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有愧
说完, 沈忆微微侧过身,看了眼火堆对面的男人。
他胸上有伤,只是静静平躺着, 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映出他如山峦起伏的侧影,好看得不可思议。
他阖着眼, 自她说完那句话之后, 便再没开口, 只是神色看起来不太好, 苍白的脸上透出一种沉郁萧索的光景。
沈忆觉得沈聿这个人真奇怪。他有时明明就在她眼前,可她从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就像那些参天大树, 地面上长得郁郁葱葱, 一目了然,可谁也不知道它下面的根有多深多广,你拿着铁锹去挖,自以为挖出了什么东西, 可其实呢,看到的不过是它庞大根系的其中一根罢了。
开始对一个男人感到好奇, 这不是什么好事, 沈忆知道, 可她就是好奇得不得了。
“沈聿, 你为什么还不娶妻?”她问。
“没兴趣。”
沈忆以为他会扯别的什么理由, 谁知就这么简简单单, 但听起来格外真实的三个字, 她不由乐了, 道:“成亲娶妻还需要有兴趣吗?你莫不是当了几年和尚, 看破红尘了吧。”
她顺口问道:“我听说你小时候跟沈夫人的小侄女订过娃娃亲,后来为何退了?你若当时不退,现在也能有一桩不错的婚事了。”
沈聿咳了声,哑声道:“我又不喜欢她,做什么耽误她一辈子。”
沈忆敏锐地道:“你那时已经有喜欢的女子了?”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片安静中,她听到男人嗯了声。
沈忆一颗心忽然落下去。
心底蔓延开淡淡的酸涩,沈忆若无其事地道:“我听说当时沈庭植不同意,因为你要退亲还狠狠责罚你了,所以你当时……一定很喜欢她吧?”
男人闭着眼,慢慢地道:“我的确,很喜欢她。”
沈忆一怔,身子无意识地躺正回去,不再侧身朝着他。
她右肩有伤,其实不能长时间侧躺,可也不知为什么,方才竟也不觉得疼,现在缓过来,简直觉得疼得受不了。
任由这痛楚在体内肆虐,沈忆轻声问:“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娶她?”
“因为,”男人顿了顿,嗓音忽而有几分干涩,“我愧对于她。”
“她此生……绝不会再原谅我。”
沈忆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屋顶,轻声说:“你现在,还是很喜欢她吗?”
火堆另一侧,沈聿忽然睁开眼。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对面的少女。
她墨发散开,露出一张莹白的侧脸,乌眉长睫,眼尾微微上挑,以前没长开时尚有几分娇憨,如今却是冷艳更多,叫人轻易不敢接近。
她依稀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愈来愈美,令人过目难忘。
不知在想什么,她一直看着屋顶,有些呆呆的。
沈聿静静望着她,低声说:“我现在,也很喜欢她。”
沈忆阖上眼。
她对这个答案已有预料。
可在听到沈聿说出口之时,心情还是一瞬间差到了极点。
“嗯,”她淡淡地应了声,将脸转向男人看不到的另一侧,“不早了,睡吧。”
一夜无眠。
翌日天蒙蒙亮,沈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再一睁眼,她坐在了梁国皇宫大殿冰冷的地板上,殿外是尸山血海,殿内满地都是她的哥哥们的尸首,有被砍下头颅的,有被乱箭射死的,还有她的小哥哥宋玟清,通体焦黑,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她坐在这些死状各异的尸首中间,抬头向龙椅上看去,看到两张死不瞑目的脸。
记忆中总是深沉威严的父皇被人打歪了冠冕,鬓发散乱,黑发夹杂着白发,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的心脏上插着一把长剑,尸体被人随意扔在龙椅下面的脚踏上,自他心口渗出的血源源不断地向下淌着,一直蔓延到她的脚边。
而她的母后,睁着空洞的眼睛望向前面,修长美丽的脖颈被生生勒断半根,温暖柔软的身躯变得干瘪,散发出浓浓的尸臭,毫无声息,死不瞑目。
下一瞬,所有尸体忽然动了起来,无论是有脑袋的没脑袋的,有眼睛的没眼睛的,都仿佛能看见她一样,将身子朝向了她。
空荡荡的大殿幽幽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像阵阵梵声,排山倒海般压向她,重复着同一句话——
“永昭,何时为我们报仇?”
“何时为我们报仇?”
“永昭……”
沈忆猛然坐起,大口喘着气。
她抹去额上的汗,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头痛欲裂。
想起梦境中的画面,沈忆不由自嘲一笑。
仇还没报,她居然还有时间在这里听沈聿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甚至因此一夜都没睡好,也不知是被沈聿下了什么蛊。
这时,身侧传来男人模糊的呓语。
沈忆闻声望去,男人额上全是冷汗,脸颊红得厉害,嘴唇隐隐发白。
她过去探出手摸了摸,果真烫得惊人。
活该。
淋了那么久的雨,再加上身负重伤,又大半天滴水未进,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事,可这个人,最擅长。
其实昨夜直到睡着之前,沈忆都还有些生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生气,她只知道,短时间内她都不想搭理沈聿了。
她甚至想把他自己丢在这,不管他的死活,然后自己回京去。
面无表情地盯着沈聿的脸看了片刻,沈忆叹口气,出门去了。
放出与宋卫联络的信号弹,她回破庙耐心地等着。
没过多久,宋二他们便骑马赶来了,后面还十分周到地备了辆马车。
几人进庙里将沈聿抬进马车,沈忆跟着钻进去,在他身边坐下,摸出一本书打发时间。
忽然,男人紧紧攥住了她垂落在榻上的衣袖。
沈忆低头看去,听见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阿耶”。
沈忆盯了他片刻,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沈聿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的名字。
也不管到底是不是吧,总之沈忆一把将袖子从他手中拽了回来,远远地坐到了他够不到的另一侧。
这几日翊王府的下人如履薄冰。
前日翊王殿下回府,第一件事便是抽调了几乎一大半的王府侍卫去寻人。
不少人都看见,翊王每隔一两个时辰便召来府军统领问话,统领出门时的脸色更是一次比一次难看。
翊王府的人谁不知他们这位殿下是满京城出了名的好脾气,能把府军统领说成这个样子,想必是真动怒了。
担惊受怕之余,众人纷纷好奇起来。
翊王殿下,到底在寻谁?
这日傍晚,府兵统领匆匆而来,一路行至内院水榭。
琴音袅袅,湖面碧波荡漾,男人身上披了件银狐大氅,正在临窗抚琴。
季祐风清淡的嗓音响起:“寻到了?”
统领低下头:“回殿下的话,没有。”
但他紧接着道:“不过沈府来了消息,说是沈公子和沈姑娘都已经平安回府了。”
琴音倏然而止。
季祐风收回手,道:“孤知道了,这几天你也辛苦了,下去自己领赏吧。”
统领神色一振:“多谢殿下。”
他弯着腰,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
迈出水榭,男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这几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下属回回来报都说没寻到人,只看到地上大片大片的血,他便也只能两股战战地同殿下这般说,至于后面那句话,他压根不敢提。
殿下虽然不曾说过什么重话,可再也没笑过,每次都只扔给他两个字:“再寻。”
若这沈姑娘还没个下落,或是他们寻到了人,可寻到的却是一具尸首……他干脆辞官回老家种地罢。
也不知那位沈都尉的养妹到底是何等人物,他还从未见过殿下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怕不是会成为日后这王府的女主人。
水榭之中,季祐风望着湖面,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带起一串清音。
独坐良久,他唤来人:“派人去沈家。”
“送一份拜帖。”-
翌日,沈府门前。
身量修长的男人负手而立,脸色格外苍白,整个人似乎清瘦了些,身影透出些许萧寂。
见季祐风的马车停下,沈聿迎了上去。
季祐风随他往里面走,道:“连卿既是生了病,在床上躺着好好休息便是,无需出来迎孤。”
沈聿咳了声,嗓子还有些哑:“臣只是染了风寒,养养便好了,倒是殿下,入了冬容易旧疾复发,还是要当心才是,有什么事传臣过去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季祐风含笑道:“话虽如此,可连卿只怕是误会了,孤今日不是来寻你的。”
沈聿停下脚,神色如常,似是早有预料,道:“原来殿下是来寻小妹的。”
他侧身吩咐:“沈非,请大姑娘到银锡斋。”
沈非领命而去。
沈聿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疏云院的道路尽头,收回视线:“殿下请随我来吧。”
昨日季祐风送来拜帖,沈聿便猜到,他今日可能是来寻沈忆的。
无他,只是因为这位翊王殿下要找他从不用拜帖,这次之所以如此郑重,想来也是为了表示对沈忆的重视罢。
两人在银锡斋稍坐片刻,左右无事,趁着等沈忆过来的空档,季祐风和沈聿手谈了一局。
只是才下了一盏茶的功夫,沈聿指尖摩挲着棋子,淡笑了下:“殿下心思不在棋局之上,臣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还是不下了。”
季祐风愣了一瞬,不由摇头道:“连卿果然敏锐,罢了。”
他将手中黑棋尽数放回,沉吟片刻,道:“连卿,其实孤今日来,也不全是来寻阿忆的。”
“毕竟长兄如父,这桩事终归也要你点头。”
沈聿怔了一下,面色隐隐地变白了一瞬,似是想到什么,勉强笑道:“殿下想说什么事?”
季祐风一笑,眉眼温和:“连卿,孤想,娶阿忆为妻。”
第42章 婚事
季祐风说得客气, 可言语之间,隐隐透出上位者势在必得,不容拒绝的意味。
棋桌下, 沈聿的手指倏然攥紧,掌中的白玉棋子顷刻间化为齑粉,悄无声息地落下。
季祐风察觉出男人突然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 笑意微敛:“连卿, 你这是怎的了?”
片刻, 他微一挑眉:“你可是在怪我那日丢下你们?”
沈聿冷笑道:“岂敢。”
说是岂敢, 面上分明是很敢。
季祐风倒也不动气,温声道:“连卿,这件事我亦有苦衷, 我会跟阿忆亲自解释——”
“苦衷?”沈聿抬起眼, 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刺目的讽意,“殿下能有什么苦衷?不过是不想死罢了。”
这话犹如一只手,一把撕下了对方的遮羞布,季祐风听了, 笑意渐渐淡去。
沈聿拿起一方锦帕慢慢地擦着手,冷笑道:“你知不知道, 她为了救你, 右肩锁骨几乎都被砍断, 这辈子都不可能完全恢复, 可你, 季祐风, 你在弃她而去的时候, 可曾想过她这般冒死救你?你心里又可有半分的羞愧自责?”
季祐风下意识分辩:“我——”
沈聿径直一抬手, 将他堵了回去, 道:“翊王殿下,但凡你心里有对她的半分愧意,今日就不会来这里,同我说要娶她。”
季祐风苦笑,道:“连卿,我正是因为对阿忆有愧,才说要娶她,日后我若登基,她便是大魏母仪天下的皇后,我这样补偿她,难道还不够吗?”
闻言,沈聿却笑得愈发轻蔑:“娶她当做补偿?翊王殿下,恕我直言,难道嫁给你是什么天大的喜事,她是不是还要对你感恩戴德,谢谢殿下您终于肯娶她?”
季祐风只觉今日这沈聿戾气格外大,格外不好说话,不由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道:“连卿,你信我一次可好,以后我定然好好弥补阿忆,绝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沈聿却冷冷道:“不必了,沈家承受不起殿下这天大的恩惠,殿下请回吧。”
说完,也不等季祐风回应,头也不抬地道:“来人,送翊王殿下出去。”
平生第一次被人下逐客令,季祐风的脸色当即也沉了下来,他深深看一眼沈聿,一言不发转身往外走。
谁知这时丫鬟进来,行礼道:“禀殿下,大公子,大姑娘来了。”
季祐风停下脚。
沈聿淡淡道:“让她回去,没她的事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道轻快带笑的声音:“没事了?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说着,穿着淡青色莲纹马面裙的少女掀开帘子进来,明媚的笑意霎时照亮了屋子。
两个男人一同看向她。
沈忆步子一顿,敏锐地察觉到屋内气氛有些异样。
再一看两人神色,季祐风倒还好一些,反是沈聿,一张脸冷嗖嗖的,神色寒到了极点。
沈忆微讶。沈聿惯来是最会隐藏自己情绪的,什么时候这样过?也不知这季祐风是说了什么话,才惹得他如此不快。
这样想着,她一福身:“翊王殿下万福,兄长万福。”
沈聿一言不发,季祐风温声道:“阿忆身上还有伤,快坐下吧。”
说着,他没再往外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沈忆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笑着问道:“那日大雨,殿下着了寒,回京之后可有旧疾复发?”
季祐风听见这关怀备至的一句,心口一堵,摇头道:“阿忆,跟你的伤比起来,我着个凉又算得了什么?你这样说,可真叫我无地自容了。”
沈忆笑笑:“殿下说哪里的话,殿下是千金贵体,不容有半点闪失的。”
季祐风看着少女轻松带笑的面庞,只是短短两三日不见,他竟觉得她消瘦了一些。
几个字在唇齿之间含了许久,终是艰难地吐了出来:“阿忆,你的伤,可还好吗?”
沈忆道:“殿下不用担心,只是破了些皮肉,很快就能长好。”
破了些皮肉。
季祐风眼前又浮现出那日滂沱大雨中,那柄巨大锋利的刀狠狠劈下,几乎贯穿少女单薄的身躯。
他第一次知道,那样纤细的身躯里,竟也有那样多的血。
季祐风不由晃了晃神。
片刻,他看向沈忆,神色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郑重认真:“阿忆,我这次来找你,一是给你道歉,二是……”
他轻声道:“我想娶你为妻,来问问你可还愿意。”
听到前面时,沈忆还没什么反应,待听到第二句,她神色微变。
她下意识抬起眼,不动声色地望向坐在她斜前方的沈聿。
男人垂眼看着棋盘,神色极其平静,就像没听见这话一般,眼睫垂下,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看起来似是不怎么把这事放心上,沈忆微微失望地收回视线。
只是这时,她眼尖地看到,沈聿的脚边,有一层莹白的碎末。
银锡斋向来是沈府接待贵客的场所,堪称整个沈府数一数二的重要殿宇,丫鬟一日三遍打扫,从不间断,所以这粉末只能是沈聿弄出来的。
沈忆上下扫了一眼,视线最终落在沈聿手边的白玉棋盒上。
她微微眯起眼,含笑问道:“殿下方才已经将这婚事告知兄长了?”
季祐风颔首道:“连卿是你兄长,我自然要同他商量。”
果然,他们方才说的是她和季祐风的婚事。
所以说,方才把沈聿惹毛的,就是这桩婚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忆只觉堵在心头两天的那口气终于通畅了,她用尽全力克制着唇边的笑意,睁着好奇的眼明知故问道:“那,兄长可是同意了?”
季祐风顿了一瞬,道:“没有。”
沈忆听了也不惊讶,只是笑吟吟地望着季祐风,说:“没关系。”
余光里,那一动不动的男人终于抬起眼,朝她看了过来。
她笑意不变,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兄长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都嫁。”
话音落下,余光里,男人看着她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沈忆恍若未觉,仿佛满心满眼都是季祐风:“其他人不重要,阿忆只知道,阿忆愿意嫁给殿下。”
说着,她微微垂下头,面颊微红,露出几丝恰到好处的羞涩。
季祐风从未见过沈忆露出这样害羞的神色,像枝头卷起花瓣的水红重瓣牡丹,艳色惊人,又惹人怜惜,简直叫人爱不释手。
不觉间便看呆了,片刻,他稳住心神,仍是往日温和矜雅的样子,微微迟疑道:“阿忆,你不怪我那日将你丢下不管?我日后定然——”
“没关系,殿下,”沈忆打断他,看向他的眸子柔得能滴出水来,“你的安危最重要,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便是死了也是高兴的。”
这话说完,沈忆清晰地看见季祐风白净的耳垂霎时通红,向来举止从容的男人忽然显出几分无措,她不由失笑。
沈聿正阴森森地看着她,仿佛要杀人。
沈忆满面春风,根本不管他。
季祐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神色温柔:“阿忆,我这就去求父皇赐婚,等我。”
沈忆仰起脸,笑容灿烂:“嗯!”
季祐风举步出门。
他走后,银锡斋中的丫鬟仆从蹑手蹑脚地鱼贯而出,直到里面再没有其他人,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屋内,沈忆坐在方才季祐风坐的地方,以手支颐,优哉游哉地笑道:“兄长这是要同我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非要把人都撵出去,万一有些个碎嘴的传出去,叫人以为咱们兄妹在光天化日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那可如何是好?”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实在叫人浮想联翩,沈聿沉了脸,冷笑道:“怎么,你不说话憋得慌?方才那么多话,还没说够?”
“我方才话很多吗?”沈忆疑惑地眨眨眼,而后恍然,“哎,不就是说了几句我喜欢季祐风,愿意为了他去死什么的,兄长至于这样生气吗?”
她又将这话说了一遍。
沈聿脸色愈见冰寒,终是忍不住喝道:“够了!”
沈忆无辜地看着他。
沈聿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才将心头的怒气压下去,揉着额角,哑着嗓子道:“你去跟季祐风说,你不嫁他了。”
沈忆眉目不动,道:“凭什么?我才不。”
沈聿眯起眼:“你再说一遍?”
沈忆上半身微微向前倾了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说,我、不。”
沈聿盯着她,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不是别的事,是你的婚事,是你的终身大事。”
“所以呢?”沈忆打断他,笑意微冷,“我的终身大事,我自己愿意的,你着什么急?”
沈聿的神色僵了一瞬,他避开了她的视线。
沉默片刻,他说:“我知道,你嫁给他是为了报仇。”
沈忆无所谓地道:“是又怎样?”
沈聿道:“你无需嫁给他,你想报仇,我来帮你。”
“哦?”沈忆似是好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沈都尉,这可是谋逆的大罪,你怎么帮我?”
沈聿抬起眼,静静看着她,说:“军权。”
沈忆立刻明白了,忍不住赞道:“原先看兄长连仕途都不愿入,倒是没想到胸中竟有如此丘壑,能想出这起兵造反的法子,真是让小妹刮目相看。”
沈聿没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继续解释道:“如今大魏武官势微,军中早有人不满,我若去收服,最少能拿到一半兵力,届时起兵,胜算并不小。”
沈忆拊掌道:“听起来是不错,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失败,下场如何?”
沈聿淡淡道:“无非是抄家灭族,斩首示众,可即便你嫁给他,万一事败,亦是一样的下场。”
“不,”沈忆道,“我说的不是我的下场,是你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沈聿,你大可置身事外,不趟这浑水,但你宁可冒着抄家灭族,斩首示众的风险,也不愿我嫁给他。”
“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第43章 一别
少女托着腮, 静静地看着他,琉璃窗扇折射出日光,映在她白皙的脸庞上, 整个人被洒上一层蒙蒙的光晕,透着一种遥远模糊的不真切感,叫人恍惚, 疑心是不是在梦里。
沈聿想抬起手, 哪怕只是摸摸她的长发, 很多年前, 在那个荒草萋萋的庭院里,在那棵繁盛的大槐树下,他奋笔疾书, 帮她写课业文章, 一抬眼,她就坐在他身边,一手散漫地磨墨,另一手托着腮, 笑着看他。
那一方荒芜的院子,盛满了他此生最好的回忆。
后来很多年的无数个梦里, 他曾数次回到那个地方, 她也是这样静静看着他, 他伸手去触碰, 她却像一团烟, 倏然消散, 再也不见。
梦里不知身是客, 终究是一晌贪欢。
他强迫自己移开眼, 很久, 哑声道:“我若告诉你,你能不嫁他吗?”
“这个嘛,”沈忆想了想,笑得意味深长,“你先说,听你说完我再决定。”
沈聿眉目微微松动:“因为——”
沈忆不由屏住呼吸。
男人转过头来,盯她半响,仿佛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良久,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淡淡地道:“因为皇帝薄待我父亲,我心中愤懑,早有反意。”
沈忆悬起的一颗心瞬间坠了下去。
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她最后笑了出来。
沈聿坐在她对面,没什么反应。
“罢了,”她笑着摇头,“你反你的,我嫁我的,以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别搭理谁。”
说完,沈忆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下一刻,手腕被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身子瞬间被拉了回去,几乎撞进男人的怀里。
沈忆喊了一声:“放开我!”
沈聿却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决定要嫁他了,不是吗?”
沈忆心头一颤,抬起头看向他。
男人的目光幽沉莫测,她看不懂,可他却能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
他对她的了解已经到可怕的地步。
深吸一口气,沈忆冷笑:“是又怎样?”
“我曾让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可还记得。”他忽然道。
沈忆渐渐回忆起来,那是在帝巳城,沈聿发现她是梁人,说只要她答应一件事他就不告诉季祐风她的身份,彼时,他还没想好让她答应什么事。
沈忆眯起眼:“我记得,怎么,你该不会是要我答应不嫁给季祐风吧?”
沈聿只问:“你答不答应?”
沈忆道:“你莫不是忘了,我说了,这件事不能太过分,可——还是那句话,我嫁给谁,关你什么事儿?”
沈聿的神色却比她更冷,几乎称得上无情了:“你若决意要嫁季祐风,我就把你的身份和目的都告诉他,你选吧。”
沈忆猛然挣了一下手,自牙缝中逼出几字:“沈聿,你敢!”
沈聿牢牢握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近:“你便看我敢不敢!”
沈忆咬牙同他对视,良久,她笑了一下,轻轻地道:“你若告诉他,我便死给你看。”
沈聿一僵。
“你告诉了他,我轻则不能嫁入皇家,重则被杀,此前数年筹谋皆白费,报仇是不可能了,可我若不能报仇,又何必活在世上,倒不如一了百了——你知道的,我做得出来。”
男人怔怔看着她,脸色一点一点惨白下去。
沈忆又挣了下手,可沈聿攥得那样紧,她没能抽出手腕,反而牵动了右肩的伤口,忍不住低声呼痛。
沈聿听见,终于回过神来,他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手,那截细白的腕子立刻毫不犹豫地从他掌中抽离,温热细腻的触感一点一点在他手中离开,直至最后只剩一团冰冷的空气。
沈忆转身,迈出隔间,大步向门口走去。
走出几步,身后传来男人低哑的嗓音:“阿忆。”
她停下脚,迟疑了一瞬,还是转身望向他。
男人垂着头,脸色几近透明的苍白,日光照在他深邃的眉眼上,他还是那样好看。
两人之间不过一道隔扇门,他在门内望着她,目光仿佛跨越千山万水。
良久,她听到他哑声说:“求你,可好?”
沈忆心底忽然不可自抑地涌上一股哀戚,阵阵地疼。
她立刻转过了头,仰着脸看向门外,咬紧牙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说:“是,你说的法子的确可行,由你去联络四方,由你去指挥打仗,我也信你沈聿能把这群草包打得落荒而逃,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可,我怎么办?”
“我难道负责在军队里当一个花瓶?一个吉祥物?还是负责给你揉肩捶腿,让你累了一天之后还能有个温柔乡去?沈聿,我不想报仇也要依靠别人,这或许是个好法子,但不是我的。”
“即便大仇得报,来日黄泉之下,我也无颜面对我死去的爹娘和兄长。深仇大恨,唯有自己亲手报,心里才能放下。你知道的。”
沈聿很久没再说话。
沈忆轻轻地道:“沈聿,若是你喜欢的那个女子还在,你便去找她吧,她若喜欢你,迟早会原谅你的,我……等着喝你的喜酒。”
她没等沈聿说话,转过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内隐隐传来男人止不住的低咳,一声又一声,沈忆听着,一步一步往前去,再也没回头。
这是一段不为人知,见不得光的感情,尚未求得一个确定的答案,却已先有了结局。
便也不必再求答案。
再也不必了-
晌午后,季祐风去了一趟宫里。
过了安武门,软轿早已等候多时,季祐风上了软轿,晃晃悠悠地朝御书房去。
一路宫人皆远远避行,只敢在这软轿离去之后,殷羡地远望一眼。
宫中人人皆知,皇帝心疼翊王殿下身子弱,担心他乘步辇会吹了风着凉,特恩为他制了一顶软轿,准他以此在宫中代步。
到了御书房,季祐风出了软轿,一眼便看见太监总管秦德安执着拂尘,老神在在地站在外面,面上每一条皱纹里都写着放松自在。
见他过来,秦德安神色一整,忙迎上来:“呦殿下,这才晌午,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往日皇帝午睡,秦德安必然是在里头伺候的,今日却守在门外头,季祐风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道:“孤想着这时候父皇午睡该醒了,便过来了。”
秦德安正要回话,门内隐隐传来一声女子的呻/吟声,喊着“皇上轻些”,当真是千回百转,娇柔可怜。
身为太监总管,离皇帝最近的人,秦德安什么场面没见过,可此刻眼前这位是皇帝的儿子,饶是他也不由觉得有几分尴尬,干笑一声:“温婕妤在里头。”
闻言,季祐风面上什么都看不出,只是笑笑:“怪不得。”没再说什么。
这时便显出秦德安身为大太监的素养了,他当即转了话头:“殿下可是找陛下有什么要紧的事?陛下今儿下午约了梁大人商量政事,只怕不一定能很快见您呐。”
季祐风这才注意到,檐下正立着一道清瘦的青色人影,冷风穿过长廊,吹起他的袍角,他缓缓转过身来,行了一礼,风骨萧萧,周身气质沉郁苍冷。
“微臣梁颂,见过殿下。”
季祐风看他一眼,微微颔首回礼。这梁颂也不知站在这听了多久了,总归是个血气正盛的年轻男人,竟然还是这幅冷心冷情的模样,倒是很沉得住气。
秦德安心里却是叫苦不迭。
他明里暗里几次劝梁颂走——哪有臣子站在门前听皇帝墙角的?皇帝可以不要脸,做臣子的不能不要啊!可这梁大人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愣是不走,已经在这听了将近两刻钟了!
此刻季祐风来了,秦德安如蒙大赦,笑着道:“殿下,梁大人,不若随老奴去偏殿,待陛下休息好了,奴才立刻去通禀。”
不愧是御前行走多年的大太监,季祐风当即便要点头。
梁颂却道:“已经两刻钟了。”
秦德安和季祐风双双一愣。
梁颂接着道:“秦公公,我记得宫里的规矩,嫔妃侍寝不能超过两刻钟,可对?”
秦德安心里直犯嘀咕,面上陪着笑说:“是这样。”
男人负起手,淡淡地道:“那就请公公去提醒一下陛下罢。”
秦德安脸上的笑倏然僵住了。
的确是有这个规矩,可问题是,上到皇帝嫔妃,下到他们这些奴才,早就没人把这规矩当回事了啊!毕竟是皇帝的私事,即便是外面那些个碎嘴的老臣,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谁非揪着皇帝睡女人的时间不放的。
可这个梁颂今天还真就较真上了!居然不开眼地要掐着点过去扫皇帝的兴,把皇帝惹恼了,回头挨骂的不还是他秦德安?
他温吞吞地道:“梁大人,你看啊,是这样……”
秦德安正要绕弯子劝他,梁颂径直道:“罢了。”
秦德安一愣,梁颂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道:“这种事还是不劳烦公公了。”
看着他自顾自上前举起手便要拍门,秦德安反应过来,额上瞬间渗出汗来。
这一巴掌拍下去,他梁颂顶多被皇帝不待见几天,说不准还能得个直言进谏的美名,可他秦德安就完蛋了啊!
但他老胳膊老腿儿的,哪里追得上大步流星的梁颂,殿前的侍卫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拦,犹犹豫豫间,眼看着男人那手就要拍到门上。
却在这时,殿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着浅紫色宫装的女人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正处于一个女人最美的年纪,巴掌大的小脸清艳绝伦,面颊还泛着潮红,整个人像一只水灵粉嫩的桃子,清纯而诱人。
看到门外站着人,她似是愣了一下,而后垂下眼行礼:“嫔妾见过大人。”
梁颂没说话,他的目光越过殿门,落在女人福下身时露出的一片雪白的脖颈上。
一枚深红色的吻痕。
【作者有话要说】
梁颂出场指路12章
第44章 大婚
梁颂拱手回了一礼, 侧过身子,让开路。
女人的仪态是极好的,她端庄平稳地从他身前走了过去, 没再看他一眼。梁颂垂下眼,看着那雪白的颈子上遮不住的红痕,一点一点从他视野中消失。
温婕妤给季祐风见了礼, 便带着宫女向前去了。
如今后宫里头, 这位温婕妤可谓是风头无二, 皇帝好不容易去趟后宫, 基本都是去她那。可虽说宠她,却一直不曾给她晋过位份,温雪霏自从入宫以来, 一直是婕妤。
宫里人也都清楚, 这是因为,她是梁人。
七年前,大魏以“游学”之名派四皇子季祐风前往梁国为质,在那场和谈中, 梁国交换的条件,便是派一名宗室公主前往魏国和亲。
那一年, 魏梁两国停战, 边境和平, 将士开颜, 百姓安乐, 朝臣不再因为边关吃不下睡不着, 从里到外, 皆大欢喜。
只有年仅十四岁的温雪霏, 被重重侍卫婢女簇拥着, 身后跟着不计其数的嫁妆,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异国的千里路途。
如今她是大魏天子盛宠的女人,跟季祐风也好,跟梁颂也罢,实是没什么可聊的。
陌路罢了。
秦德安甩着拂尘,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赶忙擦着汗上前:“殿下,梁大人,皇上估计是得空了,可以准备着见驾了。”
梁颂负手站在原地,恍若未闻。
秦德安又唤了一声:“梁大人?”
男人慢慢抬起头,面容似乎有些恍惚:“……有劳公公。”
随即和季祐风进了御书房。
另一边,温婕妤主仆两人拐进长街,在宫墙下慢慢地走着。
贴身丫鬟春锦扶着温婕妤,一脸担忧地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温雪霏拿帕子沾了沾眼角,轻声说:“没事,被风吹的了。”
虽是这样说着,眼泪仍止不住地淌下来。
她几乎站不稳,全靠春锦搀着她。
慢慢走出去几步,春锦惊呼一声。
“——娘娘!”
御书房。
皇帝坐在塌上,玄色道袍松散着系在身上,领口大敞着,隐约可见胸膛上几道红色抓痕。
二人行礼,垂手敛目,没有多看。
皇帝转着茶盏,姿态闲散,先对季祐风说:“这趟去帝巳城,辛苦你了。”
季祐风俯身,恭恭敬敬地道:“回父皇的话,只要能为大魏纠察百官,造福一方百姓,儿臣便不觉辛苦。”
皇帝啜口茶,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道:“这件事你办的不错,后面朕会交给大理寺,你就别插手了,养好身体。”
季祐风一时没接上话。
帝巳城属瑾王管辖,每年给朝廷缴上的税额都是地方之中数一数二的,有了政绩,瑾王说起话来腰杆自然就硬。如今帝巳城发生了这些破事,正能趁此之机打压瑾王,甚至,如果能坐实私造军火之事与瑾王有关,是非黑白便一目了然,季祐风登上皇位便再无异议。
可这世上,绝大多数时候决定结局的并不是黑与白,而是权与势,是手握权力之人心之所向。
皇帝如今不让季祐风再插手此事,显然是存了保瑾王的意思。
季祐风一颗心沉了下去,不动声色地道:“儿臣遵命,只是不知父皇属意于谁?”
皇帝看向另一人:“梁爱卿,此案交由你来审结如何?”
梁颂闻言,也不惊讶,似乎早有预料,一提下摆跪地道:“臣,领旨。”
就在季祐风离开的这两三个月里,梁颂已从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升至正五品大理寺少卿,正负责审查案情。
朝中无人不知,这位新科状元从不参与党争之事,皇帝一边不让季祐风插手此事,一边又让梁颂来审结,季祐风间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他这父皇究竟对瑾王是什么态度。
皇帝道:“梁爱卿,若没有旁的事便退下吧,帝巳城一案,朕等你的结果。”
待梁颂出门,皇帝抬了抬手:“祐儿,坐。”
季祐风坐在一旁金丝楠木圈椅上,但也只坐前半边,姿态仍是恭敬的。
仿佛聊家常一般,皇帝温和地问:“回来的路上,可还顺利?”
季祐风心中一动,他回京后发动大半个王府的侍卫去寻人的消息,皇帝不可能没听说,便敛目如实道:“回父皇,不太顺利。”
皇帝果然毫不不惊讶,眉目很平和地问了一句:“遇上什么事了?”
季祐风笑笑:“不过是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想杀掉儿臣罢了,父皇不必担心,儿臣没事。”
皇帝抬起眼。
他当然知道季祐风在回京途中遇刺,他甚至猜得出,这必然是瑾王那个蠢货干的好事。
香炉中青烟袅袅,皇帝眯着眼,透过烟雾看他这个自幼聪明懂事的儿子,试图从季祐风脸上找出愤怒的痕迹,哪怕是一丝委屈。
可季祐风实在是平静极了,面上甚至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皇帝第一次觉得看不清他的面容。
季祐风年幼时,他曾教他,身为上位者,轻易不要叫别人看出自己的想法。如今许多年过去,那个坐在他膝头的孩子长大了,把他教的一切都学得很好,连他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皇帝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但他面上仍然和颜悦色的:“回府之后,好好休养,追杀你的人,朕会追查到底。”
季祐风低头状似感激道:“儿臣多谢父皇。”
该说的说完了,皇帝准备让他退下。
这时,季祐风说:“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
皇帝挑了挑眉。
季祐风起身,跪在他脚下,道:“父皇,儿臣,想娶沈庭植之女沈忆为妻。”
他一动不动,不敢抬头,只感觉皇帝那深沉锐利的眸光居高临下地投来,在他面上停留了许久。
皇帝缓缓重复道:“沈庭植的女儿?”
即便皇帝别的什么都没说,可单单是念出“沈庭植”这个名字,季祐风便已觉出他的不快。
果然,下一刻,皇帝淡淡道:“祐儿,沈庭植的女儿配不上你,朕为你另择一位王妃,如何?”
季祐风沉默片刻,道:“父皇恕罪,王妃之位,儿臣只属意她一人。”
皇帝眯起眼:“祐儿——”
季祐风深深俯下去,以额触地,没再起身。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是季祐风第一次忤逆他。
这时,季祐风忽道:“父皇,您曾教儿臣,孤家寡人,首先要学会无情,可既然如今儿臣不是孤家寡人,父皇能否允儿臣,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
皇帝问:“你喜欢她?”
季祐风正色道:“是。”
皇帝许久没说话,面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道:“好罢。”
季祐风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觉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再叩首:“儿臣,谢父皇。”
三日后,一道赐婚圣旨送到了沈家,不过一个时辰,满京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自沈庭植死后,沈家唯有一个沈聿撑场面,且也不过是一个左果毅都尉,在军中势力早已大不如前,近来,京中各大高门显贵筹备宴席等要事时,甚至不会往沈家递一张请帖,无形间已开始隐隐将沈家排挤出去。
只这一道圣旨之后,京中无人不被惊掉了下巴,邀请赏梅的,赋诗的,八十大寿的……请帖如雪花一般向沈府飞来。
无人不觉得,沈家傍上了翊王殿下是天大的喜事,最起码往后多延了三代的富贵,荫封更是不必发愁了。
然而在外人眼里一时炽手可热的沈府,却阖府悄寂,看不出半分喜悦的样子,满府的下人成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了差事被责罚。
——谁都看得见,自从赐婚圣旨下来,大姑娘和大公子面上根本没有半分喜色。
太监来宣旨那日,大姑娘客客气气地接了旨,半点即将嫁人的娇羞也没有,大公子的脸色更不要说,身子本就没养好,接旨后更是一张脸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不过短短几日,眼见着人消瘦了不少。
圣旨已下,朝中各部都忙碌起来。说起来也不知是谁心急,直接将婚期定在了开春二月,几乎只有一个月的筹备时间,一时间,各部都忙得脚不沾地。
沈忆更是顾不得打理中馈,早把管家权还给了沈夫人,成日里不是对嫁妆单子,便是学宫中礼仪,试婚服。
一月到头来,几乎没见过沈聿几面。
听说他休养了没几日,便回神策营中接着当值去了。
“姑娘,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可有的折腾呢。”阿宋走过来,轻声说。
沈忆坐在窗边,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灯火朦胧,满室悄寂。
良久,她忽然问了句:“沈聿下值回来了没?”
“嗯……”阿宋迟疑片刻,还是如实说了,“两刻钟前回府了。”
事到如今,沈忆对沈聿的心思,便是迟钝如阿宋,也瞧了出来。
她本不想说的,可终究是不忍心。
沈忆站起身:“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阿宋无需问她去哪里,心里叹口气,默默跟了上去。
只是才出门,沈忆便停在了门口。
阿宋站在门内,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接着便听到沈忆的声音。
她声音很轻,似是很不确定般:“……兄长?”
阿宋脚步一顿,默默地转身回了房内。
檐角的灯笼弥漫出暖黄的光晕,沈聿负手站在廊下,整个人笼罩在黯淡昏黄的灯火中,面容半明半暗,看不清楚。
沈忆定定神,走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提了提唇角:“兄长怎么来了。”
这笑一定比哭还难看,只出现了一瞬,便从她的脸上褪去了。
她已经很久没喊过他兄长。
沈聿望着她,抬起手:“怕你伤还没好全,来给你送些药。”
沈忆看着他摊开的手掌,是一个小瓷瓶。
其实伤早已好全了,但她还是伸出手去,指尖触到瓷瓶,却没有拿起来,而是轻轻地覆在了上面。
两只手,一只宽大温热,一只细白微凉,隔着瓷瓶,安静地贴合在一起。
沈聿的手微微颤了下。
沈忆一点一点弯起手背,指尖自他的掌心一寸一寸划过,最后缓慢地握住瓶身,拿了起来。
那一分微凉细腻如冷玉般的触感骤然远离,男人指尖颤动了一下,倏然收回手。
沈忆握紧手中的瓷瓶,温温的热度一点一点传进手心,她迟钝地意识到,沈聿大抵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她想起几个月前,沈聿刚归家奔丧,彼时两人还不熟悉,他却大半夜不睡觉立在她门前,说什么出来闲逛,还低下头来似笑非笑地问:“胭脂好看么?可有中意的?”
事到如今,的确找到了那胭脂,只不过,并非她中意的罢了。
沈忆轻声问:“身子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沉默良久。
“以后……”沈忆张了张嘴,喉咙又干又涩,痛得厉害,她声音有点断断续续的,“别什么事都第一个往上冲,也别老是装得自己很厉害一样,累了就喊,疼了就哭,不然累死了也没人心疼你。”
沈聿说:“好。”
又是沉默很久。
沈忆忽然转过身去,干涩的声音传过来:“……不早了,兄长回去吧……我要睡了。”
“……好。”
可身后一直没听见脚步声。
沈忆忽然仰起头,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檐角上一轮月亮,她好像很稀罕似的,看了很久。
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是了,今天是二月十四呢,明日便是十五,月亮当然圆。
可月亮这样圆的一天,人却要分别。
这是她亲自选的路,她并不后悔,她只是没有料到,这条路会这样难走。
沈忆狠狠闭了闭眼,低下头迈开步子向前去。
“阿忆。”沈聿忽然唤她了一声。
沈忆止住步子,回头。
少女穿着银白的百褶流苏裙,转身的刹那,一阵风穿过廊下,裙摆如蝶翅般在空中四散翻飞,她红着眼看他,眼中一层盈盈的泪光,神色却是冷静的。
沸腾起来的血液顷刻间冷却,沈聿露出一个无力的笑:“……没事,回去吧,早些休息。”
沈忆顿了顿,什么都没有问,转身迈进房门。
这夜,沈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破碎的岁月光影在梦里闪过,凌乱混沌,全都是关于她和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有时他们坐在树上打一些无聊至极的赌注,谁输了就朝底下的人扔树枝,看着树下的人跳脚大骂,却又无可奈何。
有时是她冬日里突发奇想,非要拽着他去湖上钓鱼,结果一条鱼都没掉到,反而被冻得鼻涕横流,在烈烈寒风里狼狈又凄惨一路小跑回屋里。
有时是他们静静地躺在桃花树下,细碎的阳光透过花枝洒在脸上,他们并排躺着,说起以后的打算。
当时年少轻狂,没想过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多话不一定实现。
当时年少懵懂,没想过以后会坎坷多舛,那样平平无奇的一个午后,却已是这一生中,极为难得的美好岁月。
那是一个宁静安详的春日午后,半梦半醒之际,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像一片鸟羽,轻轻地落在她的唇瓣上。
阿淮以为她睡着了。
沈忆记得,彼时她浑身僵硬,手心全是汗,一动都不敢动。
但这次在梦里,她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少年清浅的眸子倏然怔愣,耳尖倏然红了。
沈忆忍不住笑了起来,大胆又可爱,她伸出手,紧紧圈住了他的脖子,贴了上去。
缠绕,吮吸,交换,填满。
再也不放开。
她犹如一颗藏在蚌壳里的珍珠,被人极具耐心地攫取,洗净,慢慢地蜕变出盛目璀璨的光彩。
大汗淋漓,一声满足的嘤咛。
浪潮平息,她睁开眼,眼前还是少年俊美的面容,沾着汗水,幽深地望着他。
沈忆抚上他的面容,轻声说:“阿淮,我要走啦。”
“我要嫁人啦。”
她笑着说:“这次,是真的说再见啦。”
笑着笑着,面上流下泪来。
眼前模糊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双手温柔地抚去她的泪,掌心微微粗糙,有硬硬的薄茧。
视野清晰起来,眼前出现一个五官深邃,眼眸深沉的男人。
沈忆看着这熟悉的面庞,愣住了。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很久,低下头,不容拒绝地吻住她。
狂风骤雨袭来,湖面破碎一片。
翌日天还没亮,沈忆被阿宋喊醒,整个人只觉头疼欲裂,一时间几乎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只是一眼看去,便看到了衣架上的大红婚服。
瞬间清醒过来。
沈忆慢慢坐起身,神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沐浴,换衣,梳妆。
她像一个木偶,一群人呼啦围上来,又呼啦一下散去,在她身上留下零零星星的装扮过的痕迹。
沈忆浑浑噩噩,甚至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如今又是什么时辰。
妆成,丫鬟喜滋滋地拿起镜子给她看,沈忆看了很久,才认出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红唇如血的女人是她自己。
她啪地扣下镜子,淡淡道:“不用看了,走吧。”
时辰到了,沈忆被人牵着,一路从疏云院走到嘉安堂。
嘉安堂前,众人垂手肃立,寂静无声,众人的最前面,站着为首之人,一男一女,女人笑容满面,男人负手而立,面上没什么表情,静静地望着她。
沈忆一路上被人牵着,头脑混沌地走到这里,看见正前方的男人,脚步下意识停了下来,双腿瞬间失了力气。
她腿软得厉害,几乎站不稳,更迈不开步子。
阿宋悄悄握住她的手,胳膊用力,将她撑了起来。
沈忆一步一步,虚虚浮浮地走向沈聿。
他们牵着她在沈夫人和沈聿面前站定。
沈庭植去世,家中无父,按魏律,可由家中长兄代成亲事宜。
主婚侍者看了一眼,心道这一家人当真是稀奇,媳妇跟死了丈夫似的,兄长跟死了媳妇似的,一家子死气沉沉,就一个娘亲看起来还有点人气。
这样想着,唱了声“吉时已到——”
沈聿迈开步子,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向沈忆。
袖底手指被攥得生疼,沈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沈忆呆呆地看着他,只看到他的口型一张一合,耳朵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见他说的话,宫人们教过的,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可她完全想不起来。
众人互相对视,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讶然。
主婚侍者见状,赶忙示意沈夫人上前去。
这翊王妃莫不是高兴傻了,如此严肃的场合,她竟忘了该说什么。
沈夫人忙上前,肃然道:“勉之勉之,尔兄有训,往承惟钦。”
声音骤然灌入耳膜,沈忆张了张口,低声道:“谨遵母命。”
终于对上了,主婚侍者长出一口气,立刻进行下一个环节:“起——上轿——”
沈忆看着男人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俯下身子。
一堆人拥过来,将她架上了男人宽阔的脊背。
男人背着她起身,他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拖着她的腿,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鸾轿。
沈忆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颈,忽然想起昨夜荒唐一梦,她也是这样紧紧搂着他。
她死死咬住唇。
“阿忆,”男人低沉的嗓音传过来,他轻轻地道,“别哭。”
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他脖颈上,一滴一滴,很快晕染开来,成一片濡湿。
到了鸾轿前,全幅娘子看见沈忆,不由吃了一惊,干笑着道:“哎呦——王妃还怪恋家呢。”
说着,忙招呼着人将沈忆扶下来,又将她搀到鸾轿上去。呼啦一圈人围过来,将沈聿挤到了最外面,很快,几乎再看不到他的身影。
沈忆坐在足有一个半成年男子高的鸾轿上,四面围着飘飘红幔,她望下去,一眼看到茫茫人群中,冷白英俊的男人正抬起头,看向她。
他似乎有些恍惚,怔怔地望着她,眼神竟有几分软弱的无助。
真叫人难以置信,向来冷静自持的沈聿,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沈忆匆匆转过脸去,眼泪又涌了出来。
一声唱和,鸾轿启程,人潮向后流去,将沈聿淹没在人海中,再没了踪影。
一路叮呤咣啷,鸣锣开道,沈忆下了鸾轿,从翊王府正门被迎了进去。
拜过天地,丫鬟将她带进卧房,喧嚣了一天的耳边终于静了下来。
沈忆只把阿宋留下,其他人都遣了出去。
听见门关,一室寂静,沈忆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见满目刺眼的大红,终于意识到,自己嫁人了。
锦被上撒着八宝,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吃食,还冒着热气,想来这饭菜是一直温着的,随时等她进来后便端上来。
沈忆看了一眼,毫无胃口。
她忍不住揉了揉肩颈,被这好几斤重的凤冠压一整天,石头做的脖子也顶不住。
阿宋凑过来,力度适当地给她按着,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王妃,殿下要奴婢来传个话。”
“进来。”
丫鬟推门进来,礼数都是周到的,“殿下说,王妃若是觉得累,可以先去更衣歇息,不必等他。”
季祐风也算是极贴心了,竟连这等小事都想到了,还特意派人来知会她一声。
沈忆嗯了声:“退下吧。”
丫鬟走后,阿宋迟疑着道:“姑娘,其实翊王殿下对你……”
沈忆打断她:“更衣吧。”
阿宋叹口气,闭上了嘴。
与此同时,招待宾客的前殿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季祐风饮下沈聿递过来的第九杯酒,一向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眼看沈聿抬手又是一杯,他没再接,只笑道:“连卿,你这可不厚道。”
“今日孤大喜的日子,念在你是阿忆的兄长才多跟你喝几杯,哪能一直灌孤呢。”
“最后一杯了,你若还灌我,我可就要跟阿忆告你的状了。”
说着,季祐风朗声笑了下。
男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玩笑话罢了,沈聿却没笑。
他垂了垂眼,淡淡地道:“臣一时高兴,忘了,还请殿下恕罪。”
季祐风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然后转身朝后院去了。
满堂宾客喧哗,沈聿看着男人的背影,抬了抬手,面无表情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季祐风推门而入。
沈忆刚沐浴完,正坐在床上拿拭巾绞着头发,听见门响,下意识转过身来。
乌发长及腰间,少女仅着月白色中衣,白皙的面容泛着红,许是沐浴过的缘故,整个人如晕着一层潮湿的水雾,朦朦胧胧的,黑而大的眸子呆呆地看着他。
季祐风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猛然看呆住了。
“……殿下?”
沈忆唤他一声。
季祐风回过神,失笑道:“是我的不是,从没见过阿忆这般小女儿家的情态,一时竟贪看住了。”
一边说着,双眸仍锁在她身上,不曾移开半分。
两人对视,屋内空气都变得灼烫。
沈忆转开头,垂眸盯着发梢:“殿下要沐浴吗?”
“嗯,孤去去就来,”季祐风一边说着,一边由丫鬟服侍着脱下喜服,随口道,“连卿今日不厚道,竟灌了我整整九杯,快有半壶的量。”
语毕,男人含笑朝她望来:“等回门那天,你可要好好说说他,这可是我和你的洞房花烛夜。”
如出一辙的玩笑,不失为夫妻床笫之间调情的伎俩,沈忆听了,却沉默了下去。
季祐风挑了挑眉。
沈忆勉强扯出一个笑:“殿下去沐浴吧。”
季祐风看她一眼,笑意微敛,没再说话,撩起帘子进了净室。
沈忆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头发,心里头杂乱无章。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神,身侧传来暖暖的热意,男人带着一身水汽,坐在她身边。
沈忆擦头发的手猛然一顿。
她低着头,只看着手里的头发,哪里都不看。
季祐风欣赏了好一会这美人含羞的美景,笑道:“阿忆,你若不喜欢那样的玩笑,我以后不说了。”
沈忆懵懵地抬起眼,看向他:“殿下说什么?”
季祐风正色道:“方才我说洞房花烛夜,瞧你似乎不大高兴,我不想冒犯你,我只是……忍不住逗逗你,你若介意,以后孤便不开这种的玩笑了。”
沈忆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不由哑然良久。
季祐风失笑:“又想什么呢?”
“……”沈忆很浅地笑了下,道,“嗯,也不是介意,只是……”
只是什么呢?
只是她并不喜欢他。
这夫妻之间原本颇有情趣的调情话,因为一个人的心有旁骛,终是变得尴尬且不合时宜。
沈忆垂着眼,大红锦被上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和并蒂莲映入眼帘,红得刺目,令人清醒。
她深吸口气,笑了笑:“殿下,我没有觉得这样说不好,我……很喜欢。”
最后三个字,轻如呢喃,缓缓自芳唇间吐出,让撒谎的少女红了脸,让当真的男人热了心。
他凑过来寻她的唇,呢喃着:“阿忆……”
隔着中衣,传来男人身上滚烫的温度,沈忆闻到一股陌生的淡淡香气。
是一种雍容的味道,闻着这气味,叫人忍不住想起巍峨森严的皇城和尊贵威仪的天家气象。
沈忆想起沈聿身上幽幽的香气,乍闻并不觉得惊艳,只是无声无息地弥漫,久久不散,无处不在,愈久愈叫人沉醉其中,只是以后,她再也闻不到了。
男人灼热的鼻息拂在她的面上,“阿忆……”他轻声唤她,倾身将她压在了床上。
沈忆一动不动,仰面躺着,任由他的手解开腰间的系带。
带子系得并不紧,轻轻一拉就开了,微冷的空气接触到肌肤,引起一层战栗,很快,男人火热的身躯覆了下来。
沈忆微不可查地颤了下,闭上了眼。
这时,窗外忽然响起错杂的脚步声,还有鼎沸人声。
“——刺客!有刺客!!保护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