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平叛
沈忆从未想过这世上有人能把沈聿伤成这样。
那是很久以前, 沈聿出家归来操办沈庭植的丧事,彼时她和他完全不熟,只是偶有一日清晨, 她醒得早,出来透气时路过演武场,不经意间瞧见了沈聿练剑的身影。
夏末薄薄的晨雾里, 男人手执长剑, 剑尖回转之间, 宛若流光, 每道剑风都带着与表面的沉静截然不同的汹涌凛冽杀意,仿佛将空气都割碎。
沈忆远远站在柳树下,看了很久。
彼时她在沈庭植的指导下已经对武学颇有了解, 自然看得出沈聿这看似轻松的一招一式已是旁人终其一生也难达到的高度, 她只是忽然想起曾经认识的那个叫阿淮的少年,也是一个在剑法上精彩绝艳的人。
那时她央他教她剑法,当时少年面上冷冷的,转天再见她时手里却多了把剑。彼时阿淮提剑站在和光堂的槐树下, 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用剑不讲虚势,讲剑意。你若一往无前, 对手自会未战先败。”
那是沈忆第一次觉出少年平静冷淡的表面下有怎样狠绝凶厉的心肠。
那一日, 当沈忆靠在树下想起这句话时, 也第一次隐隐触及了这位陌生养兄清冷深沉的皮囊之下, 有怎样一身冷绝肃杀的硬骨。
沈忆始终不认为这样的沈聿会被谁伤到。
虽曾听说沈聿在西北边境重伤垂死, 可毕竟她没有亲眼见到……她终是想象不出他垂死的样子。
可在这一刻, 沈忆终于知道了。
在沈聿极其缓慢地, 一步一步踩着渗进泥土里的血脚印向她走来的这一刻, 沈忆终于知道, 这个男人并非刀枪不入,只是他太擅长伪装和欺骗,他执着地想要骗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眼睛一阵刺痛,沈忆慢慢地别开脸,垂下眼看着地面,动了动喉咙,强压下喉间干涩的痛。
耳边响起瑾王不屑的嗤笑:“沈聿,你打仗的天赋再过人,也不必自大到这个地步,竟妄想以一人之力对抗本王和卫卿的近十万大军吧。”
视野里出现男人的黑靴,鞋面被血迹浸染得斑驳深浅不一,沈忆盯着鞋面 ,听沈聿仍十分平稳淡漠的声线:“沈某自然没有以一敌万这样的好本事,但若说是领着卫大人带来的援兵打场胜仗,沈某自问还是能胜任的。”
沈忆怔了下,反应过来后,立即抬头看向卫云长。
瑾王脸色微变,冷笑道:“沈将军这话,本王怎么听不懂了?卫卿专为本王联络四方借来的兵,为何要听你指挥?”
“何况——”瑾王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卫云长,意味不明地道,“卫卿看重家人,自然是对本王极尽忠心。”
他有意无意地咬重“家人”二字。
在场众人皆知,卫云长的妻子是瑾王的表妹,兄妹二人自小关系不错,因此便下意识都以为瑾王这句话是在打亲情牌,好拉拢卫云长,一时都没往别处想。
唯有卫云长,听到这话之后,冷冷看了瑾王一眼。
沈聿也不解释,只道:“卫大人,你要的人,沈某全须全尾地为你带出来了,你答应沈某的条件,是不是也该兑现了?”
几人俱是一怔。
人?什么人?
随着卫云长抬起眼看向藏书阁的殿门,众人才意识到,门口竟还站着人,只是一直没随沈聿进来。
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长发垂落,荆钗素裙,虽仪容不整却并不叫人觉着狼狈,眸光沉静柔和地望着这边。她两只手分别牵着一个男孩,两个孩子都紧抿着唇,似是在拼命压抑着不哭出来。
卫云长克制着收回视线,再看向沈聿时,神色难免复杂起来。
两日前,瑾王起事的前一天,卫云长那几日为了联系军队在京畿各地已经来往奔波数次,连续几晚没睡一个囫囵觉,眼看第二天就要随瑾王逼宫,生死难料,卫云长连夜赶回了山下小院,准备同妻儿道别。
谁知推开院门,竟是满院狼藉。
水田里小小的幼苗被践踏得歪七扭八,葡萄架塌在地上,紫黑色的果肉堆着散发着酸臭,妻子钟爱的那把摇椅被人劈了一刀,巨大的裂缝蜿蜒而下,狰狞丑陋。
他奔入屋内,亦是空无一人,唯有桌子上一张字条——“本王自会好好照顾表妹和两个外甥,卫卿只管专心筹划大业”。
字迹潦草,一笔一划都透着那个人的狂妄和高高在上。
卫云长大手一攥,几乎将字条生生捏碎。
他在屋内枯坐一夜,翌日天亮,便去了行宫。
只他去见的人并不是瑾王,而是沈聿。
事实证明,这一次,他没看错人。
瑾王必是派了大批顶尖高手看守这母子三人,而沈聿为了尽量不惊动瑾王,定然不会带太多人马进行搜救……完全可以想见,沈聿是用这满身鲜血,换了他妻儿毫发无损。
卫云长深深看一眼沈聿,抱拳郑重道:“大恩不言谢,卫某定铭记在心。”
沈聿咳了两声,面上终于露出浅浅笑意:“那么卫大人,是决定好了?”
卫云长看向瑾王。
在看到门前一大两小三个身影的那一刻,瑾王就明白了一切。
此刻对上卫云长的视线,瑾王的声音绷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他咬着牙:“卫云长,你摸着良心说,这么多年来,本王何曾亏待过你?即便是这次也只是软禁你妻儿,绝无丝毫凌辱!你本就不同意逼宫,谁知道你会不会倒戈相向?本王想确保万无一失,难道有错吗!”
“我说过,让你信我。”卫云长看着他说。
“信你?!你居然跟我说信你?!”瑾王双眸充血,一掌拍在桌面上,目眦欲裂,“我凭什么信你!就凭我是你的表姐夫?就凭你我相识多年?还是就凭你那一句虚无缥缈的话!卫云长,你知道我逼宫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冒了多大的风险,我把我这条命都赌上了!!我难道还不能给我的命多一层保障了?!!”
“殿下,”卫云长凝视着瑾王,声音沙哑中透着疲惫,“我是真的想帮你。”
瑾王仰天大笑,神色轻蔑:“帮我?我有什么值得你背着谋逆的大罪也要帮我?卫云长,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别在这里虚情假意,恶心。”
卫云长沉默片刻,道:“无论你信不信,我之前跟着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虽然有些贪功,可本心并不坏,你只是想向陛下证明自己,想得到认可,我都知道。但殿下,其实你不用向谁证明自己,你自幼比谁都勤奋好学,能力学识并不低于任何人。”
他轻声说:“殿下,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
瑾王一怔,两行泪蓦地滚过脸颊。
“那现在呢?”
卫云长道:“现在?现在,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你永远不会真正信我,就像你当初不肯信秦峰青和何玉良不会供出你一样。殿下,抱歉,我不可能把我的未来交到一个永远疑心我,随时会用家人性命威胁我的人手上。”
瑾王阖上眼:“……为什么没有人早些告诉我这些。”
“父皇,”他睁开眼,抬起被泪水浸湿的脸,哀戚地道,“为什么你就不能跟我说这些话,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听你夸夸我,可从小到大,你从来只会夸季祐风。”
皇帝沉默着,一言不发。
“罢了,”瑾王笑了下,移开眼睛,“你本就是这样的人。”
下一刻,他忽然看向季祐风,唇边勾出阴冷瘆人的笑意,“我的四弟,别以为父皇很爱你,他只是需要一个继承他的位置帮他守住江山的工具罢了。不信?不信,你去问问他——”
瑾王的笑声轻而诡谲:“问他,你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季祐风的眸光陡然一凝。
皇帝忽然起身,冷冷地道:“瑾王失心疯了,带他下去。”
瑾王勾着唇笑看皇帝一眼,没有半分反抗,二话不说跟着禁军走了。
皇帝负起手,没有看季祐风,更没有半分解释的意思:“卫卿在此次平叛中立了大功,待朕返京,定好好嘉奖,眼下,都回去歇息吧。”
说完,他扶着秦德安的手,在众人的跪拜行礼声中往殿外走去。
那双用金线绣着龙纹的靴子从沈忆眼前走过去,她比众人慢一拍起身,然后缓缓抬起眼,看着皇帝的身影,逐渐握紧了剑柄。
长剑在手,又是如此之近的距离,她只需要轻轻一挥手,就能为她死去的亲人,为数万梁军的英魂报仇。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一片废墟的梁都,秋夜里火光肆虐的皇宫,冰冷的龙椅上父皇死不瞑目的双眼,母后美丽枯槁的身体……这些画面一一从眼前闪过,血液逐渐沸腾起来,在身体里疯狂奔涌找不到出口。
沈忆握着剑的指尖隐隐发白,她死死盯着皇帝的背影,仿佛视野里只剩了这一个人。
季祐风看看沈忆,再望向她视线的尽头,似是察觉到什么,神色隐隐地变了。
他沉下语气:“阿忆?”
沈忆仿佛完全没听见,仍盯着皇帝,右手大拇指抵住剑柄,剑身慢慢地从剑鞘之中滑出。
季祐风彻底变了脸色,立刻就要伸手去抓她的手。
就在这时,卫云长突然拔高嗓门喊了一声:“沈聿!”
沈忆拔剑的手猛然止住,她倏然回头,眼中甚至还带着几分茫然,看得出这只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季祐风的手顿在空中。
意识逐渐从方才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沈忆心头涌上一阵阵后怕。
若是她真的当场杀了皇帝,仇的确能报,可她自己只怕也要因为弑君命丧黄泉了。
沈忆往人群中扫了一眼,眸光猛地定在了一处。
卫云长单膝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地喊着什么,她听不见,她只看到他的怀里,沈聿闭目倒在地上,头软软地歪向一侧,嘴唇呈现出一种惨淡的灰白,胸口毫无起伏,整个人无声无息,安静得叫人害怕。
沈忆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下一瞬,手腕被紧紧扣住。
沈忆迟钝地回头,看见季祐风的面容。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和,眼底笑意幽凉,轻声问:“阿忆,过去做什么?”-
夜凉如水。
“吱呀”一声轻响,隆安殿的殿门从外推开,轻薄的纱衣扫过门槛,随着女人轻缓的步子,水一般无声地流进门内。
秦德安伸手合上门,罕见地没有跟进去,而是守在了门外。
他双手拢袖,抬头望了眼不远处廊下的一道静立的青衣人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一门之隔。
珠帘轻晃,清脆作响。
皇帝坐在书案前,抬起头,目光一寸一寸划过女人的身体:“来了。”
第62章 旧伤
温雪霏福身:“参见陛下。”
皇帝搁下笔, 向后一靠,手指敲了敲书案:“过来。”
温雪霏停了一瞬,垂着眼走了过来。
她规规矩矩地停在皇帝身边, 鸦羽般的黑睫垂下,自始至终没有看他。
皇帝抬起手,将她拽到自己腿上。
温雪霏一寸一寸软下身子, 柔顺地贴在男人怀里。
常年握笔批折子的粗粝指尖流连在女人细白的脸颊上, 皇帝笑意淡淡:“梁颂今日挽弓搭箭救你, 你方才在门口碰到他, 有没有道谢,嗯?”
过了一会,温雪霏轻声说:“梁大人站得远, 没来得及过去, 改日吧。”
皇帝抬起女人的下巴,看进她的眼睛:“爱妃准备如何报答梁爱卿?”
温雪霏稳着声线:“道谢即可。”
皇帝把玩着她的耳垂:“这样大的救命之恩,只是道谢,不合适吧。”
女人长睫一颤。
皇帝附在她耳边, 漫不经心地说:“朕帮你回礼,如何?”
没等她回应, 皇帝收紧手臂, 将她打横抱起, 放在书案上。
温雪霏坐在书案边上, 双腿悬空, 细白的手指撑着冰冷的桌面, 皇帝捏起她的下巴, 她被迫仰起脸。
男人摩挲着她的下颌, 语气淡到极点:“听说上次因为被梁爱卿听到承欢的声音, 你连着好几日茶饭不思,怎么,是因为觉得自己叫得不够好听?”
长长的指甲划过桌面,发出尖利的声音,女人如水的眸子映出惊颤,“……嫔妾不懂皇帝在说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皇帝俯下身,沉沉笑了声:“爱妃承欢时嗓音宛如天籁,朕就赏梁爱卿再听一次,以报答他救你的恩情,可好?”
温雪霏的神色瞬间凝固住了,同他对视数息后,她的身子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水光一点一点漫进眼眶里,她泪眼盈盈地看着皇帝:“皇上一定要如此折辱嫔妾吗?”
皇帝用手背划过她的脸,丝毫不为所动,温和地道:“你如果不出声,朕就杀了他。”
话音落地,两厢对视。
女人眼眶里的泪水忽然止住了,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眉眼微微动了动。
只是这一动,她整个人的气质和神态便与之前迥然不同。
柔媚和可怜都退去,剩下的只有平静和冷漠,温雪霏睁着眼,眸光犹如实质一般,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
皇帝却笑了,他抬手松松掐住她仰起的脖颈,看着温雪霏的眼睛,轻声说:“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
刺啦一声,纱衣被撕碎,轻飘飘落在男人脚下。
他的唇贴过去,一字一字附在她耳边说:“朕最喜欢你一边恨不得杀了朕,一边又不得不迎/合朕。”
衣袖挥过,哗啦几声,满案奏折如大小雨珠砸落地面。
大手按在女人腰后,一把将她的身子带过来,一/冲//而/入,紧密贴/合,愈来愈深。
指甲带着浓烈的恨意无声嵌进男人的背,留下斑驳血痕。
烛光稳定而明亮,窗扇上映出两个人抵死缠绵的清晰剪影。
女人破碎的口申/口今哀求随着夜风一点点飘出窗来,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廊下。
守在门前的内侍无一例外地垂下头,屏气凝神。唯有不远处那青衣男人抬头看着那扇窗,右手握成拳负在身后,自始至终一动不动。
月光黯淡,只能看到男人清瘦的脸颊轮廓,眼睛隐深邃眉弓的阴影下,阴翳深沉,没有一丝光亮。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沈忆一大早便起床,带着阿宋往小厨房去了。
虽然昨晚提前吩咐过,但沈忆还是早来了大半个时辰,亲眼看着厨娘一样一样把她要的菜式都做好,热气腾腾地装进三层高的漆木雕花大食盒里。
昨日她眼看着季祐风的脸色不太对,一时也没敢往沈聿那边去,一直到沈聿被人抬走,她都没能过去看上一眼。
直到昨日深夜阿宋悄悄打探了消息来回禀,说沈聿已经没什么大碍,接下来只需要静养,沈忆才总算是安下心。
阿宋稳稳当当地拎起食盒跟在沈忆身后,小声嘀咕:“姑娘这早膳,十个沈公子来了也吃不完,更别说人家还受伤了,哪受得了这么补。”
沈忆瞥她:“谁说非要他吃完了?能吃一点算一点。”
阿宋无语望天:“沈公子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次平叛里更是立了大功,膳房难不成还会亏待他?你还非要亲自过去送饭。”
沈忆淡淡地说:“不是怕膳房亏待他,是怕他亏待他自己。这世上,也就他不把他自己当成一回事。”
阿宋一怔。
姑娘这话,怎么无端听出来一股伤感?
她偷偷觑了眼沈忆,少女冷眉艳目,看起来依旧是记忆中那个沉稳冷静,杀伐果断的宋行野,可阿宋知道,以前的宋行野,绝说不出如此柔软的话。
以前的宋行野,满身戾气,手段狠绝,从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可如今,这个一直理智冷漠得仿佛没有任何情感的姑娘,竟也有了一举一动都叫她牵肠挂肚的牵绊。
阿宋一时竟不知道这对于仍背负着血仇的沈忆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多时,两人走到了沈聿住的青桐斋。
下人说沈聿这会正在用早膳,一路引着两人进了卧房。
进了门,沈聿靠在床头,身前放了一个矮木桌,上面摆着一碟青菜,一小碗粟米粥,还有一盅清澈见底的鸡汤,最上面飘着零星的油点。
沈聿执着筷子,难得愣了下:“你怎么来了?”
沈忆扫一眼矮桌,即便早有预料,心底的火还是噌地冒了上来,她冷笑:“来看看你死了没。”
“……”沈聿顺着她看向矮桌面,心底了然,慢慢舀了勺粟米粥送进嘴里,“胃口不好,只想吃清淡的。”
沈忆冲阿宋摆摆手,在床前站定,看着沈聿说:“你当我眼瞎吗?清淡还是简单都看不出来?若是御膳房只能把清淡做成这样,我看他们也不用干了。”
沈聿眼看着阿宋干脆利落地把桌面扫荡一空,只给他留了一双筷子和一只碟子,然后又打开那只巨大的食盒,有条不紊地从里面端出一只又一只精致小巧的碟子,每只碟子里都只装了几口的量。没多久,十几样菜满满当当地摆在了桌子上,色泽鲜亮,看得人再没胃口也有了胃口。
沈聿看着这满满一桌,一时没说话。
沈忆在床边坐下,执起筷子,若无其事:“我还没用早膳,一起吃吧,让你沾沾我的光。”
沈聿抬起眼看着她:“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
“是不准备再见你了,”想起来上次两人在竹林里说的话,沈忆冷笑,“这不是看你快死了,来给你送送终吗。”
沈聿沉默片刻,静静地说:“抱歉。”
他没有说具体是对什么抱歉,便叫人觉得他是对她和他之间的所有一切都抱歉。
实在叫人恼火。
沈忆去夹菜的手停在空中,片刻,她嗤笑一声:“哪能呐?是我得谢谢沈大将军您,谢谢您这么不要命把卫云长争取过来,谢谢您这么出生入死,谢谢您默默付出,谢谢您把我看得比你的命还重要,可以了吗?够了吗?还想听我说什么?”
沈聿的声音恹恹的:“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我是这个意思。”沈忆说。
她面上的戏谑讥笑瞬间消失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沈聿,你既然不能让我对你负责,就不要干这种让我欠你一条命的事,你是能豁得出去,可我受不起。我不想以后的路是踩着你的血走过来的,沈聿,我真的会受不了……我想想就害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沈忆朝着旁边仰起脸,用手指迅速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泪,下颌绷得紧紧的,硬是没发出半声哽咽。
沈聿望着她冷白肌肤上通红的眼角,只觉喉咙被堵住了一般,他哑着声音,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用了莫大的力气,一字一句道:“阿忆,我之所以那日跟你那样说,其实是因为——”
“你不用说了,我说过,我已经不想知道了,”沈忆回过头,果断地打断他,她已经迅速地收拾好了神色,除了眼眶有些红,完全看不出方才哭过,她冷静地握住勺子盛粥,“这个原因,我猜,和你之前喜欢的那个人有关吧,但不管怎样,你既然心有芥蒂,那我强求亦是无用,不会有结果的。”
她把粥推过去,轻声说:“沈聿,我想好了,以后,我会和季祐风好好过日子。”
这一瞬间,面前的人仿佛凝固了,窗外的云不再走,鸟鸣和风声销声匿迹,数十年光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
沈忆望着眼前的男人,他散落着长发,穿着雪白的里衣斜斜靠在床头,面庞不见半分血色,眼眸如一片无尽无际的沉寂之海,怔忪怆然地看着她。
她最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可这一次,她没有再移开眼睛,而是执拗地看着他,为自己等一个答案。
许久,沈聿哑声道:“也好。”
听见这话,沈忆胸口像是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可一颗心却永无止境地沉沉坠落下去,仿佛没有尽头,沈忆无动于衷地坐着,如自虐一般,清醒而平静地等待这感觉渐渐平息,消失,直到彻底从她体内剥离。
她轻声嘱咐:“你也不要再这么拼命了,好好吃饭,好好爱惜自己,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好不好?”
沈聿终于垂下眼,看着这碗熬得清香粘稠的芫荽猪肝阴米粥,良久,他动作迟缓地舀起一勺送到嘴里,咽下,慢慢地道:“好。”
沈忆又想了想:“要是累了疼了,不要总是忍到撑不住了再说,别人才不会觉得你厉害,他们只会背地里笑你傻。”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沈聿握着勺子,嘴唇有些发白:“好。”
沈忆站起身:“那,你好好养伤,我走啦。”
沈聿倚在床头,抬眼看着她,神色还是平静的,声音很轻:“好。”
沈忆示意阿宋把食盒收好。
这时,沈非叩门进来,手里拿着药瓶:“公子,该上药了。”
沈聿把矮桌收起放到一边,低声说:“来吧。”
沈忆带着阿宋向门外走去。
走出几步,沈忆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床榻上,男人垂着头解开里衣,一低头时从眉眼到鼻梁的线条冷峻锋利,依旧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接着,他脱去里衣,所有疤痕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眼前。
结实劲瘦的肌肉上,大大小小的疤痕纵横错杂着,有还在渗着血的,还有已经愈合到只剩浅浅一道印迹的陈年旧伤。
沈忆扫了一眼,匆匆回过头,不忍再看:“……走。”
她快步走出卧房。
一口气走出青桐斋,沈忆才渐渐放慢步子,整个人像脱力一般,双腿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阿宋看得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只好上前扶着她慢慢地走。
只是走出几步,沈忆忽然停下脚。
她自幼过目不忘,所以哪怕方才只看了一眼,她也已经清清楚楚记住了沈聿身上所有的伤疤。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在沈聿右侧腹部,胸部往下三寸左右的地方,那个毫不起眼的树杈形状的、看起来早已愈合的陈年伤口。
沈忆皱起眉头。
她分明记得,在当年的阿淮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
也有一道疤。
第63章 情定
七年前, 大梁皇宫。
少女绷着脸走进和光堂,一抬眼看到树下正在看书的少年,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少年挪开书, 轻轻挑了下眉,没说话,抬手倒了杯茶给她, 悠悠地道:“这一回, 是少傅布置的课业太多, 还是你父皇又不让你溜出宫玩儿了?”
沈忆握着茶杯一口饮尽, 迟疑了一下,说:“他们知道我经常来这找你了,以后不许我再来。”
少年顿了顿, 问:“他们?”
沈忆说:“我父皇, 母后,还有几个哥哥……”她语气烦躁:“反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阿淮不动声色地道:“为什么?”
沈忆坐不住了,站起身背对着他,手指唰地捋了一把头顶的槐树纸条, 凶狠又软弱地道:“他们说你是魏国皇子,而我是大梁的公主, 我不应该喜——不应该跟你走太近, 你会对大梁不利。”
说到这, 她垂下头, 脚尖来回碾着地上的落叶, 含糊地说:“他们说我们、我们没有以后……我跟他们吵了一架, 跑出来了。”
她背对着少年, 看不到他握着书卷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 瞳孔染上了失神。
沈忆忍不住了, 转过身看着他:“你说话啊。”
少年垂下眼,掩住眸底的所有情绪,语气平静:“他们说得没错,你应该听他们的话。”
“——什么?”沈忆愣住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阿淮抬起眼,不闪不避地看着她,仍是往日里冷淡理智的模样:“我是魏人,你是梁人,你父皇和我爹是死敌,指不定以后哪天你我就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趁现在情谊尚浅,听你父皇的话早早断了,也好。”
少女怔怔地看着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眶:“情、谊、尚、浅?”
她声音忍不住发颤:“你竟跟我说情谊尚浅?你居然跟我说情谊尚浅!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可有可无,说断就能断?!”
少年紧紧抿着唇,别开脸。
她狠狠看着他,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窟窿:“我日日来这里寻你,难不成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让你帮我写课业?!还是你觉得我在宫里连一个玩伴都没有,才无聊到跑来这偏僻的地方跟你作伴!”
她往前一步,揪住少年的衣领,仰起脸看着他,一声又一声地道:“我喜欢你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颤抖的尾音砸在地上,少年顿了一下,终于回过头看向她,目光所及之处,却是少女满面的泪痕。
他仿佛被这泪光烫到,手指猛地瑟缩了一下,低低道:“阿野……”
沈忆攥着他衣领的手指指尖发白,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问:“你喜不喜欢我。”
她流泪的面容近在咫尺,少年连呼吸都在发颤,良久,他闭上眼,如认命一般,轻轻地说:“……阿野,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沈忆一怔,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面上已经破涕为笑。她上前圈住少年的脖子,眸中还带着泪光,亮晶晶地殷殷看着他:“真的呀?”
阿淮低头看着她,眸色渐深。
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沈忆身子僵了下,后知后觉他们此刻的距离实在太近了些,但她没有退后,手臂仍然环着阿淮,羞涩紧张又大胆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像是期待,又像是鼓励。
阿淮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扶在她的脑后,隽秀的面容慢慢靠近。
沈忆下意识收紧手臂,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
在阿淮的唇即将碰到她时,他忽然转头,目光凌厉地看向旁边的屋门。
与此同时,他往前迈了一小步,不动声色地将沈忆挡在了身后。
沈忆的视线越过少年的肩膀,看到屋门前站着一个瘦高的青年,看年纪约莫比她和阿淮都年长几岁,手中捧着一张托盘,上面放着茶水和几样简单的点心,看样子是给他们准备的。
阿淮孤身一人来大梁为质,身边没有好友更没有家人,唯一作伴的便是眼前这名为沈安的长随。
按理来说这主仆二人在这异国他乡里相依为命一年,多少该生出些过命的交情,可不知为什么,沈忆竟觉得这两人日益生疏起来,现在瞧着还不如刚来的时候感情好。
“回屋去。”阿淮冷淡地道。
沈安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进屋了。
这么一打岔,两人之间旖旎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沈忆若无其事地撤回手臂,道:“他做错事惹你不高兴了?”
阿淮停顿片刻,说:“没有。”
他似乎不想跟她多说,转开了话头:“你父皇那边,怎么办?”
沈忆扬起头:“我就要跟你在一起,他能拿我怎么办?!”
她抱住少年的手臂,脸颊在上面蹭了蹭,像一只贪恋的小兽,她轻轻地说:“我不怕他们反对,有什么问题我都不怕,只要你肯跟我一起面对一起解决,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阿淮,我什么都不怕。”
少年垂眸看着她,良久,他将她拉到身前,抬起手抱住了她。
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将她整个人环在怀中,抱得那样紧,那样用力,几乎是要将她揉碎了,深刻地融进他的每一寸每一滴骨血里。
那是沈忆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刻。
可这幸福并没能持续太久。
两日之后的下午,沈忆如往常一样去和光堂,大老远就看见殿门紧闭。有时候阿淮不愿好奇的宫人误入,便虚掩着殿门,所以沈忆没放心上。
可待到了门前,伸手去推,门竟纹丝不动,从里面关得严严实实。
沈忆这才认识到不对。
心一瞬间就提起来了。
助跑几步,脚用力扒住墙,沈忆双手一撑就上了宫墙。
越过墙头去看,沈忆瞳孔皱缩。
院子里面对面站着两拨人,一边是她的大哥、二哥和四哥,以大哥为首,二哥、四哥以及数名禁廷死士站在他身后,声势浩大。沈忆知道这些死士,皆是杀人不眨眼,常年刀口舔血的主儿,大哥竟特意出动了他们!
而另一边,只有两个人——阿淮,沈安。
阿淮扶着腹部勉强以剑支地,一张脸惨白惨白的,没有半丝血色,沈安一手扶着他,一手持剑对着他们。
鲜艳浓稠的血从少年苍白的指缝间溢出,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
沈忆翻上墙头的时候,正听见她向来温文尔雅的大哥冷漠的声音:“你来大梁心里怀的什么鬼胎,永昭不知道,不代表我们不知道。一年之期将近,你趁早滚回你们魏国,若叫我们知道你还意欲勾引永昭,下次,这把剑割的就是你的脑袋!”
沈忆飞快地跳下墙,厉喝:“你们做什么!”
院子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大哥板着一张脸:“永昭,听话,跟我们回去,以后不要再来了。”
沈忆盯了他一眼,飞奔着过去扶着阿淮。
这一眼带着彻骨的愤怒和失望,大皇子宋元臻从未被自己的妹妹这样看过,一时不由有些晃神。
沈忆紧紧抓着阿淮的手臂,看着他几乎站都站不稳,眼泪差点掉出来。
阿淮轻声说:“别哭,阿野,我没事。”
沈忆猛地转过头,厉声道:“大哥,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该跟他在一起,可我问你,他来我大梁大半年,可曾做过一件半件对我大梁不利之事?!可曾利用过我丝毫?!可曾有半分强求我跟他在一起?!没有!是我非要对他好,也是我非要跟他在一起!你为何伤他,不来伤我?!”
她声声诘问,字字锥心,宋元臻一时哑然,最终只能苦笑着摇头:“永昭,你还不肯放弃,你未来是要做女帝的,和他一个魏国的皇子根本就不可能!长痛不如短痛,我们是为了你好!”
沈忆昂着头,面上还带着泪痕,神色却冷静得可怕:“我不需要这种对我好。可不可能是我和他说了算,到底算不算对我好,是我说了算。”
宋元臻怔然良久,最终摇了摇头:“也罢,从小到大,你就是那个最有主意的,我只盼着来日你不会后悔。今日之事是我的不是,抱歉。”
沈忆转过脸看着另一个方向:“不送。”
宋元臻带着人离开了。
这些人前脚刚离开,阿淮后脚就倒了下去。
沈忆一张脸吓得血色尽失,立刻抽出腰牌扔给沈安:“去!请太医!”
沈安接住腰牌,即刻起身出门。
阿淮按住她的手:“别担心……我就是站得有点晕,坐下来躺会儿。”
沈忆恶狠狠地看着他:“刚才站着做什么?你就倒下来能死啊?”
少年笑笑:“总归是你的娘家人,不能让他们觉得我身体很虚一样。”
沈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笑着笑着,大滴的泪落下来。
阿淮抬起手,指尖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他低声说:“别哭,跟我在一起光哭可不行。”
这句话一出来,沈忆眼泪流得更凶,在失控之前,她紧紧抱住他,把脸埋进了他怀里,随即,压抑的哭声传出来。
阿淮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等我当上女帝,你来梁国,我嫁给你,你做我最能干得力的王夫,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可能是怕他拒绝,她急急补充道:“你想什么时候回魏国就回去,我如果得空就陪你一起,好不好?”
少年看着她,浅浅地笑了起来,几乎没有犹豫半分,道:“好。”
他摸着她的长发:“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对一个女子来说,但我相信你可以,而且有我陪你,脏活累活我来干,你只需要负责光风霁月。”
沈忆紧紧抱住他。
后来太医赶到,给阿淮快速地处理了腹部的伤口。那是一个深可见骨的贯穿伤,已经在他身上形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血洞,沈忆硬是按着阿淮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准他下床在院子里走走。
可即便后来痊愈,他腰腹间还是永远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后来沈忆寻了个时机,心平气和地同父皇母后以及兄长们谈了她和阿淮以后的打算,总算是暂时让他们没有那么反对两人的事了。
如果这件事在这里就结束,还能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结局。
可事实却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沈忆回忆里最不可触碰之伤,是她数个深夜里辗转难眠,永生都不得消解的难言之痛。
沈忆强行将回忆切断,停在那一天,看到阿淮身上留下的疤痕的那一刻。
这一幕反反复复地在眼前回放,一遍又一遍,直到几乎与方才看到的沈聿身上伤疤那一幕重叠。
一个惊人的想法渐渐浮现在脑海之中。
沈忆怔怔道:“……难道阿淮,其实是沈聿?”
第64章 风寒
听见沈忆这话, 阿宋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吧。”
她疑惑地道:“阿淮是半点吃不得芫荽的,但从未听说沈公子不能吃芫荽啊,方才那芫荽猪肝阴米粥, 沈公子眼都不眨就喝了。”
沈忆没说话,只是回身远远望了眼青桐斋的高低错落的檐角。
天上不知不觉飘起了细细的雨丝,青灰色的瓦片边缘上长着深绿的青苔, 在这迷蒙的夏雨里如水墨一般渐浓渐淡地晕开了, 雨雾横生, 青桐斋在朦朦胧胧的水汽里模糊了轮廓, 若隐若现,瞧不真切。
她从未想过沈聿有可能是阿淮。
可当这个可能性如此血淋淋地摆在面前,沈忆只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
她甚至宁愿阿淮已经死去, 都不愿意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完全不敢想当年和阿淮不欢而散的她, 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这个多年之后重逢的故人,她更不敢去想沈聿是不是早就认出了她,他又是报着怎样的心态接近她,将她所有的情意都看在眼底, 却又无动于衷。
沈忆看着青桐斋,后退两步, 逃一般地离开了这里。
阿宋拔腿追上去, 本想张口问到底, 可一看沈忆的神色, 她又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另一厢, 青桐斋中。
卫云长把油纸伞递给廊下侍奉的丫鬟, 拍去肩膀上的雨珠, 迈步进了卧房。
一进门, 就瞧见沈聿在床上躺着, 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帐顶,眼底空荡荡的,像一只把水都漏光的碎掉的茶盏。
他面前摆着矮桌,上面摆着数样菜式,大多都没有吃完,唯一吃得差不多的是一碗粥。
看见他来,沈聿也没下床,只是淡淡地招呼了一句:“卫大人。”
卫云长在床前坐下,隐隐皱了皱眉:“你尚在病中,底下人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在粥里加芫荽?”
沈聿低头看一眼盛粥的瓷碗,碗壁上沾了几片芫荽叶子,这么细细一看还真不少,可他方才竟半点没尝出来。他平静地忍受着胃里的翻江倒海,道:“翊王妃方才送来的,不怪她,她不知道。”
“你那养妹来过啊……”卫云长意味深长,“我道你是怎么了,原来是她来了。”
沈聿薄薄的目光掠过他。
卫云长道:“嗐,别这么看我,我别的不太行,谈情说爱可是过来人。那天你来我家里,我就看出来了。”
沈聿垂目敛睫,过了一会,他低哑着嗓子说:“我与她不曾有任何越矩之举,是我单方面倾慕于她,她从未做对不起翊王的事,你莫要误会。”
卫云长挑了挑眉:“这种话,我一般都理解成,你俩之前各自都努力过,但是没成功,现在彻底掰了。”
沈聿不由笑了笑:“可能是吧。”这笑意淡而短促,不过一息便从他面上消逝了。
卫云长端详着他的脸色,半是唏嘘地道:“看起来很有希望,怎么就掰了?”
沈聿望着窗外渐急的大雨,青桐树的叶子被雨打得左摇右晃,落了满地。他声音如呓语一般,断断续续说:“我如今才明白,其实早在当年……那时候,我与她就不可能了。这一年以来,终究是我痴心妄想。”
卫云长下意识想说,谁还没个痴心妄想的时候了?可话到嘴边,他看着男人灰寂的眸色,终是咽了下去。
他扬扬下巴,指着那粥碗:“她竟不知道你不吃芫荽?”
“以前知道,”沈聿说,“后来不知道了。”
这话说得大有意味,却又意味不明,可沈聿显然没有要继续说的意思,卫云长看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摇了摇头。
窗外,瘦高的黑衣青年撑着伞一路踩着雨洼过来,不多时便到了屋门口。
沈非在门外收了伞,进门垂手而立,只禀了一件事:“公子,卫大人,隆安殿刚刚传出来的消息,瑾王殿下被废为庶人,即刻驱逐出京,非诏终生不得回京,府上奴仆家私皆充作国库,王妃侧妃可自行决定是否跟着瑾王。”
卫云长啧一声:“咱们这陛下,处理这件事倒是雷厉风行。”
沈聿没什么表情:“再不处理,仅剩的三个儿子只怕就剩俩了。”
放眼魏楚两国,再加上曾经的大梁,就没有一个皇子逼宫之后还能活着走出京城的。皇帝这一回的决定,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考虑。
卫云长眉梢微动,看了沈非一眼。
沈非极有眼色地立刻转身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把门带上。
卫云长沉默片刻,道:“我早该想到,御前的话怎么会随随便便就传出来,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瑾王听到的那句话根本不是陛下说的,而是季祐风。”
他长叹:“若我当时能劝住他,他便不会逼宫,更不会走到这一步。”
沈聿却道:“若你当时劝住他,来日他必死无疑。”
卫云长不由笑笑:“也是,经此一役,我才发现这位翊王殿下实在不是个简单人物,就瑾王那个性子,怎么看都斗不过他,早早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也好,起码能保住一条命。”
沈聿忽然问:“那你呢?”
卫云长装傻:“我?我什么?”
沈聿毫不客气:“你背叛瑾王,虽然立了功,可心里这滋味儿也不好受吧。”
卫云长伸手点点他,没好气道:“心里知道就行了,非要说出来?我卫云长向来敢作敢当,逼宫这事的确是我不地道,可瑾王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不义,他若来找我,我也敢跟他正面对上。”
他翘腿坐着,语气吊儿郎当,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他要实在气不过,我任他打一顿不还手,包他解气。可这事儿,我绝不后悔。”
沈聿望着窗外,笑了笑:“大人和夫人的感情真好。”
这世上最叫人向往,哪怕鲜血淋漓遍体鳞伤也不肯放弃、试图得到的,就是永远坚定地、唯一地选择,和被选择。
曾有个人也无比坚定地选择他,只是他,终究是辜负了。
“你也可以的。只要人没死,你信我,这事儿就永远没完。”卫云长站起身,“雨停了,你好好养伤,我回了。”
沈聿目送着男人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前,心里想着他最后那句话,半响,惨然一笑,阖眸睡去。
这一场夏雨来得悠闲,去得也黏连,断断续续,反复了几乎半个月,才算是雨过天晴。
阴雨天总叫人心情不好,如今天晴了,本该阖宫高兴,谁料隆安殿传来消息,皇帝染了场风寒,病倒了。
起初,包括太医院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放在心上。皇帝体格强健,早年六艺精通,后来人到中年,也不曾山吃海喝发胖发福,身体各方面始终维持得极好,即便有个小灾小病,要不了几天就能好。
可这一次,皇帝病了半个多月都没能痊愈,甚至有恶化之势。
到八月末圣驾回銮的时候,皇帝每日只能清醒两三个时辰,大半的政事都已经移交到季祐风手上。
季祐风不止一次地召集太医院细细询问,可没有一个太医说得出来皇帝的病情为何愈演愈烈,只道是皇帝年岁渐长,近些年又忙于国事,渐渐掏空了底子。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细心将养着总能痊愈。
这日季祐风照常去隆安殿请安,门开,只见迎面婀娜袅袅地走来一位美人。
隔着几步远,美人向他见礼:“见过翊王殿下。”
季祐风点点头:“温婕妤,父皇今日怎么样?”
温婕妤刚侍完疾,柔声道:“陛下醒来之后精神还不错,刚吃过药,又睡下了。”
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此别过。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气混合着清苦的药香随风飘了过来,幽幽不散,很好闻。
走出几步,季祐风忽然停下脚,回身望了眼女人的背影。
他敛目思索片刻,推门进了隆安殿内。
屋里静悄悄的,皇帝正睡着,眉头轻锁,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床前的雕花黄梨木书案上放着几沓奏折,还有一只木托盘,上面摆着只剩浅浅药底的瓷碗和一只汤匙,向来是温婕妤留下的。
季祐风在书案前站了半响,走出隔断,轻声吩咐下人:“去请太医院院长过来,孤有话要问。”
两刻钟后,张太医跪在地上,收起手中的银针,又仔细辨过药底的成分,俯身下去:“殿下,依臣看,这药的确没问题,不仅无毒,且成分与臣等开的药方一模一样,确确实实是毫无问题啊。”
季祐风靠在椅子里,手臂支在书案上,撑着额头,没说话。
张太医吞吞吐吐地道:“殿下……莫不是怀疑……”
季祐风看了他一眼。
张太医忙低头:“有那么多人小心照看着,陛下的饮食和汤药应当并无问题,即便是有人想下毒……也很难寻到半分机会。”
季祐风沉默片刻,道:“孤让你把最近一月里从太医院抓药的名册带过来,带过来没有?”
“带了带了,”张太医连声道,忙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本名册,弯着腰呈了上去。
这一月来从太医院抓药的人并不算多,只有寥寥几页。
最新记录的在最上面,季祐风一页一页往下翻,都是些看起来毫无破绽的理由和药方子,且皆是只抓了两三次药就停了,药量很少,几乎没可能用来下毒。
季祐风一条一条看下来,到最后已然有些心不在焉,他漫不经心地翻开最后一页,视线扫到末尾时,手指忽然微微一顿。
在这一页的最后,记录着八月的第一天,第一个来太医院抓药的人。
在这条记录的最后,写的不是别人。
是沈忆。
季祐风盯着这两个字,一瞬间便想起那日在藏书阁,沈忆提着剑,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帝的背影。
男人眸色渐暗,久久没再开口。
第65章 起誓
到了八月末, 圣驾回銮,天儿一日日地凉了下来,太极殿门前, 银杏树青绿的叶子从边缘开始变得金黄,风吹过来时,像是碧色鳞片上闪烁跳跃着一道道灿烂的光。
哗啦风声不时传进窗来, 干燥清脆, 为这座辉煌寂静的皇帝寝宫增添了几丝生气。
自入秋之后, 皇帝的病情愈来愈重, 日常起居办公皆挪到了太极殿内。他白日里昏睡着的时候,季祐风就在前殿帮他处理政事。
这日季祐风正批着折子,在寝殿负责伺候皇帝起居的太监突然进门来, 道皇帝请他去后殿一趟, 却没说具体什么事。
季祐风掷了笔,不紧不慢地往后殿走。
待入了殿内,只见明黄的锦帐内,皇帝直起上半身, 靠坐在床头的软枕上。账内光线黯淡,男人面上明明暗暗, 皱纹延伸成深深的沟壑, 每一道都积威深重。
这就是他的父皇, 他十岁登基, 执掌大魏政权三十三年的父皇, 即便人已经变老, 却仍极具威严和压迫感, 叫人仰望, 拜服。
季祐风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点点头:“坐吧。”
季祐风坐下, 笑道:“父皇今日气色不错。”
皇帝望着窗外如血的残阳,淡淡地道:“三十三年前,你皇祖母坐在朕父皇的床前,也跟他说了这样的话,第二日,朕的父皇就驾崩了。”
季祐风一怔,立即起身,扑通跪下:“父皇恕罪,儿臣绝无诅咒父皇之意。”
“朕知道,”皇帝说,却也没有喊他起身,任他跪在床前,“你应该见过你皇祖母。”
季祐风低声道:“儿臣很小的时候见过几面,再后来就……”
“后来她就死了,是吧。”皇帝唇边慢慢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外头人都说是朕杀的她,是朕,杀了朕的生身之母——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季祐风深深俯身:“儿臣不敢。”
皇帝道:“告诉你也无妨,你的皇祖母,的确是朕杀的。”
季祐风低下了头。
他年幼之时,曾有一两年的除夕夜拜谒过这位年轻尊贵的皇太后。这个陌生的女人远远坐在高台之上,身上华服的长长拖尾铺在台阶上,黑金色的九凤飞天绣纹栩栩如生,握着茶盏的指尖豆蔻艳红如血。她于高台之上低眸俯首,远远朝年幼孱弱的他投来冰冷漠然的一瞥。
那时他只觉恐惧,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懂得了什么是政治斗争,懂得他的皇祖母和父皇在进行一场跨越数年的权力倾轧,便也终于懂得了为什么太后如此厌恶他。
这场权力的战争最终以女人被刺客暗杀,惨死在慈圣宫寝殿的床上,而皇帝大获全胜,开始他长达二十年的绝对统治为结局。
太后死后,季祐风耳边关于皇帝密谋杀死太后的传言就没断过,今日听到皇帝亲口说出,是意料之中。
亦是意料之外。
皇帝问:“你是不是觉得朕太过残忍,竟然连自己亲生母亲都杀。”
季祐风抬起头,一字字道:“皇祖母试图染指大魏江山,染指父皇的江山,她便该死。”
皇帝赞赏地看他一眼。
他道:“你皇祖母,是个很有野心,也足够聪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若是作为对手,朕会敬佩和兴奋,可若是作为母亲,朕,只会恨她。”
皇帝仍然在笑,只是这笑却泛着冷:“朕小时候经常生病,有一次冬天发高热,险些送了命,可她从不关心,只是远远地坐着,甚至不肯过来抱朕一下。”
“朕一直觉得是朕天生身体弱,她厌弃朕,后来朕长大了,学会探听消息了才知道,是因为先帝妃子多,皇子却不多,所以她故意喂一些有毒性的药给朕,拿朕去争宠。”
季祐风眸色微凝。
皇帝道:“后来,无需她要求,朕日日背书习武,废寝忘食,做所有皇子里最用功、最出色的那个,就为了不被她下药也能得到父皇的注意,但即使是这样,她仍不满意。”
“不,”皇帝淡淡地说,“应该说她从未对朕满意。”
“那段日子,唯一支撑朕活下来的理由,是朕觉得她做的这一切,最后还是为了让朕得到父皇的注意,让朕被立为太子,是为了朕好。即便是后来她谋杀朕的父皇,与大臣里应外合篡改遗诏,朕也从未动摇这样的想法。”
季祐风瞳孔微微一缩。皇帝语气平淡至极,却字字皆悲。
他实在难以想象,皇帝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只能对太后抱有这么一点点的可怜而卑微的希冀和幻想,才会一遍一遍地尝试说服自己:你娘不是不爱你,她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你,她一定,一定是爱你的,也许不多,但一定有。
其实已经无需再问,但季祐风还是问了:“皇祖母这样煞费苦心,难道不是为了扶父皇上位么?”
“当然不是,”皇帝冷笑,“后来朕登上帝位,她以太后之身把持朝政,不仅不肯放权,甚至动了杀掉朕由她做皇帝的心思,那时朕才明白,她从头至尾,没有一个字,一句话,一件事是为了朕,她只为了她自己。”
“朕于她而言,不过是她掌权路上的手中棋,脚下阶。”
皇帝轻描淡写,三言两语,揭开了这段母子关系血淋淋的真相。
季祐风望着平静得连一丝恨意都看不出的皇帝,一时默然。
皇帝似是觉得可笑,唇边弯出一抹讥诮:“朕与她相识二十三载,没有一天从她身上得到一丝母亲的温情,但她让朕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人对权力的欲望面前,什么母子情分,什么夫妻情分,根本不值一提。”
“祐儿,”说到这,皇帝转过脸看向他,眼眸深邃慑人,“朕今日同你说这些,是因为朕不希望朕经历过的事情,以后会在你和朕未来的皇孙身上重演,你可明白吗?”
季祐风忽得沉默下来。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见他不说话,皇帝转而笑了笑:“虽然太医没有说,可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朕活不了几天了。”
“父皇——”季祐风抬起头。
皇帝抬起手,打断了他:“朕本想着,等你后继有人,朕再放心地把皇位交给你,如今看来,朕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忽然撑起身子,伸出手去够跪在床边的季祐风,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祐风抬起眼,看到皇帝的面容近在咫尺,眼神疲惫又欣慰,对他说:“朕这一生,历经困苦磨难无数,消磨半生时日才真正走到这万人之巅,无人相伴,无人相知,每每灯下感怀,只觉余生无半分欢愉可言,唯一欣慰骄傲的,不过一个你。”
季祐风跪立着,上半身笔直,听得这话,猛然红了眼眶。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接着道:“祐儿,一直以来,朕都以你为傲,朕相信,你会是大魏最出色的帝王,可——朕有多信你,就有多放心不下你。”
“你还年轻,还不知道人心对权力的欲望有多可怕,不知道即便是你如今看起来纯洁无害的枕边人,也难保以后不会为了权力暗害于你,更何况——”
按在季祐风肩膀上的那只手忽然加重了力气,皇帝深深地看着他:“你那王妃究竟是不是纯洁无害,祐儿,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季祐风同他对视,就在这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他仿佛被扒光了,不着寸缕地跪在皇帝身前,他逃一般地躲开了皇帝的目光。
皇帝的声音威严起来:“祐儿,大魏历代三十六位先帝,开疆拓土,斩敌杀将,你不能让他们、让朕的百余年心血,毁在你手上!你,季祐风,不能当这个罪人。”
男人低沉严厉的声音回荡在这空寂的寝殿之内,仿若天神的盘诘质问,一声又一声,从无数个方向传来,他无处可躲,他无路可逃。
一张似笑非笑的美人面在眼前浮现,男人手指紧攥成拳,深深嵌入掌心。
可随即,男人沉沉的声音击碎了这面庞:“祐儿,你是要守江山的人,你这个样子,是想让朕后悔吗?”
这声音如一道震耳罄音,直穿过耳膜,“当”的一声,回忆破碎,再无一丝念想。良久,季祐风阖了阖眼,一字一字道:“父皇,希望儿臣,怎么做?”
皇帝眼中倏而闪过一丝满意,转瞬即逝,但他面上仍然不动声色,道:“朕要你起誓,在沈氏诞下皇嗣之后,杀了她。”
一个简单短促的“杀”字,连空气都变冷。
季祐风抬起头与皇帝对视,缓慢举起右手,三根手指并拢,向上指天,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儿子发誓,在沈氏诞下皇嗣之后,杀她,永绝后患。”
皇帝最后拍拍他的肩膀,终于收回了手。
他靠回床头,神色似是悲悯:“祐儿,朕知道你不忍,可朕是为了你好,为了大魏江山好。若将来有一日你动摇了,那便想想朕今日同你说的话,去祠堂看看历代先帝的牌位,看看朕。”
季祐风低着头:“儿臣明白。”
“好,回去罢,朕也乏了。”皇帝挥挥手。
季祐风起身,扶着皇帝慢慢躺回床上,又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眼看着皇帝安然阖眼,他后退两步,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推门出来,秋日的阳光泼到面上,耀眼夺目,季祐风下意识眯了眯眼,望向这苍蓝深穹之下的红墙碧瓦。
他慢慢吸了口气,秋日时节,空气干爽,清冷,又微微带着些许夏末的余温,不像冬日那般寒彻骨。
总算有了点脚踩在实地上的感觉。
他眺望着天边,摇了摇头,自顾自轻声道:“大哥啊大哥,你真该过来学学,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打感情牌。”
季安刚才一直守在殿门外,现在看季祐风出来了便迎过来,正好听见这一句,不由问道:“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季祐风往前走去,“有事?”
季安立刻回到办事的状态,跟在男人身后往前走,压低声音说:“殿下,上次您让我们查陛下病因……有结果了。”
第66章 同心
这日季祐风没把政事处理完就早早回了翊王府。
临到寝殿前, 季祐风却没进去,只是隔着窗子静静地看着里面。
透过窗,沈忆躺在美人榻上, 素面朝天的,一身简洁到极致的白绸裙,头发似是刚洗过, 半干半湿地贴在额上, 乌亮潮湿。她低着头, 正神色专注地看书, 只露出白里透粉的小半张脸。
想起今日皇帝和季安的话,男人的眸色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不知站了多久,季祐风终于迈开步子。
听见有人推门, 沈忆从手中的书册上抬起眼, 见到是季祐风,不由微微瞪大了黑眸。
“殿下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沈忆问。许是因为躺的久了,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一点的慵懒,尾音软软的。
季祐风看着她, 似是怔了片刻,方才在外头落的满身寒气瞬间散了一半, 反应过来后, 他朝她走过去:“今天没什么事情, 早点回来看看你。”
他一靠近, 沈忆就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她抬手拢住有些松散的衣襟, 轻声道:“也好, 殿下最近照顾陛下也辛苦了, 趁今夜歇个好觉。”
沈忆站起身:“我喊人来帮殿下更衣。”
季祐风忽然抬手一把拉住了她。
他说:“阿忆, 你来吧。”
男人微凉的指尖握在她手腕上,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传过来,沈忆顿了顿,回过身:“好。”
季祐风站起来,沈忆低下头,握住他腰间的衿带慢慢解开。
季祐风垂眼看她,女子乌鬓如云,几缕碎发落在耳畔,黑而长的睫毛时不时眨一下,安然平静。
她最近总是这样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连笑都变少了,但对他却堪称无微不至,每日早晨送他到府门前,每日深夜点着灯等他回府就寝——这比起以前,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主动。
有时他推开门,看到她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等他回来,不由心生恍惚,觉得她仿似他已成亲多年的妻,与他携手一生,相知相伴,温良贤惠。
可他知道不是。
他总能看到沈忆眼底最深处,始终不远不近,不多不少的一点几近漠然的冷静,仿佛准备好了随时离开。
叫人害怕,叫人恼火。
季祐风伸出手,抬起女人的下巴。
沈忆疑惑:“殿下?”
季祐风视线下移,盯着她饱满的唇。
沈忆看着男人眼中翻涌起暗色,察觉到些许不对,微微提高声量:“殿下——”
话音戛然而止,唇猛然被堵住。
男人一只手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脑,垂下头深深地吻她。
双唇紧紧贴合,不留一丝缝隙,他强势用力地吮吸着她的唇瓣和舌尖,酥麻的感觉从舌尖一路过电一般传至脊背,沈忆几乎窒息。
她抬手抵在男人胸口,下意识要推开。
可她倏然顿住了。
过了片刻,她抵在他胸口的手渐渐放松下来,只维持着刚刚好的力度,多一分是明确拒绝,少一分是欲拒还迎。
察觉到她没有拒绝,季祐风吻得愈加深,沈忆几乎站都站不稳,最后忍不住动了动发酸的脖颈。
季祐风终于离开。
沈忆摸摸嘴唇,似乎是肿了。
她失笑:“殿下今日是怎么了……”
季祐风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口前,缓慢地摩挲着,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他方才走进屋来,沈忆抬起头来看向他,那一刻如一帧一帧慢放,随着她露出明丽的眉眼,饱满嫣红的嘴唇,仿佛冰冷死气的美人图活了过来,整间屋子都被填满了色彩和温度。
那一霎那,季祐风忽然明白了。
他根本不想再回到空空荡荡,只有一屋子对他卑躬屈膝的奴仆的冰冷的寝殿。
他根本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
他根本,舍不得沈忆。
他认了。
季祐风低头看着她:“阿忆,好好待在我身边,哪都别去,好不好?”
沈忆望着他,发现男人眼睛的弧线很漂亮,内收外扬,是清亮又温柔的桃花眼,此刻专注地盯着她,竟被她看出许多深情来。
沈忆不由怔了片刻,忽然说:“殿下回京以后,明里暗里往王府里购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有各种衣裳首饰,加起来都足够在平武大街上开好几家店面了,可是看中了哪位美人要纳进府里?”
季祐风紧了紧她的手,道:“你明知没有旁人,只有你。”
他又说:“看你近来不大高兴,买些小玩意儿哄你开心,喜欢吗?”
沈忆一时不知说什么。她很难想象,季祐风这样清冷矜贵的一个人,会满京城地搜罗一些新鲜玩意儿,只为她那一点甚至都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不大高兴。
片刻,她反握住男人的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说:“殿下,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季祐风把她拉进怀里,抱住她。
只要她乖乖待在我身边,不威胁大魏江山,我便不杀她。他想。
只要他不妨碍我夺权复国,我便不杀他。她想。
两人在这秋日的长夜里安静无声地相拥,就这样各怀心思又极其默契地达成了截然相反的一致。
随即,季祐风低下头,闭着眼一下一下地轻吻她,沈忆仰起脸,犹豫试探着,十分小心地吮吸了一下他的唇。
只这一下,沈忆瞬间感到男人按在腰间的手猛然攥紧,力道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灼热滚烫,一下一下拂过她的肌肤,沈忆心脏狂跳。
季祐风一手用力将她带向他,凑在她耳边,嗓音低哑:“……可以吗?”
尾音带着呼吸拂过耳畔和右侧肩颈,沈忆完全不受控制地浑身一颤,半边身子都软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男人似是轻笑了声,没等到她回应,径直一把打横抱起她。
身体骤然腾空,没多久,又被小心平缓地放了下来,沈忆睁着眼望着帐顶,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了床上。
理智骤然回笼,她迅速地攥住男人解她衣裳的手:“殿下!”
季祐风一顿,俯身看她,眸色幽深,半响开口:“你还不愿意?”
沈忆哭笑不得:“我这几日来月事了。”
季祐风面上罕见地出现了片刻茫然,饶是他年幼开蒙,博观古今,各类治国要理几乎倒背如流,也从没听说过,女子的月事是什么事。
他神情严肃:“要紧吗?要不要我帮你解决?”
“……”沈忆被问住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犹豫着道,“不要紧,我自己解决就好,就是……现在不可以圆房。”
最后这句季祐风终于听懂了,他面露遗憾:“好罢。”
虽是这样说着,他却没从沈忆身上移开,而是俯身下去,轻轻亲了亲沈忆的唇。
蜻蜓点水般的吻,不带丝毫情//欲。他的唇又移开,缓慢温柔地一一吻过她的鼻尖,脸颊,眼睛,最后亲了亲她额头:“我去沐浴,困了就先睡。”
沈忆顶着一张滚烫的脸,点了点头。
季祐风撩开床幔出去了。
沈忆盯着华丽繁复的鸳鸯戏水纹帐顶,身上的温度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两张面孔,一个是隽秀冷淡的少年,一个是俊美深沉的男人。
在她刻意遗忘之下,多年以来,少年的面孔已经逐渐模糊,只是最近,他开始隐隐与男人的面容重合。
沈忆将脸深深埋进软枕,再没有移开。
半梦半醒之间,一双大手轻轻揽住她的腰身,带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头顶上响起男人温柔的声音:“阿忆,八月初在行宫,你是不是去太医院抓过五斤阿胶红糖。”
他接着问:“太医院给你的果真是红糖吗?”
沈忆意识模糊,随口咕哝了一句什么。
额上落下一枚轻吻,男人说:“好,睡吧。”
沈忆翻个身,沉沉睡去。
季祐风半躺在床上抱着她,目光久久流连在她的面容,指尖一次又一次地轻轻划过她的眼角,又忍不住一次一次俯身轻吻她眉梢。
他向来矜傲自持,只是当面对的是她时,这矜持便变得可笑起来。白日里尚能遮掩一二,若她睡着了,那便再无需遮掩。
抱了沈忆一会,季祐风没惊醒她,披衣下了床。
推开门,他低声吩咐守在门前的季安:“去书房。”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待到书房,季祐风坐于灯下,从袖口掏出几页密密麻麻的纸。
随意扫了几眼,他道:“去取火盆。”
季安看看那几页纸,立刻意识到了季祐风要做什么,心中霎时惊动。
这是他手底下的人不眠不休好几天,一个字,一个字从太医院和听雪轩的人口中撬出来的口供,就在今天下午,刚刚由他呈交至季祐风手上。
凭这几张纸,可直接为谋害皇帝的元凶定下绝对无可转圜的死罪。
但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季安便应了声是。
火盆很快被端进屋来。
烧得通红的炭火被金丝炭笼罩住,微末的碳灰在笼中飞舞,热量渐渐散开,或明或暗的火光映亮男人深不可测的眼眸。
季祐风把纸递给他:“烧了吧。”
季安低头接过,犹豫了一瞬:“殿下当真想好了。”
自少时跟随季祐风左右,季安从未质疑过季祐风的指令。
可这次不同。
这一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季祐风掌握的是怎样一件牵连深广,骇人听闻的惊天密谋。
尤其这桩密谋指向的人,不是别人,是大魏的天子,是季祐风的生身父亲。
而现在,季祐风要将这证据完完全全地抹去。
季祐风撑着头,看不出什么神色,轻轻地瞥了他一眼。
季安忽然打了个寒颤。
下一刻,他听到男人说:“季安,忘掉这件事。”
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简单明了的指令。
季安深吸口气,上前几步,拿开炭笼,把纸投进了炭盆。
顷刻间,灰飞烟灭。
男人静静坐在一旁,垂眼看着,眉目间无边漠然。
沈忆翌日醒来时,季祐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去了宫里,半点没惊醒她。
沈忆扶着脑袋,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快用完早膳的时候,阿宋打帘进来,手里端着托盘,把一碗药汤放在她手边:“姑娘该吃药了。”
沈忆端起碗,一勺一勺地饮下。
她最近来月事,实在疼得厉害,找太医院抓了方子调理,已经喝了两日。
这药并不苦,还带着甜味,沈忆喝的很快,眨眼间碗里只剩了一个汤底。
阿宋收拾好,端在手上,脚步轻快地向外面走去。
那浅褐色的汤底即将离开视线的瞬间,沈忆脑中如有闪电劈过,她终于想起了那件被她忘记的事。
脸色一点一点白下来,沈忆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她一把拉住阿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即刻,送消息进宫。”
日头西斜,秋日残阳在天边烧出一片翻腾的瑰丽云海,红云落在殿顶上,仿佛殿顶着了火。
太极殿前,秦德安在殿门前微眯着眼打盹,佝偻的身子被斜阳拖得老长。
“秦公公好。”
一道温柔的女声忽然传来,秦德安涣散的眸光骤然一震,他抬起眼。
如血的夕照里,女人亭亭而立,身姿比摇曳的树影还要婆娑几分,见他不说话,她又轻声唤了句:“秦公公,我来给陛下侍疾。”
秦德安掬起一捧笑:“原来是婕妤娘娘,您进去就是,可巧不是,陛下这会刚醒。”
“有劳公公。”女人点点头,带着丫鬟推门而入。
秦德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温婕妤,今日身上好像没了那淡淡的香气。
温雪霏进到殿内,皇帝正躺在床上。的确是醒着的,只是他现在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睁着双眼,空洞洞地盯着床幔看。
见她来,皇帝朝她这边转过了头。
温雪霏亲手将食盒里的汤药取出来,说:“陛下该吃药了。”
皇帝紧紧盯着她手中那浓黑的汤汁,看起来与素日一模一样,耳边安静得可怕,整座皇宫仿佛是一座庞大冰冷的坟墓,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
皇帝转过头:“朕现在不想喝,你放下吧。”
温雪霏顺从地放下碗:“好,那嫔妾陪陛下说说话。”
皇帝伸出手:“坐过来,让朕再看看你。”
女人坐到床边,微微俯下身。
她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忽然嫣然一笑:“看清楚了吗,陛下?”
她素来柔婉清纯,只是这一笑,忽然多了几分妖娆的艳丽。
皇帝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她的面庞,可只是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温雪霏轻笑:“看来陛下果真是老了,连手都抬不起来了,需要嫔妾帮您吗?”
说着,她攥住男人的手腕。
皇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他冷笑:“朕知道你恨朕,可这样拙劣下作的嘲讽手段,只会叫朕瞧不上你。”
温雪霏静静地笑了:“那陛下瞧得上什么手段?”
皇帝朝她瞥去一眼,半是讥讽地道:“你怎不直接杀了朕?”
他余光刻意地扫过桌案上那碗汤药。
温雪霏笑笑:“陛下太高估嫔妾了,嫔妾怎敢?”
她神色淡淡:“嫔妾再恨您,也不敢弑君,更不敢弑夫。”
皇帝微怔。
女人微微俯身,看着他的眼睛,眸中倏然浮起笑意。
她实在温柔极了,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在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时还能保持清醒。
她似是极其真诚地感到疑惑,问:“陛下难不成竟觉得,嫔妾会为了那么一点点恨,杀掉对自己万千宠爱的夫君吗?”
第67章 陛下
皇帝凝视着女人的面容。
他的目光透过她, 看向回忆里的那个小姑娘。
那是在他记忆里,第一次见温雪霏。
那时候她正跪在雪地里向他请安,整个人瑟缩成一团, 一句“陛下万福金安”都说不顺溜,睫毛抖个不停,也不知是怕他还是什么。他让她抬起脸来, 她犹犹豫豫地抬头, 眼睛还是垂着, 不敢看他。
他高高坐在步辇上垂眸, 目光意兴阑珊地从她脸上掠过,巴掌大的脸,下巴尖尖的, 眼睛很黑很大, 整张脸瘦得快只剩这双眼睛,因为生着病又受了委屈,眼眶还有点发红。
整个人瞧着怯懦得很,举止也畏手畏脚, 看着就叫人心烦。
他耐着性子往下打量了两眼,虽说冬天穿得厚, 可宫里的礼节是最讲究美观的, 很能体现女子的身段。小姑娘瘦瘦小小的, 别说身段了, 风一吹, 那棉服的袖管直挂在手腕上晃荡, 半点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儿家该有的玲珑饱满。
实是乏善可陈。
这样一个女人, 按理来说, 他根本不会记得。
可,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有理可依。
他偏就记住了。
记住那个雪地里,披着风毛乱七八糟的白氅缩成一团,有一双红眼睛,像只傻兔子一样的小姑娘。
后来他也知道了,她那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哆嗦成那样,不是因为怕他。
是因为怕生。
而如今,当年那个说话细声细气,不敢抬头看人,像只兔子一般的小姑娘,到底是长大了啊。
皇帝躺在床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眼前的女人雪白的肌肤散发着珍珠一般莹润的光泽,香腮云鬓,乌发如云,莹莹双目温柔地注视着他,整个人仿若一件冰雕玉琢的珍宝,光华夺目,身上那些价值连城的衣饰不过是她的陪衬,不能夺去她本人分毫光彩。
皇帝欣赏地看着她。
这是他一手打造的杰作。
是他教她大声说话,认真做事,抬头做人,是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转笔侧锋,临帖写字,是他带她出宫,看什么是山河无际,地远天高,也是他一点一点教会她,怎样在下人面前立足立威,笼络人心。
她如今坐在这里,他是她最大的底气。
“也是,”皇帝极淡地笑了笑,“毕竟朕待你不薄。”
“当然,”温雪霏轻声说,“嫔妾如今拥有的一切,皆是拜陛下所赐,不敢轻忘。”
“你明白就好,”皇帝侧眸看着她,语气忽然冷下来,“你从头到脚,除了名字不是朕取的,其他都属于朕。”
这样偏执的人,这样偏执的话。
可女人似是习惯了,面上没有流露出一丝反感,反是无奈一般笑了下。
过了一会儿,她回忆着说:“其实名字也是因陛下而起。”
皇帝顿了片刻,不问缘由,也不问经过,反是先问了一句:“你原来叫什么?”
“温嘉禾。既我不‘嘉’,草木之‘禾’。”
“八方沾圣泽,异亩发嘉禾。”皇帝嗤了声,“诗是烂诗,名字是好名字。”
明明是正儿八经的诗,非说烂。
他还是一副瞧不起天下人的样子,温雪霏不禁笑起来。
他接着问:“谁改的?凭什么给你改名儿啊?”
这话听起来老大不乐意,女人眼睛又弯了起来。
她说:“嘉禾是嫔妾母亲取的,当年他们选中嫔妾去和亲,家父觉得这名字太土,上不得台面,便私底下去问当时使梁的魏官陛下喜欢什么,那人说陛下喜欢看雪,便取了这个名字。”
她母亲妾室出身,后来早逝,父亲是个眠花宿柳的浪荡王爷,从小不管她,想来那个时候,没人问她一句愿不愿意。
这些,他都知道。
多少个寂冷的无边长夜,都是她陪着他,他陪着她。
他有时候跟她讲大臣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她有时候听得起劲儿,有时候困得不行,一下一下窝在他怀里打盹。
她有时候也同他讲她以前的事,大多是进宫之后,怎么被人议论,怎么被宫里那个主位妃嫔欺负,听得叫人来气。他没告诉她,转身不着痕迹地把那些人收拾了个一干二净。
但她很少同他提家事,提大梁。
可她的家事,他早吩咐手底下的人扒了个底掉。她早死的娘,畜生的爹,青梅竹马的小情郎,他都知道。
他远比她以为的更了解她。
可若是叫她知道他背地里查她,只怕刚开始还能对他装模作样地温声细语,很快就原形毕露,又不搭理他了。
小姑娘近来脾气见长。
“陛下在想什么?”温雪霏冷不丁问。
飘远的思绪被拽回来,皇帝溜号被抓个现行,却是半点都不心虚,慢悠悠地说:“在想——若是他们知道朕为什么喜欢看雪,只怕是吓得魂都散了,还有胆子四处宣扬?”
他没说为什么,可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理由。
这人又开始发癫,他总喜欢这样吓她逗她。
温雪霏不理他,只问了句:“那陛下,到底喜欢吗?”
屋里忽然静了一瞬。
沉默似乎很久,又似乎转瞬即逝。
他最后说:“以前不喜欢。”
男人脸上仍然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一直都是这样,叫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温雪霏却笑了起来。
薄薄水光在女人眸底一闪而逝。
皇帝这时没有看向她,便也没有看见。
“那你呢?嘉禾。”皇帝终于转过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