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蓦然睁开眼,下意识一把将季祐风推开,一边系好衣服,一边站起身走到门前。
她紧紧盯着门上人来人往的倒影,惊疑不定。
季祐风被她一把推开,愣了一下。
他慢慢起身,在床边坐着,看着沈忆的身影,眸色微暗。
过了一会,他走到沈忆身边,安抚道:“无妨,别担心,王府的侍卫不是吃干饭的。”
沈忆一怔。
这时有人敲门,却没进来,沈忆凭声音听出是季安。
季安隔着门道:“殿下,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殿下不用担心。”
季祐风道:“刺客是什么人?”
季安回道:“属下亦不清楚,只有两个人,武功高强,直接朝着这间卧房来了,属下已经派人追查,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沈忆脸色有点发白。
季祐风只当她是害怕,打发了季安走,来安慰她:“阿忆不用怕,不过是两个宵小之徒,成不了什么气候,定能将他们追回来,你若害怕,我陪你下棋可好?”
沈忆沉默片刻,应了声好。
两人在棋桌前坐下,你来我往,还未到半个时辰,季祐风指尖夹着白棋子,在棋盘上笃笃敲了两下:“阿忆?怎的如此心不在焉?”
沈忆捏着黑子,猛然一回神:“……殿下,抱歉。”
季祐风叹了口气:“罢了,看来今日若不把这刺客的事情问清楚,你是睡都睡不好了。”
沈忆勉力笑了下。
正巧这时,门上映出来一道人影,随即响起敲门声:“殿下,属下不才,叫那刺客跑了。”
沈忆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随即又听季安道:“属下射伤了其中一人的左腿,想必短时间内不敢再来,请殿下和王妃放心安寝。”
季祐风应了声,让他退下。
他走向沈忆,拉过她一只手,只觉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不由笑道:“原来阿忆胆子这么小,方才季安说的你也都听见了?放心吧。”
说完,他拉着沈忆向拔步床走去。
到了床上,季祐风伸手来拉少女腰间的系带,却被沈忆按住了手。
沈忆看着他,低声道:“殿下,睡吧。”
男人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很有风度地松开手:“好。”-
一转眼,三日回门之期已到。
沈忆一大早安排好马车,季祐风陪着她一道回了沈府。
沈聿在银锡斋接待二人。
沈忆迈进银锡斋的隔扇门,看着熟悉的陈设,恍如隔世。
沈聿还坐在原来的地方,眉眼恹恹的,眼下有乌青,脸色也不太好。
季祐风顺口一问:“连卿今日不用当值?”
沈聿看了沈忆一眼,“再忙,也要接待殿下。”
季祐风了然:“定然是将事情紧赶着之前两天处理完了罢,看你眼下这乌青。”
沈聿慢慢地答道:“嗯,这几天的确睡得不太好。”
沈忆垂了垂眸。
季祐风想了想,道:“连卿,你军中职务也该升一升了,待梁颂审完帝巳城的案子,孤就向父皇提此事。”
沈聿便道:“帝巳城一案,梁颂审的如何了?”
季祐风摇头:“还未出结果,想来应该快了。”
正说着,季安敲门进来,对季祐风道:“殿下,有要事禀报。”
季祐风站起身,道:“连卿,失陪。”又转向沈忆:“阿忆,你先同连卿说话,我去去就来。”
沈忆点点头。
说着,季祐风迈出隔间,走了出去。
随着两人脚步声远去,屋里安静下来。
沈忆挑了挑眉:“沈非呢?”
沈聿倒了杯茶推给她:“受伤了,在养伤。”
沈忆盯住他:“伤在什么地方?是何时伤的?”
沈聿望着窗外春光如许,淡淡道:“你想问什么?问就是。”
沈忆被这话气的哼了一声,道:“那天晚上翊王府的刺客是不是你。”
“不是。”
“……”沈忆噎了一下,更怒,“不是你还能是谁?”
沈聿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有些懒散,慢悠悠地道:“我不是过去行刺的,闲得无聊,随便转了转而已,自然算不上刺客。”
沈忆气不打一处来:“翊王府那么多侍卫,高手如云,有什么好转的?你是来送死吧。”
沈聿凉凉地看着她:“我送不送死,跟王妃有什么关系?”
沈忆:“……”
半响,她恨恨地瞪他一眼:“以后不许再来!”
沈聿慢吞吞地道:“这个啊,保证不了。”
沈忆气笑了:“你来做什么?”她不无讽刺地道:“听我跟季祐风的墙角吗?”
男人倏然僵了一下,眉眼间的懒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你跟他圆房了?”
当然没有,可沈忆气势丝毫不输:“都嫁人了,圆房不应该吗?”
顿了顿,她别开脸:“从我决定嫁他那时起,你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男人的脸色白了下去,窗子刮进来一阵风,如今还是春寒料峭,他止不住地低咳起来。
沈忆不禁皱皱眉:“你的伤还没好?”
她忍不住生气:“伤都没好你就去军中当值?”
过了许久,沈聿才止住咳声,他抬起眼瞧着她,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
沈忆听见男人的声音,有些喑哑,低低地说:“……我宁愿你喜欢他,也好过如今要与你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
沈忆心中一涩,赶忙转过头。
窗外草树黄绿交织着,透出一种早春时节特有的萧寂与生机,偶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响过,春日又归于寂静。
沈忆说:“行了,骗你的,我想好了,不会跟季祐风圆房的。”
沈聿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下。
“他不过是我用来复仇的刀,我用他复仇,他用我登基称帝,我俩各取所需罢了,我自然犯不着委屈自己。”
“……”沈聿脸色阴沉,“你骗我?”
沈忆飞快地朝他做了个鬼脸,可爱又可恨。
沈聿盯她半响,将头扭开了。
沈忆撑着下巴,目光从男人微红的耳垂上掠过,没说话,只是笑弯了眼。
不远处,季安看着盯着某个地方走神的季祐风,不由看过去一眼。
窗前,一男一女坐在两侧,正说着什么,少女偶尔转过来的面容,眉眼狡黠灵动,生气盎然。
怪不得殿下会看这么久。
事情说完,季祐风回到了银锡斋。
一进门,沈聿和沈忆正慢悠悠下着棋,倒是很安静,不见方才调笑的情态。
沈忆顺口问了句:“殿下,有什么事吗?”
“梁颂审案的结果下来了,与我们之前查出来的一样,唯有一点,”季祐风缓缓道,“秦峰青和何玉良都一口咬定瑾王不知情,将瑾王撇了个一干二净。”
第45章 较量
入夜, 平武大街两侧商铺皆点起灯笼,远远望去明亮辉煌的一片,隔了一条街还能听见街上商贩卖力的吆喝。
只是这些热闹, 在九千春庭中是听不到的。
一双黑色官靴踩在木楼梯上,男人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安静的小楼中, 只有木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
美貌的婢女将他引到雅间前, 男人伸手一推门, 屋内的声浪裹挟着醉人的酒香, 一起朝他扑了过来。
正中央,众星捧月的黑衣男人瞧见他,对着身边人笑道:“呦, 瞧瞧, 本王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将卫大人这大忙人盼来了。”
众人朝目光投向门口男人,霎时一阵配合的哄笑。
卫云长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差点摔了门转身就走。
本来当值一日就够累了, 好容易晚上下值回家能和媳妇儿亲热亲热,逗逗儿子闺女, 谁承想被瑾王一句话喊来了这里, 卫云长本就憋了满肚子的火。
想想这人即将成为太子, 自己一家子的前程都捏在他手上, 男人咬咬牙, 忍了。
他迈步进去, 在离瑾王有些距离的地方坐下, 不卑不亢地道:“殿下说笑了, 臣若是真的忙, 就不会应殿下之邀来这里了。”
瑾王含笑掠过他,却没接话,兀自与身边几人闲聊去了。
说着说着,一人道:“如今帝巳城一案终于落定,殿下终于可以高枕无忧。”
在座几人皆为瑾王心腹之人,都知道帝巳城一案与瑾王的关心,现在梁颂审结,最终定案没有瑾王的身影,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一人恭维道:“还是殿下英明,以其家人性命拿捏二人,他们定然不敢供出殿下来。”
瑾王却嗤笑一声:“这算什么,本王已秘密安排了人去,他们马上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牢里,死无对证,这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
众人不由打了个寒噤。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难免兔死狐悲。任谁都忍不住想到,若是来日自己也落到这般地步,瑾王是否也会这般轻松地说出“死无对证”?
气氛奇怪了一瞬,随即便被几人的恭维声掩饰了过去。
一片拍马屁的叫好声里,忽然传来了一道不大和谐的声音。卫云长皱着眉说:“殿下,恕臣多嘴,秦峰青二人既已没有供出殿下来,殿下放心便是,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失信于人不说,万一事情败露,被陛下发现,殿下便是引火烧身了。”
屋内诡异地静了一瞬。
有人借酒杯遮掩着,觑向卫云长。
不愧是卫大人,总能非常精准地踩住瑾王不高兴的点。
果然,瑾王面上的笑即刻淡去了,他晃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道:“案子审结了又如何?这样大的案子,卫大人以为本王那好弟弟真会死心?只要这两人活在世上一天,翊王便一天不会放弃将本王也拉下水,本王便有一天的不安宁。”
聪明人听到这里,便不会再往下说了,可卫云长却不是,他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道:“臣还是觉得,殿下既然用人,便该相信秦峰青二人,这般表里不一,实在叫人寒心。”
瑾王面上看不出情绪,抬起眼盯着他,道:“卫大人这样说,是在指责本王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了?”
不知什么时候,屋内彻底静了下来,哪怕是赵蕴之这样八面玲珑惯会打圆场的人,此刻也不敢出声。
卫云长在心里给这位理解能力负分的瑾王殿下翻个白眼,耐着性子说:“臣没有这样说,臣只是觉得殿下实在无需赶尽杀绝。”
瑾王冷笑:“那万一出事,请问卫大人届时能否有别的法子救本王?”
卫云长沉默片刻,道:“没有。”
瑾王道:“这不就结了?卫大人担心来担心去,还是不如本王这法子好,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他一摆手让人将酒满上,走到男人身边,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云长啊,本王知道你是为了本王大业着想,可你要信得过我,我既然敢说,那必然能万无一失地叫他们死在牢里,绝不会有半分风吹草动。”
卫云长看瑾王一眼,男人面上轻松带笑,叫人难以捉摸他这话究竟有几分可靠,卫云长碰了碰酒杯,一口饮尽,道:“是臣多虑了。”
他们这样的人,最怕面子上过不去,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万事大吉。
瑾王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坐了回去。
清晨,翊王府。
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回廊,一路急行至膳厅外。
沈忆正在和季祐风用早膳,一抬眼瞧见季安迈进门来,神色凝重道:“殿下,刑部牢里出事了。”
沈忆垂着眼,不紧不慢地舀了勺粥送到嘴里。
季祐风道:“怎么了?”
“方才刑部的人说,秦峰青和何玉良昨夜的饭菜中被人下了毒,今早才被狱卒发现,何玉良已经死在了牢里,秦峰青也……只剩了一口气,刚刚才救回来。”
说到最后,季安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一路北上之艰辛不易,几人几次三番差点丢了性命,如今还没让瑾王损失一根汗毛,重要证人便死的死伤的伤,实在很难不让人窝火。
可听了这话,季祐风面上却不见丝毫惊讶和怒意,只是转眸瞧了沈忆一眼,笑道:“阿忆果然料敌先知,若不是你说要安排人盯着大牢那边,及时救下这秦峰青,现在可真就是死无对证了。”
季安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竟是王妃的主意?
沈忆放下筷子,取过拭巾擦了擦手,道:“殿下过誉了,这法子其实有风险,好在秦峰青没死,我这就去牢里走一趟。”
说着,她站起身,往外走去。
季祐风一把拉住她。
沈忆被他捉住手腕,身子微微僵了下,垂着眼看过去。
男人的神色还是温和的,只隐隐能在眉梢眼角看出几分不赞同:“孤手下那么多人,怎就轮得到让你去跑一趟了?还是死牢那种地方。你好好在王府里待着,孤找别的人去。”
沈忆有些无奈地笑笑:“殿下,秦峰青不好对付,想让他主动开口拉瑾王下水不是件容易的事,哪能随便找旁的人去?殿下放心罢,我自认对秦峰青有几分了解,有一定把握说服他。”
她虽然语气和缓,可字字皆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季祐风沉默片刻,道:“好吧。”
他还是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多带些人,也不要自己一个人进牢房里。”
沈忆一笑:“好。”
纤瘦的手腕从他掌中抽离出去,少女快步走出膳厅,转了个弯,消失不见。
季祐风又看了一会空荡荡的门口,才转过头。他静静坐在偌大的膳厅里,没再动筷子。
直到昨夜,沈忆仍未和他圆房。
自成婚以来,沈忆每天晚上要么不等他回府便睡下,要么一直在书房看书,磨到深夜才回房。
季祐风当然能感觉出她在躲他,可他不知道为什么。
就譬如此刻,沈忆明明离他很近,他却不知为何,觉得她其实离他很远。
像春日里飞在天穹上的纸鸢,他与她之间只有一截不甚结实的线,一旦线断,便再寻不到她了。
这种对方难以捉摸且不受控制的感觉,实在叫他难受。
他还是喜欢沈忆乖巧顺从的样子,最好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哪儿都不要去-
一顶青油小轿低调地落在刑部大牢后门。
沈忆出了轿子,她在外面罩了件黑色斗篷,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后门处早有人候着,见到她忙上前来,低声对了下身份,确认没接错人后,打开门引着沈忆向牢里去。
牢里几乎不见天日,空气中充斥着秽物的污浊气息和饭菜的馊味,几乎令人作呕。视野里一片昏暗,唯有狭窄的廊道两侧点着灯,幽火幢幢,沈忆看不清两侧牢门后的人影,只能隐隐感觉出黑暗中有数道幽幽的目光投向她,像荒野里潜伏的狼群。
走廊尽头是一道更为坚实的厚重铁门,门前已立了一道人影,光线昏暗,瞧不清此人的面容,只看到一席清瘦萧索的苍青色官袍。
领路的人将她带到门前,对此人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这道门后面是死牢,关押的皆是死刑犯和重犯,看管得严格,等闲人不能进去。
沈忆走上前去,借着铁门边摇曳的烛火,细细打量这位颇负盛名的新科状元郎。
男人的长相只能称一句俊秀,面色如死水一般没有半分波澜,只一双冷冷清清的眼眸时不时映出幽幽火光,无端叫人觉得阴冷。
沈忆想起二人昨日见面,她邀梁颂来临江茶楼,请他暗中关照秦峰青和何玉良的安全,本以为这梁颂不掺和党争之事,说服起来会格外费劲,谁曾想,对方只是盯着她看了半响,便一口答应了。
彼时,男人临窗而坐,执着茶壶的手白皙干净,一阵风吹入窗来,他的袖口向上滑了半寸。虽然梁颂立刻将袖管扯了回去,但沈忆还是眼尖地瞥到,他手背上有一小片深红色凹凸不平的疤痕。
在她问起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对方的面容和此刻如出一辙地平静无波,只淡淡地答了句:“幼年家中失火,不小心被烧伤了罢了。”
他解释得清清楚楚,可沈忆就是觉得他捉摸不透,像一团弥散的大雾,叫人看不清楚。
真是个怪人。
沈忆收回视线,客客气气地道:“此番有劳大人留下秦峰青的命,沈忆感激不尽。”
梁颂嗯了声,打开门锁向里面走去。一直到打开第五扇门,二人才走到这牢狱最深处。
呼啦呼啦的钥匙声响过,沈忆站在门外,隔着门看向侧躺在草席中的秦峰青。
他躺在乱糟糟的枯草上,囚衣上沾着血迹和泥土,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胡子缠成一团,已经半白。
许是因为刚中过毒,听见人来,他只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们一眼。
沈忆脱下兜帽,露出脸来。
秦峰青的眼睛瞬间定住了,他撑起手臂,缓慢地坐了起来。
想来毒性尚未完全消解,他还捂着腹部,可即便是在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他仍坐得端正凛然。
他缓慢地开口,嗓音嘶哑。
“无论你想问什么,我无可奉告,永昭公主,我劝你,从哪来,滚回哪去。”
第46章 结案
牢房阴森寂静, 烛火无声地拉长男人的身影。
梁颂停在门口,向里头望了一眼,沈忆站在秦峰青面前, 宽大的兜帽下露出小半张白皙的面庞,神色冷静又漠然。
梁颂瞧了半响,面容有些怔忪。
沈忆全然没注意到, 只看着秦峰青, 从容地笑了笑:“秦大人, 何必这样着急赶我出去?如今你落得这般田地, 若再不为自己谋算谋算,可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秦峰青面无表情:“我再谋算,也谋算不到将我送进大牢之人的头上去。”
听这阴恻森冷的语调, 沈忆便知他定然恨极了自己。
她温和地道:“大人不同我谋算, 难道同那下毒害你之人谋算?”
秦峰青看她一眼,冷冷道:“你无非是想着,瑾王既已不留情面地下毒杀我二人,我便该怀恨在心, 反咬他一口。”
沈忆微笑道:“我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秦峰青也笑了,只是这笑颇有几分阴森诡谲的味道:“且不论是不是真是瑾王派人来杀我, 即便真是他, 我秦峰青为何要恨他?”
沈忆平静的面容终于闪过一丝讶异。
男人肺里仿佛装进了一个破烂的风箱, 呼吸时呼哧呼哧地响, 他咳了两声, 咽下一口血沫, 道:“我已必死无疑, 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 早在被押送入京的路上, 我便想到了会有这一天。总归瑾王会保住我全家,就当是用我这一条命,去换我全家人的性命,又有何不可?”
沈忆这次听明白了。
她由衷地赞道:“没想到大人这样的人,原来也是在意家人的。”
听出她话里的讽刺意味,秦峰青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动气,到了此刻,他终于也有了几分临死之人的心灰意冷。
他一边重新躺了下去,一边淡淡地道:“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该明白了?只是因为下毒一事,你便想让我反水,供出瑾王,做什么春秋大梦?你是能救我一家人性命,还是能免了我的杀头之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滚吧,我快死了,不想再看到你。”
他语含轻蔑,沈忆眉目不动,反是有些惋惜地道:“当真吗,大人当真不再考虑一下?”
秦峰青只扔了一个字给她:“滚。”
沈忆恍若未闻,顾自道:“大人说的不错,我既不能为你保全家人性命,也不能替你免去罪名,当然,其实我自始至终也没想过这样帮你。”
秦峰青眉头皱起,面上终于浮起不耐烦,正要再喝一声滚。
却在这时,听沈忆慢慢地说了一句:“——但我可以,帮你活下来。”
一个滚字生生卡在喉咙里,秦峰青极咳几声,几乎将肺都咳出来。
沈忆含笑道:“大人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
秦峰青抬起头,乌糟的乱发之间,露出一双阴鸷到极点的眼睛。
沈忆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
人走到绝境,在看到一丝生还希望之时,眼神总是如此炽热疯狂。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犯下弥天之罪,却仍想着苟活的人,轻声道:“我能将你从死牢里带出去,也能叫你这辈子都不会被瑾王的人发现,可秦大人,你要知道,我护不住你的家人。”
“一旦你修改供词,供出瑾王是幕后主使,我会安排旁人替你去死,你不会有事,可届时,只怕你的家人会替你承受瑾王的怒火,下场么,大抵也是个死。”
“秦大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沈忆勾起唇,神色颇有几分愉悦,“是用你一个人的命换他们的命,还是用他们的命,换你一个人的命?”-
沈忆跟着梁颂原路返回。
在昏暗中走了太久,一步跨出窄门,春日明媚的阳光洒下来,沈忆下意识眯了眯眼。
抬起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沈忆转过身,笑道:“多亏了梁大人放我进去,日后大人若有难处,只管叫人来寻我。”
说实话,进刑部死牢根本不合规矩,她从未想过能如此顺利,这位传言中刚直不阿的状元郎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便答应了下来。
沈忆心中隐隐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忍不住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梁颂仍是不温不火的模样:“王妃客气了,梁某别无所愿,惟愿真相能大白于天下,瑾王不该逍遥法外,王妃心中所想,亦是梁某心中所愿。”
原来是这样。
沈忆一直不踏实的心总算放下了,她笑起来:“大人果然高风亮节,妾身佩服。”
客套几句,沈忆上了轿子。
起轿之后,她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男人还站在原地,看着她这个方向,他沐浴在春日灿金色的阳光下,一身的苍青色却还是叫人觉得冷瑟萧条。沈忆看着男人的脸,忽然发现不管什么时候,这位梁大人永远是惨白惨白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看得久了,几乎叫人疑心是不是看见了鬼。
心里莫名觉得不太舒服,沈忆放下了帘子,隔断那道视线。
之后一连几日,朝中风平浪静,这桩去岁秋末惊动朝野的梁女案最终以秦峰青、何玉良抄家灭族为终点,在这个寂静的春日平平淡淡地结案了,再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魏史》记:“启盛三十三年十月癸亥,有女三百于帝巳城东门自戕,梁民怨之,遂暴/乱不止,帝乃令翊王季祐风及左果毅都尉沈聿平之。十二月,翊王季祐风上书曰:刺史秦峰青、司马陆少安、护军将军何玉良等,设孔雀楼以女子牟利,并私造军火以致五百余人身死。帝大怒,即命押送入京,三十四年二月辛未,斩于菜市口。”
史书短短百余字,写尽了这件前后牵连甚广、时间跨度宏大的惨案,亦写尽了三百女子和五百余名无辜之人的一生。
历史洪流裹挟着所有人向前,细小尘埃慢慢沉入河底,永远留在河床之上,时光在这一瞬,终于成为了他们的永恒。
时人不会铭记,后人亦不会在意,唯有这片放晴的苍穹知道。
知道流水向前,人皆难逃一死,但这些渺小的尘埃,终将成为这个庞大繁盛的王朝最肥沃的土壤-
秦峰青死的那日,瑾王将整座饕餮楼包下来,摆了席面宴请四方宾客。
眼看着日落西山,时辰差不多了,宾客齐至,酒香扑鼻,饭香浓郁,场面前所未有地鼎盛热闹。
大多知道底细的人,都明白瑾王是逃过了一劫,翊王前番辛苦皆付水东流,日后再难与瑾王争夺太子之位,人人都暗自计划着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去讨好瑾王。
谁知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连这东道主一个影子都没见着。
等了这么许久,再沉得住气的人也沉不住了,大堂内一时交头接耳,人心浮动。
季安匆匆从门外进来,一推门看到的便是这难以收场的局面。
他一咬牙,沉下嗓子:“诸位大人。”
窃窃私语声陡然一停,众人纷纷朝他看来。
季安抱了抱拳,硬着头皮若无其事地道:“劳烦各位大人苦等,我们家王爷忽然有些急事,来不了了,大人们不必再等,自行用宴即可。”
空气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又立刻恢复了先前的热闹,“理解理解,贵人事忙”、“殿下的事要紧”——仿佛那一刹那的寂静是人的错觉。
在场众人无不是面子功夫的高手,面上装得一个比一个不在意,心里却忍不住暗自揣测起来——
这瑾王莫不是觉得自己如今身份不一般了,所以懒得应付他们?
皇宫。
日暮时分,天灰蒙蒙的,大片黑云沉沉压在殿脊上,风吹过来,一阵疾一阵缓,夹杂着尘土的味道,想来不久便会下起一场暴雨。
长街上,瑾王一边阔步走着,一边看向身边眉目低垂的秦德安,笑道:“这宫门都快下钥了,父皇怎的这个时候召本王过来,秦公公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秦德安笑得温和,嘴巴却很紧:“奴才就是个跑腿的,哪能猜的中皇上的心思呢。”话锋一转,“——殿下不如自个儿想想,最近都干了什么事儿。”
瑾王眼睛一亮,顺着这提示想了想,眼神又暗了下去。
因为帝巳城的案子,他最近如履薄冰,本分的不能再本分了,哪还敢闹出什么幺蛾子惹皇帝不快?此刻真是毫无头绪。
看着这一眼看不到头的红墙青砖,瑾王隐隐皱起眉来,从没觉得这条路有如此漫长。
就这么一路抓肝挠肺地进了御书房。
皇帝似乎正在看奏折,瑾王行了礼,迟迟没听到皇帝叫他起身。
瑾王等了片刻,低着头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方才来时看到天阴,可能快下雨了,儿臣便想起父皇的腿一到阴雨天就疼,还请父皇保重龙体,记得穿厚些。”
皇帝坐在书案后面,终于开了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说:“朕听说,今儿你宴请了不少大臣?”
瑾王心头一震,这种不起眼的小事,皇帝怎么会知道?
他立刻道:“回父皇的话,今儿是王妃生辰,所以儿臣才请了许多人来给王妃贺生。”
“原是这样,”皇帝沉沉笑了声,“朕还以为,今儿发生了什么喜事,让你开心了。”
瑾王神色微变。
可皇帝忽然温和了起来:“也是不小的人了,怎么行事还这般张扬,又是下帖子又是设宴,朕对你可是寄予了厚望,行事低调些,才叫人看着稳妥放心。”
瑾王一时琢磨不出皇帝的深意,面上故作镇定地答应下来,手心里全是汗。
皇帝啪的一声合上奏折,道:“好了,也不早了,回去吧。”
瑾王一愣,这就可以走了?皇帝叫他来,只是为了说一句贺生设宴不要太张扬?
迟疑一瞬,他应了下来:“是,儿臣告退。”
转身正要走,皇帝却又开口了,似是随口一提般,道:“你抽个空,去看看你四弟。”
瑾王步子一顿,不动声色地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即刻就去,只是不知道四弟身子又怎么了?”
皇帝端起茶盏润喉,道:“祐儿在回京路上糟歹人截杀,受了些轻伤,不碍事,不过——你这个当兄长的,居然不知道此事?”
说着,皇帝似笑非笑,朝他瞥来一眼。
瑾王几乎被这一眼看得魂飞魄散。
他强稳住心神,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露出半分恐惧和震惊,僵硬地说:“儿臣省得。”
皇帝嗯了声,低头接着看奏折,说:“回去吧。”
瑾王恍恍惚惚地出了御书房,一路上神思不属,直到坐到瑾王府书房后那把熟悉的圈椅中,他才终于觉得身上有了几分力气。
敛目沉思半响,他睁开眼,眸底一片晦暗的深黑,随后唤来心腹,一字一字吩咐道:“去联系皇后,就说本王有一事,望她相助。”
第47章 赴边
“皇上驾到——”
随着一声唱喏, 黑压压一片人簇拥着男人迈进坤宁宫的大门。
殿门前,等候多时的皇后压下唇边笑意,端庄矜持地福身:“皇上万安。”
“起来吧。”
一道低沉平淡的嗓音压下来, 视野里,那金绣龙纹的黑靴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路过她身侧,未停顿一下, 径直向前去了。
皇后僵了一瞬, 若无其事地起身跟了上去。
进了殿, 皇帝只倚在坐榻上看书, 一言不发。皇后坐在对面,怔怔看着对面男人英挺深邃的眉眼,一时竟也忘了说些什么。
上次见皇帝是什么时候, 是上元节, 还是二月二?皇后已经记不清了,皇帝平日忙于政务,不忙的时候也是宣那个女人伴驾,总归, 是很少见她的。
他待她,就像对一个臣子, 不, 比对臣子要客气一些。可她宁愿他不这么客气。
虽说进宫时便已预料到会是这般光景, 但如今亲眼见到, 她还是忍不住难过。
贴身宫女玉瑶送来莲子羹, 悄悄对她使眼色, 皇后想起正事, 忙收拾了神色, 端起瓷碗搁在皇帝跟前。
“夜深了, 看书伤眼,臣妾熬了些莲子羹,在里头加了百合、枸杞、黄芪和党参,熬了足足两个时辰,最是健脾补气了。皇上用一些吧。”
莲子羹的热气袅袅升起,清香四溢,男人一双狭长深沉的丹凤眼终于从书页上移开了,他放下书:“也好,皇后有心了。”
皇后抿唇一笑。
年近三十的女人,本正该是风华正盛,韵味十足,可皇后眼角已有了淡淡的细纹,看起来有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和老气。她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前朝后宫不知有多少事要操心,她又并非皇上的元后,自是得想尽办法站稳脚跟,几年下来,已是心力交瘁,也就这一笑,乍然泻出了几分少女般的娇羞,才有些小女人的感觉。
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皇后状似无意般说:“说起来,臣妾倒不敢居功,这其实是瑾王托人在民间寻到的方子。这孩子也是孝顺,前些日子来给臣妾请安,说他不能常侍奉在陛下身边,所以托臣妾把陛下照顾好呢。”
皇帝慢慢地咀嚼着煮得软烂黏糯的米粒,终于抬眼看了皇后一眼。
她实在是一个天真又多情的女人。他不该让她入宫的。
如此低劣的话术,他不带脑子想也知道是为了给瑾王说情,简直蹩脚得可笑。
皇帝移开了视线。
皇后被这一眼看得脊背生寒,只觉自己那些小心思在这洞彻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可男人的神色又实在看不出什么,她扯出笑容,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听说昨儿陛下宣了瑾王觐见,似乎不大高兴?这孩子也许有时候做事是糊涂了些,可对陛下的孝心绝对是真的。”
皇帝忽然轻笑一声。
“糊涂?”他松松捏着勺柄,一点一点压着米粒,“他在帝巳城干的那些破事,一句糊涂,未免太轻了吧。”
皇后满面茫然。
皇帝懒得同她细说,扔下勺子,冷冷道:“他在帝巳城干了什么,梁颂早一五一十告诉了朕,若不是朕按下不查,他以为他还能在外面逍遥?”
皇后额上一点一点渗出汗来。她虽不知道秦峰青一案与瑾王究竟有什么关系,可有一点她很明确——皇帝现在很不高兴。
“朕只是装不知道,可不代表旁的人也不知道。案犯刚死,他便大张旗鼓地庆贺,真当这满朝文武都是死的?再这么下去,朕怎么放心将江山交给他?”
皇帝意在提点瑾王,皇后却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当即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的意思,太子之位,您还是属意于瑾王?”
皇帝瞥她一眼,忽而一笑,很是温柔地道:“当初不是阮卿说,翊王身子不好,若登基不利于稳固国本,故而劝朕立瑾王为太子的么?阮卿的意见,朕自然要听。”
阮卿是皇后闺中小字,此时被皇帝唤出来,女人忽得手足无措起来,红着脸讷讷说:“臣妾、臣妾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胡思乱想着,全然没注意到男人冰冷毫无笑意的眼眸。
“你考虑的有理,一国储君,自然要长命百岁之人才当得。”
皇后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她笑起来,正要说话,却见皇帝慢条斯理地擦了下嘴边,丢下拭巾,站起身。
竟是准备走了。
皇后愣了下,心里登时一慌,下意识往前跟了两步:“皇上,不留下来——”
皇帝没回头,淡淡丢下一句:“你早些休息,朕回头再来看你。”
皇后的脚步定住了。
这话砸在地上,仿佛什么难以逾越的天堑一般,瞬间隔在她和他之间,皇后寸步难进。
最终她也只是端庄地一福身,麻木地听着那太监尖利地喊出一声:“摆驾听雪轩——”
宫中只有一处宫殿叫听雪轩,便是温婕妤的住所。
她方才没有说,真要论嫡庶尊卑,不管是瑾王还是翊王,哪个都比不上中宫所出的嫡子。可她终是没有提。
大抵是知道,她想要一个他们俩的孩子,可他并不想。
放在身侧的右手不知不觉已经攥得很紧很紧,精心化的妆容好似瞬间失了颜色,女人失魂落魄地坐在榻上,怔怔听那浩大的仪仗越走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玉瑶走过来,唤了声:“……娘娘,您该留陛下的。”
皇后道:“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有什么用?”
她闭上眼,疲惫地摆了下手:“去告诉瑾王,皇上已经听梁颂说了他与梁女案的干系,叫他去御书房是为了敲打,但目前仍更想让他做太子。好自为之吧。”-
翌日清晨,天边透出鱼肚白的微蓝,整个瑾王府笼罩在晨起的薄雾中。
偌大后院里,一处精致小巧的殿宇,男人扬手挥开床边的纱幔站起来,身上的黑色中衣微敞着领口,露出结实的胸膛。他身后,透过层层纱幔,隐能窥见床榻上女人曼妙起伏的玲珑曲线。
瑾王一边由丫鬟侍奉着穿早朝的公服,一边听下属禀报皇后那传来的消息。
听着听着,男人的神色难看起来。
那梁颂当真有些厉害手段,竟真说服了秦峰青,让其反咬一口供出他来,叫皇帝知道了他在帝巳城私造军火器械。
瑾王如坠冰窖,心都凉透了。
可随即,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他犯下这样有谋逆嫌疑的大罪,若是叫群臣知道,只怕不死也要流放为庶人,当太子更是想都别想了,而皇帝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压下此事,保全了他。
活了二十五年,瑾王头一次觉得,自己在皇帝心里比那个病病歪歪的翊王分量重。
这个太子,他当定了!
朝服穿好了,男人抖抖大袖,背起手,脸上积聚了一整晚的阴霾一扫而空,步履生风地走出了寝殿。
刚出殿门,忽见一小太监匆匆而来。
小太监屁滚尿流地过来,跪在他脚边欲哭无泪:“殿、殿下!宫里来旨意了!”
瑾王不耐烦道:“少废话!说!”
小太监结结巴巴:“皇上、皇上派人封了咱们府,说要将您禁足一月,今儿早朝也不必去了……”
说到最后,声音已是细若蚊蝇。
瑾王神色倏然一变,提起一脚踹进小太监心窝,狰狞道:“你说什么?!”
小太监被这一脚踹得直接倒在地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这时王府太监总管黄毅匆匆赶来,神色凝重:“殿下可知,陛下不仅禁了您的足,还将那沈聿越级提拔到了正四品神策营护军中尉。陛下一向厌恶沈家,此举定然是为了抬举翊王啊!”
瑾王慢慢抬起眼。
这眼眸漆黑阴沉,直看得黄毅心头一惊。
“去问。”他说。
“去问问皇后,难道这就是她说的——皇帝仍想让本王当太子?”
男人声音和缓,却透着叫人不寒而栗的阴森冷意,黄毅打了个颤,应了声是,忙不迭地地退下了。
消息很快从宫里传了回来。
黄毅垂着头跪在书案前几步的位置。
“回殿下的话,皇后娘娘说昨儿陛下走前确实是这么说的,之后陛下便去了听雪轩的温婕妤那,之后的事,皇后娘娘就不知道了。”
“皇后娘娘还说,陛下近来很是宠爱温婕妤,看重她甚至超过她这个皇后,若是温婕妤说了些什么让皇帝改了主意……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刚说完,瑾王抬手将玉核桃狠狠砸了出去。
黄毅眼看着那碧绿的核桃在离自己膝盖几寸的位置炸得粉碎,瞳孔骤缩,立刻深深俯下了身子,大气不敢喘一下。
男人森然带笑的声音自他前方传来:“秦峰青,梁颂,温雪霏,好!好!”
“秦峰青既敢叛了本王,就别怪本王手下无情!传令下去,秦峰青阖家上下,老幼妇孺,一个不留!”
黄毅冷汗浸衣,小心接话道:“可那梁颂和温雪霏,一个天子近臣,一个天子宠妃……只怕是不好对付。”
“不急,”瑾王冷笑,“越是这样,孤越要给他们找个有趣的死法,这样才有意思,你说呢?”
却说另一厢,沈聿被提拔为护军中尉后,当天便向皇帝上书,自请去了西南的魏楚边境。
楚国位于大魏西南方,国力强盛,一向是魏国的心腹大患。六年前大魏吞并梁国,疆域扩充了将近一倍,才勉强比楚国大了一些。这几年大魏休养生息,日益兴盛,才逐渐有了与楚国一较高下的兵力。
楚国皇帝天天看着魏国这块肥肉在眼皮子底下晃荡,自是心痒难耐,时不时就要在边境骚扰一下子。只是这种以试探对方实力为目的的仗,一般不会持续多久,十来天就结束了。
可这次却不同。
一月前,楚国发动牧河之战,往边境新调去十万新兵,整整三十万楚军列队牧河之畔,朝大魏发起了一场准备充足的战役,攻势之猛,大有要突破大魏边防的趋势。
这仗打了整整一个月都没能结束,大魏守军疲于应对楚军难以预料的攻城计划,已渐渐落了下风。
如今的西南边境,已然是一块烫手山芋。谁也不知道沈聿为什么放着神策营的清闲差事不干,非要跑到边境喝风吃土挨刀砍。
去西南的调令下来时已是傍晚,暮色冥冥,晚风还带着初春时节的冷意,南城门已几乎没什么人影,只有嫩黄的柳芽在树梢上轻晃。
却在这时,两个男人骑马自远处飞驰而来,竟是要趁着夜色出门。
待守卫士兵验过调令,沈聿便翻身上马,准备出城了。他赶时间。
正欲催马前行时,不知怎的,他忽然侧眸往那柳树下看了一眼。
那处摆了一个供路人歇脚解渴的茶摊,由于这个点行人少,所以那桌子边上只坐了一位客人。
是一个青衣女客,衣饰简洁中透出精致,满头青丝松松绾了一个妇人发髻,无端有一种清冷而妩媚的气质。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女子转过头看向他,片刻,对他浅浅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纠结了好几天,还是决定不把皇帝和温雪霏的剧情放进这章正文了,过几天写好了会放到微博。对他俩互动感兴趣的可以去我微博(@晋江_漫游的芭蕉)看~
第48章 隔阂
沈聿催着马慢慢过去。
沈非朝茶棚张望了一眼, 停在城门前没跟上去。
到茶棚前,沈聿下了马,手里仍握着缰绳, 并不打算坐下。他低头看着青衣女子:“等多久了?”
女客正是沈忆。
沈忆抬起眸子,男人背光站在斜阳里,身后是摇曳的细柳枝, 声音像一淙平缓的河水, 平静缓慢地流向她。沈忆看不清男人的神色, 但想来, 定然是无半分送别的伤感的。
她挑挑眉:“谁说我是在等你?”
“今日偏想喝这处的茶,谁知这么巧,就遇到你了。”
沈聿看了眼她跟前的茶碗, 满满当当一碗茶水, 根本没有喝过的痕迹,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摆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像她这个人的情意一样,遮掩也不遮掩全了, 仍明晃晃地亮出来给你看,恣意得叫人无可奈何, 叫人溃不成军。
他避开她的眼睛:“起风了, 回去吧。”
沈忆却有些恼了:“我不回去。”
她噌地站起身, 逼视他的眼睛:“我问你, 你没事跑去西南做什么!”
沈聿避无可避, 只得看着她, 半响, 吐出两字:“打仗。”
“……”
沈忆磨着牙:“你再说一遍呢?”
沈聿不说话了。
沈忆向前一步, 杵在他跟前, 说:“楚国这次来势汹汹,显然是铁了心要吞掉一部分西南防线,这仗有多难打你应当比我清楚,你跑去干什么?就算你是为了……为了沈家,可你在神策营照样能步步高升,何必非要去西南?”
沈忆不是没有想过,沈聿会不会是为了掌军权日后好帮她复仇才去的西南,可这念头刚出现,她便掐灭了。
她并不觉得,两人这短短百日的缘分值得一个深沉聪明的男人做如此高风险低回报的事情,所以她更相信沈聿是为了沈家,为了他自己。
沈聿的视线在她面上停留了颇久,最后嗯了声,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因为若能立下实打实的战功,便能升得快一些。”
他没有否认。他果然不是为了她。
沈忆没觉得这有什么,若换做她是沈聿,也是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去的。她扬起眉,笑说:“原来往日只想着搬离京城闲云野鹤的沈公子,也会有这一天。”
虽是玩笑话,却也多少带了些讽刺的意味,沈聿听了,竟笑了笑,看着她轻声道:“不然怎么办,我也没办法啊。”
他的眼神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似是拿她没办法,只好妥协了一般,沈忆甚至从这双眼里看出几分宠溺来。
定然是看错了。
沈忆心头一抖,忙别开眼:“城门快关了,你快走吧……一路平安。”
沈聿却道:“你先走。”
沈忆瞥他一眼,这人现在倒是不着急了。她也不客气,径直上了马车。
沈聿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看着那马车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才转身上马。
灿烂的澄黄色晚照洒在城门上,马蹄扬起的沙尘在金黄色的光线中飞舞,袍袖在风中翻飞鼓荡,两人的背影迅速在曲回的官道上远去了。
沈忆回到翊王府,直接去了书房。
这书房并非是指季祐风的书房,而是属于沈忆自己的书房。刚成婚时,她便同季祐风说想布置一间书房出来,这要求虽算不得骇人听闻,可放眼京城也是罕见了,嫁了人的妇人不是操持着家长里短,就是参宴交际,哪里还在书房里坐得住。
沈忆倒不是说不做这些事,只是闲下来时,她还是更习惯待在书房里。季祐风没赞成也不反对,只叫她自己拿主意。
府中有一小湖,沈忆将书房选在了湖泊西南角的湖光斋,这小院子临湖而建,推开书房的窗便是天光云影,湖光山色。
湖上有一木栈道,直通往湖光斋,眼下沈忆要去书房,便是走的这木栈道。沈忆带着阿宋,两个人一边慢悠悠散步一边赏景。
翊王府算不得富丽堂皇,占地广阔,但胜在精致小巧,移步换景,堪称将园林艺术的精髓体现得淋漓尽致。
快到书房时,沈忆不经意间一抬眼,在湖边看到了季祐风。
男人站在湖边一树玉兰下,青碧衣衫随风而动,在花影幢幢里看着她。
季祐风从未亲自来湖光斋寻她。
他若有事,大多都是差他身边的人来寻她,他本人则从未踏足这湖光斋。其实沈忆不是感觉不出,虽然她说想收拾出一间书房的时候,季祐风什么都没说,可他心里还是不太认可这件事。
也许季祐风觉得,书房这种去处,该是男人们不愿回寝院时的独处之所,她既嫁给了他,便该事事以他为中心,要一间自己的书房做什么?
但沈忆从没问过他,也没心思去计较他这隐秘的九曲心肠,只当不知,若是在湖光斋忙到夜深,便差人去回了季祐风,让他自己安寝,而她则直接歇在这里。
只是这种双方皆不挑明的隐晦心思,最是影响日常相处时的感觉,愈久隔阂愈深,愈久愈陌生。
如今细算起来,她竟已连着在湖光斋歇了五六晚都没有回去。
沈忆走过去,笑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季祐风却没回答,反来问她:“出门了?去哪了?”
城门前柳枝下沈聿英挺的眉目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沈忆眸光微闪,说:“没什么,出门……随便转转,殿下可是有事找我?”
季祐风浅色的瞳孔定在她面上,良久,微微笑了下:“没什么事,只是,想过来看看你。”
男人似乎有些反常,沈忆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了。
季祐风看着少女微微茫然的面容,良久,叹了口气,低下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阿忆,问你件事可好?”
沈忆:“殿下想问什么?”
“阿忆,我想问你,”季祐风慢慢地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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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蜀地
季祐风少有如此直白的时候。
身为皇子, 还是一个颇受皇帝重视的皇子,季祐风自打开蒙,就习惯了说话做事不露声色, 叫底下的人猜测揣摩他的心思。
然而事到如今,季祐风觉得,若是他再不直白一把, 眼前这姑娘可能打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他过一辈子。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沈忆顿了一瞬, 若无其事地笑道:“殿下怎么会这样说?阿忆自然是把殿下当夫君看的。”
“是么, ”季祐风不轻不重地笑了下, “阿忆,你若将我当夫君,将这翊王府当自己家, 何以在湖光斋一宿就是六日, 连你我的寝殿都不曾踏进一步,甚至懒得过问翊王府大大小小的事宜?阿忆,诚然你可以解释说是有自己的事要忙,却也不至于忙到这个份上罢?”
沈忆微讶。
她头一回知道, 原来这素日里温和有礼,无论什么时候都极有风度的贵公子, 也会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
沈忆好奇起来, 眼神若有若无地带上些许探究:“此事说来的确是我思虑欠妥, 未尽到王妃的责任, 我只是未料到, 殿下会对这种事如此的……在意。”
季祐风一低头, 就看到少女一双春水般的明眸, 半是试探, 半是不确定的犹疑。他心底忽然泛起涩意, 他同她说了这么些话,她竟还不知他的心意,反而拿话来试探他。
季祐风将这酸涩的感觉连同着自己的心意一同强压了下去,负起手淡淡道:“不是我在意,只是你我刚新婚便分房而居,传出去难免惹人议论猜测,万一传到父皇耳朵里,叫他如何想你?”
原来是因为这个,沈忆松了口气,曾经她以为季祐风是阿淮,千百般地对他好,如今知道季祐风不是阿淮,若季祐风当真喜欢她,她反而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过季祐风的确提醒了她,他二人如今这个状态,若真传到皇帝耳朵里,只怕皇帝不会对她有什么好印象,不利于日后接近皇帝。
沈忆想了想,道:“殿下说得有理,是我考虑不周了,殿下放心罢,以后我会注意的。”
说着,她露出了轻快的笑意。
季祐风看得心头直堵得慌,移开了眼。
想起今日早朝时听来的消息,他漫不经心地说:“说起来,你可知今日父皇下令将瑾王禁足了,还升了你兄长做护军中尉,你此前一番苦心,总算是没有白费。”
沈忆笑吟吟地道:“哦?是吗?竟还有这种好事?”
季祐风点点头:“连卿早朝上便自请去西南边境了,你怕是有段日子见不到他了。”
沈忆停了一瞬,慢吞吞地道:“嗯,无妨。”
季祐风转眸看向她:“不过说来也奇怪得很,秦峰青翻供之后,父皇一直没治瑾王的罪,我还当他已不准备追究,谁知今日竟忽然发难……我听说,是温婕妤让他改了主意,阿忆,我竟不知你与温婕妤还有交情。”
沈忆仍笑吟吟的:“殿下这可就想错了,温婕妤久居深宫,我甚至没见过她几面,哪里来的什么交情?孟子有言,得道者多助,兴许是这位温婕妤看好殿下,故而帮衬了一把。”
少女面带微笑,从容坦荡,完全看不出是不是在撒谎。
季祐风看她片刻,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点点头,没再细问。
沈忆问:“殿下准备去哪?阿忆送你过去。”
季祐风看她一眼:“你去忙吧,我随便走走,没什么事。”
沈忆不过是客气一下,毕竟刚信誓旦旦地跟人家保证了要做一对表面上挑不出错的模范夫妻,总要演一下吧?但心里却是巴不得听见他这样说。
便也不再客套,笑着行礼告辞,从他身侧走过,往书斋去了。
季祐风望着浩渺的湖面,天边最后一抹斜阳余晖洒在水面上,泛着黯淡的波光,耳边一时只剩了几响嘲哳的鸦声,春日的风一阵一阵从湖上吹来,直吹得人凉浸浸的泛着寒意。
站了许久,男人抬手示意一直默默守在几步开外的贴身内侍上前来,淡淡吩咐道:“去查,下午王妃出府,可曾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另一厢,沈忆走出一段距离,估摸着季祐风已经离得很远,问阿宋:“方才听季祐风说起秦峰青,这姓秦的现在如何了?”
那日牢狱中,她要秦峰青翻供指认瑾王是幕后主使,好处是留他一条命,坏处是他的家人会因瑾王迁怒而死,秦峰青考虑的时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短,不,或者可以说,他根本没有考虑,就选了保全他自己。
秘密送秦峰青出狱的事,沈忆本是想瞒着那梁颂,谁知这位梁大人当真聪明,竟猜出了她的意图,而且诡异地很好说话,竟同意了这大逆不道的事。有他在里面接应,沈忆省了不少功夫,轻轻松松就把秦峰青捞了出来。
秦峰青写下供状之后,沈忆亦应诺放他离开,只是差人暗中盯着他。
阿宋道:“活的好着呢,他抓住机会指点了一个商队老板几句,那老板现在奉他如财神爷呢,前几日传来的消息,秦峰青已经准备跟着这车队北上,回帝巳城。”
“姑娘,咱们要不要……”说着,阿宋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沈忆摇着扇子,悠悠说:“这怎么行,咱们可是答应了他的,留他一条狗命。做人,得讲信用。”
阿宋放下手,扁扁嘴:“这种人坏事做尽,如今竟还活得如此逍遥快活,真叫人生气。”
沈忆勾了下唇角:“可这世道便是如此,善恶不能定人生死,权势才可以。百姓们受尽苦楚,好不容易等到血仇得报,善恶终了的一天,高位者却为了权力倾轧,轻飘飘一句话就保住了他的命,只怕任谁知道,都要说一句天理不公。”
阿宋眨眨眼,直愣愣地道:“姑娘、姑娘怎么自己骂自己呢?”
沈忆幽幽说:“实话实说罢了,我如今翻手为云,争权弄势,哪还顾得上什么天理不天理,公道不公道,难道不该骂?”
阿宋侧过头,认真地看着沈忆:“姑娘不是这样的人,姑娘这次只是没办法。”
沈忆笑笑,说:“无妨,便是日后要担骂名,我也认了。”
“不过,关于这秦峰青,你再替我跑一趟。”
阿宋:“嗯?”
沈忆平静地道:“既然刑律已经不能把秦峰青怎么样,那就把处置他的权力,还交给那些百姓吧。”
阿宋道:“姑娘的意思是……”
沈忆道:“你让人一路盯紧秦峰青,他到帝巳城之后,将他的行踪告诉城中百姓,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是生是死,都是因果报应。这是秦峰青六年前在帝巳城为自己种下的果,便该他受着。
晚风中,沈忆慢慢地朝书斋走去。
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下去,暮色冥冥,婢女们有条不紊地在房中穿梭着掌起灯,窗扇透出朦胧的光晕。一人提着只明晃晃的灯笼走了出来,踮起脚挂在了门前,沈忆停在屋门口,看着檐角下那只被风吹得微晃的灯笼,忽然晃了神。
瑾王府表面看起来并不金碧辉煌,甚至称得上古朴,内里的吃穿用度,却是常人难以想见的精巧,单是这盏随便悬在门前的灯笼,也是琉璃制的,上面还错落着镶嵌着三色水晶,一摇一晃间,光华璀璨。
沈府的灯笼,自是比不得翊王府的这般华贵。沈忆想起沈府那盏平平无奇的纸灯笼,它挂在她的闺房门口,受了好些年的风吹雨打,泛着古旧的黄,也并不十分明亮。
有一个人,曾站在那灯笼下,深沉而平静地看着她。
他此刻应当还在赶往西南蜀地的路上吧,只是不知长夜漫漫,路途遥遥,有没有一盏灯为他指引前路。
沈忆怔了半响,方收回视线,拢了拢披风,进房去了。
九日后,西南边境,牧河之畔,魏军营地。
蜀境历来潮湿闷热,久不见日,此刻已是正中午,天边仍积着厚厚的灰云,几乎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眼见着不少驻守士兵额上的汗已经顺着面庞流下来,浸湿了衣领,却没见一个人抬手去擦汗。
一片肃然之中,有士兵引着两名男子,一路穿梭行至主帅营帐,对着帐前侍卫道:“速去禀报安帅,陛下新指派的护军中尉到了。”
“护军中尉?咱们军里哪来什么护军中尉?”侍卫不耐烦地往后面那两人扫了一眼。
士兵道:“嗐!你管他从哪来的?总归人家是有正儿八经的朝廷调令的,还不快去回禀安帅?”
侍卫上下打量沈聿两眼,面露了然之色:“我当是哪个护军中尉,原来是京城来的公子爷,上咱们这来体验军营生活了。安帅还在同几位副帅议事,没空见什么护军中尉,让他在这等着吧!”
这话虽是对着士兵说的,可声量却是丝毫不减,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沈聿和沈非的耳朵里。
沈聿本在观察着周围军营的情况,此刻听到这话,转眸过来淡淡地看了着侍卫一眼,道:“无妨,那便等等。”
他眉目不动,神色难辨喜怒,就这么不焦不躁地站在营帐前等了起来。
侍卫被沈聿那一眼看得莫名心头一紧,又看他从容的气度,心里便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
两人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空气又潮又闷,眼见着沈聿额上止不住地渗出汗来,一点一点缓慢流下,在面庞上带出一道又一道水痕,沈聿却仍站得八风不动。
帐前侍卫几番觑过去,心里忍不住又高看他一眼。
帐中一阵脚步声响起,想是终于议完事了。帐帘打起,几位副将鱼贯而出,冷不丁一抬眼,正瞧见站在帐前满面汗水的男人,一时间,几人神色皆是微微一变。
沈聿当年在军中,是极出名的,再加上他们早就收到京城来的书信,都知道沈聿会作为护军中尉过来,所以即便有几年未见,这些个高层将领还是认出了沈聿。
谁能想得到,当年意气风发的沈小将军,如今竟也落得这般田地。
一行人隐晦地打量着沈聿,目光或是唏嘘,或是不屑,没人上前打招呼,仿佛没看到沈聿一样,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沈聿神色平静,全然未因几人的眼神改变分毫。这时那侍卫也进去通传完出来了,道:“安帅现下有时间,沈中尉请进。”
沈聿道了句“有劳”,不急不缓地迈开步子,走进了营帐。
一进帐,彪悍豪横之气扑面而来,两侧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整齐陈设,森然杀气无形之中蔓延开来。首座上方悬了面深红色的魏军军旗,下面便是一杆将近半丈高的银枪。首座的脚踏下铺着一张硕大的虎皮,此刻,那虎皮上正踩着一只军靴。
只见那黑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一道沙哑带笑的浑厚男音自上首传来:“护军中尉贯来都是内侍太监来做的,本帅还以为这次依旧是个太监,却不曾想——”
“原来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沈小将军啊。”
第50章 赌约
安淮北说得不错, 神策军护军中尉一职,历来都是由宫中宦官兼任的。
六年前沈庭植攻下大梁班师回朝后,皇帝便下了旨设立神策军兵马使, 由大内太监总管王俨担任。
兵马使掌兵符,听天子令,这圣旨一下, 日后即便是神策军最高统帅要调兵, 也得先请示王俨, 或者说, 请示皇帝。
皇帝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将大半兵权收回了自己手中。
但只凭王俨一个人就想要在军中站稳脚跟,终究有些单薄, 因此, 皇帝随后特设中护军等一系列职位,皆由宦官担任。而在这之中,护军中尉上可直达天听,下可督军作战, 堪称兵马使的左膀右臂,十分要紧。
听起来皇帝是赏了个极好的差事给沈聿, 可这职位有一个最大的毛病——
历来只有太监能当。
因此, 不仅沈聿自己没想到, 一众大臣谁都没想到, 皇帝要嘉奖沈聿在帝巳城一案中的功劳, 最后竟嘉奖了一个太监的官给他。
这就好比是皇帝赏了沈聿一朵花, 这花漂亮极了, 却偏偏是一坨屎做的。
即便是犒劳嘉奖, 皇帝也要恶心沈聿一把。所有大臣都看出了这任命中明晃晃的恶意, 安淮北自然也看出来了,他说这样的话,就是想再恶心沈聿一把。
沈聿抬了抬眼,安淮正翘着腿靠坐在虎头椅中,黑色军靴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勾着唇角,含笑看着他。
沈聿神色很平静:“无论什么职位,都是陛下的旨意,微臣在其位,便谋其事,仅此而已 。”
安淮北啧一声,起身踱步过来,负手围着沈聿走了两圈,停下脚,偏过头疑惑道:“他这般羞辱你,你竟还自请来此给他卖命打仗,这世间竟真有你这样的蠢货。”
“哦,不对,”他似是想起什么,恍然道,“我忘了,你爹是沈庭植,沈庭植就挺蠢的。”
沈聿眸光一冷。
安淮北却不再看他,转过身从兵器架子上拿起了一把刀,一边握着软布细细擦拭,一边自顾自地道:“欸,你先别瞪我,听我说,当年你那个蠢爹,率五十万大军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踏平梁国,留了一身病根不说,一回京城就被皇帝派来的几个太监架空了兵权,几十年忠心全他妈都喂了狗,我当时劝他带着几十万神策军反了这朝廷,嘿,你猜你那蠢爹跟我说什么?”
沈聿没说话,男人突然曲起两指大力在刀背上一弹,只听“铮”的一声,安淮北转过身,冷笑着道:“他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别说皇帝只是要他手中的兵权,他沈庭植这辈子,绝不反!”
“啧啧啧,听听,像不像,像不像?你们父子两个,他妈的可真是鞠躬尽瘁,忠君爱国啊!”
男人一声暴喝,这大逆不道的话重重砸落在地,营帐内倏然寂静无声。
帐中侍卫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没有听见镇守西南边境的大将军这不忠不义的荒唐之言,不过沈聿瞧着安淮北的神色,似乎他也并不在乎有没有被别人听见。
若换了旁人,此刻定然要震惊于安淮北竟敢如此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且像是同沈庭植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竟当着沈聿的面言语相辱。
不过巧了,安淮北跟沈庭植之前那些破事,沈聿还真知道。
十几年前,沈庭植已经能指挥几十万大军冲锋陷阵的时候,安淮北还在破落村子里热衷于带着一帮小弟把村民打得跪地求饶喊他爷爷。一日沈庭植率军偶然路过这村子,安淮北不长眼地凑上去嘚瑟,被沈庭植不动声色地修理了一顿,从此就死心塌地地从了军,跟在沈庭植身边。
不得不说,沈庭植看人的眼光堪称毒辣,安淮北于行军打仗上当真极有天赋,仅仅跟在沈庭植身边耳濡目染几个月,便逐渐崭露头角,在神策军一众将领中异军突起,脱颖而出。所以说其实沈庭植对安淮北是有知遇之恩的。
军营中虽不比朝中那般尔虞我诈,却也免不了明争暗斗,安淮北屡立奇功本就惹人眼红,加上他为人张扬不知低调收敛,不少人明里暗里去沈庭植那里参他。沈庭植一面苦口婆心地教育安淮北,一面在自己的老下属跟前说安淮北的好话替他作保,总算是帮安淮北维持住了表面上的人际和平。可以说,若非是沈庭植夹在中间苦心经营,安淮北早就被军中那些老油条联合起来剁成了肉酱——当兵的谁还没点气性了?
后来虽然安沈两人在作战上偶有不合,但一般早上吵完晚上就又坐一块喝酒了,吵吵闹闹几年过去,情谊也算得上与子同袍。
沈聿印象极深的是,父亲曾对他说,安淮北身上有一种邪性,是匪还是官,不过在他自己一念之间。
只是那时沈庭植并没想到,安淮北比他想象中的还离经叛道。
六年前皇帝设立兵马司,安淮北气得头昏脑涨,当即跟沈庭植说反了这狗屁皇帝,结果被沈庭植一口拒绝。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所有人都觉得这次会跟之前无数次争执一样,很快消弭于无形,却没想到等了三日,等来的是新上任的兵马使王俨和安淮北自请去西南戍边的陈情书。
西南蜀地离北境几有万里之遥,安淮北这摆明了是要跟沈庭植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军中人无不好奇,但沈庭植对外只含糊说两人志向有异,对安淮北心怀反意之事只字不提。如今知道真相的,也不过沈聿和姬远[1]二人。
自此数年,两人一南一北,相隔万里,一直到沈庭植身故,都再没见过。
沈聿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暴躁如狮的男人,当年之事他全然知晓,其实不该对安淮北这般恶劣的态度感到惊讶,可沈聿的确是没想到……如今已过去整整六年,父亲甚至已经亡故入土,安淮北竟还没放下此事,甚至一提起来就炸,心中忿恨之深,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新的顶头上司对自己亲爹耿耿于怀,甚至怀恨在心,沈聿估摸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怕不会太顺利。
沉默良久,他道:“当年之事,家父有他自己的考量,且如今事过境迁,家父已然故去,死者为大,还请安帅口下留德。”
“考量?”安淮北嗤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能有什么考量?还不是忠君爱国那一套?我就问你,你爹忠心来忠心去,可换回了狗皇帝半分信任?可为你们家留下了几代荫庇让你们吃穿不愁?若你说有,为何你沈聿如今要不远万里来我这西南,用一人性命来为沈家上下搏一个前程?”
安淮北拿着刀随手在空中比划几下,看着刀尖上闪的寒光,忽得意兴阑珊,他拿起软布最后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刀身,懒散地道:“行了,咱们废话少说,我知道你来西南是为了军功,我就直说了——这是你爹当年拒绝我提议的后果,不管是他,是你,还是你们沈家所有人,都活该受着。你想去别的地光耀门楣,我大力支持,可你想从我这赚军功,我只送你一个字儿。”
男人抬起眼看着沈聿,微勾起一侧唇角,冷笑着道:“——滚。”
话音落地,安淮北抬手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刀,黑色军靴踩着虎皮,回身往首座走去。
沈聿早有预料,他预想中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了。
实在没办法了,沈聿只好道:“楚国有备而来,这次的仗不好打吧。”
安淮北头也不回:“干你屁事。”
沈聿点点头:“既然安帅执意不愿我继续待在西南,那便与我打个赌,如何?”
安淮北不耐烦:“做你的春秋大梦,滚!”
沈聿恍若未闻,自顾自道:“就赌我一月之内,让楚国退兵,如何?”
安淮北的脚步倏然一顿。
下一刻,他回过头,看着几步开外这个气定神闲的年轻男人,片刻,忽然笑起来。
安淮北的语气格外温和:“你可知,在本帅跟前开玩笑,会是什么下场?”
沈聿却没笑:“我既然敢说,自然不是在开玩笑。若我赢了,还望大帅,成全沈聿。”说着,他朝安淮北缓缓一拱手。
安淮北眯起眼:“若你输了?”
沈聿淡淡道:“沈聿愿立下军令状,若没能做到,一月后,提头来见。”
话音刚落地,安淮北断喝一声:“好!”
他掂着刀,踱着步子过来,似笑非笑:“沈聿,我知道你是故意激我,无妨,我还真就受了。我倒要看看,我他妈打了三个月都没打完的仗,你怎么一个月打完。不过你这赌约吧,只你自己一条命,没意思,还得算上你们沈家所有人,这才够刺激,你说呢?”
沈聿抬起眼与他对视,男人黑色瞳孔的深处仿佛跳动着一团火焰,让人想起野兽捕猎时的眼睛,危险,残忍,兴奋。
沈聿一笑:“若我输了,除了我那个已经嫁人的养妹,沈家上下所有人,任凭大帅处置,如何?”
安淮北仍盯着他不放:“包括你那死了的爹?”
“包括我父亲。”
“好!本帅跟你赌!”话音刚落,寒光一闪,男人手中的刀已经横在沈聿脖颈旁,他眯着眼,笑容既痞且邪,用刀身轻拍两下沈聿的脸,咬牙含笑道,“沈聿,你最好别输,否则你就能看到,我怎么挖了沈庭植的坟,怎么把他食肉寝皮,怎么把他,挫骨扬灰。”
沈聿从安淮北营帐出来后不久,消息疯了一般传向魏军营地的四面八方,仅不到一个时辰,几乎所有魏军都得知了这个荒唐的赌约和沈聿的军令状。
无一例外的,所有人听到此事的第一反应都是——
沈聿疯了,疯到不仅自己不想活了,还要拉上全家人一起陪葬,甚至连自己已经埋土里的爹都不放过。
半月后,这消息跨越万里终于抵达京城,立时便引起了满京哗然,时人对沈聿的嘲讽议论甚嚣尘上。
沈忆听说此事,是在那天夜里,她回到寝殿,和季祐风说了些有的没的,正准备就寝时,季安站在门外,当句笑话讲给了她和季祐风。
彼时沈忆心中想的也是:沈聿疯了。
凭他的本事,即便过程艰辛危险些,最后总是能立下些战功的,可一月内将原本就占据上风,有备而来粮草充裕的整整三十万楚君打回牧河以西,其难度何止是上青天。沈忆实是想不明白,沈聿究竟为什么要打这样一个根本没有赢面的赌约。
季祐风听了倒没什么表情,摆手叫季安退下,便准备歇息了,只是一回头,便瞧见自己的妻子长发如瀑,穿着白色中衣,姿容温婉地坐在床榻边,拧着眉头一直看脚踏。
季祐风把手随意搭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望她许久,终于确定,他这近来在他面前频频出神的妻子,又一次走神了。
他想起半月前,曾让人去查沈忆出府去了什么地方,又见了什么人。
那日他得到的答复是:“王妃去了南城门,见了沈聿。”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1]姬远:第11章 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