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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朕打下的江山,分一半给……

夜宿野外, 崔雪朝惯例要走够今日的万步。

驻扎选址临近处有一清溪,几番观望,周遭地势颇为眼熟:“这是何处?”

袁望道:“走一小段路, 就是博川山。”

崔雪朝心下一动, 见他目光温柔,不觉笑了:“是刻意选在这里的?”

袁望说是。

有宫人侍卫在前开路, 硕大的宫灯照耀地方圆几里亮如白昼,于是她抚上他的臂膀,沿着博川山口一阶梯一阶梯慢慢地向上走。

这段山路很寂静,两人都未说话, 似乎明白旧事不可言说的沉重, 留给崔雪朝的始终是他沉稳的侧脸。

“这台阶有三百八十三个。”

某个瞬间, 崔雪朝觉得这样沉默的帝王,有种被自己排斥在外的孤独, 于是有些话自然而然地吐露出来:“起初我与云霞都是靠家里下人抬小软轿上山的。”

袁望看她一眼,似乎诧异于她主动提及往事, 不过很快跟上她的谈兴:“女儿家身子柔弱, 走多了容易腿粗。”

崔雪朝:“”

他偶然绽现的不解风情令人语塞,但换个角度想, 这样的男人少有花言巧语, 未经过旁人调教, 是肚留于她的一张白纸。

于是继续:“有一回让辜家大人知晓,他给我们讲道理,说既是为师,便该有表率。三个女弟子走路上山,下山时还会捡柴火野果,我和云霞两手空空, 也就不好意思再坐软轿。”

辜家阿兄陪她们走了一遭,见两个姑娘两腿颤颤,满头大汗,很是心疼,说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何必吃苦头,在家坐着绣绣花弹弹琴,焚香作画岂不美哉?

云霞当即学其中一个女弟子的坐姿,夸擦把腿盘起,手指着亲兄长的嘴脸:就许你们男人在外云游四方,偏不许女子走动?那绣花弹琴真若是至上的大利,只怕全都让你们男人抢走,哪有姑娘家的份?

辜家阿兄没得好脸,讪讪地领着随从下山了。

这是很趣味的往事开端,唇边的笑犹在,人已经站在山顶。

崔雪朝本以为此地经年荒芜,所见应是一片颓废,然而举目四望,门窗整洁干净,烛火通明,就连大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也擦拭得发光。

她有一刹那的恍惚,眼前浮现旧时某一夜落雨,苦艾的缭绕与山外的云雾在天不知处汇合。她和云霞夜宿博川,另一位教授画工的女师在为门外潺潺雨景留痕。

就在一片方外寂静间,突有隆盛的钟自京都方向绵延至整个王朝。

那是丧钟在响,惊动了深林鸟兽,振翅音掀起山河变故的前奏,把控前朝政多年的太后溘然长逝。

天光乍破,各家派人来博川。

辜家阿兄罕见的披坚执锐,他说太后过世,太子于东宫兵变,京都不安全,博川百十护卫,是避难之所。

那时她们都以为博川是避难之所。

如今在看,博川只是一方经不住风雨的短暂乐土。

“那晚无意被雨拦在博川山的女画师是前朝仁王的女儿丹溪郡主。”崔雪朝指了指方才他们上山的方向,隐痛道:“她被东宫卫押至山下,只比她双亲多活了三个时辰。”

而那副她亲手绘制的秋山雨图,早已随其主零落尘泥。

袁望将她揽到怀中,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暖热她因往事而泛起的酸楚。

权谋争斗从古来多是男人的野望,女眷是附庸,是裙带,是可忽略的拿捏。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的难过,因为他懂前朝末帝为何要赶尽杀绝,就像他从河东一步步走入这座王都时,必然要覆灭前朝血脉。

幸而她的伤感是一时的,“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谢谢。”

袁望问她为何要谢。

“当年各地起兵,只你有大义,一面分兵北上驱除胡虏,直到胡人不再为祸汉人,才驱兵南下争夺天下。”

她仰着头看向自己的眼眸又重回在锦绣宫时提及自己时的敬仰崇拜赞叹!袁望后脊泛起一阵阵连绵不休的麻与爽感,回来了,天知道自己等她这种眼神等得有多辛苦!

虽然当初自己先打胡人,很大一部分私心是为了纳边军为麾下,但诚如她所言,大义就是大义,做不得假!

“打这江山,好些人说我是狼子野心,要是早些年认识你,我也不必为那些中伤之语而伤心!”

他是背负过许多的男人,自然有很多苦楚无法言说。

崔雪朝安慰地贴近他的脖颈,“今日来博川,我有些难过,更多是庆幸。好像前半生颠簸流离有了福报,嫁给你之后,我过得很幸福。”

一股油然而生的骄傲滋生于胸间,伟丈夫的伟都是被夸奖出来的,袁望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嘴角笑得很大,但喜悦之余,大掌落在她柔软的腰间,“若是能换你过往少些颠簸,换你承欢双亲膝下,换你余生和乐康健,不遇到我也没什么。”

崔雪朝愣了下,被他的话感动到鼻头发酸,怕他发觉自己的异样,忍不住往他怀里钻,一个劲说突然好冷呀。

冷就赶快下山吧。

可他说去书院內走走,于是进大门,骤然满眼惊艳,昔年空置的书格重新装满包着书袋的书卷,笔墨纸砚,书台琴架,样样俱全。

她很惊讶:“旧地重游,何必折腾这么多东西?山上山下一趟趟的,宫人们也很辛苦。”

“给她们额外赏过了。”

做皇帝的收缴了高家的宝库后,手头很富裕,挥金如土地每个宫人多赏了一个月的份例,这是收买人心,宫人们手上拿了实在东西,对皇后会更多感激。

“你觉得这些东西如何?”

崔雪朝:“又没人来这里读书”

她的嗔言在陛下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逐渐停下,某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这里要重开女学吗?”

乾元帝自得起来:“怎么?皇后不准朕在这里开一座女学堂吗?”

她惊喜得低呼起来,原地蹦了好几下,又在万姑姑和阿屏喊声中不得不坐在软榻上,“女学?是我旧时开的那种女学堂吗?”

袁望按捺住被她蹦跶起来的紧张,挥退宫人,单膝跪在脚踏板上,一边揉着她乱动的腿,边道:“天下士人读书有太学,为男女大防,便有太学‘不准女子擅入’的禁令。打今儿起,你和我开一条‘女子上书房读书’的先河,后世流传,史书记载,后人看了,必然敬佩赞叹你我之骁勇!”

崔雪朝看着他清亮的眼眸,“读书为明理更为功名伟业,光读书怕是不行。”

他是很有成算的人,既然要给女子和男子一样公平读书的机会,便有扛起一切非议的准备。

“既然读了书就要报销朝廷,怎么?当我这女学是办着哄皇后一笑的摆设吗?”

她又说:“要是臣民不同意呢?万一他们怪到坤宁宫,说是我给陛下吹枕头风祸乱朝政呢?”

独断朝纲的陛下很是不平,“你既嫁给我,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我的江山有一半是你的,只是开办女学就祸乱朝纲?信不信将来我把这大好河山传到咱们女儿手中!”

张狂的他眉眼都比平常俊上三分,那一挥手的气势真是豪迈得招惹人喜欢!

崔雪朝抬起臂膀,索要他温柔的拥抱。

袁望却道不急,先把她爬过山路的两条腿揉好,这才好整以暇地站直。

一个抱如何能够?

至少得是香吻数枚。如果非要为香吻设定一个期限,先从一盏茶起步吧。

啧啧的水声顺着不严实的门缝传到外边,万姑姑生怕陛下分寸过深伤着娘娘龙胎,像个卡痰的八旬老汉,嗯哼嗯哼地整山的侍卫都困惑地望着她。

万姑姑:“”

硬着头皮:“嗯哼!”

第52章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手艺……

“娘娘, 陛下情之所至,有时会有鲁莽之心。但您贵为”

万姑姑想说‘贵为一国之母’,瞧眼皇后娘娘像是染了醉意的酡红面颊以及那润泽莹湿的红唇, 深感一国之母并不能克制住娘娘的纵容, 只好斟酌换了言辞:“您是一位母亲,眼下胎儿不足三月, 尚不稳健,还是小心些为好!”

崔雪朝应了一声,目光还望着窗外正不知与侍卫统领吩咐什么的高大身影。

她持着稳重的神情,实则心里像是装了一只才从山涧跃出的小小鹿, 蹦蹦的, 不知为何很澎湃。

片刻前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罅隙间是他触感分明的臂膀,孔武结实的胸肌, 他像个农汉,丛生的汗像是火架上刷了好几层油、又上了浓厚的蜜的

崔雪朝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唾沫。

她有点想吃烤乳猪了!

“娘娘饿了吗?”

阿屏隐约听到一声吞口水的声音, 看向突然走到门边的娘娘。

“嗯。”

崔雪朝心不在焉地点下头。

阿屏:“娘娘有什么想吃的吗?”

已是深夜, 不便下山,宫人与内监们忙进忙出的, “小厨房温着鸡汤, 娘娘要喝吗?”

“可以。”

阿屏刚走, 院子里的男人这时折身往屋里走,一转身瞧见皇后等在门边的身影,才谈完政事的冷峻瞬间换成温和的笑容。

恰是这风云一变化,让崔雪朝稍稍平息下去的焦渴又有掀起波澜的趋势。

袁望呢,朝着妻子所在款步而来。

走一步,犹记得当时要让她做自己的妃嫔, 她不乐意给好脸,也不肯去门口目送自己。当然那不怪她,是他那时不懂相处之道胁迫起来把她吓坏了。

现在自己终于活出个人样,身后有了缠绵的爱眸在望,想象将来孩子诞生,她抱着孩子等在宫门,目送自己去上朝,或许自己回头时,她会举起孩子软软的手臂对着孩子说‘跟你父亲摇摇小手’。

再走两步,从依依的目光中看出点狂热的感觉。

加快几步,到了她跟前,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她那眼神直勾勾的,跟母狼野外亮着两大眼睛灯笼,绿森森的,透着股一口咬死什么东西的饥渴!

“是饿了吗?”

袁望细语问她:“你这么瞧着我,是我方才冒失惹你生气了?”

崔雪朝说没有,急喘两口气。

山里不会有什么妖狐吧?

“妖狐?”皇帝一身阳刚气,不畏惧鬼神之说:“朕在,鬼魅绝不敢来。”

那为何她看着他,总生出一丝冲动,很想招惹他来冒犯自己?

这是逾矩的,不对的,不符合她一贯自矜自重的形象!

别看他!不看他就行。

两人相携进到屋中,没一会儿阿屏端来鸡汤。

崔雪朝食不知味地喝了一碗。

袁望注意到她食兴不佳,当她害口,促身去把高架上的果仁盘子端过来:“有想吃的吗?”

她摇摇头,飞快地看眼他的脸。

怪稀罕的,今夜看他怎么这么合心意,眉毛缝的一点不驯的杂丝都被自己看出诡异的可爱气来。

一个大男人,为何不好好打理自己的眉毛?

她招手唤阿屏去拿小胡鬓铰子,兴冲冲地往他身边挤:“我帮你修修眉毛,再修修鬓角!”

那铰子不过手指一点长,被她白皙的手指拿捏,开合几下的锋锐哪里有打仗时刀剑的惊险?但袁望看着她一点点逼近,心忍不住悬了悬:“夜夜深了,你还不困吗?”

崔雪朝:“不困。”

袁望:“你是皇后,哪里用得着你来做这些零碎的小事。”

崔雪朝:“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手艺?”

“那倒不是。”喉结滚动下,生生逼迫自己扎在榻沿前不敢动,听到哗嚓哗嚓,闭着眼仿佛天地崩裂而自己无能为力。

半晌后,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忍不住挑开眼缝,突然感觉唇上一软。

空荡荡的屋内不知何时只有他们两人。

害怕皇后给自己脸上剪个豁子的担忧没了,满心满眼全都是她单手托在自己下颌,去迎合她、她的亲吻还有她娇滴滴的撒娇。

她说:万姑姑方才说我太过纵容你了。

一边说,趋近他,裙衫如云堆叠在他膝头,流泻而下遮住他的龙纹靴,他适时地扶住她柔弱的腰肢,呼吸濒紧,一室明光不及她的璀璨,大腿一沉,她坐在了他的怀里。

他少有的慌乱,舔了舔唇:“没满三个月,宫人也是为了咱们的孩子好”

这话突然点燃崔雪朝憋了好久的闷火,她很委屈,似乎从她有了孕之后,什么劝诫都是为了孩子,“你和那些宫人怎么一个论调,心里眼里只剩下孩子!”全然忘了肚子里的孩子是她自己如何辛劳得来的。

又觉得要不是他蓄意勾引,自己怎么会主动盘在他怀里?恶狠狠地捶了他胸口几拳,“都怪你!”

“怪我,怪我!”

眼见她红了眼眶,袁望急忙认错,虽然他一时昏头昏脑地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心肝被她要落不落的一点泪快搅碎了。

原来做耕耘的男人等到收获的过程是如此磨人!活色生香在前,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伸龙爪?

其实他也很渴望的。

“你刚才一亲我,我就这样了。”

挺挺腰给她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知晓不是只有自己像个饿肚子的狐媚子,心里好受几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很委屈,亲了他下颌一下,声音软得不像话,“你抱抱我吧。”

算算日子,快满两月,但他那玩意驴样,这时候真拿不出手,总不能一刀子切去一半吧。

憋得额角直抽,怀里的皇后窸窸窣窣还不老实,“再乱动嗯哼!”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皇后神情一如平常处置宫务的清冷高贵,唯有轻咬下唇的动作泄露她的难为情。

没传宫人,袁望老实地提起外间的黄铜梁壶,掺好温热的水,无言地清洗干净她的手。

衣裳没法看了,一股脑拆解甩到外间,崔雪朝也顾不得在宫人面前丢脸,到被窝里当缩头乌龟。

不知他在外间忙什么,依稀听到童公公压得很低的说话声,隔了片刻,听到万姑姑提水,又感觉过了好久,自己都快睡着了,才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躺在帐中,偏头见烛光灭了,帐帘闪进熟悉的身影,含糊问怎么这么久。

听见他低着音说有点事,没放在心上。

过会儿床脚锦被有凉意钻了进来,崔雪朝以为他稀里糊涂没分清头尾,正要给他提示,突然一丝凉感顺着里衣宽大的缝隙贴在她大腿上。

她吓好大一跳,“你干什么?”

黑暗中分辨出他藏在被下起伏的身形,他的手带着她的,让她亲自去感受。

指长的玉,轮廓纹路一点点在她脑海中浮现,是他平日把扇的玉坠,她记得当日自己调侃他一把年纪学民间浮浪公子做派,羞不羞。

后来,只记得那玉当啷落在地上的脆响。

深夜的山雾浓重得几乎五步之内无法看清人形,洒扫干净的书院后厢房传来声响许久,三更天时,门开了,陛下一身干练中单端着一个水盆轻手轻脚地出来,左右守夜的一看急忙上去接了主子手里的重物。

万姑姑欲言又止,乾元帝瞧见了没搭理,他又没做什么出格的,服侍自己的妻子义不容辞,凭是谁来敢挑他的理?

他愣头青,今晚童冉加急促摸来的彤书才是关键,若没有那般细致的悦女法子,身为天子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委屈皇后捂着被子憋着?

“赏。”

童公公低眉顺眼地恭送陛下进屋。

第53章 谁要老皇帝的宠爱,我争……

夜晚娘娘好娇柔, 天亮之后,阿屏小脸通红地伺候娘娘沐浴更衣,那腰上的痕迹、胸口的深色、哦哟, 陛下昨晚连夜学的花样吗?竟然还在娘娘大腿内侧啃了两口!

其余不可说之处不可说, 揉上一点点化瘀的药膏,如芙蓉般的娘娘真是明媚照耀, 光彩夺目!

“娘娘,小殿下可好?”阿屏问。

崔雪朝睨她一下,说一切无碍。

那玉坠子不过自己中指长,到不得深处, 却很解馋。之后的安慰才是正宴, 是的, 从身到心都很满足。

起初她还有些不自在,绕过屏风瞧见天光照耀下窗前男人卓绝的身形, 又觉得一切理所应当!

不过初初一对视,还是羞怯地避开一瞬, “用膳吧。”

晨间山林空气清爽, 一人一碗简单的阳春面,用过歇了一盏茶, 沿着山路蜿蜒而下。

停在山脚下, 溯沿向上望, 这里的一切焕发新的面貌,这时侍卫领着一个弓腰的妇人过来,“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凤仪康健。”

崔雪朝看着她抬起的脸庞,有些印象:“你是当年女学的学生?”

妇人拘谨却眼神热烈地看着皇后娘娘:“女师还记得小人?”

“自然记得。”

联想到昨夜陛下对侍卫吩咐的场景,崔雪朝心里感激, 问:“你如今还在户部的外缺上当差吗?”

妇人摇头:“回娘娘话,年景不似从前,小人成婚之后要伺候婆家事务,再不好频频混在外头。”

这是桩很遗憾的事情。

但成婚养子未尝不是她人生的另一种圆满,瞧她面容圆润,想来日子过得下去。

不过见到旧日学生,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又问了几句,得知妇人家中有个小女儿十岁了,“再过些时候博川女学会重开山门,你家女儿若是想学门手艺,就送来吧。”

妇人感激地给陛下娘娘磕头谢恩。

再回到驻扎之地,已然是天光大亮。

出发前董贵人来了,崔雪朝唤她同乘一车。

辘轳车马走动起来,皇后的车驾如一座小屋,人坐在上头根本察觉不到晃动,董贵人享受片刻,“宫里也好,只是没有在外头这么自在。”

生活在明园里的董贵人这两月过得真可谓洒脱自在。

她位分不高不低,偶尔配合陛下去陪一个空凳子吃好些平常自己吃不到的膳食,空暇时照例给皇后请安,请安一个月也就六天,其他时候全凭自己心意。

今个放风筝,明个儿爬爬山赏日落,后日里有雨,坐一小乌篷舟,泛舟湖塘钻进深处挖藕钓鱼,好不快活!

京城内宫大,但规矩也多。

伺候的宫人內监加上站岗巡逻的侍卫,她不敢恣意,怕传到外边给陛下和娘娘惹麻烦,牵连娘娘挨‘不会好好治理后宫‘的骂。

她的感慨让崔雪朝心下一动,对于董贵人她是信任的,也知晓她心肠不坏,便提及要开办女学的事情。

董贵人果然眼睛一亮,“在哪儿开?什么时候开?嫔妾可否效劳?”

如此云云,直到晌午稍歇,距离京城只有十来里路,崔雪朝打起了盹儿,董贵人临下车问过皇后意思,直奔贤贵妃的车驾去报信。

皇后娘娘要开办女学!

具体开设的课程需要慢慢斟酌,贤贵妃出身儒家,知书达理必然能有不少点子!

这空无寂寥的后宫终于变得有趣了!

皇后娘娘歇着了,乾元帝便只好一人独享午膳。

吃什么也不记得,糊弄了肚子,抽空把汉王写好的功课检查过,恰时快马送来急信,阅过之后,朗声大笑。

快马来时绑着红绸,一路喊着大捷,自然引人瞩目。

没过多久喜信传开。

淮水一线跟朝廷对峙的叛军投降了!

“江淮水师总兵不愧是朕帐下猛将!”乾元帝把捷报传给诸位大臣同看,同时长叹一声:“高卿曾大开城门迎接义军,当政第一年朕南下时任他全权监制天下政务,无人辖管。今夏,朕念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准他告老还乡。今日才知,自兴隆元年起高家便京西铁矿纳为私产运至外海冶炼兵器,他对朕难道一分恩情都不记吗?”

原本听闻高老投降未死,意图求陛下念在旧日功劳,以及让天下人知晓天恩浩荡的某些人瞬间打消了心思。

高家原来早有不臣之心,能在陛下眼皮底下私自开挖铁矿,由此可知高家的叛是抄家灭族的叛。

这时候求情无异于是主动伸长脖子说自己一家老小都不愿意活着了。

亲近的大臣们自然要进言,让陛下抒怀。

御前很是哄闹一阵才算平静下来。

当下最紧要的是押解首犯及其叛兵附庸进京受审,乾元帝金口一开便是十好几道御令发往京城,着三司法迅速展开工作,同时派选合适的人选去顶替南康腾出来的位置。

自南康起变,望京门阀已经遭过一次大洗礼。

而南康投降落定,对于高家的处置自然要定,夷九族是毋庸置疑的,乾元帝示意锦职司的人借叛兵一事,拔起萝卜带着泥土,最好一举将前朝留下的蠹虫灭了十之八九。

锦职司的人如乌云般烈马持鞭卷向望京。

很快御驾宣布继续启程。

这一走再没停歇,回到宫内时恰好晚霞满天。

一道尖锐的哭喊声打破后宫众人赏景的步伐,正扭送罪人的内廷司大监瞧着惊动了皇后娘娘,忙打手势让下头人堵上嘴,一溜烟碎步过来磕头:“给皇后娘娘请安,小人奉旨押送高罪人去大理寺问话,一时没办好差让娘娘受惊了。”

崔雪朝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高某人’是谁,只说继续去办差吧。

那撕心裂肺的呜呜声很快消失在宫道上,贤贵妃心底有股唇亡齿寒的畏惧。

才过去两个月,高二姑娘从天上坠到泥土里,想想做秀女时,她仗着家世对那些出身低微的秀女瞧不上眼,现在这幅模样也很活该。董贵人收回目光。

等到第二日去坤宁宫请安,路上遇上了赵嫔。

两月不见,赵嫔似乎又瘦了,董贵人关心地问:“你在宫里没好好吃饭吗?”

有心之人听什么都觉得不对味。

不慎扭脚无法随驾去明园避暑的赵嫔觉得董贵人是在阴阳自己,暗地翻个白眼。

她昨日已经问清楚了,陛下除了传董贵人吃了好几次饭,不曾让她御幸,自己并不输董贵人太多。

看眼对方又圆了一圈的腰身,赵嫔妖里妖气地扭腰走着:“饭有什么好吃的?眼下皇后娘娘有孕在身不便伺候陛下,正是我等嫔妾效劳的时候。我这两月特意为陛下新学了几支舞,自然不能太胖。”

胖?

董贵人觉得一阵秋风刮刮就能把赵嫔卷上天,赵嫔跟瘦不沾边,她都快形销骨立,成了一片薄薄的纸人。

陛下钟爱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那种骨肉匀亭的类型,夏日在明园时,娘娘穿襦裙时,董贵人曾不小心故意地瞥见皇后娘娘的一对大白兔,某一回还无意瞥见一连串嘬出来的红梅印!

赵嫔野心勃勃,董贵人很心疼她的徒劳无功,“你就那么想得到陛下的宠爱吗?”

赵嫔说自然!

一脚跨进坤宁宫,瞧见上座威严看向自己的陛下,很是心抖。

说来怪无奈的,陛下三十四,皇后娘娘二十余四,作配起来尚不至于悬殊。

可自己只有十五岁,春天刚及笄入了选秀的名册。

她娘哭天抹泪,一边抽她爹鞋底板儿怨他半辈子不上进,头一回上进从外地调到京城,两眼还没看清形势呢,先把闺女葬出去了!

又抱着自己哭,说陛下那把年纪给自家闺女当爹都行。

这话吓得赵嫔他爹忙堵夫人嘴,叮嘱可不敢乱说!

她家从前不富裕,他爹是个司事,一月两半俸禄,加上年节下公署的炭敬米敬等等,合计一年也就十两。

十两银子养活一家五口嚼用,两个男丁读书,还得分出些帮扶兄弟房,孝顺爹娘,还得让她爹打点官场。

赵嫔分神回顾一番家里的往事,很快打起精神。

她眼睛闪着光,一溜目光在坤宁宫金黄璀璨的装点打转。

再看向陛下的目光又一次灼热起来!

董贵人太天真了,谁要老皇帝的宠爱,我争的是琳琅翡翠!

第54章 男人身子骨上佳

赵嫔进殿的瞬间便吸引了皇后的注意力, 只因两个月不见,赵嫔几乎瘦脱相了!

她的震惊太过明显,身侧的乾元帝顺着她视线瞥去一眼, 紧接着也拧起眉头, “赵嫔,宫人苛待你的饮食了?”

赵嫔大喜, 迈着新学的先秦淑女步走近回话:“回陛下,宫人不曾苛待嫔妾的饮食,只是嫔妾无福未能随陛下去明园伺候,留在宫里这两月精心准备了好几支舞, 一忙起来就瘦了些。”

上一次主动献舞的安妃昨日刚下大狱, 乾元帝念在她主动检举高家父子有功留话让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不必用刑, 至于论罪最后的结局,免除一死已然是开大恩。就当日她谋算在大婚之夜离间帝后, 暗中唆使心腹毒害汉王马匹,这两件事的过足矣让她丧命。

乾元帝对这个歌舞无太多兴趣, 想的是皇后有孕辛苦, 赏看歌舞是解闷,说了句赵嫔有心了, 又补了一句:“该吃还是要吃的, 你瘦成这样, 外人还以为朕的后宫养不起呢。”

中秋在即,赵嫔献舞也有正儿八经的场合。

她灿烂一笑,退回座位上坐定。

归京后的第一日请安过,乾元帝说了几句场面话,摆驾去了前朝。恭送陛下离开,崔雪朝坐上主位, 殿內妃嫔全是那时采选入宫封赏的,眼下坐在众人最前的便是贤贵妃。

然而贤贵妃板着脸,清秀的五官今日糊了厚厚的一层珍珠玉容膏,颊上红红两团胭脂生吊几分红润,让人瞧着很不适应。

昨夜夫妻两个临睡前看了内宫的账册,比之前朝,大乾后宫开销算是俭省,几个妃嫔的宫中用度都在规矩范畴內,一盘算,主子这么少,养那么多宫人内监白费银子。

“陛下有意开恩放一批宫女出宫。”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皇后娘娘。

崔雪朝便把前由说了,众人了解之后无甚二话,又听皇后娘娘道:“满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每人离宫时封上一年的荣退钱,如有不想走的回禀上个名录来,这事儿就”

眼眸转向贤贵妃:“你来负责?”

贤贵妃一愣,似乎不明白这种送人情的好差事皇后娘娘愿意交到自己手上,不过很快起身应下。

等回到千熙宫,不一会儿内廷司的分管监就抱着厚厚一骡子名册,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给贵妃送东西。

贤贵妃示意宫人收好,先去内室洗干净脸上的妆容,清爽地坐到榻上翻起名录。

天子一句放人离宫,承办事务的人却不能糊里糊涂,怎么也得有个章程。

贤贵妃很快梳理出流程,各宫符合放出宫条件的宫人姓名、在哪儿当差、祖籍何处、荣退金多少等等,光是汇总这些就花了两天时间。

对于贤贵妃而言,这差事来得正好,她在家中学过掌家的本事,做起这些来很有条理。正好她得罪了陛下,侥幸活着,又不用养着不争气的汉王,与其消磨度日,还不如写写算算来得有意思。

因皇后娘娘有孕在身,回宫之后延续了在明园是后妃请安的规矩,逢六九之期辰时到坤宁宫请安,其余日子,各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因而贤贵妃两日后带着汇总好的总账去坤宁宫回禀。

进门时恰好汉王今日书房文先生请了病假,他和三个侍读小公子在坤宁宫的玲琅亭背书。

纱帘随秋风舞动,贤贵妃沿着抄手游廊走着,瞧见自己的幼弟坐在垫子上就跟腚下扎了刺,左扭扭右晃晃,看书不过两眼就撩手要去摸一边蹲着的一只胖胖的黄猫。

贤贵妃再看另外两位伴读。

其中一个长相秀气的小公子,瞧其个头是三个伴读中最小的,应该是大理寺主官家的董小公子,人家眼神扎在书本上那叫一个专注,一边默默诵读小手提着笔还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再看汉王。

贤贵妃稀奇地吊起眉峰,什么时候汉王的眼睛不盯着旁边树上的鸟而是小眉头拧着一副费劲但认真的学习状态中?

莫不是皇后娘娘今日先给他抽了手心板子教训过?

想法一出,骤闻一声啪的巨响,贤贵妃赫一跳,定睛一看,原是杨戎不老实,挨了旁边盯着他们读书的宫人一个闷抽!

那宫人打了人,神情平平,丝毫不畏惧杨戎这位国公家小公子的贵重身份,“杨侍读,这是您第二回走神了。再有一次,《论语三十》您就得抄百遍才能回住处睡觉。”

贤贵妃觉得自己弟弟丢脸,脚步加快,等过了玲琅亭,同引路的宫人打听:“汉王在皇后娘娘面前可还懂事?”

宫人道:“皇后娘娘说汉王殿下年纪虽小,却已经能听进去道理。汉王是贪玩的孩子性情,皇后娘娘不拘着汉王的天性,与汉王许下承诺,只要在规定时间內完成先生的功课,就能答应汉王提出来的合理要求。”

贤贵妃心下不屑,“无规矩不成方圆,小孩子就是风筝,不时刻绷着紧着,一眨眼就能飞上天去。汉王小人精样,不时常敲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长歪了。”

不过这话她懒得跟皇后说,存着看笑话的心思,且看汉王长大之后如何后悔没长在自己名下吧。

很快进到正殿。

贤贵妃恭敬地请安之后,示意人把自己这两日整理的名册递上去。

崔雪朝道一声辛苦,示意她坐,吩咐人上茶。

殿內安静如许,贤贵妃很自信,并不紧张,浅啜一口清茶润润嗓子,等皇后看完。

一刻钟后,总册本阖上。

崔雪朝:“听宫人回禀,说贵妃这两日为办差一直留在千熙堂不曾出宫走动?”

贤贵妃认为这是在说自己的辛苦,“嫔妾不敢辜负陛下和娘娘的信任,故而一拿到内廷司送来的名册便连夜开始整理通算。”

崔雪朝:“辛苦贵妃,这账册制得很全,条理分明 ,未有不妥。”

轻抬手,万姑姑上前把一枚对牌和令钥放到贤贵妃近处,“娘娘,这是出宫城的对牌和领用银子的令钥。”

“疏放宫女一事就交由你统筹吧。”

贤贵妃这回的惊讶更多。

整理名录只是流程上不起眼的一环,正儿八经的派放银子遣送文书等事务代表的是后宫之权。

皇后娘娘神情平静,并不在乎她的愣神,“董贵人应该跟你提过吧,陛下和本宫有意开办女学。”

贤贵妃说是。

“这差事让你办,你若办的好,女学的副院使之职便是你的。你若办不好哼!”.

贤贵妃往外走时又一次路过玲琅亭,方才还苦读的几人正围着好几只猫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观其神情放松,就连幼弟也在。

“他们功课都完成了吗?”

收拾书案离开的内监道:“回贵妃娘娘的话,汉王殿下与三位侍读公子的默背全都过了。”

贤贵妃:“全都过了?汉杨伴读也背完了?”

宫人:“背全了。杨侍读起初有些生疏,第一次检阅没过加背了一盏茶就过了。汉王殿下与另外两个伴读公子第一回就背下了。”

《论语三十》,贤贵妃记得这篇背下来并不轻松呢。

心下五味杂陈,难道她一直以来都是错的吗?

可杨家乃当时名儒之家,百年大族族学怎么会出错呢?

而与皇后用午膳时听说贤贵妃承办放宫女出宫一事,乾元帝觉得很妥,“烦琐小事让她办,若不然白吃咱们夫妻两个的嚼用。”

崔雪朝无奈一笑。

恰时膳食上桌,今日有一例蹄膀汤,并不肥腻,汤白葱绿,闻起来很香,很得她的胃口,连吃两碗,看得一旁的秦姑姑很开怀。

“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就是和寻常百姓家的妇人不一样!瞧您吃什么都香,将来瓜熟落蒂必然是个康健的娃娃!”

乾元帝很是高兴,“朕跟太医局的人问过,虽没有切实的医书依据,但民间有个说法,说是男人身子骨上佳,妇人怀孩子时九成概率会少些辛苦。”

这话自夸的嫌疑十足十,但当着一屋子的宫人不好不给他面子,崔雪朝笑呵呵地道了一声谢。

心里也在想,那时怀疑他旧伤落下祸根未必能让自己有孕,二人很悬心,为此一段时间修心养性,自己练鞭子强身健体,他呢不饮酒不吃乱七八糟的丹丸,也不熬夜通宵批折子,起居规律,吸纳天地灵气。

或许民间说法也很有道理。

用过膳,绕着坤宁宫湖塘散步,当家做主的那个又开始跟皇后讲今日前朝遇到的事儿。

旁的惹他苦闷的,不宜在皇后孕期说,以免她牵挂。

先说好消息。

“二叔在越州办差很得力,这一批官窑的青瓷皙透无比,一开炉就惹得四方竞价,最后卖给了南边的暹罗,足足二十万两银子的大订单呐!”

崔雪朝反而提醒:“订单金额大,盈润到了国库,是好事。这也并非是二叔一人的功劳,最底层的泥工,烧窑把控火候的师傅,这些人的共襄也该赏。”

乾元帝说是,他已经决定让崔二在越州再呆上两年,崔二为人不懂变通,是根硬骨头,越州是高家祖地,一朝破败,各方都想捞一口热饭吃,平常职缺罢了,利润油水大的部门全都是朕的!

国库让前朝消空了,他这个皇帝平个叛乱都得节省着来,实在窝囊。

说罢这个,又提及一事。

“这回高家私挖京西铁矿运往海外一事,杭州商会其中一个分管事功劳甚大,若非是他将运铁矿的大船路径偷偷告知于水师总兵,还不知江南之乱要持续多久。”

崔雪朝停住脚步:“杭州商会?”

恰好是一个观台,乾元帝往湖塘搓撒鱼饵料,“是,奏报上说此人名唤姚安泰,在商会不显山不露水,原是分管几处水埠货运,也不知何时留意到商会在跟叛军暗中来往,一举揭发,整个杭州商会上下现在唯此人号令。”

随着他讲起的细节更多,一张老实的方脸浮现在崔雪朝脑海中。

袁望回眸看她:“走累了?好端端,怎么发起呆了?”

崔雪朝浅笑一下,长廊尽头童公公促步走来,观其神情似乎又有急事要他去过问,“我先回去了。”

袁望心下失望,目送她一点点走远,身影消失在月洞门的那一刻,轻松的面容瞬间变得难看。

她没有坦白自己跟那姚安泰的关系!

为何?隐瞒是否意味着还在介怀?

第55章 姚安泰就是从前跟我成过……

童公公上前回话, “陛下,锦职司罗大人到了。”

杭州商会在南部的地位举重若轻,一个不起眼的分管事上位成了话事人, 乾元帝自然得派人去查查底细。

他派了正使去, 一是带去了赏赐,赞扬姚安泰的义举。检举了运输铁矿的航道, 本质就是切断了叛军兵器辎重补给,真正从后方断了叛军生机。

此等功,除去照例的金银绸缎封赏,为彰显皇恩, 乾元帝还颇为大气地封姚安泰为嘉义伯。

天使去颁发旨意, 锦职司的人去探查姚家在杭州的大小事情, 意在明朗姚安泰此人可否胜任杭州商会会主的缺儿。

这一查,旁的本事先撂下不说, 与姚安泰几年前和离的夫人真真吓得罗大人连夜飞鸽给望京传信。

“姚家祖上最高曾出过一位当五品文吏的盐运使,积累家业, 至姚安泰这一代衣食丰殷, 小有家财,在杭州本地算一门小望之家。姚安泰此人身只六尺余, 貌不惊, 十八起前后下场考功名有六次, 次次不得中。”

乾元帝适时扯个很不屑的笑容。

十八起科举,六次下来,十八年连个最基本的秀才身都没有,可见其人学识甚一般。

他换个松闲的姿势,示意继续。

罗大人:“至姚安泰这一代,一家三房, 以姚安泰所在的大房为主枝,五年前,姚安泰之父过世,姚安泰与其余几房的人斗法赢下家主之位。”

乾元帝:“哦?他还有此等本事?细说此事。”

罗大人弓着的腰越发低了,“姚家大房子嗣不丰,姚安泰三十好几却膝下无子,曾有一妻病重过世后一直未有续弦,外人传言姚安泰与那亡妻感情深厚不愿再娶。其父过世,二房三房的人以姚安泰身后无人为由发动宗祠易宗大会。

就在宗亲抹去姚安泰继任家主身份之际,有位来自南康红袖招的女家领着一个两岁的儿子上门认亲,说自己早年与姚安泰曾有一子后来姚安泰娶那位女家为妻,二人之子认祖归宗。”

罗大人越说头上的汗珠越多,斟酌言辞谨而又谨,可有些事情陈述起来便是再小心,都会犯到陛下的忌讳。

果然,他话音落地,偌大的殿內久久没有声响传来,一片死寂中,罗大人听见上座帝王寒彻如冰的声音:“那女家是出自何处?”

罗大人战战兢兢:“回陛下,是南康城的红袖招。”

“她在红袖招做呆了多久?”

罗大人:“自前朝末帝十年夏五月起,签琵琶女乐的工契,三月后某个豪客因其乐艺掷百金,得以脱身。”

“既是脱身,又为何卷入姚家?”

乾元帝语气艰涩,深吸口气:“那个两岁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罗大人:“微臣在杭州时曾看过那位小公子,其长相与姚安泰和”他打个磕绊:“与其名义上的双亲并不相似,街巷中亦有传言此子并非姚安泰血脉,但姚安泰坚称其血脉不存疑,且为此打杀过一批家仆,如此才压下流言。”

他此言,只是某种粉饰,乾元帝听出其中仍存疑云,但牵涉一家私隐,除非羁押扣审,外人无法知晓内情。

“至于女家为何卷入姚家,微臣只查到姚安泰早年住在南康外祖家中,时常混迹于南康大街小巷。”

如姚安泰这样读书不行的小资公子,混迹于青楼间并不纳罕,结缘几位粉红佳人也在情理之中。

但罗大人亦还有话:“陛下,当年勇毅将军奉您令南下江淮筹借粮草却在南康遇刺身亡一事,陛下可还记得?”

闻言,乾元帝恢复正坐,“为何提及此事?”

罗大人:“那位女家牵涉甚广,微臣不敢小视,便衣去南康一查,才知当年勇毅将军遇刺之地便是红袖招。楼中幸存的管事酒醉后与臣说,那晚勇毅将军不顾红鸨再三劝阻,强要一位乐娘随军伺候,那人乐娘不从。混乱之中不知是谁,以头簪刺入勇毅将军后颈。”

不知是谁真的不知是谁吗?

再之后发生什么,罗大人闭口不再多说。

乾元帝脑中一片空白。

他记得此事。

当年战事粮草不续,他下令让勇毅将军南下,必要筹借两万旦军粮,若事不成,勇毅提头来见。

后来他见到了勇毅的头颅,脖颈破了豁口。

当年以为勇毅遇刺乃江淮之地不肯施借粮草,震怒之下,吩咐帐下军士杀!

那时自己满心悲愤,北地惨遭胡部铁骑镰刀,荒芜不生。南部军民偏居一偶,歌舞升平,淮水两岸的河源沁润一层厚厚的脂粉香,散发腐臭的糜烂味道。

那一夜,他站在鹭洲头,只是轻抬手,乔装而来的上千铁卫如恶鬼般扑向灯火通明的红袖招。

嘶吼声、求救声、凄厉、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他觉得这是正义惩戒,大火漫天。

离开时,上百艘军粮船随他一起。

乾元帝缓慢地站起,用力撑在桌角,似乎晃了一下,童公公担心地伸手,却见陛下挥开他的搀扶,不顾殿內还有外臣,轻一脚重一脚地往后宫方向离开。

坤宁宫安逸美好,秋日里午后的阳光并不炙热,晒到人身上暖融融的,但乾元帝却觉得自己好冷,从里到外的恐惧。

一路走来,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脑海里一片空白,想问什么又不知能不能开口。

迈进坤宁宫的大门,迟钝的听觉恢复如常。

他僵立在殿外,听见屋内她温和的话音,好半晌,意识像个上锈的齿轮开始转动,是她在教汉王读史书。

她读《史记》,说《项羽本纪》,说他起兵反秦之暴政。

讲述项羽项梁举兵吴中八千。巨鹿之战。

项羽举刃先入咸阳,烧秦宫室,阿房付之一炬。

汉王发问:“好好的房子,他为什么要烧了?起火了,里边的人怎么办?”

五岁孩童稚嫩单纯的一问,像把雪亮的刀子直直扎进窗外人的心里。

“嗯项羽取秦而代之,秦始皇修建的宫室恢宏,就如同秦政的某种化身,项羽烧之也是在告诉世人,秦的统治和宫室一样,都会化作灰烬。”

汉王:“烧了,别人就会跟随项羽吗?”

纯善的孩子并不知烧宫室之前,项羽已经屠杀秦国贵族八百余人、文武官员四千众,街头曝尸满地血污。

“焦土一片是项羽震慑民众的手段,仁或许能抚顺人心,但那需要很久。威胁与暴力是最快压制民心服从的手腕。”

汉王想想:“父皇当年也烧别人家房子了吗?”

窗內稍有片刻静默,乾元帝不知这份静默下是否代表着她在回忆当年的经历,是否会因此改变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你父皇也烧过,还烧了不少呢。”

汉王:“那父皇是坏人吗?”

“改朝换代无法用好坏来评价。若把一个人生平经历全都放大看,让人来评定好与坏,那世上人人都有瑕疵。”

崔雪朝拿起汉王袖袋,“好比这个袖袋上的绳索,你不小心挽成死结,要想拿到里边的糕点便要剪断这股金丝索,金丝索一断就无法再用。这般说,你是不是就成了坏人?”

汉王不肯做坏人,“父皇烧别人家房子肯定是有理由的,他不是坏人。”

崔雪朝不想说太深,笑着翻过一页书,正欲开口,门前突然有个身影闪过,于是抬头去看。

门口的人背光站着,殿內地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汉王莫名打个寒颤,正要起身给父皇请安,却见父皇猛地转身大步下了台阶。

汉王看着父亲略显慌乱的身影,困惑地与母后对视一眼。

崔雪朝宽抚汉王继续读书,漫步出了宫殿,问过方才陛下在门外站了多久。

万姑姑说从您给汉王殿下读书开始起,陛下就在了,只是一直沉默不语,也不叫人进去给娘娘通禀。

万姑姑只瞧见陛下阴沉着脸,“汉王殿下说陛下不是坏人时,陛下突然仰头了”她迟疑了下:“似乎是哭了。”

崔雪朝:“哭了?”

万姑姑嗯了声,她确信陛下眼角流下一行泪来着,“莫不是陛下听了汉王殿下的话,感动不已,情至深处就不自觉落了泪水?”

“不大可能。”

崔雪朝探头看眼殿内,汉王没在看书,正绷着小脸费力地解着袖袋上的死结。

思来想去没什么头绪,想着说当晚亲自问问。

哪想童公公来传话,说前朝事务繁忙,陛下有些忙不过来,这几日就不在坤宁宫歇着,让皇后娘娘不必担心,好生养胎。

这几日

崔雪朝客气地送走童公公,给万姑姑一个眼神。

万姑姑出去片刻,回来时已然上灯:“通政殿不曾传嫔妃前去。”

稍稍放心。

隔日崔家递了请安的折子,是三房的婶娘递上来的,崔雪朝准了。

等人进了宫才知是三房有了喜事。

三房婶娘秋香莲磕头见礼后坐好,“娇娘那孩子沾了娘娘的福气嫁给赵家,三朝回门时臣妇瞧婿子周正又懂礼,浑不似武官家的公子,像个贤秀子,夫妻两个夜里避开人偷着乐呢。”

屋内气氛也很欢快,阿屏给三夫人奉上茶水,说这是江南贡茶,给夫人尝个鲜。

三妇人笑呵呵地谢娘娘赏,像模像样地抿了几口,夸过好茶,继续道:“月前诊过来,赵家来人传信,家里就说得跟娘娘说一声,当初要不是有娘娘的情面,娇娘如何能有今日的美满。”

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揣出个小锦盒:“这是我昨儿去观音庙里求来的诚念符,很有用,保准一举得男!赵家那头送了一个,今儿也给娘娘带了一个。”

其实男女皆好,不过长辈殷盼起来都指望得男,也是想着姑娘在婆家少些为难。

这是好意,不必太过强词,于是示意万姑姑收好。

三夫人又道:“原是前几日来,恰好莲清的亲事也有了指望,这才耽搁到今天才来。”

一问,三房的莲清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今年春天的举人没过自己倒丧,三房夫妻两个渐渐认命,儿子的天分就那点,整日拘着家里反倒磨得孩子快疯了,便让他忙活起家里的铺子经管。

莲清一个十七八的孩子在外头,总也是风筝调子,三房夫妻两个一合计,还是得尽快给说合一门亲事,省得莲清在外头玩野了。

哪曾想夫妻两个没发力呢,莲清自己回家跟爹娘开口了。

“他呀相中了仲家的五姑娘。”

话音一落,崔三老爷原地蹦老高,指着莲清鼻子就骂你痴心疯了!

“娘娘,您说咱们家跟仲家在朝堂上从来都是左右分站,大哥顶门户撑家业多艰辛,三房没出上力不说,还出了莲清这个叛徒!”

崔雪朝轻咳笑了,“三婶娘这话严重了,莲清一个孩子不至于乱到两家公事。”

话是这般说,诚如那井水是不犯河水的,崔家跟仲家天然上就是两派,若是结了姻亲,落到陛下耳朵里只怕不爽快。

“臣妇在家劝了莲清几日,谁知他软硬不吃,气得他父亲大棍子抽了一顿。他瘫在床上养伤吃喝不愁,牵连做爹娘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来娘娘跟前求个准话。”

能求什么准话?

不过是瞧着娘娘在陛下面前得脸,想让娘娘从中说和一二。

仲家是清流,五姑娘虽是庶的,却是仲毓长子之女,娘娘的父亲是个不肯为家中子弟广开做官门路的严苛人,莲清公子考不得官,又被长房在官场放了话寻不到门路,自然很想走走翁婿的交情。

万姑姑见娘娘不语,便道:“那仲五姑娘是何意思?”

三夫人很骄傲:“莲清说仲五姑娘对他爱重得很。”

万姑姑看向皇后:“再过两日便是中秋宴,官眷命妇们入宫,到时娘娘不妨与仲家人聊聊,顺带瞧瞧那位仲五姑娘。”

这话让崔三夫人心中大定。

有闺女的事情在前,只要皇后娘娘出面,三夫人很有把握儿子与仲家的亲事能成。

真论起来那仲五是仲家人不上心的存在,成全小儿女,无可厚非,大不了三房多给些聘资罢了。

让人送了三夫人,崔雪朝莫名有些失笑。

人性无法定论,总有人觉得自己有资格得寸进尺。

她慢悠悠在院中散步,阿屏从屋内取了件披风给娘娘裹上:“秋凉得快,阳头一偏就觉得凉了。”

挽好绳结,又撅着嘴嘀咕了句:“陛下已经五天没来看娘娘了,前朝就那么忙吗?”

崔雪朝愣了下,似乎没想到都过去五天了。

寻了个说法:“高家在前朝时便是第一世家,它倒台牵连到好些地方,忙也正常。”

再忙吃顿饭的辰光都没有?

阿屏瘪了嘴,还想说什么,触及到一旁万姑姑的冷眼,只好作罢。

上夜去了小厨房跟秦姑姑偷摸念叨。

秦姑姑的身份不必做看灶台的粗活,只是她岁数上来觉少,瞧着小宫人们不容易,常常催撵她们提前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