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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嗓音低沉,醇厚,咬字清楚,念这两个字,别有味道。

温雪霏双手交握放在腿上,坐得很端庄,她望着皇帝的眼睛,轻轻地说:“我爱你,陛下。”

皇帝狠狠怔住了,下一刻,他忽然把脸转向另一侧,避开了她的视野。

他四十三年的人生里,鲜少有像现在一般仓皇狼狈的时刻。

他觉得荒唐。

竟有人同他说爱。

更荒唐的是,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他心里不可自抑地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整颗心脏,整个人,连带着灵魂,都在颤抖。

直到眼角的泪流下来,湿了枕头,他方惊觉,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生而为人,原来这就是大喜。

他很快回过头,若无其事的样子,沉着嗓子说:“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许如此僭越。”

温雪霏坐得高,其实什么都看见了,但她没说,这人好面子,她才懒得理他,最后只是笑了笑。

可笑到一半,想起他说的“以后”,笑意又瞬间消失了。

她起身去端药:“这药不能凉着喝,陛下快喝了吧。”

她端着药碗回过身,却瞧见男人一言不发,盯着她手里的浓黑的药汁看。

分明还是那张脸,眉毛眼睛都一模一样,只能隐隐瞧出神色变了,可正是这极细微的变化,瞬间像变了个人一样,脸色阴沉得吓人。

“扶朕起来。”皇帝说。

温雪霏叹了口气,搁下碗去扶他。

自打她开始侍疾起,皇帝不管身体到底什么情况,必定要坐起来自己喝,无论如何都不肯躺着被别人喂。

温雪霏先扶他坐起来,然后在床上摆好矮桌,一切都布置得妥妥帖帖了,她最后把碗递给皇帝。

皇帝却没接,半响,撩起眼皮,问她:“温嘉禾,你恨不恨朕?”

她身形一僵。

男人语气悠闲,缓慢,仿佛在故意激怒她:“你的家人。”

“大梁几百万战死的士兵。”

“你的故国。”

“他们都因朕而死。”

“对了,”他语气戏谑起来,“还有,梁颂。”

“温嘉禾,告诉朕,”男人声音变得冰冷,仿佛某种不可违抗的指令,又仿佛带着蛊惑的魔力,“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恨朕?”

他每说一个字,女人的脸色就惨白一分,直到他说出最后一个字,她身子开始发抖。

她悲凉地望着他。

他还是不信她。

她说了这样许多,他还是不信她。

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温雪霏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抬了起来。

“啪”的一声,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下去,皇帝愣住了。

他脸侧着,垂着眼,很久很久,才缓慢地回过头来,眼神带着不可捉摸的意味看向她。

若是以前,这只兔子早就吓得说不出话,可这次,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毫不退避,冷笑着一字一字说:“我没有家人。”

“战死的士兵,跟我没关系。”

“大梁,跟我没关系!”

“梁颂!跟我没关系!”

“但我恨你。”她眼中的泪水唰地淌下来。

“我恨你自以为是地揣摩我怀疑我,恨你在外人面前肆意折辱我叫我抬不起头!恨你反复无常喜怒难辨,来来回回地试探我不肯信我!够了吗?!我说明白了吗?!”

这一刻,皇帝连身体上的每一道纹理都是僵硬的。

温雪霏扬起头,缓慢,坚定,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

“算了,”她轻声说,似是疲惫至极,“陛下今日不想喝嫔妾的药,嫔妾让秦德安再熬一壶,让他服饰您喝药。嫔妾告退。”

她甚至没有行礼,转身就走。

还没迈开步子,手腕忽然被拉住。

温雪霏回过身,男人坐在床上,仰头看着她,许是数日不见太阳的缘故,他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呈现一种阴冷的苍白,五官深邃,藏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像一片无声的深海,静静地看着她,

“好,我喝。”他说。

温雪霏没什么表情,仍看着他。

果然,他停顿片刻,说了下一句话:“但你要先喝一半。”

她站在床前,他握着她的手腕,一高一低,一仰视一俯视,无声地对视,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寂静在殿内不断地发酵,膨胀,仿佛一根拉到最紧的弦,已经到了极点,随时都可能从中断裂。

温雪霏笑了笑:“好。”

她端起碗,握住银匙。

皇帝的视线紧紧追着她的手。

女人很快舀起满满一匙,送入嘴里,喉咙动了动,全部咽下。

她随即舀起第二匙。

第三匙……

到第四匙,兴许是太苦了,她终于忍不住蹙了蹙眉,但手上动作分毫未慢,很快舀起第五匙。

皇帝忽然说:“好了。”

温雪霏手一顿,抬起眼看着他。

皇帝伸出手:“拿来吧。”

温雪霏把碗递出去。

“让你喝你就真喝?”皇帝似是嫌弃。

他接过碗,一勺一勺,动作是刻在骨子里的矜贵从容,但并不慢,很快就把剩下的药喝完了。

这碗漆黑的汤药,就这样,一点一滴消失在温雪霏的视线里。

“满意了?回去吧,朕要睡了。”皇帝漱了口,拿起矮桌上的拭巾擦过嘴,随意丢在桌上,似是累了。

温雪霏没说话,默不作声地一样一样把东西收好。

最后,她又坐回了床边,慢慢地,握住了男人的手。

掌心相扣,十指交握,缱绻缠绵。

男人的手很好看,不是那种修长的好看,而是很有力量的好看。手掌宽大,手指粗细均匀,指腹有薄茧,摸起来有些粗粝,手背上青筋分明。在无数暗夜里的欢愉时刻,他的手压着她的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看得人脸红。

“陛下,你是不是快死了。”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

男人阴森森地看她一眼。

温雪霏仿佛没感觉到,自顾自说:“两年前的万寿节,陛下陪嫔妾在听雪轩桂花树下埋了壶桂花酿,还没来得及挖出来喝。”

皇帝黑着脸:“朕能活到今年万寿节,放心吧。”

温雪霏说:“陛下之前教我下围棋,我还没学明白呢。”

皇帝说:“笨成这样,别学了,学不明白。”

温雪霏想了想:“陛下之前还答应我,要带我去看京郊南山的桃花。”

皇帝说:“明年就带你去。”

温雪霏轻声说:“你还说过,要我陪你一辈子,哪都不许去。”

皇帝:“朕——”

开口半天,忽然没了下文。

因他忽然意识到,他再怎样强大厉害,也很大可能是不能陪她一辈子的。

他今年四十三岁,可她才二十一岁。他和她之间,隔了整整二十二年的光阴。

他能坐拥万里江山,他也能一手遮天,然而将他和她隔开的,是时间,是生死,是一条任他上天入地也绝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

他觉得他应该冷冷告诉她:朕死了你也是朕的,你也得陪着朕。

可他看着她饱满光洁的肌肤,整个人像袅袅花枝一般,盛放在秋日薄暮温暖的光影里。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良久,他哑着嗓子,淡淡说:“朕若死了,便许你自由。”

真是稀奇,从来都蛮横不讲理的人,竟开始讲理了。

眼底忽然一热,起了湿意。她匆匆低下头,把脸贴在了男人的手背上,竭力平稳着声线,说:“好。”

“等病好了,陛下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皇帝望着窗外,默然不语。

他这一生,经历过生死,见识过人心,曾一人在长夜里孤身踽踽前行,在万众妖魔中拼杀出血路,也曾于万人之巅低眸俯瞰众生,孑然仰望山川星河。

繁华一生,亦寂寥一生,欢愉一生,亦无趣一生。

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

男人低头看着她贴在自己手背上的侧脸,小小白皙的脸孔,浓黑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样,时不时扫过他的皮肤,看起来极其乖巧。

他勾起唇,带着一点不怀好意的笑:“要不,你给朕生个孩子?”

他的后宫里,生下皇子的女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所以他始终不肯让她有孕。

温雪霏微微抬起头,看向他。

男人眼底噙着薄薄的笑意,半真半假,似是很正经,又像是很不正经,像是在商量,又好像是在跟她调情。

他还是喜欢这样逗弄她。

若是以前,她会瞪回去,可这一刻,温雪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只有一双看着他的眼睛,开始无声地漫起水光。

他不知道,这样的玩笑,如今她已开不起了。

皇帝瞧她神色不对,敛了笑,眼神难得地认真起来她,哄她:“没逗你,认真的。”

眼泪夺眶而出。

顷刻之间,她泪流满面。

刻意压抑之下的呼吸凌乱颤抖,她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胸口像破了个大洞,血肉模糊,透着令人窒息的疼痛,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把脸深深埋进男人的掌心,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埋在男人手里的面容张着嘴痛哭,拼命压抑着哭腔,无声地做着口型:

没有以后了……没有以后了啊……

皇帝怔住了,他很久都没有动。

“陛下,”女人颤抖的声音传来,带着死死压抑却又像是即将崩溃一般的哭腔,“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原谅什么?

皇帝想问。

可他刚动了动唇,还没能发出一个音节,喉咙里猛然涌起一股腥甜,一大口鲜血自他口中喷涌而出。

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皇帝怔怔看着一大片鲜艳刺目的血红色,明白了一切。

他缓慢地抬头去看她。

这一刻,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她的哭声甚至停了一瞬,身体忍不住颤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一定很吓人,浑身是血的样子一定很可怖,她一定被他吓到了。

可他不在乎。

他掀开被子,下床,踉跄着站了起来。

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他好像感觉不到,一步,一步走向女人。

她明明怕得要死,却一步未退。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这张哀戚欲绝的面容,只觉心中从未这样恨过。

他一把钳住女人的下颌:“现在可以说了,让朕原谅你什么?嗯?”

她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无声地流泪。

皇帝笑得讥讽:“你不说,朕帮你说。”

“是让朕原谅你欺骗朕,利用朕,背叛朕,还是原谅你虚情假意,蛇蝎心肠,还是原谅你虚伪自私,两面三刀,还是,原谅你杀了朕?”

说到最后,男人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脸上竟淌下两行血泪。

“都不是。”终于,她哑声开口。

她含泪的眼神清明,坚定:“我生于大梁,长于大梁,大梁予我性命,予我骨血,报仇是我的责任,也是你当年灭梁的报应。我对得起任何人,不需要你的原谅。”

“我是希望你原谅我——”她看着他,眸光平静中带着深切的悲伤,声音哽咽,“原谅我,不能、不能陪你好好过完这一生。”

这是她唯一的抱歉。

话音落地,皇帝看向她的目光瞬间变了。

下一瞬,仿佛被彻底激怒一般,男人怒不可遏地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用的力气那样大,女人细嫩的皮肤上瞬间出现了深红色的痕迹,可她半分挣扎也没有,只是安然闭上了眼睛。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兔子长大了,却原来,还是那个倔强认死理的傻兔子。

他不怪她。

他只恨他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把骨头敲碎,把血流干,把她从他的生命中彻底剥离出去。

他只想杀了她。

杀了她,他们一起死,一起解脱。

男人一寸一寸收紧手指,女人面上浮起痛苦的神色,他唇边勾出愉悦的笑。

下一瞬,空中划过一道弧光,朝着他的手臂暴闪而过。

皇帝下意识收手,转头,目光利剑一般直指向来处。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几步远的地方,殿内那尊釉彩大瓶斜后方站了一个人,面容隐在暗处,看不大真切,斜阳残晖透过窗户洒进殿里,在地上拉出一道极长极长的人影。

清冽的声线带着冷薄的笑意:“陛下,收手吧,留着力气,咱们说说话,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老爷喜欢这对cp吗,我是嗑的挺上头嘤嘤嘤

第68章 告别

人影动了动, 缓缓从暗处走出,露出一张肌肤如雪,高眉艳目的女人面孔。

皇帝认出来人, 不怒反笑:“翊王妃,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来人正是沈忆。

她方才扮成温雪霏的丫鬟跟了进来,一直在外间站着, 眼看皇帝要杀了温雪霏, 她这才出手。

她不急不怒, 不卑不亢:“陛下谬赞。”

皇帝在床边坐下, 冷笑着道:“朕就知道你是个祸害。朕早该杀了你。”

沈忆没说话,只是先走过去,将软倒在地上的温雪霏扶到了椅子上。

皇帝冷眼看着, 自始至终都没再看温雪霏一眼。

沈忆转过身, 面对皇帝,道:“我今日来,只为让你知道杀你的人是谁,又是为何杀你, 让那些长眠地下的人瞑目。”

她的声音很平静。苦心筹谋多年,隐姓埋名数日, 事情到这一步, 她即将亲眼看仇人赴死, 大仇得报, 她心里却未起丝毫波澜, 唯余平静。

皇帝抬眸盯她。

沈忆心里赞叹, 即便到如此绝境, 即便满身狼狈, 皇帝依旧是那个皇帝, 居高临下,眼中透着冰冷犀利的审视。

她道:“杀你,是因为你杀我全家,这是七十五条人命,也因为你杀我大梁战士,这是无数条人命,还因为你灭梁之后没有善待我大梁子民,反而置之不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皇帝不屑嗤笑:“你怎知朕置之不理?”

“朕派人过去,去一个,死一个,你们梁人见了朕派过去的官,恨不得生撕了他们,朕还肯派人过去管,已经是对他们天大的宽容。若不是梁地太大,梁人太多,”皇帝的声音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朕早就把你们梁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沈忆沉默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陛下,我敬佩你的手腕和魄力,可为人君者,怎能没有仁心?”

“仁心?”皇帝觉得可笑,“朕从前没有,所以活到了现在,朕方才生出半分仁心,结果就被喂了一碗毒药,现在就要死了。”

“若不是对翊王有仁心,看他实在喜欢你,你以为朕会容你活到现在?你以为你还能勾结朕的妃子,谋害朕?”

“天真。”

皇帝眼底透着怜悯,悠然说:“小姑娘,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这个位子,最不需要的,就是仁心。”

沈忆沉默。

片刻,她抬起眼,平静地开口:“既是这样,那向来我将陛下亲族一应赶尽杀绝,陛下也没有意见了?”

皇帝盯住她,眼眸逐渐结冰。

沈忆语气仍然平淡随意:“本来,我只打算杀陛下一人。当年您杀我全家,而我只杀您一人,是因为我有仁心。既然陛下说不需要仁心,那我便斩草除根,索性杀个干净,如何?”

皇帝森森道:“你敢。”

沈忆笑了:“我有什么不敢的。”她轻轻挑起眉梢:“陛下,你快死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皇帝脸上乌云密布,眼神似要杀人。

“对了,”沈忆微笑道,“陛下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是梁盛帝和皇后唯一的女儿,永昭公主宋行野。被你杀干净的大梁皇室,就是我的父皇,母后,八位兄长,还有五位姊妹,还有他们的孩子。”

皇帝没什么反应。

沈忆一笑:“当然了,陛下不会在乎我是谁,宋行野又是谁,我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一命换一命,我也不贪多,我也只要大魏皇室七十五条人命。”

皇帝冷冷道:“痴人说梦。”

“我知道陛下没有那么多血亲,没关系,可以再生。”

皇帝眸光滞住。

沈忆语气轻松:“瑾王殿下已经被废为庶人,好找的很,就从他开始。男人嘛,生孩子简直太容易了,我给他找几十个女人,挨个交//合,挨个生,生下来一个,我在他眼前杀一个。”

“算上陛下,算上三位殿下,哦,再算上瑾王已经会走路的那对龙凤胎,杀够七十五条人命为止,陛下觉得如何?”

话音落地,短暂的沉寂。

随后,砰然一声巨响,直炸得人耳膜嗡鸣。

皇帝一把抄起床边的瓷碗,狠狠砸了出去,他简直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瓷碗笔直地飞出,一路打碎殿内数件瓷器,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最后坠在远远的墙角,摔得粉碎。

气血上涌,喉咙腥甜,他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他紧紧攥着床幔,嘶声道:“毒妇!”

沈忆反问:“这不是陛下教我的吗?怎么,换到陛下自己身上,就受不了了?”

皇帝无言。

沈忆慢慢地敛了笑:“陛下,还不肯承认你错了吗?”

“你若对我一家仁心,放我全家一条生路,哪怕是圈禁,我都未必会站在这里,你若对大梁百姓仁心,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现在也不至于如此憎恶大魏。你太害怕别人抢走你的权力,太害怕失去你的皇位,所以你要赶尽杀绝,可是陛下,并非人人都追求权力,绝大多数人,只想活下去罢了。”

皇帝又一口血喷出,他哑声道:“朕没错。”

他的血已经止不住,开始从他的口鼻漫出,他执拗地重复:“朕没有错!”

男人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鲜血不断从他的五窍涌出,他蜷缩起身子,倒在床边,疼得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是一遍一遍地重复:“朕……没错……”

“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只有这样……才能当上皇帝……”

沈忆站着,垂眼看他。

一个可怜的人。

余光里一道身影向床榻走去。

沈忆抬起眼,是温雪霏。

她坐在床边,伸出手拍着皇帝的背,然后扶起他的头,似是想抱着他。

皇帝疼得整个人意识都不清楚了,却还是挥开她的手:“滚!”

温雪霏重新抱住他,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

他挣脱开:“滚开!别碰我!”

温雪霏再次抱住他。

反复多次,男人的手挥动间打到了她的脸,很响亮的一声。

她仍然抱住他,低哄:“好了,好了。”

皇帝不动了。

他的头倒向女人怀里,模糊地低声呓语:“母亲……冷……”

温雪霏紧紧抱住他,泪水断了线一般落在他脸上,混着鲜血淌下去。

血水顺着她的衣袖和裙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没多久,在她脚下汇聚起一滩血泊。

不久,皇帝不再出声,无声无息地躺在女人怀里。

大魏平康三十四年秋,魏仁帝薨。

他这一生,到死都没有被自己母亲抱过。

又一滴血落下。

是温雪霏的,落在了男人眼睛上。

沈忆遽然色变。

温雪霏的口鼻竟也开始出血!

她声音发颤:“嘉禾,怎么回事?你没有服下解毒的药?!”

她们为了不着痕迹地给皇帝下毒,一共做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温雪霏侍疾带去的药,每一次都只非常谨慎轻微地加重了其中白附子的用量。

其二,便是温雪霏熏的香。这并不是普通的香,其中加了一味只有梁地才能采到的雪山上的绝叶花花粉,沈忆八月曾向太医院要的阿胶红糖,其实是托人秘密送进来的绝叶花花粉。

绝叶花本身无毒,但与白附子相遇,会产生剧毒,若是每日一点点,郁结在人体,天长日久,便会因五脏六腑衰竭而亡,看起来和自然死亡没有半分区别,不会有人发现皇帝是中毒而死。

可就在今日早上,沈忆想起季祐风昨夜似乎问她红糖一事,疑心季祐风已经开始怀疑她,不得不将计划提前,让温雪霏送来一碗将毒性催发的药。

这碗药里,含了大量白附子。

温雪霏为了让皇帝多接触到绝叶花香,日日熏香,皮肤肌理里早就含了大量的绝叶花素,若皇帝让她试毒,她饮下这碗药,必死无疑。

因此沈忆准备了一副解白附子毒性的药方给温雪霏,让她提前饮下。

可看如今这情景——她可能并没有喝。

温雪霏抬起头,面色惨白,唇边一抹浓艳血色,衬得她面容灼灼明丽,她轻声说:“阿野……很早以前,我就没有家人了。”

“陛下他……待我很好,这么多年,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

“他欠我的,我欠他的……已经算不清了……”

“那我呢?”

冷寂的大殿忽然回荡起一道清冷的嗓音。

这里竟还有人!

沈忆心神俱震,立刻回过头去。

竟是梁颂!

温雪霏怔住了。

男人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脚步缓慢凝涩,问她:“温嘉禾,那我呢?我算什么?”

苍青色宽大袍袖轻飘飘拂过沈忆,沈忆看着男人清瘦如竹的背影,心底划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昔日记忆一一掠过心头。

茶楼里,她问他手臂上的疤痕,他答:“幼年家中失火,不小心被烧伤了。”

刑部大牢后门,他不遗余力帮她转移秦峰青,一字都没有多问,春日下的一张面孔惨白惨白,毫无血色。

骊阴行宫,他神色冷冽,一双贯来握书的手执弓搭箭,一箭双雕,救下温雪霏。

她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有如此精妙的箭法。

沈忆的脸色渐渐白了下去。

空气中浮起一声寥落的嗤笑:“你认不出我了。”

他问:“秘密送信给我,叫我来太极殿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温雪霏点头,片刻,低声唤道:“阿清哥哥。”

沈忆彻底呆住了。

眼前的梁颂竟然真的是她的小哥哥,宋玟清。

他竟没有死!

她方才有了猜测之后还不是很确定,因为梁颂和宋玟清的长相完全不同,可温雪霏也认出他了,那便一定不会有错。

当年,这两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只差最后那么一点……就能结为夫妻。

造化弄人。

沈忆面上的喜色渐渐淡了下去。

梁颂看着女人口鼻缓慢淌下的血色,怔住。

温雪霏仰头看着他:“阿清哥哥,走吧,忘了我。”

“我今日叫你来,一是让你报仇,二是……同你告别。”

梁颂静立默然不语,良久,他强压下胸口翻腾的隐痛,伸出手:“走,我带你去解毒。”

女人摇摇头。

沉寂良久。

梁颂问:“你爱他?”

声音很轻。

温雪霏答:“我爱他。”

语气坚定。

唇边止不住地溢出一抹苦涩,梁颂问:“那我算什么?”

他挥手一把撕下人皮面具,悲切道:“那我算什么!”

一片死寂。

温雪霏和沈忆面上同时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没有一个人在看到这样一张脸的时候会不害怕。

男人的脸,左半边长眉秀目,鼻梁英挺,端的是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可他的右半边,密密麻麻都是凸起的盘虬,凹凸不平,皮肤是深浅不一的紫红色,除了眼睛,无一处完好的皮肤。

这样反差强烈的两张半脸组合在一起,叫人更觉阴森可怖。

“害怕吗?”男人露出一个笑容,左右脸仿佛同时诡异地蠕动了一下。

温雪霏说不出话。

梁颂平静地说:“魏军攻破皇宫那日,我为了装死躲过魏军搜捕,倒在火海里,生生被火烧了半边脸和半边身子,才爬起来逃了出去。”

“我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拜他所赐,”他大笑着落泪,抬手指向皇帝,“嘉娘,你现在同我说,你爱他?”

金乌西坠,殿内残阳光影里,响起一声凄怆。

他那曾经看他一眼就害羞得粉颊生晕的嘉娘。

他那鼓足勇气,大胆坚定地说想嫁给他的嘉娘。

他那被选为和亲公主,泪水涟涟,挥手朝他诀别的嘉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亲口为她定下这个名字。

他盼着她归来。

可他的嘉娘,在那个春日里踏着漫山遍野的淡绿浅草杳然而去,再也没能归来。

心口钝痛,尤甚当年置身火海中,闻着自己血肉烧焦的味道,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恐惧独自死死咬牙坚持。

良久,紧咬的牙关间溢出一声不甘的低喃:“为什么?”

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温雪霏流下泪,只能说:“殿下,对不起。”

那年春雨如酥,她抱着书卷被人推进街边的泥洼,脏污泥点溅满衣裙,她没站稳,一脚踉跄跌入少年伞下。

而少年从此跌入她梦境。

梦里春雨蒙蒙,少年风骨濯濯,温和隽秀,抬起纸伞下一双明眸,含笑唤她嘉娘。

她这一生,终究是辜负了她的少年郎。

眼睛似乎已经干涸,她觉得有点累,坐着阖上了眼。

青衣人影慢慢弯下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靠着桌案,背对床榻。

男人微仰着头,望着高高的梁脊,空荡荡的声音响起:“无妨,你不愿走,我陪你。”

他嗓音沙哑,透着惘然:“当年我与你同游上元灯节,你买了一对儿幼兔,一公一母,还记得吗?”

“你给公的取名阿清,母的取名嘉娘,说让他俩长大一点就成亲,然后一直在一起,就像你和我一样。”

“我当时逗你,问你成亲之后,在一起干什么,你只管笑不说话,扑过来追着打我……嘉娘,你不晓得你害羞起来有多美。”

“可后来还没成亲,笼子门没关好,嘉娘走丢了,你在院子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哭得特别伤心。我说再给你买一对儿,你不要,你说再买一对儿就不是嘉娘和阿清了。”

身后悄无声息。

泪水滚过面庞,男人声线颤抖:“嘉娘,我真后悔没找回那只兔子。”

后来数年,他做过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梦,梦里,他一直在不知疲倦地找那只叫嘉娘的兔子。

可是任凭他声嘶力竭,哭号呐喊,兔子始终没回来。

一别数年。

他终于找到了那只走丢的小兔子。

他终于彻底弄丢了那只小兔子-

沈忆扶着梁颂走出密道。

宫中鲜有人知,从太极殿到听雪轩,有一条密道,是单向的,只能从太极殿进到听雪轩,反过来则不可以。

皇帝没了动静,很快会有人来查看,他们不能在太极殿待太久,更不能从太极殿的大门走出去。温雪霏行动前同沈忆提过这条密道,沈忆便带着梁颂走了这里。

今日是个大晴天,入夜天却漆黑一片,连一颗星子也无,沉重浓黑的夜幕倒挂下来,低低地压在皇城连绵转折的殿脊上,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趁着夜色,二人匆匆出宫。

沈忆不放心,一直把梁颂送到梁宅门前。

旧宅门前的黄纸灯笼拢下一圈黯淡发散的光晕,秋风卷起焦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萧索的螽斯声孱弱地嗡鸣,织出满地冷寂的秋光。

沈忆借着灯笼的光,仰头看着梁颂。

他已经重新带好人皮面具,面色又恢复了没有血色的惨白,完全看不出来他什么神色,心里又在想什么。

“夜深了,回府罢。”男人迈上宅门前的台阶。

沈忆说好,脚下不动,看着他走。

一个踉跄,男人的袍袖抖露出惨淡的悲伤,修长清瘦的身子晃了一下,仿佛玉树倾颓,瘦梅折坠。

他很快稳住了身形。

沈忆看着他,在他将要迈进门时喊了声:“哥哥。”

男人止住步子,没有回头。

她轻声说:“哥哥,阿野今日很高兴,不是因为杀了皇帝报仇高兴,而是因为阿野终于又有亲人了。”

“哥哥,你如今,是阿野唯一的亲人了。”

“我明白。”男人向后侧了下脸,露出一截瘦削的下颌,低郁的语调随风送来,“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

沈忆放下心。她的小哥哥既然这样说,那就一定做得到。

她站在阶下,目送男人一步深一步浅,摇摇欲坠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

她凝目片刻。

这世上唯有情债和仇债,是永远也算不清楚的。

无边落木萧萧下。

沈忆转身上了马车。

车轴转动,马车飞快驶入京城落拓萧瑟的漫长秋夜。

几乎与此同时,绣着云纹的锦靴踏入安静的寝殿。

殿内一人也无,只有男人和他身边的太监总管。

季祐风瞥了眼床榻,看见是相拥的两道人影,长眉微挑。

“今日都谁来过?”他问。

秦德安答:“只有温婕妤和她的丫鬟,还有梁颂梁大人。”

梁颂?他来这里干什么?

疑虑一闪而过,季祐风敛起思绪,道:“有劳公公今日掌控内外,果真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逃过公公的眼睛。”

秦德安一脸受宠若惊,若是以前,他听过笑笑应付两句就算了,可眼前这位身份马上就变了,他可不敢敷衍,当即连声道:“殿下客气。”

季祐风道:“孤说话算话,秦公公既然想安享晚年,明日便可出宫了。”

秦德安一怔,欢喜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跪下来感激涕零道:“奴才、奴才多谢殿下恩赏!”

季祐风淡笑着点头。

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在这之前,孤要问您一件事,希望您如实说。”

秦德安神色微变,没说话。

果然,季祐风问:“孤的母妃萧氏,当真是病逝吗?”

男人清亮温和的眼睛低垂着凝在他面上,面容不悲不喜,若是眉间点上一粒朱砂,几可作观音像。

可秦德安只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

因为他无比清楚,就在刚刚,这个男人看着他的亲生父亲被人毒害,却无动于衷,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没有他父亲那样迫人的威压,可他和他父亲一样无情。

老太监低下头,他骗不了他,只能说实话。

他艰难道:“陛下不允许生下皇子的后妃活着。”

他苍白地加了一句:“不止是殿下的母妃。”

寂然良久。

空旷无声的大殿,倏而一声轻笑。

秦德安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男人说:“下去吧。”

他如蒙大赦,磕了头起身,飞快倒退着离开。

季祐风朝床榻走去,最后站在几步远的位置,看着皇帝。

殿内只点了一盏顶上的六角宫灯,暖融柔和的光洒下来,影影绰绰地映在床铺上。两人的血已经干涸,变成浓稠的深红色,像一团红线,将两人紧密地缠绕捆绑。

男人撩起衣袍下摆,跪下,一叩首。

父皇,别怪儿子。

儿子不能没有母亲。

二叩首。

儿子也不能没有她。

三叩首。

但儿子可以没有你。

男人直起上半身,长久跪立,凝眸榻上。

您于儿子,是君,是师,唯独不是父。

今生缘浅。

望来世,别再做父子。

男人撩袍而起,转身,背对皇帝,一步踏出殿外。

他静立于门外高高丹陛之上。

秋日的夜清冷,肃杀,广阔。

苍穹倒挂,夜幕低垂,风拂过檐角宫铃,叮呤作响,远眺而去,整个绵延巍峨的皇城在他眼前毫无保留地铺开。

这是他的天下。

他凝眸望向皇城东门,翊王府静静矗立,他的妻在那里。

这是他的家。

未来在他眼前铺开,这是焕然一新的空白画卷,众多色彩,山水人物,在等着他逐一填补。

常年病弱的身体仿佛忽然之间注入了使不完的力气,他如获新生。

一阵凉风灌进来,男人猛然开始剧烈地咳嗽。

廊下的季安取过薄氅,上前披在他肩头。

退下时,季安无意间瞥见男人的袖口,眸光遽然一凝。

季祐风拢好大氅,放下手,神情平淡地远望,吩咐:“宣几位阁老入宫。”

一个时辰后。

一声厚重深远的罄音响彻京城秋夜。

沈忆握着书,抬起头。

同一时刻,沈府,落叶飞散,流光成线,男人身姿不停,剑气不止。

皇城内外,无数人抬头,遥遥望向同一个方向。

钟声响了四十五下。

大魏平康三十四年九月初五,魏仁帝薨。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执念,想给所有人一个结局,感谢各位读者bb的包容(鞠躬)

至此,副cp和剧情线基本全部结束,接下来就是忆姐、淮哥和短命哥三人狗血大混战,敬请期待!(再次鞠躬)

第69章 丧典

深夜忽来一场急雨。秋雨滴答在屋脊瓦片, 梧桐叶落了一地。

沈忆听着雨滴声,睡得很安稳。

一夜无梦。翌日天朗气清,凉风舒畅。

季祐风昨夜未归, 歇在了宫里,清晨让宫里太监来给沈忆传话,他这几日不回府了。

沈忆没多想。

皇帝驾崩, 单是丧仪就是个大事, 更别说还有新皇登基大典, 还要打理朝政, 季祐风直接歇在宫里也正常。

沈忆用过早膳,套了马车,准备去梁宅看看宋玟清。

当年宋玟清和温雪霏浓情蜜意, 是直奔着谈婚论嫁去的。父皇原本不同意让一个妾室所出的宗室女做宋玟清的正妃, 可宋玟清硬是不肯退让,求了皇帝一个月,一点一点磨化了父皇的心肠,一句一句求软了父皇的耳根, 最后才终于换来了一个点头。

本以为能从此长相厮守,谁知骤逢惊变, 两人硬生生分开, 一南一北, 万里山水永隔。

这么多年下来, 温雪霏早就成了宋玟清的一点执念, 一块心病。

结果昨日, 他亲耳听温雪霏对他说爱上了他的仇人。

接下来这段时间是他最难熬的日子, 她得陪着他。

马车到了梁宅, 阿宋去叫门, 门房小厮出来,作了一揖,道:“夫人可是来找我们家大人的?不巧的很,昨夜急召,大人连夜入宫去了。”

梁颂竟也被召去了宫里?皇帝驾崩,季祐风召见的该是内阁,梁颂一介大理寺卿怎的也进宫去了。

沈忆顺嘴多问了一句:“你可知道你家大人是因何事入宫?”

小厮道:“说是侍疾。”

沈忆微微一顿,面色不显半分惊动,含笑道:“多谢小哥告知。”

带上阿宋坐回马车里,她径直吩咐车夫:“去皇宫。”

如今皇宫里,太后死了,皇帝死了,皇后死了,还能侍谁的疾?

只能是季祐风的。

她道他是政事繁忙,谁曾想,竟是诓她。

到了宫门前,阿宋出示翊王府的腰牌,向守卫禀明身份和来意。

禁军守卫一听是翊王妃亲临,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一路跑着去通传了。

偌大皇城,这样一级一级通传上去是最费时间的,可饶是如此,仅仅不到两刻钟,季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宫门前。

沈忆没等到守卫放行,却等来了季安,心知他必定有话要说,便撩起车窗帘子,露出了脸。

果然,季安朝她行过礼,为难道:“王妃,殿下只是着了凉,昨夜吃过药已经好多了,过两天就能回府,您何苦跑这一趟,回去吧。”

沈忆垂眸看他,半响,淡淡道:“若我一定要去呢?”

季安仰目与她对上视线,额上渐渐渗出汗来。

帘后的女人乌鬓高耸,如云盘回,肤色冷白,高眉凤目,分明妆色极淡,首饰亦极尽简单,不过鬓间三支白玉簪,双耳一对银宝琵琶耳坠,可顾盼之间,冷丽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虽然沈忆不过嫁入王府将将半年,可季安已经对这位王妃的性子有了深刻印象。

——这实在是个极有主见的女人,一般人轻易动摇不了她的想法。

他垂下头:“王妃何苦叫殿下为难。”

沈忆语气很和缓:“怎么,他不想看见我?”

季安语塞。

他在殿下身边服侍多年,对其心思也能大致揣摩一二。虽然他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不让沈忆去看她,但他知道,绝对不会是因为不想看见沈忆。

他这厢还在想如何回话,沈忆已经放下车窗帘子:“带路吧。”

季安没法子,只好吩咐禁军让行,引着马车进了皇宫。

御书房。

明黄的床帐里,男人背后垫着金丝软枕坐在床上,身前放着檀木小几,上面摞了高高一叠奏折。

他执着朱笔,一边批折子一边听立在床前的礼部侍郎郭肃奏对,不时开口询问几句。

偶尔气血上涌,忍不住握拳在唇边低咳几声。

郭肃微微一顿,面露担忧:“殿下的身子——”

季祐风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

这时,新上任的内侍总管李交泰弯着腰进来,站在床边低声道:“殿下,王妃来了。”

季祐风一怔。

片刻,他搁下笔:“请王妃进来。”又对郭肃道:“有劳大人在偏殿稍等片刻。”

李交泰引着郭肃出去了。

季祐风向后靠在软枕上,微微阖眸。

吱呀一声门开,从门口隐隐传来三人互相见礼的话音,女人清冷的声线低低传来,时断时续,随后沉闷一声砰响,门关,寂静的大殿里响起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季祐风睁开眼,转头。

脚步声忽然停在那扇山水隔断屏风前,他的心跳停了一下。

下一刻,投在屏风上的纤长身影缓缓转过来,视野里出现他熟悉的面容。

女人乌发黑眸,雪肤莹莹有光,走进来的一瞬间,整间屋子仿佛都变得明亮。

季祐风怔然看她,明明只是一夜未见,怎么会在这一瞬间,忽然想她想到了极点。

沈忆看着他挑眉:“殿下如今连生病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殿下是厌倦我了。”

季祐风回过神,看见她似笑非笑的神色,心知自己方才那痴态必然被她尽收眼底,不由赧然道:“不是什么大病,将养几日便好了,何苦告诉你,还麻烦你亲自过来走一趟。”

沈忆看着男人比往日还要苍白的脸色,轻声说:“殿下还打算瞒着我吗?”

季祐风微顿。

沈忆道:“来的路上我已问过季安,太医说你是入秋旧疾复发,已经好几日了,若再不安心修养,将于寿命有损。”

她平静地问:“殿下,你现在不告诉我,是想等你病入膏肓药石罔然了,再来通知我见你最后一面吗?”

季祐风的心猛然一紧,怔然无言片刻,道:“阿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愿麻烦你……”

“殿下,”沈忆语气沉下来,“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你的妻子。”

季祐风心头一震,沉默下来。

沈忆看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一字一句地道:“殿下,你生病了,我会担心,会替你难受,唯独不会觉得麻烦。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不存在麻烦。”

季祐风望着她,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闷涩酸胀,良久,他感觉到自己在面对沈忆时仅存的体面也摇摇欲坠,即将崩塌,立刻匆匆转开了脸。

淡淡幽香忽然盈了满怀。

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嗓音低柔:“殿下,我说过,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相信我,好不好?”

男人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

许久,他抬手抱住她的身子,双臂交叠,不留一丝缝隙,手掌抚在她的脑后,低哑清晰地说:“好。”

沈忆摸了摸他的头。

她柔声同他商量:“那答应我,把政事放一放,先好好养病。”

季祐风轻叹:“阿忆,我的登基大典和你的封后大典都能推后,父皇的丧仪可等不得,礼部的郭肃还有一堆事等着我给拿主意。”

沈忆思索片刻,道:“那不如,礼部这些丧仪,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理,你就负责日常国事,怎么样?”

季祐风难掩惊诧:“你来处理?”

沈忆把头从他肩膀上移开,直起身子:“是,不然怎么为你分担?这是最直接的法子了。”

季祐风垂眸不语。

沈忆笑道:“殿下别担心,等这段时间过去,殿下身子见好,我就不再管了。”

季祐风抬起眼:“阿忆,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这么多事情,你一个闺阁女子……”

“殿下,”沈忆扬了扬眉,“女子怎么了,你可不要小瞧我,我对礼法的熟悉不一定比你少。”

季祐风仰头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那时在帝巳城,他说她一个女儿家,不好跟着他和沈聿去孔雀楼冒险,那时她也是这样不服气,笑眯眯地同他说:“殿下可不要小瞧女子哦。”

少女眉目炽丽,明媚飞扬,连周身空气都是鲜活蓬勃的。

他爱极了这样的她。

“好吧。”季祐风也笑,“若是撑不下去了,可别哭着回来找我。”

沈忆道:“才不会呢,你且等着看吧。”

她站起身:“殿下批折子吧,累了就歇息一会,我这就去寻郭大人。”

她倒是说干就干,风风火火,毫不怯场。季祐风又笑了下,应了声好。

沈忆弯下腰仔细给他掖好被角,又检查了门窗,确认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季祐风一直看着她。

沈忆转身离开,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男人的视线穿过那方屏风,久久停留在那抹身影上,直到彻底消失,他才收回目光。

沈忆到了外间,先吩咐底下人把书案收拾打理出来,趁着宫女在打扫的功夫,她让李交泰把郭肃从偏殿请来,同他见了一面。

郭肃听说是翊王妃请他过来,揣着满腹疑惑过来了。

到了殿里,只见女人坐于美人榻上,手捧香茗,虽然看得出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可除去视觉的美观性,这坐姿并不算多么端庄娴淑。

他曾听闻,翊王妃是沈庭植的养女,出身乡野破落户,身份卑微贫贱,虽然一朝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可骨子里还是只粗俗不堪的野麻雀。

当即两道浓眉深深皱起,行了礼,问:“王妃找臣过来,所为何事?”

话音落下,便见女人抬起一双明眸,含笑看他,悠然道:“殿下身体抱恙,已允准我接手先帝丧典还有之后的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郭大人,日后有事,你来找我商议即可。”

脑中犹如一道惊雷滚过,郭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荒唐!

大魏自开国以来,女人连官都没做过,更何况是执掌朝堂,指点江山?!

“臣——”

沈忆一口打断他:“大人若不信,殿下就在里面,你可自行去问。”

郭肃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没迈开步子。

沈忆既然敢说,他去了也只会是自讨没趣,说不定还会被新帝新后同时在心里记上一笔,倒不如正常议事,沈忆听不懂,到时自然知难而退。

打定了主意,郭肃清清嗓子,道:“臣不敢,既然是王妃主事,那臣先将丧典大致流程为王妃讲解一遍,再请您指点其中几处疑惑。”

一句“指点”,沈忆把这里头的嘲讽挖苦听的真真切切,她眉目不动,只淡笑道:“有劳大人,请。”

郭肃沉声讲来。

皇帝丧典乃是国丧,其中礼节之繁复,流程之复杂,工程之浩大,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而这翊王妃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野丫头,只怕连皇陵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给他半个时辰,看他不把她讲得眼冒金星,头晕眼花,哭爹喊娘!

半个时辰后。

郭肃讲得口干舌燥,站得头晕眼花,意识朦胧间,忽听一道清泠声线,穿过耳膜,直击他灵台:“停一下。”

郭肃心神一凛,喜意浮上心尖,赶忙低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妃终于听不下去了?

只见女子双眸清亮,悠然坐于美人榻上,淡声道:“郭大人,你讲错了,应该是先将梓宫停放在陵寝方城前的月台上的芦殿,再由皇帝致哀祭酒,你说反了。”

郭肃:“……”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确是讲错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看着女子似笑非笑的一双清冷明眸,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仅没被他讲倒,也没有被他唬住,甚至一下听出他话中错漏,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位翊王妃根本不是传言中的那样粗鄙不堪,至少她对于大多数人根本从未接触过的皇帝丧仪,堪称了如指掌。

正尴尬之时,沈忆微微一笑,温声道:“大人站着讲了许久,想必也累坏了,这才神思恍惚一时口误,大人坐下讲就好。”

说着,吩咐人来给他看座添茶。

短短几息之间,郭肃先是感觉到有如冬雨般的冷寒,接着便是春风细雨润物无声般将他安抚。

脸颊烧了起来。

此番是他先入为主,听信流言,轻视了翊王妃。

当即再不敢再生出半分怠慢之心,认真开始同沈忆讨论丧典。

他提了几个问题,只见沈忆三言两语,皆能问到要害,并总能一针见血地给他提到能助他解决问题的司属。

郭肃已不是惊讶。

而是震撼。

因为沈忆所展现出来的看待问题的角度,说明她已经不仅仅只是了解丧典的礼法章程。

她甚至已经完全、彻底地掌握了一个王朝运作周转的规律。

可……这明明是只有接受过正统储君教育的皇子,才有可能会的东西。

可现在,它出现在了一个据说是乡野村妇出身的年轻女人身上。

实在是匪夷所思,天方夜谭!

郭肃哪里知道,早在近十年前,沈忆的父皇便已经将她严格按照继位人的标准进行培养,他教给沈忆的第一件事,就是丧典和登基大典。

因为这是每一位新皇在开始属于他的时代之前,必须完成的第一件事。

这是旧人和新人的接替,是王朝的更迭,亦是新帝的第一次考验和蜕变。

沈忆一开始的起点,就是这万人之巅,九五至尊。

站的高度不同,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角度自然不同,这是沈忆在少时打下的基奠,已经深深刻在她的骨髓,融入她的骨血。

只待一朝来到用武之地,便可一鸣惊人,大放光彩。

一番奏对,郭肃拧着眉来,软着腿走。

他身后,沈忆淡笑了下。

她如何看不出郭肃藏在眼里的轻蔑,只是解释无益,只有拿出真本事让他心服口服才是最要紧的。

书案早已收拾好,沈忆起身挪了过去。

丧典的确是桩大事,她今天全靠啃以前的老本才能唬住郭肃,可以后随着丧典推进,只会有越来越复杂的事情,她不能怠慢,必得再补一补大魏的丧典礼仪和官制。

沈忆执起方才吩咐李交泰寻来的书卷,细细读了起来。

她一手执卷,一手执笔,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提笔记录。

不知不觉,秋日高悬,阳光透过窗扇泼洒进来,一地明亮光河。

门外人影来往。

一把低沉的男人嗓音随风送入殿内。

沈忆笔尖倏然一顿。

风止树静。

耳边只剩下平缓有力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沈忆一动不动,从脖子连着脊背到尾椎,僵成一片,她不敢回头。

顷刻,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

失焦的视野逐渐清晰,手下的宣纸上,赫然如牛眼般大的一个墨点。

她可以在季祐风面前冷静而完美地扮演一个嘘寒问暖的妻子,自以为骗过自己。

却会仅仅因为他一道模糊的嗓音,几声脚步,方寸大乱,懵然不觉。

垂眸看墨点许久,沈忆慢慢地拿起纸,收拢手掌,攥皱,握紧。

抬手,丢进了字纸篓。

第70章 无憾

沈聿来找季祐风回禀神策军兵马使兼大内总管王俨贪污军饷一事。

季祐风一一看过口供证词, 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证据一样一样,条理清楚,确凿无疑, 绝不是一朝半夕可以准备好的,沈聿必然早就开始查王俨了。

多年来,王俨在神策军中阴奉阳违, 私吞军饷, 利用职权之便卖职鬻官, 把整个神策营搅得乌烟瘴气, 早已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季祐风亦有所耳闻。

更何况,多年前沈庭植征战大梁, 辛苦得胜归来, 却被王俨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兵马使夺去了一把手的位置,自那时起,王俨和沈家就结下了死仇。

可沈聿硬是多年隐忍不发,直到皇帝驾崩, 王俨没了背后最大的靠山,才拿出证据。

一招制敌, 一击致命, 快, 稳, 准, 狠。

这样的人, 若能为他所用, 必是一把利刃, 可若是起了异心……必成大患。

季祐风不动声色, 心中思绪半点没写到脸上,温声道:“孤知道了,辛苦连卿费心搜证,孤立即着人查办,若情况属实,你放心,孤绝不姑息。”

得了他明确表态,沈聿面上仍不见喜色,神情淡淡的,只点头称是。

季祐风啜口茶,瞥他一眼,忽然道:“阿忆就在外间,来的时候你可曾见过了?你们兄妹二人得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了吧,你瞧我,阿忆没提,我竟也忘了多让她回娘家看看……”

沈聿终于抬起眼。

他进殿的时候看见她了,甚至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已经钉在了她身上。

窗外碧空如洗,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洒进来,空气中飘浮着淡金色光尘,她静坐其间,低头伏案翻着书卷。皇帝大丧,她打扮得素净,穿了一件白牡丹暗纹的广袖流仙裙,腰间一根飘带盈盈一束,留给他一个纤细安静的身影,只能看到一点下巴和脸颊的弧度,微凝的眉眼透着专注。漫长岁月倥偬而过,沧海桑田,唯有这一刻缓慢静好,她似乎又瘦了。

他进宫的时候听守门禁卫说了,翊王生病不愿麻烦翊王妃,王妃不顾阻拦,执意进宫陪伴。

此刻见到季祐风,男人卧病在床,面容苍白,还是能瞧得出病气,可眉目熠熠,很有神采。

人真正高兴的时候,是藏不住的。

眼睛忽然一瞬间的刺痛。

沈聿垂下眼,阻隔掉男人的面容,忽略季祐风那句大有意味的“阿忆没提”,拱手道了句:“劳殿下挂心,家中一切安好,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季祐风笑意一深:“连卿慢走。”

从内室出来,沈聿侧头望了一眼。

书案上纸笔都还在,只不见了案前那道身影。

他回过头,迈出殿门。

秋光给远处绵延的红瓦蒙上一层古旧发黄的光晕,焦枯的落叶飘来,落在他脚下,凉风入体,不知不觉,时令竟已是深秋。

廊下不远处两个洒扫的丫鬟窃窃私语。

“殿下和王妃感情真好,听说殿下一开始想瞒着王妃生病的事,王妃还因为这个生气了呢。”

“可不是呢,王妃对殿下真上心,这不,刚刚又亲自去御膳房给殿下准备补粥去了。”

说着说着,两人嗬嗬笑起来。

原来耳力太好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男人面无表情地收回毫无焦点的视线,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停下脚步,站在了殿门口。

仿佛是在等谁。

察觉到自己这隐秘的心思,沈聿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刚走了一步,脚步忽然一顿。

迎面走来两个人。

前面的女子身形窈窕,宽大的袖子和裙摆随风飘飘,清容仙姿。她从禁廷漫天无际的秋光之中走来,一字未说,他面前的整个秋天都灵动欢腾起来。

现在走已经来不及了,沈聿没再动,看着她一步一步走来,最终在自己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刚刚好的距离,近一步则暧昧,远一步则疏离。

沈忆缓缓抬起头,脸上挂着浅笑:“多日不见,兄长的伤可好些了?”

疏离客气。

“嗯,已经痊愈了。”沈聿低头看着她,“王妃近来可好?”

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

沈忆轻轻点头:“我很好。”

沉默半响,沈聿说:“还未恭喜王妃,终于得偿所愿。”

沈忆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聿指的是皇帝驾崩的事情。

或许在他眼里,自己如今婚姻和谐,大仇得报,又即将成为无上尊荣的皇后,便是得偿所愿了吧。

沈忆牵出一个笑容,只是这笑有些无力:“多谢兄长。”

沈聿点点头,望了眼阿宋手上的食盒:“进去吧,再过一会粥凉了。”

没等她回应,他转过身。

“兄长——”她忽然唤住他。

男人身形顿了片刻,回过身来,看着她。

“我有件事想问你。”袖底的手指掐进掌心,她深吸口气,鼓起勇气看着男人的眼睛,声线不自觉绷紧了。

“——你吃芫荽吗?”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

沈聿清楚看到她额头慢慢渗出的汗,在阳光下晶莹一片,看到她眼底的紧张,害怕和犹疑,看到她胸口没了起伏,僵着身体,屏着呼吸等他一个答案。

他知道,这是她最后的确认。

沈聿想了很多。

他想起那次他被捅了个对穿,她伏在他血流不止的身子上哭,最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神坚定,对他说:“等我当上女帝,你来梁国,我嫁给你,你做我最能干得力的王夫,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当时说好。

他想起他离开大梁的前一夜,暴雨如注,雨水顺着屋脊淌下,浇在地上溅起一簇簇的水花,她冒雨而来,手中一把被风吹坏的伞,浑身都湿透,嘶哑着嗓子一遍一遍拍他的门,直到失望彻底,向漆黑窗扇后的他投来冰冷决绝的一瞥,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想起他不眠不休疾驰数日,终于赶到大梁上京,魏军已经攻破城门,眼前曾回荡着她清悦笑声的皇宫化为焦黑的废墟,血河在地上蜿蜒流淌,尸山堆叠,人间炼狱。

他于她而言,是苦痛折磨,是深渊地狱,是往后漫漫余生的负累。

所有罪孽,由他一人来偿还背负足矣,无需让她知道。

季祐风很喜欢她,他看得出来。

他会把她照顾得很好,她往后余生,会平稳安乐,健康顺遂。

这样很好。

如此,他亦无憾了。

“还好,可以当配菜吃一些,”他淡笑了下,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他否认了。

沈忆一时恍惚。

男人的反应太过自然,她看不出一丝一毫掩饰的痕迹。

或许,是她真的多心了也不一定。

沈忆觉得自己应该松一口气,可从发梢到指尖,身体每一个地方都沉甸甸的,她应该笑一下作为回应,可嘴角无论如何都扬不起来。

因为这样的话,她和他,就真的到此为止,真的只能这样了吧。

那就……这样吧。

沈忆望着男人的方向,视线却无法聚焦,仿佛穿过他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声音也是轻飘飘的:“那你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朝一日回心转意,有了喜欢的女子,来同我说,我给你们赐婚。”

她在说什么。

可男人点头说好。

他的声线低沉清晰,沈忆的视线慢慢有了焦点,他还站在原地,冷静安稳的模样,让人心安,仿佛永远不会出错。

你看,他也同意这样是对的。

一切思绪忽然都有了着落。

沈忆望着男人冷峻俊美的面容,慢慢笑了起来,是很轻松,很踏实的笑:“好,那就这样。”

“嗯。”他轻声说,把所有不舍藏起埋在心里,也笑着看她。

廊前云卷云舒,雁过无声,风静叶落,这是禁廷一个深远辽阔的秋日,他和她相视一笑。

殿内。

一道身影静静伫立,远远望着殿门前的两人,良久,慢慢转身走回内室。

阿忆说过,让他信她。

他信她。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要是在这里标全文完,会不会被骂啊(伸出欠揍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