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春的时候,雨水来得急猛, 连着下了几天。那日天色阴沉,黄阿婆不知怎的在院中滑了一跤,摔得人事不省。
傍晚时分, 小花下山回来,远远就看见房门敞着,院里静得出奇,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快步走近,一推门,只见黄阿婆仰面躺在雨地里,浑身湿透,满头白发贴在脸侧,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不可察。她当时几乎是扑过去的,手脚都发了软,颤着声唤人,喊了好几遍才按住心慌。
村里没大夫,那一夜她守着昏迷不醒的阿婆,用尽所有能想到的法子:烧水、熬姜汤、灌糖水,又是擦身、又是换衣,一夜未眠,等天蒙蒙亮时,阿婆终于轻轻哼了一声,她才倚着门槛掉了泪。
自那以后,她出门便总是挂着一颗心。她知道,那一跤若再晚发现一刻,可能就不是这结局了。
如今倒好了,有邻居了。闻渊、秦戈、沈昭虽偶尔要进山或外出办事,但顾长渊总是在家的。
两户院子本就隔得近,不过几步之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花每次出门时,便顺手将黄阿婆送去隔壁,托邻居代为照看。到了傍晚,她再绕去那边,把人接回自家。
阿婆年岁大了,记性不好,话却多得很。一桩旧事能翻来覆去说上十几遍,有时小花自己听得都烦,可不知怎么的,那位从不多言的顾先生却竟似有用不尽的耐心。她每次去接人,还没进门,便能听见阿婆高高低低的嗓音从墙那头飘出来,夹着他温润低缓的回应,像溪水淌过山石,不急不滞。
“那是,看你女儿这般能耐,阿公年轻时一定也不差。”
“阿婆以前也翻山?那可真是女中豪杰。”
“这两天冷了些,我让秦叔找条厚毯来……您瞧我自己也裹着像粽子似的。”
他话不多,却总能接得恰到好处。阿婆被他逗得咯咯笑着,讲她年轻时如何上山砍柴、走几十里路赶集、一锄一锄挖出这块宅基地,又如何跟小花的爹是怎么成的亲。唠唠叨叨间尽是旧日光景。顾长渊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不催不打断,一句一句地认真应着。
黄小花每每站在门口,明明只是来接人,却总要站一会儿,等他们说完这一轮话,才慢慢跨进去。
顾长渊一听见动静就会回头,目光从灯影里缓缓落过来,清澈又温和,让人不自觉放轻脚步。
她总是先笑着打个招呼:“麻烦您了,顾先生。”
他便也轻声回一句:“刚煮了茶,路上凉,喝一口暖暖。”
她常是一身潮气的从山里回来,鞋底沾着泥,鼻尖泛着微红,接过茶盏时指尖都冻得发僵:“不好意思让您天天陪聊。”
顾长渊低低一笑:“阿婆话多,但有趣。我闲着,也是听听故事。”
她抿口茶,那点热意顺着茶水一路往下,渐渐让她每个毛孔都带上暖意:“今天又说红盖头?”
“说是借来的,今天才想起是邻村陆家姑娘的。”
黄小花嘴角一抽,忍不住笑出声。
告辞几句后,她一边搀着阿婆往回走,一边小声埋怨:“您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他都听您说几遍了。”
阿婆还理直气壮地反驳:“哪有啊?我又没跟小顾说过。”
她被逗笑了,笑里藏着一点莫名的心软与涩意。
他们院门口那块医馆的木牌下,一直挂着一盏红灯笼,每至傍晚都会被点亮。有时她一身泥土从田里或山间走回来,山风吹得骨头都疼,一拐进小路,远远看见那盏灯晃悠悠亮着,便觉胸口一松,像是被谁轻轻接住了似的。
小村子里一向安静,鲜有外人踏足。如今忽然来了这么一行人,三个男人带着一个坐着轮椅的,一落脚便置办下了院子,还在门前挂了块“医馆”的木牌,院里院外拾掇得整齐清爽,柴垛码得齐,药架立得直,晨起有扫地声,晚来有灯火亮,像模像样,又不缺银钱,自然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猜他们是逃兵改行的,也有人悄声说那位坐轮椅的八成是哪家世家的病公子,还有说是朝廷犯了事被流放来的……短短几日,关于顾长渊的身世版本已演变出七八种。村东头的刘婶说得最离奇,说他是宫里逃出来的皇亲,遭人陷害,才落得如今这般。听得几个大孩子瞪大了眼,回家后纷纷搬小板凳坐院里,学着他背脊挺直、目光清冷的模样扮“王爷”。
流言翻着花样地传,可终归敌不过日子一天天过去。
起初大家只是将信将疑,实在病得没法了才抱着试试的心思上门救急。直到亲眼见着那位闻大夫将村西头小林家的娃娃从高烧昏迷中救回来,又用几味药止住了老张头拖了三年的咳血,村民们的态度才渐渐松动。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便不再犹豫,慢慢敢去敲那扇门了。
诊金不高,药也不糊弄,病轻病重皆尽心医治。更别说那个年纪不大却嘴甜又热心的小伙子沈昭,谁家篱笆倒了、井口塌了、门闩坏了,他总能搭把手。村人对这几位外乡人最初的防备与疑虑,便也在这些无声的琐碎中,悄然卸下了。
转眼到了中秋。
天气渐凉,村头树叶泛黄,风吹过时簌簌作响。有人开始想起在外谋生的亲人,念着要写封信寄去,可村里识字的本就不多,能动笔落字的更是屈指可数。几个大娘站在医馆门口张望良久,踟蹰半晌,终于有人抿着嘴鼓起勇气,低声问闻大夫能否代笔。
闻渊正忙着配药,眉头轻蹙,手中药铲未停,哪有这个功夫。不过未及回应,屋里便传来一阵轻微的轮椅声响。顾长渊从廊下缓缓转出,衣衫整洁,神色温淡。他看了看院中的情形,目光在几位大娘脸上略一停留,便温声开口:“我来吧,正巧闲着。”说罢便在一旁竹几前打开笔墨,摊好纸笺。
从那日起,晒药的竹席被挪到角落,腾出的空地支起一张小桌案,成了顾长渊的“写字铺”。
起初只是几个大娘来得小心,带着一篮鸡蛋或一包红薯,悄悄塞在桌脚下。后来胆子大了,连娃娃都敢蹲在门口听他念信,听那笔尖划纸的细声响,听那一封封心意在他笔下被细细捋直、慢慢展开。
顾先生长得好,坐姿端稳,说话温和不急,落笔沉静妥帖。他从不催人,也不打断,总是耐心听完,哪怕对方言辞混乱、语句颠三倒四,他也只低头点墨,末了才轻声确认一句:“是这样吗?”
最难得的是,他能把最不好说出口的话,用最合适的句子写出来。
王大婶登门时,一屁股坐下,劈头就道:“你写着——‘老冤家’,我看你还记不记得家里还有人惦记。”
顾长渊抬眼看她,眼底带着点笑意,语调轻缓:“是写给谁的?”
“还能有谁?” 大婶脸一红,拍了拍桌沿,有些恼羞,“他进城几年了,就知道往家里寄钱。好几年没回来,人都快忘了模样,我当然气。”
顾长渊没多问,只低头铺纸,笔尖一动,便写下:“天凉了,你那边夜里应当也冷了些。屋后那口井我叫人修了,水清了许多,你回来试试看。”
寥寥几句,埋怨藏在字缝里,思念却在字底翻涌。王大婶听完,咕哝一句“倒写得中听”,却悄悄把信折好,小心揣进怀里。
李大妈那回则是来写给外嫁女儿的信。她坐在凳上,眉头紧皱,手拧着衣角,语气夹火:“你替我写几句狠话——她再这么窝囊下去,娘也救不了她。整日受气,低三下四的,嫁那样一个人也不知争口气。”
说着说着,语调却软了,眼里竟带了些潮意。
顾长渊静静听着,等她停下喘气,才温声问了一句:“您还惦记她,对吧?”
李大妈怔了一下,鼻尖微红,没吭声。
那封信最终写得并不多,顾长渊念出来时,嗓音清淡温软:“娘没别的本事,撑不了你什么。但你若是受了委屈,记得回家。”
李大妈低着头擦眼角,旁边的任叔笑着调侃:“顾先生这手笔,连骂人的话都能写得跟慈母念经似的。”
自那之后,他那张桌前便鲜有空闲。哪家孩子要去镇上学徒,媳妇给婆家报平安,甚至连村长也来拜托他写拜年贺词。每次顾长渊都点头应下,从不多问,只是凝神听人叙述,再落笔如水,一气呵成。
村人渐渐忘了他坐着轮椅,也忘了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只当他是某户迁来的远房亲戚,话不多,却稳妥可靠。
第67章 “你……你跟我说这些,……
渐渐的, 顾长渊在村子里越发受欢迎了。
他脾气温和,举止得体,不管年长年幼, 来人都愿与他说上两句,哪怕只是问问风头或收药的时节。他也总是笑着应,话语平稳清朗, 听得人心里透亮。
不过黄小花看得明白, 他的温和多半并非出自本性里的热络,而是一种骨子里带出的教养——是熬过规矩、读过书、在礼仪中长大的人, 才有的稳重和克制。那些周全不露痕迹的体贴,恰到好处的礼数与分寸, 全都不是村里孩子耳濡目染能学来的。
正如他写得一手好字,说得一口官话, 转笔时铁画银钩,回话时出口成章,那样的人,不该属于这片山地田埂之间。他的学识与谈吐, 他与同伴们带来的药材与器具,那些上好的纸笔,还有隔壁屋檐下每日起落的信鸽, 无不在悄然提醒:他们不属于这里。
他们一行人, 不过是借了这处山脚清净, 暂歇片刻。
就像是偶尔停驻在山头的云,来时悄无声息, 去时也不会多说一句。
迟早是要走的。
所以当万媒婆挎着个旧柳篮,笑盈盈地递过几颗刚下的鸡蛋,说是来“顺带打听打听, 顾先生成过亲没、有没有意愿成个家”的时候,黄小花一口热水险些呛住,连咳了好几声,才勉强缓过劲来。
“万婶,您……您别胡说。” 她皱了皱眉,将杯子轻轻搁回桌上,压低了声音,“顾先生不是咱们这儿的人,他只是暂住,迟早是要走的。”
“暂住?” 万媒婆眼珠一转,撇撇嘴,神情像听见什么笑话,“你看看他那院子收拾得多利落?屋子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来,药柜三层抽屉分得明明白白,前头种了菜,后头栽了花,鸡还养了两只。这叫暂住?”
她说着将柳篮往桌上一搁,掀开盖布,像是无意又像有意地让那几颗鸡蛋滚了一圈:“我跟你说啊,孙猎户家的表妹托我来的。那姑娘模样周正,手脚利索,做得一手好饭,还不嫌他身子不好,说了愿意伺候着过日子。这可不是随口说说,是再三托我我才接的。”
黄小花听得头皮发麻,连连摆手:“万婶,这事真不合适。我又不是他家里人,开不了这个口。”
“哎哟,妹子啊,你这就是不懂男人!” 万媒婆“啪”地一拍大腿,身子前倾,嗓门也提了上去半分,脸上的笑收了七分换成“恨铁不成钢”似的责备,“你别看他平日里风轻云淡的,说话温温吞吞,可再斯文的人也是个大活人。一个人在外头漂着,一天三顿自己摸索着吃,没个伴没个人搭话,这日子,能真愿意过一辈子?”
她说着又朝屋里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再说啦,你信他说什么‘身子不便、不打算婚嫁’?那不过是读书人爱面子说出来的话罢了。男人啊,嘴上不说,心里哪有不想个家的?特别是像他那样,有学问又有家底的,说不定早就盼着找个好人过安稳日子啦。”
黄小花有些不自在,刚张嘴要推辞,屋里却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谁在外头说我呢?” 黄阿婆的声音紧接着从门后响起。只见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还在围裙上抹着湿漉漉的手,走出来半眯着眼打量。
万媒婆见状,立刻堆着笑迎了上去:“哎哟黄婶,您来得正好,我正念叨您呢!” 她顺势扯住黄阿婆的胳膊,将人往桌边拉,“您不是天天去顾先生那儿帮忙嘛,您最清楚人家心思。这事儿我也是托人来问的,不管顾先生答不答应,总得给姑娘个准话,是不是这理儿?”
黄小花听得愈发头疼,赶紧出声:“婶,这种事真的不好问。顾先生虽然和气,可毕竟是个读书人,咱们要是贸然开口,岂不是唐突得很?”
她说着站起来,将那几颗鸡蛋轻轻推回篮子里,语气尽量温和:“婶,您这心意我领了,鸡蛋还是拿回去吧。我是真帮不上这个忙。”
“哎哟你这孩子!” 万媒婆嘴角一撇,眉峰蹙起,正要张口,又被黄小花抢先一步堵住:“真的,婶,您就别为难我了。”
她这回语气里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神色也比平日更严肃些。万媒婆眼看着劝不动她,脸上那点笑意也挂不住了,只得悻悻收了声,把盖布一拢,提起篮子往门口走去。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丢下一句:“我跟你说,小花,女人啊,就该多为女人想一想。哪天真成了,回头你可别后悔今天没牵这个红线。”
黄小花懒得应她,只等她走远了,才转身慢吞吞收拾桌上的碗筷。指尖掠过那还带余温的杯沿,轻轻叹了口气。
她千叮咛万嘱咐阿婆不要管那桩闲事,哪知道老人家到底是听了还是没听。她心里头悬着,整整提了好几天,每回见到顾长渊,都像踩在薄冰上,生怕那点不该说的话真的出口,谁知终究还是没拦住。
这一日,她照常去接阿婆回家。进门时,顾长渊正坐在廊下晒太阳,腿上覆着一条干净的毛毯,手中翻着那本早已看旧了的《伤寒论》。书页微卷,茶盏也凉了,静静摆在一旁。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望她一眼,眼底笑意温和,嗓音一如往常那样轻柔有礼:“黄姑娘。”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低头正要去扶阿婆起身,却忽听他在身后唤了一声:“小花姑娘。”
她一怔,回过头来。
他轻声道:“今日阿婆……跟我说了些家里的事。”
阳光正好,落了叶子的藤曼在廊檐边轻轻晃动,影子落在他膝头,衬得那双眼微微发亮。他坐得端正,神色却有些拘谨,仿佛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声音极轻:“是你托她问的?”
黄小花脚步一顿,愣了片刻,心头一阵尴尬,连忙摆手:“不是不是,顾先生,您别误会。阿婆她就是……唉,老人家嘛,爱管点闲事,她瞎操心,您可千万别当真。”
她话音未落,顾长渊就垂下眼睫,似是怔了一瞬,又轻轻一笑。他将那本《伤寒论》合上,动作不重,却比平日更缓。抬起眼看她时,眼里却多了一丝按不住的亮意。
“没关系,” 他说, “其实这些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轻轻吸了口气,语气虽淡,却带着明显的认真:“顾氏,祖籍南阳,本家三代举人,五代教书。原本还有个兄长,早夭。我便成了独子。父母在几年前相继亡故了,如今只我一人。”
“还有,我的身子……你也看得出来。”他说到这里略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片刻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低声继续下去:“旧伤在身,右手右腿皆废,日常起居靠轮椅代步。眼睛也不好,天一黑就看不清了。许多事,确实不方便,也有诸多不堪……这些,你想知道的话可以再去问闻渊。”
他话说得缓慢而诚恳,不掩讳,也不自怜,平铺直叙,毫无隐瞒。却微微偏过头去没有看她,声音也克制得近乎温柔。
黄小花怔怔地听着,半晌都没能缓过神来。阳光落在他肩头,也晃了她眼。她张了张嘴,声音却有些发干:“你……你跟我说这些,是……有意的?”
他忽然抬头看她,眼底泛着微光,过了几息,才轻轻点了点头,认真地应道:“嗯。”
黄小花只觉得心里“咚” 地一声,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却不是欢喜,也不是感动,反倒像被谁打了个结,堵在胸口。
她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声音低低的:“好,我……我知道了。”
第二天,她借口去村西头买豆腐,半路拐去找了万媒婆。
那几句话,她原封不动地转了过去:“他说,他是有意的。”
万媒婆听完,眼睛顿时亮了,乐得嘴都合不拢:“我就说嘛,我说那人不是没意思的!瞧着冷,实则藏得深呢!”
她边说边一把拽住黄小花的手,笑得眉开眼笑:“哎哟你个傻大姐,这可是个好亲事,我这就给孙家婶儿回个话,说咱这边应下了!”
黄小花怔怔地站着,手垂在身侧,指尖冰凉,一句话也没接。
万媒婆却已快步往门外走去,边走边还在嘴里念叨:“这下稳了,男方亲口说的‘有意’,还能假得了?我这几天就安排安排,改天请人过来坐一坐。”
她走远了,院子里只剩黄小花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还提着一袋豆腐。
豆腐还冒着热气,她却觉得手心发凉,胸口像堵了一团棉絮,闷得慌。黄小花站了好一会,才低下头看了眼手里的豆腐,像是才记起自己来这儿的理由,默默转身往回走。
第68章 那日之后,黄小花便没再……
那日之后, 黄小花便没再去过隔壁。
一来是腊月将至,气温骤降,山风夹着霜气灌进屋来, 吹得人骨头里都透着冷。田里活计清了,入山也愈发危险,她索性在家待得更勤些, 亲自照料阿婆, 也能多抽些空做些年节前的准备;二来是那头“好事将近”,她总觉着, 再去敲门、再张口请人帮衬,终归有些不合时宜。
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念头是从哪一日起的, 只是忽然间,就觉得既然是隔着一道矮墙, 还是该将界限拢一拢才对。
可世上的事偏就由不得人算。
不过五六日光景,这样的清净就被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
正是快吃早饭的当口,她在厨房里帮阿婆添柴烧水,灶火烧得正旺, 锅盖边泛着一圈圈白汽,湿气氤氲。她闻声擦了擦手,快步去应门, 抬眼一看, 门口竟是秦叔, 身后一架轮椅,里头坐着的是顾长渊。
他裹着一件暗青袍子, 外头又搭了件厚实斗篷。今日风大,他额侧的碎发被吹得有些凌乱,一缕垂在眉间, 衬得脸色比往常更苍白些。没戴帽子,呼吸间透着寒气,眉眼仍是旧日温润模样,只是望着她时,似带了一瞬不易察觉的迟疑。
“黄姑娘。” 他微颔首,声音压得很轻。
黄小花一时怔在原地,尚未来得及说话,秦叔已在旁替他开口:“姑娘莫怪,今儿一早沈昭和我得赶去镇上办事,闻渊也要进山采药,院里转了一圈,竟没人能留下来照应。这不,只得叨扰你一日,能不能劳烦姑娘帮着照看一下我家少爷。”
他说着,略带几分歉意地指了指脚边的食篮:“午饭、茶水都备下了,不劳您费心。傍晚我们就回来,不会耽搁太久。”
黄小花指尖还沾着些微湿,站在门内看了他们片刻,才轻轻点头,让出半扇门道:“进来吧。”
秦叔应声推着轮椅进了院子。快到门口时,她才想起自家堂屋也有个不低不高的门槛。她快步上前掀起门帘,正要伸手帮忙抬轮椅,却被顾长渊低声制止:“我来吧。”
秦叔便俯身去扶他。
顾长渊微一颔首,左手撑住轮椅扶手,身子缓缓倾前,想自己起身。但一用力,身形便不太稳,黄小花赶紧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的手肘,搀他站稳,秦叔则赶忙将轮椅搬进屋内,再和小花一前一后地合力扶着他坐了进去。
好一番折腾,让顾长渊额上微沁了汗,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染上一点热意。
堂屋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两条杉木长凳,桌边支着一只铜火盆。火盆里余炭未尽,星星点点的红光隐在灰下,照着几只粗瓷碗和桌上一把老陶壶,壶嘴边还隐约有些茶垢。屋角靠墙堆着些柴禾和一些杂物,门缝微开,风一吹,窗纸便被带着微微颤了几下。
顾长渊坐定,抬眼望了望这间小屋,目光在火盆上略略停留,又回到秦叔身上。
秦叔见他点了头,便也不多言,拱手道:“那我便先走一步,傍晚来接人。”
“好。” 黄小花应了,送他出门。回屋时顺手提起火盆上的铜壶添了水,壶底落回炭火中,“啪”地一声响,屋里热气升腾,顿时暖了些。
门扇合上,风声顿止,屋里瞬时静了下来,只余火盆中炭火偶尔“啪”地轻响几声。
他坐在那儿,身子半倚在椅背上,眼睛亮亮的,一直落在她身上。
黄小花在这样的注视里抿了抿唇,走到他身侧,先将轮椅轻轻调了个方向,让他面朝门口坐,避着冷风。又回身去墙角抱来旧棉垫,小心垫在他膝边,挡风也防寒。秦叔带来的食篮她也一一打开,把点心、陶壶、茶杯都搁在他够得着的地方,顺手盖上一块干净帕子。这一番安排妥当,她却忽然站在那儿,不知接下来还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才好。
幸好阿婆叫她:“小花,谁来了,来搭把手”
她一愣,忙应道:“哎,来了……顾长渊,风大,你注意别着凉。”
她说着转身往灶前走,去添柴火。火舌在灶膛里轻轻翻卷,锅盖边再度冒出白汽,她的指尖被灶火烘得发干,心里却不知怎的微微有些发涨——
“谁来了?” 阿婆又问了一遍。
“隔壁顾先生。秦叔说他们都不在家,托我们照看他一日。”
“那感情好哇!” 阿婆在屋里笑着,“我都好几日没见着他了。”
“来来来,粥成了,你带上这个包子,来给我搭把手。”
她应了一声,将心头那点异样按下。掀开锅盖时,热气扑面而来,黄小花闭了闭眼,才将几个包子装好,递给阿婆,又垫着抹布,小心端起粥碗。
今日不过是照看他一日。
她这样想着,将手里的东西拿得更稳些。过了这一日,日子还是照常过,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粥刚出锅,还是滚烫的,屋里很快氤氲起粮食的香气。阿婆替他摆好了碗筷,热情地招呼顾长渊一起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桌上是几样再寻常不过的早饭:一大碗熬得发稠的糙米粥,几只自家蒸的素包子,外加一碟腌萝卜、一碟炒干菜,还有一道昨夜剩下的葱花鸡蛋。
黄小花看了眼那碗粥,声音略低了些:“就是些粗粮……你若是吃过了,就不用勉强。”
她本意是体贴——这饭食粗淡,比不得隔壁他屋里调养周全的膳食,他那样的人,怕是吃不惯这等乡下味道。
谁知顾长渊只是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还没吃,叨扰了。”
说完,他已落了筷子。
黄小花原想着他大约只是出于客气,谁知他吃得极安静,也极认真。糙米略涩,他并不在意;包子皮厚馅淡,他也不挑剔,只是一口接一口,细嚼慢咽,神色沉静,唇角竟带着一丝淡淡的满足。
只有在筷子翻到小菜时,动作稍慢,偶尔不慎掉了菜,也只是顿一顿,再试一回。
阿婆看着,高兴得合不拢嘴:“怎么样?糙米粥香着呢!搭上这包子,我们家小花顿顿都能吃好几个。”
顾长渊点了点头,笑着应了一声:“嗯,好吃。”
一顿早饭,就这样吃出了几分宾主尽欢的意思来。
直到吃完饭,小花起身去收碗时,顾长渊才略略迟疑了一下,轻轻唤了一声:“黄姑娘。”
她回过头,他低声道:“能麻烦你……帮我擦一下手吗?”
他说得很轻,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缓的克制。那只左手指尖沾了些包子的油渍,而右手却始终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黄小花怔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她去灶前打了热水,拧了帕子,走回他身侧,俯身轻轻替他擦去指上的油意。
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却凉得出奇。她手上动得极轻,却很仔细。屋外的风还在吹,火盆里的炭正烧得通红。
帕子擦过指缝时,他似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指尖,却终究没抽开。待她拧好帕子起身,他才轻声道:“多谢。”
饭后,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锅里还剩半瓢热水,火盆里的炭也正烧得旺。
黄小花把擦净的碗碟归置回厨房,又拎出一只扁木箱,从里面取出几件猎具,放到堂屋角落的小矮凳上,坐下来慢慢整理。
阿婆这时不知从哪翻出一个老簸箕,笑呵呵地抱了些苞谷包出来,坐到桌边剥粒。
“这还是前几日从亲戚那儿换来的新谷子,晒干了,一会儿我给你们熬玉米糊糊喝。” 她说着,手上已麻利地动起来,老茧斑驳的指尖翻飞,玉米粒在簸箕里 “哗啦啦” 作响。
“可香着呢,小花也爱吃。” 她抬眼瞧着顾长渊,笑眯眯的,眼角皱纹挤在一处。
顾长渊闻言轻轻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我也喜欢。您剥着,我帮您把坏的挑出来。”
阿婆闻言更是高兴,剥得更起劲,也说得更起劲。她说起今年谷子收成不济,又说邻村有户人家家里孩子上山走丢,折腾了三天才找回来;还说起旧年间赶集时的热闹光景、谁家种的豆角最甜,连哪户人家的黄狗喜欢跟人打滚都细细描了一通。
顾长渊听得极认真,偶尔点头应一声,偶尔也顺着话茬答几句。一老一中低低地说着话,声调不高,间或几声轻笑,填满了整间屋子里被炭火烧得松软的空气。
黄小花坐在角落里听着,始终没出声,手上的动作却缓了下来。阳光从窗纸缝隙里透进来,落在她膝上,那张弓被擦得锃亮。她顿了顿,将它收进木箱,又换了一把短刀,按住刀柄,低头磨刃。
那刀刃在石上来回推挪,发出“呲呲”的细响。
她低着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手下动作一如既往的稳。
等到吃过午饭,阿婆照例去午休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顾长渊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一堆捕兽夹上,黄小花原以为他只是随意一瞥,谁知他看了一会,忽然问:“这些,是你自己做的?”
“捡来的。” 她随口回道,见他兴致不减,便弯腰拿起一个中等大小的捕兽夹放在膝上,顺手比划着,“村里人换了新的,旧的扔掉可惜,我就挑回来修一修,还是能用的。”
说着,她按住卡扣、理好弹簧、安住夹齿,演示起来:“这个卡扣得压到最紧,扣住这片触发舌。野兽踩上,机关一松,弹簧就会收口——夹住。”
语气寻常,手下却极熟练。
顾长渊微微眯了眯眼,指腹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片刻后道:“……如果,在夹齿内侧加一道倒钩呢?”
黄小花一愣,眉头轻轻一蹙:“那皮就废了。”
“若是猎皮,确实不妥。” 顾长渊不急不缓, “但若是为取肉,或是对付伤人的猛兽,倒钩反而更能防逃。听说这山上多的是山猪野鸡这类。”
黄小花低头想了一会,眼里渐渐浮现出兴味来:“……要加倒钩,就得晚一步咬死。否则它一挣,肉就碎了。”
说着,她随手从一旁铁盒里摸出一截废簧、一枚残扣,对着捕兽夹比划起来:“触发点还是原来的,但倒钩得缓一拍先缠住,等挣动时再收死。”
顾长渊轻声接道:“可以再加一段缓冲簧,触发后略作停顿,让倒钩在野兽挣动时再收紧。”
黄小花愣了愣,抬眼看他,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你还懂这些?”
“略知一二。” 顾长渊笑了笑,神色温和。
说话间,她已经盘腿坐下,动作利落地把捕兽夹拆开重新组装,边装边道:“那倒钩得藏得好,不能让兽觉察。收口太快太硬,反而撕伤——得有缓和段,像你说的,弹簧一紧再缓,再收,得分两次。”
说到后面,她语速渐快,话语间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眼神专注,眉间亮着,像是某个熟悉的灵魂被下意识唤醒了。
顾长渊看着她,没立刻接话。
她搭配铁件、调簧、敲卡齿的动作娴熟利落,目光炯然。那一瞬,阳光静静落在她发顶与指间,他却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雪夜里的营帐中,一个少女盘腿坐在兵械箱旁,冷光映在她眉梢眼角,她执着弓弩,研究得入了迷。
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极轻:“我有个朋友,颇好此道。少年时常拆这些玩意儿,捕兽夹、绊索弩,弄坏了不少,还挨了不少训。”
他说得缓,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她,像是在等她转头、回应,哪怕只是一丝下意识的恍神。
可黄小花只是随口应了句:“听着挺有意思,哪天可以认识一下,一起拆着玩儿。” 她眉眼微扬,像是打趣,又像是真的对那位朋友感兴趣,并无半点异样的神情。
顾长渊看着她,神色微顿,唇角的笑意浅了一瞬,又缓缓撑住。
“她常在外奔波,” 他说,声音温和如旧, “很久没见了。”
“嗯。” 她点了点头,眼神没离开手里那堆器件,又去翻了个铁盒,把两个磨钝的夹齿挑出来,摆在一旁。
顾长渊低头看着她忙碌的样子,指尖在扶手上缓缓收紧。
“顾先生。” 她忽地抬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带着真心的赞赏,“你这点子,真不错。”
他一挑眉,神色也终于松下来几分,眼底漾出点轻缓的笑:“过奖。耳濡目染罢了。有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这一日,黄小花觉得,过得格外快。
只是等秦戈他们来接顾长渊的时候,连小花都能一眼看出顾长渊已经累得不轻了。他面色比白天更显苍白,唇色泛青,唇角微泛青灰,眉间隐隐透着倦意。左手不住地揉着右侧的手和腿,像是在极力缓解着什么不适。先前那副端坐不动的模样,也不知何时松懈下来,他的身子轻靠在椅背上,背脊微弯,呼吸也深了几分。
出门的时候仍要过那道不低不高的门槛。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缓缓抬头,向沈昭略略点头。
沈昭扶他起身,起初还算顺利,可右腿方一着地,那条一直静默的腿竟猛然抽搐了一下。顾长渊闷哼一声,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足以让身边两人齐齐变色。
秦戈和沈昭对视一眼,眉眼间已不自觉带上忧色。
下一刻,秦戈已快步上前,熟稔地半蹲下身,一手托住他膝弯,一手撑住后背,将他小心背了起来。
顾长渊没有抗拒,只是将脸埋进斗篷里,没再出声。
“今日多谢。” 秦戈朝她拱了拱手,语气简短,神情颇为郑重,也带着些许急迫。
黄小花点头应了,看着他转身往外走。院门半掩,风从门缝灌进来,将斗篷的边角吹得轻晃。顾长渊伏在他背上,身形仍是颀长挺拔的,却透着几分倦意。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黄小花站在门口,望着那个背影沉默了片刻。
这人也忒娇气了点。
她心里咕哝了一句,可很快,又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别扭。
她皱了皱眉,没再望那背影,转身进了屋,随手拎起白日里尚未收好的捕兽夹。
炭火还残着余温,屋内渐渐又静下来。
她坐下,把捕兽夹搁在膝头,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指尖顺着金属边慢慢滑过,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只是单纯的出神。
许久,黄小花低声道了句:“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那话尾,被炭火暖着,软下来了些,不若平日里那般干脆。
第69章 转眼便到了年关,村里家……
转眼便到了年关, 村里家家户户都忙了起来。屋檐下晾着腊味,墙边晒着萝卜干,家家都在张罗年节前的采买与备料。黄家也不例外, 阿婆虽上了年纪,手脚却利索得很,蒸年糕、炒豆子、腌菜熬粥, 样样做得像模像样, 灶间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不过不知怎么的, 隔壁院子的这阵子愈发频繁地将顾长渊托付过来,一待便是一整日。
黄小花每每听到院门响, 推门一看,不是顾长渊, 就是他身后的秦叔,见到她立即拱手赔笑,语气一如既往地客气:“实在不好意思,又要叨扰姑娘一日。”
她渐渐也习惯了。前些日子人家对阿婆颇多照拂, 自己如今推辞,倒像是小气了。
好在顾长渊极好相处。不挑食,不添乱, 自带茶盏茶水, 坐在火盆边, 一本书便能翻一整日。阿婆爱与他话旧,他便慢声细语地应着, 还不时笑着插上一两句,说得她老人家眉开眼笑。有时兴起,还会拿出些新奇玩意儿:一张纸, 几笔勾勒便能铺出一道连环棋局;一根麻绳、两截竹筒,就能在堂屋里演示军中弩机的机关原理。若再多问几句,他也将天南海北的古怪见闻信手拈来。
一日日下来,三人竟也处得颇为和气,唯独就是他明明没办法久坐,每每一整日下来都撑的很辛苦。黄小花有时真不免疑惑秦戈与沈昭到底在忙些什么,多少有点不像话。
除夕这天,隔壁难得人齐。傍晚时分,沈昭亲自登门,说是这些时日受了黄家照应,理应登门致谢,顺道请她们娘俩一同吃个团圆饭。
饭桌上,顾长渊竟露了一手烤肉的好手艺。院里支了个小炉,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滋啦”作响,香气四溢。上好的羊肉被他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再略撒些孜然和盐,入口满嘴余香。黄小花吃得顾不上形象,连阿婆也笑着道:“这回是吃到年味儿了。”
等到酒足饭饱,沈昭提议放爆竹驱邪纳福。堂前空地上,顾长渊靠在轮椅里,身侧站着沈昭与秦戈。夜色初起,火纸燃尽之际,他眼尾微扬,眼底被跳跃的火光映得晶亮。
见小花靠过来,他转过头来面对着她,朝她微微一笑:“新年好,小花姑娘。”
黄小花怔了一瞬。
这是她一个人从迷茫中醒来过的第二个年。那些走散的亲人、拾不起的旧事、藏在心底的空白——都像旧历翻过的页脚,不再有人提起了。
她想,就这样守着阿婆过也好。
可此刻,他的笑在火光与烟气间如此清晰,真切、温暖,如冬日难得的晴光。风将他的披风掀起了一个小角,香灰落在衣袖上,他却未曾理会,只静静望着她,真心地、郑重地,祝愿她新年安好。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长得好看,学识渊博,幽默风趣却又温柔细致。
黄小花忽觉心头一动,像是春雪悄然消融,水气在心底泛起微澜。只是那情绪才刚起头,便被她生生按了下去——顾长渊要议亲了。
她低下头,轻轻咳了一声,应道:“新年好。”说完便转身进了屋,脚步比平时快了些。
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初三一早,村里各家开始走动拜年。孩子们提着纸灯满村乱跑,大人手里提着点心和春联,见面便是一声“新年好”,热闹得紧。
唯独顾家冷冷清清的。大约是开了医馆的缘故,大过年的,谁都不愿进出这种“病气重”的地方。除了一些老人敲门来配日常要用的药包,其余大半时辰里,屋中几乎静得能听见落灰声。
直到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稔的招呼:“哟,顾先生在啊,这可真巧了。” 一道略带黏腻的嗓音打破了寂静。
来人是万媒婆。她穿一身新做的大红棉袄,提个竹篮,手里还拎着些糖果和纸包,笑盈盈地踏进门来。
闻渊一见,便笑着迎上前:“万婶,新年大吉。大过年的进医馆,是哪儿不舒服了?”
“哎哟,呸呸呸,可别这么说,没病没痛的。我是来给你们送点喜气的!” 万婶眼珠滴溜溜一转,目光掠过屋内几人,笑得颇有深意。
闻渊正要再寒暄两句,她已自顾自坐了下来,先是与秦叔寒暄,又关切地问了顾长渊几句病势,随后话锋一转,笑眯眯道:“顾先生今年可是喜事将近啊,恭喜恭喜呀。”
顾长渊怔了下,想起这些日子自己虽日日去黄家报道,暗地里提亲该有的准备倒也一点没拉,大抵是坊间喜铺或哪家街坊多嘴流传出来的,便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万婶顿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说:“我就说嘛,顾先生那样的人物,哪家的姑娘不惦记着?年前我不就替你提了个口信,孙家那头早等着了……如今都初三啦,你打算哪天登门?老孙家的姑娘,可是一日三回望着门外盼呢。”
话音落下,屋里顿时一静。
顾长渊抬起头,神色缓慢地收敛起来,声音低了些:“……孙家?”
“哎呀,顾先生还打趣我呢。” 万婶笑着拍了下膝盖,语气越发亲昵,“那日我托黄姑娘帮着问你,她回来跟我说你点了头,说是有意的。孙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就起了盼头,一直等你上门——你现在倒好,大过年的,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说得自然,语气热络,可顾长渊的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缓缓将手中书放下,指节攥得发白,嗓音微哑:“谁说……我答应了孙家的事?”
万婶一顿,终于察觉不对,讪讪道:“这……这不就是我那日托黄姑娘打听的嘛,她说你点了头——”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声“哐”地脆响打断——茶盏自顾长渊指间滑落,跌在案几边角上,碎成了几瓣。
屋中登时寂然无声。
闻渊面色微变,立刻起身:“长渊…”
“……不妨事。” 顾长渊低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他缓了口气,用尽全力扒拉着轮椅转向秦叔,声音仍带着些轻微的颤,“万婶,抱歉,我有些不适。秦叔,送我回房。”
说罢,垂着眼,不再看任何人。秦戈闻言,面色一凛,立刻起身推着他离开。
万媒婆怔怔站在原地,目送他那道背影拐入内屋,眼神发虚,片刻后才讪讪开口:“这……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闻渊收回目光,轻轻一叹:“不是你说错。只是这误会,怕是误得不浅。”
“说好的亲事,还能变?这算怎么一回事……” 她低声嘀咕着,脸上的喜气也渐渐散了。
万媒婆絮絮叨叨地出了顾家,转头就去了黄家兴师问罪,一开口就气势汹汹,话里话外尽是指责,把黄小花听得一头雾水。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了,院门一关,黄小花却没能动弹,只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越想越不对劲——那日他说得那样郑重,说的明明是“我是有意的”。若那句话说的不是孙家的事……那,是她吗?
这念头一冒出来,黄小花只觉脑子“嗡”的一声,一股热浪直冲脑门,心口也跟着烧了起来,烫得发慌。
她强迫自己去忙别的,守着灶台反复劈柴、生火、淘米,可手里的动作却总是快一拍、慢一拍,饭煮糊了两次,柴火也劈得七零八落,锅盖碰翻了还把手烫了一下。最后连阿婆都看出了异样,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黄小花只说是天冷,转身又往灶堂里添了把柴。她看着眼前跳跃的火光出神,心里头那句“我是有意的”反反复复地响着。每响一次,心便像被人紧紧攥住一回,揉不开,也躲不掉。
她就这么撑了一下午,直到天色近晚,终于咬了咬牙,披了件厚衣裳出了门,径直往隔壁去了。
院门打开,是沈昭。
“顾先生在吗?” 她问。
沈昭看了她一眼,神色略显为难:“他……病了。”
“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她脱口而出,语气里带了点不自觉的急促。
沈昭沉默片刻,似在斟酌措辞,终究低声道:“是旧伤犯了。闻大夫给他看过,已经开了药。但他这会儿……不想见人。”
“我只是想进去看看。” 她又说了一句,嗓音低下来。
沈昭望着她,似是犹豫许久,才轻声叹了口气:“我去问问。” 他转身入内,院门半掩着,风从门缝灌进来,院中一片清冷。
不多时,他回来,语气温和,却依然是同样的答复:“他说,不见。”
黄小花怔在原地,没动。
风反复撩起她的衣摆与发梢,黄小花却仿佛全然未觉,只定定望着那道紧闭的门——它就那么关着,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动静。
她站了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轻轻吸了口气,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她又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
天色已暗,那扇门仍旧紧闭着,纹丝不动。院中寂寂无声,像是连风都停了下来。
她低下头往回走。脚步不疾不徐,只是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些。
等到夜深,村子渐渐归于寂静,只有远处偶有几声犬吠传来,浸在冷风里,听来分外清晰。
黄小花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像缠了乱麻,心口也堵得慌,怎么也理不清、捋不顺。
她咬了咬牙,终于做了个胆大包天的决定——翻墙进了隔壁院子。
院墙不高,她日日翻山越岭,这点难不倒她。只是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黄小花悄无声息地绕过前廊,摸到屋后那扇半掩的窗,借着斜月洒落的一点微光确认没有旁人,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屋里一片静谧,只听得见炭火燃得极轻,偶尔噼啪一响。
她屏住呼吸走近床前,看着床上那道人影。
顾长渊侧身躺着,眉头紧蹙,额角覆着一层细汗,呼吸浅浅的,似是睡得并不安稳。连睫毛都沾了汗,贴在眼角,神情里透出几分难得的疲倦与脆弱。
黄小花轻声唤他:“……顾长渊?”
他没有回应。
她就这样静静站着,看了他一会儿,心头某处悄悄泛起一点酸意,终是忍不住俯身凑近,想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指尖刚触到他鬓边,却被他忽然反手一把抓住了。
黄小花惊得心跳漏了一拍,几乎要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想要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他醒了?
可顾长渊的眉头皱的更深,眼睛却仍然紧闭着,只有唇角微颤,喃喃出声:“……阿棠……”
黄小花顿住了。
不是小花,是阿棠。
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握着,掌心贴着他发烫的额角。他像是仍在梦中,又像是沉在某段陈年旧梦里,攥着那最后一缕能留住的温度不愿松开,执着得可怜。
月光从窗隙斜斜落在他脸上,将他面容映得分外清俊苍白,连眼角那一丝微颤都清晰可见。
黄小花低头望着他,胸腔里翻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棠,是谁?是他心里放不下的人吗?
那这些日子与她的朝夕相处、细水流长,又算什么呢?
她站了很久,一直等到他重新沉沉睡去,才一点点抽回手,替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院中夜风起了,瓦檐下凝着的水珠,一滴滴落在青石地面,碎得很轻。
她仰头望了望夜空,星子亮极了,月色澄澈,清冷如洗。
人可真复杂呀。
第70章 顾长渊自打在浅水村安顿……
顾长渊自打在浅水村安顿下来后, 一直都很自律,按时锻炼,按方进补, 调息温养,凡事都照着闻渊的吩咐一丝不苟地去做。身体状况虽谈不上康健如初,却也一直稳稳当当, 没有出过什么大岔子。
谁知这场病来得竟突兀又凶猛, 像是此前长途奔袭、风霜兼程中积攒下的诸多隐患,一朝尽数反扑, 高烧持续了数日,热度退了又起, 反反复复,折腾得他意识昏沉, 喉干舌苦,连睁眼都要耗尽全身气力。
右半身更是泛起莫名其妙的疼——知觉是没有的,这不知何处生出的疼痛却格外清晰,任何轻微的触碰都会带起刀割火燎似的难受。秦戈与沈昭每日都得按时替他翻身、拉筋、舒展关节, 这些是防止肌肉萎缩、关节变形的唯一手段。然而这些原本艰难却尚能忍耐的动作,如今却每一下都如同凌迟生剐,疼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冷汗从额角、背脊一路淌下来, 湿透里衣, 连枕巾都能拧出水来。一轮下来,他往往气息奄奄, 连喝口水都要歇上一盏茶的工夫。
那日他一时气急,拒绝了黄小花的探视,其实很快就后悔了。
他强硬的要求沈昭扶他起身, 想要去找她道歉。沈昭拗不过只得照办,结果换衣、穿袜,每一件衣物都像是缠着炭火让他疼的满头大汗,等到勉强撑到穿好衣服,坐上轮椅,顾长渊的身子却软得像没了骨头,沈昭一松手就往轮椅下栽,整张脸不由自主地贴在冷硬的扶手边缘,一开口便是干呕连连,只能眼见着沈昭又无奈地将他抱回床榻。
如此有心无力,急得顾长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日日熬着眩晕、强撑着清醒,盼着她再来,可等来等去,那道熟悉的身影终究没再出现。
等到他拖拖拉拉终于好转了些,能勉强坐起身时,黄小花却早已回到了她原本的生活节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饭、劈柴、洗衣裳,事事有条不紊。黄阿婆不再来了,她自己路过医馆门前时,也不再多看一眼,仿佛那些日日夜夜的相处,从未发生过。
顾长渊特地吩咐秦叔替他换上一件浅灰色长衫,衣襟上绣一枝苍松,素雅挺括,是陆棠曾无意间称赞过的样式,然后刮净了胡子,理好鬓角,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又披了件月白色披风,坐在暮色里,在黄家门前等她回来。
夜色将临,天光一点点收敛下去,村道渐暗,灯火次第亮起。他看着黄小花从巷口拐过来,一步步走近,只觉得掌心微汗,连心跳都变得愈发清晰可闻,赶忙深深吸了口气,在嘴角挂上笑意。
没想到黄小花一眼看到门口的他,脚步只顿了半拍,便像往常那样走了过来和他打招呼:“顾先生,好巧。”
然后径直走上前,抬手推门,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木门被“哐”的一声关上,干脆利落,将他的身影隔在院外,也将那句酝酿了许久的道歉,堵在了顾长渊的喉间。
老话说,春雨贵如油,这一年却不知怎么的,雨水格外的多。
这日自午后起,天色便一点点暗了下来,乌云低垂,重重的压在屋脊上,将整座浅水村都拢在一层沉沉的阴翳之中。等到了傍晚,暴雨果然如期而至,风声骤起,雨落如注,呼啸的风裹着冷冽的雨丝横扫村落,天色昏暗如墨,整个村子都仿佛被浸没在水里,溶成一片模糊的混沌。
顾长渊担忧黄小花的安危,披着毯子倚在屋檐下,静静地盯着院门外的雨幕,等待熟悉的身影平安归来。没想到没等到黄小花,却等来了黄阿婆。
老人家拄着竹杖,佝偻着背,在大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她没撑伞,也没戴斗笠蓑衣,衣裳被雨水浇透,贴在瘦弱的身体上,雨水顺着花白的发丝一路往下淌,她却执拗的一直走着,嘴里还低低念着什么,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顾长渊隐隐觉得不对,隔着雨幕大声唤她:“阿婆——你去哪儿?!”
可风雨轰鸣,她仿若未闻,仍旧慢吞吞地往前走着,眼神涣散,神情茫然。
他下意识地想要去追,却心知凭自己眼下的身子根本追不上,只能扯着嗓子喊人。可几声下来,院中无人应答。顾长渊这才想起,秦戈他们为了不打扰他与黄小花相处,早早地避去了后院。
雨声愈发急促。
顾长渊心头一急,再顾不得什么,咬牙从轮椅上挣扎着挪下地来。左手紧紧抓着椅背支撑身体,拖着右腿,一点点往屋后挪去,地上都是泥水,冰冷湿滑。他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连着跪倒两次,膝盖磕在青石砖角上,火辣辣地疼,也顾不得,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挪地往后院去。
等终于撞开通往后院的小门时,他全身也湿透了,发丝贴在鬓角,嘴唇发白,连气都喘不上来,却还哑着嗓子喊出声来:“快……黄阿婆,她出去了……快去找人!”
院中几人闻声转头,见他这副模样,皆脸色骤变,连忙上前搀扶。
顾长渊却推开他们,声音嘶哑,却语速极快:“山口、村道都要去……雨太大,她身上什么也没穿,怕是……怕是要出事……沈昭你去村里找人,闻渊,你走山路……一定要快……”话还未说完,他已身子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两人应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雨中。
顾长渊却仍觉不安,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忽略了。他反复思索了半晌,忽然攥住秦戈替他更衣的手,声音低哑而急促:“秦叔,背我出去。”
秦戈一怔,脸色瞬间变了:“少主,这种天气,您还是”
“快。” 顾长渊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隐隐焦灼,“黄阿婆的神智怕是出了问题,很可能是想起她女儿了。她女儿当年嫁的是隔壁牛家村,她说过的,东边,东边有条小路,她女儿每每都是从那里回家的。”
他咬了咬牙,嗓音更低:“那条路偏僻又陡,山水一大就容易塌方。她要真是往那去了……我们得赶紧叫人往那里找找,没有人的话我来给你指路”
秦戈听罢,心头一紧,不再迟疑,手上动作迅速起来,替他穿好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又取来蓑衣与斗笠,为他披戴妥当,然后让顾长渊伏在自己背上,奔进雨里。
之后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像一场仓皇的梦。以至于往后许久,秦戈回忆起当晚的情景,脑海中都只余一帧帧被雨幕打散的残片——模糊、断续、浸满了寒意与惊惶。
他们出了小院一路向东而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村里的人都已经四散出去寻人,一路上竟空无一人。雨很大,天地间仿佛只剩风声和他脚下溅起的水声。他背着顾长渊,顺着他记忆里黄阿婆的描述,又细细辨认着泥泞地面上浅浅的鞋印与枝叶折断的痕迹一路向前赶,居然真的给他们找到了。
山道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狭窄湿滑,两旁尽是积水与湿苔。他将顾长渊放下,快步上前去拦:“阿婆,不能再往前了…您听我说…”
谁知话音未落,黄阿婆却猛地一把挣开他的手,神情恍惚,眼神空洞而执着,不顾一切地往前扑,脚下却一下子踩空,身子一歪,直直朝着坡下跌去。然后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顾长渊也跟着一起滚下去了。
黄小花满身风雨地赶回来时,正撞上村里人抬着门板匆匆往东去,本就不宽的路上顿时乱作一团,灯火、人影、雨声交织成一片。
不知是谁告诉她:“快去后山!顾先生和黄阿婆摔下去了!”
黄小花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地一声炸开,心脏像是被骤然攥紧,呼吸一下子滞住了。下一刻,她回过神来,拔腿便往后山狂奔。
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时,闻渊也已经到了。
黄阿婆坐在一块大石上,满头满身都是雨水与泥点,脸颊上一道擦伤正往外渗着血水,膝盖擦伤,却奇迹般地并无大碍。只是神色茫然,眼神空落落的,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看到她才呜咽一声扑了上来,不住的喊着:“小花,小花……”
而顾长渊……他仰躺在雨地里,整个身子几乎被泥水浸透了,脸色惨白,闭着眼,眉心微蹙,呼吸轻得几不可闻,唇角蜿蜒着尚未凝固的血迹。右小腿不自然地弯折着,皮肉高高肿起,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胸口的一侧塌陷下去,随着每一次极浅的喘息吃力地微微起伏。
闻渊蹲在他身侧,手上又是泥又是血,大声指挥着众人齐心协力将顾长渊小心翼翼地挪上门板,然后疾步往村里赶去。
黄小花一把将黄阿婆背上,脚步踉跄地缀在队伍的末尾。
雨夜昏沉,灯影摇曳,她一边走一边远远的隔着人群,看见顾长渊那只瘦削苍白的手不知何时垂了下来,软软地悬在门板一侧,随着众人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晃着,晃得她眼眶发涩,心口阵阵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