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端午
季祐风没想到, 等来等去,最后等到这么一个答案。
他一直没想明白,给兄长践行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忆为何不对他说实话?可现在,他看着因为季安一句话就出神良久的沈忆,心情忽然微妙起来。
季祐风的手指在膝上随意轻叩几下, 若有所思地唤了声:“阿忆。”
沈忆回过神, 迟钝地抬起眸子看向他。
季祐风笑笑:“怎么, 在担心沈聿?”
“是有一点。”沈忆语气轻松, 心里却仍揪作一团。
季祐风忽道:“你当年进沈家时,沈聿可还在家中?”
沈忆摇摇头,如实道:“那时他已经出家, 我没见到他。”
“那你第一次见沈聿, 是在什么时候?”
沈忆想起那个初秋的清晨,男人身长玉立,站在府门前看着她,眸色幽深, 眼神陌生又熟悉。
因着这样的眼神,她一时恍惚, 竟生出一种两人之前认识的荒谬错觉, 可马上沈聿就告诉她, 他从未见过她。
沈忆想想也是, 且不说他二人自幼便在魏梁两国长大, 就说以沈聿的样貌, 若二人见过, 再见时她必然认得出他。
收回思绪, 沈忆笑道:“家父丧礼上, 是我与兄长第一次见面。”
季祐风微一挑眉:“这样说来,你们也不过才认识不到一年。”
他似是忍不住感叹:“仅认识几个月,你便事事想着连卿,连卿亦对你颇为上心,这样深厚的兄妹情谊,当真是难得。”
听着听着,沈忆面上的笑僵住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沈忆心里斟酌一番,最后笑着否认了:“殿下说笑了,哪有什么深厚情谊,不过是因为同在沈家屋檐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比起待旁人要多上心几分罢了。”
季祐风笑笑,轻声道:“是么,可我有时候觉得,阿忆待连卿,要比待我这个夫君还上心。”
沈忆倏然一愣。
煌煌烛火里,年轻俊美的男人坐在床边看着她,气度清绝出尘,仿若画中人。沈忆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季祐风眼神中看出几分幽幽的不满。
可名满京城的翊王殿下素来都是沉静威仪,极有风度的模样,沈忆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对自己不满——就因为她看起来对沈聿比对他要上心。
可她再细细看去时,男人的面容仍是素日的温和,仿佛她刚才当真是眼花了。
“开个玩笑罢了,莫要当真。”看她愣了许久,季祐风低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不早了,睡吧。”
沈忆心头陡然一跳,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沈忆有些不确定地想……季祐风,该不会真喜欢上她了罢?
可这婚事自打提出开始,双方皆心知肚明这不过一桩带有政治目的的联姻,季祐风更是自小就接受皇权教育的皇储,为人有多么冷静理智自是不用说,沈忆完全不觉得他会拿出几分真心来喜欢她这个交情尚浅的联姻妻子。
沈忆心里摇摇头,不过是顺手摸了下头罢了,她定然是想歪了。
侍婢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落下床幔,烛光被遮住,偌大的拔步床立时变得昏暗而安静,两人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每当这时候,沈忆就格外庆幸翊王府在布置婚房的时候置办了一张大床。
这拔步床将近一丈宽,她和季祐风各睡一边,中间甚至还能松松塞下两个成年男子,沈忆得滚个两三圈才能滚到季祐风身边……这样宽的距离,沈忆正好能心安理得地忽略掉两人共睡一床的那点暧昧旖旎,只当身边压根没人,两眼一闭睡自己的。
自打她搬回来,除了第一天不太适应,后来就能睡得很好了。至于季祐风睡不睡得着,又睡得怎么样,沈忆从没关注过,也并没有兴趣关注。
所以沈忆也并不知道,在她睡着之后,躺在另一边的季祐风慢慢转过身,看她很久。
他倒不是有意偷窥。他只是睡不着。
季祐风从未想过同沈忆睡在一张床上会是如此煎熬的事情。
均匀绵长的浅浅呼吸声清晰得仿佛就在他耳畔,帐中,少女幽幽的体香并不明显,却又格外明显,季祐风觉得自己避无可避。
可任凭他在这边如何辗转反侧,沈忆在另一边都雷打不动,睡得香甜无比。
整整大半个月,夜夜如此。
也不知今夜是情绪积压到了极致,还是因为沈聿的缘故,季祐风看着远远睡在另一边的沈忆,一月来悬起又落下反复摇摆的心终于止不住地沉了下去。
他早该知道的,偌大一张床,她每每都睡得离他那样远,就连在睡梦中也不曾向他移过来半分,其实并不是他之前以为的害羞,只是单纯因为,她不想罢了。
因为她并不想亲近他,所以能完全当他不存在,能毫不在意,一个人睡得心无旁骛。
沈忆曾为他做过的事情实在太多,自成婚以来,季祐风从未怀疑过她对自己的心意,然而在这一刻,他这个想法……终是忍不住开始动摇了。
五月五端午,宫中照例办了一场宫宴。帝后一同在延福殿宴请群臣后妃,前朝后宫里数一数二的人物齐聚于此,场面不可谓不隆重。
瑾王已解了禁足,自然是要来露个面的。大臣嫔妃都到的差不多时,他才迈着方步姗姗来迟。
男人一身墨色蟒袍,负手走进来,面上虽然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却仿佛蒙了层阴影,隐隐透着阴沉。
他甫一进来,殿内不少大臣神色皆异样了一瞬,彼此隐秘地交换了眼神,虽然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可气氛却变得隐隐与之前不同了。
在场都是在朝中混迹多年的人精,即便皇帝只是下令将瑾王禁足一月,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罚,可众大臣还是从这口谕里琢磨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在此前,皇帝虽一直表现得对翊王喜爱有加,而对瑾王不冷不热,可于朝政上却从不偏颇,既不会因为喜爱翊王就对其多加宽宥,也不会因为不喜欢瑾王而对其更加严苛,一碗水端得又稳又平,公私分明的很。
众人心知肚明,这瑾王必然是做了什么事,惹得皇帝不快了。
若是以往在这种场合看到瑾王,众人早就走上前寒暄去了,这次却拖拖拉拉的,见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才零星有几个人过去。看起来还是花团锦簇一片热闹,却是跟往日比不了的。
瑾王面上谈笑风生一切如旧,心里却只冷眼瞧着。
他自是察觉出了众人的异样,更明白他们心里想的什么。趋利避害,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他只恨他多年苦心经营一朝皆付水东流,皇帝厌他不说,好不容易拢起来的人心也散了个七七八八。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两个人——
梁颂,温雪霏。
接过对面递过来的酒盏,瑾王阴鸷的眸光在不远处那个清逸出尘的身影上扫过,随后定在对面一众花枝招展的嫔妃中,那格外安静的女人身上。
与旁边满头珠翠的嫔妃相比,温雪霏打扮的堪称素净,只她面容清艳绝伦,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瑾王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抬手将杯中酒液一口饮尽。
沈忆从瑾王进门时就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此时刚好将他这笑尽收眼底。
竟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诡异。
沈忆忍不住蹙起眉,看了眼毫无所觉的温雪霏,当即便唤来阿宋想嘱咐几句话,谁知这时,殿外一声唱喏,皇帝皇后来了。
沈忆只好咽下想说的话,让阿宋站回了身后。
季祐风瞧见,问道:“怎么了阿忆,可是有什么不适?”
沈忆只是笑笑:“没什么,殿下。”
不想就说了这两句话,正巧被皇帝看到。
皇帝坐在最前方正中央的龙椅上,一身玄金色龙袍,面容威严淡漠,眸光淡淡地朝他们看过来:“祐儿,在说什么呢?”
季祐风正要起身回话,皇帝又说了一句:“让你的王妃回话。”
明明是极其平常的一句话,殿中却倏然安静了一瞬。
上到皇后大臣,下到太监宫娥,这殿中没有人不知道——皇帝不待见翊王妃。
这事说起来还要追溯到翊王大婚第二天,依规矩,帝后本应一同接见翊王夫妇,结果那日皇帝却让身边太监将沈忆拦在了门外,最后沈忆见到的,只有皇后。
皇帝这样做,无异于当着满京城人的面,打沈忆的脸。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因此在皇帝发话之后,殿中众人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幸灾乐祸,都袖起手准备看热闹了。
季祐风微微一顿,给沈忆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沈忆却已经从容起身,面上丝毫未因为天子突如其来的询问而忐忑惊慌,不紧不慢地福身笑道:“回陛下,臣妾是见席间菜品精致可口,足可见皇后娘娘操办辛苦用心,故而与殿下赞叹了一句。”
在皇帝如此威压下还能言辞得体,进退有度,众人没看成笑话,不免对沈忆有些另眼相看了。
皇帝道:“还算知礼,抬起头来。”
按宫里的规矩,皇帝没说话,底下人是不能贸然抬头直视天颜的,所以沈忆方才一直低着头,直到现在皇帝开了口,她才慢慢地抬起脸。
人一生中,总有些画面,格外缓慢,格外深刻。
譬如她十岁那年在长街初遇阿淮。
譬如她从密道出逃后,回头遥遥望向火光冲天的皇宫。
譬如沈庭植新丧,她在萋萋秋光中初见沈聿。
譬如此时,随着她慢慢抬起头,视野中一点,一点出现了这位大魏天子的面容。
这是沈忆第一次看清皇帝的模样。
自梁国被灭,沈忆每每在深夜辗转难眠,总会忍不住开始想象仇人的样子,想的太多次,有时便会怀疑自己恨的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
可在这一刻,沈忆终于知道,她的仇人真的存在,他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是个人。
他眉目深沉,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不动声色的锐利洞彻,正如所有史书中描述的帝王那样威严莫测,高高在上。
只他比她想象中还要苍老一些,年近不惑的男人,即便保养得宜,终也免不了岁月风霜的痕迹。
是人皆有一死。任是再强大厉害的人物,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身死道消,同样不过是一碑一骨,一棺一土。
所以,不要怕,也不要急。
等季祐风成为太子,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之后,她就可以寻个稳妥的办法,送这位叱咤风云的帝王归西。
而在这之前,她要保证他能好好地活着。
不急,不急。
与皇帝对视一瞬,沈忆唇角带笑,温顺地垂下了眼。
第52章 波起
皇帝看了眼沈忆, 却没说话,把她晾在那里,转而和颜悦色地对季祐风道, “朕前些日子瞧着郑太傅的长女品行端庄,相貌极佳,不如今日就赐给你做侧妃, 如何?”
郑太傅长女此时正在席中, 听见皇帝这样说, 登时忍不住面生红晕, 羞涩抬眸看向季祐风。
四皇子殿下俊美无俦,温润如玉,身份更是无比尊贵, 哪怕只能做侧妃, 她也是愿意的。
众人齐刷刷朝沈忆看了过去。
季祐风亦下意识看向沈忆。
沈忆眨眨眼。
季祐风看她做什么?皇帝明明在问他的意见,她无所谓啊。
季祐风收回视线,沉默片刻,起身淡笑着回话:“回父皇, 如今西南边境战事吃紧,将士百战辛苦, 儿臣若此时再娶, 一则难免叫将士们寒心, 二则于国库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儿臣实在不愿在这紧要关头让父皇为难。”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皇帝颔首:“你既为边关着想, 那朕依你便是。”
季祐风松了口气, 正要坐下, 却不想皇帝话头一转, 朝着沈忆道:“既然娶侧妃太过铺张,那朕便赐几个侍妾吧,翊王妃,你觉得呢?”
沈忆知道皇帝是想给她难堪,她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这样讨厌她,但给季祐风安排几个侍妾这种事,她还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的,当即面不改色地一口应下。
季祐风看沈忆片刻,最终咽下了回绝皇帝的话。
宫宴开始,丝竹声渐起,舞伎们扭着杨柳般的细腰偏偏起舞,几乎叫人看直了眼,皇后有意无意地瞥向皇帝,却见皇帝捏着酒杯,垂眼淡淡看着席间某处,一言不发。
皇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明明那角落里有许多人,可皇后一眼就看见了举杯饮酒的温雪霏。
也不知她喝了多少,直喝得面若桃花,两颊红得惊人,若有似无地飘过来一眼,媚态横生。
皇后一时竟不敢回头去看皇帝的眼睛。
她害怕在他眼里看到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欲/望和怜惜——皇帝从未这样看过她。
皇后不无苦涩地想,若不是因为温雪霏是梁国人,此刻坐在皇帝身边的人,大抵不会是她。
视野里,温雪霏放下酒杯,让身边宫女再次为她斟满酒,皇后怔怔盯着那宫女手里的酒壶,看那透明的酒液自壶嘴倾倒而出,由一只雪白的柔夷拿着,最后送进口中。
看温雪霏的模样,定然已经喝了不少。
皇后一咬牙,转过脸悄声吩咐侍婢几句。
侍婢得令,过了一会,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
另一厢,春锦眼中隐隐透着焦急,小声对温雪霏道:“娘娘,娘娘!不能再喝了,这酒伤身,不能多喝的啊!”
温雪霏抬起眼,慵懒一笑:“什么伤不伤身的,给我满上。”说着,抬手就来拿酒壶。
春锦死死按住酒壶,心里急成一团乱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搀起温雪霏的胳膊强硬地将她带了起来。
“娘娘,奴婢带您出去吹吹风醒酒。”
说着,春锦不由分说地将温雪霏拉出了延福殿。
温雪霏笑着,任她将自己拽出去。
满殿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时间也没人注意到少了一个小小妃子和婢女。
不一会,殿内又少了一道清瘦的青衣身影。
没有人注意到,一道阴沉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青衣男人清瘦的身影,直到他消失不见。
春锦扶着温雪霏到延福殿偏殿时,外面竟守着几个眼生的婢女。
春锦行了礼,试探地道:“几位姐姐,我们婕妤有些头疼,想进去歇息片刻,不知道是否方便?”
一人笑着迎上来,道:“哎呀,真是不巧,我们是庆国公府的,我们夫人衣裳弄脏了,正在里头换衣裳呢,娘娘怕是不大方便进去。不如这样,我知道这旁边还有一处皇后娘娘收拾出来的偏殿,兴许没人,不如奴婢带娘娘过去?”
春锦犹豫地看了一眼温雪霏。
温雪霏道:“无妨,带路吧,有劳了。”
婢女连声道客气,带着她二人往延福殿另一侧偏殿走去。
拐了几个弯,婢女停在了一扇门前,笑道:“就是这里了,皇后娘娘派人收拾过这里,娘娘安心歇息便是。”
春锦推开门,往里头看了一眼,屋子倒是亮堂干净,位置也不算很远,只是附近安静得过头了,一路上过来也没见什么人。春锦忍不住皱眉,心头不禁掠过一丝不安。
见状,那婢女忙道:“娘娘放心,这屋子虽然安静,但不远处就有侍卫,安全得很呢。”
说着,她抬手一指,春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列队的侍卫在巡逻。
温雪霏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道:“就这吧,我也走不动了。”
春锦只好道:“好吧,奴婢扶娘娘进去。”
看温雪霏走路有些不稳,婢女热心道:“娘娘可是醉了?我们夫人那正好有些解酒药,不如这位妹妹随我去取?”
春锦还有些不放心,温雪霏却已摆摆手,打发她走。
春锦撒开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那婢女走了。
房里正有张美人榻,温雪霏慢吞吞地挪了上去。
方才在外面吹着风不觉得,此刻坐下来,体内竟渐渐涌出一股燥热,口也干得厉害,温雪霏喘不上气,无意识地抬手松了松衣领,将发烫的脸颊贴在美人榻的扶手上降温。
热,好热。身体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烧。温雪霏想找喝,却发现这房内根本没有水。
门外没有人,春锦也不在,她如今这幅样子,也没法出门。
她定然是被人下媚/药算计了,此刻估计是到了时间,药效发作了。
这药当真厉害,没一会温雪霏神智开始混沌,整个人浑浑噩噩起来,这时,她隐约听到门扇吱呀响了一声。
她恍惚一下,不确定地呢喃着问了一句:“春锦,是你回来了吗?”
没有人回应。
温雪霏额上满是汗,撑起半个身子往门外看去。
模糊朦胧的视野里,光尘飞舞,一个男人逆光站在门口,一袭青衣,挺拔清瘦,眉目萧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周身灼热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倏然冷却,心跳仿佛静止了,逐渐模糊的神智骤然清晰。
指甲深深掐进手心,温雪霏慢慢坐直身子,嗓音微哑,轻声唤了句:“少卿大人。”
延福殿。
沈忆从外面回来,坐回季祐风身边。
季祐风问:“出去吹风吹这么久?”
沈忆嗯了声,盯着上首道:“是去的久了些。”
察觉出沈忆的心不在焉,季祐风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瞧见皇后身边的婢女去而复返,悄悄凑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皇后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皇帝道:“怎么了?”
皇后吞吞吐吐道:“臣妾、臣妾去处理点事情,去去就回。”
若在平时,皇帝绝不会管皇后要忙什么,更不会再问下去,可今日,他下意识往角落里那个空了许久的席位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道:“什么事?”
皇后似是很难为情:“是温婕妤的事。”
皇帝终于转过视线,狭长锐利的眸子盯住女人,淡淡道:“她怎么了?”
皇后被他这样看着,心都快跳出来,下意识垂下眼避开了男人的视线:“巡逻的侍卫来禀,似是发现温婕妤在、在与人私通。”
最后两个字,皇后不自觉说得格外小心,格外轻。
皇帝的目光在她面上定了许久。
这目光洞彻锐利,仿佛能将一切看穿,不过短短几息,皇后只觉后背衣裳已被冷汗浸湿,她忍不住将头向下埋了埋,又埋了埋。
那视线终于从她脸上移开,皇帝站起身:“朕过去瞧瞧。”
皇帝皇后一走,剩下的人相互对视一眼,都预感到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呼呼啦啦站起来都跟着走了。
皇帝竟也没说不让跟,乌泱泱一群人就这么往偏殿去了。
门前还有看守的侍卫,皇帝抬手示意他们将门打开。
门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飘了出来。
皇帝面无表情地迈开步子,往里面走去。
皇后面上闪过一丝惊疑,立刻跟了上去。
往里走了两步,看清楚屋内景象的刹那,两人倏然止步。
屋内,鬓发凌乱的女人坐在地上不停地发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衣裳也被扯得乱七八糟,隐能窥见几抹春光。
她身边的地上,一个男人脸朝下躺着,一动不动,脑袋下渗出了一小滩血迹,旁边是一堆散落的碎瓷。
看见这男人的瞬间,皇后面如土色。
温雪霏嗫嚅着,颤声道:“陛下、陛下恕罪,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是一时情急才——”
皇帝打断她:“将他翻过来。”
门口的侍卫立刻上前将男人翻了过来。
男人面容露出来的那一刻,皇后腿一软,几乎差点倒在地上,门外众人看见,瞬间全都愣住了。
一时间,里里外外一片死寂。
皇帝抬起眼,面无表情地一一扫过皇后、温雪霏,最后垂下眼,看向脚下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此人不是别人。
正是瑾王。
第53章 波平
一刻钟前。
“梁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乌沉的眸子看着她, 没有说话。
温雪霏知道自己此刻定然狼狈极了。
她无所谓在任何人面前狼狈,唯独在他面前不行。
温雪霏别过脸:“这不是大人该来的地方,大人快走吧, 再不走,若被人发现了,你我可就说不清了。”
一声门响, 她转头看去, 却见梁颂回身, 合上了门。
他缓缓朝她走来, 被日光拉长的影子一点点爬上她的身体:“婕妤似乎被人下了媚药,可需要下官帮忙?”
温雪霏睫毛颤了下:“……不用了。”
梁颂在她身前站定,眸光锁在她面上:“是吗?可, 有人将我引来此处, 我以为,是让我来做娘娘的解药。”
温雪霏心头一颤。
她克制着不去看他,迅速道:“引你来此处的人是瑾王,因为帝巳城一案他恨毒了你我, 此番设计就是为了除去你我,过会就会有人来了, 趁现在还来得及……快走。”
“原来娘娘全都知道, ”男人眼眸幽深起来, “这么说来, 娘娘是故意中药, 为了能反将瑾王一招。”
“那不知, 若我走了, 娘娘准备如何解这药力?难不成, 要让瑾王帮你?”
温雪霏身子一僵。
梁颂站在榻前, 缓缓俯下身来,苍白的手指轻划过女人的面庞,轻声说:“娘娘国色天香,中了药之后更是我见犹怜,想来瑾王定然是愿意的。”
四目相对,温雪霏怔怔地看着男人的眼睛。
这张脸无一处像他,偏这双清冷的眼,与她记忆中相似得可怕。
不过记忆里,他的目光总是清润平和,不像如今,冰冷中透着执拗。
她闭上眼侧过脸,躲开他的手指,漠然地道:“大人僭越了。”
刚离开他的指尖,一股大力忽然从脑后传来,强硬地将她压向他,温雪霏不得不睁开眼,他陌生的面容近在咫尺。
男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讽意:“怎么,伺候皇帝习惯了,要给他守贞?难怪那日在御书房门前,听娘娘叫的那般享受。”
温雪霏睁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毫无预兆地淌下两行清泪。
梁颂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双哀戚模糊的泪眼,片刻,垂下头,重重吻上了她的唇。
七年前,他曾见过一双一模一样的眼。
那时她要远嫁魏国,临行前夜找他来道别,说余生漫长,前路未卜,让他忘了她,她来世再做他的妻。
谁知再见之时,是他站在门外,听她在门内承欢。
梁颂捧着她的脸,疯了一般吻她。
短暂怔愣后,温雪霏剧烈挣扎起来,男人一只手紧紧钳制住她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头,不容置疑地吻她。
血腥味在唇齿间溢散,他将她的唇咬破。
她不再挣扎,流着泪任他索取。
脸颊上传来温热的湿意,梁颂怔了一瞬,缓缓地放开她。
深吸口气,温雪霏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她浑身软得厉害,手上也没什么力气,这一巴掌的力道并不大,只是她手指上的护甲不小心划破了他的脸,在他左脸上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格外刺目。
“大人可看清了我是谁,”她面无表情,一字一字斩断他的念想,也斩断自己的,“我大魏二十七年入宫,是皇帝的婕妤,温婕妤。”
梁颂攥住她的手腕,同样一字一字问她:“那你可知,我是谁?”
温雪霏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冷漠地道:“大人是大理寺少卿,梁颂梁大人。”
手腕上骤然传来一股剧痛,温雪霏垂下眼,看到男人攥着她的那只手已经凸起青筋。
“放手。”
很轻的两个字,梁颂却听话地松开了手。
他忘了,那个他在六年前就已经死去,现在的他容貌大改,她认不出是应该的。
她说的对,如今他和她,一个是后宫的嫔妃,一个是在朝的臣子,仅此而已。
梁颂站起来,不知为何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仰了仰脸,嗓音低哑:“可需要我帮你什么?”
温雪霏看着他瘦长的背影,嘴唇颤抖几下,猛然转开脸去,稳住颤抖的声线,低低道:“这药比我想象中厉害,我现在没力气了,待会瑾王过来,劳烦大人将他打晕,剩下的交给我。你走的时候不要从正门走,正门有皇后的人看着,后面有个很高的窗子,那里没人,你从那里跳出去,小心……别被人看到了。”
其实她想说,那窗子又小又高,小心,别摔着了。
可男人转过身来,她看到他绝望的眼睛和水洇的眼尾,终是没说出口。
因为这样的话,如今她说不得。
他亦听不得。
一刻钟后。
皇帝听了温雪霏声泪俱下的陈词,缓缓重复了一遍:“你说,瑾王设计于你,欲行不轨之事,你为自保,不得已将他打晕。”
温雪霏怯怯点头。
皇后惨白着脸,强笑着道:“瑾王与妹妹素无交情,怎会无缘无故的设计妹妹呢?会不会是……误会了。”
皇帝坐下来,瞥了温雪霏一眼。
温雪霏嗫嚅道:“回皇上,其实臣妾也不明白瑾王殿下为何如此,臣妾只是觉得身子不适,还不知道怎么了就见瑾王进来……”
说完,她含娇带怯地看了眼皇帝。
她知道,皇帝最吃这一套。
果然,男人声音都变柔了,温声问她:“身子怎么不适了?”
皇后最看不得这些,当即转开脸。
她是名门闺秀,她是一国之母。她再喜欢一个男人,也绝不会这般媚笑着讨好。
温雪霏咬咬唇,有些难以启齿:“感觉热得很。”
其实不用她说,已经写在身上了。
她脸色红得不正常,声音娇媚,几乎酥了人半边身子。
皇帝撩起眼皮看向秦德安,秦德安会意:“奴才即刻就去请太医。”
听见“太医”,皇后神色紧张一瞬,右手紧紧攥住左手,逼着自己镇定。
没事的,绝不会有事。瑾王说了,这是他从某处秘密寻来的秘药,药性强烈,但再好的大夫来了,也只能诊断出是得了风寒在发热。
太医很快来了。
秦德安还让人将温雪霏在席间用过的吃食酒饮都一起送了过来。
太医给温雪霏把脉,逐一验过这些吃食,最后跪在皇帝脚边,眉毛皱成一团,摇着头叹气:“皇上恕罪,婕妤、婕妤她的确是中了媚药啊!这饭菜倒无任何不妥,只是这酒,里面加了大量□□,药力之强,绝非女子体质能承受。”
皇后如遭雷劈,两腿直发抖,脱力般软软跪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原本说的好好的绝对不会被人察觉的药会如此轻易地被辨认出来?
皇后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凭着一丝仅有的求生的本能喃喃道:“皇上……皇上你听臣妾解释,臣妾——”
她猛然噤声。
皇后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冰冷厌恶的眼神。
皇帝一直不喜欢她,她知道的,可哪怕她曾说错话,曾不小心搞砸了重要的宫宴,他也不曾这样看过她。
在这一刻,皇后似是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转头看向温雪霏。
她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褪了色的花瓣,恍惚失神地看着这个女人,辩解的话梗在喉中,喉咙干涩得发痛,终是再也说不出口。
皇帝看皇后一眼,转开视线看着瑾王:“把他弄醒。”
皇帝发话,秦德安立刻着手下小太监去备了些凉水。小太监对瑾王道一声“奴才得罪”,手起瓢落,一大瓢凉水劈面浇到了瑾王脸上。
瑾王一个激灵,立刻醒了过来。
刚睁开眼,便见皇帝盯着他,淡淡问道:“瑾王,温婕妤说你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可是真的?”
瑾王头痛欲裂,一时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偶然间瞥到皇后惨白的脸色,他猛然想起方才的计划。
难道事情败露,皇后已经全都招了?
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瑾王一时连话都说不清楚:“父皇、父皇——”
皇帝看他这幅心虚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遽然起身,一脚踹向瑾王。
只这一下,瑾王面色痛苦,嘴角缓缓流下一丝鲜血。
满堂皆惊。
皇帝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如今却一脚将瑾王踹成这样,必是怒到了极点。
瑾王整个人都懵了,他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盛怒的模样,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惹了大麻烦,连连哀求道:“父皇、父皇您听儿臣解释,儿臣对温婕妤绝无半分不轨之心啊父皇!”
皇帝一撩龙袍坐下:“好啊,朕倒要听听,你如何解释。”
瑾王一点点爬到皇帝脚下,连连磕头道:“父皇,儿臣怎敢对婕妤有不轨之心,儿臣不知道婕妤说了什么,但儿臣……儿臣是因为撞破了婕妤和梁颂的私情才被人打晕的啊!”
皇帝眯起眼,看向温婕妤。
温雪霏泫然欲泣:“臣妾真不知道是何处得罪了殿下,如今臣妾已经是阖宫笑柄,殿下还要这般污蔑诋毁,逼死臣妾!”
皇帝看着温雪霏,只问了一句:“瑾王所说,是不是真的?”
皇帝的眼睛深不可测,温雪霏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跳,打起全部精神才没露了怯,就在她准备答话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嗓音。
“回禀陛下,方才臣不胜酒力,出来透了透气,并未像瑾王殿下所说,来此地与婕妤见面。”
“不过,”梁颂从袖中掏出一物,弯下腰,双手平摊向前举起:“臣曾收到一张据说是瑾王殿下身边下人送来的字条。”
瑾王猛然瞪大眼睛。
字条?什么字条!
秦德安将字条摊开给皇帝看。
瑾王抬起头拼命去看那字条,看到字条的瞬间,他面上血色尽失。
即便只能看到字条背面透出的字迹,他也能认出——这就是他自己的笔迹!
皇帝扫了眼字条,抬眼看向瑾王。
瑾王以为皇帝会说些什么,或许是责骂,或许是惩罚,可皇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
可就这一眼,瑾王心脏骤停。
皇帝站起身,垂眼看着皇后:“传朕口谕,中宫失德,自今日起,前往护国寺精修佛法,没有朕的旨意,就不必回宫了。”
皇后神色平静,仿佛在看向温雪霏的那一眼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极其平静。
她弯下腰,一如从前:“臣妾领旨,恭送皇上。”
明黄的袍角从她身边荡过,男人的脚步声一点一点远去,一如从前。
瑾王瘫坐在地,仿佛浑身被抽干了力气,身边两三个随从来扶,都几乎搀不住他。
嫔妃大臣们三三两两散了,沈忆站在人群里,听了满耳朵的闲话。
“没想到皇后娘娘看起来如此温和善良,竟然会下这样的狠手!”
“皇上竟然罚皇后娘娘这样狠,说到底温婕妤只是个小小婕妤,皇后可是中宫呢!”
“奇了怪了,今日这事瑾王明明也有责任,皇上为何只罚了皇后娘娘,不处置瑾王?难道皇上当真如此看重瑾王殿下?”
不处置瑾王就是看重?只怕不见得吧。
沈忆面带笑意,回眸看向身边的男人,语气轻快:“殿下,我们也回府吧。”
季祐风看着她,少女笑意明媚,灿烂耀眼,如昭昭烈日,如灼灼牡丹。
就是这样一张笑靥,让他跪下恳求皇帝赐婚,让他寤寐辗转,彻夜难眠。
可彼时他并不知道,这样明媚的笑容底下,也会隐藏着深沉心机,九曲心肠,和不为人知的绝智。
季祐风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轻声道:“阿忆,你同我说出去吹风,其实不是,你是去给梁颂送了张字条,对不对?”
第54章 雨停
沈忆微微笑了下:“殿下果然聪明。”
季祐风语气很淡:“这样大的事, 你竟也瞒着我。”
沈忆微微一愣,笑道:“殿下别误会,我并非存心瞒着你, 不过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哪里用得着殿下出手,我自己一人足矣, 所以才没有麻烦殿下罢了。”
“小伎俩, ”季祐风缓慢地咬字, 不无讽刺地道, “阿忆,你应该早就知道瑾王计划着算计温婕妤和梁颂吧?这样一出将计就计请君入瓮的好戏,容不得任何一个环节出错, 你跟我说这是小伎俩?”
沈忆极其轻微地蹙了下眉。
她分明在帮他, 如今的结果难道不是皆大欢喜?季祐风在不满什么?
沈忆扫了季祐风一眼,笑道:“是什么伎俩有什么要紧的,只要能帮到殿下不就行了?殿下若觉得阿忆擅作主张,阿忆给殿下赔不是了, 以后必定一一告知殿下。”
季祐风看着天边淡蓝色的流云,好一会没说话。
良久, 他轻声道:“抱歉, 我并非是责怪你, 阿忆, 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她这样聪明厉害, 没想到她手握着某些他从不知道的隐藏势力, 没想到……她即便嫁给了他, 也从未打算对他坦诚。
沈忆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跟他纠缠, 说了句无妨, 便随口扯开话题:“殿下今夜可要挑个侍妾来服侍?我也好提前安排。”
可话出口,沈忆才觉出这话说的有些不合时宜,因为季祐风忽然转过头,眼神莫测,定定看着她。
她下意识解释:“这些侍妾毕竟是陛下赐下的,是陛下对殿下的恩宠,殿下是不是——”
季祐风淡淡打断她:“你安排就是。”他转过头,没再看她。
“……”沈忆停顿片刻,应了声好。
季祐风望着远处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沈忆也不多问,带着丫鬟走了。
沈忆走了好一会,季祐风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身侧,季安犹豫半响,低声道:“有一事,属下不知该不该说。”
季祐风有些心不在焉:“什么事?”
季安道:“殿下可还记得咱们回京路上遇刺那次,当时您先离开,留王妃和沈大人断后,我看见……似乎有几个蒙面的男子围在王妃身边,一边保护她一边与刺客交手。这些人绝不是我们的护卫,且武艺高强,绝非等闲人家的护院,定是精心培养出来的。”
季祐风抬起眼:“为何不早说?”
季安低下头:“属下也只是猜测,并无证据,才没有对殿下提起。”
季祐风望了一眼远处的宫门,那窈窕的身影正提起裙子迈过门槛,两侧朱红色宫门恢宏高大,将她的身影衬得细弱而渺小。
一如那日遇刺,她挡在他身前时那样。
彼时他竟还觉得她单薄无力,柔弱可怜,真是可笑。
季祐风收回视线,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吩咐季安:“把王妃从小到大的经历彻彻底底查一遍,尤其是她在被沈庭植收为养女之前的事,务必一件不落,查的清清楚楚。”
季祐风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
更深露重,夜风袭来,他微微咳了两声。
提灯引路的太监听见,忙道:“殿下当心身子,前面就是寝殿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瞧见不远处的寝殿里灯火一片连着一片灭了下去,直到最后只剩零星两三盏灯,隔着窗透着昏暗朦胧的光。
季祐风止步,看着不远处一个丫鬟飞快地迎上来,垂下头恭敬地说:“禀殿下,王妃今夜安排了新来的侍妾王氏侍奉您,王氏已在风荷院等候多时了,奴婢带您过去。”
季祐风在廊下站了许久,夜风一阵凉过一阵,他仿似浑然未觉,只是远远望着那寂静的寝殿。
这些日子不论他多晚回府,沈忆总会为他留几盏灯,他打老远看见这灯,心里就忍不住欢喜起来,有时进了殿中发现沈忆已经就寝,他也不失落,反是有种两人之间有种夫妻多年的默契熟悉的感觉,甚至觉得关系近了一步,可如今,他知道了。
她从没有等他,每日留的几盏灯,就像婢女备好的温茶,例行公事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季祐风哑声道:“好,带路吧。”
如今初夏时节,闷热得厉害,空气里都浮着黏腻的潮热暑气,憋了数日,这夜终于起了凉风,一阵急过一阵,将殿中纱帘吹得飘飘扬扬。
往日里十分寂静的长坤宫这夜更加寂静,宫人们来回穿梭着打点行装,每个人都神色麻木,如行尸走肉。
皇后被皇帝厌弃,赶去了护国寺,身为皇后身边的人,他们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皇后静坐着,良久,忽然开口。
太久没进食饮水,她的嗓音有些低哑:“玉瑶,去请陛下过来。”
玉瑶正看着宫人们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时间并不多了,她要尽可能打点好,让皇后在护国寺过得舒心些,没想到,皇后在这时候想见皇帝。
玉瑶小心翼翼道:“娘娘,今夜陛下正和温婕妤在一处,只怕……”
皇后平静道:“你去请就是。”
女人平静得有些异常,玉瑶不敢再问,迟疑片刻,叫上一个宫女提灯出了长坤宫。
这一遭,她必得亲自去。
来回大半个时辰,终于将皇帝请来。
回到长坤宫时,皇后问:“怎么去这么久?”
玉瑶沉默片刻:“回娘娘,奴婢去的不巧,站在寝殿外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陛下。”
皇后微微一怔。
她如何不懂玉瑶这话里隐晦的意思。
往日里她是听不得这些的,可如今却再不觉得有什么了,只笑笑说:“难为你了。”
玉瑶眼圈一红。
她站在听雪轩寝殿外听女人那声音听得满脸通红,抬眼一瞧,听雪轩的宫人们却个个面不改色,明明谁都没说话,她却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她努力端出长坤宫大宫女的气派,硬逼着自己淡然自若,好像自己常见到这场景。
幸而,皇帝还是来了。
玉瑶带着一众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空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了皇帝和皇后。
皇帝倚在靠枕上,神色冷淡:“你想说什么?”
皇后提裙跪下,腰背笔直,说:“臣妾请陛下过来,一是为了请罪。”
她深吸口气,颤抖的声线透着坚定:“陷害温婕妤一事,的确是臣妾所为,臣妾认罪。”
皇帝凝视着她的面容,淡淡道:“为了帮瑾王,还是为了帮你的母家?”
皇后有些出神,她望着漆黑的窗子,夏虫螽斯阵阵,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忽然开口:“陛下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未等皇帝开口,她顾自摇着头道:“您定然不记得了。今天,是当年立后圣旨送到我手上的日子。”
“当年,先皇后去世,您需要一个合适的世家女子继任皇后之位,这是无上的荣耀,京中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暗中盼着被选中,出身显赫的适龄女子更是有很多,跟她们比起来,我根本不起眼。”
“我家中虽然看起来鼎盛,可不过是个空架子,我父亲也并没有什么实权,完全比不了那些真正出身高贵的女子……我从来没想过,您会选我做皇后。”
“后来我才想明白,其实正因为如此,您才选我。我家世足够显赫,显赫到可以做一国之母的娘家,但也没有过于显赫,不会有外戚独大干政的可能。我是最合适的人。”
“您希望我父亲能知足,老实本分地做国丈,”皇后笑笑,“可在这王侯遍地的京城,手里没点实权连头都抬不起来。所以大婚前夕,父亲一字一字嘱咐我,让我一定讨您欢心,为他在前朝助一臂之力。”
“这些年我明里暗里帮父亲说话,给瑾王传消息,自以为做的不露痕迹,后来才发现,其实您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同我多说,或者是欣赏我这副自作聪明的模样,也算得上有趣。”
说到这里,皇后微微停顿了一下,可皇帝并没有否认,他什么都没有说。
心里空荡荡的,皇后有些喘不上气,低低道:“好多次我很想告诉我爹,我真的帮不上他,我很累了,可我知道他不会听的,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往前走。”
“但其实这不是最糟糕的,后来发生了更糟糕的事……”皇后忽然笑了一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后来,她似乎喜欢上他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视线总会不知不觉间在他面上停留许久,有时是他躺在灯下看书,面容深邃英俊,有时是他与大臣周旋,气度威严又从容,一举一动,都叫她着魔。
自然而然的,她开始关注那个不起眼的女人。
这个女人位份不高,话也很少,安安静静的,除了脸长得好看一些,看不出任何过人之处,可若说到美貌,宫中的后妃谁又不美呢?便是她自己,也从不觉得她比这个女人丑半分。
可皇帝喜欢她,喜欢得要命。
终于,她忍不住命丫鬟悄悄记下温雪霏素日爱穿的颜色样式,爱化的妆容,她还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练习温雪霏说话的神态语气。
当她穿上和温雪霏差不多的衣服,带着差不多的首饰,化着相似的妆容,软着嗓子站到皇帝跟前时,他扫了她一眼,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笑了笑。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笑。
——或许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笑,男人只是提了下唇角,可就是这一抹轻微浅淡,似笑非笑的弧度,在那一瞬间,让她感受到难以形容的巨大羞愧和耻辱。
她涨红了脸,提前准备好的话一个字都没说,狼狈地逃开。她拼命将身上的衣服撕扯下来,狠狠抹去脸上的胭脂,顶着一头乱发和花了妆的脸,坐在破烂的衣服上嚎啕大哭。
她觉得她不该恨温雪霏,她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可她控制不住恨她。
所以当得知瑾王要对付温雪霏时,她沉默片刻,抬起头对瑾王说,她有个很好的法子,能永远除掉温雪霏。
她知道如果事情败露,她会有怎样的下场,可她已不在乎。
她做过很多事,为了家族,为了瑾王,为了皇帝。唯有这一件事,是为了她自己。
只是事到如今,这些已经没必要再告诉他。
“我爹在我身上寄予了厚望,我一定要保住皇后的位置,”皇后抬起脸,平静地直视皇帝的眼睛,“可温雪霏威胁到了我的地位,所以我一定要除掉她,仅此而已。”
皇帝垂着眼与她对视,他意外地发现,往日里会手足无措的女人坦然冷静地迎上了他的目光,没有再垂下头去。
他淡淡道:“照你的意思,今日你害她这件事,跟你家里,跟瑾王,都没有关系?”
皇后双手交叠,向前平举,缓缓俯下身,“正是,臣妾今日所作所为皆无人指使,与臣妾家人无关,万望陛下勿要迁怒于臣妾母家,臣妾愿领受一切责罚。”
她一时昏了头脑,把自己搭进去也就罢了,却不能做整个家族的罪人。
可男人看她半响,掀起薄唇,讽笑:“你还是这样天真。”
皇后伏在地上的身子忽然颤了一下。
皇帝冷冷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了筹码,才能跟别人谈条件?依你如今处境,朕凭什么答应你不处置你家里?”
皇后的上下牙关止不住地打着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脸色比雪还白。
她无言以对。她一无所有。
皇帝站起身,理着袖子,向下瞟了一眼,轻飘飘道:“以后你安心在护国寺待着,入了佛门清净地,就别再念俗世的人了。”
“以后,你就当没这个娘家了。”
丢下这一句,皇帝转过身,迈开步子。
这刹那,皇后忽然直起身,死死抱住了男人的小腿。她力气太大,皇帝甚至一时没有甩开她。
她喉咙仿佛撕裂,哀哀道:“皇上,求你,臣妾求你好不好!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当真要如此绝情吗?”
男人垂着头看她,他背着光,脸上被阴影覆盖住,冷漠地看着她。
“不是朕绝情,要怪就怪你自己犯蠢。”
皇后心头的血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她浑身被抽干了力气,手指绵软,再抓不住任何东西。
皇帝抽身离开。
他走到门口时,女人忽然抬起脸喊住他。
皇帝转身,女人仪容凌乱地瘫在宫殿冰冷的地砖上,一双眼睛却出奇地亮。
“陛下,小心温雪霏。”
她轻轻地道:“她会害死您的。”
这一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闪电自苍穹劈下,在皇帝的身后,酝酿了数天的夏日第一场暴雨终于轰然落下。
闪电划过,将女人的脸色映得惨白,皇帝看到她唇边一丝诡异的微笑,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鬼。
一股寒气瞬间不受控制地自头顶一路窜到脚底,皇帝看了女人一眼,只字未说,转身迈入大雨。
一夜暴雨,终于将几日潮热的暑气一扫而空,空气清新凉爽,沈忆推开窗,看到窗边的芭蕉叶青翠,鲜亮,泛着湿润的亮光。
同一时刻。
风荷院里,王氏细白的手绕过季祐风的腰腹,为他细心地打理朝服。
平武大街上,数百名官兵将九千春庭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之人一脚踹开大门,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而赵家祠堂里,厚重的红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日光照在跪了一夜的年轻男人身上,他慢慢地起身,跟着来人向外走去。
京城南城门前,送信的驿使一路疾驰,沙尘滚滚而来,在城楼下高声重复着“西南战报”叫门。
长坤宫中,收拾了一夜行李的宫女玉瑶拖着疲惫的脚步,推开寝殿的门,她一只脚迈进门内,另一只脚却迟迟没有跟进去。
她慢慢地仰起脸,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庄重尊贵的皇后婚服,鬓发一丝不乱,妆容精致,用一根鲜亮的红绸将自己吊死在了寝殿的横梁上。
这位自册封以来饱受争议和怀疑的年轻皇后,就在这样一个暴雨后的清晨,任性而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55章 鸿门
季安进膳厅时, 季祐风和沈忆正在一同用早膳。
用膳前,沈忆一时没想起来,季祐风既留宿风荷院, 说不定会留下跟王氏一起用早膳,可等她想起来这茬子事的时候,膳厅早按以往的惯例都布置好了, 沈忆便没再让他们撤下。
谁承想, 季祐风还真来了, 甚至来的比她还早。
季祐风没错过在看到自己那一瞬间时沈忆面上的惊讶之色, 然后眼看着这姑娘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地朝自己行了个礼,俨然是昨晚睡得不错。
季祐风一时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偏这时, 沈忆关切地问道:“瞧着殿下眼下乌青, 昨夜没睡好?”
“……”季祐风顿了片刻,若无其事道,“挺好的。”
睡的好脸色还能这样?
沈忆眨眨眼,神色忽而微妙起来, 欲言又止地道:“……啊,这样啊。”
过了几息, 沈忆想了想, 含蓄地道:“不过殿下还是节制些, 身体要紧。”
男人浅琥珀色的瞳孔忽然定在她面上。
这一刻, 沈忆清晰地看到, 这个向来平和温润的男人, 脸上闪过一丝刺骨的讥讽。
他踩着步子慢慢走到她身前, 微微弯下腰, 凑在她耳边, 轻声道:“那不如,阿忆教我怎么节制?”
他周身清苦的檀香笼罩过来,竟也变得沉郁惑人。沈忆一时愣住,直到季祐风走开,她都忘了说话。
安静的膳厅里响起碗筷碰撞的清脆响声,沈忆回过神,面色如常地坐下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季祐风似乎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
季祐风舀起一勺银耳粟米粥,忽道:“方才听说一桩有意思的事,兵马司一大早就去平武大街查封了九千春庭,可里面的人竟像是早有预料一样,早就跑没影儿了。”
沈忆似是毫不在意:“哦?是么。”
季祐风微微一笑:“恐怕大哥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信任多年的九千春庭会给他假的春药,更想不到,九千春庭真正的主人其实不是赵蕴之,而是一个女人。”
沈忆心中吃惊于季祐风这么快就看穿了她的计划,面上不露声色:“殿下看事情向来一针见血。”
“不过——”季祐风放下勺子,侧头看着沈忆,“听说那赵蕴之被赵梁在祠堂罚跪了一夜,今天一大早还被拎去了瑾王府,大哥如今正在气头上,只怕赵蕴之少不得要吃些苦头。阿忆,他对你,倒是颇有几分真心啊。”
这话说得戏谑玩味,沈忆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与他对视片刻,笑笑:“殿下哪里的话,朋友之间互相帮忙罢了,便是有真心,也是互相利用的真心。”
这样说着,眼前却浮现出那天在九千春庭的暗室里,她对赵蕴之说起他可能会被瑾王记恨,叫他三思。
彼时男人一把折扇摇得风流倜傥,含笑轻声对她说:“好姑娘,你只管往前走。”
“我赵某人,永远不会是你的累赘。”
季祐风抬眼一笑,不置可否:“是么。”
沈忆没再说话。两人安静地用膳。
季安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派和谐中透着诡异的画面。
他垂手禀道:“殿下,西南来消息了。”
季祐风擦着手:“说。”
“沈聿领小队兵夜袭楚营,杀死楚军四名将领,活俘楚将萧元安,安淮北率大军随后,趁乱追击,大败楚军,战报传来时,楚军已经退回了牧河以西至少百里,我军大获全胜,只是——”
季安顿了顿,道:“只是沈聿以身犯险,身受重伤,至今生死未卜。”
“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银匙叮当落地。季祐风侧眸,看到沈忆的手指软软搭在桌边,微微发颤,她垂眸看着面前的茶盅,好一会才抬起头,笑道:“殿下见笑,臣妾失仪了。”
西南魏楚边境,主帅营帐。
这几日阴雨连绵,黑色军靴踩过雨洼,泥水四溅,安淮北迈进营帐,拿起拭巾随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忽然鼻头一耸,脸登时拉了老长。
他不豫地朝营帐一角看去。
他那舒服软和又无比尊贵的床榻,眼下正躺着一个男人,半死不活的,整日就靠汤药吊着性命,药味都把他的爱床给熏臭了!偏这小子眼下正是大功臣,赶都没法赶。
男人原本阳光明媚的脸色,瞬间乌云密布。
一边的参将丝毫没注意到自己上司精彩纷呈的脸色,还在发愁:“已经三日了,沈中尉还不醒,李医师说若这两日还不能醒过来,就要准备白事了……嗳,这次若不是他,咱们还不知要死多少人,现在军营上下都盼着他快点醒——”
话没说完,“砰”的一声,拭巾被一把掼进铜盆,水花飞溅老高,劈面溅了参将满脸。
安淮北道:“醒?他不醒最好!带上几个小兵,就敢强闯楚营,他是太岁头上动土,谁的毛都敢拔!死了就是他该!”
参将冷不丁嘴里进了口水,一边往外吐着泡泡一边口齿不清地道:“大赛,您别担森,沈中尉是好银,一凳能挺过来的。”
安淮北冷笑:“你用屁/眼看见老子担心了?老子巴不得他死了,还能少个人分老子的军功。”
参将猛咳几声,脸色黑里透红,小声嘟囔:“您要真这么想,放着不管不就得了?做什么还忙里忙外又是寻医又是问药的,操心忙慌的。”
安淮北脸都绿了,一指帐帘:“滚。”
参将还想再说,一看男人脸色,忙不迭地掀开帘子滚了。
安淮北拎起茶壶,一口气灌了半壶冷水,才把胸中烧起来的火气浇下去一些。
冷不丁一抬眼,只见斜对面的床榻上,沈聿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一张脸清瘦苍白,眼珠漆黑,靠着床头,静静看着他。
安淮北:“……”
他若无其事:“什么时候醒的?”
沈聿道:“从你开始说话。”
安淮北:“……”
沈聿掀开被子,慢慢挪下床,郑重俯身:“多谢大帅救沈聿一命。”
安淮北却沉默了,良久,他坐下来,摆摆手:“行了行了,我也不骂你了,算你小子运气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记得惜命。”
沈聿笑笑:“大帅只要记得咱们的赌约就行。”
安淮北猛地拍了下桌子,直把案上酒杯震得叮当响,瞪着眼说:“你小子!这赌约传得全大魏都知道了,老子他娘的还能耍赖?三个月没打下来的仗被你小子一个月搞定了,老子的脸都他妈快丢完了!”
沈聿很客气:“运气好而已。”
安淮北一挑眉。
真算起来,沈聿打完这仗并没有用一个月。
其实只用了五天。
在立下军令状后的二十多天里,沈聿哪都没去,只干了一件事——练兵。
他从各营里林林总总挑出了一千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挑的,后来安淮北偷摸去看了一圈——好嘛!全是各个营里的倔驴,犟种,硬茬!一个比一个难管!
一千号人拉到演武场,沈聿就撂了一句话——谁不服,就来跟他打。
连续四五天,从天亮到天黑,演武场人上人下,人来人去,台上那道玄衣人影袍角染尘,挺拔依旧。没有一个人,能在沈聿手下走过十招以上。
没有反转,没有悬念,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碾压。
倔驴们沉默了。
但凡心中有些傲气的人,都有些真本事,可如今在沈聿面前,他们的本事就像一粒尘埃。
四五天后,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地跟着沈聿训练。
谁比我强,我就信谁——男人的崇拜就是如此粗暴,简单,直接。
安淮北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沈聿的真实实力。
早在很多年前,安淮北还在北疆,那时沈聿还是个少年,可他对习武和兵法的领悟速度几乎令人震惊,更有着堪称变态的自制力和恐怖的专注力。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沈聿的武功,已经远远超越常人的想象。
而且安淮北那时就发现,沈聿身上似乎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吸引力。
这是一种极其纯粹的意志,是一种自身强大到极致时的气场,让人难以拒绝,让人不由自主地坚信他的指令,跟随他的脚步,随他流血征战,随他摇旗呐喊,随他沙场裹尸。
沈聿,生来就属于战场。
这一千实力强劲,但难以管教,不听指挥的兵,就像一柄难以掌控的宝刀,而现在,它稳稳握在了沈聿手里。
沈聿不焦不躁,从容不迫地练了整整二十天兵,二十天后,这支精锐小队已经焕然一新,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十日前,牧河天降大雨,水位一夜之间暴涨,沈聿吩咐十余辆投石车对准楚军营地附近的山体砸了整整一晚上巨石,自己带上一千精兵,冒着夜雨突袭楚军大营。
毫无准备的楚军被这支势不可挡的精兵完全打蒙了,等反应过来时,沈聿已经快带人冲到了帅帐。偌大楚军,一时之间竟被这区区一千人吓软了腿,无人敢上前,直到四名将领被杀,主帅被擒,楚军才反应过来,重整军马试图追击。
就在这时,山塌了。
河水混合着泥沙滚滚而来,直接冲垮楚军的大营,死伤更不计其数,巨大的恐慌瞬间席卷整个大军。
沈聿回营翌日,安淮北率大军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将溃败的楚军一直追击到百里之外,直接把他们赶回了老家。
僵持四个月,至此,魏国大获全胜。
安淮北不知从哪摸出一坛酒,自顾自满上,晃着酒杯说:“运气?你别告诉我,那山不早塌不晚塌,偏偏在楚军追上你们的时候塌,全是因为你小子运气好,你之前压根就不知道。”
“此地山高沟深,地势陡峻,遇暴雨本就易塌陷,我又让投石车往山上砸了一夜,山会塌的确在预料之中,至于什么时候塌……”沈聿端起药碗一口饮尽,语气平静又随意,“天道无常,岂是人力可以预测,我当然是不知道的。”
安淮北晃酒杯的手倏然一顿,片刻,他缓缓回头去看沈聿,吐出几句话:“你他娘的难道就没想过,要是山没塌,那些人追上来,就你那点人手,你可能真的会死!”
沈聿没什么表情:“不会。”
他说:“最多伤重些,我有把握,死不了。”
安淮北握着酒杯骂了一声,冷笑道:“倒是比你爹有种。”
“不过——”男人舔过后槽牙,啧了一声,“听说你出家了好些年,还把你爹气了个半死,怎么,现在等你爹死了,终于想起来振兴家业了?”
这话的讽刺意味太浓,沈聿听的明明白白,但他只是很平静地道:“我本也不是为了沈家。”
安淮北一愣,下意识问:“你这玩命的打法,不是为了沈家还能是为了什么?”
“你就当我,是为了还债。”-
沈聿回京当日,皇帝一反常态,很给面子地在宫里办了场十分隆重的庆功宴。
隔着舞姬飘扬的水袖,沈忆看到对面的男人一身黑衣,挺拔出众,许是因为瘦了很多,他的面容愈显深邃冷峻,只是脸色十分苍白,像冬日淡淡日光下一片削薄锋利的冰。
手背上传来微凉的触感,一只修长骨感的手覆在她手上,淡青色的血管蜿蜒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季祐风握住她的手:“阿忆看什么呢,这样入神?”
自从那日季祐风留宿风荷院,沈忆就再没在寝殿见到过他,这些日子外头已经有人开始捕风捉影,说两人感情不和。沈忆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她微笑着回握季祐风,柔声道:“没什么。”
季祐风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地朝前面扫了一眼,沈聿正看着这个方向。
男人视线向下,季祐风顺着看过来,发现视线尽头,是他和沈忆交握的手。
沈聿似是察觉到什么,抬起眼看过来。
两厢对视,季祐风微微勾出一个笑,然后移开了目光。
皇帝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漫不经心地道:“算起来,翊王和翊王妃也已成婚四月有余了,朕怎么还没听到皇孙的信儿?”
季祐风起身,笑着回话:“父皇急什么,父皇福寿齐天,还担心等不来皇孙的那天?”
皇帝摆手示意他坐下,语气温和:“朕不是着急,只不过你早日生下皇孙,朕才能更放心。”
众大臣都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更放心?放心什么?
宫宴的位置向来大有讲究,这次皇帝的左手边是沈聿,右手边正是季祐风和沈忆。谁都知道,这场庆功宴的主角就是翊王和沈家。
自端午过后,皇帝单独召见瑾王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又开始重视翊王妃背后的沈家,还催着翊王尽快诞育后嗣,再联想到翊王体弱短寿……众人的脸色不禁都微微一变。
这京城,看来真是要变天了。
季祐风半点神色都没露出来,只是微微挑了下眉头,半是调侃地道:“父皇都这么说了,可见是最近不忙,父皇要是想找些新鲜事做,眼下不就杵着一个么。”
皇帝眉梢一动,侧首看了看沈聿,面上浮起笑意:“沈聿确实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如今又正是立了大功,不如朕凑个双喜临门,今儿就把你的婚事定下来。”
他似是随口一提:“朕的云华公主,年龄正合适,身份才貌都与你十分般配,沈卿意下如何?”
沈忆扯了下唇角。
她还道是皇帝转性了,原来这道鸿门宴的关窍在这。云华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儿,若沈聿真娶了云华,即便他如今官职再高,权利再大,日后皇帝只需要轻飘飘一句驸马不得干政,沈聿就只能变成一个只能吃干饭的闲人。
沈聿站起身,刚要回绝,皇帝噙着笑,道:“可别说你还在孝期,无效有三,无后为大,你爹在九泉之下,会理解你的。”
这是要逼着沈聿点头的意思了。
不知不觉间,众人都闭紧了嘴,殿中一片压抑的沉默。
沈聿沉默片刻,道:“回陛下,恕臣难以从命。”
皇帝放下酒杯,挑眉:“哦?”
沈聿道:“臣年少之时曾遇一心爱女子,后来她偶遇不测身死,臣已在她墓前起誓,终生不娶。”
皇帝抬起眼,语气玩味:“终生不娶?”
“终生不娶。”
殿中终是忍不住骚动起来,震惊中夹杂着同情的目光纷纷投向沈聿。
能猜到沈聿不愿做驸马,可怎么也猜不到,沈聿为了回绝这门亲事,居然把自己的后路断了个一干二净!这话一说出来,最起码在皇帝活着的时候,沈聿是别想议亲娶妻了。
皇帝眼中遮掩不住的兴味盎然,他含笑道:“既然这样,朕就不难为沈卿了,无妨,坐回去吧。”
季祐风面无表情地从沈聿身上收回目光。
他低下头,握紧沈忆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笑:“阿忆,手怎的忽然这样凉?”
男人的眼睛似乎变成了深重的墨色,沈忆仿佛感到有一股寒气窜进脊髓,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许是被夜风吹得了,没事,殿下,我去换件厚些衣裳。”
沈忆起身走了。
男人维持着侧身坐的姿势,缓慢地摩挲着苍白的指尖,平静地看着她离开。
换衣裳只是个借口,沈忆站在侧殿偏僻的门口吹了会风。
过了一会,一阵沉静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停在她身后不远处。
沈忆望着天边,没回头,轻声问:“听说西南终年不见日,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看见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