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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陆棠的事你就不必挂心了。……

这不是一段容易的路。

秋风凛冽, 沿江而下,寒意透骨。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辘辘前行,顾长渊金针封脉方过不久, 气血未稳,每次颠簸都如钝石碾骨,牵动旧伤, 让他头痛欲裂, 天旋地转,胸口翻腾不休, 喉间泛起丝丝腥甜。遇到山势陡峭、路面泥滑之处,他更需由秦戈与沈昭一左一右扶着, 方能在马车内勉力坐稳。

日复一日,鬼医所配的汤药愈发浓苦辛烈, 汤碗一近,药香便冲鼻而入,呛得人五脏翻腾。他却从未拒过——哪怕往往刚咽下去,便要伏身干呕不止, 手指已在车壁上攥得发青发白,都仍然只是皱眉屏息,一饮而尽, 不言不语, 从不迟疑。他知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容他任性, 而这条路,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入夜之后, 鬼医总逼他歇息。只是他睡眠极浅,车轮稍响,夜风微动, 便能骤然惊醒,眉心紧蹙,额角沁汗,睁眼后再难成眠。久而久之,他索性不再强求合眼。无眠的夜里,他便半倚在车厢角落,取出陆棠留下的信,一页一页地翻阅。纸页早已起角,字迹亦被反复摩挲得微微发淡。他却仍不倦不怠,指腹缓缓描过每一个笔划,仿佛只要这些凭据仍在,那个人,那段未完的时光,便仍存在于尘世,不曾远离。

幸有秦戈与沈昭轮番照拂,抬扶搀引,处处周到。鬼医将此间种种看在眼里,几次冷笑,拂袖而去,嘴上日渐刻薄,手下却未曾有一日松懈。每日按时熬药,照方施针,稳气、固血、养心脉,滴水不漏。

就这样,风餐露宿,昼夜兼程。十余日后,马车终于在江畔缓缓停下。

江水依旧奔涌如昔,拍岸涛声未曾稍减。对岸群山沉沉,轮廓在雾色中嵯峨如画。而她——仍旧杳无音讯。

这两旬之间,温渠与韩骁已率人在崖底、江岸两侧及下游数十里反复搜寻。沿江驻军昼夜巡查,几乎将能想到的每一寸水土都翻找了个遍,却依旧一无所获。

于是,那个最坏的结果,逐渐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陆棠,大概已经葬身江底了。

所以,当消息传来时,营中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长渊,竟然亲自来了。

通传的警卫快步入帐时,温渠正立于地图前查看沿江布防,闻言手中毛笔一顿,墨点滴落在图纸上,晕开一道不规则的黑痕。

“……先生?” 他猛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报信的士卒神情肃然,语气斩钉截铁:“是秦戈亲自带来的,持十里长山令牌,先生……就在外头。”

温渠怔了片刻,随即猛地推开营帐,快步走出,江风扑面,吹得他后背微微一僵。他顺着士卒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路尽头,一辆沉旧的马车停驻风中。

秦戈已翻身下车,正与沈昭合力,将一道人影从车中小心扶出——是顾长渊。

那位本该留守十里长山,从不随军远行的先生,竟然真的来了。

他看上去比记忆中还要瘦削,黑色披风包裹着瘦削身形,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脸色苍白,唇色褪尽,眉眼之间尽是压抑的疲惫。他削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倚在秦戈怀中,呼吸微促,连站都站不稳。

温渠脚下一顿,喉口一紧,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仅是他,四周士卒也纷纷侧目,低声交谈,眼底满是难掩的惊疑:

“顾先生……竟然真的来了。”

“他不是身染旧疾,连山门都不出吗?”

“陆寨主……莫不是已经……”

军中消息传得快,揣测更快。陆棠生死不明,局势摇摆不定,这位本该留守后方的先生,却在所有人都已慢慢接受现实,默然收兵之际,独自南来。

有人已私下揣测,他是否是来接掌兵权的。而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仿佛也在某种程度上昭示着某种“更替”的降临。

温渠站在原地,看着秦戈小心扶他坐稳,再一步步推着轮椅缓缓走来,江风猎猎,卷起他漆黑的披风。他面上无悲无喜,唯有眉宇深处,藏着难掩的倦意。

“山崖在哪儿?” 顾长渊没有多言,只是抬眼看向温渠,声音低沉沙哑。

温渠一怔,旋即回神,低声应道:“西南方向……只是山路难行,先生您……”

“不必多言。”顾长渊目光不动,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带路吧。”

秋风裹挟着水汽,从崇山峻岭之间奔涌而来,拍打着嶙峋陡峭的崖壁,吹皱了崖下滔滔江水。浪涛翻涌,白浪叠起,轰鸣如雷,一切仿佛在无声讲述着那夜的血与火,生与死。

此处,便是陆棠坠落之地。

崖路崎岖,泥石湿滑,碎石遍布,轮椅根本无法通行。自半山开始,顾长渊便改由秦戈背在背上,一步一步攀至此处,方才重新被扶入椅中。他坐在风中,目光沉沉地落在崖底翻涌不息的江面上。江雾弥漫,涛声震天,吞噬了一切回响。风从他身畔掠过,卷起黑色披风,也带起他袖口细微的颤动。

温渠立在一旁,沉声述说着那的情形:“……彼时,岳迟中箭负伤,险些坠马。寨主一骑破阵,硬生生为他斩出一条生路。” 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字字如刀,细细剖开那夜的困局: “她一路厮杀,拼至前方林中一片豁口,本以为已见转机……谁知,那山坡早被山雨掏空了。”

他抬手指向前方那道断崖,眼中神色晦暗:“据随行亲兵所言,只听得一声碎响,那匹马前蹄落空,整块地势崩塌,她连人带马,坠了下去。岳迟当时离得最近,眼睁睁看着,却连伸手拉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地继续:“我们的人后来在数里外找到了岳迟,他身负重伤,气息几无但侥幸捡回了性命……但寨主的踪迹,自那夜起,便彻底失了。”

崖边杂草摇曳,枯叶被风卷着,瑟瑟作响。残破的灌木枝桠间依稀可见那夜搏杀留下的干涸血迹与残箭断矢,像是那场尚未散尽的梦魇的余迹。

这一切,不是误伤,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步步紧逼的猎杀。他们要她的命,将她一寸寸逼入绝境,直至坠入这片翻涌的江水之中。

“这些日子,韩骁与我已数次下至崖底,沿江两岸与下游皆派人轮番搜索。燕王也下令封锁沿线,调水军协查。” 温渠说着,眉宇低垂,嗓音带了些许沙哑,“可已过去将近一月,仍旧一无所获。”

江风呼啸,崖前一片寂静。

顾长渊缓缓闭了闭眼,唇角绷得紧,神色沉如止水,却压不住胸腔里随江涛翻涌的情绪。他的指尖无声收紧,风从掌心穿过,带走最后一丝温度,也拂过他空落落的手心——那里什么也没握住。

片刻后,温渠终究还是开口:“燕王已调我等前往南境支援战事,时日紧迫,韩骁与我已整顿军伍,不日便要启程。”他说得小心翼翼,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南境战事紧急,可陆棠……

顾长渊缓缓睁眼,语气平稳:“韩骁如何?”

温渠微微一怔,随即道:“韩骁久随寨主,军中上下都服他,他行军果决、用兵沉稳,能力可堪大用。”

顾长渊微微颔首,眼神幽沉:“他是个好统帅。”

温渠望着他,心底隐隐升起一点不安。果然,下一刻,顾长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此去南境,十里长山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温渠猛地抬头,眼中划过一丝震动:“先生——”

顾长渊抬眼看他,目光沉静无波:“山寨不能乱,战局也不能乱。韩骁主军务,你辅之,人事调动由沈珣把关,所有军令,务必慎重。若有疑难,可来信商议。”他的嗓音低沉,一字一句缓缓落下,“十里长山的兵,十里长山的建制,不可散。”

温渠指节轻颤,胸口像被什么死死攥住,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抱拳低声应道:“属下明白。”

顾长渊垂眸,看向崖下翻腾的江水,语调依旧如常,仿佛只是陈述一件极平常的事:“陆棠的事你就不必挂心了。我会沿着这条江,慢慢找下去。”

温渠指尖一颤,眼底闪过一点难言的情绪,斟酌片刻,终究还是低声道:“先生……陆寨主,她或许已经——”

话未说完,顾长渊便轻轻打断了他,语气平静:“也许她已经葬身鱼腹了。”

温渠喉头一哽,双拳紧握,不再出声。

“找不到,就慢慢找下去。” 顾长渊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执拗,“找到为止。”

温渠怔怔望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个人。

顾长渊一向冷静克制,素来不涉险境。无论谋局、断事,都始终周全稳妥,连燕王都称他步步为营、深不可测。

可如今,他却要拖着这副半废的身子,去追寻一个可能已不在世间的人——他不是来确认死亡的。

他是来接陆棠回家的。

温渠缓缓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眉宇间已皆是肃然之色。他拱手,低声道:“先生,保持联系。”

江水奔涌不息,涛声翻滚如雷,连带着整个天地都在随之震颤。

顾长渊静静地坐着,望着崖下滚滚江面,目光沉敛。

她不在这里,他便去下游找。

她不在下游,他便去更远的地方找。

哪怕踏尽江河万里,他也要找到她。

第62章 顾长渊的谋略,于“寻人”这……

天地辽阔, 山河无垠,只是在这片苍茫之间,顾长渊的谋略, 于“寻人”这件事上,毫无用武之处。他们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从陆棠坠崖之地起, 一寸寸地沿着江岸向下摸索。

一行四人, 很快补齐了所需的物资与补给,出发了。

崖壁陡峭, 秦戈他们尚可攀爬而下,而顾长渊…他们只能在临时找来的木板的四角系上绳索, 制成简陋吊篮,把他固定在上面, 再由众人合力,一寸寸往放下。吊篮在江风中缓缓向下,绳索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木板时不时擦过岩面, 发出“咯吱”的闷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他安静地躺着,披风被风拂起, 衣角一寸寸翻飞, 目之所及是崖上那几张紧张发白的脸, 心里却因终于踏上这条路而满是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甚至还有心思轻声笑道:“诸位, 拜托了。”

等到吊篮终于触底。大家才终于松一口气,将他小心扶下挪至江滩一处略为平整的岩石上。

江水在不远处轰鸣着翻涌,岸边泥石杂陈, 乱草丛生。风吹过,带起碎叶翻滚而起,远处崖底斜生的岩缝中,还有零星残留的血迹与绸缎碎片,像是时间残留的证物,被雨水与日光反复洗刷,却始终未能彻底消弭。

温渠望着那片江面,神情凝重,低声道:“我们就是从这里开始找的。顺着江水一路往下,查了整整三十里……可至今,没有任何线索。”

“好。” 顾长渊点头,语气不重,却没有一丝犹豫,“那就从这里开始。”

他们就这样踏上了寻人的旅程。没有天时地利,没有锦囊妙计。有的只是沿江一寸寸地查探和一点不肯放弃的执念。

江边多是陡峭险峻的山崖,乱石嶙峋,层层叠叠,毫无路径可言。车马无从通行,轮椅到了这里,也不过是一块废铁。

他们只得将一切不必要的负担尽数弃下,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径和日程,带上最精简的口粮、药品与器具,由秦戈与沈昭轮流背着顾长渊,沿江而行,步步向前。

所幸顾长渊瘦得厉害,远不及常人沉重,并不太费力气。

起初,他还能靠左臂勾住背负者的肩膀,勉强稳住身形。但路途一长,微薄的力气终究难以支撑,哪怕再如何咬牙强撑,也难以阻止身体往下滑坠的趋势,需靠背负之人的一只手臂稳稳扶着,才能勉强维持住位置。

可山道湿滑,苔石遍布,稍有不慎便可能失足滑坠,秦戈和沈昭亦须空出双手来应付紧急情况。于是,他们几番尝试,最终找来布料,撕成宽布条,交错缠绕于顾长渊的腰腹与肩背之间,再搭至背负者肩头,将他如同襁褓婴孩一般牢牢固定在背上。布条勒得极紧,嵌入他干瘦的胸膛,令他每次吸气都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艰涩。但也因此,多了一分稳妥。他就这样被绑缚着,安静地伏在他们背后,随着他们一步步翻山越岭,沿江而下。

偶有行人路过,远远望见这一行人古怪姿态,都忍不住驻足回头,低声议论。他们见过背婴孩的,见过扛柴捆货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如同稚子般被布兜紧紧束在别人背上,手脚无力地垂着,随着背负之人的脚步微微晃动。

而顾长渊神色未改,仿若未闻。他的目光始终凝在前方,穿过林影与山风,穿过涛声与江水,只一心执拗地在崖岸之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了。

顾长渊瘫痪的肢体本就血流不畅,极其畏寒,如今辗转于山林江畔之间,更仿佛置身风刀霜剑之中。即便沈昭与秦戈为他层层添衣,用厚重的大氅严严实实包裹他全身,依旧无法抵御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一日日的江风只吹得他肌肉僵硬、关节钝痛难当。

夜里尤甚。他常在夜深人静时因寒冷与痉挛骤然惊醒,睁眼之间,浑身湿冷,疼得几乎喘不过气,却只是咬牙闭唇,将痛声死死咬碎在喉间。

他不曾抱怨过一句自己的苦楚,反倒是对着身边替他拾柴取水、轮流背负的秦戈和沈昭时,低声交代的尽是歉意,辛苦他们陪着自己受了这份折磨。

沈昭却并不觉得苦。他自小长在十里长山,未曾见过如此迤逦广袤的山河。这一路虽辛劳,却也处处新奇。他年纪尚轻,眼中未染疲态,顾长渊偶尔提点几句,便追问不休,兴致盎然,恨不得将这天地万象一一记入心底。

至于闻渊,那更是乐在其中,脚一踏进山林,整个人便像变了个模样,人还没站稳,眼睛就已经在山石与灌木间打转。这一路山水峭壁,反倒成了寻草采药的绝佳之地,峭壁深壑之间藏着数不尽的珍稀药材。每逢队伍歇脚,他必随身带刀挎囊,伏在乱石之间翻叶辨根,一边采一边絮絮叨叨。

“你们要是真找不到陆棠,” 他有一回捻着一枝覆霜白花笑道, “不如干脆在这儿扎营,让我把整座山都采一遍。运气好,说不定能攒出一部新的《本草纲目》。”

沿途每遇村落,他们便停留修整,也顺势打探消息。

闻渊搭棚坐诊,为村民看病施药,积下几分人情;其余人则分头走访,拿着画像一家家地问——可曾见过图中之人?是否遇到过一个身量颀长、眉目英朗的女子?有没有听说过江有女尸被冲上岸?若有人提起附近水势复杂、易生回流、常见尸骸的所在,他们也会请乡人带着专门去查探一番。

秦戈老实沉稳,沈昭机灵爽快,二人说话得体,待人热诚,在乡人之间竟意外的吃得开。只是每一回,换来的不是迟疑,就是茫然的摇头。

偶尔得到附近江边冲上来“特征相符”的女尸的消息,顾长渊的指尖总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紧,连唇色都褪去几分。他既希望是她,又害怕真的是她。

时日渐久,这些尸骨或残破不全,或被水泡得浮肿溃烂,面目难辨。闻渊顶多凭骨架判断年龄与大致身高,之后便只能由顾长渊一寸寸翻查旧伤来进一步确认。陆棠征战多年,身上难免伤痕累累,如今,那一道道曾令他心惊的伤口,成了唯一能辨认她的印记。

一次次翻找,一次次希望,一次次落空。

那些尸骨,是别人的女儿,妻子,母亲。却从来,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一个。

顾长渊很难说清自己每每扑空时的心情,既有庆幸,又有落空,他也无人可分享,只能静静垂眸,闭眼片刻,让指尖从冰冷的骨骼上缓缓收回,咽下胸中翻涌的血气,再低声交代:“埋了吧。”

声音微哑,被寒风吹得干涩,像风吹过河岸上枯萎的芦苇,带着哑而脆的回响。

日复一日的奔波下来,顾长渊的脸色愈发苍白,风霜镀在眉眼之间,将昔日的温润一点点剥蚀,显露出更深处的沉静锋锐。他的右手右腿本就无力,如今更是枯槁挛缩,像干枯的藤蔓一般悬于身侧,毫无生气。可他始终没有停下,一步不停,固执地走在这条路上。

他们翻山越岭、沿江而下,每一日的脚程都在削磨着众人的体力与意志。而有时,危险只是倏忽之间。

最惊险的一次,发生在穿越密林时。

那日,沈昭背着他疾行在湿滑的山道上,途中微微下沉重心喘息了一下,却未察觉,枯叶掩映的草丛间,一双竖瞳悄然张开了。那是一条青环毒蛇,蜷伏在腐叶之间,冷冷地盯着这群路过的猎物。就在众人经过的刹那,它倏然弹起,獠牙寒光一闪,猛地咬上顾长渊垂落的右脚踝。

而他毫无知觉。

沈昭步伐未停,众人也未察觉异样,直到小半个时辰后,顾长渊的气息逐渐紊乱,脸色惨白如纸,衣襟亦被冷汗浸湿。秦戈才察觉不对招呼大家停下。闻渊上前查看,一眼便察觉不对,猛地掀开他的衣摆,那条僵冷的右腿上,脚踝处赫然浮着两道乌黑齿痕,毒素沿血管一路蔓延,周边的皮肤已泛出暗青色。

“操!” 他脸色骤变,几乎是连骂带吼地拔出银针,飞快刺入腿上数处穴道,“再晚一点,你这右腿都不用要了!”

针入肌肉,却连一丝抽搐都未引起。顾长渊神色不变,只垂着眼睫静静看着,像是在观察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救治。

闻渊被他这副模样气得直咬牙:“你倒是吭一声啊?都快死了还装镇定?”

顾长渊目光微微涣散,气息极轻,却依旧平稳:“毒,解得了吗?”

“解不了我还能坐这儿跟你废话?!” 闻渊骂归骂,很快利落的俯身咬破伤口,将毒血吸出吐远,又飞快封穴解毒。

“这条命差点就丢在这破林子里。” 他一边扎针一边冷笑,“你要真死了,看陆棠回来怎么收拾你。”

闻言,顾长渊睫毛微颤,缓缓抬眼,目光沉如止水:“她还没回来。” 他说:“所以我不能死。”

他执拗地走在这条路上,风刀霜剑,山穷水恶皆未能令他后退半步。

漫漫江路,不见归人。

一路风餐露宿,一路奔波寻觅,一路无果。

他们走过秋日枯叶,踏入初冬寒霜。山林渐渐染上肃杀的颜色,江水也比往日更加寒冷。沿江的村落越来越少,能问询的线索也愈加寥落。

顾长渊却仍旧不曾停下。

有时深夜宿于山林,有时清晨步入江滩。秦戈实在忍不住,也会低声问他:“少主,这样下去,真的能找到吗?”

他闻言,只是微微抬眸,望向前方那片滚滚不息的江流。风声穿林,水色澄寒,他的声音淡得几乎被卷入风里:“找不到,就继续找。”

“找到为止。”

第63章 顾长渊的指尖轻轻颤抖着,眼……

春意渐生, 江风裹挟着微暖的气息拂过村庄,溪水潺潺,柳条抽青, 田垄间已隐有绿意浮现,万物在悄然苏醒。

就这样,顾长渊一行人沿江而下, 走走停停, 踏过崇山峻岭,涉过泥泞小道, 送走了冬日最后一场凛冽的寒霜,迎来了新的一年。天南地北, 四序轮转。等到海棠再次绽放的时候,他们已然顺着江水, 一路走到了江淮。

这一日,阳光正暖,江风和煦,村庄静谧安然。炊烟自瓦舍间袅袅升起, 风中氤氲的是柴火与米粥交织的暖香。

行至此地,顾长渊的身体已然虚耗到了极致。他们一行人遂在村中借了一处偏僻的小院暂作歇脚。闻渊也照旧在院中搭起一方诊席,就地开馆行医。村子偏僻, 平日里极少有郎中路过, 这回消息一传开, 四邻八舍的乡人纷纷赶来求诊。院落不大,转眼便熙熙攘攘, 一时间热闹非常。

闻渊医术虽好,嘴上却一刻也不饶人,病人坐在他面前, 除了号脉抓药,还少不得还要挨几句损话。

“啧,这点小伤你也能拖到现在?再晚两日,这条胳膊可就真不用要了。”

“咳得跟破风箱似的,都不去看,是打算用肺痨给你送终吗?家里人都死绝了?”

“脉象虚得……说说吧,是媳妇儿不给你睡安稳觉,还是你自己不知节制?”

不过不论如何嘴碎,该治的病还是一丝不苟地治,抓药、开方、熬汤、清创,样样亲力亲为,丝毫不肯马虎。于是这日从清晨忙到黄昏,竟没有一刻闲暇。

院内另一角,顾长渊躺不住,又坐不得寻常椅子,只能让沈昭扶他到院中,安置在一张竹躺椅上,闭目养神。阳光正好,春意浅浅,风过庭前带着微暖,天色清和如洗。只是洒在他身上的那份温暖,终究驱不散他骨节间的寒意。

他半阖着眼,头微侧,靠在枕垫上,静静听着院中的谈话声——同样的问题,他们已经问了半年。

“可曾见过一个身量颀长的女子?”

“可曾听说,有人被江水冲上了岸?”

而得到的,也始终是同样的答案。

“唉……没听说啊。”

“这年头江里倒是冲上来过几个,可跟你说的这模样,不像。”

“这事哪记得清楚啊?都过去多久了,怕是早就……”

一字一句落入耳中,像钝钝的石子砸进水里,激不起多少波澜,却在心底沉沉堆叠,压得人透不过气。

顾长渊静静地躺着,听着这些重复了无数遍的对话,只觉胸口发闷,嗓间干涩,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一位病人是个老妪,年过六旬,前几日不小心摔了一跤,腰腿疼得厉害。

“忍着。” 闻渊一边替她正骨,一边不客气地评论道:“筋骨错位,不正过来,怕是得疼一辈子。”

老妪皱着眉头,吃痛地闷哼一声,嘴上却还是不服气地嘀咕:“我儿说了,要是真疼得厉害,就随便看看得了,回头再寻个好点的大夫……”

闻渊闻言翻了个白眼:“你儿再有银子,也得按这规矩治。你以为换个大夫,筋骨就能自己长回去?”

老妪被他噎住,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再争辩,只是叹了口气,低头揉着膝盖,嘴里仍不住絮絮叨叨:“唉,我那小花成天上山打猎,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硬是催着我一早来,结果这一坐,就坐到现在。”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朝院外瞥了一眼,话音忽然一顿,随即抬手一指,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几分笑意:“啧,果然是个急性子,这不就来了。”

闻渊闻声望去。

院门外,一道高挑的身影正大步穿过余晖,朝院中走来。

夕阳西坠,光色柔暖,那熟悉的身影便这样不由分说地闯入了顾长渊的视线。

他的呼吸在刹那间凝滞了。

风过庭树,枝影婆娑,黄昏的光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分明——一身简便猎装,腰间斜挂短刀,背上背着弓箭,肩头还搭着一只新猎的山鸡,步履轻捷沉稳,神情自若。皮肤被日头晒得略黑,眉目间却仍是那熟悉的英气,眼神明亮,动作利落,一如记忆里那个驰骋疆场、策马扬刀的女子。

她来了。

风中裹挟着熟悉的气息。

他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梦——可风声是真实的,气味是真实的,光影是真实的,连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也真实得惊人。

他不敢眨眼,不敢动,生怕这一切只是一场虚妄,生怕她又像无数个梦境里一样,在他伸手的瞬间消散于光影之间。

顾长渊的指尖轻轻颤抖着,眼底翻涌起压抑了如此之久的情绪。喉头哽住,心口翻江倒海,像被什么沉沉的、灼热的东西堵住了。

下一刻,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他竟然哭了。

她还活着,她就在他眼前。

只是,她的眼睛里,没有他。

小花一路快步赶来,生怕母亲又在医馆里贪便宜多磨时间。可一进院门,便看见角落那张竹躺椅上,坐着一个男人——身材瘦削,五官颇为端正清秀,苍白的脸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眼眶发红,神情恍然,竟似哭了。

她脚步一顿,眉头微微皱起——这人怎么回事?

她定睛打量了一眼,又扫了扫四周,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后,忍不住低声嘀咕:“……怕不是脑子有毛病。”

随即毫不犹豫地错开了视线,抬步朝屋里走去。话一出口,是满是熟稔的催促:“娘,你又磨蹭什么?怎么还没看完?太阳都快下山了。”

“快了快了。”

“大夫,你可得给我娘仔细看看,我们不差那几个钱。”

院中,顾长渊仍静静地坐在躺椅上,目光寸步不移地追着她的身影。唇微微张着,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等了她整整半年——从她坠崖的那一刻起,他在生死未卜里等,在茫茫无踪中等,等她从滔滔江水中被冲回来……他以为这一生都等不到了。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站在他面前。她离他这样近,近得只要他伸出手,似乎就能触碰到她的衣角。

可她,不认识他了。

所有的惊喜、震颤与盼望,被骤然激起,又倏然之间化为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冷得刺骨。

他的唇动了动,却终究只是缓缓闭上眼,指尖死死攥着扶手,青筋绷起,关节泛白。

而她,毫无察觉,仍站在屋里唠叨着:“大夫,你下手轻点儿!”

闻渊正蹲着给老妪敷药,听见这话,手上没停,只是眼角余光扫过院中那人,又落在屋内女子身上。眉峰微挑,唇角微勾,神色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揶揄。

他低声哼了一声,心道——有意思了。

第64章 (修) “我如今这个样子,比……

那天沈昭扶顾长渊回屋时,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瘫软已久的右半身也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冷汗湿透了里衣, 把几人吓得不轻。

秦戈凭着一张老实忠厚的脸,三言两语便从村里人嘴里打听出了来龙去脉。

陆棠是几个月前被江水冲至此地的。醒来时,意识清明, 身体无恙, 却彻底失了记忆——不知姓名,不记来历。村里人只当她是逃难途中失散的孤女, 误入此地,便留她暂住。后来, 她遇到失了女儿、神志不清的黄阿婆,被阿婆当作亡女, 日日唤作“小花”,执意留在身边照看。陆棠没有拒绝,两人便这样相依为命,安安静静过了大半年。

屋内烛影摇曳, 顾长渊低垂着眼坐在床侧,听着秦戈带回的消息,手指缓缓收紧, 望着案上的残烛出神。烛火微动, 将他本就苍白的面容映得愈发沉寂。许久, 才低声开口:“她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秦戈答道:“虽说清苦, 但总归安稳。她会打猎,力气比村里大多数男人都大,动作利索, 眼疾手快,每趟进山都能带回不少猎物,贴补家用,倒也不至于受苦。”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与旁人总归不同。”

“哪里不同?” 顾长渊抬眸。

秦戈回想着村里人的议论,缓声道:“村里人都待她不薄,只是她始终与人疏离,独来独往,除了黄阿婆,几乎与谁都不亲近。还有……她对自己的过去似乎也并不上心,村里人偶尔提及,她也只是笑笑,不接话,也不追问。”

——她不愿深究。

顾长渊指尖摩挲着桌角,目光幽深。火光在他眼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她不问,是因为从未觉得自己失了什么,还是……不敢问?

秦戈的话让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这是谁都未曾料到的局面。

顾长渊缓缓转头,看向闻渊:“她的失忆,能治吗?”

闻渊正懒洋洋地翻着药书,闻言抬眼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这话,问得就像是在问‘江水能不能倒流’。”

顾长渊眉心微蹙。闻渊随手合上书页,倚上椅背,语调散漫,却也带着几分无奈:“你自己的旧伤如何?这么多年,药吃了几石,针灸也没断过,可手脚能恢复几分,全凭天意。”

他轻叹一声,慢悠悠地道:“失忆也是一样。她这症状,怕是比你那次的脑伤还难解。我顶多开些药,助她调和气血,养神醒脑,但能不能记得,记得多少,什么时候记起,都全看造化了。你若指望我扎几针,她就能忽然想起你是谁,那倒不如现在就收拾行李回十里长山,省得白费力气。”

屋内气氛一滞。

秦戈坐在一旁,皱眉思索片刻,忽然开口:“若是……我们把她带回去呢?”

沈昭一怔,随即抬眼:“带回山寨?”

秦戈点头,认真道:“管她记不记得,先带回去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熟人熟地,说不定能就唤醒她的记忆。”

闻渊啧了一声,斜眼瞥他:“你想得倒是容易。她现在是黄阿婆的‘小花’,是浅水村的猎户,旁人都知道她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女。咱们这时候把她掳回去算怎么回事?嗯…不过你若真下这主意,最好先打晕了她,省得她挣扎。”

沈昭皱眉,语气冷然:“这可是陆寨主,岂可用这等手段?”

秦戈一时语塞,讪讪地咳了一声,没再言语。

顾长渊却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可行。”

众人齐齐看向他。

顾长渊眉心微蹙,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情绪:“陆棠不是旁人。她的身份决定了这件事不能轻易被外人知晓。她的性子,也容不得半点强迫。且若她在山寨成功恢复记忆也就罢了,若她不认,我们便成了强行带走她的贼。那时候,她只会将我们视作胁迫之人,一心逃离,从此再无瓜葛。”

沈昭沉吟片刻,开口:“那就告诉她真相,让她自己做选择。”

秦戈沉声附和:“陆寨主向来通透,她定能看出我们无恶意。”

顾长渊却仍低垂着眼,指腹轻轻摩挲桌面的一处刻痕,半晌后,方才缓缓开口:“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我们是夫妻,我找了她很久,所以她应当回到我身边继续那些未完的过往吗?她极有主见,从来不肯受人左右。任何强加给她的情感,于她而言,都是束缚。若我一见面便告知旧事,逼她追忆,怕是只会引发更深的抗拒。”

他的语气极轻,可在场的人都能听出,那沉沉的克制里,藏着怎样的无力与心酸。

他说得太明白了——陆棠曾经爱他,是因为她自己选择了爱他。如今的她已不再是曾经的她,哪怕那些记忆仍然存在于某处,哪怕那份感情从未真正消亡,可只要她不记得,他就没有资格以旧情相逼。

秦戈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屋内短暂地沉默了一瞬,片刻后,闻渊忽地一笑,漫不经心道:“你的意思是,不打不抢,不说实话,就打算干等着她自己想起来?”

顾长渊静静看着桌案,嗓音平缓:“这件事……只能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沈昭点头:“先生打算如何?”

顾长渊收回视线,目光沉定,直直的望向眼前人,像是已将万般可能反复思量过。低声道:“留下来,慢慢来。”

他环视众人,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从今日起,我们谁也不认识她。”

这句话一落,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秦戈神色复杂,缓声唤了一句:“少主……”

闻渊气笑了:“你等了她这么久,命都快搭进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如今她就站在你面前,你却打算当个陌生人?”

顾长渊没有立刻作答。他缓缓低下头,轻掐自己的指尖,感受着那里钝钝的疼,嘴角轻轻勾了勾,嗓音低哑却带着千回百转的温柔:“她不记得我了,但我还记得她。”

他顿了顿,嗓音极轻,却字字笃定:“既然如此,终归会有办法的。”

浅水村的夜晚安静得出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江水潺潺之音,断断续续的从远方缓缓传来,仿若低声的絮语。

屋内,一盏孤灯静静燃着,烛光昏黄,在空寂的房间里勾勒出一圈微弱的光晕。顾长渊靠坐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眼底隐隐浮着一层倦意与未散的痛色。秦戈熟练地帮他洗漱、清理身子,又俯身扶他躺好,帮他缓缓转成侧卧姿势,细致地调整体位,在他干瘦的腰侧与关节处垫上软垫,以防长夜卧床生出褥疮。

顾长渊微微偏头,朝秦戈的方向望去,眼前却是一片朦胧,晃动的光影将人的轮廓割裂成模糊的黑白。他的左眼尚存些许清明,而右眼自金针封脉后,夜间就愈发难以视物,光线稍弱,眼前便仿佛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霭,影影绰绰,晦暗不明。

不过烛火摇曳间,但他仍能模糊辨出自己这副身体的模样——干瘦、畸形、形如枯木。肌肉早已萎缩,骨节却异常的肿大,皮肤松垮地贴着骨架。离开了十里长山那间精心布置的屋子,没有了轮椅与妥帖的安置,他再度回到了事事需要人帮扶的状态。

“少主,该歇了。” 秦戈轻声道,说话间俯身替他理顺被角。

顾长渊却没有立刻回应,他闭了闭眼,静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秦叔……”

秦戈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他,等待下文。

顾长渊缓缓睁开眼,烛火映在他眼中,映出一抹沉静而幽暗的光。他望向那团模糊的轮廓,语气低得近似呢喃:“你说……她,还会再喜欢上我吗?”

秦戈心头一震,指节悄然收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屋内安静得可怕,只余烛火在静夜中轻轻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他的右腿在床沿一侧,毫无知觉地垂着,右手则虚虚搭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着,连轻微的颤抖都没有了。

“……我如今这个样子,比起当年,是更彻底的废人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种极深的无力感。他的眼睛在夜里看不清,他的身体比从前更糟,而她——她早已不是当初天真懵懂、情窦初开的少女了。她甚至不记得他了。

秦戈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喉头哽住,最终只是沉默着,低下头去。

顾长渊缓缓阖上眼帘,长睫微颤,手指在被褥下缓缓收紧,仿佛想攥住什么虚无的东西。半晌,又轻轻吐出一口气:“算了……没事的。”

秦戈抬眼看他。

烛光下,顾长渊的脸色苍白如纸,眉眼沉敛,目光虽微微涣散,却仍深深定在某个方向,仿佛透过重重夜色看见了远方的光。:“总有办法的。”

那声音极轻,如同夜色里的一道回音,几乎被风悄悄卷走,却又终究沉沉落进人心深处。

他们如今所在的这个村子名为浅水村,四面环山,沿江而建,村道狭窄蜿蜒,两旁尽是黄土夯实的矮屋与歪斜的篱笆。炊烟自茅草屋檐下袅袅升起,鸡犬悠然踱步于屋舍之间,溪水潺潺穿村而过,波光映着石岸青苔。田间地头偶有劳作的村民抬头张望,眼神里是偏远山村特有的淳朴与打量。

主意既定,事情便一桩桩落实下来。轮椅要添,衣物要置,药材、食粮、炊具也一应不能缺。既然要长住,就不能只是落脚,而要安家。

沈昭在黄家不远处寻得一处闲置的院落。屋舍由黄土垒砌,屋顶覆着半旧茅草,墙面斑驳开裂,木门陈旧,吱呀作响。后院草木疯长,篱笆东倒西歪,一看便是多年无人打理。

闻渊抱着药箱站在门口,环顾四周,眉头皱得紧紧的:“就这?能住人?”

沈昭却似颇为满意,迈步入内,抬手推了推门板,门扇一歪,尘土扑面而来。他眯了眯眼,语气倒带着几分兴致:“地方够用。前院做医馆,后院种菜养鸡,将来慢慢收拾,自给自足不成问题。”

“鬼才想在这穷山僻壤长住。”闻渊冷哼一声,满脸嫌弃。

沈昭顿了顿,回头看着他,语气认真而笃定:“先生想。”

闻渊被噎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院中。

顾长渊双腿上覆着厚毯,面色苍白,目光却沉敛如海。他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是望着门口,仿佛能透过那扇虚掩的篱笆门,望见那道日夜思念的身影——提着猎物归来,步履稳健,肩背笔挺,眉目间带着风霜,却依旧锋利而耀眼。

他一言未发,眼神却深藏极致的克制与沉默的热望。他找了她整整半年。

风霜雨雪,江河湖海,一步一步,从死生不明的绝望里,熬到了此刻。

而如今,她就在不远处,与他相隔不过数百步。

只是他不能急,不能靠近,不能惊扰。

她忘了过去,所以他只能继续等下去,等她亲自一步一步,重新靠近他。

闻渊眯眼看了他半晌,终是轻哼一声,懒洋洋扛起药箱往里走去,嘴里还嘟囔:“……疯子。”

秦戈扶抱着顾长渊进屋,迈过门槛的那一刻,他低低一笑,嗓音沙哑,却极尽温柔:“欢迎回家。”

第65章 听说,他叫顾长渊。 真是……

黄小花家旁来了新邻居。

是那个挺厉害的大夫, 还有同行的主仆三人,听说其中那个漂亮男人病得很重,才一路追随闻大夫来此处静养。嗯, 那是个漂亮男人。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黄昏。

那时候天色近晚。他坐在院中的躺椅里,身后是一片沉沉的残光。

他瘦得近乎透明, 两颊深陷, 下颌削薄如刃,脸色泛着久病之人的蜡黄。可即便如此, 仍掩不住眉眼间的清隽。尤其是那双眼睛,瞳色很深, 看人时不露喜怒,仿若一汪深潭, 冷淡,神秘,又带着不易察觉的伤意,叫人移不开眼睛。

就是在那样的光影里, 她看到他哭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只是眼角悄然滑落几行清泪。不带一点声响, 也不求人, 也不怨天, 安静得叫人心口发紧。

她从没见过那样的眼泪。

村里的乡亲,好的时候嘻嘻哈哈有说不完的话, 一吵架便是哭天抢地,闹得满村人尽皆知。而他,就那么沉默着, 连悲伤都带着克制与体面。

后来他们在村里安顿下来,他的身体似乎慢慢好了些。脸上添了点肉,脸颊不再凹陷得那般厉害,五官也显得柔和了些,病态的蜡黄渐渐褪去,换上浅浅的苍白。看起来仍旧虚弱,却比初见时多了一分清冷的安宁,像是山野间悄然绽开的白花,干净、克制,不沾半点尘气。

他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们很不一样——鼻梁挺直,唇形清薄,眉骨清峻。低头时,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显出几分温和的疏离。他每日大多时候都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或在小院里晒太阳,或翻着几本旧书。风吹过时,鬓发微微凌乱,垂落在苍白的侧颊。他也不理会,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手指搭在轮椅扶手上,修长而干净,像是一幅静物画。

黄小花第一次见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可不知从哪天起,每次她路过那扇院门,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往里瞥一眼。

明明只是个病秧子,什么活都干不了。可每次见到他,心情就莫名其妙地轻快起来,仿佛连空气都跟着清爽了几分。

听说,他叫顾长渊。

真是个好看的人。只是,可惜了——好看归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他们一来便着手修整院落,整饬屋舍,将这座久无人烟的宅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是说来也怪,两家之间本有一段院墙,去年撑不过暴雨塌了,她一个人要打猎、下田,还要照料黄阿婆,始终没抽出手来修补。眼见隔壁屋宇早已修缮妥帖,那堵墙却迟迟没有动静。于是隔三差五,总能从那处缺口瞥见对面院中的一角天光人影。

随他一同而来的两人,一老一少。年长者唤作秦叔,身形敦实、行止稳重,似乎专司照料起居,而那位年轻的沈昭,举止矫健,目光如刃,十足的护卫模样。

每日清晨,小花起身洗漱,总能听到隔壁院子里隐隐约约的演武声,拳风破空,弓弦震颤,箭矢入木的脆响混杂着低沉而有力的呼喝,日日不辍。村里猎户习武很常见,毕竟进山打猎,不光要力气,还要身法灵活。

只是偶尔,她会在这片断续的声响中听到一道清朗柔和的嗓音,语调不急不缓,却每每点在关窍之处。

“你手腕太紧,松一点,不是死死的攥着,而是借力控弦。”

“心气先乱,箭未离弦,便已射偏。”

“想快?先求稳。不求快。”

黄小花听得次数多了,不禁也生出几分好奇。

自醒来之后,她便察觉自己的身体异于常人:筋骨轻盈,行动敏捷,力气比寻常男人还要大,手掌上带着一层茧子,分明是多年习武留下的痕迹。可她自己却并没有相关的记忆。倚仗着这副好身板,她进山打猎,从未落后于村里的汉子们,但偶尔,她仍觉得自己“用不好”这具身体,一旦动作复杂精细,她便觉得哪里协调不上,像是空有其力而不知如何使得恰当——尤其是弓术,没有人系统教她,尤为难掌握。

那几句偶然听来的点拨,听上去恰似正解。

她耳聪目明,隔着院墙将那些话一一默记下来,之后在打猎时再悄悄实践。起初是微调站姿,之后换了握弓手势,再后来,竟慢慢摸出几分拉弓的平衡感。一箭比一箭稳,一次比一次准。到了第十日,她终于射中了人生中的第一只兔子。

她对那个声音的主人越发好奇了。

那日晨光熹微,天色泛着淡淡的金色,小花蹑手蹑脚靠向倒塌的院墙,屏息凝神,悄然探头望去。

院中,沈昭正拉弓试射,动作沉稳,眼神专注,而轮椅上的男人微微仰靠着椅背,身形清瘦,面色苍白,腿上覆着厚毯,左手虚搭在膝上,指尖微微点动,像是在暗暗校准着什么。晨风拂过他的鬓角,撩起衣襟,他却并不在意。明明羸弱至极,却毫无萧索之态,反倒自有一股锋芒内敛的从容。

他缓缓开口,语调依旧不疾不徐:“不要求快。松弦那一刻,不是强行控制,而是让它顺势而出——让箭带着你的力道走,而非你去驾驭它。”

沈昭闻言微蹙眉头,似有所思,随即照言微调,再度放箭。只听“嗡” 的一声,箭矢破空,正中靶心。他略一愣神,继而抱拳沉声道: “沈昭受教了。”

黄小花靠在墙角,目光落在那个被唤作“先生”的人身上。

她原以为他只是个柔弱无能的病秧子,没想到他虽身不能行,手不能提,却能一眼看破技艺得失,将要点剖析得入木三分。光凭这一份眼力与判断,便非寻常人可比。

她心里生出几分敬佩,也隐隐感到些许惋惜。明明如此聪慧,却被困在一副孱弱的躯壳里,连弓都拉不开。他若能习武,只怕远胜沈昭。

黄小花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那一层浅浅的茧子在晨光下泛着冷色的光泽。她微微蹙眉,脑海深处浮现出一抹极其熟悉的感觉,像是某种尘封的记忆正缓缓苏醒——可还未等她抓牢,那感觉便如风中沙,倏然散尽,再也捕捉不到了。

这天黄小花砍柴回来,路过那座小院,照例随意地朝里瞥了一眼,院中情形却让她心头猛地一跳,险些将肩上的柴捆抖落下来——顾长渊站着。

那个她从未见过离开轮椅半步的人,此刻竟扶着院中那株老树站着。

不过她很快便察觉不对。他站得很勉强,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指笔直,没有半点动静,左手死死扣着树干,指节发白,整条手臂因过度用力微微颤抖着,;右腿软绵绵地歪着,脚尖拖在地上,脚踝不自然的内撇,全身重心几乎都压在左腿上,那条独自支撑的腿已然渐渐抽搐起来,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弓弦,眼看就要断了。

黄小花心里一紧,视线迅速扫过院子——轮椅被推到了一旁,两个熊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一个坐在轮椅里,另一个在后面推着疯跑,嘴里大呼小叫:“驾——驾!”笑声肆意张扬,全然没有注意到院中人的摇摇欲坠。

顾长渊张口出声,想要喝止,可气息不稳声音太弱,很快便被孩子们的喧嚣盖了过去。

黄小花顾不得多想,扔下柴捆,快步冲了进去。

她先是一手一个提起两个熊孩子,像拎小鸡崽般将他们扔出院门,吓得他们连滚带爬地逃出老远。随即回身,稳稳地将轮椅推到他身边。

然而,顾长渊却没有动作。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的额角已是冷汗涔涔,脸色比平日更白,呼吸也有些急促。他低垂着眼,目光落在轮椅上,眉宇间隐有难色。

她微微一怔,蹙眉问:“你怎么不坐?”

顾长渊缓缓侧过头,嗓音低哑:“我不能摔。能不能劳烦你……扶我一下?”

黄小花愣住了。没想到,他连坐回轮椅都需要人帮。“怎么扶?”她脱口而出,又觉不太对劲,迟疑着补了句,“我……我抱你?”

顾长渊失笑,语气温和:“那倒不至于。” 他缓了口气,声音仍旧平稳,“先把轮椅再推近一点,扶手贴着我大腿。”

黄小花依言照做,推近了几寸。

“然后,你左手搭我肩上,右手托住我腰。”

她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下,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手指蜷了又松,才慢慢伸过去搭上他的肩膀上。她原以为他骨瘦如柴,摸上去会轻飘飘的,哪知肩胛虽薄,却意外地结实,像削薄却坚硬的青石,透着一点意料之外的温度。

顾长渊察觉到她的犹豫,语气平稳地指点:“别怕,用点力……对,手臂收紧些。”

她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听话地收紧手臂,托住他的腰,小心将他缓缓放下。

他比她想象中要轻,却也比她想象中更难扶。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体在臂间微微颤抖,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在抗拒姿势的变动。好在她臂力过人,动作稳当,很快将他妥帖放入轮椅,才悄然松了口气,很快退后一步。

不知怎的,她忽觉掌心泛起一层微凉的汗意,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药香。她怔了一下,不知这是因那抹温度,还是他身上的气息。

黄小花飞快地眨了眨眼,将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压了下去,正要收手,就见顾长渊自己把右手拿到膝盖上安顿好,又艰难地探出左手,试图去扶那条无力垂着的右腿。

她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脚摆回脚踏上,口中忍不住问道:“你这身子到底怎么回事?”

顾长渊居然还有心情忍俊不禁,语气淡淡地道:“伤了脑子,右半边瘫了。”

黄小花刚要接话,余光便瞥见那两个熊孩子竟又偷偷绕了回来,正躲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她的火气“腾” 地一下窜了上来。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她撸起袖子,抄起门边的扁担便追了出去,嘴里骂骂咧咧:“再敢碰轮椅,下回剥了你们的皮!”

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两个孩子尖叫着四散奔逃,黄小花扛着扁担在后头紧追不舍,脚步干脆利落,咒骂声节奏清晰。

而轮椅上的人,只是静静地靠在原处,望着她气急败坏地在院中追着两个小鬼,眼中不觉染上一层笑意,淡淡的,却温柔至极。

——这是许久都未有的喧嚣,真好。

那天晚饭的时候,秦戈端着一盅鸡汤上了门,态度客客气气,语气中带着几分郑重。

“这是先生让送来的,今日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他说得恭敬,举止也极有分寸。

黄小花也不多推辞,笑着接过,回了一句“多谢”。

等到晚饭时她揭开汤盅,一股温润的香气便扑鼻而来,鲜香中夹着若有若无的草药气息。

她忍不住尝了一口,汤味醇厚,鸡肉鲜嫩,一口咽下去,那股暖意便从喉头一路滑进胸膛,连胃里都跟着泛起柔软的热。

“还挺懂事的嘛。” 她一边咂嘴,一边自言自语,眉眼间全是满意,那一盅汤被她和阿婆三两口喝得干干净净,连汤底都没剩下。

夜色渐深,村子逐渐归于寂静。

黄小花照例在院中劈柴。斧刃砍进木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木屑飞溅,节奏分明。她动作不停,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白日那一幕。

她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孱弱的病人,却没想到他站起来时竟比她还要高半个头。

还有……他的气息。

她轻轻蹙眉,把那一瞬间从记忆里重新翻出来。他额前的冷汗带着一丝淡淡的药香,衣襟下却透出一种极轻的檀木味,冷冽干净,像山泉浸过的老木头,又混着一点青草初割时的清辛——干净,安静,却叫人莫名心安。

竟然……还挺好闻的。

她一斧砍下,木头应声断裂,扬起一缕碎屑。黄小花怔了一下,随即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低头继续劈下一块。

第66章 他们院门口那块医馆的木……

自那碗鸡汤后, 两家竟也渐渐走动起来,时时互通有无——偏僻小村,乡里乡亲的, 邻里间相互帮衬,本就再寻常不过了。

秦叔时不时会端些做多的菜送来,说是吃不完倒了可惜。红烧鱼、炒苋菜、梅干菜扣肉……做法朴实, 但胜在用心, 味道也比村里寻常人家精细不少,几样家常菜送上来, 总能让黄阿婆吃得合不拢嘴。

黄小花嘴上不说,心里却记着。每次打猎回来, 总要挑些新鲜的野味送过去,也算投桃报李。

她打得最多的是野兔、山鸡, 运气好些,能碰上小野猪、野鹿。至于蛇虫鼠蚁之类的,早些年她是直接剁了喂鸡,如今倒是懒得动手——反正隔壁正好有个三天两头钻进深山采药的闻渊, 于是干脆一股脑儿丢过去,说是“顺便给他配药用”。

闻渊嘴上嫌得厉害,手上却极快, 动作麻利得像是怕她反悔。还附赠了几次推拿, 黄阿婆被他治得腰腿轻快许多, 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