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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早有预料,如一尾狡猾的鱼从他手中溜走,只剩空气中一道狡黠的笑声。

少年望着前方那恼人的身影,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两人最后走到了崇德殿的小书房。

此处本是梁帝的休憩之所,并不算很大,墙上没有安窗,私密性极佳。后来梁帝又搬了许多私藏书籍来,将此处开辟为了小书房,闲暇时候便在此处歇着,可揽卷听雨,也可品茶手谈。

沈忆摸索出火折子,点起一盏灯。

灯火映亮四周。

沈忆指着整整一面墙的古籍,道:“喏,这都是我父皇搜集来的,其中不乏许多名家孤本,只可惜不能带出去,而我若向他借来,他回头定要考校我阅后心得了。”她想想就觉得头疼,总结道:“所以只能带你过来看了。”

她又指了指侧面一道小门:“这里面全是很重要的舆图,父皇看得跟命根子一样,你可千万别进去弄乱了,被他发现就完蛋了。”

阿淮笑了笑:“好。”

沈忆打个长长的哈欠,在榻上躺下:“你且先看,想走了就喊我。”

阿淮走过来,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揉了揉她的脑袋:“睡吧。”

沈忆朝他撅了撅红唇,眨眨眼。

少年无奈,又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谁知她伸出手臂抱住他,好一番毫无章法却又叫人欲/罢/不能的含/弄吮吸。

他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克制着抽身起来,不去碰她。

他冷静地闭上眼,缓缓吐气调息。

好容易压下去,垂眼去看她,少女偏着头,安然合目,已经沉沉睡去。

少年失笑,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还是没开窍,亲完就不想别的了。

他敛了神,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在书案前翻看起来。

灯火绰绰,拉长少年挺拔端正的身影,室内唯有翻书时的簌簌轻响和少女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灯花无声落下。

良久,隔墙传来一声遥远的更鼓,少年恍然抬头,凝神听了片刻,算着将近两个时辰已过。

估摸着天色将晓,阿淮合上书,将一切都归到原位,坐在榻边低声唤她:“阿野,该走了。”

少女咕哝一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靠枕。

阿淮无法,只好先熄了灯,然后过来背她。

小小的人儿,在他背上缩成软软一团,他牢牢地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平稳缓慢。

他背着她,一路穿过辉煌华丽的殿宇,路过天光乍破的窗边,走过漫长昏暗的沉寂密道。

她始终睡得很熟,呼吸一下一下拂过他的脖颈,若有若无的馨香盈他满袖。

他心里无边宁静平和,很踏实。

此后数个长夜,他都这样背着她缓缓穿行在潮闷寂静的地下,踩着将破的黎明天光送她回殿。

沈忆尝试过晚上撑着不睡,陪阿淮一起走回来。

奈何越来越多的事情交到她手里,她要学着治国理政,还要学着与世家周旋,白日里甚至已经抽不出时间去和光堂,一到晚上恨不得整个人长在床榻上,实在是撑不住不睡。

时光弹指而过,转眼已是入秋。

沈忆发觉阿淮和那个叫沈安的侍从似乎开始频繁地起冲突,但每次他们正吵着,她一进去,两人便闭口不谈。

沈忆私下问过阿淮,少年只冷冷道:“他想回大魏了。”

沈忆便想到一年之期将近,阿淮马上就要离开梁宫,也长久沉默下去。

她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他们主仆两人的关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又不再吵架了。

但阿淮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沉默。

崇德殿小书房里,她强忍着困意爬起来,过去亲了亲他:“是不是因为一年之期将近,大魏来信让你回去?放心吧,我谁也不嫁,就等你回来做我的王夫。”

他一言不发,忽然起身将她打横抱到榻上,俯下身深深吻她许久,直至她喘不过气来,最后指尖轻轻抚摸她脸颊,低声说:“好。”

她安心睡去。

只是后来,有时她夜半醒来,满室空寂,那盏灯下没有了熟悉的身影,他不知去了何处。

沈忆挣扎着掀开眼皮看一眼,不觉有异,翻个身重新睡去。

回殿的路上,她伏在少年结实宽阔的背上,迷迷糊糊地醒来,凑在他颈边轻啄两口,下意识收紧手臂抱紧他,含糊不清地道:“阿淮,有你真好。”

阿淮忽然停下脚步,过了许久,他才重新迈开步子。

沈忆早已睡着。

她不知道,少年自始至终再没有回应她这句话。

突如其来的转折发生在大魏使官来梁的那个下午。

沈忆一心惦记着要和阿淮说这桩事,一刻不停地把所有事尽早处理完,赶在薄暮时踏进了和光堂。

一推门,凌厉剑气迎面荡来。

橙红色的硕大夕阳坠在殿顶,万里红霞如血,倾泻无际凄美秋光,身着霜色衣衫的少年立在暮色里,手执长剑,眉目冷寂,转身间掠起惊鸿剑风,黄叶如流蝶飞散。

沈忆扶门而立,被各路人马吵了一整天的脑袋忽然静了下来。

阿淮前些日子同她说,返魏在即,他想多练练剑法,晚上就不去崇德殿看书了。

沈忆自然说好。

瞧见她的身影,少年止步收剑,眼帘掀起,淡淡向她看来。

他最近总是瞧着郁郁的样子,沈忆旁敲侧击过,也直言问过,皆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只好当他是返魏在即,不舍得她。

她走过去,先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今日来的这么早,开心吗?”

少年看着她,轻声问:“大魏来人了?”

沈忆一怔:“……你怎知道?”

阿淮望向远处的殿脊,过了好一会,说:“操办筵席的太监宫女路过门前,听见他们说的。”

沈忆没细想和光堂如此偏僻的角落到底会不会有人路过,慢慢地道:“是,大魏使官已经到了,他们……来接你回去。”

阿淮嗯了一声。

沈忆上前两步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嘟囔着说:“回了大魏,记得每天想我。”

少年没有回抱她,也没有应声。

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在他背上游移,自顾自道:“你父皇要是给你指婚,你不许应。”

她语气蛮横霸道起来:“若有姑娘倒贴你,你不许看,你要告诉她,你已经名花有主了。”

少年双目逐渐失焦。

“同样的,我也不会答应父皇指婚,”她又放轻声音,“我会跟他们说,我有你了。”

“阿淮。”

她珍重咬字:“我等你回来娶我。”

前襟微湿,是她的泪。

少年终于阖上双目。

她正贪恋不舍地倚在他怀中,温软玲珑的身子,乌鬓间的茉莉清香萦绕在他鼻底,魂牵梦萦般久久不散。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抬起僵硬的手指,缓慢地握住她手臂,将她一寸,一寸推离他身体。

沈忆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他望进她眼底,眸色比秋色萧索,说:“别等了。”

泪水凝在睫上,她乌黑的瞳仁缓慢地转了一下,似乎这句话理解起来十分费劲。

他又重复一遍:“别等我了。”

沈忆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因为我不会回来了。”

脑袋嗡的一声,她蓦然瞪大眼睛:“你之前答应我的……”

“以前是以前,如今我反悔了。”阿淮冷冷打断她。

沈忆茫然无措看他半响,道:“是不是我最近太忙了没顾上你,你生我气了。”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愧疚道:“对不起,我最近事情真是太多了,对不起,别生气了好不好?”她抱着他的胳膊,声线抖得一塌糊涂:“我、我日后抽时间多来看看你,成婚之后我不会这样的,你不要生气,还来娶我好不好?阿淮,你难道不喜欢我了吗?”

她仰着脸,哀求一般地看着他。

可少年并不看她,他的目光定在很远的地方,眼中空空荡荡,没什么情绪地道:“我喜欢你,但我不可能娶你,我回大魏是要继承帝位的,我凭什么放弃皇位,来当你的王夫?”

沈忆终于怔住。

片刻,她死死咬牙:“我不信。”

“我不信!”

她眸底渐红:“你别想糊弄我!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少年抿着唇,不说话。

沈忆眸中燃起一丝期冀:“你还是生气了对不对?你就是生气了,我可以给你道歉,我可以承诺你,我可以哄你,你把那句话收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她低下头,泪珠连成串落下,打湿地面,阿淮看都不看,冷淡地自她手中抽去袖子。

他背对着她:“走吧,别再来了。”

沈忆抬脚就要追过去。

谁知这时,殿门被砰砰拍响。

不等人回应,门从外面推开,探出阿宋焦急的面容:“殿下,东南世族叛乱,陛下让你赶快去崇德殿!”

沈忆立刻转身往殿门走。

走到一半,她倏然止步,背对着少年冷静地道:“我明日再来,你一日不说清楚,我便一日不放你回去,就算你回了魏国——”

她一字一字道:“我杀穿大魏也要去京都问你个明白。”

没等他回应,沈忆一步跨出殿门,匆匆往崇德殿赶去。

她身后,和光堂。

少年独立良久,轻点脚尖,如一只白色的大鸟展翅飞上屋顶。

他立在最高的屋脊处,朝沈忆离开的方向远望,目送着她一步一步穿过被落日残晖铺满的宫道长街,最后拐进偏门,彻底消失不见。

他仍然没有收回视线。

他知道,如今他们两个,已是见一面,少一面。

*

沈忆到了崇德殿,与梁帝和几个大臣一同商量出平叛人选,待大臣离开,她对梁帝说:“我要把魏质子扣在大梁。”

梁帝看她一眼,他这个宝贝女儿的确是块治国理政的料,可干的事儿也确实够骇人听闻了。

他直接说:“不行。”

沈忆充耳不闻:“可以对大魏使官报他病逝,然后找一具尸体假扮他,并不难办,父皇,交给我。”

梁帝长叹:“不行就是不行!”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最后谁都没妥协。

翌日暴雨如注,雨水浇了一整天。

沈忆换上木屐,拿好伞,谁知推开门,门外守卫五步一人,守卫森严。

瞧见她出门,守在门口的侍卫道:“殿下请回,陛下口谕,请公主闭门思过三日。”

沈忆面无表情,反手砰地把门甩得震天响。

她去看密道,果然,从她殿内往外的路已经不通了。

实在没办法,她等了一天,终于在傍晚寻到机会,穿着阿宋的侍女服饰,随便把脸抹黑了些,混在宫人堆里溜了出去。

漆黑的夜,风大雨急,惊雷滚过殿脊。

沈忆撑伞,一路淌着水,走到和光堂门前时,伞早已被吹坏,她浑身湿透,沉甸甸地挂着一身水推门进去。

庭院寂寂,屋子里也没有点灯。

一片漆黑。

雷声大作,粗大的闪电劈下,有一瞬照亮少女惨白的脸。

她缓慢地迈上台阶,沉默抬手推门。

门不动,从里面关上了。

她用力砸门。

无人回应。

她眼泪瞬间流下来,提起一脚飞踹上门,陈旧的木门发出牙酸的咯吱声响。

可不论她怎样用力捶打脚踢,威胁哀求,门自始至终没有开。

又一道闪电划过。

映亮屋内床榻上,少年雪白的衣角。

狂风裹挟着冰凉的雨水刮到檐下,沈忆面无血色,缓缓软倒在门前,她身上一阵冷过一阵,唇瓣冻得青紫,浑身不受控制地打颤。

为什么……

她仰头望着这扇冷酷无情的门,眼泪已经干涸。

她没有力气了。

从仅有的一丝期望,到失望,再到绝望。

她扶着门框,尝试着爬起来,跪得太久,腿已经僵硬麻木,失去知觉,她一点一点试着,终于站起来。

最后回头望一眼漆黑的窗。

一眼回眸,无尽荒凉。

瓢泼大雨在她身后落下。

她阖目,转身,头也不回,踉跄离去。

沈忆撑着仅剩的力气走出和光堂,她不愿倒在他眼前。

她连方向都辨不清了,浑浑噩噩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手中唯一的伞不知去向,她浑身已经冷得麻木。

沈忆最后昏倒在一处不知名的宫殿。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

阿宋对她说,最后是天色将明的时候,巡防的侍卫在一处废弃的宫殿门前发现了她,彼时她高热不退,浑身滚烫惊人,再加上急火攻心,若是再迟一会儿,只怕会病死在殿阶前。

沈忆轻声问:“他走了吗?”

阿宋说:“……走了。”

良久,少女唇边落下薄笑:“也好。”

她再没有向任何人探听他的消息。

沈忆按时吃药休息,用膳一顿不落,很快就把身体养好了。

她去拜见梁帝。

她想学更多的东西,她不怕累。

沈忆对梁帝说:“日后,我要把大魏变成大梁的国土。”

他不是看重他的皇位吗?

那她就亡了他的国,做他的王。

她要让他跪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她要让他这辈子无处可去,只能待在她身边。

只是从那个秋日昏黄的下午开始,老天似乎开始同她开一场荒唐巨大的玩笑。

一切好像突然被抽去了正中横梁的鲁班锁,摇摇欲坠,荒诞不经却又真实无比走向无可挽回的崩塌。

后来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不过两月,边关急报。大魏名将沈庭植陈兵五十万于魏梁边境,势不可挡,已连下大梁三城。

大梁危在旦夕。

梁帝连发十八道帝令去往魏都,试图和谈,但全部石沉大海。

大魏的意图已然清晰——

他们要灭梁。

梁帝无法,只得以举国之力对抗,无数将领被派往战场,但皆是胜少败多。大魏如有神助,他们凛冽锋利的刀锋和铁骑无情冲撞着大梁这座将颓的广厦,每一次收割,都是数座城池和成千上万条人命。

战败的消息雪花一般自前线飞来,无数人死去,又有无数人被派去。

每日崇德殿里都充满了焦躁,不安,争吵,指责。

沈忆发觉每每她进门,殿内总会诡异地安静一瞬,接下来,大家仿佛心照不宣,重新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角落里,有人望向她的目光隐隐藏着憎恨。

她不知道为什么。

只有梁帝温和的眼神能稍微令她安定。

可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那一天,大魏的铁骑来到了上京城门前。

沈庭植的军队从魏梁淮水之畔一路攻来,走到现在,人数已经增长到恐怖的七十万。

几月来,沈庭植一边率军蚕食大梁的国土,一边从四面八方切断上京与各个城池的联系。

等到他兵临城下的那一天,上京已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岛,他们围困其中,无路可逃。

除了不会武功的宋玟清,沈忆所有的兄长皆被派上城楼,殊死一搏。

他们全部战死。

城破的那一刻,杀红眼的饥渴魏国士兵蝗虫一般拥入上京,挤进宫门。

宫女太监四散逃命,可还走不出几步,便被捅死或被流矢射死。

沈忆和阿宋被送进密道,梁帝坚持不让她走之前熟悉的出宫密道,而是告诉了她一条从未听说过的路。

他对她说,他和母后准备好替死的尸体就立刻来找她。

但沈忆坐在密道出口等了三天三夜,没有等到人,只等到远处浓黑的夜幕下,鲜艳如血的泼天火光。

浓黑硝烟飘散在空中。

她没能称王称帝,却成为了孤家寡人。

梦醒。

沈忆披衣而起,眉目平静。

她执起酒壶倒酒,杯口微倾,洒在地上,以此一杯酒,遥祭她远去的故国旧梦。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还甜吗(自信发问)

第77章 杀机

沈忆开始着手筹备选拔女子为官一事。

当时她让左修明上奏提议, 当然不只是为了引起舆论从而向季祐风施压。

她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做好。

沈忆在京城生活五六年,深谙女子在大魏受限之深。别的不说,就说出门行走, 她在沈府时,出一趟门,必得前呼后拥带着十几名仆从丫鬟, 车架人马浩浩荡荡, 是防着旁人接触她, 亦是防着她接触旁人。而她被拥在中间, 必得带着帷帽从头罩到脚,严丝合缝,一根头发丝也不露出来。

外人瞧着只道是大户千金出行, 尊贵显赫, 恐外人视线玷污了贵人身子,可这金镶玉的行头仪仗于里头的人而言,又何尝不是重重枷锁囚笼。

只是沈忆曾听闻一些京城高门贵女言论,言辞之间分明是以此为荣, 大有被男人看去一眼就要寻死觅活的架势。

魏人重清白守贞。

只是沈忆不明白,当一个女子的清白已经重过其生命, 所谓清白还有何意义?

平日里谈起, 大多官家小姐和宗室女子也大多考虑怎样嫁个好婆家, 打理家宅, 很少有人考虑二门外面的世界, 反是沈忆偶然接触到的一些在京城做生意的平民女子, 做事干练, 走南闯北, 很有自己的主意和头脑。

先帝厌恶女子掌权, 越接近权力中心的家族,女子受禁锢越深,越不可能出头,宗室和士级已经从根上烂透了,故而,沈忆的机会并非是提供给这些人的。

她要帮那些真正想走出来的女子闯出一番天地。

至于旁的人,书里讲:“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沈忆打算由开办私塾入手,慢慢教化。

这将是一条无比漫长的路。

但沈忆并不嫌长。

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她可以慢慢地,从容地,一桩一件,把想做的事情做完。

御书房的西暖阁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前朝反对的声音逐渐微弱。当一件事情已然初具规模,步入正轨,之前再令人难接受也变得稀松平常。

以此为始,这个冬天,沈忆拥有了一批最早跟在她身边的能臣直臣。

他们在未来数年里都跟随她左右,陪着她走过风雨如晦,走过明枪暗箭,亦经历过争吵对立,其中有些人一生宦海沉浮,几经起复罢免,可他们不曾离开她身边。

他们始终坚信,她是能让这个庞大王朝再次焕发生机的那个人。

沈忆亦坚信这一点。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每一天都充实得叫她觉得太过短暂。

只是偶尔有那么几次,她走出西暖阁回朝阳宫去,目光会不经意间落在御书房正殿门前长廊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日光浅淡,松枝上一层薄雪,男人负手立在微冷的北风里,身姿清疏如霜月。

唯有那短暂一刻,正在从她指尖飞逝的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

沈忆没有再刻意探听过沈聿的消息,可有关他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

她知道季祐风没有再为难他,将调他回了神策军中,那是他最熟悉的一方天地,听说他极受将士们爱戴。没了兵马使在一旁指手画脚虎视眈眈,他终于可以放开手治兵演习,公正严明,神策营上下风气陡然一清。

他的人生本该如此光明浩荡,灿烂精彩。

而她是个过客。

*

这日从西暖阁出来,阿宋压低声音问她:“姑娘,咱们的人传来消息,说今日梁地忽然来信,直接呈去了陛下案上,陛下阅后秘密出宫,径直去了天牢。梁地久不传信,此番恐有变故,姑娘要不要试着打探打探?”

沈忆一直暗中关注着梁地,并未听说起了什么变故。

又想起最近季祐风流水一样的奇珍异宝送进朝阳宫,大有誓不罢休之意,沈忆一时间心情复杂。

她不太想见季祐风,最近有意无意都在避着他。

但阿宋考虑得也对,沈忆便道:“我寻个机会试着问问罢。”

回宫后,简单梳洗过,她便歇下了。

白日里案牍劳形,费心耗神,她一到夜里便格外困,睡得也深。

入夜忽然狂风大作,沉重雨点如石子密密打在殿顶上,暴雨滂沱,电闪雷鸣。

沈忆一身冷汗,骤然惊醒。

漆黑无光的夜,床前一道诡谲暗影。

沈忆一时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没睡醒,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窗外闪电晃过,屋内一瞬间亮白如昼,照亮男人湿漉漉的惨白面庞。

沈忆怔住:“……陛下?”

男人如一只孤魂野鬼立在床前,过了片刻,声音飘飘传来:“嗯。”

沈忆坐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拉他:“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

男人极缓慢抬手,握住她的手。

肌肤相接的一瞬间,沈忆猛地打了个寒颤。

太冷了,由内而外的冰凉,几乎像一块冒着寒气的千年坚冰,没有一丝人体的温度。

沈忆这才注意到,季祐风身上似乎完全湿透,厚重的衣服紧紧贴着他的身子,他额上贴着凌乱的湿发,面无人色,嘴唇发青,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袖子还在滴滴答答往地上滴水。

想起阿宋说的话,沈忆很快把事情串联起来……梁地来信,季祐风秘密出宫前往天牢,然后又淋雨来了朝阳宫……

这事怎么看都离奇,但她没问缘由,而是立刻起身:“臣妾去喊人帮陛下处理。”

谁知身子起了一半,还没站直,又被男人一掌按了回去。

季祐风按着她的肩膀,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恍惚间有种不真切感:“无妨,朕就来看看你,你继续睡,朕走了。”

说着,男人当真转过身,就这么踩着轻飘又莫名平稳的步子离开了。

沈忆蹙眉坐在床边,耳边雨声密集如冰雹砸落,季祐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浓浓夜色里,她心里忽觉说不出的诡异。

胡思乱想半响,毫无头绪,她躺回床上。

醒醒睡睡,一夜未得安眠。

翌日天光大亮,暴雨过后,空气湿冷三分。

沈忆用早膳时,乾清宫来人禀报,皇帝高烧不退,请皇后代理政事。

沈忆放下筷子:“陛下烧了多久了?”

传话的太监道:“回皇后娘娘,奴才也不清楚,陛下是在奉先殿晕过去才被人发现的,估计至少两个时辰了吧。”

原来季祐风昨夜从她这离开,并没有回寝殿太和宫,而是又去了奉先殿。

可奉先殿是供奉大魏历代皇帝牌位的祭祀之所,季祐风大半夜湿着身子去这里做什么?

沈忆越来越糊涂了。

她摆摆手,让太监回去。

用过早膳,沈忆乘着凤辇去了太和宫,还让人都把奏折搬了过来。

到太和宫的时候,季祐风已经吃过药重新睡下。

沈忆一边批折子,一边看护他。

奇怪的是,她将昨日送上来的折子信件全部都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那封自梁地传来的信。

这封信好似凭空消失了,从未出现过。

临近傍晚,季祐风终于醒了过来,请她过去。

沈忆进了内殿,只见清瘦的男人倚在床头,面容清隽苍白,眉目低垂,淡淡望着窗外萧条离索的冬日光景。

殿内安静得异常过分,沈忆环顾四周,发觉不知为什么,竟完全不见侍奉的太监宫女的身影。

她走过去,在床前坐下;“陛下正在病中,怎么能没有人伺候?”

季祐风并不看她,说:“朕不想让他们伺候。”

沈忆无奈:“陛下似乎心情不佳,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季祐风沉默片刻,说:“没有。好得很。”

沈忆眉梢跳了跳。

片刻,她站起身:“既是这样,那陛下好好歇息,臣妾告退。”

季祐风这时偏又喊住她:“朕有一事不明,想问问皇后。”

沈忆回眸看他:“陛下想问什么?”

季祐风微微仰起脸,缓缓道:“阿忆,你当时为什么想嫁给朕?”

沈忆心跳停了一瞬,没有回答。

季祐风又问:“是为了当太子妃,好以后当皇后,对么?”

沉默良久,沈忆静静抬眼看着他,不闪不避。

季祐风便笑了。

笑着笑着,他咳起来。剧烈的咳嗽几乎让他把肺都吐出来,没有血色的脸也被咳得微微潮红。

紧握的拳从唇边移开时,洁白如雪的袖口几缕殷红,分外扎眼。

沈忆微微动容:“陛下,你——”

“无妨,”他哑声打断她,执拗追问,“你上次同朕说,你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永远不会爱上朕,那朕想问,以前呢?”

“以前,你可真心爱过朕?”

沈忆望着他,良久,缓缓启唇,说:“陛下,欺瞒你利用你,是我不对。你若要降罪泄愤,除了我的命,你想要什么,尽可拿去。”

男人浅色琉璃般的瞳孔仿佛忽然不会动了一般,定在她的脸上,很久很久都没有眨动一下。

顷刻,两行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的眼眶中流出,可男人的神色看不出悲伤,他就这样平静地望着她,无声间泪流满面。

男人的目光犹如万钧,沈忆一颗心沉得快跳不起来,浑身上下都觉得疲惫,只好别过脸去。

片刻,季祐风抬手拭去泪,蓦然笑了下:“无妨,你不必自责。”

沈忆缓慢回头,沉默瞧着他。

似是也觉得自己笑得太过牵强,男人面上的笑容一闪即逝,他抬手指了指床边茶桌上的茶:“刚进贡的雪后龙井,喝了暖暖身子吧。”

沈忆不冷,可她还是端起了茶盏。

味道闻起来算不上清香,反而有一丝淡淡的苦味。

季祐风倚在床头,看着她捏着茶杯盖子,垂眼轻轻撇去茶沫,又吹了吹。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举高茶杯,纤细的手指贴在青花壁上,清雅无方。

季祐风一动不动。

女人红润娇嫩的唇瓣碰到茶盏边缘,她抬高手指,倾斜杯身——

“等等。”

沈忆放下茶盏,探究地看着他。

季祐风闭了闭眼,良久,低声说:“这茶泡太久了,色味有所减退,下次再让你品。”

沈忆不疑有他,放下了茶盏。

沉默片刻,男人似是累极,转过身背对着她,说:“你出去吧。”

沈忆一福身子:“臣妾告退。”

出内殿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仰面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眼眸空荡,像一道离弦支离的残音。

思绪纷乱,她甚至忘了问梁地来信一事,快步走了出去。

沈忆走后,季安从暗处走出来。

季祐风一动不动,问:“朕是不是很没用。”

说着说着,他自己笑起来:“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她哄骗朕,欺瞒朕,利用朕,觊觎朕的帝位,觊觎大魏,可到头来,朕竟还舍不得杀她。”

季安忍不住道:“陛下别这么说自己。”

男人又剧烈咳嗽起来。

良久,他咳出一口鲜血。

唇瓣被染得鲜红,他抬眸忽而轻笑,嗓音诡谲森冷:“无妨,朕不舍得杀她,却可以杀另外一个。”

唇角勾起,温润君子带上修罗面,轻声吩咐:“去,把月灯带来。”

【作者有话要说】

短命哥黑化进度100%,危险系数1000000000

淮哥警戒值:0

忆姐:(一脸懵逼)(吃块瓜)

第78章 明晓

时令入了冬, 天气时晴时阴,北风一直不停地刮着,整座京城像个大冰窖, 城墙泥土仿佛都被冻住了,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透心凉的寒气。

神策营演武场却是一片火热。

台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台上两名精壮男子打着赤膊, 肌肉隆起, 汗水浸湿古铜色肌肤, 人影交错间, 拳脚带出残影,尘土飞扬,叫好声夹杂着男人的嘶吼声响彻整片烫金暮色。

最近这段时日, 每至傍晚, 操练演习结束之后,演武场便是这般光景,无他,只因为军中新推行了一场擂台赛。

比赛时间定在每日操练结束后, 半个时辰为限,但凡神策营将士皆可参加, 输者下台, 赢者做擂主, 每一旬结算一次, 按例嘉奖。

这擂台赛一经推行, 顿时像一股热风吹过, 将士们的精气神儿就如那炭盆里的火苗, 被扇得一节一节往上窜, 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跃跃欲试。整个神策营气象一新,成日里充斥着振奋昂扬的热浪。

新兵们都由衷地佩服提出这法子的沈聿,老兵们却是感慨万千。

也就他们才知道,这擂台赛其实在多年前就有,是沈庭植细细打磨出来的法子,只是后来王俨当道,蝇营狗苟,为互换利益结交朋党,引了不少官宦子弟来军中任职。这些人不过会些花拳绣腿,更不懂军务,整日惫懒散漫,来军营中点个卯即走,军场操练点兵一塌糊涂,敷衍了事。

刚开始的时候,有人实在看不惯越级告上去,却被这群子弟得知后随便寻了个由头罚了一百大鞭,据说人已被活活打死了鞭子都没停,非要一百鞭尽数打完,把尸体都抽得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才算完。

自那之后,无人再敢不满,反是许多人开始巴结这些权宦子弟。

拍马屁讨欢心的节节高升,闷头做事的无人问津,只被派去做一些脏活累活。那几年神策营中,便是如此局面。

几年下来,往日袍泽或因溜须拍马而分道扬镳,或一起过着在军营里坚持毫无意义的清直,回家后却揭不开锅的日子。曾经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年变成行尸走肉,胸中豪情化为了麻木疲惫的抱怨。

往日里热闹喧嚣的擂台观者寥寥,渐渐被遗忘在角落里,被丛生的杂草淹没。

这样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然而谁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沈聿扳倒王俨,将这擂台赛的旧例重新捡起来。

这感觉就好像快渴死的人,忽然被喂了一口清水。

终于有盼头了啊!

灿金色晚照披在每个人身上,照亮一张张笑脸。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汲汲钻营,只有轻松,简单,纯粹,朝气。

一切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沈聿和姬远从主将营帐出来,老远就听到擂台方向的喝彩如雷,他们一路绕过几股列队加练的行伍,穿梭在将士们嘹亮的军令里,一边聊天一边走向擂台。

围在擂台下的人见到两位将军,自发地让开一条路。

恰逢台上比完,擂主成功守擂,是个一身腱子肉的男人,赢得了满堂喝彩,正是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突然瞧见两人,他浓眉一挑:“好久没看咱们沈将军出手了,要不要上来露一手啊?”

话音落下,场上忽得一片寂静。

沈聿脸上倒是没什么,围观的将士却在静了一瞬之后,忽然爆发出十分刻意的哄笑。

“你小子赢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小心将军把你打得娘都认不出来!”

“赶紧下去,别丢我们人!”

声调猛地拔高,争先恐后的,似是在努力地填补那一瞬间不自然的空白。

台上男人挠挠头,哂笑了两声。

沈聿道:“我就不上了,你们继续。”

比赛继续,两人又看了一会,退出了人群。

走出几步,确保没人能听到了,姬远看一眼沈聿,笑道:“你如今也算是历练出来了。”

沈聿:“姬伯此话怎讲?”

姬远道:“你没看见刚才那人让你上去露两手,那群猴崽子脸色都变了?”

“若是以前,你今儿可走不了,那群崽子非得起哄让你上台不可,”姬远啧了两声,“如今却是都不敢了,可见是怕你了。”

沈聿方才还真没注意那么多,如今细细一想,还真是这样,但他神色也没什么变化,淡声道:“不过是现在年纪上来了,没了年轻时候跟他们打成一片的心性罢了。”

姬远却说:“他们怕你可不是因为这个。你自己不觉得,可如今你往那一站,即便什么话都不说,也压人的很。”

两鬓微霜的男人望着眼前已然出落得比自己还高的青年,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

沈聿少年老成,打小就安静,别的孩子还在光着屁股玩弹珠的时候,他已经能自己搬过小木凳,踩在上面有模有样地练大字,日复一日地专注下来,养成了个沉静如水,深沉内敛的模样。

好容易十几岁进了神策营之后,遇着好些年龄相仿又兴趣相投的士兵,整日里打打闹闹舞枪弄棒,慢慢有了感情,才算是显出几分少年英姿勃发的锐气和少年人的鲜活。

谁知后来沈家二公子出世,沈聿又变得寡言少语起来。

心结尚未完全开解,他随即被迫离家一年,回来之后仿佛把魂儿丢在了梁地似的,整个人形销骨立,接连好几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一出屋子便开口要解除自幼与白家定下的婚约。

沈聿一直很有自己的主意,在这桩事上更是格外坚定。多少人轮番上阵劝他,半点没用,沈庭植拗不过他,最终给白家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把这婚退了。

可这还不算完。

那一年大魏伐梁,沈庭植硬是不让沈聿随军跟去,可沈聿终是自己寻到机会,偷偷跑出去单枪匹马去了大梁,回来的时候却是面无人色,几乎把整条命都留在了大梁。

那一次,他向沈庭植提出出家。

沈庭植自然不可能答应,罚沈聿跪在祠堂三天三夜,光是藤条都抽断了好几根,但沈聿没喊一声痛,不吃不喝,只字未语。

最后沈庭植没办法,一个出家的儿子总比一具尸体强,他还是妥协了,唯一的底线是沈聿不能剃度留下戒疤。

自那之后,多年不见,如今再瞧他,姬远只觉记忆里那个虽然沉默倔强但尚存几分意气的少年已十分遥远模糊。

眼前的男人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愈发养出一身冷厉沉凝的威势,叫人看不穿猜不透,难以捉摸。

虽说这样有利于驭下治军,其实是个好事,可姬远身为从小看着沈聿长大的伯父,私心还是觉得他年纪轻轻的就老气横秋,如一汪即将结冰的死水,一动不动,也不想动。

简直就是个空荡荡的壳子,无欲无求,毫无……毫无激情!

思及此,姬远沉吟一声,问:“嗯……你准备何时成婚?可有中意的人选?”

沈聿抬眸,只以为姬远要同他说媒,波澜不惊地道:“我如今不愿婚配,伯父还是别费这心思了,平白耽误了人家姑娘。”

姬远:“……”

好,很好。一句话直接把他剩下好几句话都堵回去了。

姬远不死心:“聿儿啊,你怕是——你怕是不知道成亲的好处!”

大名鼎鼎的姬大将军像天底下所有碎嘴子的催婚爹妈一样:“你想啊,成了亲,每天回家有热饭,睡觉有热炕头,夜里点了灯火,家人团坐,和和美美,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比你一个人孤苦冷清的强多了!”

沈聿忽然沉默。

他没想过吗?他当然想过。

他想过无数次,他和她灯火对坐,共剪西窗,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听雨打芭蕉,看雪落梅枝。

——可连只是想想,他都觉得奢侈。

更不要说若是这想象的场景里没了她,换了另一个女人。

那将毫无意义。

所以他道:“伯父,我现在只想把神策军练好,别的就不想了。”

姬远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出来,愣了半响,硬生生憋了回去。

“好罢,”姬远不为难他,跟着转了话头,“我是老了,听说卫云长那家伙前几日也向陛下提了辞呈,神策军以后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他拍拍男人肩膀:“我看着陛下这果断除去王俨的架势,像是真心想把神策军练出来立住的。如今能用的武将并不多,里头数你最拔尖,陛下又重用你,你好好掌着神策军,多立几件大功收服邻国几片城池,不说名流千古,光耀门楣总还是可以的。”

哪个男儿不向往沙场点兵,建功立业?起码当年的沈聿是向往的。

可如今姬远提起此事,愣是没从沈聿眼中看到半点儿兴奋的波澜,偏他点了头,态度上叫人挑不出半点差错:“伯父此言在理,我定当谨记于心。”

谨记?谨记个屁!姬远腹诽。

对娶媳妇儿没兴趣,对打仗也没兴趣,从古至今男人们的两大爱好双双失去诱惑力,姬远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仰天长叹,真是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想要什么了。

该劝的也劝了,索性不管了,由他去罢。

他正了正神色,提起另一桩压在心底的事:“你当初说你父亲被人毒害一事,如今可有眉目了?”

沈聿摇头:“上次我在帝巳城终是功亏一篑,叫那证人被幕后主使带走了,我从那时寻至今日,始终没找到人。”

既是被幕后主使带走的,只怕活命的机会不大。

姬远心情复杂,但还是来安慰沈聿:“别太自责,说不定还能找到呢,或者再从别处入手,指不定也能找到真凶,别灰心。”

沈聿停了片刻,缓缓道:“不瞒叔父,其实我心中已有一个怀疑对象,只是尚不知如何证实。”

姬远心中一跳:“你怀疑谁?”

两人进了将军府密谈。

一炷香后,沈聿从府衙大门出来,往自己在神策军中居住的院子走去。

这院子极其简单,不过一间堂屋一间西屋一间东厨,简单至极,也未侍奉花草,一眼看去灰蒙蒙又光秃秃。

进了院门,抬眼便见沈非脚步匆匆走了过来。

“公子,”沈非脸色沉凝,眼中却忍不住闪着激动的光,“底下人传来消息说……找到月灯了!”

沈聿霍然抬眸。

*

“什么?!”

皇宫御书房西暖阁,阿宋又将消息说了一遍:“咱们的人已经私下寻宋一寻了许久,一直找不到,这才没办法报了上来。”

“而且和宋一一起失踪的,好像还有月灯。”

沈忆坐在书案后,眉心微皱。

这段日子她在宫中处理各项政务,一个头两个大,宋十二卫都被她派到京中或外地出任务,的确是许久没有联系过了。

不曾想,竟是出事了。

沈忆站起身往门外走:“先让他们接着找,若有线索及时禀报,我眼下有事,暂时先顾不了那么多。”

阿宋跟上去:“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沈忆脚步不停,眉眼间隐隐透着疲倦:“方才无意间翻到卫云长之前提交给陛下的辞呈,陛下竟给批了!这不成,我得去劝劝他,你让他们准备快些,也不知现在人还在不在京中。”

两刻钟后,城东门。

天色渐暗,已经临近闭城,进出的行人已经不多,因而在这稀稀拉拉的行客中,好几辆宽敞的马车极其惹眼。

守卫一一检查了路引,对高坐在马上的男人一拱手:“大人慢走,一路顺风。”

卫云长笑着点头:“以后可就不是大人喽,无官一身轻,岂不快哉。”

守卫们也笑。

卫大人不似别的将军,总是乐呵呵的,没什么架子,叫人看着很是亲近。

方才听说他卸甲归田的时候,守卫们都还觉得可惜。

可看卫云长潇洒自在的模样,又释然了,忍不住为他高兴起来。

男人催了声马,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

熟料这时,后方远远传来一声高呼。

“——将军留步!”

卫云长回头看去。

只见一顶平平无奇的马车直冲而来,驾车的马夫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眼看临到跟前,她一声呼哨,收紧缰绳,愣是将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好厉害的车技!卫云长心中赞了一句。

下一刻,便见这女车夫撩起车帘,恭恭敬敬地请里面的人下车来。

入目先是一双坠着东珠的碧色云纹绣鞋。

卫云长瞬间明了来人身份。

待那女子下了车,卫云长暗叹一声。

“皇后娘娘,有何贵干?”

沈忆怕人认出,戴了顶帷帽,白纱飘飘荡荡,她往前走了两步,在男人面前站定,不徐不疾的嗓音从白纱下传出来:“将军何故辞职?现今武官人才凋敝,正是需要将军的时候。”

未等卫云长开口,她又道:“将军是担心受瑾王牵连,陛下疑心于你?本宫可以向将军保证,能说服陛下全心全意地接受将军。”

“除此之外,将军还有什么条件,本宫亦全部应允。”

“升官加爵,丹书铁券,”女人低柔清晰的声线随着晚风徐徐飘来,仿佛带着无尽的诱惑力,“本宫希望大人别急着作出决定,认真考虑一下这个提议。”

卫云长失笑。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后娘娘。

可这样果决干脆,一旦出手就势必将对方拿下的做派,倒是颇为熟悉。

“草民什么都不想要,娘娘。”卫云长笑说,“草民只想回老家,依山傍水,种花种田,陪夫人孩子逍遥快活。”

“这是我曾应允我妻子的,我要说到做到。”

语毕,卫云长感到隔着白纱,女人两道审视锐利的视线落在他面上。

“王权富贵,将相侯爵,换莳花弄草,种瓜种豆……”她轻声问,“值得吗?”

卫云长蓦然朗声一笑。

男人恣意浑厚的笑声回荡在暮色里。

他毫不犹豫,异常认真:“值得。”

沈忆沉默。

世间最好的爱情,不外如是。

只可惜,她这辈子是无缘消受了。

良久,她道:“既是如此,不再久留,愿大人顺心遂意,无忧无惧。”

沈忆转过身,毫不留恋,向马车走去。

卫云长看着女人的身影,思索片刻,忽然开口唤住她。

“娘娘既成全草民,作为回报,草民也有一事望娘娘知晓。”

男人声线中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意味深长。

他决定帮他们一把。

沈忆站定不动,头也不回:“何事?”

卫云长摇头,无奈笑道:“日后可别再给你那兄长熬什么芫荽猪肝阴米粥了。”

“其实他,”卫云长顿了顿,“根本吃不得芫荽。”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某日。

姬远:沈聿这小子缺乏激情!

沈忆(扶着酸胀的腰身)(迟疑一瞬)(幽幽):……没有……激情……吗?

第79章 真假

太阳落下去, 夜幕像一只深靛蓝色的瓷碗倒扣下来,高高的城楼上点起火把,橙红色的火苗在夜风中安静无声地摇曳, 几个守卫斜倚在城墙上扯着闲话。

城门脚下,女人的帷帽四周白纱低垂,飘飘荡荡, 中间的身影却像是凝固住了, 一动不动。

卫云长觉出一丝异样。

“你……”

那身影仍然没动, 女人低低的声音随风送来, 字字克制:“你怎知他不吃?”

卫云长便道:“那日我让他帮忙择芫荽,他说他自幼吃不得这东西,一吃就浑身发红, 上吐下泻……娘娘难道不信?”

平地忽而卷起一阵急风, 女人的帷帽被吹得不稳,白纱簌簌晃荡,像在不停颤抖。

四下悄寂,夜色朦胧。

“很好。”

过了许久, 她从血腥味弥漫的牙关中挤出这两个字。

卫云长不解:“什么很好……娘娘!!”他猛地瞪大眼,提声惊呼。

“当啷”一声脆响, 昏暗夜色里, 闪过一道亮白如雪的刀光。

刀身银白, 映出帷帽白纱缝隙间女人一双冰冷漆黑的眼。

沈忆抽出阿宋腰间弯刀, 抬手一刀斩断连在马和车身之间的套绳, 然后拽下马鞭, 飞身上马。

女人一声厉喝, 绝尘而去。

阿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轻盈白纱如风拂过她的脸, 转眼间飘向远方。

天光已暗,看不清沈忆的背影,只能远远看见白纱在夜雾中随风飘散飞荡,这一人一马,就这样一头撞进了京城浓黑深冷的长夜。

两人愣在原地,眼看着沈忆头也不回疾驰而去,未留下只言片语。

*

长街昏暗,两边客栈门前的黄纸灯笼在风里摇晃,头顶一轮清寂残月。

一人纵马飞驰而过,蹄声如雷,踏碎一地月光,响彻街巷。

烈风如刀割在面上,两侧模糊景象飞速后退,沈忆凭着下意识在挥鞭,浑然不觉自己越挥越快,手掌已经被磨得出血。

她听不见,看不见,没有感觉。

前路无尽,记忆狂涌而出,昔年画面一帧一帧闪现落下,沈忆从无数散落的回忆画面中穿过,疯了一般直直向前策马狂奔。

九月,御书房门外,她紧攥着最后一丝期冀,小心翼翼问他吃不吃芫荽,他说:“还好,可以当配菜吃一些。”

八月,骊阴行宫青桐书院,她为他送去一碗芫荽猪肝阴米粥,平静绝望,说她会和季祐风好好过日子,他垂着头一勺一勺把粥喝干净,低声说:“好。”

七月,行宫竹林幽寂无人,她问他喜不喜欢她,愿不愿意试着和她在一起,可他拒绝,为了他多年前爱的那个女子,并对她说:“我欠她一辈子。”

去岁,梁地,大雪纷飞,她犹疑忐忑,深夜敲开他的门,问他为什么对她那样好,他垂头看着她,却是问了一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妹妹?”

还是在梁地,客栈深夜,大堂小二鼾声如雷,她与他在灯下对坐,她讲起和阿淮的过去,他无动于衷,只是一块一块,将她做的放了两遍糖的芙蓉桂花糕吃得干干净净。

记忆蜂拥而来,如浮光掠影,镜花水月,倏而轰然一声,转眼间化为无尽碎片散落,而所见视野尽头,惟剩她初见他的那天,他为父奔丧归家,站在初秋深远明净天穹之下,整个人疏冷又淡漠,只是在望向她的一瞬间,眼底忽而掠过惊鸿幽光。

她当时问他是不是见过自己。

而他说:“认识的一位故人,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相似……

相似。

相似!

这两个字在脑海里无限变大,膨胀,男人清晰的咬字如魔咒一声声在耳边轰隆回响,脑袋几乎快要炸开,耳膜如撕裂般疼,泪水狂涌而出,沈忆机械地一次次挥舞马鞭,她听不见别的声音,看不见眼前的路。

“——当啷!”

忽然,长剑出鞘的震响划破夜幕,如一道清心醒神的阿弥梵音,穿越急风和鼓膜,在沈忆庞杂纷乱的脑海中一击即中。

她骤然惊醒。

前方视野逐渐清晰,微弱月光下,几道黑影拦住去路,为首一人刀尖指着她,正在破口大骂。

是巡防营骑兵。

她急速勒马,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扬起,在地上落下张牙舞爪的黑影。

对面人骂道:“哪里来的蠢货,不知道宵禁了吗?竟敢纵马!看什么看?还不下来!再不下来老子过去抽死你丫的!”

沈忆一抖袖子,扔出一块令牌。

牌子在空中划出干净凌厉的弧线,那人接住,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视线冷不丁往上面一扫,眼瞬间直了。

他视线牢牢钉在牌子上,身子软绵无力地从马背上出溜下来,伏地跪拜,哆哆嗦嗦道:“皇、皇后娘娘。”

沈忆眼眸森然:“滚。”

一排黑影忙不迭地地朝旁边膝行几步让开。

他们还未稳住身子,身侧已掠过一阵急风,层层白纱在他们眼前飘了一瞬,消失在黑夜里。

被冷风吹了一路,沈忆来到沈府大门前时,已经冷静下来。

街上空无一人,月光静静照着沈府黑漆漆的大门,门前两尊庞然石狮安然蹲坐,白墙黑瓦,一切如旧。

沈忆下马叩门。

门开。

月光照在女人苍白的肌肤上,她缓缓抬起眼,幽黑的眼珠盯着一脸诧异的门房。

“沈聿在哪?带我去见他。”

同一时刻,太和宫。

一太监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进了寝殿,俯身对榻上的人恭敬道:“陛下,皇后娘娘在东城门见过卫云长,然后骑马去了沈府。”

床幔逶迤,榻上的男人把玩着一枚玉坠,俊美如玉,面无血色,正是尚在病中的季祐风。

他撩起眼皮:“卫云长对皇后说了什么?”

太监低下头:“回禀陛下,派去的人离得远,没听太清楚,只听到一句什么吃不吃芫荽。”

“芫荽……”男人苍白的指尖缓缓摩挲着玉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大袖一挥,床幔无声落下,传出年轻天子冷淡威仪的声音:“传太医过来见朕。”

沈府。

沈非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远远便看见女人独立庭中月下,右手拎着马鞭,周身白纱飘飞,偶尔掀起一道缝隙,露出冷艳眉眼,无端叫人觉得煞气逼人。

他疾步走过去,并不敢抬头,行礼低声道:“参见皇后娘娘,公子眼下正在祠堂,我带娘娘过去。”

今日既不是谁的祭日,也不是拜祭先祖的日子,沈聿在祠堂做什么?

可沈忆丝毫没有探究的心思,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一路进了宗祠,绕过照壁,两人来到祠堂大殿,门扉大开,沈忆立在门前,举目望去。

入目是一座黑漆地紫檀木雕大神龛,四周二十八仙环绕,间有飞鹤百禽,正中央立着一尊牌位,底是肃穆死寂的黑,字是凄凉惨淡的白,并排写着“故显考沈庭植之灵位和“故先妣林意之灵位”。

神龛前的长条桌案上摆了一片白蜡烛,已经点起一小半,男人穿着暗纹提花玄色道袍,长发仅用一根系带绑了坠在身后,夜风吹起他飘飘大袖,他执灯缓缓在庞大庄严的神龛下行走穿梭,点起一支又一支蜡烛。

忽而,他身形微顿,缓慢回身,抬眼看向门外。

两人隔着一道门,一道白纱,无声对视。

烛火在夜风中摇曳,男人的面孔忽明忽暗,眉弓和鼻梁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深邃凌厉。沈忆缓慢地眨眼,上一刻看到的是阿淮,下一刻看到的又变成了沈聿,但不管是谁,那双眼睛始终都呈现出一种令人恼火的平静。

看着看着,沈忆忽然脚尖重重点地,身体瞬间飘飞而出,手中马鞭划破空气,直直袭向沈聿左肩。

本以为他会受下这一鞭,谁知临到近前,男人忽然侧身,避开她攻势,同时抬起手,快而准地轻敲了下她的右腕。

手腕陡然一酸,马鞭无力地掉落在地,沈忆怒意更盛,出手再没有丝毫顾忌,不管不顾地和他打了起来。

她乱打一气,出手毫无章法,可不管出手多刁钻,总会被沈聿游刃有余地挡回去,沈忆甚至碰不到男人一片衣角,偏他一直只防守不反攻,愈发叫人觉得他是在戏弄她。

沈忆出手越来越重,大殿内接连响起东西坠地的声音,各种摆设几乎都被扫落在地砸了个稀巴烂,满殿狼藉,只剩神龛周围还算完好。

察觉到沈聿一直护着神龛,沈忆身形一晃,朝神龛中的牌位攻去。

她刚到供案旁边,手还没碰到牌位,身后覆下阴影,紧接着双腕被人交叠在背后牢牢锁住,沈聿终于出手了。

沈忆奋力挣扎。

男人清冷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闹够了没有?”

她紧咬着牙不说话。

经过一番打斗后变得摇摇欲坠的帷帽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忆半转过头看他。

沈聿目光触及她的面庞,愣了一下。

女人肌肤冷白,黛眉红唇,侧脸的线条冷绝逼人,仍是往常炽丽骄矜的模样,只是那一双乌黑的眼睛晃着水光,眼圈和鼻尖都通红通红。

她一滴泪都没有流下,只是狠狠地,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地盯着他。

沈聿的手忽然有些使不上力气。

他随即松开手,望向别处,淡淡道:“到底什么事。”

男人今晚的态度格外冷淡,沈忆察觉出来了,可她不想问。沈聿刚松开她,她便直起身子,向前一步一把狠狠拽住男人的衣领:“为什么一直骗我?为什么?!”

沈聿的瞳孔极其细微地紧缩了一瞬,须臾,他冷静地问:“我骗你什么了?”

“你还不承认?!”沈忆手指攥得指尖发白,将他拽得更近,两人几乎面贴着面,眼对着眼,“你就是他,不是吗!沈聿,就是阿淮!”

说完,她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沈聿的脸。

可她大失所望,男人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这句话没能在他眼里惊起半点波澜。

他甚至带着一丝了然,淡淡道:“原来是这桩事。”

沈忆的眼神愈发冰冷。

沈聿将衣裳领子从她手中拽了出来,不紧不慢地抚去上面褶皱,方才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他。”

沈忆听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最后,她只能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可沈聿道:“你不要不信,你的确误会了。”

顿了顿,他抬起眼和她对视,嗓音清晰平稳:“你那阿淮姓季名祐风,乃是当今陛下,你的夫君。”

沈忆扶着桌沿低下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忍耐的声线仿佛蕴着暴雨,道:“哦?那请问沈大公子,你心中爱慕多年的那个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你为何一边喜欢她一边对我割舍不下?你又为何故意骗我说你吃芫荽?沈连卿,沈聿——你若不是知道阿淮不吃芫荽,吃不吃芫荽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你又有什么必要非骗我不可!”

说到最后,女人一声冷厉的重音,宽阔安静的大殿内幽幽回荡起了回音。

沈聿看着她胸口不断起伏,俨然已是盛怒,他慢慢说了一句话。

瞬息之间,沈忆眼睛定在他面上,胸口忽然平静,仿佛停止了呼吸。

她张了张口,仿佛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飘出一声:“你说什么?”

“我不是他,”沈聿看着她重复,“我是沈安。”

沈忆难以置信:“沈安……?”

沈聿说:“当年季祐风前往大梁为质,先帝要我同去,保护他的安全。”

“我是吃不了芫荽,只是察觉到你好像误会,才故意跟你强调,就是不愿让你把我当做他。”

“至于我喜欢的人——”沈聿顿了顿,轻声道,“我的确从当年就开始喜欢你,一直没有跟你相认是因为你我当年交集不多,你对我基本毫无印象,没有相认的必要,我可解释清楚了?”

终于听到他说喜欢自己,沈忆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可现在,她竟没有半点高兴。

她一直看着他,眼睛很久都没有眨一下,仿佛忽然之间不认识他了。

沈聿脸色平静:“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沈忆阖上眼。她觉得荒谬。

他怎么可能不是阿淮?怎么可能不是?她抱着得知真相之后质问的态度气势汹汹而来,是为了问他为什么一直欺瞒自己,她根本没有想过,她会把结论搞错,而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可……她不得不承认,沈聿的解释的确也完全说得通。

各种声音同时在她脑中嗡嗡作响,有声音说:“别信他,他骗你呢!”,也有声音说:“他说的对,事情就是这样。”还有声音说:“不是就不是,反正你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是不是阿淮有什么要紧?”

沈忆被吵得头昏脑涨,意识混沌,完全没办法冷静思考。

沉默很久,她慢慢开口,艰难地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沈聿道:“沈家先祖在上,我若有欺瞒,沈家满门被灭,绝嗣而终。”

沈忆望着他,脸色又惨白了一点儿。

她扶着桌沿,身子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腿软得厉害,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顺着桌子腿滑坐在了地上。

她用力握着桌子边缘,慢慢地站起来,眼前又是一阵眩晕,她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

男人袖子微微动了一下,又收了回去,仿佛从未伸出手。

沈忆睁开眼,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与平日已经没什么不同,只是眼底似乎多了些叫人看不懂的东西。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慢慢地说:“既是这样,我没什么想问的了……告辞。”

她向门外走去,一步一步,似乎走得格外费力。

身后却又响起男人的声音:“你没有想问的,我有。”

沈忆转身,神色疲惫:“你要问什么?”

男人盯着她,缓缓开口问了一句。

“沈忆,我父亲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第80章 玉牌

沈忆反应了一会儿, 才明白过来沈聿话里的意思。

她皱起眉:“你把话说清楚,哪种关系?”

沈聿在供案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面无表情, 一整晚都很冷淡的态度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冷淡:“意思就是,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父亲?”

沈忆骤然变色。

沈庭植竟是被人害死的。

乱成一团麻线的脑袋在这一刻终于变得清明了几分, 她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带着压抑的怒意:“不是我。虽然他带兵灭了梁国, 但他也是听命于人, 更是收养我五年,我没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到这个地步。”

她说得字字皆真,可沈聿却冷笑一声, 道:“是吗?自从父亲去世, 我暗中追查月灯,前几日终于寻到她下落。”他的眼睛锁住她的脸,缓慢道:“月灯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沈忆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男人一字字道:“月灯说,你每日在她煎药时派阿宋将她支开, 有一日她无意间发现阿宋会往药中加一种一叶五瓣,边缘锯齿状的叶子, 她怀疑是毒药, 后来便开始寸步不离, 但没过多久, 父亲便病逝了。”

他问她:“沈忆, 你怎么解释?”

沈忆愣住了。

眼前浮现出那日少女向她辞行时的画面, 她认真地问自己一个女子如果不想嫁人, 能去哪里, 沈忆答梁地, 少女向她道谢,瘦弱纤细的身子背着一个灰蓝色包袱走远,连背影都透着倔强。

沈忆想不通,她为何要如此污蔑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她在哪?我要见她,她说的根本就不是实话!”

沈聿却道:“你无需见她。”

他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绢丝药包:“这个你应该认得吧。”

男人手指拎着药包上的红绳,绢丝袋里灰绿卷曲的草叶若隐若现,一叶五瓣,草叶边缘,是锯齿状。

沈忆的眼睛钉在了药包上。

沈聿将药包扔在供案上:“梁地特有的毒草‘黄粱梦’,人若饮下,量多则一睡不醒,量少则无力嗜睡,长期下来人逐渐心神涣散,力竭而亡,正与父亲去世时的症状一模一样,叶片特征也与月灯所说完全对得上。”他抬起眼盯着她:“这东西,是在你房里发现的。”

他轻声说:“沈忆,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忆的视线终于从药包上移开,眼前又变得模糊,浑身发冷,她狠狠掐了一把掌心让自己变得清醒,挺拔笔直地立在原地,昂起头道:“我说了,不是我。没错,我的确想过杀他,黄粱梦也确实给他准备的,但月灯熬药时半步都不肯离开,我根本毫无机会,况且我后来改了主意,彻底放弃了这个计划,就叫人把药收起来了。”

“我根本不知道父亲是被人害死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死因看起来与中黄粱梦的毒如此相似,我——”

男人忽然冷冷打断她:“照你这样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忆顿了顿,平静道:“我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够了,”沈聿霍然起身,指着旁边神龛中的牌位,看向她的眼神夹杂着失望,“父亲牌位在此,你但凡还有几分良心,就该下跪认罪,而不是在这里狡辩。”

男人面容冰冷,一字一句皆是沉沉怒意,沈忆从未觉得他如此陌生,她怔怔看着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良久,她嗓音哑了几分,仿佛喉咙被堵住了:“你不信我?”

沈聿忽然避开她的眼神,望着别处漠然道:“我只信证据。”

沈忆看着他冷硬无比的面容,心底忽然抽痛了一下,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浑身软绵无力,她低着声音,好像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沈聿……我竟不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一个,为了报仇不择手段的蛇蝎女人……”

男人眼中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痛色,又极快地被压了下去,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道:“以前不是,以后是了。”

沈忆身形瞬间凝固住了,心底忽地一酸,面上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

但未等这滴泪顺着脸颊流下去,女人猛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用力地碾过脸颊,将泪水擦得干干净净。

“好,好!”她抬起头,又是那个盛气凌人的皇后娘娘了,挑起一边眉毛,红着眼圈冷笑,“是,我承认,就是我杀的,怎样?”

她慢条斯理地吐字,尾音刻意地上扬,“沈大将军,你待如何?”

她贯来知道怎样说话最气人。

沈忆迈开步子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仰起脸,勾着唇,像一只艳丽恶毒的女妖,轻轻踮起脚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难不成……你还要杀了我吗?”

女人身上幽冷的香飘过来,呼吸像最轻柔的羽毛扫过他的耳垂和脖颈,浑身上下从每一根发丝到每一声吐息,都写满了嚣张和挑衅。

她向来是这样,越是难过,越表现得满不在乎肆无忌惮,好像这样就真的可以骗过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袖底,男人两只手全都攥得五指发白,身子愣是一动也没动,到最后也没有把手抬起来去碰她。

良久,他平静地道:“我不会杀你。”

沈忆笑得轻蔑。

沈聿道:“但我会将你从沈家族谱上除名,从今往后,你不再是父亲的女儿,你与沈家,再无干系。”

女人嘴角的笑渐渐凝固住。

沈家本就人员凋零,算不得什么太大的宗族,沈聿身为家中最有话语权的长子,他若决定将沈忆除名,没有人能反对得了。

沈聿转过身,慢慢坐回椅子上,神色透着一种麻木疲惫的冰冷:“你若同意,此事便作罢,你可另外自立门户,沈家不会干涉,我也不会将此事说出去,我会对外宣称你入了原本血亲的宗族,认祖归宗。”

沈忆问:“若是我,不同意呢?”

沈聿不假思索:“我已将沈氏族长请来,即刻开宗祠,我会将你所做的事情全部告知族中长老,到时,他们会亲手将你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并将所有事情经过广而告知,要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会知道当今皇后杀了自己的养父。”

沈忆眼睛没动,嘴唇却笑了:“这么说的话,看来无论如何,今日我是一定要被赶出沈家了。”

沈聿面无表情:“是。”

沈忆渐渐敛了笑,盯他片刻,缓慢地咬字:“今日你不是恰好在祠堂的,而是为了此事,专程将我带到祠堂的,对吧?”

连族长都请来了,也准备好开宗祠了,可见沈聿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思虑周全,万事俱备。沈忆慢慢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一切,从沈聿开始问起沈庭植死因,到一样一样举出人证物证,这一环一环,环环相扣,硬是把她逼到了现在不得不同意的地步。

换句话说,沈聿根本从未在意她的解释,他心里从一开始就认定她杀了沈庭植。

沈忆的唇角奇异地弯了一下,说不清是讽刺还是什么,然后她低低笑了起来。

她笑出泪来:“既然是要定罪,又何必装出一副听我解释的模样,惺惺作态?”

沈聿没说话,脸色算不得好看。

“随便吧,”沈忆轻笑一声,“除名就除名,你以为我稀罕待在你们沈家的族谱上?”

她转身走开,进了一旁的侧门,里头有一面墙,挂满了晶莹剔透的白玉牌。这是沈家的传统,所有在世族人皆有一块玉牌,上雕沈氏图腾,族人名讳,出生年月。

沈忆手指划过一块又一块,玉牌相撞,清脆叮当作响,她把自己的那块挑了出来,握在手中,走了出去。

她在沈聿面前站定,男人抬起眼看向她。

纤长手指举起玉牌,沈忆道:“这是六年前,沈庭植收我为养女,给我上族谱的时候,他亲自挂上去的。”

她垂眸摩挲着玉牌,似是回忆,神色却很平淡:“我小的时候,爹疼娘爱,兄友弟恭,那时候最发愁的可能就是为什么夜晚不能再长一点,因为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偷偷溜出宫去玩,不会被发现。”

“我跟他们在一起待了十一年,从来没想过他们有一天会离开我,可后来沈庭植带着他的大军来了,然后我就没有家了。”

沈聿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沈忆断断续续地道:“再后来,他认我做女儿……虽然我恨他,可他的确对我很好,京城那么多人都看不起我,笑话我骂我是乡下来的野鸡,可他一直都护着我,还教我习武自保,我有时候忍不住冲他发脾气,他也从来不怪我,反而来问我他哪里做的不好……这六年来,不管沈家别的人待我如何,我总归觉得,我还是有家的。”

“但沈庭植死了,我就觉得沈家没什么了,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直到你回来。”

沈忆终于抬起眼,看向沈聿。

男人却垂下了眼。

沈忆看着他,声音很轻:“你回来之后,我又觉得沈家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你,会站在我这边。”

她笑了笑,没什么所谓的模样:“原来是我错了。”

男人垂下的黑睫很久都没有动,一眨不眨。

“没关系,”她自顾自说,“你既不信,那就如你所愿。从今以后,我与沈家,再无关系。”

“我与你,沈聿,不论从前,只论今后——”

沈忆站直了身子,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道:“今后,你我再无关系。”

随着最后一个平淡的音节落下,她高高扬起玉牌,狠狠砸下。

“咔嚓”一声清脆的利响,完整的玉牌粉身碎骨,有的地方几乎摔成了粉末。

沈忆没有朝地上施舍一眼,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身后没有一丝声响,仿佛空无一人。

沈忆面无表情地大步迈出殿门,凛冽的风卷起她的长裙墨发,她将一切都抛在身后,一人走向黑夜。

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殿内。

直到沈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仍一直望着地上那滩碎片。

北风灌进大殿,吹得烛火飘摇,连带着将他清瘦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空无一人的祠堂大殿,冷寂的神龛,四周凄戚黑白的牌位,他独坐在清寒的冬夜里,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沈聿慢慢起身,蹲下身一块一块捡起破碎的玉牌,碎片尖锐锋利的边缘轻易割破他的指尖,深红色的血瞬间在他手掌上淌下,他没有停下,仿佛感觉不到痛。

有的边角被摔得太狠,已经成了齑粉碎末,捏都捏不起来,沈聿将能捡起来的都捡起来,一下一下拂去上面的灰尘,放到了桌子上。

手指在碎片间游走,不多时,玉牌几乎已经复位,只是碎片和碎片之间仍留着丑陋刺眼的巨大缝隙,提醒着想要重新拼好的人——再不可能拼不回去了。

沈聿看了一会儿,走到神龛前,抬起手往里面摸索着。

他摸出一块玉牌。

这块玉牌和沈忆的并无不同——只除了名字。

这上面的表字,是沈淮卿。

当年母亲曾说起,为他取下这个表字,是因为她随沈庭植出征,路上发现有孕时,正在淮水之岸。

淮水汤汤,清澈浩荡。

她希望她的儿子,也能如此,一生光明清澈,长远浩荡。

后来即便改字重新做了玉牌,多年来,沈聿始终没有丢掉这块旧的玉牌。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将这块陪他多年的玉牌丢进了火盆中。

火苗蜂拥而上,吞没撕咬着洁白清澈的白玉,无暇白璧很快被烧得焦黑。

狰狞肆虐的火影爬上男人的脸,他垂眸看着,无动于衷,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