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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重逢 顾长渊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

陆棠终于回来的时候, 山里的海棠花期已近尾声。天光朗朗,万里无云,天幕辽远而澄澈, 像极了她离开那日的样子。山风吹过,落英缤纷,漫山遍野的嫣红随风飘落, 洒满了蜿蜒山路, 铺上石阶,也悄然落在守在山门前那一众人的肩头袖角。

顾长渊静坐在人群之中, 披着一件黑色宽披风,薄毯覆膝, 左手虚虚扶在轮椅上,身姿端正, 目光穿越人群静静地落向山下的小路。

不多时,视线尽头忽有尘土翻卷而起,十数骑快马自林道深处破风而来,蹄声如鼓。

他微微眯起眼, 静静地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从模糊的远方踏风而归。她的速度极快,尘沙纷飞间, 鬓角的碎发随风扬起, 在烈日映照的下, 她的轮廓在顾长渊的眼睛里一点点愈发清晰起来,如同墨色勾勒的画卷之上, 被浓彩缓缓晕染出一抹灼灼海棠红。

她越来越近了。

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陆棠骑姿沉稳,身形挺拔,在颠簸的马背上依旧稳如磐石。绛红的骑装贴合着她的身体, 勾勒出一身利落干练的线条。由于常年习武的缘故,她的身形修长,腰肢柔韧,双腿劲瘦匀称。佩刀悬于腰间,刀鞘随马步轻晃,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风霜给她的脸上添了一层健康的红晕,那张脸上的五官不算柔美,却极干净明朗,微扬的眉峰下,一双眼睛亮得仿佛盛着天高水远、山川万里,流光潋滟,动人心魄。

她翻身下马,单手握缰,脚尖轻点便已稳稳落地,动作干脆利落。身侧的尘烟尚未散尽,目光便已在第一时间落到了顾长渊身上,那一眼没有言语,却将归途上的挂念、奔波、牵系尽数写在眼底。

不过她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确认他安好,便很快收回目光,视线一转,落向山寨众人,语气一如往常那样简明爽朗:“都站在这里迎接我作甚?不是该各司其职?山寨这几日可有大事?”

霍云拱手迎上,神色里带着亲切的笑意:“寨主一路风尘仆仆,还是先进寨歇息一会儿吧,军务之事,待稍后再议不迟。”

陆棠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亦是带笑,语气却不失沉稳:“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霍叔辛苦了。”她略微收敛神色,目光沉静,“情况如何?”

霍云敛了笑意,拱手回禀:“一切如常。只是这段时间来了几拨新客,听闻十里长山广招能人异士,现已入山,正在逐一查验身份来历。”

陆棠微一点头,眉眼之间多了一分审慎:“稍后议事厅再详谈,霍叔,你先去安排。” 她话锋一转,视线已落在不远处的赵恒与顾野身上,语气清简利落:“军务可还照常推进?”

赵恒闻声上前一步,拱手应声:“顾先生坐镇,军中操演有序,演阵按时完成,无一日懈怠。”

她听罢轻轻一笑,眼中多了一丝放松:“那便好。”

众人围绕着她,一一回禀着山寨这些时日的情况。她边走边听,时而点头,时而给予指示,偶尔也停下脚步与老兄弟们开上两句玩笑,一言一句间,将一众人心重新拢于掌中。她就像一阵山风归来,自然、迅捷、不着痕迹,却又不容忽视。一切就像是船舵终于归位,风帆张紧,十里长山终于再次有了方向,有了主心骨。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听她清亮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听她重新接掌山寨事务的利落调度,看着她身上的绛红色骑装,在阳光下被镀上锋锐的光泽。她站在人群中央,逆光而立,剪影修长挺拔,,如同岁月亲手打磨出的一柄锋刃,温和厚重却不失锋芒。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久分离。

顾长渊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他们竟然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

而她,也已在时光与风浪中,悄然长成了。

议事厅中的人一直到黄昏时分才渐渐散去,整个厅堂终于归于沉寂。窗棂微微敞开,山风穿堂而过,卷着残存的海棠花瓣,在地面悄然打转,花瓣旋舞片刻,又静静坠落。

顾长渊等在轮椅里,听着最后一人的脚步声缓缓远去,目光微微一动。随后便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稳稳朝他走来。

她走到他身前,弯下腰,熟练地解开他腰上的束带,顺手帮他揉了揉僵硬的右肩。然后,蹲下身缓缓扶住他,声音温柔:“慢点,我扶你站起来歇一会儿。”

她托着他的右臂帮他环住自己的肩膀,扶住他腋下,轻轻一带,引导着他缓缓起身。他的平衡感依旧不稳,右腿瘫软,左腿虚弱,整个人几乎都压在了她的支撑之上。而她毫不迟疑的稳稳扶住了他。她站得笔直,双臂环绕住他的腰,小心地替他整理好双腿的姿势,将他轻轻地贴近自己。然后,微微偏头,收紧手臂,慢慢地,深深地抱住了他。

她最喜欢这样抱着他。

她的手掌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细微起伏的呼吸,耳朵贴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缓慢却有力的心跳,闭了闭眼。鼻尖贴着他颈侧的衣襟,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令她心头多日的焦躁倏然落定,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安心。

“你又瘦了。” 她嗓音低沉,带着一点责备。

顾长渊听见这话,忍不住轻笑:“我若胖了,你岂不是要嫌我练兵不积极?”

陆棠闷哼一声,微微收紧手臂,将人更紧地扣进怀里,声音低柔,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你回信不积极。”

顾长渊抬手,指尖轻点了点她肩膀,语气里透着笑意:“你每封信都比我的军报厚,沿途鸡毛蒜皮的事全写一遍,我哪里赶得上?”

她抬起眼,目光中透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威胁:“所以呢?”

“所以,” 顾长渊低头,眼神温柔得几近沉醉,声音也温软了几分, “以后不敢了。”

陆棠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肩上,细细同他说起她沿途的见闻,跟他分享她这一路上的艰难与委屈——讲她如何应对赵颂的试探,如何在谈判桌上周旋,如何斡旋南境局势,如何让自己一次次全身而退。

顾长渊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时不时点头,偶尔低声笑着调侃她几句,也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光,听着她在他耳边轻声诉说着这一段分别的日子。

直到最后,陆棠停了下来,轻轻抬头,看向他的眼睛,眸光微微闪动,嗓音低柔:“顾长渊,我回来了。”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嗓音低哑,却温柔至极:“欢迎回来,陆棠。”他顿了顿,缓缓抬起左手,轻轻覆在她的后背上。然后,低声补了一句,嗓音轻柔得像是落在黄昏山林间的一阵晚风:“我很想你。”

山寨的夜色悄然降临,窗外的天幕被晚霞染得酡红。余晖洒进厅中,将他们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第52章 抉择 各位,这一局我们必须赌。否则,……

有陆峥绝不归顺的遗志在前, 陆棠向山寨众人坦承自己的打算时,议事厅中一片哗然。

“寨主,这怎么行?” 三长老猛地拍案而起, 声如洪钟,满脸通红,“老寨主当年说过, 十里长山只守山河, 不入庙堂!他才走多久,你就把这话忘了?”

“燕北川虽有雄才, 可如今天下尚未可知,我们就这样选边站了?这不是拿全寨人的命去赌一个空名!”

“说到底, 燕北川又不是皇室正统,言不正则名不顺, 名不顺则事不成——这决策未免太草率了些。”

“齐帝虽腐,可终归是天命所归。若将来王朝中兴,我们岂不是自绝于天下?”

厅中众声汹涌,年长的几位长老神色各异, 年轻一辈虽多有热血者,却也不乏有人眉头紧锁,低声与身边人交头接耳, 眼中闪过犹疑之色。众声交错翻涌, 如锅中沸水, 掺杂着惊惧、愤懑、不安与动摇,愈煮愈烈。

而陆棠, 始终静静站在堂中,背脊笔直,神情沉定。

她不急不缓地等着, 等所有的怒声、质问、犹豫都被一一抛出,等到厅内喧哗渐息,众人气尽声落,才终于缓缓开口,嗓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铿锵:“诸位,当年我父亲未曾低头,是因为那时他可以不低头。可今日的十里长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厅堂霎时一静,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她。

她走向墙边的山河图,抬手,指尖落在十里长山周边的山势上:“四境动荡,南有李肃,西有赵颂,北境铁骑已越封州,而我们占据的不过一隅之地。”

她回身环顾四周,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我们可以继续等。但谁能保证,等来的不是一场灭顶之灾?”

有人忍不住低声争辩:“可我们山险路绝,又非孤城,守上十年也非难事。”

陆棠转头看他,声音冷静:“守不守得住,取决于来的是谁。当年魏承骁带的是残兵游勇,我们尚可抵挡。可若来的是一个统一朝廷的正规军,背后有四海粮草、人心正统——你拿什么守?”

这句话出口,厅中一时无言。

陆棠语声稍缓,却更为沉着:“当年我父亲能够以一己之力创立十里长山,齐朝已朽,朝纲不振。可若下一个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崛起,又有哪个皇帝能容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称王称霸?你们是觉得别人永远看不见我们,还是觉得这山够高,能挡一世天命?” 这番话,不疾不徐,却直指要害。厅中几名的统领交换了一下眼色,神情已经不复先前的激愤。

陆棠停了一息,再开口时语调更为坚定:“如今之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乱局未定,搏一个未来。”

她转身缓步回到主位前,不疾不徐地继续道:“燕北川,我已亲自见过。他治军严明,不藏私,不重门第,麾下强将如云,能臣辈出。南有江南商贾归附,北有河中水师效命。他如今缺的,不过是一个立场——一面旌旗,一份象征正义与人心的归附。”

“而我们,正好能给。”

她的目光如刀锋般掠过厅堂每一个人:“各位,这一局我们必须赌。否则,终有一日,别人的铁骑将会替我们做出选择。”

厅堂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陆棠等了等,又看着众人,嗓音平稳:“或者说——你们之中,有谁还有更好的法子?”

这一声,沉如金石,落地生响。

半晌,角落中有人轻咳一声,缓缓起身,语气里夹着几分不服,也有几分感慨:“寨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这些老骨头,听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可你既然早已定下,何必又摆出同我们商量的样子?我老季,怕的是这个?”

陆棠的神色里带上尊重之意,话中之意却未退半步:“季叔,你是寨中老人,我尊你一句。可我今日摆在这里的,不是虚情假意的询问——是要大家看清楚,这一步若踏出去,就不能再回头。”

她缓声继续:“你们说得没错,这是一场赌,赢了,自有封地爵位;输了,就马革裹尸。十里长山不讲一言堂,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愿与我同行者,咱们同上同下;若有不愿者,也可留在山中,守你们愿守的东西,我们会守到底,直到……守不住为止。”

这一刻,整个厅堂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面面相觑,却再无人开口。

片刻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霍云终于动了。

他缓缓起身,望着厅中静默的人群,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声开口:“寨主,你既已决意,那老霍——便与您站在一处。”

言罢,他转过身来,缓缓扫过仍带犹疑神色的长老与头领:“诸位兄弟,我霍云誓死随寨主同行。你们若尚有异议,现在便说;可若已定下,这条路便再无回头的可能,我们一同全力以赴。”

这句话,像是一锤定音,敲定了众人的立场,也斩断了所有拖延和观望的余地。

短暂的沉默之后,终有数人低声开口,随后回应如星火燎原,声音愈聚愈齐。一道道身影走上前来,众人一一抱拳躬身,声音由低转高,终汇成一句:“谨遵寨主号令!”

陆棠立于主位之前,望着这一幕,神色无喜无悲,唯有眸光深处,一点沉沉的光亮微微晃动。她微微点头,环视一圈众人,声音平稳:“既如此——从今日起,清点子弟兵,筹备兵甲粮饷,整军备战。”

这一声落下,似有风自堂外而入,拂过案上的山河图,卷起图角轻轻一扬,翻飞之间,仿若旌旗猎猎。

她的声音在厅中回荡,干脆沉稳,宛若斧钺一击,斩断旧局,划开新章,十里长山几十年来最重要的一道分水岭就此落定。

自此,十里长山,正式归入燕旗。

在众人面前,陆棠果决自信。她力排众议,定下大计,令山寨清点兵力,整顿粮草,筹备兵甲弓弩,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做好万全准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从容如常,没有半分动摇。可当议事厅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喧嚣骤然远去,山风扑面而来,她才猛然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力气,只剩一副支撑已久的壳。

她转身,踏入夜色,穿过洒满月色的回廊,推开顾长渊院门。

屋内灯火未熄,静谧温暖。顾长渊靠坐在软枕上,面前摊着棋盘,正与自己对弈。黑白棋子错落其间,局势已入胶着。他听见门响,指间一顿,随即抬眸朝她望来,眸色沉静如夜。

陆棠站在门口,看着他,也看着那盘久未落子的残局。她来的时候还未完全从“决策者”的身份中抽离,步履匆匆,脚下生风,可推门一刻,暖光扑面而来,她看见他静静坐在那里,不急不问,只等她走近,等她开口。她忽然觉得心口闷了一下,有一根绷得太紧的弦,终于松动了。

她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我能靠着你歇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棋盘递给她,看着她把它稳稳放在一旁,然后任她靠近,躺到他身侧,手覆在眼上,像是真的睡过去了。

屋中一时无声,唯有灯火微微跳动。

良久,陆棠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是一片叶子,在这寂静的夜色里随风而落:“……如我们所料,霍叔还是帮了我。”她蜷起一条腿,嗓音微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意,“今天,他们又一次向我效忠了。”

她靠着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淡淡地平铺直叙下去:“我接受得很平静,可我知道——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也许回不来了。”

顾长渊没有立刻回应。他听得出她话语中的重量,也明白她为何此刻来见他,他知道,她需要休息。他静静听着,直到沉默渐深,才低声开口:“你带他们走入这乱局,博的是未来。你在做正确的决定。”

陆棠的指尖一顿,掌心微凉。

“可那是很多条命。” 她仰面躺着,看着眼前的床幔,声音发涩,微微颤着,“我不可能带着所有人回来。”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战争的残酷,乱世的无情,在这一刻,她终于正视了这个事实。

她做出了抉择,带着十里长山踏入风暴之中,可她仍然害怕。若局势有变,她将亲手断送他们所有人的归途。这是她至今为止,最艰难的一次决策。烛火摇曳,映照着她眉宇间罕见的迟疑。她一向无所畏惧,可这一次,她的肩膀上担着的是整座山寨,一万子弟兵的生死。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重量。

顾长渊依旧静静地听着。他太清楚这种感觉了——这种身处漩涡之中,左右权衡,终究不得不做出取舍的疼痛。他曾经也站在过这样的地方。

于是他缓缓抬起左手,轻轻覆上她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声音低沉而有力:“陆棠,你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

陆棠没有应声。

“你为他们筹得最好的弓弩、最好的战马。” 顾长渊看着她声音的方向,语气温和而笃定,“淮西财力支撑,兵甲齐备。他们知道为何而战,也知道自己在跟随怎样的首领。”

“你不是送他们赴死。” 他一字一顿,“是带他们去求生。”

“你要相信他们。也要相信你自己。”

陆棠指尖微微收紧,掌心传来一点滚烫的热度。她缓缓转身,将头埋进他肩膀,像是在那熟悉的气息中找到了片刻的喘息。

良久,她轻声吐气,低低道了一句:“……可惜,我们又要分别了。”

夜风拂过,卷起窗棂外飘落的树叶,带起细细簌簌的声响,像是一声柔软的叹息,飘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指之间。

顾长渊望着她,忽然勉力转身,伸手将她彻底拥入怀里,左手抚上她的发丝,轻轻揉了揉,像是许多年前她年少时那样。他的声音很轻,不动声色地承诺:“还早着呢。还有很多时间。”

“我会等你回来。”

这年十月,燕北川终于等到了中原战乱不休、军阀混战,打成一锅粥的时机,竖起了反旗,以“燕”为国号,正式踏入争霸天下的棋局。他的旗帜一立,江南、河中各地纷纷响应,一时间声势浩大。而这当中最令人震动的,是十里长山的加入。

这座曾被视作江湖与庙堂之间分水岭的山寨,自建寨以来,始终独立于朝堂之外。陆峥一生行侠仗义,刀锋所至,江湖敬服。他未曾臣服过任何朝廷,即便是齐朝,也无法让他低头。可如今,他的女儿——陆棠,却率领十里长山的子弟兵,站在了燕王的阵营之中。

十里长山也很快迎来了它诞生以来最重要的一次出征。

山风猎猎,旌旗翻飞,沉沉鼓声,似雷霆滚滚,震彻云霄。漫山遍野的铁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寒光交错,映照着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士。

陆棠身披银甲,立于高台之上,目光沉稳如炬,俯瞰着整齐列阵的战士,肩背挺拔,腰悬佩刀,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她迎着一道道炽热坚定的眼神,缓缓开口:“十里长山的兄弟们!”

她的声音穿透风声,浑厚而有力,回荡在山谷之间,重重撞进每一个人的胸膛。

“今日,我们踏入乱世,不是为了苟且偷安,而是为了十里长山的未来!” 她抬起手,抽出腰间长刀,寒光逼人,直指长空。“自开山立寨至今,我们从未屈膝,亦未曾被任何势力奴役!今日,我们踏出这座山,不是为了臣服,不是为了替人作嫁衣,而是为了自己。我们要在这乱世中杀出一条路,夺下一席之地!”

她的嗓音愈发高昂,如战鼓催征,气势如虹——“我们行走江湖,求的是义,守的是信!今朝出征,不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生路——为了这片山河间不灭的薪火!”

“今日一战,若生,还乡!若死——” 她略顿,眸光凌厉,掠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的无所畏惧的面庞: “——黄沙埋骨,亦无悔!”

“无悔!” 万千战士齐声呐喊,声震山林,响彻云霄。

顾长渊坐在轮椅里,望着她立于高台之上,银甲耀日,刀光凛冽,衬得她仿佛烈焰中即将振翅的凤凰。她站在风里,目光不移,背脊笔直,像一柄真正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誓要在这乱世之中劈开一条血路,为十里长山杀出一个明日。

鼓声再响,战马嘶鸣。

山门洞开,铁骑如潮,蹄声隆隆,踏破尘埃,奔赴战场。

十里长山,在这一天,正式踏入了乱世烽火之中。

第53章 史书里的浪漫叙事下,乱世是……

此后的岁月, 是漫长的战争,是连绵不绝的厮杀,是一城又一城的争夺。

史书里的浪漫叙事下, 乱世是群雄逐鹿、风云激荡的燃情岁月,可那些文字,承载不了战场上的血肉横飞, 也刻画不出旷野间横陈的累累白骨。乱世落到真正的人间, 是鲜血浸透泥土,是烽火吞噬大地, 是人命如草芥,一将功成万骨枯。

陆棠率领的十里长山子弟兵, 凭借独特的强弩战术,在燕王麾下迅速崭露头角, 成为最精锐的队伍之一。他们开战时弓弩细密如织,破阵时势若雷霆,退守时固若金汤,阵型严整、攻守有度, 令敌人闻之色变。折损相较于其他队伍,亦不算惨烈。

可她身边的人依旧换了一波又一波。

那些昨日并肩作战的兄弟,那些一同围坐在篝火旁笑谈风生的人, 那些拍着胸膛说“此战之后痛饮三杯”的将士, 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血泊里, 化为尘土,永远地留在了某座不知名的山谷里, 某片染透血的黄沙上。

起初,陆棠会在每一场战后亲自巡视战场,辨认尸首, 登记名册,将战死兄弟的佩刀擦净、遗物封妥,亲手为每具尸体盖上白布,拈香默哀。

可后来,死得人太多了。尸体来不及一一收敛,只能统一推入火堆焚烧,或就地挖坑掩埋。

她不再有力气,也没有时间。一场场恶战打下来,陆棠渐渐不再过问每一人的名字,如非必要也不再踏入战后的清理区域。偶有士卒小声念叨阵亡名册,她听着听着,便沉默地侧过脸去。她依旧与顾长渊书信往来,只是越来越少提及“十里长山”,笔下再没有“回去之后要重修寨门” “要教小姜学弓” 之类的闲言碎语,没有篝火、没有山风、没有旧人。没有未来。

她的神态日渐冷淡,动作愈发狠厉,决策也愈发果绝。

起初,她在夜袭前尚会耳提面命:“缴刀者不杀,不许辱尸。”

战到后来,出发前只留下短短一句:“动作快点,别留后患。”

她像是把所有的情感都藏了起来,将疼惜、悲悯、哀恸、软弱统统压入心底。然后用越来越缜密的指挥、越来越精纯的刀术、越来越不近人情的命令,把自己一点点铸成一柄利刃,随即继续奔赴下一个战场。

所幸,顾长渊此前的谋划,加上与赵颂的联盟,将李肃牢牢限制在南境,他们并未陷入两面作战的窘境。

而随着战线北推,时间越久,中原的民心越是倾向燕王——最初,是十里长山的义旗,是陆峥遗泽的号召。可时间一长,燕北川治下军纪严明,兵丁不扰百姓,有淮西的财力为其后盾,辖地亦不需要征收沉重的苛捐杂税。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看得见谁在烧杀抢掠,也看得见谁在肃清积弊、整饬世道,尝试在这废墟上,铺出一条生路。

于是,这一场一场的仗打下来,来投奔的人反而越来越多,逃兵归顺、起义军归附、流民请愿纳籍……燕北川的势力越发稳固。陆棠的名号也愈加响亮。

霍云病重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陆棠有一瞬间只觉得陌生。那两个字写在密信最末,一笔一划四平八稳,却又像是从某个遥远的时间缝隙里忽然跃出的,撞得她心头一空。

她怔了片刻,才恍惚想起,这些年,霍云一直坐镇山寨。起初他也曾亲自押送粮草物资,陪她在前线待过几日。可后来,他年纪大了,腿脚慢了,山路一走便喘,骑马奔波也吃不消,她便劝他留在寨中主持后方,不再北上。再后来,战事频仍,她转战四方,守攻不歇,竟真如信中所说——已有两年多未再回过十里长山。

两年,她竟一次也没回去。

她依稀记得霍云那张总带笑意的脸,记得他在众人七嘴八舌时一锤定音的威望,记得他送她出征前说:“老霍我在这儿,你放心。”

她确实放心了,也确实把这份心放得太久。

直到现在,密信送至手中,她才骤然意识到——她许久未曾听人提起他的名字,更久未曾想起他的模样。这些时日,她习惯了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也习惯了将“身后之事”交给霍叔和顾长渊。粮道畅通,兵械齐备,调令有序,信件如常,她便安之若素,从不细问。

而如今,她不能不回去了。

不仅是出于情义——那是她最早跟随父亲时便敬重的长辈,是她接掌山寨初年无数次替她稳住局面的主心骨;更重要的是,山中运转至此全赖他调度统筹,他一旦无法主事,人心浮动之下,局势便极易生变。

她必须亲自回去。稳定大局人心,也重新挑定一个能接得住这份责任的人。

陆棠缓缓将信纸拢在掌心,久久未语。直到风从帐外吹入,掀动了案上的军图,才抬起头来,语声平稳如常:“去发调令,把防务暂交林枢。明日辰时,我启程回山。”

顿了顿,她又道:“不必张扬,调三十骑随行即可。”

她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一如往日。只是等到命令一一下达,她低头折信时,指尖却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花了很久才将那张薄薄的纸笺整齐收好。

从十里长山到如今的驻地,这条路陆棠走了两年,归途却只用了短短半月。马踏飞雪,一路疾驰。越往南走,沿途的风物便越发熟悉起来。那些曾无数次经过的小村庄、小渡口、山崖旁被风吹斜的松树,都依稀如昨。

她的脚步,却在这熟悉中,愈发沉了下来。十里长山还会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吗?那些她带出去的人,如今一个个留在了外头,化作战报上的名字。剩下的人,还会接纳她吗?那座她离开得太久的寨门,还会为她重新打开吗?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多想。

直到那道山门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已渗出一层薄汗。

山门如旧。青石砌墙,朱漆剥落,“十里长山”四字已有些斑驳,却仍旧峻峭遒劲。她隔着山风望了一眼,眼中一阵恍惚,仿佛又看见少年时跟在师兄师姐身后下山采买归来的自己。

山门前等她的人,是霍云的小孙子,霍安。

那是她小时候见过的孩子,如今再看,少年模样已不在,身量修长,神色沉稳,眉目间竟隐隐有几分霍云的影子。

他见到陆棠,立于原地,肃然行礼。没有多言寒暄,只低声道:“寨主,祖父听说您要回来,一直在挂念着,让我来迎您。”

陆棠点了点头,嗓音微哑:“他……还好吗?”

“前些日子病得急,昏了两天两夜,连话都说不清,” 霍安顿了顿,目光轻垂, “好在熬过来了。大夫说命是保住了,只是年纪大了,病去如抽丝,人还虚着。”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这两天人醒得勤了,唠唠叨叨地催着我们写信告诉您,却又总追问人是不是快到了。”

陆棠抿了抿唇,轻轻攥紧了马缰。

霍安转身在前引路,她翻身下马,一步步跟着他往山中走去。

山路幽深,落叶覆地,鸟声清远。那年她带着大家誓师出山时意气风发,脚下生风,如今归来却觉得几乎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山风扑面而来,夹着旧时的味道,山中暮鼓声自高处传来,低缓沉沉,一声声落进耳中,像是召唤,也像是一句句无言的质问。

她跟着霍安一路长驱直入,穿过两道院门,径直入了内堂。

屋内炭火温暖,榻上的人尚在沉睡,呼吸轻浅,几不可闻。陆棠一眼望去,只觉得胸口一滞。记忆中的霍云,身形魁伟,声音洪亮,稳如磐石;可如今,那张脸已瘦削嶙峋,鬓发花白,连眉骨都显得稀薄。

她怔立片刻,霍安欲上前将祖父唤醒,却被她轻轻抬手制止了。她在床前坐下,静静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唷,真回来了。” 他咧了咧嘴角,声音发虚,却仍旧带着那点熟悉的调侃。

陆棠靠近几分,坐在床边,轻声道:“回来了。”

“多大点事,也值得你亲自跑这一趟?” 他哼了一声,眼角微微发红,“这群小子大惊小怪,净是没事找事。” 他话虽带笑,可声音已不似往昔那般中气十足,语尾发虚,气息断断续续。

“听说您昏了两日,这还不是大事?”

“死不了,” 霍云摆摆手,嘴角勉强上扬, “大夫都说了,命硬得很,哪那么容易倒。”

说完,他微微喘了几口气,像是缓了一缓,才将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你回来……前线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事,” 陆棠答得很稳, “最近几处交锋都在掌控内,整体安稳,林枢带得住。” 她简略地将近来战况挑重点讲了,平铺直叙,既不避重就轻,也未添油加醋。

“棠丫头……你不容易啊。一个女娃娃,撑到现在……这年头,又苦又险。” 她没有说,霍叔却听懂了。

“这一路还顺利吗?”

“嗯,没什么事。”

“回来也好。” 霍云微一颔首,眼神柔了些:“歇歇吧。你在外面转太久了,早该歇一歇。林枢那帮小子,也该学着独当一面了。不能总仗着你在,就什么都靠着你。”

“是。” 陆棠低声应了一句。

霍云咳了两声,声音略哑,侧过头靠在枕上,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又转回来:“你……是不是也好久没见小顾了?”

陆棠微怔,抬眼看他,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那小子……也不容易。你啊,这回既然回来了,也别忙着什么事都先自己扛起来。也记得,抽空去见见人家。”

陆棠在床前静静垂眸,片刻,才低声道:“我会的。”

霍云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像是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眼角的纹路在炉火光中铺开,轻轻合上眼,靠在枕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第54章 山河未定,世事仍旧翻涌,但……

看霍云无恙, 陆棠心里悬着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屋内炉火还温着,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老人, 目光柔软,随后转身离开。

正如霍云所说,她回来的消息尚未传开, 山寨里的事务一时还未找上门来。她没有直接折回前院, 而是顺着一条幽静的小路,朝顾长渊的院子走去。

风穿过松枝, 轻轻卷起石阶边的落叶。

陆棠一路无声,步履沉稳, 心却悬着。她怕在半道上遇见人,尤其是那些熟悉的叔伯阿姨——他们的儿子, 丈夫,随她出征,如今却未能归来。

她怕看见他们的眼神,怕那些沉默里比责难更沉重的凝视, 也怕自己站在他们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好在, 这一路都很安静。

风大, 山中人少。山路尽头没有脚步声, 只有两只黄犬卧在檐下,懒懒地晒着最后一点阳光。见她走近, 也只是懒懒地抬眼看了一眼,随后又合上眼,趴了回去。

等到陆棠在顾长渊院前站定时, 天光已悄然变薄。

院门虚掩,竹影斜落,小道干净如昔,门扉上木纹微微发白,像被岁月细细摩挲过的旧时光的纹路。

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顾长渊了。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还穿不穿那身惯常的浅灰素衣?说话时神色是不是还是那般淡淡的?他站着的时候,是不是更稳了?又或者…眼神里,是不是也多了些她不认识的东西?

她站在门外,指尖轻贴在那扇木门上,掌心微凉,像贴在一层旧梦之上,低着头,心里像是骤然停了一拍。

那一刻,山林寂静,陆棠听见了自己略带迟滞的呼吸声。

没想到没等到她没有用力去推,院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妇人,低眉顺眼,手里还抱着一件旧衣服。眼眶有些红,像是刚哭过,脸上却并没有太多悲苦的神色,反而隐隐透着一丝安定与满意。陆棠认得,是阿牛的遗孀。

她一抬头,看见陆棠站在门外,微微一怔。眸色轻动,却也很快回过神来,眉眼温和,朝她微微福身,轻声唤道:“寨主。”

陆棠微微点头,嘴唇动了动,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她也并未多言。礼数周到却不拘谨,行过礼后,便绕过她,将怀里的衣物叠好,放入门边的竹篮中,又提了帕子拢了拢风中散乱的鬓发,转身顺着来路慢慢走远,步伐从容,背影干净利落。

陆棠心中一动,顺着打开的门步入院中,脚步不自觉放得很轻。

小院子与她记忆中并无太大不同,旧木窗、青石砖、屋檐下的竹竿还挂着风干的药草,只是少了从前的冷清,多了些人声。

院中天光柔和,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木桌,几张小凳围在两侧,三三两两站着好几拨人,有的拿着纸笔,有的抱着一包衣物,低声商量着什么。

顾长渊坐在桌旁的轮椅里,身姿笔挺,正低头写字,眉眼沉静,神情专注。他一边落笔,一边与旁边的裴朗媳妇低声交谈,神色温和,时不时点点头。

院里人多,他侧对着门,一时竟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反倒是靠近门边的大勇嫂子最先看见了她。她一眼认出了陆棠,怔了一瞬,眼底情绪翻涌,随即挤出一抹笑来,压低声音唤道:“哎呀……寨主回来了?”

陆棠被唤得一怔,回神时已有几人望来,于是只得轻轻颔首,语气略低:“嗯……我来看看。”

大勇嫂子快步迎了两步,手中还握着件素衣。她看着陆棠,嘴角动了动,话没说出口,眼底却已悄然泛红了,片刻后才轻声道:“您回来,是来参加寒衣祭的?”

陆棠一时间有些懵,但没有多问,只顺着她的话应道:“是呀……这些年,我都没赶上。”

大勇嫂子听了这话,轻轻“唉”了一声,低头抹了抹眼角:“也难怪,外头那么乱……这世道,走的人太多,家里人总得有个念想。”

她说着,将手里的东西展开一点,语气缓了些:“是顾先生想出来的法子。他说衣是情,让我们亲手缝一件单衣,写上想说的话,烧给天上的人。”

“寨里识字的人没几个,这不,大家都来找他写。” 她指了指院中等候的几人,声音顿了顿,又像是解释,又像是在缓解什么。

陆棠低头看了眼她手中的衣服,笔迹工整清秀,末尾写着:“……下回再见你,别忘了穿厚点。” 一句寻常不过的关照,却像一针一线,密密缝进人心深处。

她一时没说话,喉间微微发紧。

大勇嫂子却似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低头盯着那片衣襟看了片刻,忽而轻轻笑了,抬手擦了擦眼角。“您回来也好,真的好。” 她声音不大,笑意里藏着一丝颤意,“这些年我们母子,寨里从来没亏待过,日子是苦了点,可没断过口粮。顾先生都跟我们说了,我们都知道您难,也从没怪过您。”

说着,她伸手拉了拉陆棠的袖子,像是想转开话题,又像是下意识寻求一种熟稔的支撑。“你别说,顾先生写得是真好。” 她轻声笑着,眼圈却仍是红的,“跟做法事的不一样,像是……真把你心里那些话,全给掏出来了。”

陆棠轻轻点了点头,视线又悄悄越过她,落在院中那个沉静的身影上。

他还没回头,仍旧在认真倾听、落笔、回话。薄雪映光,落在他肩头,也落在桌上那件衣服上。

等的人还有好几个,她见他不方便,也就没打扰,悄悄退出了院子,顺着墙根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取出随身带着的干粮,就着一壶温水,草草吃了几口。

饭后,她独自沿着山道往后山走去,依照她们的指引,去看那面新立的英灵壁。

十里长山后崖,有一面巨大的裸岩,旧时荒凉,如今被磨光凿平,开辟为纪念碑壁。岩面泛着沉沉的青灰色,其上一笔一划,密密刻着每一位阵亡将士的名字。

陆棠走近时,山风正起,松涛阵阵,像是那些沉默无言的名字,在耳边低低地、一遍遍呼唤。

她目力极好,便一行行地看过去——熟悉的姓,熟悉的名,熟悉的昵称。

她看见了阿牛的名字,还有裴朗、魏川、冯庆、黄九郎……一个个面孔从旧时光里浮现出来,有的意气风发,有的肆意玩笑,有的年轻的脸还来不及长出胡茬,最后又都沉入黑暗。

她没有数,也没停下。只是一步步往前走,不知不觉的,天色渐暗。

风中飘来一缕香烛的气息,远处有微弱的火光亮起。她抬头望去,是寒衣祭的人群缓缓而至,火光在夜色中摇曳,像是一条温柔而肃穆的河流,缓缓流向人心深处。

她没有走近,只在林间一角站定,静静地望着。

顾长渊也在其中,轮椅停在火光边沿,安静地陪着众人。一件件缝好的寒衣,被一件件投进火中。

场中无人言语,众人盘膝而坐,彼此靠近,或低头默念,或遥望夜空。熊熊的火势衬得夜色更深,浓重的墨色里,每一个人,都轻声对着夜空说了点什么。不是誓言,也不是祈求,而是最寻常不过的心事:

“爹,我过两年娶媳妇,你回来喝酒不?”

“孩儿,你照顾好自己,娘在这里一切都好。”

“阿成,我梦见你了,别再一个人走那么快……”

像说给风听,也像说给自己听。没有哀号,没有撕心裂肺,只有一股绵长而温柔的沉静,像水一样,从人群中央缓缓流出,浸入夜色,浸入骨血。

陆棠隐在林后,没有出声,也没有靠近,只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一束束寒衣被火焰一点点吞没,看着顾长渊仿佛早已习惯地陪在一旁,稳稳地守着这一切。

直到人群中,有人终于低低哭出了声。

她也终于忍不住了。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泪水却悄无声息地漫了出来,一点点落入衣领,落进胸口。像是这些年所有压抑着的疼痛,悄悄找到了出口。她站在风里,哭得很轻,也很久。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这堆火光缓缓带回了人间。那颗久未落地的心,终于慢慢有了归处。

等到她再敲开顾长渊的房门时,屋内灯火微暖,温渠正扶着他站起身来。顾长渊听见动静,微微侧头望了一眼,眸光一顿。他低声请温渠将手杖递过来。

温渠神色一动,却没多问,只将手杖稳稳放到他掌心,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门掩上,屋中只余他们二人。

夜风轻晃着窗棂,烛火无声跳动。光影微晃,屋中一时安静得近乎凝固。

陆棠站在门边,没开口,只静静地看着他。他脸色比记忆中略显苍白,气息不如以往沉稳,但眉眼依旧清朗。站姿挺直,手杖撑着身形,在灯下显得格外瘦削。

见她沉默,顾长渊先开了口,语调极轻:“今天下午,我就觉得,好像……隐约看到你来着。” 他说着轻轻笑了笑,眉眼里浮起一点近乎迟疑的温柔,“不过离得远,看不清,没敢认。后来张婶她们告诉我,我才敢确定。”

陆棠没有答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他垂了垂眼,语气半带调侃又带一丝小心:“怎么了?太久了,不认得我了?”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还是没有回应。

顾长渊的声音更低了些,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试探:“你下午……去了哪里转了转?”

还是没有回答。

顾长渊轻轻笑了一下,神色里带上一点浅浅的无奈。他丢开手杖,然后慢慢地朝她张开左臂:“陆棠,我走不过去,你再不过来,我可就真站不住了。”

话音刚落,陆棠已走上前去。她几乎是本能的,毫不迟疑地伸手扶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进他骨里,下一刻,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她将脸埋进他颈侧,深深嗅着那熟悉的气息,一字一句:“对不起,我让你等了好久。”

他的手慢慢抬起,落到她背上,缓缓收紧:“欢迎回家,陆棠。”

屋外夜色正深,火已尽,雪未至。山河未定,世事仍旧翻涌,但此刻的屋中,一切都安定下来。

——顾长渊会守住陆棠的家,会永远让陆棠有家可回。

第55章 他微仰着头,任由她一点点压……

他们就这样拥抱了很久。

屋中静得出奇, 耳畔只有火盆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风卷松枝的轻响。陆棠贴着他,感受着他胸膛规律起伏, 心里难得地安静下来。

直到顾长渊的呼吸微微一滞,右腿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搐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我可能有点站不住了。”

陆棠才回过神来。寒衣祭他从早到晚忙了一天, 体力显然透支了。她立刻扶他靠坐回床头,又俯身替他揉开右腿纠结的肌肉, 动作精准有力,一如过往。等到他略略缓过来, 她下意识的想再给他拉伸一下,却被顾长渊阻止了:“别忙了, 休息吧,这些事秦叔温渠会帮我的。”

他语气平静,指尖却缓缓滑下,握住她的手。

她顺着他的意在他身侧坐下, 他左手探来,轻轻扣住她的指节,力道不重却分外真切。那只手仍带着一点凉意, 掌心的温度却在一寸寸渗进她的掌心。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

陆棠没有提起话头——两年不见, 她变得沉默了。

于是顾长渊慢慢地、细细地与她说起这两年来山寨的事。

他说如今每旬都会在山寨开一场讲演, 把各地的局势、战况、人事调动讲给大家听,好叫他们知道这仗不是白打的, 也让守山的人有底气、有盼头。

他说起为遗属开辟了几块水田,每月拨米发银,虽不多, 却总归让人过得下去。照拂孤寡、安排孤儿读字、姑娘们学手艺,样样不落。

“寨子小,也得有个寨子的样子。” 他说到这儿,轻轻一笑。

他还说起如今寨里人情冷暖,谁家添丁,谁家立灶——如今他也能对寨子里的人如数家珍了。说起大勇嫂子时,他的笑意更深:“她现在缝得一手好衣裳,‘魂’字写了十遍才终于不歪。还说下回要亲手写整封信。”

陆棠听着终于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她进门前,脸都快绷不住了。”

“她怕我问她名字还不会写。” 顾长渊也笑了,“我没问,她倒先自个儿低头了。”

两人相视,眼中都漾出一点久违的温和。

陆棠随后问起寨中今年冬藏的情况,又说起自己准备将山中常驻与出征军伍分批轮换,好让人手不至于太疲,也能多些人跟家里团聚。

“这两年收的新兵太多,” 她声音缓下来,像是在斟酌, “很多人只是为了吃口饭。上阵之前连弓怎么拉都没学过。”

“我想单设个新兵营,哪怕短期练一轮再上战场也行。现在的损耗……太不值了。”

顾长渊听完,点了点头:“你想得没错,新兵营是该设。”他说着,又略略思索,“等到真轮到他们上阵的时候,可以混编。新兵怕死,老兵怕累。一起扔进去,能互相扯一把。”

“你意思是让他们互补?”

“嗯。”顾长渊淡淡道,“一个靠力气,一个靠经验。混着来,彼此撑一把,人心也就稳了。”

陆棠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夜色更深,屋中暖黄一片,屋中暖黄一片。火光在空气里静静跳动,落在他们指间,也映在眉目之间,将沉默衬得愈发柔和。

半晌,顾长渊忽然道:“我说的那些新兵啊,性子各异,胆子都还亮着。你训他们的时候,别总绷着脸。”

陆棠斜睨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你见我训人了?”

“我听阿常说的,” 顾长渊唇角轻扬, “你那天训完话,他站在边上都不敢喘气。”

“他自己心虚。”

“也是你太凶。”

陆棠嗤笑一声,慢悠悠地回:“你现在嫌我凶了?你是习惯了谁对你温柔小意?”

顾长渊眉梢一挑,笑意藏在唇角:“小的哪敢呀。”

陆棠失笑,摇了摇头:“顾长渊,你怎么还是这么得寸进尺。”

话音落下,屋里便静了。

火光在他眼里跳动,陆棠看见自己倒映在其中,熟悉而陌生,眉目之间藏着一层她自己也没察觉的委顿与渴望。她有些恍惚。这两年,她翻山越岭、浴血征战,带着十里长山的旗号在外奔走,而此刻,在这个寂静的小屋里,她却仿佛才终于真正回到了自己身上。

于是,她没有再犹豫。

缓缓俯身,动作极轻,像是怕惊动了这一室的安稳。

然后,亲了上去。

唇瓣轻轻落下时,没有犹豫,也没有宣告,只是一种本能的靠近,一场久别重逢后的确认。起初只是浅浅一触,带着一点轻柔而克制的试探。可顾长渊反手抬起手,扣住了她的后颈。

她便更贴近了一些,指节扣在他肩上,唇瓣在温热气息中缓慢辗转。他微微仰头,唇角含笑,回应得克制却缱绻。两年的思念、压抑、不安与克制,在这一刻静静流动,于唇齿间一点点消融。

唇间轻轻分开时,他们额头相抵,呼吸交错,眼神贴得很近。

顾长渊没有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也没有说一句“我想你了”。他只是看着她,眼中是隐隐笑意,喉间低低地唤了一声:“陆棠。”

她也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极轻的一颤。然后低头,再次吻住他。

这一次更深,更急,也更笃定。她吻得没有章法,却情绪汹涌,像是要将所有积攒的思念都倾注进去,将这两年未说出口的牵挂、想念、愧疚、渴望,一点点补回来。她的指尖没入他发间,反复确认他此刻真真切切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