秋咬了一口就不吃了,塞给褚辰。

大饼褚辰买了两种,一种里面搁了白砂糖,外面又刷有一层稀释的饴糖;另一种刷了菜油,抹了盐花、葱花;两种大饼外面都撒有厚厚的一层芝麻,烤得焦黄,咬一口,松脆喷香。

邱秋两种都爱,褚辰教她用咸大饼裹了油条,配豆浆吃。

熬的米粥褚辰自己喝了。

吃过饭,褚辰去厨房洗刷,老太太吃过药,找了喷壶,给水仙洒水,邱秋领着两小的下楼走走,活动活动,消消食。

宽敞的街道,拖着长尾巴的电车,飞速从身边行过的自行车,神秘的花园洋房,高高的锦江饭店,捧着咖啡站在门口等顾客上门的理发师……

昭昭跟采采你追我赶跑了一段,转回头来找慢悠悠的邱秋,“妈妈,这里好大啊!”

“这里没有山、没有果树,没有好多好多的花,”采采叹道,“他们说话,我都听不懂。”

昭昭:“我也是。”

邱秋掏出帕子给两人擦了擦额上的汗,看出来的时候差不多了:“回去让太奶奶、太外婆教咱们说沪语吧?”

“好呀!”

三人往回走,没走多远,褚辰寻来了:“童老师和隔壁601室的方伯母来家跟阿奶说话,我带你们逛逛吧?”

“跑的一头汗。”邱秋指着两小道。

褚辰搓搓手,蹲下身摸了摸两人的后背,还好只是微潮,“没事,咱们就在附近逛逛,不走远。”

一上午,他们逛了工艺品店,哈尔滨食品厂,六一儿童用品店,百货公司,买了成套的碗筷汤勺,买了过年用的糖果点心,给昭昭、采采各买了两身衣服,各挑了双小皮鞋和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书包和文具盒也都备上,只待过完年适应适应,就将两人送去幼儿园。

在百货公司,邱秋见羊绒衫款式十分漂亮,给自己、老太太、褚辰和二姐各挑了件。

拎着大包小包到家,才知道,沈瑜之提着他给家里买的白菜、萝卜和熏鸭过来,等了半上午。

邱秋拿出给老太太买的羊绒衣,让她去试试。转头问沈瑜之:“想吃什么?”

“吃面,打卤面。我俩做。”褚辰说着,提上新买的碗筷汤勺,拉着沈瑜之进了厨房。

“老褚,真有你的啊,吃口面还要我自己动手,有点兄弟情谊不?”

“有,不多。”褚辰拆开碗筷汤勺的包装,拿水冲了冲丢进钢筋锅里煮煮消毒,转身拿了个围裙丢给他,“穿上,阳台上挂的猪腿肉割一块,洗洗剁剁。”

沈瑜之穿上粉红色的围裙,接过刀,边往阳台走,边问道:“你干嘛?”

“和面,擀面条。”

“啧啧,老褚,没想到啊没想到,结个婚,你把自己练成了大厨。”

“你想找人结婚,还找不到呢。”

沈瑜之扯着阳台上挂着的猪后腿一刀下去,连皮带肉切下一块,“我是找不到吗,我那是不想找。对了……”

褚辰扭头看他:“嗯?”

“蒋济安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

沈瑜之看他跟没听见似的,将肉丢进盆里,端到水池旁清洗,道:“叶尔岚爸妈今儿一大早,拎着礼物去你家了。”

褚辰一愣:“去我家?”

“对啊,去你家。你说寸不寸,蒋济安带着妻儿今早下火车到宜兴坊,叶尔岚爸妈坐着军用吉普,也到了宜兴坊你家。叶尔岚爸妈一下车,正好跟蒋济安走了个对头,当年叶尔岚跟蒋济安谈恋爱,咱南模中学可是不少人知道的,我看叶尔岚爸妈肯定也知道,你没看两老看向蒋济安的眼神……恨不得刀了他。”

褚辰揉着盆里的面絮,轻声道:“叶尔岚是独生女,根据计划生育政策,独苗是硬工矿的档子,不用下乡。”

“这么说,她当年是为蒋济安下乡了?”

“嗯。”褚辰将面揉光,用湿布盖上,“唯一的闺女闹着下乡,她爸妈不可能不知道原因。”

“也是,叶尔岚爸爸当年那地位,怕是还没查呢,蒋济安十八辈祖宗的资料就已经被人悄悄递到手边了。”

“对了,你什么时候带着邱秋昭昭回宜兴坊啊?我看叶尔岚爸妈拎的好东西可不少。当时,我都差点跑过去告诉他们,你回来了,不住宜兴坊。结果,脚还没迈出去呢,你姆妈跑下来,热情地将人迎上去了。”

褚辰刚要回答,门铃响了。

昭昭奔过去,踮脚将门打开,一看来人,兴奋地大叫道:“二姑!是二姑,二姑回来了。”

采采正在上厕所,裤子没提好就奔出来了:“妈妈、妈妈……”

褚韵将背着的麻袋放下,一把抱住冲过来的闺女,笑道:“想妈妈啦?”

“想,特想!吃饭想,睡觉想……妈妈,你今晚能不走了吗?”

“行,不走了!”褚韵站起来,拍拍身旁的麻袋,对邱秋、老太太乐道,“我把好东西抢了,家给他们砸了!”

邱秋:“……”这么生猛吗?

老太太抚掌乐道:“砸的好!”

褚韵一把提起麻袋走进客厅,开始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麦乳精、奶粉、高档烟酒,高级糖果点心,米、面、鱼、肉,还有一壶两斤重的花生油。

邱秋拿起瓶飞天茅台看了看,又瞅了眼整整两条的特供香山烟,“谁送的?”

这绝不是公婆能买得到的东西。

“就你们前天提到的褚辰的同学,疯的那个,她爸妈送的。对了,你们不知道吧,小六的工作也是人家帮忙安排的。”

邱秋扭头看向从厨房出来的褚辰:“这下算是把对他们闺女的四年照顾之情还清了。”

褚辰握住邱秋的手捏了捏:“等会儿吃过饭,咱俩去趟宜兴坊。”

是该去了!

怕影响老人和孩子的心情,邱秋拆开盒酒心巧克力,招呼大家都尝尝。

褚辰和沈瑜之的手艺不错,面条筋道,卤子浓郁鲜香。

吃完饭,沈瑜之便骑着车先走了。

活动了会儿,老太太带着昭昭、采采去午睡,褚韵里里外外开始打扫卫生,褚辰帮邱秋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围巾,两人相携着走出家门,坐公交到了宜兴坊。

褚家今儿在宜兴坊真就出名了!

先是部队的大干部坐着吉普车来送年礼,礼物那个多啊,搬了几趟,才搬完,谁看了不眼热!

结果,人还没走呢,褚家就闹起来了,下乡回来的二闺女当着客人的面把家给砸了!

那大干部走时,脸都是黑的,谢曼凝陪着小心,好话说尽,也没见人家缓了脸色。

遂褚辰和邱秋一进宜兴坊,便被人打量着、关注着。

邱秋打量着里弄的环境,一水的清水红砖建筑,中西合璧联排式三层住宅,双坡顶屋面、小烟囱,四方天井,独立的小庭院。

环境幽美高雅,布局规整,很适合居住。

“这里。”褚辰扶着邱秋迈进了9号楼灶坡间,原本只供一户人家居住的房子,又挤进了五家,灶坡间摆满了六户人家的灶头,每个灶头上横七竖八地扯着电线,吊着灯泡,墙被油烟熏得起了厚厚一层油垢,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狭窄的木制楼梯,年久失修,方一踏上,便已咯吱作响。

邱秋的好印象,瞬间打了折扣。

还没到楼上,两人便听到了哭声,劝解声。

第30章 第 30 章 往事

不知谁叫了声:“褚辰回来了!”

谢曼凝的哭声一顿, 拿帕子擦了擦脸,起身来迎,邻居们都让开了道。

褚辰搀着邱秋踏上二楼, 就见楼梯口和自家大南房里围满了人,“李家小阿嫂, 向家好婆……”挨个儿唤人。

“辰小子, 这是你媳妇吧?”

“是, 我爱人邱秋, ”褚辰说完,看向谢曼凝, “姆妈。”

谢曼凝抹了抹眼睛:“老四, 你二姐……”

褚辰没接她的话, 转头看向诸人:“蒋爷爷, 听瑜之说济安带着爱人孩子回来了……”

蒋爷爷脸一红, 含呼地应了声,转身溜了。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开始交头接耳:“他还来看褚家的笑话?!谁不知道,他那孙子不是个东西, 今儿来的那对夫妻可是恨死蒋济安了……”

褚辰轻咳一声,“李家小阿嫂……听说……”

大家纷纷转身看向李家小阿嫂,她咋了?

有知道内情的, 小声嘀咕道:“她爱人要跟她离婚。”

“哦~”

“咳,快走吧,褚家老四是个硬茬子。不走,当心他下一个点的就是你。”

“我有什么可让他说的……”话没说完,似想到什么,忙脚下开溜。

谢曼凝就见老四两句话, 打发了一众邻居,心下微凝,不由打起了精神,提高了警惕。

没再说什么,谢曼凝转身进屋,端坐在了圆桌前。

褚辰扶着邱秋踏过一地还没收拾的零碎,走到圆桌前,“爹爹、大哥他们呢?”

“上班去了。”谢曼凝眼皮微微上撩了下,眼神淡淡地从邱秋面上扫过,“你媳妇?”

邱秋双唇向上一翘,笑道:“姆妈。”

“我还以为你没长嘴呢,见到长辈,连个称呼都不会喊。”

邱秋“刺啦”一声,拽过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我也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您给我的印象这么美,哭得如早春枝头的梨花,含了一包水,没办法,震住了!”

褚辰:“……”他算是发现了,邱秋一进入战斗模式,动作跟正常人一样利索,嘴皮子也是半点不落下风。

“牙尖嘴利!”

“彼此彼此。”

谢曼凝气得一拍桌子:“老四,这就是你娶的媳妇,不尊老人……”

“姆妈,您错了,褚辰当年相当于入赘,您不知道吗?就连昭昭都跟我姓,您是文化人,肯定知道赘婿在家庭里的地位,那就是没地位!”

褚辰差点没被邱秋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逗得笑出声。

“姆妈,说起不尊老人,我还真该点点您,您看奶奶生病住院那么多天,您别说端茶倒水陪护在前了,探望都没几次吧?我和褚辰回来,匆忙慌地赶到医院,哎哟,可怜啊,老太太生养了仨,大伯咱就不说了,那是烈士,敬在心里的人物。二姑,断了关系,咱也不提了。您和爹爹呢,可还活得好好的,也养着一窝孩子,竟没一个守在身边?”

“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您跟我说‘不尊老人’,这话您咋讲出口的,对你和爹爹来说,它不是明摆着的一个笑话吗?”

“听说您是中学的英语教师,教书育人,不该先正自身吗?您自身都不正,便来教孩子,家长、学校咋放心了……”

谢曼凝白眼一翻,身子软软地往下秃噜。

褚辰慌忙去扶。

邱秋精神一震,喝了声:“我来!”

说罢,拿出针包,“刷”一下抖开,长长的一条铺过圆桌面,邱秋伸手取了根锥子似的长针,咧嘴一笑,“嘿嘿,这针,我终于派上用场了!”

灯光下,那么粗那么长的银针闪着冰冷的光泽,一步步朝谢曼凝靠近,不等邱秋对着人中扎下,谢曼凝“嘤咛”一声,醒了。

“我、我怎么了?”

邱秋伸手覆在她腕上,张嘴便道:“身虚体乏,心情郁结,不是大问题。平时没事别端着,也别嘤嘤哭、动不动就装晕,多跑跑动动,保您长命百岁。”

谢曼凝气得捶胸,指着邱秋说不出话来,她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四娶的这乡下妇,是块滚刀肉。

邱秋收回覆在她腕上的手,灿然一笑,坐回原位,把玩着手中的银针,“姆妈,我挺好奇的,您和爹爹今日如何待奶奶,大哥、五弟、六妹可都看着呢,他们的反应,您是不是挺满意?您和爹爹的凉薄,他们看在眼里,也跟着有样学样。那您有没有想过日后有一天您和爹爹生病住院了,谁来照顾,指望他们吗?”

“要不我们来试试……”邱秋突然一脸兴奋地举着银针,探身凑近谢曼凝道,“我医术还行,保证一针下去,让您在床上躺半月。”

谢曼凝吓得身子猛然往后一仰,带得椅子朝后摔去,邱秋伸手一把拉住她,褚辰快步过去,将人扶稳。

邱秋松开手,举着银针不死心道:“您真的不要试试吗?”

“滚!”谢曼凝一把甩开褚辰,崩溃大吼:“你们给我滚出去——”

邱秋朝褚辰耸耸肩,好像玩大发了,“行啊,我们走,不过,有一件事,您得告诉我,小六的工作,是叶家主动安排的,还是您找上门求的?”

“我没上门,我只是打了通电话。”谢曼凝理了理头发,看着褚辰扯了下唇,“没想到,你的人情还挺好用。”

褚辰冷了脸:“只此一次。再有下次,不管是小六,还是小五、大哥、老三,怎么得来的,我会让它怎么还回去!”

谢曼凝脸一僵,她还想让叶军长把小五安排进大厂,帮老大调一下工作呢,“他们是你哥你弟你妹……”

邱秋收起银针,闲闲道:“奶奶还是爹爹的姆妈,您的婆婆呢。”

褚辰扶着邱秋向外走道:“我明天去趟部队,跟叶叔叶婶把事说清楚。”

“老四,你敢!”

褚辰没理,扶着邱秋小心地步下楼梯。

“老四,你要是敢去,”谢曼凝追到楼梯口,吼道,“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邱秋诧异地停下脚步,转身笑道:“还有这样的好事!您可要说话算话。褚辰,赶紧地,别等明天了,现在就去军区……”

褚辰怕人在楼梯上不老实,摔了、碰了、扭了,弯腰把邱秋抱起来,快步下楼,转身穿过灶坡间,出了9号楼。

“走吧,去图书馆。”褚辰安抚地拍拍挣扎着往后看的妻子。

没看到婆婆震惊后的表情,邱秋甚是遗憾地拍了拍抱皱的衣服:“是得去一趟,跟你爹把话说清楚。家里闹成这样,他还能安心地上班,我也是服了!”

“他以前不这样。”褚辰回忆道,“司法机构没受冲击之前,他开着事务所,一副精英派头,穿西装、打领带,出门有车,来往有客,笑容和善,为人霍达,精气神十足。”

见了人,邱秋才知道褚辰为何觉得他爹没精气神、颓废了。

五十岁的人,看着像六十岁,背已弯,白头发看上去比老太太都多。

人是儒雅的,削瘦的,衣着干净整洁,说话轻声慢语、有理有据,就是眼里没光,懒洋洋的,对什么都失了兴趣。——邱秋却得出了“对外界反应迟钝”这个信息。

好似游走在生活之外,又似受惊的家雀,稍大一点的声音,都能让他的身体本能地瑟缩下,手指抖动起来。

“创伤后应激障碍!”邱秋脑中闪过省城的王院长跟她提过的一个心理名词。

三人坐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面前摆着三杯白开水。

褚辰在跟他爹说话,说二姐结婚离婚,孙家的人品、孙建国的能力。

褚锦生听着,半晌不言。

“您没什么要说的吗?当年,二姐下乡,虽是自愿,却多少也有大哥的因素在,如今她回来了,不求你们补偿,好好待之,不难吧?”

褚锦生端起杯子,抿了口水,目光淡淡扫过对面的小夫妻,转向窗外:“你阿奶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少奶奶有自己的生活,看电影、听曲、打牌、逛街、参加慈善晚会、朋友聚会、出门旅游,唯独给孩子的时间少之又少,我是保姆带大的。”

“每天最多能见她两次,早饭一次,午饭一次,很多时候,早晨的餐桌上也是见不到人的,她起的晚,中午,我也有可能是在学校吃食堂,你能想象吗,有时一周我也见不到她两面。”

“她有爱。百姓爱长子,她的爱给了大哥,同为女子,她自小在家不受待见,所以,对你二姑,亦有一副慈母心肠。”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却万分厌恶这样的家庭氛围,可当有一天我成了父亲,才发现,那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

“如你爷爷一样,我会不自觉地对你大哥投入全部的心力,你三哥……看到他,我又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对你二姐,我会下意识地忽视……某些方面,她太像你奶奶了。”

褚辰第一次听爹爹说这些,一时竟是无言。

“去年我从农场回来,第一次跟你奶奶这么亲密这么近距离地相处着,有欣喜,有钦慕,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想亲近,却发现,她从住进宜兴坊的那刻,就防备着我们。多可笑,”褚锦生轻笑着摇了摇头,眼里有水光闪过,“防备我们要她手里的钱,她的首饰,她的房……”

“就这样吧,一切如她所愿!”褚锦生起身,“小六的事,是我和你姆妈做事欠妥,日后不会了。”

“照顾好她!”说罢,人已转身离开。

邱秋端起杯子喝水,不知该说什么。

要走时,褚锦生让人送来两套《西游记》小人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