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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的塘火烤着人脸,秦姑姑听阿屏说:“娘娘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惦记。从前也不叫人送汤水到通政殿,这回一天连着两回吩咐宫人去送。陛下倒也用了,每回还打发童公公亲自来送食盒,还有些稀罕的玩意送来给娘娘解闷,偏偏自己不来!”

话说着突然奔进来一个宫人,脸上喜气满满:“陛下来了!”

秦姑姑忙问:“可要吃食?”

宫人说不曾,阿屏坐不踏实,顺着廊道小跑着去前头伺候。

结果到了一瞧,屋子外头空荡荡的,一问,陛下在屋中呆了一盏茶就起驾回通政殿了。

阿屏:“娘娘呢?娘娘见着陛下了吗?”

守夜的摇头,“娘娘一直睡着呢。”

阿屏失望不已。

隔天崔雪朝知晓陛下深夜在自己床头坐了一盏茶,又闷不啃声地走了,觉得古怪。

“幸亏娘娘睡得沉,这要是一睁眼瞧着床头杵那个大个人,可不得惊着了。”

万姑姑无奈看看阿屏,这小丫头在外头行事尚不至于轻浮,就是每回在娘娘跟前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陛下是天子,娘娘未起身接驾已然算是陛下宠爱,贴身宫人反而不知轻重地视作理所应当,传出去不知引起多少对娘娘的非议。

今儿晨起胃口不佳,浅浅吃了些,端下去的膳食让秦姑姑很担忧。

吩咐了小厨房的差事,秦姑姑换了身新衣裳去到皇后娘娘跟前,见娘娘坐在亭台上烹茶吃,神情淡淡,眉间却隐有愁气

“陛下跟娘娘的这几月相处,倒让小人想起夫人刚嫁进崔家的时候。”

亭台里只有她们三人,崔雪朝见秦妈妈主动提起母亲的事情,知道她是来宽慰自己的。

看了某一页太久的书放在桌角,在秦妈妈寻了一个蒲团坐在自己身边时,她甚至有些委屈,“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穿着皇后常服的姑娘在外头很有派头,到了秦姑姑跟前,那身上满绣的凤凰似乎也成了小家雀。

秦妈妈眼神柔和:“姑娘聪颖通透,真的不知道陛下这几日的异样吗?”

崔雪朝眨眨眼,抿了抿唇,似乎很难为情:“只是有个猜测。”

秦妈妈和阿屏一左一右地盯着她,等她后话。

“前些时候,杭州商会有个姚安泰为平乱南边的叛军,立下不小的功劳。”她抚着手腕上的念珠纹路,声音压得很低:“姚安泰就是从前跟我成过亲的男人。”

什么!

秦妈妈立时意识到事情的严峻!

“陛下知晓”顿了下,联想到陛下对娘娘的突然冷淡:“陛下定然是知晓了。”

不过秦妈妈又很迷惑,“按理说姑娘前缘,陛下也不是不知道,为何近日突然翻脸?”

思来想去,许是从前那姓姚的不在眼跟前,不当回事。而今那汉子蹦跶出名号,一查问,竟然和自己女人有牵扯,属于男人的占有欲上脑,一时又忌讳起来?

秦妈妈瞥见皇后泫然欲泣的样子,很是心疼:“娘娘如今怀着龙胎,陛下也太不知轻重,这时候发的什么狗脾气?”

躲在暗处偷听的万姑姑额角直蹦跶,跟着皇后来的两个心腹好像从来不懂尊卑的道理,在她们眼中,天大地大,皇后大,就连陛下来了都得往后稍三里地!

不过这份护短,逗得皇后娘娘噗嗤笑出了声。

秦妈妈也臊眉臊眼地舔舔唇,阿屏敬佩这老妇,提起一旁的壶梁给她倒了一盏温茶,“那您说怎么办?”

秦妈妈瞪眼这个不会当差的,看向皇后娘娘时换个语气:“娘娘挺着大肚子,天塌下来也不用怕。从前崔大人在家时跟夫人岔架,哪回不是大人给夫人赔罪。依着我的意思,陛下当初娶您当皇后是胸襟宽广的大男人之举,既是大男人就该从一而终,他若是欺负您,您不必伤怀,原也不是您的错!”

阿屏捏着拳头助威:“就是就是!嫁过人怎么了?我以后也要嫁两次!大不了娘娘不开心,咱们去博川山!”

崔雪朝受了话语鼓励,很振奋,不过振奋了没两个呼吸,又萎靡了:“若是知晓姚安泰,必然知晓我从前的事情。”

这程子,阿屏比秦妈妈知道的多。

攥紧的拳头不攥了,“姑娘在红袖招卖艺的事情?”

秦妈妈一听红袖招就傻眼了,忙追问是什么内情。

阿屏长话短说,过后伤感起来:“自那之后娘娘再没碰过乐器。”碎话一堆儿说了起来:“每次说起这事儿,夫人都要哭好一阵,觉得是自己牵连了姑娘的名声。好好的良家姑娘去了浑浊地卖艺,男人堆里挣钱多不容易!,可一说起姑娘上台时引得满座叫绝,夫人就很自豪,说天下谁人都没有咱们家姑娘本事大!”

“南康到外埠的大船,二层有厢房的房间,两人卧,附带吃食沐浴,合计二十两!”

阿屏学着夫人的语气,“小阿屏,你知道我的汀溪用了多久就赚到了嘛?三个月!”

崔雪朝被她怪里怪气的话语引得发笑。

这些话从前阿屏没有说过,所以她不曾知道母亲原来对她在红袖招的经历竟是如此想法。

秦妈妈后知后觉地拍下大腿:“怪道我觉得姑娘跟从前不一样。原先姑娘在家时常在乐房里打转,那时夫人还打趣说姑娘莫不是琵琶精或是古琴精转世。这么久了,我还当是您大了,对那些琵琶锣鼓的厌了呢。”

沉默片刻,秦妈妈道:“这事儿娘娘不必觉得丢脸。说句粗话,在乡下,娘们家有个手艺,那是顶有面的事情。就说我家从前有个会吹葫芦肚的,逢人家办丧事,都请她去。上晌下晌吹一程子,一天能有十来个大钱。”

十来个大钱,那就是一斤猪肉!

换算下来,姑娘卖艺三个月,给夫人和老爷换了那么舒展的船票,秦妈妈眼神敬佩:“您是纯纯的大孝女!!”

闷结在心里多年的结子渐渐有了松动的痕迹,崔雪朝仰靠在布台高枕上,“我其实也不觉得自己过去呆过红袖招很丢脸。”

只是那尊贵无比的人知道,会不会瞧不起自己?

从眼下的情形来看,他的确在疏远自己了。

不免有些难过。

阿屏年纪小阅历不多,自然没能听出皇后此话深处的不安。

秦妈妈反而很懂,“诚如夫人当年以商贾之女的身份嫁给大人,那时大人虽不显名,却是殿试出来的好前程,外人并不看好两人的亲事。成婚几年夫人迟迟未有身孕,恰逢那时崔老夫人要给大人纳一书香门第家的姑娘做侧房,夫人也如您这般思虑担忧。”

“您是把陛下放在心里了,且放得很重!”

爱意浓厚,自然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不好的一面。

这一句话,有拨云见日的奇效。

崔雪朝鼻头一酸,就这般突然落泪下来。

“原来是这样呀。”

当初进宫时明明再三警醒自己不可沉迷于他的手段,要有随时抽身的理智,要做个通透的女子不受情爱负累。

这才过去多久,自己像个傻瓜,泥足深陷,而他却在岸边,两脚不沾一点尘秽,冷眼看着自己。

或许他后悔了?

昨夜坐在自己床头望着自己时,莫不是存着偷偷笑话自己的私心?

越想越发崩溃,忍不住扑到秦妈妈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秦妈妈拍着她后背安慰起来,“伤心哭一场也好,哭过了,看清男人的嘴脸,姑娘还是经年不倒根的常青树,不做这皇家的菟丝花!”

这话传到万姑姑耳里,立时惊呼要遭。

任由这般发展,皇后娘娘得被两个偏心眼的下人劝成带刺的玫瑰。或许一个气性上来,恰好博川女学在筹办,皇后娘娘撂挑子不管后宫直接甩手走人呢?

惊惶着,又听高台上传来阿屏义愤填膺的鼓动:“姑娘别伤心,大不了您跟陛下和离吧!反正京郊的田庄还在,我和秦妈妈绝对不贪恋这宫里的一草一木,跟着您吃糠咽菜都行!”

万姑姑眼前一黑,腿软不已地直奔宫外。

到了通政殿,上气不接下气,童公公瞧她这样,自当坤宁宫出了大事,忙去通禀。

稍过片刻,乾元帝神情匆忙地过来,幸而此时未有大臣在,万姑姑碎步跟在陛下身边,简化方才坤宁宫的主仆言论,尤其是阿屏和秦妈妈的某些言语,绝对不能泄露。

前因后果被皇后身边的仆从颠倒着说,乾元帝胸口窝起好大一团气。这几日他不是刻意要疏远坤宁宫,只是每每想去见她时,锦职司调查出来的东西就在自己眼前浮现。

她给汉王说项羽,通情达理地认为焚烧是正义手段,在他听来,明明是足以松口气的。

她懂项羽焚烧阿房宫的目的,自然也理解自己当年灭红袖招满楼的出发点。

当年那场火,他从来没有遮掩是自己犯下的,她定然有所耳闻。

她对他没有仇恨,更没有怨怼,往事不必提及。

那件事的发生或许将她推到险地,所以不得已之下她选择与姚安泰合作,以贱籍身带着姚安泰弄来的孩童出现在杭州姚家。

始作俑者,原来是他!

如果没有他在红袖招的杀伐,或许她会筹够钱随双亲离开南康,同往外埠生活。

她那样果决勇敢的人,一定会坚定地保护好自己的母亲。

是他害得她与母亲天人永隔,与父亲离心,是自己害得她家不成家,破碎不堪。

甚至最开始看到秀女名册出现和离之身的女子,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她不配为妃嫔。

那时他还看低她。

他那时的轻视成了回旋镖,扎得他自觉无颜出现在她面前。

只有深夜无人时,偷偷去看她一眼。

一边为她宁静的睡颜悄然,一边很痛苦,加害者有什么资格出现在受害者面前?

他怎么有脸去索求她纯然爱意的眼眸?

路上宫人回禀。

听到她坦诚自己在心中的分量,乾元帝有一瞬间酸涩得想落泪。

坤宁宫就在眼前,而他突然少了彷徨的心。

他做了五日的懦夫,她的患得患失是假象,她值得一切真相!

进殿才知,她哭了很久,累得睡下了。

跟前伺候的小宫人被扯到廊下,这次袁望选择坐在踏板上,眼神不错地盯着依在床上的人。

眼前掠过一幕幕,是她在众秀女中偷食的灵动,是她在人群中朗声夸耀自己的神情,是她倔强不肯低头抿起的唇,是她凤冠霞帔,是她在明园时目光流转间对自己不自觉的爱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为何母亲会变得疯魔会不顾幼子遁入空门。只因得到时太美好了,他仅联想要失去她,就有落泪的冲动。而母亲真真切切地被剜走了心。

愣神间,似有所觉,抬眼就见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迷茫的眼眨了眨,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不过很快,那份迷惘褪去,冷意漫上。

袁望知道,那是她两个心腹的功劳。

“还困吗?”

崔雪朝摇摇头,撑着身要下地,才发觉他这么低是因为坐在脚踏板上,不过他生得高大,即便如此坐着,还是能到自己肩头。

正要喊人,他已经握上自己的脚,从一旁探过缎鞋,细致地给她套好。

这也不是他头一回给自己穿鞋,只是当皇帝的坐在脚踏上,让宫人瞧见了难免折损他的脸面,故而不再发声。

话不说了,心里又在打鼓,临睡前还说自己往后见了他要做个冷酷无情的大乾皇后,端起从前放下来的繁琐规矩,见面时对他一定磕头一定保持三尺距离。

哪曾想一睁眼,像个听话的猫崽,任由他大手捏住自己的后颈不敢乱动!

鼓了鼓脸颊,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些。

所以站起身,眼风不给他一个,高傲地抬起下颌往妆台前自顾坐了。

镜子里倒映出他坐在床沿的身影。

崔雪朝一边通发,一边觉得稀奇,他怎么垂着头不说话?看起来沮丧得很。

“前朝可好?”

她冰冷地问。

结果换来一声心不在焉的‘还行’。

她把犀角梳子很用力地放回妆匣,这么大的声音还不见他抬头,于是坚定了他在自己甩脸色的念头。

秦妈妈说的对,有气就撒,憋在心里只会委屈自己。

“几日不见,陛下来坤宁宫一趟不声不语,是给臣妾不痛快的?”

这话打在云团里,换来他不言语的起身,站在妆台一侧渗渗地垂看自己。

过一会儿,她忍不住要起身避开这目光时,见他深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我让人去查了姚安泰的生平。”

崔雪朝顿了下,双手环臂,眼神戒备地看着他:“所以呢?”

她以为他要动怒,却不想个头奇高的人突然单膝跪在自己身前,万分惭怍,“红袖招的那场劫杀是我指使手下去做的。”

他以为开口坦诚,是戳破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窗纱。

却不想,这话引得她眼神空白了好一会儿,嘴唇轻颤,好半晌未语泪先流了满脸:“你你说什么?”

某种猜测浮上心头,袁望震愕,瞪大眼睛看向她眼中:“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不不对!你”他气不成音:“为什么你会不知道?”

紧随而来是他的惶恐,如果她不知情,自己此刻的坦诚无异于是在撕开她心头的伤疤!

他咬牙再三斟酌,却被一股大力狠狠攥住肩头,“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心知这事儿一旦开头,断没有中途再遮掩住的可能。

只好让她莫急,一边缓着说:“当年我派人去南边筹粮”

随之他话音的展开,往事一幕幕翻上湖面。

她知道自己杀了一个当官的,惹祸了,但当年姚安泰在南康有些本事,早早把自己接走藏了起来。

听到他轻飘飘的一个杀,红袖招满楼一百一十八人死伤过百,想起那年她在城里望着红袖招楼里的黑烟,崔雪朝忍不住打个寒颤。

“是我是我杀的人”

她呢喃着,眼泪糊满眼眶看不清他的脸,但她顾不得那些,渐渐撕心裂肺起来,只一个劲喊‘是我’!

“不怪我!是他非要拉着我走,我不愿意,他把红嬷嬷推下楼,又让手下杀了楼里的打手!是那人先”

“我知道,我知道。”

袁望扶着她臂膀,见她脸色瞬间霜白,扬声喊‘去传太医’。

她沉浸在痛苦中,听不得他敷衍,恨恨地让他看自己,“一百来条人命,全是可怜人!他们我们只是想只是赚钱,没有害过人!是我杀了那个人,是我”

说到最后,她抽噎着搡开他的拥抱,“你走!你走!”

他也在哭,却不肯放她离开,牵绊着衣袖,让她体谅自己当年的苦衷。

崔雪朝心头大恸,用力抽回自己的衣袖,下一瞬世界翻转,在一片惊呼下跌入黑暗中。

第56章 别再鼓动你主子跟朕分开……

再醒来时, 暮色四合,昏暗的拔步床帐帷上投映出近处人的浑然轮廓。

见她醒了,袁望吩咐端茶来, 阿屏送来一盏参茶, 靠在不远处担忧地瞧着陛下亲自扶起娘娘,动作细致又温存, 幸而清醒后的娘娘不再如先前那般歇斯底里,垂眸一点点喝完。

“太医说你是骤然情绪激动,一时发昏,那程子我喂了点安神的补汤, 所以你才睡了这么久。”袁望见她不肯看自己的眼睛, 心下酸涩, 犹豫几番,还是没再提及前缘, 吩咐下人传晚膳。

平常这时分崔雪朝早已用过晚膳,一碟子一盘的东西如流水般送到床畔, 袁望给她舀了一盏鱼燕, “昨日你吩咐小厨房送来这道菜,我吃着不错, 方才便吩咐她们预备下了。”

这话乍听着很温馨, 实则藏着他小心翼翼的试探, 盼着她看在两人过去的爱意相处对他别太冷漠。

旁的不敢奢求,肯接下他的呈递就是灵药。

崔雪朝呢,看着那热气袅袅的盏,真希望那汤水烫一点,自己不接,在他手上烫刺刺的红才好。

一点烫罢了, 当年红袖招的姑娘们死的死,伤的伤,没逃出来的最后蒙着白布叫官府的人摆在街口,让家里头的人来认尸。

她躲在巷子口,不敢去看,耳边全是老人孩童伤心嚎哭的声音。

深吸一口气,不能深想,一想就觉得喘不上来气。

不过也知道送到自己跟前的东西是正好入口的温度,如何能烫着他?

且怪她不争气,他伏低做小的伺候,面容上充斥着拘谨,又不由自主地觉得他可怜。

于是接过那盏鱼燕,余光注意到他长吁口气,有种释怀的轻松,连近处伺候的阿屏和万姑姑都露出笑来,一方寝居突然风雨过去的晴朗。

但那晴朗是他们自以为的,沉重还在心头,崔雪朝吃了不多,就没什么胃口。再强咽只会引来反胃,于是放箸示意撤下吧。

很快眼前干净下来,崔雪朝漱口过,就见几步外的矮榻放着自己未吃完的膳食,那人高高大大的窝在那里,看似背朝自己连筷子头碰到的响声都压着不敢发出,实则不经意地在给自己展示他的示弱。

他的示弱是害怕失去自己,并非觉得当年有错……

而自己也是个懦夫,当年在南康卖艺,自以为前半生经历丰富,从京城逃出来一直没叫御监司的人捉回去,以为风餐露宿的苦就是最大的苦。

结果背上了人命,当年连累了满楼的无辜人,她吓得不行,不敢回租赁的小院找父亲母亲,怕被凶徒寻上门,姚安泰于心不忍,安慰她说不必担心,他会尽力补偿那些死者家里。

“听说你给姚安泰封了伯爵身?”

袁望背对她的身影一僵,没料到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说到前夫君,有些气窒,不得不放缓声线:“他有功。”

“再赏姚家些金银吧。”崔雪朝道:“当年一座红袖招,姚安泰事后花了上千两银子安顿那些无辜人的家眷。他当年虽有小资,上千两银子掏得也不容易,还去利市赊过红本账子。总归是我欠下的。”

袁望嘎吱嘎吱叫着脆梗苋菜。

她说是自己欠下来是在点自己呢,他心里都懂。好吧,是有些愧疚,呵呵,不多,也就一分吧。又觉得她话语中的‘妻债夫来偿’,未尝不是跟姚安泰切割的表现。

嗓子眼里闷闷的嗯了声,扒拉口饭,又听她道:“陛下吃过了就回通政殿吧。”

袁望很想反口质问一句‘凭什么’,这满天下都是他的,连她和她肚子里揣的崽子都是他的,凭什么让他走。

“陛下这几日不是借着政事忙,不肯来坤宁宫嘛。”

似乎是从他停顿不食的动作中看出他的不满,崔雪朝冷不丁刺他一下:"这会儿又不觉得理亏了?"

嘎吱嘎吱声又继续了

袁望含糊地说:“你怀着身,我总不能不看你。”

然而小撒气似乎突然撕开了满心的愤懑,崔雪朝凉凉笑了声:“臣妾不敢挡了陛下的雄图霸业。”满楼红袖招是引线,诚如他的担忧,骤然知晓当年真凶是他,崔雪朝大惊之下不及细想,然而此刻安坐一堂,他身形的每一道弧钩都藏着人命。

他破毁了自己的人生轨迹,没有当年那场大火,她就能跟着父亲母亲同船离开,住在外埠会与母亲陪伴,父亲也不会成为陌路人,弟弟也许能安然落地,一家四口团圆美满。

多美好的画面呐。

母亲头七的那夜,她跪在灵堂,有一瞬间想就这般跟着母亲去了也好。

孤寂的世界活着有什么意思。

是阿屏看出她不对劲,拿出母亲写给她的书信,那一张张信里有母亲对她的思念,有母亲对女儿未来人生的期盼,盼她婚后顺遂夫妻和睦早育子嗣,享人间安乐。

她无声哽咽了下,猛的掀起被子躺下,翻过身不肯再看他一眼,沉浸在往事里哭了满枕的湿。

朦胧间脚步声响近,床发出一点细碎的声音,温热的帕子不容她反抗地擦拭掉她面上的泪痕。

半晌,殿内传来他轻淡的声音:“我不必用谎言来哄你开心。当年红袖招一事,再来一回,我依旧会下同样的命令。”

崔雪朝难以置信,低吼一声‘你滚!’。

袁望听见她的痛苦,懂得她的心魔,依旧矢志不移地开口:“我也不会为自己的杀伐冠上大义的名号,我坦诚,那一年勇毅之死经历过初闻的震惊,其后我更觉得那是良机。”

“末帝的爪牙操持江淮富庶之地,他们是前朝昏聩暴政的真凶之一,我起义军,可以杀人,但不能滥杀,以免丧去民心。勇毅之死成了由头,我的刀锋顺着那点缝隙一点点撬开江淮财贾的壁垒。”

他抚上她的肩头,“我必须得绝了前朝末帝南下逃亡,在南康建立新的王朝,与我分庭抗礼的可能。”

从战略看,他成功了,是英雄。从红袖招看,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崔雪朝一面为他当年横扫前朝而敬服,一面又很痛苦。

不知是不是她在哭,总觉得他也在哭,扭头看他,脸上无泪,却有如她一般的痛苦浮现,“我知晓说了实情等同于在推你远着我,可我”他顿了下,“可我没办法骗你。”

那就进了绝境。

说清楚的话,是走不下去的路。

他不见她想念,见她会欢喜,她见他想起痛苦。

两两相望片刻,就在袁望心里生出几分期望之际,她把被自己攥着的手一点点抽出,裹着秋被背过身去。

她就是这样纯粹的人,一旦生了嫌隙,就要把人推出她的底线之外。

袁望枯坐了半晌,夜渐渐深了,有寒意卷上身,他脱下外衫躺在自己的枕上,一直睁着眼,也知晓枕头那侧的人也清醒着。

不知过去多久,昏暗中窸窸窣窣的响声,身上一暖。是她掀起自己的被子覆在他身上。

“别着凉生病了。”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直白地关怀自己,不说些‘都是为了大乾’一类冠冕堂皇的话。

她的通达似乎是因为下了某种要背离自己的决定。

袁望将她揽到怀中,温热一点点密不可分,与从前并无分别。

天亮前去上朝,秋意浓了,坤宁宫院子里的金桂一夜北风后落了满地金黄,乾元帝穿戴好朝服,站在门边久久没动。

童公公又一次提醒:“陛下,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帝王嗯了声,回眸看眼垂立的阿屏,“别再鼓动你主子跟朕分开。”

最淡然的语气,睥睨的气势如刀瞬间攫住阿屏的心,她扑通吓跪在地上,等眼前明黄的曳撒消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搀扶站起。

贺功看她小脸白森森的,叹口气:“平时不是就劝你说话前过过脑子嘛,现在好了,入了陛下耳朵,往后你小命就挂在悬崖边上了。”

阿屏倔着脸没说话,一颠儿到了小厨房,正要跟秦姑姑告状,就见万姑姑迈步出来,与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阿屏困惑着进了门槛,瞧见秦姑姑两眼无神地站在当地,问怎么了。

秦姑姑摇摇头,清明的眼先往门边看了看,紧接着拉着阿屏的胳膊往角落里钻,“方才万姑姑来同我说话,不知怎么,突然提起了我家里头那个不孝子。”

这不稀罕,秦姑姑平常空了也常跟宫人们提起自家不孝顺的儿子。

“关键是她说起了我两个孙儿,大的乳名狗花,小的乳名通宝儿。”秦姑姑从来没跟旁人说起过自己两个孙子的名讳,提起来只说大的那个怎么怎么,小的那个怎么怎么

阿屏叫她的话给惊着了,想了想,凑到秦姑姑耳朵边说了今晨自己的经历。

两人扎坐在一起,混热的厨房里突然让她们前后打了一个冷颤!

秦妈妈突然说:“皇后娘娘与陛下恩爱美满,不过是拌嘴几句,小夫妻过日子牙齿还的碰着舌头呢,往后咱们还是劝和不劝分吧。”

阿屏眨眨眼,见秦妈妈手指头藏在大腿缝里,往房顶上戳着,心领神会道:“是了!是了!”

二人同时心想:一时伪装,待哄住了盯梢的再说。

另一边的万姑姑两袖轻松,意思带到了,也不必让人盯着一老一小说什么悄悄话,芝麻大的胆子经不起恐吓,往后必然会老实。

进到正殿,娘娘起身了正在梳头。

虽有些眼睛肿,不过瞧着气色尚好。

传早膳途中,宫门上出现汉王的身影。见了万姑姑,汉王说要来给母后请安。

平时上书房念书,汉王只下课后才来,晨起皇后体恤他年幼让他多睡会儿,准他不用来坤宁宫纳晨安。今儿怎么来了?万姑姑眼睛往宫门上一扫,瞥见御前常跟在童公公身边跑腿的一个面庞,这才意会。

“皇后娘娘才起,容小人去通禀一声。”

汉王点头,深吸口气,今日连书房的功课都免了,父皇交给他重担,母后昨晚跟父皇吵架了怕是不愿意再跟父皇过日子了。

父皇忧愁叹气的样子浮现在汉王的眼前,“儿呀,你想让皇后走吗?皇后走了,你就只能养在贤贵妃身边了。”

汉王生生打了一个寒噤,贤姨母板起脸的样子跟钟馗一样,有入梦惊魂的恐怖!

今日他要好好表现,如父皇所言,要让母后明白自己这么小,离不开母后的养育!

坚定了心中所想,进到殿内小厅间。

先恭恭敬敬地磕头给母后请安,汉王不必太过捏嗓子,他今年五岁,正常说话都黏黏糯糯的,父皇以前说他大舌头,今晨说这嗓音很能让妇人心软。

果然见了他,母后脸上洋溢着笑容,伸手招呼他到身边,“今儿没去读书?”

汉王点头:“文先生家里的儿媳妇要给他生孙子了,他告假了。”

崔雪朝很理解,“有布置功课吗?”

汉王说有,要抄大字,千字文,百家姓,默背弟子规等等不去上课,也不能备懒。

崔雪朝说好,领着他坐好。

今日的汉王吃什么都要夸一遍,连平平无奇的水煮蛋都让他很有心得,“母后,以前我的水煮蛋都被宫人吃了,她们说要磨练我的意志,吃得太好就会养着好逸恶劳的恶习。幸好母亲来了,现在我早上能吃水煮蛋,还有一碗牛乳喝!”

崔雪朝心软软的,给他舀了一勺肉糜,“想吃什么就吃,有母后给你做主。”

这顿吃得汉王小肚子滚圆。

等到上午的功课做完,下晌要去跟武师父上课,他又依依不舍地望着送自己读书的母后:“以后母后还来接我下课吗?”

崔雪朝:“”

‘母后以后还回陪我写打字嘛’

‘母后以后还会给我绣笔袋子嘛’

‘母后以后还会为我擦汗珠嘛’

小小年纪,被他父亲诱惑得做这些,真是可怜。

但他睁着与他父亲相似的丹凤小眼睛,实在很惹得她怜爱,“太晚,母后就不去接你了。”见他瞬间失望,只好:“但你下课回来,母后肯定在。”

汉王这才舒展眉头,看看时辰小腿扯开就跑,再不跑上课就要迟到了!

等到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宫道上,崔雪朝问今日是什么时候。

万姑姑说:“八月十一,再有四天就是中秋了。”

见娘娘盯着天上流云的侧颜太过平静,心悬了下:“中秋快到了,崔家三夫人请托娘娘的事情就有眉目了。”

仿佛提及崔家,就能让娘娘欲飞的心落在实地上。

崔雪朝淡笑了下:“她所求,是妄求。仲家不会应承的。”

“后天是汉王生母的冥辰,让御庙的住持打个祭礼。”

万姑姑应是。

汉王年岁太小失了母亲,若是皇后娘娘不去张罗,他身边人有意无意地忘了,传到杨家怕是对皇后娘娘有说辞,再往深了想,百官会觉得汉王对生母并无孝顺之心。

娘娘能记挂汉王,便不是起了离意。

*

宫里只几位主子,有些风吹草动就会惊动湖面。

昨日陛下从通政殿匆匆赶往坤宁宫,去了不久就传了太医给皇后看诊,风言风语传起来,似乎是皇后娘娘为什么事情跟陛下起了龃龉,惊动胎气竟然昏厥过去!

董贵人吓了一大跳,早早要来坤宁宫,结果在宫道上被请到陛下跟前。

陛下委婉说了几句,董贵人听出是陛下惹了娘娘不痛快,娘娘怕是要远走內宫。董贵人操着很怒其不争的眼神看陛下:“您就不能服个软?”

乾元帝:“朕服了,没用。”

自家哥哥活着和陛下年岁一般,董贵人一想若是自己的嫂子要跟哥哥闹得日子过不下去,就觉得自己哥哥真是无用,连自己的媳妇怀了娃娃的天时地利下,还留不住人?

她心里啧啧了下,“陛下放心,皇后娘娘跟前嫔妾还是有几分脸面的,我帮着您劝劝。”

董贵人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消失在乾元帝的眼前,等至傍晚,让人去打听,听说董贵人在坤宁宫给皇后耍枪解闷,一个不留神那钝了头的枪捣烂琉璃窗扎进屋里,把皇后娘娘绣了大半个月的绢彩当中戳了个洞。

乾元帝:“”

隔一天,董贵人拉上了赵嫔,让皇后提前看看赵嫔学的舞,免得赵嫔在内外命妇那么多人前丢脸。

赵嫔铁青着脸不甘不愿地在亭子里拧了几圈。

临了下台阶,咵嚓,才好没多久的脚踝又崴了,当场肿成馒头样,中秋献舞是不成了,赵嫔吊着嗓子哭爹喊娘叫老天爷劈道惊雷落到董贵人头上。

皇后娘娘只好赏了赵嫔好些金银珠宝补偿。

拿了东西的赵嫔被抬出坤宁宫,董贵人抻着脖子目送赵嫔一行消失,抚着胸口也委屈,“赵嫔那舞扭起来又不好看,她方才莫不是故意崴了脚,好讹诈娘娘的东西吧?”从方才赵嫔盯着红盘上的金元宝时露出的两眼精光,此类猜测似乎并不是没有根据。

因为赵嫔方才一顿哭喊,皇后颇觉头大,董贵人也不好呆着,灰溜溜回了自己住处。

乾元帝:“”

这么不省心的后宫,更会让皇后坚定离去的念头。

疏散后宫嫔妃的念头再一次浮上脑海。

汉王拜祭生母的事迹传到前朝,杨国公听闻竟是皇后吩咐人前后操办,五味杂陈。

妻子因为宫中贵妃的事情一直病着,幼子又是个脑子拎不清的,自己的侍读之位悬着半空还整日没心没肺地怪宫中给他的饭菜太清淡,一回家只会抱着大肘子啃。

汉王小小年纪,偶见自己这位外祖父,总是觑着眼,不敢正眼看人,性子太卑弱了。

想来想去,借汉王势力让家族更上一层楼似乎只是自己的梦了。

中秋大宴,与贤贵妃见了一面,她倒是没有从前的怨怼脸,杨国公知晓她近日得了宫务在做,且做得不错,陛下似乎有意让她协理六宫。

贤贵妃呢见了亲爹,依旧板着个脸:“父亲做什么美梦呢?还协理六宫?少做些攀龙附凤的痴心妄想吧。”

杨国公竖起眼睛。

贤贵妃才不怕:“皇后尚在,有她在,我就没有出头日。您盼着我掌权,且先把那尊菩萨弄走。”

这话她说得漫不经心,一心想让亲爹不舒服,哪曾想大宴过后,隔天后宫嫔妃俱全,皇后娘娘尊坐正东,笑容如桃李芳华,却震得满座死寂。

“博川山要开办一家女学,本宫有意全力筹办为望京女子做些事情,打明日起便迁居博川。内宫一应事务交由内廷司与贤贵妃协理。”

第57章 母后连你都不要了吗?

潇潇秋雨, 坤宁宫矗立在一片萧瑟,廊檐下的雨滴垂落如珠,如此难行雨夜, 宫人内监来回穿梭在雨幕中, 忙碌异常。

殿内,乾元帝立在屏风侧, 听那边人温柔地叮嘱汉王在宫中认真读书,“伺候你的人母后筛问过,你不必担心她们会像从前那些敢对你不尊敬。但你要不可仗着自己的身份就随意打罚他们,如是有伺候不到的地方可寻万贵妃做主, 或是询假来博川告知于母后。”

汉王闷闷不乐地点头。

自晨起母后传玉令到后宫, 风雨难阻母后的决心, 汉王偷偷瞥眼屏风上的黑影,偷偷在心里反省, 是不是他辜负了父皇的期望?

崔雪朝留意到他的小动作,抚抚他的顶发, “你没有做错什么, 母后搬出宫外是很早就决定好的,大人们之前的事情你现下还太小, 不能懂。但母后和你父皇不会把大人的气撒到你身上。”

汉王收回目光, “那我多久能去看母后一次?”

“只要不耽搁你读书, 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博川山很大,女学后院有连舍,母后会在自己住的地方旁边独留一间属于你的舍院。”

汉王渐渐接受,他问过贴身宫人,从望京去博川山,让侍卫抱着骑快马, 来回只需要四个时辰。

他还想再说什么,屏风上的黑影动了,汉王敏锐意识到父皇的不耐烦,只好起身拱手暂退。不在殿内,他去廊庑上等着送母后出门。

小儿轻弱的身影里去,屏风外侧的乾元帝绕至内间,寝居里属于她的东西已经被宫人搬得差不多了,那些代表着皇帝尊宠的豪奢东西,太沉太富丽堂皇的尚在,逡巡几圈,至少不是割舍得干净,他亲手挑选让人送来的耳饰环佩都带走了。

一片寂静,袁望坐在她对面,心平气和地问:“我方才下旨让贺功带了两万禁军去博川提前驻扎。待明日上朝,我会让岳父派工部能吏去博川建行营,委屈你这段时间先在博川小住几天。”

博川只一小镇,女学占的辜家私产早些时候已经落为皇后私人产业,绵延三四里的地方足矣。

崔雪朝不去看他的眼,“不用建行营,民生不易,为我私心浪费民生民力,我和孩子夜里会睡不踏实的。”

她的拒绝平淡,却让袁望恐惧,想了想:“不建行营也好,那我每日处理了政事就上山去看你”

话至一半,见她突然直直看着自己,点点泪光与身后的烛光交映,“我最近不想见到你,从大义来说,我身为一国之后应当理解你的初衷,我尝试去理解,但每次想到母亲”

之后的话再难继续下去,他们之间有了隔阂,或许未来会过去,但眼下她一想到他,眼前是杀戮是母亲惨死,是今春与父亲决绝时父亲崩裂的表情,她知道不该迁怒于他,但她真的做不到先理后情。

“再留在这里,我会觉得喘不上气。我很感激你不曾阻拦我的决定。秋意渐浓,你不必常来看我,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袁望沉默几许,“要去多久?三月?六月?”

他看着她护在下腹处的手掌,“难道要等到孩子降生,我这个亲生父亲都不得去见他吗?”

崔雪朝哽了下,摇摇头,说:“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轻易承诺。”

归期不定。

堂堂天子对软硬不吃的妻子束手无策,老天爷也不懂事,竟在这时停了雨,只是夜色浓重,如人心头蒙一层阴翳,叫人好不痛快。

他送她出坤宁宫,亲手为她御高架伞,臂膀撑她踩上脚踏,车帘一点点落下,最后希冀的情形没有发生,她一眼都抬起,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娟秀却倔强的下颌。

汉王瞧着金根车启动,突然崩不住哭出了声。

乾元帝嗓子眼堵了烙铁般的难受,生平第一次主动牵上儿子的腋下,将软软的身躯抱进怀中,儿子依偎在他脖颈,眼泪落到皮肤上,像落在心里。

“父皇,母后连你都不要了吗?”

早慧又敏感的孩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母爱,却明白是因为父皇求到佳妇。

乾元帝也很伤心,至少妻子还准允儿子去博川小住,而他呢,却是连一面都不肯施舍。

相拥在一块的父子俩第一次亲近却有入闺怨愁画的气质,一众伺候的宫人们亦是酸苦,尤以万姑姑为首,她被留在宫里守着偌大的坤宁宫。

前些时候她还得意及时给陛下报信,保住了娘娘和陛下的恩爱,连阿屏和秦姑姑两个总是不安分的连敲带打地收拾过了,如今可好,白白得意,通透的皇后怕是早就知晓她的通敌之举,今次离开,自己也失宠了。

万姑姑叹口气,恰好回眸跟童公公对视上,两下里很同情彼此,天一凉,人心也不太暖和了呢。

/

在博川的时光过得很快,不经意之间四月过去。

新旦过,又是一番新气象,即将入腊月,山下的农庄送了不少鲜嫩菜蔬。

博川山脉有一处深谷,颇有几分桃源的僻美,原先的庄子人家有皇后下令,不许驻扎的禁军将此地世代定居的人家驱赶走,有此恩德,山庄时而就要送些时令下难得的东西上山进献给皇后娘娘。

煌煌天家,什么稀罕的得不到,不过庄户人家的善意不必辜负。

说来毗邻而居,来往人情,很有俗世的况味,故而崔雪朝吩咐管事收了两大车的农家菜,吩咐回了常礼。

新旦放旬,昨晚汉王住在博川。

他的小院舍名唤清风徐来,是皇后娘娘赐名,汉王觉得很有书中前辈古人洒脱的气质,十分喜欢。

院舍没有在宫里的皇子教养所殿阁宽敞,但处处布置很雅致,汉王背诵完今日的开蒙读物,小跑着出了院子,恰好见到管事们在拾掇农从望京送上来的东西,一个大大的草编笼子上着锁,缝隙里扎出几撮毛,汉王的眼睛瞬间大亮,蹦跶着凑近。

“小人给殿下请安。”

管事行了礼,见汉王好奇,“殿下此乃猞狸。”

汉王在宫中御兽院见过不少,猞狸也见过,只是在兽院的大内监害怕畜生伤着殿下,不曾让汉王如眼下这般近距离瞧。

博川山管事则比较随和,细语给小殿下说猞狸习性常出没的地方,逢有人喊他去点算东西,于是交代左右看护好殿下,“殿下,这东西野性,您瞧瞧就好,莫要伸手,免得它惊着您。”

汉王有些粉润的小脸蛋一本正经的,小殿下一直都很乖,所以管事放心走了。

汉王盯着猞狸看了半晌,又挪了挪位置去看雉鸡,再过去是今日猎兔,再过去就没什么稀奇的,于是又蹲回到猞狸笼子跟前。

冷不丁的,汉王突然伸出小指头顺着缝隙往猞狸尾巴上戳了戳,里头的蜷缩在自己厚绒绒的尾巴下的猞狸兽早就等着呢,一爪子挠过去,汉王一下子尖叫起来!

足有五寸的一道口子,血直往外冒,汉王咧着嘴就嚎。

左右吓坏了,忙用软帕暂时包住,传御医的,去给皇后娘娘传信的,汉王扯着嗓子:“父皇,父皇!”

宫人不敢耽搁,生怕汉王出了差池,消息传慢自己脑袋搬家,一溜烟奔着山道就往宫城方向窜!

消息递到宫中,陛下当即发怒,撂下一众臣子直奔博川山。

四月后的一个平平无奇的深夜,山间有雪,刚上山的帝王满肩霜雪,拧着眉峰携半山凛冽与守在汉王床前的皇后终于得见。

几月不见,崔雪朝的肚子鼓得很高,袁望知道,那是因为她腹中有双胎,故而比平常七个月的身孕要大很多。

但她气色尚好,软榻架子后垫着高高的软枕,她依在那里,肚子上覆着粉蕊色的绒被,手里拿着画册,正温声软语地在给受伤颇重的汉王讲画册上的故事。

外间的袁望站了许久,等到身上的霜雪消融,吐息温暖,那点急不可耐的想念不会惊着她,这才拨动着帘侧的铜环。

清脆的声音让内室的一大一小同时看了过来,汉王往被子里缩了缩,与此同时把自己包裹得厚又肿的左手露在外面。

皇后面上的笑容还在,骤然撞进一双饱含太多意味的深邃眼眸,有一刹那屏住了呼吸,汉王见她愣住,轻轻碰了下母后的手背,“母后,是父皇来了。”

崔雪朝一笑,说别怕,慢吞吞地坐起下地,不必出声,腰后的位置扶来一只有力的手掌分担去她很多分量,她轻抬眸,那双星光眼眸近在咫尺,只深深地凝视自己不肯偏离分毫。

“落雪了?”

阔别数月,她对他的第一句与分别前话家常时一般无二,袁望垂下眼,扶着她坐直,单膝贴在踏板上,为她套上宽大的软缎敞口鞋子。

“到山下时簌簌下起,明儿起怕是要积厚厚一层。”

崔雪朝点点头,回眸对上汉王亮晶晶的眼,嗔笑了下:“让你今日撩闲逗狸猫,这下好了,落了雪,你伤了手,只能瞧着宫人滚雪球玩。”

汉王失望不已。

“还惦记着玩雪!”

做父亲淡淡的一句,瞬间让汉王闭上眼。

“早些睡吧。”

崔雪朝没多说旁的,毕竟慈母易纵子无成就,有一位严父亦是好的。

出到外间,红罗炭烘得人口燥,刚抿下唇,一杯温水已经递到手边。崔雪朝顿了下才抬手接下,小口小口润了嗓子,并没有多喝。

七个多月的双胎肚子并不容易,吃喝多了都容易不舒服,天寒时起夜很折腾人,索性少喝一杯也没什么。

此处是汉王的清风徐来,崔雪朝喊了几声阿屏,见没人进来,只好看向立在跟前的人,“架子上的狐皮大氅拿来,我要回静和堂。”

得了吩咐的人无声伺候她穿戴好,出了外廊撑起一面伞,严严实实地把人护住,冷风中谁都没有开口,但她握上搀扶递来的臂膀迟迟未松,他身形高大,身上的披风很大,单手撑伞还能吊起披风遮挡风吹。

静和堂的台阶上阿屏和秦姑姑前后立着,见到两位主子来,跪地请安。

“起吧。”

脚步不停,袁望熟稔地领着人往里走,安顿了人坐定,帮她抬起沉重的腿,较小的枕是垫在脚跟处的,两个高枕立着放在踏架台,扳动机关左右手能扶起两个撑起胳膊的倚梁。

那倚梁包裹了软滑的纱罗,沾了炭火的热气,握上去一点都不凉,乃是宫中制的,在皇后四月刚显怀时就送到博川山的。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很琐碎,但他做起来很有耐心,甚至某个瞬间他赶在她开口前就把不远处的一册书卷递过来时,嘴角还露出浅淡的笑痕。

崔雪朝静静地看着他。

手中的书卷没有心思去读。

这四个月朝堂上并不安宁,无天灾无人祸,只是高家的案子审出了结果,处置深浅全在陛下一念之间,而他或许是因与皇后起了纷争,心气不痛快,原来能缓的不肯松口,严查定死罪的更是不念分毫旧情。

重阳时,父亲递折子上山。

父女两个关上门说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话,说了什么外人不知晓,只知道次辅离开时双眼红肿,望着高高的山门叹出好长一口气。

进宫拜见陛下,面对帝王的赔罪,崔次辅连声称不敢。只说皇后娘娘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但有一样好处,不记仇过日子很少回望,有一腔一往无前的勇气。只需给她时间就好。

乾元帝便知皇后心结未解。

十一月,杭州商会现任会长嘉义伯进京叩谢皇恩。

乾元帝传他御前说话。

姚安泰生得并不高大,五官平平无出奇之处,老实是盐的话,这人已经腌得入味了,光从外貌来看的话。

但就是这老实人,凭功劳做到杭州商会,短短两月迅速扫清前杭州商会会长留下的余威,把一个商会彻头彻尾地握在自己手上。

可惜他是地方豪贾,如何翻天也无法越过皇权。

进京前他预感此行危险重重,或许难逃一劫,在家时便与母亲和儿子交代了很多。

姚家老夫人吓得半死,方知晓当年在自己手下活了两年的苦媳妇竟然成了当今国母!

再回想想那时她与对方的相处,扯着儿子袖子哭说都怪娘,娘给你惹事了。

其实姚老夫人也没做什么磋磨媳妇的恶事,多了不过是觉得这媳妇来的地方不干净,生的孙子跟自己儿子不太像,总阴阳怪气。

姚安泰呢,安抚了母亲,赴死之心进京。

谁知陛下头一句跟他说的话是,很感激姚安泰当年仗义之举。

姚安泰愣怔中,便听陛下身边大太监细嗓子跟他说话,姚安泰方知原来陛下义薄云天,真当世第一伟丈夫,听闻崔娘子的前程往事第一时间竟是感激姚家的收留之恩。

姚安泰受之有愧,便也不隐瞒了。

其实他本与南康红袖招的一个乐师有情,当年崔娘子乐艺高绝,与那乐师常常交流技艺,自然而然便与姚安泰熟悉起来。

勇毅醉酒那晚,是乐师遇难险些被掳,崔娘子仗义相帮却被那莽汉强行卷入是非,混乱之中,崔娘子拔下头簪扎了勇毅臂膀,就那般巧合,几人就在楼栏处,一个不慎从高楼之下坠下。

乐师护住了崔娘子,当场气绝。勇毅后脑挨了一簪身亡。

见人死了,红袖招的人被吓坏了,混乱之中,姚安泰只带着昏过去的崔娘子离去。

再后来,姚家生变,不喜自己的生父过世,姚安泰离开南康归家整饬家业,半月后去信南康,很快崔娘子带着那乐师两岁的幼弟以低贱籍出现在杭州城。

“当年小人有苦衷,崔娘子又何尝不是?陛下说小人是仗义之举,小人受之有愧,究起来,是小人趁危而入挟恩求报!”

堂堂高门女子忍辱入贱籍,又在姚家吃了母亲两年的针言却隐忍到约定。

“那时我与崔娘子约好,待前朝覆灭,她无身后忧患,便和离放她归家。”

乾元帝高居庙堂,觉得命运真奇妙,他破灭了她的圆满,阴差阳错却成就了如今的局面。

忍不住发问,当年在南康时崔娘子过得如何。

姚安泰一笑,并无刻意把当年在红袖招献艺的姑娘说得如何玉与珠。

混场子里的讨饭人,心酸都得自己嚼碎了咽下,但,“崔娘子是楼里上下公认的好人,大家知道崔娘子出身京都大家,只是遇到难处才流落烟花处,但崔娘子从不曾看不起楼里的姑娘们,就连最底层的粗使人她见了都会客客气气的。她是乐娘子,加之生得貌好,很得一些客人的点牌,但她不小气,琢磨出好的谱子乐得大家都会,从不吝啬分享。”

她起初笨拙不会圆滑处事,受了委屈憋着气捶墙撒气,一边偷哭。

好人缘下,遇到些难处,众人能帮则帮,有一次帮着红嬷嬷算出给官府纳税银子多了十几两,还担了楼里小账房的活计。

诸如崔娘子这般人,成日里挂在嘴边的话是‘别伤心,人生长着呢,往前看’,乐观通透的人像是自带一身佛性,相处得久,谁在她身边都能沾染生气。

姚安泰又说起几件崔娘子在楼中的往事,不难看出崔娘子在浑浊中自有安身立命、百折不挠的生存之道。

半晌后,乾元帝示意姚安泰退下。

姚安泰弓着腰直到出了殿外才稍稍站起一点,方才回话,几乎生死之间走了一趟。

童公公递过去一方帕子,“伯公请用。”

姚安泰忙连声谢公公体谅。

鬓边的汗拭去,又听童公公开嗓,话里话外暗示皇后在因为红袖招当年的事情而与陛下生了嫌隙。

姚安泰起初没反应过来,宫道上的寒风刮了三遍才头脑清明下来。

当年红袖招起火后,他着人暗中打听过,可惜因身份太低,门路不高,只知道是得罪了北地叛军。

小小商贾如何能与乱世枭雄抗争?

红袖招之火,崔娘子和姚安泰猜测是失手杀人惹来麻烦,却一直不知真凶。

原来

又想到崔娘子如今阴差阳错嫁给当年真凶

在童公公的暗示下姚安泰离开时途径博川,曾拜帖上山求见。

只是皇后没有见他,只让亲近的宫人传话,说往事不必回溯,请旧友向前看吧。

‘旧友’

姚安泰舒朗笑笑,朝着薄雾笼罩的山拱拱手,策马扬鞭南下归杭州。

世事如风,当年他痴迷的那乐师如今成了他记忆中的某个模糊刻印。长风道古,也期盼旧友还如从前,不受困于往事磋磨。

山上的崔雪朝听闻阿屏转述姚安泰的话,望着窗外山门一道道迈入女学的身影,心中积郁稍淡。

也是姚安泰帖子递上山的那晚,她突然感受到肚子的一阵动静。

没有经验的皇后颤声喊人,早已固居于山上的值守御医诊脉后说一切无碍,是孩子长大了,有些顽皮。

属于生命传承的悸动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秦姑姑阿屏和一众宫人都很喜悦,崔雪朝听着她们叽叽喳喳说起生命中遇到怀孕之人的经历,最应该分享这份喜悦的那个人不在身边。

她知道他常来,深夜匆匆上山,在博川山走一圈,去她白日常去的地方,看她赏景的地方,然后在床畔默默看她很久。但她只做不晓。

此夜,望着他熟练地做着小事,她搁在一旁的手慢慢落在他的手背。

他的手背还带着一点深冬的凉气,而她的掌心温热,稍一触碰,彼此的心跳都停顿瞬间。

盯着交握的手,袁望慢半拍看向她的眼。

“宫务很繁重吗?怎么鬓间生了白发?”她嗓音低柔地征询。

不知为何,他有些局促,“上了岁数难免有些白发。”

然而就这么短短的几个字,催得她突然鼻头发酸,伸手想抱抱他。如此想,便也随心意抬起臂膀。

幸亏他生的胳膊长,不然她好大的肚子顶在中间,实在抱得不圆满,袁望往后撅着腚,尽量给予她想要的温暖,心跳如雷,如雷贯耳。

儿子被猞狸挠一下很值得!

一个简单的拥抱意味着破冰。

温馨美好的窗纱上投映出两人和好的姿态,缠缠的雪下,御前的人在童公公的提醒下,明白今夜不必再顶着寒风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