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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巴掌

沈忆回到朝阳宫就病倒了。

宣太医来瞧了才知道, 她这几日一直有发热之症,只是她专注于政事,根本没在意自己身体, 昨夜吹了冷风,又急火攻心,身子终是撑不住倒下了。

这一病, 就是来势汹汹。

沈忆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才勉强退了高热, 迷迷糊糊之时隐约听到阿宋和太医说话, 似乎说是皇帝现在也病着, 政事现在只能交给内阁几位阁老暂代。

季祐风自从那日深夜淋雨之后便一直病着,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竟然还没好。

沈忆短暂修养了两日, 没等病好全, 一张脸还白着,她就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开始处理朝政。

阿宋拿她没办法,忿忿说她利欲熏心,现在整个人浑身上下一股熏人的权势恶臭……一边又把各种各样的补汤给她端到手边。

沈忆一目十行地批着折子, 笑而不语。

阿宋哪里知道,自打季祐风那日深夜暴雨在她床前出现, 她便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仿佛有什么事情脱离了掌控, 直觉告诉她, 现在已经不能再相信季祐风。

若真有一日像她想的那样, 她要提早做好打算。

但不管怎样, 沈忆还是每日都抽空去太和宫侍疾。

皇帝病重, 做皇后的若不管不问, 那便是严重失职了, 传出去不仅会被官员弹劾,还会惹人非议。

她现在不比以前了。

她本就因为出身而受人诟病,之前好歹还有这沈家嫡女这一层身份在,外头人才不至于说的太难听,可这几日,她从沈家出籍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虽然沈家给出了合情合理的说法,听起来像是两方商量好了,和平出籍,可越是这种看起来平淡至极没什么说头的事情,越是揣测纷纭。

外头或是说沈忆早就与沈家人不睦,或是说她把沈家当做跳板,如今做了皇后便把沈家一脚踢开,不管说什么,总归都是把她往坏了想,沈家都是高尚无辜的。沈忆的名声就在这一声声揣测中,腐烂发臭。

但其实名声还是小事,出籍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之前不管沈忆和沈聿实际上关系如何,她和沈聿也始终有沈家连在中间,譬如,虽然做皇后的是沈忆,可别人就会高看沈聿一眼,同样,若不是沈聿在神策营中节节高升,握着实打实的军权,朝中也不见得就那么轻易地平息了有关沈忆干政的争议。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沈家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便是亲缘系带的威力。

可沈忆从沈家出了籍,情况便完全不同了。她和沈家,和沈聿再没关系,这简单一句话意味的不仅是亲缘的斩断,称呼的改变,还意味着背后数不清的,庞大的隐形利益的彻底割裂。

以后,旁人若向她出手,不用瞻前顾后,考虑斩草需除根的问题,而她若有行差踏错,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身后和她一起面对,以后,她在这深宫之中,更要如履薄冰,处处谨慎。

以后,她就是孤家寡人。

这条路上,终归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但一个人就一个人,沈忆之前也不是没有一个人过。当年大梁亡国之后,她从梁地走到大魏,路上挨过冻,吃过野菜,睡过破庙,学会烧柴取火,缝补衣裳,都是她一个人。

如今没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一条更难走的路。

她可以的。

只是那天梁颂问她,她和沈聿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无所谓地笑笑说可能是命里无缘,心里却控制不住地揪了一下。

从她十一岁那年的秋天开始,她就一直在失去,失去那些她原以为可以陪她一辈子的人,她本以为沈聿会是例外,却原来不是。

但没关系,就像之前无数次重复过的那样,也许一开始会觉得难受,但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她会习惯的。

一晃数日。

这日还没到侍疾的时间,沈忆在御书房看着折子,太和宫忽然来了人,道皇帝醒了,请她过去。

皇帝醒了,皇后的脸上却半点儿喜色也没有,慢悠悠地把一沓折子批完,慢悠悠地挪去了太和宫。

踏进殿门,只见满堂明亮,光尘飞舞,男人坐在窗前的榻上,日光洒进来,像是在他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白釉,他垂着眼,白皙修长的手指上绕着鲜艳的红绳,指尖把玩着一枚玉坠。

沈忆走过去,不由看了一眼那枚玉坠,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没来得及细看,她垂下头去行礼:“参见陛下。”

头顶却忽然没了动静,安静得过分。

沈忆等了片刻,抬头看去。

男人坐在榻上,正望着她,眼底似是恍惚的怅惘,片刻,他犹疑着不确定地轻唤了一声。

“阿野?”

沈忆蓦地瞪大了眼。

她怔怔道:“陛下喊谁?”

季祐风用一种如在梦里的目光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说:“阿野……是你么?”

沈忆心神俱震。

季祐风抚摸着手中的玉坠,低声说:“我这几日烧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梦,梦里我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宫殿里,但不是大魏的宫殿,没什么人搭理我,只有一个小姑娘会经常过来陪我……那个小姑娘跟你长得很像,梦里我喊她阿野……阿忆,你就是她,对不对?”

沈忆的心跳得飞快。

听完这些话,她已经从短暂的怔愣中反应过来,但她半点儿没有因为终于找到阿淮而高兴,相反,她只觉得恐惧!

季祐风竟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是大魏的皇帝,整个江山都是他的,他之前不介意沈忆干政,是因为她也是魏人,对大魏的江山不会有任何威胁,就算让她插手朝政,这江山照样还是他季家的,不会有半点儿疑问。

可若她是梁国皇室后裔,若她原本姓宋……季祐风还能放心让她继续掌权吗?甚至,他还会允许她活着吗?

若是十四岁的阿淮,沈忆不会怀疑,可面对眼前这个突然恢复记忆的“阿淮”——

她不敢赌。

沈忆定定看着他,整个身子都绷得极紧,片刻,她面无表情地飞快站起身往外走:“臣妾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陛下还没养好病,好好歇着吧。”

她竟不承认。

季祐风眯了眯眼,坐着没动,嗓音沉沉地唤了她一声:“宋行野。”

他一字字道:“我已经想起来了。”

沈忆站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极其平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身后响起一声叹息:“你可是在怪我忘了你?”

男人的脚步声慢慢向她靠近:“阿野,你应当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曾大病一场,坏了身子,病的那一年里,我糊里糊涂,忘了很多事,所以才不记得你……”

他走到她身前,抬起手,一个白玉吊坠垂落在她眼前。

“还记得这个玉佩吗?”

沈忆眸光陡然一凝。

她怎么会不记得。

这枚玉佩,是当年她知道他喜欢兰花后,特意从当年她在帝巳城的万鱼之渊淘到的小玩意儿里翻出来,送给阿淮的。

这是她在他生命里,留下的唯一凭证。

玉佩的一面,是一丛幽幽静放的兰草,沈忆伸出手轻轻拨了一下,坠子旋转着,露出另一面的三行小字。

她轻声念:“空谷幽人。曳冰簪雾带,古色生春。”

记忆再现,画面闪现,她的声音与当年重叠在一起,站在对面的男人仿佛也渐渐与当年槐树下的少年重叠。

沈忆抬起眼,看向季祐风的目光多了几丝犹疑。

季祐风道:“阿忆,现在你可信了?我当年收到父皇给我的密信,他竟得知我和你私许终生,勃然大怒,责令我即刻返魏,我知道我这一走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不得已才同你断了关系,不想让你——”

沈忆打断他:“你当年明明吃不得芫荽,为何现在能吃了?”

她牢牢盯着他。

季祐风神态自若:“我病了那一场,太医不知给我灌了多少药下去,我被各种中药泡了一年,病好之后,不能吃芫荽的毛病就不治自愈了。”

沈忆沉默下去,她曾看过一些医书典籍,季祐风这种病症叫做“瘾疹”,虽然被根治的可能性很小,但的确有被治愈的先例。

季祐风温声道:“现在可信我了?”

沈忆深吸一口气,冷静抬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和光堂门前的步道。”

“我最讨厌哪个太傅?”

“郑太傅。”

“我出宫最爱去哪里?”

“醉仙楼。”

“为什么?”

男人笑了一下,似是无奈:“因为你说这家的舞伎身段比别家的软,扭得比别家好看。”

沈忆如遭当头棒喝,彻底呆住了。

这些事情,只有她和阿淮才会知道,可季祐风一一道来,竟分毫不错。

她咬咬牙,伸手去拽男人腰间的玉带。

季祐风唇边噙着笑,一动不动,任她的手在身上肆意妄为。

殿内烧着地龙,男人又是刚起床,穿得并不多,沈忆胡乱几下就扯松了他的衣襟,她的手急切地把他腹部右侧的衣裳扒拉开,目光直奔他胸部往下三寸左右的地方。

一道长长的细细的,浅褐色的疤。

沈忆瞳孔骤缩,手瞬间滞住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沈聿说跟她说季祐风才是阿淮的时候,她根本不信!

这个男人满嘴谎言,她只当他是嘴硬不想承认,她从来没想过,他说的会是真的。

可如今,事实摆在了眼前,由不得她不信。季祐风有她送阿淮的玉坠,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他的身上,有宋元臻那一道剑气留下的疤。

一切都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沈忆腿忽然软了一下,身子急速向下坠去。

季祐风一把捞住她,握着手臂把她扶起来:“阿忆,你这是怎么了?”

沈忆愣愣盯着那道疤,唇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她低着头,便也没有看到,男人眼底那一抹嗜血般幽冷诡异的笑。

季祐风细细端详着她的脸色,抬起手,温柔地为她拭去额上的虚汗:“阿忆,我知道你怨我,以前的事是我不好,就让它们过去吧,以后,我好好补偿你,你陪着我,我们一起君临天下,共享这江山,好么?”

沈忆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心里乱得像一块打翻了颜料的画布,最后她胡乱地点了点头。

季祐风露出满意的笑,伸手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

沈忆下意识回抱他,只是手抬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两只手在空中滞了许久,最后垂了下去。

这夜季祐风留宿在了朝阳宫。

沐浴更衣后,沈忆进了内室,抬眼一看,只见床帐帘子后面隐约透出男人的身影。

她脚步微顿,走了过去。

刚在床上坐下,腰身一紧,沈忆垂下眼,男人白皙骨感的手掌握在了她的腰上,他手指修长,几乎将她整个腰都握在掌中。

沈忆呼吸一紧:“皇上——”

话还未说完,头被迫转了过去,唇被堵住,季祐风捏着她的下巴,不轻不重地,仿佛细细品尝一般,吮吸厮磨着她的唇瓣。

沈忆用力转开脸,没什么表情地道:“你该就寝了陛下,明日还要上朝。”

男人灼热的气息压过来,嗓音沙哑:“……现在不就正在就寝吗?”

沈忆霍然站起身。

她背对着他:“陛下好生安寝,臣妾去外面睡。”

说着她就往外走,还没走出两步,小臂被猛地扯了一下,季祐风把她整个人转了回去。

沈忆开口就要发火,冷不丁一抬眼,差点被他吓了一跳。

男人赤足站在地上,衣裳有些凌乱,领口大敞着,攥着她小臂的那只手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极其不稳定的气息,眉眼阴沉,素来温润俊秀的面容仿佛酝酿着雷暴。

他抬起手,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力气之大,几乎让沈忆有窒息之感,偏他声音缓慢又轻柔,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事到如今,皇后竟然还不愿意?那朕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肯心甘情愿?”

沈忆用力挣扎,奈何男人在力气上的优势是女人永远也比不了的,季祐风又是下了狠手的,她根本挣脱不开。

季祐风盯着她,眼底愈来愈沉,他一字未说,低头重新吻了下来。

沈忆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猛然一使劲,挣脱了他的桎梏。

她抬起手,直接一巴掌甩了过去。

极其清脆响亮的一声,沈忆手掌隐隐发麻,她看着男人如上好白瓷般的肌肤迅速浮起鲜红的指印,面上毫无愧疚。

季祐风缓慢地转过头,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盯着她。

沈忆扬起一侧唇角,冷笑吐字:“阿淮可从来不会强迫我。”

男人脸色微变,眸色一路暗了下去。

沈忆径直转身走了。

季祐风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扬手狠狠将桌案上摆着的梅瓶一把掼到了地上。

砰地一声,碎片迸飞,瓷瓶四分五裂。

他胸口起伏,站在空无一人的寝殿内,死死盯着沈忆离开的方向。

忽然,男人眉心一皱,低头往下看。

腹部偏右的位置,洁白的寝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洇出了鲜艳的血。

他坐回床上,掀开衣裳,果然,伤口迸裂开了,正往外冒血。

季祐风皱着眉喊了一声:“李交泰!”

李交泰就站在内室的门口,方才看皇后娘娘面如冰霜地走出去,里头皇帝又一点动静没有,他也不敢贸贸然闯进去,正是犯难的时候,听见皇帝喊他,当即一个激灵,抬腿跑了进去。

刚进去,抬眼一瞧,男人阴着一张脸,衣裳散乱,仔细一看那寝衣上还染着斑斑血迹。

李交泰吃了一惊,但一转眼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心里道了声造孽,连忙找出药箱给他包扎。

药粉轻轻洒在伤口上,男人的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

李交泰忍不住叹气:“陛下……您,您何必如此委屈自个儿……”

这伤口看着像陈年旧疤,其实是这几日季祐风装病期间新弄出来的。

怎么弄出来的呢?李交泰当时正好在一边,看到了全程,因为季祐风要求必得把疤痕弄得像一剑穿过,可又不能真的一剑捅上去,所以最后,太医是生生从腹上剜了一条肉下来的。

季祐风疼得满头大汗,掌心攥得满满都是血色的月牙印子,愣是一点声音都没出。

如今回忆起来,李交泰还是瞬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季祐风低头看了眼血肉模糊的伤口,伸手摸了一下。

手肘屈在膝盖上,男人举起手,垂眼看着指尖的血色,似是很疑惑,轻声问道:“你说,朕已经变成了她喜欢的那个人,为什么她还是不愿让朕碰她?”

李交泰忽然哆嗦了一下,伏地长跪不起。

季祐风放下手,遗憾地道:“朕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沈聿。”

“她心里还有他。”

他啧了一声,似是十分不耐烦:“沈聿都因为沈庭植把她赶出沈家了,她怎么还记着他?”又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没关系,她既然心里还有他,朕把他杀了,她心里就只剩下朕了。”

男人取过拭巾,一边风清云淡地擦着手,一边浅浅笑起来:“没关系,都没关系。她喜欢谁,朕就成为谁,成为不了的,就杀干净,早晚有一天,她会喜欢上朕的。”

早晚有一天,她心里眼里会只有他一个人,就像之前在梁地那样。

早晚有一天,她的整个人,从里到外,每一寸每一毫,都会只属于他。

溶溶月色照在男人温润如玉的眉眼上,他微笑着,把染血的拭巾团成一团,一把扔在地上。

*

那日甩了季祐风一个巴掌,沈忆转头就忘了,第二天该干什么干什么。

季祐风也十分沉得住气,对这事从此闭口不谈,每日还照常陪她用膳就寝,只是再没碰过她。

他也没有限制她参政,每日两人在饭桌上来了兴致还能聊一聊国事,说到一块去的时候还会默契一笑,和和乐乐的,倒是真有了几分帝后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的架势。

沈忆觉得自己已经快忘了沈聿——若不是那日季祐风忽然提起的话。

那日两人准备就寝,沈忆白日里耗尽心神,沾枕头就开始犯困。

半睡半醒中,身侧的季祐风侧身而卧,支着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的头发,很随意地问她:“最近西北战事频出,楚国又不老实了,安淮北毕竟是老了,总得有人接替他的位子。我思来想去,觉着朝中武将里,当数沈聿最合适,我想把他派去西北抵御大楚,阿忆,你觉得呢?”

女人清浅的呼吸声似乎忽然停了,但她没有睁眼,不知道是不是还睡着。

片刻,她朝外面翻了个身,似是不大上心,极其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那就让他去吧。”

第82章 除夕

翌日起来, 沈忆想起昨天晚上说过的话。

楚国最近新冒头了一个年轻厉害的将军,听说百步穿杨,箭法奇准, 近几月连日领兵来犯,大魏连折三员大将,连安淮北都在这人手底下吃了不少暗亏, 大魏这边的形势的确是不容乐观, 沈聿去了, 其实未必能讨到好。

可他兵马娴熟, 又去过西南,季祐风派他过去……的确无可厚非。

想了半响,沈忆还是决定不插手这件事了。

可笑, 她算人家什么人呐?人家都把她一脚踢出家门了, 她还巴巴上赶着操心人家?

简直有病。

沈忆把这人从脑子里挖出去,低头继续处理政事了。

一晃就到了除夕。

这几日下了大雪,白雪拥着红墙,碧檐下一溜晶莹剔透的冰棱子, 霎是好看。

沈忆和季祐风一同在夜宴上寄了贺词,季祐风还要去前朝官员那边接着宴饮, 沈忆把女眷这边的宴席早早散了, 让夫人们赶回家去守岁, 然后没等季祐风, 顾自回了朝阳宫。

宫人们把步道上的雪扫得很干净, 沈忆没乘步辇, 一路慢悠悠走着回去。

深蓝色的天顶星子繁繁, 像有人往浓稠的墨汁里撒了一把亮晶晶的糖, 空气湿冷清新, 带着一点儿爆竹燃烧之后的淡淡火药味,清冷又热闹。

宫女提灯前行,暖黄色的光映在步道两侧堆砌的皑皑白雪上,如漫漫玉山堆叠,前路长得仿佛一眼望不到头。远处飘来渺茫的丝竹乐声,是乘月楼上季祐风在宴饮群臣,更远的夜空上时不时乍起一蓬流光,有人在放焰火。

沈忆身前身后簇拥着浩荡的凤驾,却还是觉得这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她一边百无聊赖地守岁一边打哈欠,猛地想起一个孤身在异国他乡的少年,便寻了个由头跑出来,去了和光堂。

和光堂静悄悄的,她敲了门,过了一会儿,沈安来给她开门,只见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前摇摇半盏黄灯,映出一片儿人影,半点没有除夕的喜庆。

她进了屋,窗前执卷的少年抬起眼来,黑眸黑发白衣,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你怎么来了?”

她笑嘻嘻的,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掂出两壶酒和一个两层小食盒:“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陪你过除夕了!”

少年重新低下头看书:“你应当在宫中守岁,不该来此。”

沈忆大喇喇往他对面一坐,径自掏出小菜酒盅:“你懂什么?你远道而来,这是我大梁的待客之道!”

她一张嘴惯会胡说八道,阿淮拿她没办法,只好收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摆上她钟爱的小酒小菜。

沈忆同他碰了杯,好奇问道:“往年你都是怎么过除夕的?”

阿淮想了想:“也是守岁,跟现在一样。”

沈忆道:“跟谁一起?”

阿淮摇头:“就我自己。”

沈忆疑惑:“那你怎么玩双陆投壶,怎么赌钱呢?”

阿淮顿了顿,面露比她更加茫然的疑惑:“不是守岁吗?怎么还玩双陆投壶,还赌钱呢?”

沈忆一愣,然后噗的一声,拍着腿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

她笑得肚子疼:“哎呦……不是,你个呆子!谁家守岁是真的在那傻愣在那啥也不干呐?肯定是要找些乐子打发时间的嘛!”

她简直乐死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玩的人。

看起来成熟稳重,一本正经,像个小大人一样唬人得很,结果呢?从小到大没上过花楼,没听过小曲儿,没斗过蛐蛐赌过钱,整日就知道练武看书看书练武,跟一张白纸似的。

少年耳根染上薄红,硬撑出一副淡漠的模样:“投壶罢了,谁还没投过了。”

以前他还小的时候,随着爹娘在边关过除夕,大家伙儿热热闹闹的,划拳喝酒投壶,一闹能闹个通宵。

只不过,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后来很多年的除夕,他都是一个人过的。

沈忆挑起眉,拖长语调:“是——吗——?那后来怎么就不玩了?”

阿淮垂眼看着酒杯,没说话,鸦羽般的黑睫覆着,看不清他的眼睛。

沈忆愣了一下,想起来刚认识他的时候就听他说过,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

她复扬起笑,朝他举起酒杯,挤眉弄眼道:“没事儿,以后我带你出去见见世面,保管你回大魏之后一个人也能玩得开心。”

少年抬起眼看着她,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没说话,默默跟她碰了一杯。

阿淮其实话很少,也不怎么吃菜,只在她举杯过来的时候同她碰一杯,可沈忆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想跟他说话,跟他说话就特别开心。

不知道喝了多少,她趴在桌子上,苦恼地道:“怎么办,我感觉我脑袋好沉好沉……我都要抬不来了……我脖子不会断了吧!”

对面白衣少年清冷的声线幽幽传过来:“……你只是喝太多了。”

沈忆转过脸,看着他,嗬嗬笑了一声,忽然说:“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挺好看的。”

少年一愣。

他自幼泡在军营里,周围全是大老爷们儿,谁也不会在意评判别人的长相,哪有人跟他说过这个?

顶多就是家里一些丫鬟,一看见他就莫名其妙地脸红。

所以,从小对这方面没什么概念的像白纸一样的阿淮,在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之后,难得地无措起来。

可对方没等他想出回应的话,又自顾自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其实我还挺喜欢你嘞……”

少女的下巴枕在手臂上,星眸朦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下,阿淮彻底僵住了。

对面的少女已经闭上眼,乌黑的发髻在胳膊上蹭得毛茸茸的,因为醉了酒,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娇憨妩媚,可爱至极。

可他见过她发怒斥责下人的模样,那日,沈忆发现他屋里连黑炭都是零零碎碎的,勃然大怒,发落了内务府的人,叫他们送银炭过来。小小的人儿,一沉下脸也有叫人心惊胆战的威势,仿佛生来就该受人跪拜,叫人心甘情愿地为她俯首称臣,这是从小养出来的气度。

而自从母亲去世,也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挡在他身前了。其实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面对所有事。

窗外的冬夜寂静无声,屋内的炭盆里的银炭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桌案对面,少女说完那一句就再没了下文,开始呼呼大睡。

少年忽然抬手松了松衣领,疑心今日炭盆里的炭是不是放太多了,怎么感觉比往日热上许多,一会儿又一而再地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把少女摇醒,问个明白她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指尖刚碰到少女柔软的身子,他忽得像被炭盆里的炭烫了一般,猛地收回手。

几经重复,少年终于仰头叹了一声,认命地取过大衣裳把她给裹得严严实实邦邦硬,然后像抱个胖蚕蛹一样抱起来,一路往她寝殿去了。

沈忆睡得香甜,后来中间醒了一下,迷迷糊糊间脸颊上一道微凉如玉石般的触感缓缓摩挲了一下,耳边响起少年很轻的声音:“除夕安康。”

她怕他觉得孤单,故意去陪他的,他都知道。

少女翻个身,笑意隐没在唇角,安心睡去。

凤驾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所有人齐齐抬头看向那中间忽然停下脚步的尊贵女人,面露疑惑。

阿宋低声提醒:“娘娘。”

黑暗中,女人无声仰了仰头,片刻,轻声道:“走吧。”

朝阳宫已经不远,再过一道琉璃门就是。

遥遥几步,已经能看到门上的脊兽在暗夜里安静蛰伏。

也就这时,沈忆忽然瞥到那琉璃柱上似乎靠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她忽然站住了。

那人转过身来,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但沈忆立刻看了阿宋一眼,阿宋会意,指挥着凤驾往后退了十余米。

沈忆一个人,慢慢地走过去。

离得近了,那人靠在琉璃柱上,黑暗中一张冷峻深邃的面孔,棱角分明,线条锋利,像一柄将杀气皆敛于其内的剑。

沈忆冷笑:“沈将军,值守大内却私闯内宫,擅离职守,明知故犯,你是活腻了?”

晚上夜宴吵吵嚷嚷,混乱中她不知听谁说了一句,沈聿今夜当值。

沈聿仍斜靠在琉璃柱上,漫不经心说:“出来随便走走吹吹风,一不小心走岔路了。”

沈忆早就见识过这人信口胡诌的本领,冷嗤一声:“既然是走岔了,那就赶紧回去吧,没的在这挡了别人道,碍了别人眼。”

说着,她越过他,往门另一侧走。

刚走了一步,男人袖子微微一动,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淡淡酒香随着他飘荡的袖子铺散开,朝沈忆侵了过来。

沈忆微微一顿。这人竟喝酒了。

随即,她猛地一僵。

无他,只因沈聿将她手腕捉在手中,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像是在赏玩什么上好的古瓷。

男人自幼习武,指尖常年有薄茧,如今缓慢地划过她的肌肤,就像粗粝的沙若有若无地滚过脚心最柔嫩的地方,痒得人浑身发麻。

沈忆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渴望,想让这片粗糙狠狠碾碎她,摧毁她,占有她。

她别开脸去,克制地道:“……你喝醉了,回去吧。”

沈聿散漫地向后靠着,低低笑了声:“这可不成,臣来这的目的还没达到。”

沈忆心道这人吃了酒怎么变得这样无赖,以前也不是没见他喝过,怎就这次醉得这样厉害。

“你想做什么?”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

沈聿想了一会儿,仿佛脑子转不动了似的,慢慢地说:“臣来向皇后索一样除夕节礼。”

沈忆转开头,冷哼:“沈将军怕不是失智了,你算我什么人?我凭什么给你除夕节礼?”

“算什么人?”黑暗中,沈聿一边把玩着她的手腕,一边抬起眼来盯着她,语气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笑,“随便。反正不算兄妹了。”

沈忆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夜色屏蔽了视觉,其他感官无限被放大,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与漫无边际的黑暗融为一体,带着若有若无的别有意味,一步一步稳定地向她逼近。

他今夜格外不一样,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素来沉静克制的一个人竟变得肆意张扬起来,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极强的侵略性,叫人心惊肉跳,简直生不出半分招架之力。

她下意识挣了下手腕,结果沈聿看起来只是松松握着,实际上把得很牢,她根本挣不开。

沈忆色厉内荏:“你到底想要什么?!”

黑暗中,男人两道视线似乎落在她面上,他看她一会儿,慢慢站直了身子,投下的暗影瞬间将沈忆整个人都笼罩住。他低下头,靠在她耳边淡淡说:“臣想要什么,皇后不知道吗?”

沈忆的心猝不及防地狂跳起来,她下意识往后退,想要逃出这片黑影。

可身子刚动了一下,后脑就立刻被按住了,沈聿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同时锁住了她另一只手,他手指插进发里,大力把着她的头,然后不容置疑地抬起,随即,冰凉的唇落下,覆在她唇瓣上。

唇瓣相接的一瞬间,一股颤栗瞬间从头传到脚,沈忆头皮发麻,一动都动不了。

男人的唇舌带着淡淡的酒香,强势地侵入她口中,缓慢而贪婪地把每一寸都涂满他的气息。

沈忆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手被锁得结结实实,她抬起膝盖,狠狠朝他下面怼过去。

沈聿抬腿挡了一下,终于放开她,但下一瞬,身子猛然被转了个面,背贴在了冰凉的琉璃柱上,手腕仍被锁着,腿也被彻底卡死了,这次完全动不了了。

沈聿微喘着气,低笑了一声:“这么狠?”

沈忆双眸泛红,狠狠瞪着他。

但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便又垂头继续吻了下来。

这一次,不管沈忆再如何挣扎,如何撕咬他的唇舌,沈聿再没放开。

他固执地进行着这个明知是一厢情愿的吻。

沈忆慢慢耗尽了力气,停止挣扎。

男人的吻也变得温柔起来,他恋恋不舍地缠着她的舌尖,一次又一次地轻轻厮磨她的唇瓣,情意缱绻无边地同她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西沉了一些,他终于放开她的唇。

沈聿粗糙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唇瓣,然后拿手背轻蹭了蹭她的脸,脸颊上一片玉石般的微凉触感,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忆。”

他轻轻说:“除夕安康。”

沈忆狠狠怔了一下。

下一刻,四肢慢慢恢复了力气,她一把推开他。

她随即抬起手扇过去,但还没碰到沈聿的脸,就被他在空中牢牢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闷笑了一声:“要打打别的地方,这张脸明天还要见人。”

沈忆只当他的意思是明日还要当值,没往别处想。她眯起眼,放下手,抬起腿一脚重重踹在他腿上,黑暗中响起男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她看不见,只凭着感觉乱踹一气,边踹边冷笑道:“怎么这会倒忘了我是你杀父仇人了,不怕沈庭植在天上看着你?!大孝子,怎么不亲了?你亲啊!你倒是接着亲啊!!”

她一下连着一下,用的力气极大,本就微乱的鬓发散得更加厉害,鬓间一支摇摇欲坠的并蒂莲步摇终于簪不住,掉了下来。

沈聿极快地抬手,接住了步摇,然后为她稳稳簪回去,又扶正了。

沈忆停下,胸口不断起伏着,狠狠地盯着他。

男人又抬起手,这一次,他轻轻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泪。

“别哭,”他轻声说,“我跟你道歉。”

沈忆咬牙切齿地说:“滚。”

几步之外,阿宋的身影走近了几步,似乎有些焦急。

可能有人来了。

沈忆收回目光,男人已经重新靠回琉璃柱上,月亮露出云层,微光洒在他的脸上,竟叫他凌厉的眉眼看起来柔和很多,他安静地看着她,轻声说:“快回去吧。”

沈忆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仿佛有什么感应一般,她忽然停下脚回眸看去。

下一瞬,她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温柔至极的眼眸。

沈聿站在原地,还是刚才的姿势,夜风微微吹起他的衣袖,他静静远目凝望于她,眸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留恋。

只是在她回头看向他之后,那温柔便渐渐隐去了,眸色又恢复了往常的深沉和幽黑。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沈忆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她没有再回头,可背后那束目光一直在,几乎将她整个人烫穿。

沈忆一夜没睡好。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双深情缱绻的眼眸,男人缥缈的声音从梦境的四面八方传来,带着极深切的悲伤和温柔,一声又一声地唤她:阿野。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沈忆盯着床帐,拧着眉头缓了很久,终于把梦里的情绪压下去。

她掀被下床,唤来阿宋问:“陛下呢?我昨日还有几桩政事没跟他商量完。”

阿宋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侍女侍奉她起床,一边回道:“哦,陛下一早出城去送沈将军出征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沈忆愣了一下:“出征?谁?”

阿宋道:“还能是谁,当然是被派去西南的沈聿,他今日出征呢,娘娘不知道吗?”

铜镜映出女人怔然的面容。

原来他昨日说那一句“要打打别的地方,这张脸明天还要见人”,是这个意思。

天子送行,百官皆在,万众瞩目,可不是“要见人”吗?

原来他今日就出征了。

那日早上,原本就冷淡寡言的皇后话愈发的少,连带着整个朝阳宫都变得更加安静。

但也就只有那一日,之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沈忆每日照常进食就寝,照常处理政事,照常和季祐风商讨国事。

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就是朝中关于皇后该不该干政的争议又重新开始冒头,但也不过是几个没什么话语权的言官,沈忆根本不放在眼里。

沈忆也没怎么关注过西南的战报。

虽然她和沈聿之间爱恨情仇,纠葛重重,但在行军打仗上,她从不担心沈聿。

所以后来在收到那封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城的战报时,沈忆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还没有醒过来。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沈忆和大臣周旋了一天,身心俱疲,躺在榻上睡了一觉,醒来之时,满室寂寥,昏黄的晚照像一块巨大的金箔铺开在地上,榻边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季祐风。

淡金暮色笼在他深锁的眉头,他抬起手,指间夹着一页信纸,他的声音带着沉痛和悲意,叹气道:“阿忆,楚国之患已解,但我方将士伤亡极大,只能说是惨胜。”

她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地打开了那页信纸。

纸上的内容后来她尽数忘了,唯记得最后几个字——

“主帅沈聿,殁。”

轻飘飘的信纸自她指间无声落下,如万钧坠地般重重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第83章 离心

“阿忆。”

“阿忆?”

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呼唤, 失焦的视野像一面被雨水打湿的铜镜,被人一点一点擦拭干净,露出清晰的人影。

季祐风看着她, 微笑道:“在想什么?”

斜阳西坠,男人侧身坐于暖黄色的光晕中,周身仿佛被镶了一道金边, 他身着银线云纹龙袍, 头戴白玉冠, 面容端正隽秀, 浅琥珀色的瞳孔清澈温柔,像慈悲俯瞰众生的神祇。

沈忆一点一点回神,心底忽然忍不住发寒, 她垂下睫, 掩去眼底浮起的冷意。

数日前。

就在她和沈聿决裂之后没几天,宋十二卫终于发现了宋一的踪迹,秘密将人救了出来,宋一浑身重伤, 养了好些日子终于醒过来,睁眼第一句就是让他们去救月灯。

一行人又急忙去找月灯。

好在月灯够聪明, 跟对方苦苦周旋数日, 险险保住了命, 等到了他们。

沈忆见了月灯和宋一, 才终于知道, 抓走宋一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这看起来温柔慈悲的夫君, 大魏当今的天子, 季祐风。

至于季祐风为何要抓走宋一, 这件事还要从一年前的沈庭植之死说起。

沈庭植的确是被人毒死的,但下毒之人并非沈忆,而是月灯。

原来当年,对沈庭植动了杀心的不止她一个人。沈忆猜测,季祐风应该早就察觉先帝有立瑾王为太子的意思,他急需军方的支持,但沈庭植始终不肯接受他的拉拢,季祐风这才动了杀心,想除去沈庭植好将军方势力重新洗牌。

季祐风威逼月灯,要她在沈庭植的药中下毒,用的毒便是沈忆收起来的黄粱梦。他早就在沈忆身边安插了白露做眼线,若非是沈忆谨慎,只信任阿宋一人,只怕季祐风早就得知了她的身份。

月灯下毒之后,深觉沈家不能再待下去,便从沈家请辞,听沈忆的建议,准备北上去梁地。谁知被季祐风追杀了一路,她乔装打扮,东躲西藏,眼看就要到梁地,还是被杀手发现了踪迹。

月灯重伤之时,正巧被派去梁地办事的宋一捡到,救回了一条命。

二人的缘分就此结下。

月灯在梁地和宋一一起度过了一段难能安稳平静的日子,谁料就在上元节灯会那日,她和宋一正在船上游湖,正巧被上船更衣的季祐风和沈聿看到,当夜季祐风手下的人便杀了过来,宋一寡不敌众,身受重伤,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沈聿迟一步赶到之时,也只看到了宋一。

月灯被带回上京,季祐风却改了主意,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关了起来。宋一不知道她招惹了什么人,只能大海捞针,这一找就找了将近一年。

直到那夜暴雨后的不久,宋一突然遭人围杀,被带去了季祐风面前,在那间只燃了一盏油灯的逼仄暗室里,他终于见到了月灯。

他满身血污,像一滩烂肉一般被扔到地上,浑身无一寸不疼,他勉强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看到屋里站着一个通身贵气逼人的男人,月灯跪在他脚边,身姿笔直。

男人似乎笑着问了句什么,宋一没有听清,但他听到月灯轻柔又漠然的声音,一如他记忆中那样,说:“好,我去。”

后来宋一明白了,季祐风当时是要月灯去向沈聿作证沈庭植是沈忆害死的,他一直都知道沈聿在找月灯。

一切终于真相大白。

杀死沈庭植的人是季祐风,将沈庭植之死栽赃嫁祸给沈忆的人,也是季祐风,他是在故意离间她和沈聿。

从当年季祐风指使桓王大闹沈庭植丧仪开始,沈忆便察觉出此人颇有心计,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无害简单,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从小在宫里长大的皇子,哪个不会算计?

后来多番接触,结为夫妻,沈忆始终觉得季祐风温润知礼,待人极有风度,从来都叫人如沐春风,连重话都很少说,绝对称得上一句谦谦君子。

沈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白玉裂开了清隽温和的表面,露出的竟是这般阴暗冷酷的芯子。

所以她忍不住怀疑——

沈聿当真死了吗?他当真是战死的吗?

她不动声色地看季祐风一眼,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页信纸,没有再看一眼,直接折起来递回去,淡淡说:“也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沈家先是死了沈庭植,如今长子也战死,只剩下沈夫人和年仅十岁的沈二,孤儿寡母,当真是可怜。”

季祐风接过来,叹了一声:“阿忆,朕知道你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

男人眼里没有一丝愧疚。

沈忆转过头望着窗外,神色漠然:“臣妾有什么好哭的?就算是哭,也是为了我大魏死去的数万将士。”

男人微微眯了下眼,笑意愈深:“怎么说沈聿也曾是你的兄长,朕记得,当初你和他的兄妹之情可是不浅。”

沈忆转眸看向他,神色仍无半分触动,仿佛当真没了感情:“陛下也说是曾经了,当年再怎么兄妹情深,从沈家出籍之后,也断干净了。”

季祐风唇角不由扬了扬,还欲再说什么,沈忆打断他:“陛下,臣妾累了,想休息了。”

季祐风为她掖了掖被角,握了下她的手,柔声道:“好,你好好休息。”

他走了。

但沈忆并没有休息,季祐风前脚刚出去,她立刻便起了身:“阿宋!”

季祐风走了,她也无需再刻意忍耐。

她从榻上起身往书案走,语速飞快:“你即刻传信于宋十二卫,不管他们正在做什么,立刻停下,赶去西南,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沈聿——他肯定没死,这一定又是季祐风的诡计,我要他们把他给我带回来!快去!”

话音落地,身后扑通一声,随即响起阿宋干涩的声音:“娘娘……”

沈忆的身形顿了一瞬,她缓缓回身,看到阿宋跪在了地上,不由皱眉:“你这是做什么?”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情谊非同一般,阿宋很少向她行这样的大礼。

阿宋埋下头:“娘娘……陛下没有骗您,沈将军他……确实战死了。”

“军中战报多有延时,咱们的探子前些日子就将这消息报了上来……奴婢怕您伤心,就想着缓一缓等您不那么操劳了再告诉您,不曾想……陛下先说了。”

沈忆呆立半响,扶着圈椅扶手缓缓坐下去,神色还算镇定,只是唇色发白,她问:“探子是怎么说的?”

阿宋低声道:“探子来信说,大楚那个叫宫裕的将军十分厉害,和沈将军对战几可打成平手,尤其一手箭法出神入化。那日沈将军迎战,本是率小队从楚军右翼包抄,不料落入敌军埋伏,沈将军奋战之际,宫裕径直飞来一箭,正中心脏,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了……沈将军,当场身亡……”

沈忆唇瓣颤动了几下,从喉咙里飘出一声:“……然后呢?”

“然后……安淮北以为沈将军报仇为名整顿士气,沈将军在军中极受爱戴,大魏将士都杀红了眼,这才终于险胜楚军,但咱们自己也是伤亡惨重,两军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再开战了……沈将军的棺椁,已经随大军一起,在运回来的路上,估计不日便能抵京了……”

他的棺椁……

心脏猛地一阵刺痛,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沈忆紧紧攥住扶手,深深埋下了脸。

“娘娘——!”阿宋变了声调,起身就要冲过来。

沈忆抬起手阻止她,慢慢抬起头:“……我没事。”

她无意识地移目望向窗外,如今已是二月,春回大地,枯败了一整个冬天的树枝头开始冒出绿芽,灰蒙蒙中带着零星几点绿意,在温暖的夕照下欢快地摇曳着,这个萧索寒冷的凛冬终于要过去了。

沈忆想起,在这个季节最冷的那一天,她见到了那个如寒冬一般冷冽的男人,彼时,他似醉非醉,强势得几乎称得上蛮横无理,不由分说来向她讨一个吻。

彼时,她还不知道,这将会是他们之间最后一面。

沈聿,沈聿。

她同意派他去西南,可从没想过他会死。

她只是太生气了。

他竟信她杀了沈庭植,说她是个蛇蝎女人,说她狠毒,她怎么能不生气!

他怎么能这样冤枉她?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冤枉她误会她不相信她,只有他不行!

月灯和宋一被救出来之后,月灯曾主动对沈忆说,她可以跟着沈忆再去找沈聿,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可沈忆拒绝。

是沈聿先误会她,她为什么还要再去找他自证清白?显得她多放下他一样,她才不!

她要沈聿来日自己发现真相,主动来道歉忏悔,她要他好好地哄一哄她,她再纡尊降贵,勉为其难地重新接受他。

这才是她预想中的后续。

可很久过去,沈聿既没有发现真相,也没有来哄她,他只是在那个清冷热闹的除夕夜,携满袖酒痕,猝不及防地给了她一个强势窒息的吻。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夜如梦里一般荒诞而不真实。

或许她早该注意到这反常的荒诞。

她注意到了沈聿饮酒,注意到了他不同寻常的肆意和强势,也注意到了他眼底来不及收回的温柔。

却唯独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切反常背后的缘由。

原来他早知此去西南,山高水长,凶多吉少。

他是在向她告别啊。

那天他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说的每一个字,每一次与她碰触,都是在和她告别啊。

只是当时她不明白。

她当时只心心念念着他误会指责她,念着他对她的不好,念着他有多么讨厌。

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竟然就这样在她毫不知情,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草率划过了。

沈忆曾想过她和沈聿的以后,不是没有可能在一起,但更大可能,是相逢一笑,各自安好。

可她没能等来他的道歉,没能等来他好好哄她,也没能等来他们的各自安好,他们之间,永远停在了那个猜忌怀疑,满心怨怒的夜晚。

第二天,他就毫无怨言地踏上这条她亲自为他选就的黄泉路,再也没能回来。

天色渐暗,宫女们安静地穿梭在大殿各处,一盏一盏点起了灯。

只是那书案附近一直昏暗着,阿宋守在一边,没让人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书案前披了一身暮色的身影终于动了动。

女人微微仰起脸,眼底薄薄一层泪光一闪而逝,随即,低哑的声音传来。

“传我令给十二卫,让他们去西南。”

冰冷双眸低垂,慑人心魄。

“我要知道,他的死——究竟和季祐风有没有关系。”

第84章 打算

不日, 十二卫传回了消息。

朝阳宫后殿,午后暖煦的阳光静静洒在莲池上,几尾白鲤黑鲤在池中飘游, 长而轻薄的尾鳍轻摆,搅起一池碧波春水。

沈忆立于池边玉兰树下,扬手漫不经心地往里头扔着鱼食, 阿宋将宫人遣得远远的, 念书信给她听。

“属下等密切注意宫裕动向, 察其与一魏人传信甚密, 沈将军战死前夕,有魏军士兵曾见此人出入主帅营帐……吾等秘密带走此人,严刑相逼。”

“此人供出, 他奉天子之命, 将沈将军作战行踪透露给宫裕,沈将军因此……遭楚军伏杀。”

念至最后,阿宋的声音低了下去。

沈忆的面容未有半分惊动,池边几棵玉兰已经开出花, 重重花瓣堆叠簇拥在一起,洁白如雪, 她伸出手, 摘了一朵。

淡金色的光线自花叶间穿过, 打在女人侧脸上, 从额角到颧骨, 转折处一条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勾勒出她清绝至极的骨相, 她垂着眼看掌中玉兰许久。

虽然她和季祐风之间有过互相猜忌试探, 也曾针锋相对, 但其实沈忆并不讨厌他。

相反,其实她一直很欣赏他。

这个男人虽然幼时病弱,身体欠佳,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没有人觉得他这副病体担得起天子冕旒,但他从未有过半分自弃,只多年暗中筹谋,其中孤寂滋味,非局中人实难体会。

单是这份多年隐忍的耐心和心性,沈忆就从不后悔当初在夺嫡之争时选择他。

后来季祐风称帝掌政,更证明她没有看错人。

他心里装着百姓,胸中有丘壑,想过流芳百年,亦想立下万年不灭之大业功绩,她和他谈国事论政史,诸多政见不谋而合,亦有酣畅之感。

很多时候,沈忆会觉得,若是季祐风不喜欢她,她和他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偏偏,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叫她认错了人,便也叫他爱错了人。

后来即便知道她不喜欢他,季祐风也从未有过一句怨怼之语,从不叫她为难,只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她只喜欢同他聊国事,他便闭口不提其他。

他总是如此顺着她。

她和他之间,终究是她欠他多一些。

沈忆不是没有想过,就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她和沈聿相忘于江湖,她不会夺季祐风的皇位,他们和平共处,做一对儿朝政上的搭档,将大魏和梁地治理得繁荣昌盛。如此,即便她不做这个皇帝,也算对得起大梁的子民和列祖列宗了。

可就在得知季祐风对沈聿出手的这一刻,沈忆知道,想象终究只能是想象,她和季祐风之间,还是走向了一个无可挽回的结局。

爱之一字,总叫人生出无穷无尽的贪念。

事情走到这一步,过去辛苦粉饰的虚假太平终于轰然破碎,彻底崩塌。

她和季祐风之间,终于只剩下你死,或我活。

沈忆缓缓收紧五指,柔软花瓣皱起,渐渐显出泛黄的折痕,如豆蔻少女一瞬间长满皱纹。

她松开手,花瓣自她指缝间漏下,随风飘落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沈忆转身离开。

身后莲池中,一尾白鲤和一尾黑鲤以为从天而降一颗硕大鱼食,争先恐后地游过来,互相撕咬较劲起来,甩动的尾鳍将池水搅得暗流涌动,横生波澜。

*

傍晚时分,季祐风来朝阳宫陪沈忆用膳。

头顶六角宫灯熠熠明亮,罩着满满一桌御膳热气腾腾,外面天空是初春时节料峭的黯蓝,这个时令的黄昏天色,总透着点儿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狼狈落魄着结束的别离愁绪,叫人觉得格外惆怅。

晚风吹进店里,带着些许清寒,季祐风微咳了两声,无需人吩咐,便有几个宫女小跑着去关窗。

远处,几个小宫女投来心疼的视线。

这位年轻的陛下素来待宫人和气,轻易不会为难人,又长相俊美,小宫女们私下说起来,都暗含倾慕,也有那胆子大些的,敢在御前暗送秋波,可陛下从来都是但笑不语,没宠幸过任何一个。

日子久了,她们也渐渐觉出来,陛下心里眼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

可如今,陛下犯了咳疾,皇后娘娘端坐着,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桌上摆了一道排骨薏米莲子汤,布菜的宫女正要给沈忆盛一碗,季祐风瞧见了,抬手阻止道:“这个莲子有些苦,皇后怕苦,不用盛了。”

她怕苦,这是很久之前沈忆对他说过的。

若是以往,沈忆必定把这好意承下来,最不济也要说一句“陛下有心了”,可这一次,她无动于衷地用着饭,仿佛根本没听见。

季祐风紧了紧筷子,笑道:“阿忆可是还在为了沈聿之死伤心?”

沈忆抬起眼来,乌黑的眼瞳瞧着他,没什么情绪,她笑了笑,说:“可能吧。”

没有否认,也没有做任何解释,而是一句似是而非的,可能吧。

仿佛有细密的刺轻轻扎进心脏,不算疼,但叫人浑身难受。

季祐风想起前几日他接到的密保,他派去西南的人秘密失踪,生死不知。

若无意外,她应该都知道了吧。

男人垂下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自嘲一笑,然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道:“大军离京仅余百里,想来,沈聿的棺椁不日便能抵京。”

沈忆执筷的手一顿,她朝他微微一笑:“大军凯旋而归,陛下心里,应该很高兴吧?”

季祐风看着她远不达眼底的笑意,没说话。

她在恨他。

在走出这一步的时候,他便已有所预料,他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她会这样恨他。

但既已走到这一步,他不会回头。

他要把仅剩的最后一步走完。

季祐风放下筷子,双手握住沈忆左手,垂眸轻声道:“阿忆,还记得为朕过的第一个生辰吗?”

“你带着亲手做的芙蓉桂花糕来看朕,祝愿朕长命百岁,顺遂康乐,记得吗?”

沈忆没做声,当年在梁宫,她的确做了一盒芙蓉桂花糕为阿淮贺生,可如今季祐风提起,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去岁在梁地,她没有送出去的那一盒过于甜腻的芙蓉桂花糕,有个人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干净净。

季祐风却将她的手握得极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眸底深处说不清是哀求还是绝望,低声说:“阿忆,再好好陪朕过一次生辰可好?”

沈忆望他半响,蓦的展颜一笑。

“好啊。”

十日后,便是万寿节。

随着万寿节临近,整个京城眼见着热闹起来,匠人们以彩画和各色丝绦装饰各大街坊,宫中各处殿宇廊道亦陆陆续续挂起洪福齐天的寿幅,走不出两步就能听到小宫女们兴奋的叽叽喳喳。每年万寿节,宫中特许低等宫人可以不穿青褐例服,换上喜欢的常服,她们一年里就盼着这一天呢!

御膳房早早就定下了万寿节当日的食单,送去给沈忆过目,花房当值的花匠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又是延长梅树的花期又是连夜催熟牡丹海棠杜鹃,力求在万寿节当日能把宫里妆点得花团锦簇,让人眼前一亮。

沈忆全心全意地操办这场生辰宴,连政事都放在一边,仿佛眼里除了万寿节就没别的事了。

梁颂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沈忆接见他。

进了殿门,沈忆低头翻着钟鼓司呈上来的礼乐歌舞单子,眼都没抬:“非要见我,有事?”

他们两个之间从不客气,梁颂径直坐在一旁,望着那案上堆叠如山几乎快将她淹没的各种礼单,不由皱眉:“万寿节固然是大事,可也不值得你将它视作头等大事,眼下你的当务之急,该是稳住朝中局势。”

沈忆应了声,手中又翻过一页。

梁颂语气微沉:“阿野,你不要不放心上,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最近朝中反对你执政的人又开始冒头了?若是没有你那夫君的默许,他们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反对你?他指不定在怎么算计你,你竟还给他过生辰!”

沈忆终于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那依兄长之见,眼下当如何?”

梁颂眼中幽芒一闪而过:“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自然是要先下手为强。”

“怎么先下手?”沈忆笑了一下,这一笑很有莫测的味道,无端地叫人不寒而栗,“难道要召集咱们的人,告诉他们我大梁皇室后裔的身份,劝他们跟你我一起造反?”

她执起壶倒一杯茶,轻声道:“兄长觉得,倘若我告知身份,那些支持我的人,是会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继续跟着我,还是会揭发我以此来邀功?”

梁颂沉默下去,半响,道:“如此说来,竟是只有直接逼宫一条路了,可,咱们现今手中的兵力,并不足以对抗季祐风。”

沈忆走过去,将茶递给他:“倒也未必。”

梁颂微怔,接过茶:“此话怎讲?”

沈忆道:“你去见了姬远,就明白了。”

“姬远?你怎会与他有来往?他不是沈家旁系——”梁颂倏然噤声,眼中精光闪过,“是沈聿?!”

沈忆点头:“是他。”

梁颂这下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复杂眸色几经变换,他最终叹了一声:“我还道他当真与你决裂了,谁曾想……”

谁曾想,他直到临死前都在为她做打算。

沈忆垂眸怔了片刻,强迫自己回神,她坐回书案后面,重新执起礼单,淡淡道:“我已安排妥当,万寿节当天,百官会协同命妇一起觐见,其中包括那几个手握重权的军中将领,所有在御前侍奉的都将是我们的死士,届时他们会先钳制这几个人,和姬远里应外合。只要能顺利拿下季祐风,朝中官员自会认清形势,后面就好说了。”

梁颂张了张口,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这些日子,就是在安排这些?”

“不然呢?”沈忆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难道我还真是为了给他办寿宴?”

梁颂却被这一眼看得浑身发凉。

他这妹妹自小就极有主见,被父皇一眼看重,常常带在身边教养着,不知不觉养出一身上位者的威仪气度,只是那时候毕竟还小,她又生性爱玩,在他们几个哥哥面前从不拘着性子,久而久之,他对她的印象便也一直停留在那个鬼灵精怪的少女永昭。

可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个优雅冷淡的尊贵女人,终于意识到,那个活在他记忆里的永昭已经褪去了稚嫩活泼,她如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举手投足都自有城府章法,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可以小瞧她。

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梁颂笑了声,道:“既是这样,我便放心了。”

沈忆静静瞥一眼书案上的黄历。

还有三日,便是万寿节。

第85章 宫变

三月初十, 黄历有言,诸事不宜。

这日是个大晴天,灼灼春日, 朗朗碧空深蓝,万里无云,红墙连着黄瓦绵延不绝。尚方司命人在宫中各处放了线, 数百只五彩斑斓的纸鸢浮在碧霄上, 偶尔几只燕子, 身如流线, 在纸鸢提线间慢悠悠划过。

待到了吉时,钟鼓齐鸣,乐声浩远, 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 早早等候在乾圣宫丹陛前的群臣及命妇行三十三拜礼,随后内阁首辅代百官上贺词,皇后代后妃及命妇祝贺词。

皇帝高居台上,身着十二章纹黑红色朝服, 垂眸静静看着台下恭敬祝寿的女人。

待最后一字落地,皇帝笑着, 朝她伸出手。

皇后亦微微一笑, 提裙拾阶而上, 将手放于男人掌心, 两人缓缓转身, 面向众人, 并肩立于高高丹陛之上。

皇后今日穿的是和皇帝配套的黑红朝服, 两人站在一处, 皆是万里挑一的极好颜色, 神色亦都偏清冷淡然,举手投足间,更是如出一辙的威仪从容。底下人看在眼里,不禁觉得天底下只怕再没有比眼前这一对儿更般配更恩爱的帝后夫妻了。

祝寿过后,帝后换上常服,在乘月楼宴饮群臣及其家眷。

丝竹声起,皇帝举第一盏御酒,楼下彩棚中早有教坊乐人陈设好笙箫箜篌大鼓等器乐,百乐齐奏,二十二名妙龄女子身系彩绦,舞于台上,五彩丝绦随风飘飘,如神女下凡。与此同时,大殿两侧宫女列队入内,呈托盘俯身上菜,群仙炙、天花饼、缕肉羹、莲花肉饼等十余道下酒菜呈至众人案前*。

帝后举酒,百官倾杯,清风徐来,舞乐齐享。

开宴后,皇帝再举二三盏御酒,舞毕乐息,民间艺人上场表演跳索、筋斗等百戏,席间再上新菜式。

如此酒过三巡,席间气氛高涨,百官女眷皆笑语连连,酒酣耳热,最前方的主座上,皇帝常年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几分,仿若病树逢春,容光焕发。

趁着众人都在欣赏百戏,他在案几下轻轻握住沈忆的手:“阿忆,辛苦你将朕的生辰办得这样热闹,你费心了。”

沈忆回握他,微笑道:“陛下开心便好。”

虽是这样说着,但她始终目视前方,没有看季祐风。

左侧肩膀忽得一沉。

沈忆侧了侧脸,垂眸看过去,季祐风靠在了她颈弯里。

男人一张仙姿玉面酡颜如醉,唇色浸了酒液,艳得惊人,一双桃花眼水波流转,潋滟迷蒙地瞧着她。

他偏过头,在她耳边徐徐吐息,嗓音醉哑:“阿忆,再没有比这次更开心的生辰了。”

男人灼热沉重的呼气拂过耳根,沈忆僵了一瞬,片刻,她不动声色地扶住他,将他推离自己颈畔:“陛下醉了,不如去后殿歇息片刻。”

季祐风慢慢坐直身子,轻笑一声:“朕才没醉。”

他支肘在案上,懒散挥袖:“李交泰!”

“把朕珍藏多年的那壶醉卧琼台拿过来,朕今儿高兴,要和皇后对饮,不醉不归。”

李交泰很快弯腰奉上酒来。

季祐风执壶亲自为沈忆斟了一杯,抬手与她碰杯,叮当一声脆响,酒液倾洒几滴在沈忆手指上,带来淡淡凉意。

沈忆抬眸,男人望进她眼底,笑意似是意味深长,似是痴醉:“阿忆,朕敬你一杯,愿大魏,愿你与朕,年年有今日,岁岁似今朝。”

言罢,他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沈忆却没动,她垂眼看着手中酒杯,酒液透明,浓郁醇厚酒香扑面而来,闻之欲醉。

看不出半点异常。

可这万寿节宴,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皆由她一一过手,亲自督查——只除了这一杯酒。

季祐风支颐而笑,醉眼朦胧,哑声笑道:“阿忆,今儿是朕的生辰,这么多人敬了朕酒,可朕只想回敬你,你可知是为什么?”

沈忆眼中毫无期待之色,但还是笑着问:“为什么?”

季祐风靠过来,握起她的手俯身一吻,轻声道:“因为,你是我挚爱的妻。”

底下数道目光扫了过来,揶揄打趣之意尽在其中,沈忆陡然压力倍增。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不喝,只怕不仅众人觉得有异,季祐风也会起疑。

握着杯身的指尖紧了紧,沈忆微笑:“臣妾谢陛下抬爱。”她以袖掩口,举杯一饮而尽。

季祐风看着她干干净净的杯底,笑意一深。

众人看在眼里,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只觉帝后琴瑟和鸣,感情至深,当真是一对难得的璧人。

气氛不知不觉,又推向一波高潮。

时至正午,艳阳当头,季祐风起身,趁场上正热闹,举了第四盏御酒。

表演百戏的艺人们下场,三十余名舞姬入场。

这些舞姬个个仙姿玉貌,身着红纱舞裙,足系金铃,手持黑木长剑,竟是要表演剑舞。

泠然一道筝音,舞姬翩然而动,一时间,耳边筝声铿锵,剑意带起磅礴杀气扑面而来,而眼前红纱翻飞,眼波横转,美人玲珑曲线若隐若现,又冲淡了这杀气,倒是显出几分迷醉人眼的妖娆邪异。

筝调渐至高潮,繁弦管急,台上红裙飞转,剑花随着击鼓之声荡然四起,几可在空中看到残影,空中隐有厉啸之声。随即,筝音回旋,鼓点愈来愈急促,红纱飞旋,快得几乎分不清哪是人影,哪是剑影,众人直看得眼花缭乱,心脏随着激荡乐声砰砰狂跳。

目眩神迷之际,筝音鼓点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短暂一瞬的空白之后,大殿正前方主座上猛然传来一道尖锐利器互相大力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厉响!

犹如曲调奏至高潮时的突然停顿,让人心跳停滞,高悬空中,然后再突然以狂风骤雨千军万马之势般重重落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战栗感从尾椎瞬间传至头顶,天灵盖都隐隐发麻。

众人下意识立刻循声望去,瞬间全部变了脸色。

只见主座之上,方才还言笑晏晏的皇后面无表情,手中一把寒光闪烁的短匕刺向皇帝胸前,而皇帝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长剑,正堪堪横在那匕首刀尖之前,死死抵住,让这刀尖再不得寸进,皇帝脸上亦是冷笑连连,哪还有方才半分醉眼惺忪的深情模样?

刀尖一寸一寸划过剑身,一路带起火星,然后骤然分离,两人几乎是同时起身,再次交手一招,皇帝身后闪现出数道黑影,上前将他护得密不透风,皇后踹翻食几,急速退出数丈远。

众人还沉浸在方才那场神魂颠倒的视觉盛宴之中,对眼前突发变故还完全没反应过来,耳边又齐刷刷响起一道金戈嗡鸣,眼前倏然暴起数道剑光!

定睛一看,台上舞姬手中握的哪还是木剑?那分明是褪了木头剑鞘的杀人利剑!

刚意识到这一点,下一瞬,那夺命剑光已直朝颈边横来。

顿时,殿中哭嚎惊叫四起,人影逃窜,桌椅翻倒,杯盏砰砰坠地,菜品汤汁混合着酒液洒落满地,一片狼藉混乱。

妖娆的舞姬眨眼之间变成了夺命的罗刹,寒光闪烁之间,殿内诸人已被逼得挤作一团,瑟瑟如鹌鹑,抱头不敢言。

沈忆站在兵荒马乱的大殿之中,听着不绝于耳的抽泣声,隔着几层人群和季祐风对视。

她出手已经够快,可季祐风还是瞬间就挡了下来,只能说明——他从一开始就在防她。

男人站在重重黑衣死士中间,不惊不怒,只是带着浓浓的失望:“阿忆,你还是不肯陪朕好好过完这个生辰。”

沈忆淡笑了下,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可我瞧着陛下,本也没有好好过完这个生辰的意思。”

季祐风更加惋惜:“阿忆,你若束手就擒,朕不会如此对你。”

沈忆走到一边几位舞姬打理好的席位上坐下,收刀入鞘,执起茶壶悠悠倒了杯茶:“陛下,你想要这天下,我也想要,你想怎么对我大可放马过来,咱们,各凭本事。”

四面殿门早已被封锁,殿内众人无从逃离,但见这些假扮成舞姬的杀手只是将他们围困起来,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慢慢也都镇定下来。

此刻听到沈忆说出这话,众人终于明白眼下究竟怎么个情况,脸上不禁露出震惊之色,唯有私下跟沈忆来往较密的几位大人,神色还算平静。

“各凭本事……”季祐风扫过殿内一众大臣,皮笑肉不笑,“你凭什么以为,你在大魏,还有本事可言?”

沈忆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季祐风坐下来,将衣裳袍角摆得端正,含笑望向人群:“是张大人给你的信心?还是郭大人,亦或是付大人……?”

他每提到一人,此人便长跪不起,最后竟是跪了一片,可自始至终,不曾有一人主动向皇帝认罪求饶,殿内一片沉重肃然的缄默,仿佛无声之间诉说着的某种坚定不移的决心。

季祐风拊掌大笑:“你们倒是个个都死心塌地追随她,不愧是大魏的好臣子。”只是这笑意渐寒,声调渐低,他森森冷笑道:“梁帝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们这般勤勤恳恳地为他女儿铺路,只怕笑也能笑活过来!”

最后一字落下,所有人都猛然转过头,愕然看向那端坐大殿正中的女子。

只见这身影一动不动,片刻,嗑噔一声,女人伸出手将手中茶盏放回食几上,淡淡道:“陛下这话说错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父皇不可能再活过来。”

满堂皆惊!

她竟直接承认了!

短暂震惊之后,低声愤然的咒骂在人群中零零星星地响起。

“妖女!”

“祸水!”

在这其中,一道强忍着颤抖的中年男人声线越众而出:“微臣斗胆一问,阁下可是梁帝在位时最宠爱的永昭公主,宋行野?”

沈忆抬眼,问话之人正是礼部侍郎郭肃,他方才也被季祐风提到,此刻正跪在地上。

当初她通过操办先帝丧事与郭肃结识,后来又接触几番,算是将他收入麾下,这么久以来,他向来对她赞赏有加,不能说肝脑涂地,也绝对算的上她极信任的心腹。

沈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不错,我就是宋行野。”

郭肃瞳孔先是一缩,继而怒目圆睁,仿佛被谁戏耍了般愤然甩袖,向季祐风的方向磕头道:“臣有罪,竟受妖女蛊惑,请陛下恕罪!”

沈忆定定看着他的背影。

虽说她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可郭肃态度转变之果断干脆,却是她始料未及。

“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一个身份,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她缓缓站起身,冷笑:“我是梁国公主又怎样?我依然会治国理政,我依然能成为一个明君,待我登基,我依旧会重用你们这些魏臣!因为区区一个身份就行背叛之事,郭肃,你这是愚蠢!”

“娘娘别再说了!”郭肃猛地直起身子,背对着她厉声道,“这根本没得商量,大魏皇室血脉不容玷污!”

沈忆怒极反笑,冷冷吐字:“愚昧。”

她刚说完,安静的大殿内又响起一声斩钉截铁的“臣有罪”。

沈忆循声望去,果然又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陆陆续续响起“臣受妖女蛊惑”“请陛下宽恕”“臣有罪”,仅仅过了不到一刻钟,之前为了她保持沉默的这些人,便避如蛇蝎一般全部绝尘而去,无一人例外。

沈忆早已不再开口。

这时,不知是哪家女眷喊了一声,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刺穿耳膜:“妖女去死!”

一团沉甸甸的东西重重砸到了背上,衣裳变得黏糊湿稠,粘在肌肤上,周身立刻弥漫起泔水的气味。

有人在用剩下的饭菜扔她。

沈忆却没有反应,她一动不动,仍在死死盯着那些背对她转过身去的人影。

一有人开了头,马上群起而效仿,沈忆在京城高门贵女的圈子里本就不怎么受待见,之前她还是皇后时这些人不敢拿她怎么办,如今一朝跌落高台,她们便急不可耐地踩了上来。

沈忆被砸了几下,脸上和头发上都沾上了黏糊糊的汤汁,舞姬们阻拦不及,只好匆匆赶过去围到她周围尽量帮着挡下一些。

不多时,漂亮妖娆的舞姬们脸上胭脂晕染,发髻垂散,红纱上浸着各色汤汁,黏连在一起,比落汤鸡还狼狈,而沈忆身上也好不到哪去。

季祐风仍坐在那方竹筵上,冷眼看着这混乱的场面。

他不能出面。

非要让沈忆吃了苦头,知道他的厉害,她才有可能彻底死心,乖乖听他的话,待在后宫里,永远臣服于他。

所以即便心中一次又一次想要起身制止,他也强忍下来,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始至终一字未说。

又是啪的一声,斜里飞来一只肘花,精准击中了沈忆的额心,瞬间汤汁四溅,软烂的肉皮与肌肤黏连了一下,顺着她苍白的面容缓缓滑落,从额头至鼻尖拖起一道油腻深褐色的油光。

远处传来一阵拍手爆笑:“砸中了砸中了!还是我有准头!”

沈忆回过神来,缓缓抬起眼。

她环视四周,尽是熟悉面孔,或受过她恩典,或曾信誓旦旦跟随她左右,而现在,他们满目警惕,义愤填膺,让她去死。

沈忆忽然扯起唇笑了一下,说不清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

大拇指轻抵住刀鞘,下一瞬,利刃峥然出鞘,她信手扔去,匕首脱手飞出,如离弦之箭直朝那女人飞去。

砰的一声闷响,匕首深深没入廊柱,银白刀身闪过一抹寒光,距离女人脸颊仅不到三寸。

女人瞳孔震颤,终于反应过来,顿时尖叫一声。

沈忆冷笑:“不怕死的,尽管继续扔。”

舞姬们回到人群里,当啷一声重新亮出了利剑。

空气霎时安静。

乱糟糟的局面一瞬间就被控制住了。

沈忆捡起一块拭巾,缓慢地擦拭着脸上的汤汁,看向季祐风,似笑非笑:“我要感谢陛下,给我上了一课。”

季祐风凝视着她,眸色难辨。

“我年幼时,父皇曾对我说仁者不掌权,居高位者,不需要让人敬你,只需要让人怕你。”

“我当时不以为然,我觉得只要我勤勉能干,修身治国,自会有人忠心追随于我,与我肝胆相照,与我开创盛世。”

“可如今我明白了,哪有人会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沾染了褐色汤汁的拭巾移开,露出女人一双清明的眼。

“这种会随着情势、利益、人心轻易改变的忠心太廉价了,我的确不需要这样的忠心。”

季祐风看着她,眸中淡淡闪过一丝亮光。

这就是他喜欢的女人,永远都这么果决,干脆,坚定,永远向前看,永远不回头。

沈忆随手扔下拭巾,唇边缓缓勾出笑:“你们没人肯站在我这边,没关系,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要靠你们赢。”

季祐风不动声色:“哦?那朕倒是很好奇,皇后还有什么本事?”

沈忆伸出食指放于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你听。”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安静下来,殿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在这样的安静中,某些声音终于被放大。

就像在水下凫水了几个时辰的人骤然浮出水面,被安静无声的水流包裹了几个时辰的耳膜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那些一直被淹没在深水中的,难以察觉的细微声响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入,灌了满耳。

渐渐的,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外面奏乐之声从未停止,可在这奏乐之下,有兵器相击的声音,也有人的嘶吼,还有军令和号角。

有人杀了进来!

店门紧闭,将众人完全与外界隔绝,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动静,只能靠听。

季祐风抬了抬眼:“你做了什么手脚?”

沈忆含笑道:“不过是吩咐人把这里看得紧一些,再让外面乐舞声再大一些罢了,只是看如今的情况,奏乐声已经掩盖不住,陛下不若猜猜,你手下的人,还能坚持多久?”

季祐风愣了一瞬,不由失笑:“你倒聪明。”

事情到这一步,他竟还笑得出来,不,应该说,季祐风自始至终其实都没怎么惊讶过。

沈忆眸色微深,没有应他。

似是想到什么,男人面上的笑缓缓淡去了:“只凭你手下的人撑不到这里,谁在帮你?”

未等沈忆回答,他扫了一眼殿内众大臣,眯起眼:“除了梁颂,还有……姬远?他今日称病,看来是假的了。”

沈忆道:“是。”

季祐风偏过头咳了两声,嗓音有些嘶哑:“姬远不会无缘无故帮你,为什么?因为沈聿?”

沈忆扬了扬眉:“是。”

而只因这一个“是”字,从宫变开始便一直神色自若的季祐风,竟瞬间变了脸。

“沈聿,又是沈聿,好的很!”

男人缓缓站起身,他慢条斯理地拂去袖口的褶皱,阴沉面容如风雨骤来,诡谲冷笑:“他就这么放不下你,朕费尽心思让他与你决裂,把他送去阴曹地府,他居然阴魂不散,还不肯放下你。”

沈忆眸光转冷:“季祐风,口下留德。”

季祐风道:“怎么?朕不过说这么一句,你就受不了了?阿忆,你真叫朕失望。”

“不过没关系,朕原谅你,”他话锋一转,朝她微微一笑,“毕竟,你以后,心里眼里,只会有朕一个人。”

沈忆嗤道:“陛下莫不是被气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季祐风笑意愈深:“是吗?阿忆,你难道没觉得,你身上哪里不对?”

如有冰凉的蛇信在脖颈后舔过,沈忆不寒而栗,身子晃了一下。

她下意识握拳,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肢变得绵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身体沉重得厉害,指尖甚至使不上力,沈忆霍然抬头,咬牙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季祐风只说了四个字:“醉卧琼台。”

沈忆道:“怎么会?我明明——!”

季祐风道:“你明明只喝了一小口,剩下的全倒袖子上了,对吧。”

他叹口气:“阿忆,你能想到,难道朕想不到?这瓶醉卧琼台,朕可是下了数倍的药量,别说是只喝一小口,你哪怕只是嘴唇碰到,也依然会有药效,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区别罢了,这个时候了,药效也该发作了。”

脑子晕眩得越来越厉害,眼前天旋地转,沈忆死死掐着掌心,勉强维持清醒,吐出两字:“……卑……鄙!”

她不是没想过在食物中动手脚,可她与季祐风同吃同饮,若要给季祐风下毒,她自己必然也要沾染毒药,即便事先服用解药,仍旧对身体极其不利。季祐风下了如此猛烈的药量,他自己更是饮了整整一杯醉卧琼台,沈忆难以想象他事先服了多少解药,身体要承受多少。

他为了算计她,当真是豁得出去。

昏沉模糊的视线里,季祐风负手一步一步微笑着向她走来:“阿忆,若非朕提早留着一手,凭姬远的实力,朕今日还真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成王败寇。阿忆,以后,乖乖听朕的话。”

周围,黑衣死士早已与舞姬们缠斗起来,她身边已经没有人。

沈忆在指尖凝聚起一点力气,从发髻中摸出一支尖锐的金簪朝他刺去,但在离男人胸膛还很远的地方便被一把紧紧攥住了,季祐风牢牢桎梏着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掰开她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