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一动不动,温柔而坚定地接住了她全部的靠近。他微仰着头,任由她一点点压上来,手落在她背上,缓慢收紧,掌心的温度沉稳而安然,如旧年深巷里一盏不灭的灯,替她照着归途,只有眼尾悄悄红了一分。
良久,唇才分离。他们仍旧额头相抵,呼吸交错,彼此之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温度与重量。
窗外风声停了,火光温润,岁月也像是在这一刻停了脚步。
这场久别仿佛从未存在过,又仿佛早已悄悄被时间抹平。他们还是彼此最熟悉的模样,还总能在语尽之处碰上心意:“我们成亲吧。”
第56章 “委屈你了。”“哪来的委屈……
这晚, 他们定了成亲的主意。
只是到真正落实,又有许多安排等着去做。要同燕北川商议,亲近的旧人要知会, 岁月虽乱,仪节总还是要顾一顾。
而时局不等人。寒衣祭后,陆棠只在山中停了十日。她一边安排霍云退下后的诸事交接, 一边着手筹建新兵营, 召集各地临时征调的丁口重新登记,分营建册、编队训练。手里的公事一桩接一桩, 几乎没有什么喘息的空隙。
等一切暂告一段落,陆棠便再次披甲离山, 奔赴前线。那天她离开得很早,山中天光尚未放亮, 云层压得极低,霜重草寒,马蹄踏过地面时留下片片湿痕。她没惊动旁人,也未叫醒顾长渊, 只在他床头留了一封亲笔书信。言辞一如她其人,寥寥数语,干净利落, 却末尾添了句——“长渊, 我先走一步。等我回来, 我们把喜事补上。”
此后又是长久的分别。
陆棠作为极其少见的女性将领,她的身影不止是留在战场, 更深深刻进了无数人的心中。她行军作战,从不迟疑退让,调令如流, 雷厉风行。而这样一个铁血人物,却又天生带着一点与众不同的柔光——那是从容、果决之下,不经意流露的温润锋芒。英气与柔软并存的气质,令她于群雄之间,独树一帜,别具一格。
她举止清爽利落,言语简练,眼神却干净澄明。她可以在朝堂上斩钉截铁、言出如令,也可以在战后为伤兵分汤递药,整理盔甲。她的手腕纤细,却能出刀定乾坤,战时以一当十。她披甲时是利刃,是壁垒;卸甲而立时,又眉眼如水,沉静安然,行动坐卧之间自有一分不容直视的风采,如雪中刀光,凌冽动人。
她无畏,强大,风华绝代,追慕者自然也不在少数。可她从不回避,也从不犹疑,只清晰而坚定地,让所有人都知晓:她的心,早已有归属。
她从不避讳谈及顾长渊的名字,甚至在军中议事时,常常以他的判断为例,引其策略,援其布局。言语间既是信任,亦有毫无掩饰的骄傲。有人盛赞她是战场上的无双将星,她却淡淡一笑:“名师出高徒罢了。”
每一次战后归营,她总会在一众战利品中精挑细选,择出最合他心意的那件,包裹妥当,亲手交给信使,一路快马加鞭送回十里长山。
而在难得的休整时,她常常独坐在军帐之中,铺陈笔墨,将所见所闻一一写给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她的字一向写得随意,有时写着写着想起别事,便忽然顿住,又重新来过,信纸上墨痕重叠,层层涂改,却又字字真切、句句有情,每一页都如同是她本人的延伸——凌厉、坦率,又藏不住柔软的真诚。
她写她夜里梦见他,醒来时枕边只剩微凉;写战后归营,抬头看见月色,忽然想起十里长山的夜风,忆起他低眉垂眼的模样;她也写军中的大将们曾有人向她示好,她如何一笑置之,却又让所有人都清楚——她早已心有所属,从无动摇。
而这些信,最终会穿过战火与风雪,跨越千山万水,抵达十里长山,然后被顾长渊展开,被他一字一句地,一次次地反复摩梭。
他依旧留在十里长山,与陆棠聚少离多,唯有书信往来,传递着两人之间未曾间断的牵挂与思念。
顾长渊从未抱怨过什么,也不曾在信中流露半分迟疑。他知道战争仍在继续,山河未定,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守住他们的根基,为她留一条退路。
所以他日复一日地处理军需调度,训练兵员,检点兵甲,修缮哨楼,巡视寨防,将陆棠所不能顾及的战后事务,一桩桩一件件地稳稳接住,那些纷杂繁琐的事务,在他手中被细细理出脉络,一层层铺开,井井有条,无一疏漏。
他的身体无法再驰骋疆场,但他依旧能凭借清明的判断与缜密的谋算,在这乱世之中为她稳稳落下一子。
他们的婚事被呈报给燕北川之后,在朝堂上被争论了一轮又一轮。
众人分成数派,言辞表面公允审慎,实则锋芒所指,尽数落在一点上——顾长渊曾是旧朝故将,而陆棠,则是当今军中新势力最为瞩目的中坚。两人联姻,一经落实,便不再是私情,而是立场、权力与情感在风雨飘摇中的一次公开碰撞,牵一发而动全局。
有人担忧此举混淆立场,动摇人心;有人讥讽这是情爱误国,若将来局势再变,陆棠是否还会将十里长山拱手交出;更有人直言:“朝廷正筹整肃旧部残脉,此时予其门户之尊,实乃授柄于人。”
一切争论,直到陆棠退让提出顾长渊入赘,才终于尘埃落定。
陆棠二十五岁那年,战事稍有缓和,她终于抽出空来,与顾长渊完婚。
婚礼当日,十里长山张灯结彩,红绸自山门高悬,一路蜿蜒铺至正厅。朱灯万盏,香火遍设,松柏成列,仪仗如画。山风微起,旌旗猎猎,大雪初霁,朝霞未散,远山含翠,天地清朗如洗,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吉日。
一早便有童子提锣传喜,妇人们焚香守门,寨中兄弟尽着盛装,自山门至厅前侍立两侧,迎八方来客。迎亲仪仗由“引路婆” 领头,一路高唱迎婿吉语,彩扇招展,礼乐不绝,孩童抛花撒米,队伍所经之处皆是欢声笑语,山寨上下,喜气盈门,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盛景。
顾长渊身着绣金绛红礼服,自小院中乘软轿而出。与传统新郎策马鸣锣不同,他这一路未踏尘土,不鸣锣鼓,显得尤为谦恭克制。沿途红毯铺地,亲卫引路,亲友随行。至议事厅前,由秦叔与温渠搀至特制红漆嵌金木轮的轮椅中,他端坐其上,姿态稳正,衣冠齐整,虽不良于行,却礼数周全,神色沉静,不失风仪。
及步入室内,厅堂正中设香案,供奉陆峥与其夫人灵位,香烟袅袅,花果并陈,两侧红纱低垂,沉香盈室。顾长渊执香而立,面朝神案,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行礼。三拜九叩,每一拜都由温渠在旁扶持。他单手撑地,咬紧牙关,屈身俯首,动作一丝不苟,背脊始终挺直。每一下叩首都沉而有力,礼毕额上已薄汗沁出,却仍平和从容。
这套礼仪,他在私下练了多日。只为今日这一刻能亲自完成,尽善尽礼。
礼毕,他转向陆棠,取出一支雕红嵌玉的长笄,双手奉于她膝前。那是“入赘” 之礼,也是他对这场婚姻的承诺与姿态。他垂首却不卑微,神色平稳,眼里唯有心甘情愿、托付此生的笃定。
陆棠着朱衣凤冠,身披绣金披帛,步履昂然,神情明朗。她伸手接过那支红笄,动作干净利落,唇角却抿出一抹藏不住的笑意,眼神灼灼如星。之后,她取剪轻剪鬓发,又亲手执起顾长渊的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头发合而为绺,缠结为一。丝结如心,缠而不解。
及至“迎入内宅”,照旧俗,夫妻应携手跨火盆,取“红红火火、百年不熄”之意。顾长渊行走不便,左右便在火盆之上搭了一道矮架,恰容轮椅通行。陆棠亲自推他越过,火光映在他衣角与她袖袍之间,红得发亮,两人影子并肩投在雪地里,一路平稳安宁。
最后是“合帐共坐”礼。两人并肩端坐主位,接受寨中长老与将士一一敬礼贺喜。山寨礼官照例宣读成婚檄文,不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讲共历生死、守土卫疆之志。文辞质朴,却掷地有声,字字落入人心。
入夜之后,山中点起篝火,映红了整条长街。酒席连绵百桌,兄弟们彻夜高歌畅饮,小儿提灯逐影,妇人执壶笑语盈盈。红绸在夜风中翻卷,映着人群的笑脸与杯盏交错,仿佛此刻世间安宁,烽火不再。
新房内,红烛高燃,喜帐低垂,烛光摇曳,在帐幔与地毯上投下一片柔暖光晕。
陆棠身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步履从容。嫁衣上以金线细细缠绣,锦纹繁复,层层叠叠,在火光映照下泛出细微流光,衬得她眉眼愈发明艳,英气逼人。可那一双惯常凌厉的眼眸里,此刻却添了几分难得的羞意与藏不住的欢喜。
她伸手掀开喜帐,步入内室,视线落在轮椅上的顾长渊身上,脚步微顿。
他身着绛红广袖,衣冠整肃,袖边暗纹低调而考究,勾勒出一派端方气度。红烛映着他的侧脸,眉骨清晰,眼眸沉静,气质如松。他坐得笔直,虽久病之身,却不见半分消颓,仿佛自成一方安宁天地,静静的等她归来。
陆棠一步步走近,站在他面前,心中情绪翻涌,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是新娘,他是新郎,可她的夫君,却是要入赘陆家。
她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许久,才低声道:“……委屈你了。”
顾长渊一怔,随即低低笑了,声音一如既往温润沉稳:“哪来的委屈?”他仰头看向她,眼神澄澈,语气带着温和却不容动摇的坚定,“是我赚了。我夫人,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那一个。”
陆棠抬眸望着他,眼里情绪慢慢漫开。那句“我夫人” ,被他说得平静又骄傲。她心头像是被什么悄然拨了一下,泛起细细的涟漪。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弯了弯眼睛,笑了。
那笑意来得干脆明亮,像山间雪后初晴,灿烂,热烈,也真实。她走近半步,缓缓握住他的手,掌心贴着掌心,十指相扣——这一生,她征战四方,归来时,是他依旧在灯火之中等她;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的归处,在他眼中。
那一刻,所有风霜与等待,都落了地。
第57章 在那些小别胜新婚的日子里她……
婚后, 他们依旧各司其职,仿佛一切未曾改变。战事仍在继续,局势尚未明朗, 他们仍是那个带兵厮杀、驰骋沙场的陆棠,和镇守后方、运筹帷幄的顾长渊。只是他们终于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彼此的身份。
不过,顾长渊始终坚持, 不圆房。
陆棠的身份特殊, 身处风口浪尖。他们为此事仔细询问了闻渊,也查阅了现有药理和古方——却终究没能寻得一种既稳妥有效, 又不伤及女方身体的避孕方法。得不到确切保障,他便只能亲自将这扇门关上。
“天下未定, 你身处漩涡。” 那日他看着她,语气平稳, 沉静如常,眼神里却是清晰无比的克制与笃定:“我不能想象,让你在这种时候怀上孩子。”
陆棠明白他的坚持,也感念他的用心。可她终究是陆棠——一身锋锐、热烈而明朗, 骨子里的个性不会因婚姻而改变。于是在那些小别胜新婚的日子里,她有时仍旧会忍不住去撩拨他,逗弄他, 明知故犯, 看他在她眼前被逼至极限, 却仍紧握扶手、咬牙忍住那一点一点被引燃的情欲。
这夜,烛火昏黄, 帷幔轻垂,夜色寂静如水。
陆棠披着轻薄内袍走近时,顾长渊正坐在床侧, 眉眼温和,安静地等她。
她没有出声,只是走过去,轻轻帮他将右腿扶上床,小心摆正,塞好软垫,又顺着他的姿势扶他缓缓躺下。手落在他肩上,指尖顺着他颈后的发丝缓缓抚过,绕到他腰侧,将他那只不能动的手臂拉起,轻轻圈在自己腰上,然后整个人安安稳稳地贴进他怀中。动作娴熟又亲昵,带着一种“她的位置只能她来填满”的笃定。
顾长渊低头看她,眼神温缓,语气带笑:“你又瘦了。”
“你倒是长肉了。” 她眼角微扬,反应极快。
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从唇角延至眼底。两人额头相抵,静静靠在一起,帐中烛火噼啪作响,窗外夜虫低吟,空气中浮着淡淡沉香。他们靠得极近,心头太满,反倒不急着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陆棠才撑起身,指尖穿过他鬓边的发丝,一缕缕替他理顺,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来。他抬头看她,她低头看他,目光明亮专注,像是在一点点描摹着他眉目。下一瞬,她俯身,轻轻吻上他的眉心。
吻落得极轻,却像初雪落地,无声,却又动人心魄。她顺着他的眼角、脸侧、下颌一路吻下,最后贴在他颈侧,温热的气息随着吐息一寸寸洇开。
顾长渊喉结微动,抬手托住她背脊,也起身回吻她眉心。动作极轻,却也落得深,呼吸相闻间将无数个日夜里未曾言明的思念缓缓讲清。
情绪在沉默中缓缓升温。
陆棠越吻越深,越贴越近,手缓缓落下,认真描摹这一年里在她梦中千百次描摹过的轮廓。忽而,她松开环在他背后的手,翻身坐在他身上,贴得更近。
“你当真打算,就这么坐着聊一宿?” 她声音低低的,吐息却落在他耳畔,一下一下像火苗舔过。
顾长渊向来冷静,可此刻,终究还是喉结滚了滚,左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微微泛白,连呼吸都跟着重了几分。
她看在眼里,唇角勾出笑意。
“陆棠。” 他低低喊她一声,声音已微哑,眼神也深了几分。
她偏偏不怕,反而像是被这声音鼓舞似的,手指轻挑起他的下颌:“顾先生,觉得怎么样?” 声音里的那点笑意不浓不淡,却撩得人心口发紧。眼尾嫣红,唇边笑意乍现,像醉狐狸撒娇,柔软又危险。
顾长渊终于忍到极限,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推离自己,低声道:“陆棠,你再闹……”
“再闹,你又能如何?” 她挑眉一笑,眼神明晃晃地坏,手指还不安分地顺着他胸膛一路下滑。逼得顾长渊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撤手。
他目光暗沉,喘息微乱,像是下一刻就要彻底失控,可最终闭了闭眼,压下那团几近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退开,撑着轮椅转身,高声吩咐外面的侍从:“去备凉水。”
屋外无人应声,他也不等,顺着墙边的扶手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
帷幔轻动,夜色温软。陆棠懒懒地靠在床榻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肩膀微颤,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意藏不住,从眼角一直漾进心里,带着极深的满足与欢喜,还有一点点不舍和心疼——他这副样子,真是叫人心软,偏偏又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红烛未灭的夜里。他们相拥而眠,亲密无间,却又止步于那一寸边界之外。她将爱与欲、信任与情意,都交给他。而他,仍如旧年,替她守着那一线未越的深情。
夜深人静,她也曾轻声问过他。
“这场仗,不知还要打多久。” 陆棠窝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肩头,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衣襟上的暗纹,感受着那片熟悉又安稳的体温。夜色沉沉,屋中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她的声音很轻,像夜风拂过湖面,微微荡起涟漪,又像一个早就埋在心底的念头,不知何时悄然长成,在这个安稳片刻里轻轻探出枝桠。“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她顿了顿,语速慢了些,像是在斟酌,又像是犹豫。最终,还是轻声开口:“万一,我这一生都耗在战场上,没有孩子……你会遗憾吗?”
顾长渊低头,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而温柔,像夜色里最深邃的一汪湖水,盛着无人可及的温情。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左手,缓缓地拂过她的发丝,指腹温柔地缠绕起一缕墨黑的发丝,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感受这份真实的存在。
“陆棠。” 他的声音低哑,像是被夜色浸透,又带着一点浅浅的叹息。
“嗯?” 她抬头看他,眼神静静的,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期许与不安。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缓缓落下,既是无奈,又是宠溺,最后落成一句无比笃定的承诺:“世间只有一个陆棠。”他轻轻收紧手臂,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声音低柔,却是再明确不过的回答:“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陆棠怔住了,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轻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她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和温柔,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夜色无言,帷幔轻晃,风吹过窗棂,带动红烛轻颤,火光在他们身后缓缓拉出一道交叠的影子。
她忽然觉得,哪怕这乱世再长,哪怕他们此生都走在硝烟里,自己也已经握住了最珍贵的东西。
她缓缓抱紧他,埋首在他颈侧,轻轻应了一声:“嗯。”
第58章 她最后望见的,是漫天星火自……
又是四年的时光转眼过去。
中原战局终于渐趋明朗, 燕北川挥师北上,自幽燕而起,一路攻破大小割据势力, 将原先群雄盘踞的中原之地逐一收归。黄河以南数十城先后投诚或覆灭,连昔日难以撼动的河西一带也于去年岁末彻底归降。此役之后,中原腹地各大战略要塞尽数纳入麾下。燕军势如破竹, 锐不可当, 直抵京畿城下。
再往前一步,便是进京。
新政已成燎原之势, 眼看天命可问,就在这时, 南境却起了波澜。
李肃多年按兵不动,始终以“缄默中立”之姿稳踞南方。近数月来却动作频频, 先是频繁调动主力兵团,更换各地将领,紧接着又着手重布沿江防线,疏浚河道, 加固渡口桥梁,修缮粮道军库,一条条贯穿南北的运输线悄然成形。亲信大将柳巍奉命北上, 重兵屯驻百川岭, 封锁北上的咽喉要道。
与此同时, 一批批打着“商旅”旗号的队伍在黔中、岳西一带频繁往来,屡屡被查出私藏军械。南部边郡的驿站、巡检司、武库频报异动, 山雨欲来。
三月初,一封加急密信由长川小驿快马送至燕北川案头。信中附有南境潜伏卧探绘制的密报图,其中清晰标注出南境近三十日内的二十余处异常节点, 涵盖要道、渡口、集镇、兵营,几乎囊括南境一切兵力调度枢纽。而更令人警觉的是,李肃旧部许成忽自岭南调返,表面托辞“重病归乡”,实则重新接掌兵权,重回权势中枢。
一切迹象都指向一个方向:
李肃,开始动了。
是试探,还是图谋?无从得知。他不出声,却在南方的棋盘上悄然落子,用“整编”之名行“备战”之实。而辰国赵颂的态度也愈发暧昧:既不明确支持新政,也未与李肃划清界限,偶有使节来往,也多推诿敷衍,进退之间,令人难以捉摸。
消息传来当夜,主将营帐彻夜灯火未熄。诸臣议论不休,莫衷一是,而陆棠已先行一步,领命出使辰国,亲自游说赵颂。
十里长山兵分两路,陆棠亲率两百精锐,,轻装简行,绕开南北官道,自山道抄近路,一路向西南疾驰,直奔临阳,面见赵颂;其余兵力则由副统领贺绍远率领,携辎重南下,沿线策应,再与沿江守军合力,协助巩固南境防线,以防李肃方异变突起。
早春初醒时节,山林之间乍暖还寒,积雪初融,枯枝吐芽,风中却仍尚带寒意。陆棠率队日夜兼程,方行至平陵西南一带,突然接到暗线急报——有线人称,封厉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小城靖平。
靖平地处燕北势力南线,与李肃所辖地界仅隔一江一岭。旧为驿道重镇,经连年战乱后逐渐荒废。近年来南北通商受阻,更加寥落起来,到如今已无正式官署,成为三教九流聚散之所,走镖客、贩私商、流亡人、江湖脚,无不混迹其中。
密报称,有人在靖平北郊一座破庙中见到一名可疑之人:年岁、体貌皆与封厉相符,神情警觉,言行隐晦,且右臂似有旧年烧伤之痕。虽尚无法完全确认身份,诸多细节却处处吻合。
封厉叛逃之初,十里长山便挂出重金悬赏通缉,这数年间却毫无音讯。此人出身情报营,熟悉山寨布防与联络路线,惯于伪装反侦,手段狠厉,行踪诡秘,是十里长山难以释怀的一道暗刺。若此番现身属实,极有可能意在南逃,只怕一旦让他进入李肃辖境,以目前形势之胶着,短期内恐再难追索。
靖平尚在燕北控制之内,距平陵不过半日程,只是通往小城的山道狭险破旧,大队人马无法通行。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陆棠读罢密报,眉心微蹙,沉吟片刻,当即调转马头,下令改道靖平。
“全队原地休整,待我命令再动。” 她沉声吩咐,从亲卫中点出二十名身经百战的老兵悍将,另命亲随以密信飞骑转呈贺绍远,交代变动缘由,随即亲自率人折道东行。
“只需一昼夜。” 她一手收缰,一手抚刀,目光沉定: “若是假,午前我自归队;若是真——我会带着他的首级回来。”
风过岭南,山林初青。二十骑沿着春意尚浅的山道疾驰而出,马蹄翻腾间带得早春的枝芽微颤,旌影猎猎,衣袂翻卷,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暮色边缘。
这一战,来得猝不及防。他们并未进入战区,沿途一切如常。山道蜿蜒于夜色深处,风自林间掠过,枯枝带着新芽轻颤,带起细碎响动。忽然,一串异响在静夜中炸响。
起初是几块碎石从高处滚落,磕在山壁上哒哒作响。紧接着,一声惊天巨响传来,数块巨石挟着尘土从崖顶轰然砸落!其中一块不偏不倚,重重砸在他们方才经过的山道中央,将唯一的退路死死封住。尘土飞扬,碎石翻滚,山道为之一震。
“戒备!” 陆棠几乎在巨响炸开的同时断喝。
话音未落,数支利箭已破空而至,精准而狠辣。护卫闻声立即熄灭火把,夜色瞬息之间将众人吞没,马匹惊嘶,人影奔乱,寂静的山道转瞬沦为地狱。
下一刻,伏兵自山道两端蜂拥而出,崖顶亦有绳索垂落,数十黑衣人踏索而下,自高空迅速逼近,昏暗中刀光翻涌,数十柄长刀带着浓烈杀意挥斩而来。
“结阵!” 陆棠沉声冷喝,长刀应声出鞘,刀光一卷,已是一片血雾飞洒。
二十骑迅速变阵,于逼仄山道中强行收拢,结成雁行护阵,死死护住陆棠往前突围。可山道极窄,仅容三骑并行,再多便是彼此掣肘,他们只能靠最前一人一骑生生斩开血路,替身后人争出一线生机。道中布满碎石,道势曲折,稍一错步,便是身坠悬崖的绝境。
伏兵踏石而来,利箭、短矛交错而至,刀锋寒光连绵不绝。一支冷箭疾掠而来,燕首岳迟反手格开,却仍旧闷哼一声,肩膀染血,动作明显迟滞下来。
陆棠眼神一厉,抽刀跃马上前,毫不犹豫地顶替上阵首之位。她人马合一,刀锋如电,一骑当先斩入敌阵。
崖下月光斜照,陆棠破风而行,轻盈却迅猛的身影仿若风雪中掠过的一道白刃。她一脚踏上突出的碎岩,借势跃起,人在半空旋身,刀光画出完美的弧线,连斩两人。落地之时山石滑动,她屈膝缓冲稳稳落地,顺势拔出腰间短刃,反手一记格挡,架住袭来的剑锋,刀刃相撞,火星四溅。
鲜血溅在她侧颊,陆棠却唇角未动,眼神冷得像铁。
敌军仍在源源不断压上,暗夜中不见尽头。亲兵已有数人倒下,身侧喘息声粗重,她却未退半步,长刀一斩再斩,步步逼进,刀锋如霜如电,逼得敌阵连连后退。
只是她的心中却越发沉冷——这绝非寻常的拦截或骚扰。
这些人——不是流寇,更不是乌合之众。他们配合熟练、出招狠辣、行动默契,且始终不发一言,箭矢、短刀、伏击点几乎全落在她一人所在。
目标明确。
这是一次精心布好的杀局,一次毫不留情的绞杀。
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迅速扫过战场,忽而一凝——月光透过山林缝隙洒下,斜斜的落在一名敌兵手中的弯刀上。那刀身弧度独特,刀面上隐隐有精细纹刻。她一眼认出,那正是出自十里长山铸工坊的纹制刀——辰国所用制式。
陆棠瞳孔猛然收紧,寒意从脊背直窜至指尖,握刀的手不由自主收紧。
辰国,赵颂……
她忽然明白了。
这是赵颂给李肃的投名状。她,是礼物。
只是眼下情势,退无可退,只能横刀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地势终于渐渐开阔起来。前方转机乍现,浓密的山林之间让出一片林木稀疏的去路,月光从破碎云层间洒下,薄雾氤氲之间,这条通向生的希望的窄道仿佛被笼上一层近乎虚幻的光晕。
陆棠一马当先,在敌阵中左突右冲,长刀破风,袖袍翻飞,鲜血沿着刀脊飞洒。她喘息不乱,眼神沉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忽见林间豁口处似有一线通途,那是她一路搏杀至今,第一次见到开阔地的轮廓。她心中一震,眼神陡然一厉,猛然挥刀横扫,将面前数名敌兵震退数步。
“跟我冲!” 她低喝一声,腿夹马腹,战马前蹄高扬,径直破开枝叶,冲入前方那片洒满月色的林隙。
可就在下一瞬——地面,忽然一空。
那片看似坚实的草坡,其实早已被连日山雨掏空,岩土松动。战马前蹄一踏,山石“喀啦”一声脆响,整块山缘轰然塌陷!
陆棠只觉座下战马嘶鸣,身形一震,瞬间失去重心,整个人连马匹一起直坠而下。
耳边风声陡然拔高,碎石簌簌坠落,夜风扑面而来,寒意凛冽如刃。
她在半空强行转身,右手疾抽马刀,反劈向身侧山壁,试图借刀势阻止滑坠。但岩壁湿滑,刀锋仅划出一道耀眼火星,始终无法借力。
崖底浓雾如幔,黑沉沉一片,深不见底。
身后骤然响起岳迟撕心裂肺的喊声:“寨主——!”
可下一瞬,那声音就被疾风与黑暗吞没。
陆棠脑中嗡鸣一片,衣袍被风鼓起,猎猎作响。
她最后望见的,是漫天星火自头顶崩塌而下,与她一同坠落,而后在她坠入的那片死寂的黑夜中,逐一熄灭。
第59章 “她若还活着,我就把她带回……
这一夜, 十里长山依旧静谧如常。
夜色如墨,山风穿林,巡逻兵的火把在林间投下斑驳光晕。远方传来一声夜哨, 被风裹挟着穿过寨子,一晃即逝,又归于沉寂。秋夜浓沉, 群星稀疏, 月亮隐于云后,仅余些许银辉洒落在山巅, 为起伏的群山披上一层冷霜似的光。
书房内,灯火通明, 不大的案上堆满了尚未批阅的军报与账册。顾长渊坐于案后,执笔一一批阅, 神色如常,眉眼沉静。纸页翻动声极轻,却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与窗外夜风低低相应。
他伸手去取案上的茶盏, 指尖刚触及瓷面,心头却骤然一颤。——不知从何而来的悸动骤然划过心头。没有预兆,没有声响。就像某条极远极细的线, 被什么猛地扯紧, 带起一点微不可察的痛意。
啪——
瓷盏自他指间滑落, 跌在地上碎成数片,清脆声响在房中炸开, 烛火也随之微晃了一下。
顾长渊的手僵在半空,眉心微蹙。胸口仿佛被什么从内里缓缓攫住,呼吸一下变得迟滞。他下意识地按住心口, 掌心冰凉,额角已有细密冷汗悄然渗出。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大了几分,在檐角盘旋低鸣,烛火被吹得左右摇曳,案上的纸张亦是哗啦啦翻动不停。
他怔怔望着那些字迹,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悄然滋长,仿佛有一根极细的针,正一寸寸缓缓刺入血肉,疼痛极轻,却深入骨髓。
他不知道,就在这一刻,千里之外的山崖之上,风声呼啸,江水翻滚,一抹玄色的身影正被破碎的枝叶裹挟着,坠入无边黑夜。
数日后,燕王的急信送抵十里长山。
午后秋阳透过议事厅高悬的幔帐洒落下来,暖光斑驳,在朱漆廊柱与青石地面映出交错光影。
议事厅内,沈珣端坐主位,正翻阅近日军务文牍。霍云随着年岁渐长,终究力不能支,自请卸去重责,退居辅位,这位新任主将年轻却沉稳,言语不多,行事干练,近来已渐渐稳住山中人心。
忽然,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踏碎厅中的宁静。
“沈将军——燕王急信!十万火急!”
守门亲卫大步踏入厅中,神色肃然,怀抱一封染满风尘的信函,额上带着未褪的汗意。
厅内众人闻言一震,低语声瞬间止息,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封信函上。沈珣眉锋轻蹙,未多言语,抬手接过。他俯身展信,眸光在字句间迅速掠过——片刻后,眉宇骤紧,指节微微收紧,轻磕在案几一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响。
厅中气息一凝,众将彼此对望,神色皆露凝重。
沈珣却未多言,只轻轻合起信纸,起身,声音沉稳:“送至先生处。”
秦叔接到传信快步踏入院中,身后跟着两名护卫,手中捧着那封从燕王军中送来的急信。“先生——”秦叔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顾长渊静静地坐在书案后,闻声抬眸,定定地看着那封染着风尘的信函,指尖悄然冰凉——心底那点盘桓已久的不安,此刻终于化作实感。
他缓缓伸手,将信接过,展开。墨迹尚新,纸页却仿佛沉重如铁。短短数行,他的目光停驻在其中一处,眉眼未动,唇线却倏然绷紧——“陆棠遇伏,坠崖失踪。”
寂静,仿佛骤然铺开。
那一刻,风停了,光也静了,连屋外的鸟鸣与风响仿佛尽数湮灭。顾长渊整个人僵坐在原处,视线死死钉在那几个字上,指节紧扣信纸微微发颤。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轻吐出一声低哑笑声,极轻,极短,带着晦涩的冷意。下一瞬,一口猩红的血猛然从他唇间涌出,重重砸在案几之上,血色迅速晕开,浸透了那封信,红得像一把正中心口的利刃,夺目逼人。
“先生!” 秦叔脸色大变,疾步上前一把扶住他。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顾长渊的身体重重向后倒去,意识被剧烈的痛楚撕裂,耳畔所有声音都开始遥远模糊——只剩那封信上短短几字,如烙铁般,生生烙进心口,不灭,不散。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然昏沉。屋内已点起了烛火,微弱的光焰映在屋梁上,微微摇曳。风透过窗棂吹入,掠过榻前帘角,带着几分入骨的凉意,在屋内悄然流转。
意识尚未完全归位,耳边的动静像隔着一层雾,模糊而遥远。额角隐隐作痛,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炭火灼过,视线也不甚清明。顾长渊试着动了动,却发现浑身沉重,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压住,连抬手都提不起力气。
秦叔守在一旁,察觉到动静,连忙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却藏着难掩的焦急:“少主,您别急,您刚醒……”
顾长渊微阖了阖眼,极力压□□内翻涌的虚弱感,稳住意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沈珣呢?”
秦叔微微一滞,随即俯身回道:“沈将军正在议事厅主持军务,属下这便去请——”
“不急。” 顾长渊缓缓抬手,指尖仍带着凉意,声音却平稳如常,“等议事结束再请他过来。”
秦叔目光一动,终是拱手应下,悄声退至一旁。
室内再度归于沉静。顾长渊靠在床榻上,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额侧的发丝被冷汗打湿,贴在鬓角。他垂着眼,指尖不自觉地缓缓摩挲着床沿木纹,强迫自己将纷乱思绪理出一条脉络。
陆棠的失踪,不只是一人一地之事,那是十里长山的裂口,更是整场战争的变数。他们不能乱,不能慌,必须稳住局势、稳住军心,守住这一万名尚未退路的子弟兵。
——等她回来。
片刻后,沈珣步入房中。他一身戎装未解,眉目间透着肃然之色,身后隐约可见跟随的几名亲卫,显然是刚从议事厅匆匆赶来。
顾长渊缓缓睁眼,撑着床沿,试图坐直身体。沈珣见状立刻上前,手臂一伸便要搀扶,却被顾长渊抬手拦下。他声音低缓,语气平静:“一时起不了身,倒是劳烦沈将军亲自过来了。”
沈珣神情微敛,拱手一礼:“先生言重。如今寨中军务繁杂,您伤势未愈,还请多加保重。”
顾长渊微颔首:“议事厅那边,情况如何?”
沈珣收敛眸光,低声回道:“燕王已派人封锁陆寨主坠崖之地,江岸上下游严密搜查已近七日,至今尚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几个字落下,屋内一时寂静。烛火轻轻悦动,映在顾长渊的眼底,却无法照亮那一片沉沉的深色。他的指节缓缓收紧,像是要将床沿刻进掌心之中。
沈珣停顿了下,语气低沉了几分:“如今前线不稳,燕王那边虽未有动摇,但一旦消息扩散,难保不动摇军心。”
顾长渊轻闭了闭眼,声音低哑:“寨中呢?”
“众兄弟已得知消息,” 沈珣沉声答道, “多不肯信,不愿认寨主已殒。我已下令封锁消息,暂不对外散播噩耗。”
顾长渊点了点头,目光微沉,嗓音低沉:“做得好。”
他抬眸望向沈珣,眼神如锋冷厉,语气果决:“接下来,听我说。”
沈珣神色肃然:“请先生直言。”
“第一,封锁消息,稳定军心。” 顾长渊嗓音低沉,字字清晰,“外出的子弟兵尚在前线,无主之军,最易成他人之机。任何风声,都不能传出去。绝不可让他们落入旁人之手。”
“我明白。”
“第二,军中不可群龙无首,必须立刻确立临时统帅。” 他略顿了顿,声音微哑,“你怎么看?”
沈珣沉吟片刻:“韩骁随寨主征战多年,统兵有方,作战果敢,军中威望素著,若论统帅之能,当属其一。”
“好。” 顾长渊应声,毫不迟疑,: “即刻传信,命韩骁暂代主帅,温渠为副,镇守军中。”
“是。”
“第三,” 他指尖缓缓敲着床沿,目光略沉, “军中人事调动,事无巨细,务必经你亲定。任何变更,不可轻率。我会尽可能协助,有事可随时与我商议。”
“谨记在心。”
“最后……” 顾长渊的嗓音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后低声道, “劳烦沈将军,为我备四匹马。”
沈珣神色一震,抬眼望向他:“先生要——”
“我会亲自带人去找她。”
沈珣眉头微蹙,压低声音:“可先生眼下……”
“我等不了。” 他打断了对方,语气不重,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决绝。
“她若还活着,我就把她带回来。”他缓缓闭了闭眼,指尖微微收紧,仿佛要将那股隐隐的疼痛压入骨血之中。“若她真的……死了。” 他低声道,嗓音微哑,却格外清晰,“我也要亲眼看见。”
沈珣望着他,心口微微一震。
眼前这人明明伤势未复、身形羸弱,连起身都需强撑,可那双眼中燃烧的光,却仿佛能穿透夜色、逼退山风。他说“我去找她” 时,语气并不激烈,却让人无法阻拦。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
窗外秋风拂过,吹动烛火,影子在墙上晃动,映出顾长渊斜倚榻上的身影,孤峭,却无法撼动。
第60章 南方的山河广阔,江水奔流不……
议事既定, 屋内重归安静。
顾长渊静静靠在床榻上,眉目低垂,指尖微微收紧。烛火幽幽, 映出他清瘦面容上几分透骨的苍白与疲惫。
秦叔立在一旁,沉默片刻,最终低声道:“少主, 鬼医已经候着了。”
顾长渊微一颔首:“请他进来。”
不多时, 鬼医提着药箱踏进屋中。他平日里素来吊儿郎当,此刻却难得收敛, 眉间隐隐压着火气。他走近几步,目光一扫躺在床上的人, 神色复杂,嘴角抽了抽, 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骂道:“你这刚醒,就又要作什么妖?”
顾长渊未答,只抬眼看他,语声低哑:“我问你, 有没有办法,让我的身体撑得住长途跋涉?”
鬼医动作一顿,皱起眉, 语气不耐:“没有。”
顾长渊神情不变, 语调不紧不慢:“闻渊, 你少敷衍我。”
鬼医狠狠瞪了他一眼,, 拎着药箱就要转身走人:“你这副身子骨经得起什么颠簸?别说车马劳顿,就你现在这状态,坐船都能倒半道上——”
“办法。” 顾长渊截住他的话, 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分量,“有,还是没有。”
他看着鬼医,眼神冷静得像一把刀,缓慢却坚定地剖开所有推拒:“现在的问题,不是我要不要去找她。”
“是我,必然要去。” 烛火在他眼底微微颤动,照出一片极致的黑:“问题只是有没有可能让我活着去,活着回来。”
鬼医停住了脚步。
“你是个了不起的大夫。闻渊,我只问你一句——有没有可能,托你的手,从这条必走的死路里,给我抢出一线生机?”
屋中气氛倏地一凝。
鬼医转过身来,神情压抑。他缓缓将药箱重重搁在案上,手指搭在箱扣上,静默了良久。
“你说得轻巧。” 他终于开口,嗓音沉得发哑,带着掩不住的怒意,“可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把你从一滩废肉里拉回来?你不能坐不能动,那点视力,是我们一针针、一步步拿命换的。你现在能站起来走几步,是我一针针往你身体里扎,是秦戈他们每天半夜替你翻身防压疮,是你自己手心膝盖磨出血泡,一点一点爬出来的。你以为你撑过来了,是天命不亡?”
他抬眼,咬着牙低吼一声:“是你命硬,可也是我们舍不得你!”
顾长渊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得近乎残酷:“闻渊,若你是我,你会等吗?”
鬼医沉默良久,终是低低咬牙,狠狠啐了一句:“疯了。”
“办法是有……但不是个好办法。”
顾长渊神色未变,语调依旧平稳,却毫不迟疑:“直说。”
鬼医抬眸望他,沉默了片刻,最终低声道:“你这身伤,根在脑。那处血脉本就脆弱,情绪波动、路途颠簸,甚至一场风寒发热,都可能引发二次出血。一旦出事,就不是我几根针、几味药能捞得回来的。”
顾长渊依旧沉静,只是静静听着,眼中平静无波。
鬼医见他没有丝毫动容,咬了咬牙,像是终于下了决心:“确实有法子,用金针封住那片区域的气血流动,强行稳住。但代价你知道——”
他顿了顿,眼中浮出难掩的疲惫与恼怒,声音压得极低:“你这些年养得辛苦,右臂右腿逐渐有了知觉,眼也比从前看得清楚,那是大脑在慢慢的自我修复,你命大,我们也护着你,守着你,才保住了这一点希望。”
他抬手按住眉心,语气涩然:“可你若真用了这几根针,把那一片血脉彻底封死了,那就等于亲手掐断了所有的希望。以后别说复原,你的身体可能连现在都保不住。”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烛火轻微摇曳的响动。
鬼医盯着顾长渊的脸色,做最后的努力:“如今燕王已封锁江岸上下游,整个十里长山的人都在找陆棠,至今一无所获。你这样身有重残的,去了又能做什么?已经过去七天了,意味着什么我们心里都清楚。你甘愿为此付出这样的代价,可就算你真找到她,又能如何?拉着她的尸体哭一场?”
顾长渊没有答。他只是低头望着桌案上那封被风吹得微微翻起的信,纸角折痕在烛光中如同干涸的伤口。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边缘,像是在细细描摹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痛感。
良久,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微哑:“值不值得,是我来做的决定。”
鬼医眼角一跳,猛地抬头:“你——”
“她在南方,我却只能困在这里。” 顾长渊低声道,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字一句之间藏着何等的汹涌情绪。他抬眸望着鬼医,目光澄澈,映出毫无遮掩的执念,“闻渊,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一点做这样的决定,早一点跟在她身边。”
鬼医唇角微微抽搐,手指死死扣着药箱,关节泛白。片刻后,他终于低咒了一声,狠狠又啧了一句:“疯了,疯了疯了。”
他本以为陆棠是疯的那个,可现在看来,他们不愧能成一对。
劝,是劝不住的。
良久的沉默后,鬼医抬手,一边咒骂一边打开药箱,取出包裹严密的金针,一根一根摆在案上。
“顾长渊。” 他低声道,语气少见地冷硬,“这是你自己选的。”
顾长渊微闭双目,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依旧平稳:“动手吧。”
鬼医不再多言,扶着顾长渊俯身趴稳,拈针入掌,指腹在皮肤上按压试探,沿着他后颈至侧颞一线循脉定位。
“忍着。” 话音落下,第一针贯穿皮肉,直入气脉交汇之处。
剧痛如潮汐般骤然涌来,顷刻席卷全身,像是烧红的铁线一寸寸嵌入脑海,又似钝刀剜割神经,每一下都精准命中最深处的知觉中枢,逼得骨髓都在战栗。顾长渊死死攥紧床沿,指节绷得发白,掌背青筋暴起,冷汗自额角滚落,沿面颊一路淌入衣襟,濡湿衣衫,却未发出一声。
第二针,第三针……金针接连落下,每一刺皆如雷霆击顶,灼痛之感刮骨侵髓,令他脊背止不住地轻颤。
鬼医神色凝重,目光如刃,指下毫不迟疑。按图循穴,步步推进。他动作极快,却极准,每一次落针皆恰到其分,不偏不倚,不多一丝,不少一分。封锁的,是最深处的生机,也是过去数年来千辛万苦养回的希望。
顾长渊唇瓣被咬得泛白,血丝沿着下颌蜿蜒滑落,在枕畔晕开一抹猩红。他的额发早已被汗水打湿,贴在苍白的面庞上。胸腔起伏如鼓,每一次起伏都牵动深层的痛感,像是整个身躯都被撕裂,可他没有退缩,也未有丝毫犹疑。
直到最后一针落定,他全身骤然一震,身形随即一僵,仿佛被一记重锤钉死在木榻之间。半晌,才缓缓松开指节,瘫软地倚靠在床柱上,肩头剧烈起伏,指尖尚在微颤,掌心濡湿如洗。
屋内药香未散,烛影微动,空气中多出一缕极淡的血气。鬼医沉默地将金针一一收回囊中。
顾长渊呼缓缓睁开眼,眼底深沉无波,映着静静跳动的烛火。封脉之术落成,半边身体像是被冰封了,痛觉尚未彻底退去,却已能隐约感受到那片区域的沉寂。
他知道,自己真正与康复的可能性永别了。
他缓了缓气息,强行稳住紊乱的呼吸。过了片刻,嗓音微哑却依旧沉稳:“秦叔,请沈昭过来。”
秦戈应声退下,不多时,门外传来干脆有力的脚步声,一道少年身影快步入内,身姿挺拔,步伐利落。
“先生。”他拱手行礼,声音清朗。
沈昭年纪尚轻,眉宇之间却已隐隐显露出凌厉锋芒。他自幼生于十里长山,听着陆棠的传奇故事长大,敬仰她的侠义与魄力,也胸怀少年人的热血与憧憬。后来被安排至顾长渊身边替代温渠,习兵法、学谋略,由意气初生的少年逐步磨砺为沉稳干练之才,如今已隐隐具备担当之姿。
顾长渊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开口:“阿昭,陆棠的事,你想必已经听说了。”
少年神情一敛,垂眸应道:“是。”
顾长渊微微颔首,语调平稳,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沉重:“我准备动身南下,亲自去找她。原本让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习兵法谋略,也助秦叔分担事务。可如今……这一趟山高水长,前路未卜,我行动不便,还需同行人照拂。”
他顿了顿,语气带了几分郑重:“此行艰险,你可自行斟酌。若不愿,我不强求。”
沈昭没有迟疑,拱手沉声应道:“先生,寨主是十里长山的脊梁。我自幼听她的故事长大,如今她生死未卜,若我能尽一力相助,赴汤蹈火,自在所不辞。”
顾长渊眼神微动,沉静的目光深处隐隐浮起一丝极淡的柔光,轻声应道:“好。”
一旁的秦戈听罢,也缓缓拱手:“少主,您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顾长渊目光一敛,望着他,语声低缓:“秦叔,辛苦你了。”
——这十余年来,风刀霜剑、生死与共,又怎么是一句 “辛苦” 道得尽的。
秦戈皱了皱眉:“少主此言,便是折煞属下了。”
顾长渊未再多言,只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转眸,看向一旁一直负手而立的鬼医。
“闻渊。” 他唤了一声,语调依旧不疾不徐。
鬼医闻言,斜睨他一眼,挑眉哼了一声,语气懒散:“你不会是要邀请我同去吧?”
“你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不如走到底。”
鬼医闻言嗤笑,眼神带着几分讥讽:“谁说我要走到底?你这副烂身子,三天都未必撑得住,兴许我半路就得给你收尸。”
顾长渊仍是那副淡然神情,语气沉静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波动:“既如此,那就权当你随行一路观察一下自己的医术成果了。”
鬼医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不语。片刻后,他似是被气笑了,哼了一声,叹气般道:“行吧,左右是一趟浑水。你们去寻陆棠,我便随你走这一遭。说不定……” 他似笑非笑地顿了顿, “还能顺手替她收个尸。”
秦戈皱眉,正要出声呵斥,却听见顾长渊轻笑了一声,语气淡淡:“她不会死。”
语调平静,字字如钉。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这短短一句话,藏了多少执念。
鬼医闻渊静静地望着他,良久,眸色一沉,终是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夜色沉沉,屋外秋风拂过,掠过檐角与瓦脊。
顾长渊轻轻阖上眼,指尖摩挲着衣襟,感受着尚未散去的刺痛。
他终于可以动身了。
南方的山河广阔,江水奔流不息,而她就在那片风雨之中等他。
——他终于可以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