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2 / 2)

金簪叮呤落地,在地上滚了几遭,停了下来。

沈忆仍不肯放弃,开始奋力挣开他的钳制。

这时,季祐风一把将她拉至身前,微微俯下身,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忆,你不是一直纠结,朕和沈聿,到底谁才是你的阿淮吗?”

“朕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沈忆立刻停止挣扎,男人清晰而残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的阿淮,被你亲手送去西南边关,一箭穿心,永远死在了那里。”

“大军运回来的棺椁,装的是别的死尸易容成的,而你的阿淮,已经被朕挫骨扬灰,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留下。”

“但杀死他的人不是朕,是你。你的阿淮,因你而死,是你亲手杀了他。”

“阿忆,对朕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沈忆彻底不动了。

仿佛鲜嫩花枝一瞬枯萎,她漆黑的眼睛定住了,黯淡空洞地不知望向何处,随即,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出来。

她紧紧闭上了眼。

可泪水却永无止境一般,顷刻浸湿了整张脸,眉头深深拧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撑在上下牙关之间,嘴巴完全合不上,却只能发出无声的痛哭,她身子止不住地向下坠。

季祐风低头看着她,攥着她手腕的手不自觉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苍白手背上甚至凸起狰狞的青筋,在女人白皙的肌肤上留下深深一道红痕。

他本以为告诉她这些,他会高兴,可事实上,看到她如此模样,他嫉妒得几乎发狂。

没关系,没关系。

他安慰自己,以后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碍他们在一起。

再不会有。

季祐风一手绕过沈忆的肩,准备将她抱起。

而就在这时,殿外忽起一阵嘈杂人声,砰地一声巨响,门被一阵疾风吹开,门扇被拍在门板上,又大力反弹回去。

仿佛一只麻袋被撕破一道口子,凉风灌入,殿内几乎凝固的空气缓缓流动起来。

下一瞬,大开的门口飞速闯入一柄剑。

众人来不及惊呼,眼看着那剑破空而去,直指沈忆——

不,不是沈忆,是她身边的季祐风!

季祐风反应极快,立刻闪身避开。

然而,他的动作再快,也不可能快过剑。

噗呲一声,剑刃深深没入他的右胸,染血的剑尖从背部穿出来,男人重重跌落在地,雪白的前襟瞬间晕开一大片血色。

沈忆踉跄着稳住身形,怔怔回眸看向殿门处。

金阳灿烂,光尘飞舞。

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逆光而立。

沈忆的眼睛瞬间定住了。

心跳在这一刹那急速狂飙,几乎跳出胸膛。

嘴唇嗫嚅几下,可喉咙干涩得厉害,发不出声。

他大步向她走来。

沈忆死死盯着他。

墨发黑眸,凌厉英俊的一张脸,眼底结着冰,眉峰藏着雪,常年一张脸冷的要死,她却觉得最好看。

“……沈聿。”

她低喃如梦中呓语,泪流满面。

一双手抬起她的脸,指腹熟悉的粗粝触感拂过,低沉微哑的声音罩下来:“阿忆,我来迟了。”

她指尖颤抖着握住他的手,握得那样紧,那样紧。

沈聿伸手稳稳拥住她,抬起眼,看向殿内众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远离殿门,慢慢地退回了殿内。最后,沈忆身边只剩下沈聿,而在她对面,所有人都站在了季祐风身后。

鸦雀无声。

忽的,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沈聿,还不快过来!她可是梁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怒叱,指责谩骂纷至沓来。

“为何救她这个梁人!”

“不能救她!”

“快过来!!”

“她是梁国公主!!”

沈聿抬了抬眼。

“我知道。”他说。

他紧接着道:“可那又如何?”

满堂皆惊。

男人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间佩剑,单手松松提着,剑尖指地,鲜血顺着剑身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你们不喜欢她,没关系。”

“你们不肯支持她,也请便。”

“但你们想让我加入你们,抱歉——哪怕全天下人都反对她,我也会站在她身后。”

“无论她是谁。”

“无论,我是谁。”

第86章 初定

殿内极其安静, 耳边只有男人清晰平稳的声线,既不慷慨激昂,亦没有义正词严。

只是平静而寻常地陈述一件事情, 并不在意谁听得到,又会怎么想。

心里微微一动,沈忆忽然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被背叛又怎样?被群起而攻之又如何?不重要了, 根本不重要。

胸口仿佛有某种柔软得不可思议的东西填满了, 它柔和缓慢地膨胀着, 充盈着, 最后温和地将她包裹,积压在心底的愤怒就像洪水进了海里,无声无息地消溶。

鼻尖突然涌上一股酸涩之气, 瞬间湿润了眼眶, 沈忆用力闭了闭眼,将这突如其来的汹涌泪意压了回去。

随即,她无声地浅浅笑了起来。

眼下这般势态,怎能笑呢?沈忆抿了抿唇, 用力压下唇角,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向上扬。

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她失去了全世界, 却又拥有着全世界。

这种感觉太美好了, 幸福得她想落泪。

季祐风躺在血泊中, 月白色的蝉翼纱暗花朝服泡得秾艳, 长剑贯穿他的胸口, 伤口源源不绝地往外淌着血, 胸腔每一下起伏都是撕裂般的痛楚, 重重死士围在身前, 可他的视线越过他们, 死死盯着不远处女人脸上的那抹笑意。

吐出一口血,他握住插在胸口的剑刃,一寸一寸拔出,剑刃彻底离开他身体时,噗呲一声,一澎血飞溅到地上,他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看到他,沈忆脸上的笑意蓦的消失了。

季祐风一步一步向她走过去,所过之处,在地上留下了一串血脚印和滴滴答答的血迹。

没人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站起来,又走过去,众人沉默着,死士也不敢拦在他身前。

他惨白着脸,用一种难以言说的极复杂的语气,笑着同她说:“阿忆,你就这样高兴。”

沈忆说:“是啊,我就是很高兴。”

季祐风的脸色又白了一点儿,阴沉的视线看向沈聿,冷笑道:“她杀了你父亲,沈聿,难道你忘了?!”

沈聿看着他,只说了一句:“杀我父亲的到底是谁,你心里有数。”

沈忆不由侧头去看他。

沈聿居然一直都知道。

季祐风缓缓眯起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见到月灯的那一刻。”

季祐风偏过头,阴恻恻地道:“原来你一直在跟朕演戏。”

沈聿看着他,好整以暇,淡笑了下,只是这笑竟完全不同于他平日里的笑容,而是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若非如此,臣怎能叫陛下放心派臣去边关,又如何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收拢人心,带着大军杀回来呢?”

沈忆愕然睁大了眼。

而季祐风听到这里,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他浑身染血,站在殿门前,袍角和长发在狂风里飘荡,片刻,低低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男人抬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在阳光下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颊有半边染上了血色,像朱砂恶鬼,又似落泪佛陀。

他仍在笑,只是唇边一抹讥诮:“没想到向来行事光明磊落的沈聿,也有这机关算尽,处处算计的一天。”

沈聿也笑,笑得极冷:“彼此彼此。”

季祐风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沈聿,不要以为你赢了。”

沈聿握紧剑柄,不动声色:“哦?愿闻其详。”

沈忆看看沈聿,再看看季祐风,她头本就晕得厉害,得强打着精神才能勉强站稳,完全没有精力细想两个人话中深意,到后面已经听得很费劲。

谁机关算尽?什么赢了输了?

这时,只见季祐风忽然看过来,他似笑非笑:“阿忆,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承认他是阿淮?”

“想不想知道,他当初临近返魏时为何突然抛下你?”

“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杀了朕?”

三句话就像三根针扎在沈忆的脑袋上,她头皮倏地一紧,昏涨的脑子竟短暂地被拨开一条清明的通路:“你说什么?”

季祐风朝她迈出一步,男人染血的面容忽然在眼前放大,原本清隽俊美的五官隐隐扭曲,面皮之下透出刻骨的怨毒般的阴冷笑意,沈忆头皮发麻,从头发丝到脚趾弯都是僵硬的。

这时,沈聿忽然上前,挡在了她和季祐风之间。

视线被男人宽阔的脊背遮得严严实实,沈聿微微侧脸过来,露出的下颌线条冷硬,眼底蕴起淡漠而冰冷的杀意。

他轻声说:“阿忆,这里交给我,你先出去。”

沈忆茫然地看着他,方才那一刻的清醒没能维持太久,随着他这句话,耳边嗡嗡作响,头又开始晕了。

这时,身前传来季祐风撕裂喉咙般的呼喊,断断续续,耳鸣越来越强烈,沈忆听不清楚。

“阿忆……好好看看你眼前这个人,这个你心心念念的阿淮……”

耳朵里仿佛灌进了很多水,咕噜咕噜冒着泡,沈忆抬手按住太阳穴,用力甩了甩脑袋。

眼前晕眩得更加厉害。

耳边远远地模模糊糊传来一句——

“你以为梁国是怎么被灭的,还不是因为……”

沈忆挣扎着打起精神想要继续听下去,可这声音戛然而止,再也没了后续,然后噗的一声轻响,似是利器没入身体的声音,耳边彻底归于寂静。

最后视野的尽头,季祐风倒在血泊里,睁着一双了无生息的眼睛,视线仿佛刺穿空气,有如实质一般死死地盯着她。

但下一刻,沈聿干净利落地抽剑转过身,把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男人不着痕迹地把染血的手向后藏了藏,伸出另一只干净的手揽着她,没有一丝表情的冷峻面容微微露出笑意:“阿忆,难受就睡吧,剩下的事有我。”

沈忆勉强维持的意识随着这句话彻底消散,她实在太累了,身体向前倾,软软倒在了沈聿怀里。

沈聿打横抱起她,转身向外走。

身后传来一道道压抑着恐惧的恸哭声。

他们所拥护之人现在不知死活地躺在了地上,他们当然要哭一哭,只不过不是哭季祐风,而是哭他们自己,毕竟,下一个生死难料的,轮到了他们自己。

沈聿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只是还没走两步,他倏然止步。

他看着前方。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清瘦男子站在殿门前,毫无血色的一张惨白脸庞,即便沐浴在春日阳光里,也如鬼魅般阴冷,男人素来寡淡萧索的眉目阴沉着,仿佛蕴着雷霆暴雨,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沈聿停顿片刻,继续向前走去,视若无睹。

经过男人身边时,横过来一只手臂,将他拦下。

沈聿目不斜视:“梁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方才因为担心沈忆就先来了乘月楼,大军交给了姬远,梁颂从旁督战。如今梁颂既来了这里,想来外面大势已定,只是不知他方才听到了多少。

梁颂收回手,缓慢踱步至他身前:“季祐风方才说,你才是阿淮,当年去梁宫的那个质子。”

沈聿忽然沉默,他看了梁颂半响,眸色浮沉不明,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梁颂盯着他,眼睛缓缓眯起:“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会知道我和嘉禾之间的事情,沈聿,你早就认出我了吧。”

沈聿的视线从他面上移开,绕开他继续向前走:“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沈聿!”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自牙关中逼出的压抑怒喝,随即,当啷一声,长剑出鞘!

沈聿闻声而动,迅疾闪身躲开这一剑,抱着沈忆倒退几步,转身面对梁颂,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

梁颂用剑尖对准他:“放开她!”

沈聿垂下眼,没有动。

梁颂提剑一步步逼近他:“你做过什么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你怎么还好意思抱她!!”

沈聿紧了紧手臂,终于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

和强忍着怒火的梁颂相比,他看起来要冷静得多。

“我知道我做过什么,”他说,“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大局初定,人心不稳,手中若没有军权,你觉得她能坐得稳这江山?”

梁颂眸中怒意更盛:“怎么?难道她要做这个皇帝,她就一辈子都离不开你了?!”

沈聿看着他,眸光一寸一寸黯淡下去,直至最后眼底空空荡荡,仿若一片虚无。

他低声说:“你放心,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亲自跟她把一切都说清楚。”

说完,他转身,抱着沈忆走向殿门。

风吹进来,两人衣裳的衿带一黑一红,纠缠在一起,起落飘荡,难舍难分。

梁颂看着两人的背影,半响,冷冷道:“劝你一句,早早放手。她绝不会原谅你。”

男人身形顿了一瞬,迈出了殿门,没再回头。

*

沈忆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凤穿牡丹织锦床幔。

她回到了朝阳宫。

沈忆坐起身,环顾四周。

不远处的书案,灯下,一个人影静坐椅中,手执书卷,窗外圆月高悬,洒他满身如霜清晖。

是月中人,亦是眼前人。

沈忆下了床,无声走过去。

她站在书案边上,静静看着他看书。

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

片刻,男人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眼,看见她,眸中露出笑意。

他起身向她走来:“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沈忆却没说话,她圈住他的脖子,仰起头。

沈聿还想说什么,她踮起脚,吻上他。

男人怔了一瞬。

书卷砰然落在地上。

下一刻,他手指插进她发中,俯身,用力回吻她。

第87章 克制

沈聿抱着沈忆转了个方向, 将她抵在书案前,一手按在她脑后,一手撑在案上, 低头吻她。

两人的身子严丝合缝地贴着,沈忆仿佛抱了块又硬又烫的烙铁,连周身空气都是热的。男人的唇重重吮/吸着她, 紧缠着她的舌不放,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卷起她舌尖, 沈忆身子不自觉地后仰, 被亲得喘不上气。

但吻得越凶,身体深处越是腾起一股隐隐战栗的兴奋和渴望。

不够,还不够……

混乱中, 她摸索着攀上沈聿按在书案上的手, 轻攥住他修长的手指,然后,引着他一路向上……

指尖毫无阻隔地触碰到那处温热柔软的刹那,沈聿脑子里嗡的一声, 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朝着一处狂涌而去, 他猛地睁开眼。

如霜月色洒进窗来, 身下女人云鬓懒斜, 胸前衣襟不知何时松散开来, 锁/骨如玉沟横, 雪/峰若隐若现。她通身浸在皎然月色里, 每一寸肌肤都极白极白, 在这暗夜里仿佛发着蒙蒙的光, 只那唇瓣因为过度吮吸而变得秾艳深红。风吹进来, 乌黑的发飘落她雪白颈肩,她幽幽睁开眼,眼底尚存未退尽的情/欲,如魅似妖。

沈聿定住了。

她长得好,他向来知道,可他不知道,年少之时那几分已经可以乱人心绪的娇媚明艳,在多年后会变成这般如跗骨之瘾般轻易惹得人神魂颠倒,欲生欲死的妖娆风情。

血液猛烈冲刷着血管,撞击着耳膜,心跳从未如此急速,身体仿佛快炸开。

沈聿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没有再动。

察觉到他的僵硬,沈忆轻挑眉梢,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缓慢靠上前来,口中低低地唤:“沈聿……”

谁知她刚动一下,男人立刻抬起手,握住她的肩,不许她再近半寸。

随即,他一把扯过她的外衣,动作几乎称得上是简单粗暴地瞬间将她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盖住,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

做完这些,沈聿长出一口气,仿佛终于重新活过来一般,然后轻柔地把她从书案上抱了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这一串动作一气呵成,沈忆双脚挨到地面,愣了一瞬,漂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恼火:“你——!”

沈聿扶在她脑后的手停了停,然后更快地轻抚了她几下,他低头看着她:“还没到时候……”

沈忆拍开他的手:“怎么就还没到时候!”

沈聿忽然移开眼神,沉默半响,他若无其事地道:“季祐风还没死。”

沈忆:“嗯?”

沈聿把掉在地上的书本和奏折捡起来,解释道:“命悬一线,梁颂派太医把他救回来了。”

沈忆皱眉:“梁颂救季祐风做什么?”

沈聿握着书,没说话。

沈忆看他两眼,忽然道:“好吧。”

她拿过一张纸在案上铺好,执笔蘸墨,刷刷开写:“本来我觉得经过宫变,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但既然你介意,那就正式一点。”

三言两语间,文书已经写就。

沈忆丢下笔,啪地盖上凤印,五指张开抓起文书递过去:“喏。”

沈聿看着两个醒目大字:休书。

他低笑了一声,似是无奈。

抢了人家的皇位,最后还不肯和离,非得是休了人家,天底下哪有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人?偏就被他遇到了。

只是一声笑,沈忆却精准理解到了这笑声的意味,她哼道:“谁让他非要对你下手?他若不动你,我还能跟他得过且过下去,况且他当众揭露我的身份,定然是存了将我的势力斩草除根的意思,如今我还肯留他一条命已是仁至义尽了,我才不要同他和离!”

男人眼神幽幽:“是,向来只有你休别人的份儿,谁能休得了你。”

沈忆想了想:“也不一定,若是和你成亲的话——”

沈聿的呼吸忽然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沈忆没察觉到,自顾自下了结论:“我应该不会休了你。”

她歪着头笑嘻嘻地凑来他低垂的眼前,纤长黑睫轻眨,几乎快碰到他的脸颊,眼眸弯弯:“因为我就算再生气,你哄一哄我,我就好啦,我可舍不得休你。”

沈聿定定看她几息,双手捧上她脸颊,唇覆了下去。

一个缱绻无边,温柔缠绵的吻。

男人的唇离开后,沈忆伏在他胸口,贪恋地来回轻蹭几下,小声说:“……这次可以继续了吧?”

脸颊下的胸膛肌肤温度节节升高,烫得惊人,沈聿没说话。

漫长的短暂间隔过去,男人按住她不安分的身子,沙哑的嗓音从头顶落下:“不早了,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沈忆知道他说的什么硬仗,但是她现在不想说这个,撇了撇嘴说:“借口。”

她从他怀里出来,站定看着他,慢慢眯起眼:“你有事儿瞒着我?”

沈聿避开她视线:“没有。”

沈忆两手撑在案沿,身子前倾,看他片刻,轻哼了声,转过脸,不知为何,竟没再追问下去。

她抬脚往里间走:“我睡了,你愿意去哪去哪,反正别来招惹我。”

沈聿顿了顿,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沈忆头也不回:“你聋了?!”

沈聿仍然跟在她身后,撩开纱帘,走了进去。

不久,里面传来肉搏的闷响声,隐隐夹杂着几道女人恼火的怒叱,后来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

外间,宫人们安静有序地做自己的事,没有一个人朝那纱帘后瞥去一眼。

沈忆对整个朝阳宫有着绝对而完全的掌控力,没有她的允许,她们不会多问半句,多看一眼,多说一字。

翌日沈忆醒来,神清气爽。

昨日她和沈聿并没能纠缠太久,原因无他,只因无论是力气还是对抗技巧,她都远远不是沈聿的对手。

不过沈聿也不敢和她闹得太过火,只是将她锁在怀里亲了亲额头和脸颊,就哄她入睡了。

沈忆反抗不过,索性两眼一闭,睡觉。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熟,以至于沈忆起床后,完全不知道沈聿什么时候走的。

身边空荡荡,衾枕没有温度,估计走了有一会了。

也不知是干什么去了。

沈忆不管他,喊来人准备起床。

梳妆的时候,阿宋脚步匆匆进来,低声道:“娘娘,内阁聚集众大臣,在乾元殿门前,请您放出魏帝,归还皇位,否则就罢朝。”

铜镜中的女人凤目泠泠,眼底未起半丝波澜:“知道了。”

梳妆穿衣,慢悠悠用过早膳,沈忆乘上凤辇往乾元殿去。

今儿是个阴天,灰白色的云仿佛吸满了水,沉沉压在殿脊上,酝酿着随时会下一场暴雨。

远远望过去,乾元殿门前的空旷青石砖地上站着数位大臣,紫袍红服,青青绿绿,什么品级的官都有,昂首挺胸,气势凛然,当真是好大的阵仗。

沈忆下了凤辇,缓步走过去。

她今日穿了一件深红色的石榴裙,臂间松松挽着织金披帛,梳凌云髻,发间五支尖细锋利的红宝石簪。石榴裙本多俏丽娇艳,但穿在沈忆身上,倒是显得这深红色凝重典雅,贵气灼灼,生出几分叫人畏惧的距离感,配上她高眉凤目,没什么表情的冷艳面容,简单一个露面,就让人群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沈忆停下脚,微微一笑:“几位大人,今日倒是很得闲。”

才起了一个话头,有人喝道:“住口,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还我大魏天子!”

顿时群情激昂:“还我大魏天子!”

“否则罢朝!”

“对!罢官罢朝!”

沈忆站定不动,慢慢敛了笑,等他们骂完,一拂袖子,淡淡道:“看你们如此急切,那本宫也给个痛快话,放季祐风出来,不可能,把天下还给他,更不可能。”

“你们如若接受不了,请辞便是,本宫会批,但,如果你们不辞官,而是占着官职倚仗着自己是什么国之栋梁威胁本宫——”沈忆漆黑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慢慢地笑了,语气却很和缓,“那可就别怪本宫不念旧情,送你们去见阎王了。”

话音刚落,一人愤而上前:“臣倒要看看,阁下是不是真的敢杀我等!”

沈忆看了看脸,是杨天佑。她记得这人,历经两朝,性情刚直,算是朝中元老,怪不得敢这般同她对峙。

她挥挥手:“拖出来。”

两个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杨天佑架住,强行拖了出来。

檀口轻启,沈忆轻飘飘吐出一个字:“杀。”

阿宋走到男人身前,抬起手。

杨天佑怒目高呼:“蛇蝎妇人,你必不得好——”

轻轻一声骨骼的脆响,在这寂静旷远的平地中清晰地传开,响在每个人耳边。

杨天佑的头颅软软垂下,没了声息,乌纱官帽坠地,砰的一声响,轱辘几下,滚到了一边,沾满灰土。

阿宋松开手,面朝众人站定,面无表情。

两个太监弓着腰,像拖死猪一般将人拖走了。

一片死寂,忽然没人再说话。

沈忆噙着笑,语调轻松:“还有谁?一并站出来,一并解决。这个死法可是最快的,以后再想找死,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方才还慷慨激昂的百官瞬间如捏住嘴巴的鸭子,哑了嗓子,她目光所至,众人不自然地避开她的目光,垂下头去。

这时,一道苍老沉凝的声音响起:“敢问殿下,你可杀一人,十人,百人,但你能杀尽魏官否,能杀尽魏人否?”

沈忆闻声望去,说话的是内阁首辅钟士阳。不愧是做到首辅的人,沉得住气多了。

她含笑道:“本宫自然是不能杀尽魏官,杀尽魏人的。”她话锋一转:“可是钟大人,本宫本也无需把人杀光。”

沈忆意味深长:“各位不愿做本宫手底下的臣子,没关系,大魏如此多的人,本宫许以高官厚禄,香车宝马,难道还真就愁找不到人了?你们不愿意,自然有的是人愿意。”

众人终于忍不住色变。

沈忆摇头轻叹:“各位大人久在官场,想来对手底下的人了如指掌,你们不妨猜测一番,倘若你们死了,你们那些手下,是会选择同你们一起赴死以证气节,还是会接替你们的职位,高官厚禄,飞黄腾达?”

钟士阳沉着脸,没有说话。

这个女人,看人心太毒。

沈忆默不作声地观察场上众人的脸色,眼看一个接一个都难看得要死,心知火候差不多到了。

她微微一笑,放柔语气:“但是话说回来,各位大人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我沈忆心中佩服已久,若非是大人们非要与我为难,我又怎会存心难为各位大人?”

她眼神诚挚,朗声道:“我知道,诸位大人这般相逼,所忧不过是我祸国殃民,所求不过是海晏河清。可诸位大人见我往日掌权理政,可有祸国之象?”

无人言语,只偶有几人下意识摇头,反应过来后,又讪讪而止。

沈忆一笑,只是这笑中再无半分盛气凌人的冷厉,相比于之前的冷面罗刹,简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受宠若惊了。

她温声道:“其实沈忆心中所求,其实与诸位大人一致,相比于眼睁睁看着大人们枉死,我更愿意与诸位携手,共同开创这盛世清平。而于各位大人而言,既能实现平生志向,又可保身家性命,又何必非要与我过不去呢?”

不少人神色隐有松动,沈忆看在眼里,笑意一深,吩咐道:“去请杨大人。”

众人满腹狐疑地望去。

阿宋领命而去,不多时,带回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人,不是杨天佑又是谁?

沈忆走到杨天佑身前,行了一礼:“阿忆方才为了做戏,委屈唐突大人,在此向大人谢罪赔礼。”

众人瞠目结舌。

杨天佑甩袖哼了一声,侧过身不理她。

沈忆眯起眼,笑意不改:“不过大人若是执意求死,沈忆也还可以成全大人。”

杨天佑转回头,怒目圆睁:“你——!”

沈忆不轻不重笑看他一眼,转向人群。

方才还愤慨强硬的臣子们早已变了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不得不说,这永昭公主拿捏人心,恩威并济的本事实在是高超绝顶,哪怕他们身为局中之人,也不得不受其影响,大变了心气。

沈忆气定神闲,笑得温和,却暗藏威势:“诸位大人,要说的我都说完了,是去是留,诸位自行选择吧。”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道黑衣人影走过来,远远在女人身后站定。

男人一身深黑如墨的玄色常服,手里随意提了一把剑,他站在女人身后,望着这边,神色淡淡。

两人离得很远,可众人一眼望去,身影重叠,这一道浓重的煞黑却成为了眼前这抹红意不可忽视的背景。

飞扬耀眼的红,厚重深沉的黑。

男人静立于沈忆身后,如一座远山,沉默无声,虽一字未说,却胜千言万语。

第88章 醋了

沈聿站在那意味着什么, 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再往旁边看,几步开外,姬远和安淮北并肩站着, 气定神闲地抱胸看着。

如今军中手握实权的其实也就这三个人了。

昨夜他们便已联手找上了姬远和安淮北,望他们出手钳制沈聿,救大魏于危难之中。结果安淮北在旁边一言不发, 一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 直叫人觉得头顶发凉, 准备好的拉拢之词说得磕磕巴巴, 话还没说完,姬远笑眯眯地起身让他们回去等信儿,直接把话全堵了回去。

而今早听来的消息, 说是一大早起沈聿喊上姬远和安淮北, 去神策营阅兵去了……

姬远和安淮北这俩人一个是沈庭植的拜把子兄弟,一个是沈庭植对其有过知遇之恩的下属,更是看着沈聿从小长大的,说是亲如一家都不过分。

到了这个份儿上, 众人总算是看明白了。

说白了,只要有沈聿在, 这江山就是沈忆的, 不做第二人想, 而他们此番看似声势浩大, 实则根本阻止不了什么, 不过是沈忆称帝路上几块硌脚的石头罢了, 说不定还给人平添兴味。

可话虽如此, 要是就这么妥协低头的话……那岂不是诏告天下他们刚才的信誓旦旦都是在放屁?这谁脸上挂得住?!

短短几息之间, 众人脸色变来变去, 精彩纷呈。

一时间都沉默了,谁也不肯先开这个口。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忽然向前一步,越众而出,朝着沈忆拜倒:“娘娘英明睿智,臣赵蕴之心悦诚服,愿跟随娘娘左右。”

就像有人往天平一端轻轻放了一只砝码,两边久久僵持不动的天平终于朝一端缓缓倾斜过去,几近凝固的空气终于开始重新流动。

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臣愿跟随娘娘。”

“娘娘英明。”

越来越多的人拜倒在地,远望而去,巨大的灰色天幕,阴云密布,古旧黯淡的宫墙在远处延伸,一切都灰蒙蒙的,唯有那抹石榴红分外亮丽炽艳,大风狂荡,沈忆衣袖翻飞,泰然自若,岿然不动,成片的官员如众星拱月俯首在她脚下,巍峨大殿在她身后伫立,而这一切在这一刻都成为了她的背景,黯然失色。

看到这一幕,远处的安淮北忽然站直身子,原本散漫的眼神瞬间收拢成一束,紧盯向沈忆,眉头缓缓地皱了起来。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神沉下去,转头看向沈聿。

沈聿正望着那女人,仿佛这世间只剩她一人。

安淮北想起晨起阅兵时,沈聿前所未有地朝他和姬远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神色异常郑重地道。

“这天下也该易主了,望二位叔父助沈聿一臂之力。”

原来不是助他。

是助他的女人。

安淮北一言不发,忽然抬脚大步朝沈聿走过去。

在边关风沙里冲锋陷阵了三十年的男人,不动则已,一动,便如挟雷霆万钧之势。

姬远眼皮一跳,连忙也跟了过去。

安淮北刚一动,沈聿就发觉了。

他站在原地等安淮北过来,视线终于从沈忆身上移开,眉目又恢复了淡淡的模样。

安淮北握上佩刀,眯起眼:“沈聿,解释解释?”

这时沈忆刚好散了众人,朝这边走过来,沈聿对她道:“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

沈忆看了眼脸色难看得要死的安淮北,什么都没问,笑了笑:“好。”

直到看着沈忆走远,沈聿才收回视线,看着安淮北道:“没什么好解释的。”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拳风直接砸上面门。

沈聿后退数步,勉强稳住身形,整个左半张脸瞬间没了知觉,口腔里全是血腥气。

姬远脸色骤变,立刻上前:“你这是作甚!有话好好说!”

安淮北慢慢抽出刀,对准沈聿,看也不看他一眼:“你别管,我今天非把这小子揍清醒不可!”

沈聿抬起手,缓缓抹去唇角流下的鲜血,面容苍白得发冷:“不知叔父觉得沈聿何处不清醒?”

安淮北暴喝一声:“你哪里都不清醒!”

他握着刀一步一步逼近沈聿:“你到西南时,同我说要做一场戏瞒天过海,好让季祐风以为你死了,届时你再以凯旋之名率大批军队进京,夺了他的皇位,我还道你终于长了志气,不像你那个愚忠的窝囊爹,可你现在,你是什么意思?!”

锋利刀尖点了点男人胸膛,安淮北身高九尺,像一座山般压下来,咬牙切齿:“这个地方,你差点被一箭穿心军医抢救了整整两天才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地方,难道你忘了?!你大费周章,九死一生,差点死在西南,难道你也忘了?!若你是为了自己称帝,我不会有半点异议,可现在你告诉我,你这么折腾自己,只为了帮这个女人登基称帝!我问你凭什么?她哪里值得!”

刀尖就抵在心口上,沈聿却笑了。

他轻声道:“哪里都值得。”

“——你!”安淮北手一抖,差点一刀捅进去,他直气得眼前发晕,“执迷不悟!鬼迷心窍!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皇位,你到底知不知道皇位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沈聿抬手握住刀刃,将其一寸一寸从心口上移开,刀刃割破手心,血顺着他的手掌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他毫不退避地盯着安淮北的眼睛,一字字道,“皇位意味着长袖善舞,意味着掌控人心,驭下有方,意味着高居庙堂又心系天下苍生。”

他静静笑起来,神色之间竟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所以,叔父不觉得,沈忆很合适吗?”

他用一种欣赏到极致的语气感叹说:“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她更适合坐这个位置。只要能帮她称帝,就算我真的死了又怎样?我绝不后悔。”

安淮北看着他的瞳孔隐隐颤动,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

“至于我,”沈聿道,“叔父,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尔虞我诈,你让我做皇帝,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安淮北终于忍不住了,他反手撤了刀,指着沈聿的鼻子:“我呸!啥也不是!老子看你就是太喜欢这女人了!”他满眼写着不可思议:“你就这么爱她!连自己命都不要了!”

沈聿却忽然敛了笑,正色道:“叔父这话可就说错了,我不是因为喜欢才如此欣赏她,相反,我是因为她是这样一个人才越来越喜欢她。”

他方才其实大可以一开始就走过去站在沈忆身后,那些大臣看到他,自然会知道再闹也是徒劳,可他没有。

因为沈聿知道,她会有她自己的办法让这些人心悦诚服,他的存在于她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从来不是决定因素。

他的阿忆,从来都不是只值得他一个人追随。

她值得天下所有人追随。

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儿。

安淮北彻底说不出话了,嘴唇颤动数下,最后骂了句脏话。

这时姬远叹了声:“聿儿,我们不是责怪你,就算沈忆千般万般好,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个梁人,还是大梁皇室。”

沈聿淡淡反问道:“先帝是魏人,是纯正皇室血脉,可他待我父亲如何?待二位叔父如何?”

姬远神色复杂:“自古以来,功高震主,天子疑心,总是免不了的。”

沈聿道:“可见皇帝当得好不好,与血统没有关系,谁说皇帝一定要流着某一家人的血才当得?依我看,天下人人都当得,能者居之。”

这话简直骇人听闻,姬远瞪大眼:“聿儿,你——!”

沈聿神色平淡极了,似是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

姬远看着他,眼前又恍惚浮现起当年那个执拗少年的样子。

那个从小异常专注,永远克己自律,没永远心无杂念的少年。

那个即使只有八岁,也会坚持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给母亲守灵尽孝道的少年。

那个明说自己不会喜欢白家女儿,执意退婚的少年。

那个只是为了忏悔,就放弃一切出家六年的少年。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少年还是那个少年。

他一直都有自己的坚持啊。

姬远眼神几经变换,说不出是欣慰,心疼还是赞赏,最后,他用力握了下男人的肩膀:“也罢,你想清楚就好。”

安淮北早就不耐烦,一把拽上姬远的胳膊就走,骂骂咧咧道:“我算是知道了,这小子现在有媳妇儿了正美着呢!老子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不管他,咱们走!”

沈聿眸中浅浅掠过几丝笑意。

两人离开后,他回了朝阳宫。

本以为沈忆会在御书房批折子,谁知一进门,瞧见她斜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下,一手执卷,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好一幅慵懒春日里的美人揽卷图。

沈聿脚步一顿,眼睛定在了她身上。

他见过她很多样子,可即使到了现在,她的每一个样子,依然让他目不转睛,爱不释手。

“呦~”美人动了起来,静止的画面瞬间鲜活灵动起来,连裙摆上绣的牡丹都有了生气。她支起一只手,撑着脑袋笑看他,“这脸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这就肿成这样了。”

沈聿面不改色坐过去:“不小心跌了一跤。”

沈忆懒懒瞥他一眼,也没揭穿这漏洞百出的说辞。

她坐起来,拿起小几上的药瓶,倒出外敷药粉,掰过男人的脸给他上药。

沈聿垂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她动作很轻,很安静,不知道为什么,眼神丝丝缕缕地透着温柔,她整个人沐浴在春日阳光里,他几乎能看清她每一根睫毛,看清她认真的漾着碎光的瞳孔,看清她眼里映出的他自己,像一场梦。

他毫不自知地向她靠过去。

沈忆冷不丁开口:“哪里都值得。”

沈聿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沈忆取过拭巾擦去手上的药粉,继续慢悠悠地道:“我不是因为喜欢才如此欣赏她。”

沈聿眼底霎时闪过惊愕。

沈忆一点点靠近,笑看着他,一字一字,慢条斯理地把话念完:“相反,我是因为她是这样一个人才越来越喜欢她。”

沈聿转开脸,毫不犹豫,起身就走。

刚才她竟没走,而是一直在偷听他说话。怪不得这外敷药粉一早就摆好了。

沈忆早有预料,结结实实地一把把他按在榻上。

沈聿别开脸,她凑过去,他把脸转到哪,她便跟到哪,像一朵小小的、灿烂的迎阳花。

沈聿终于败下阵来,无奈看她:“做什么?”

沈忆笑眯眯道:“我都不知道原来沈公子这么喜欢我呢,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

男人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低声说:“现在你知道了,嗯?”

沈忆攥住他修长的手指,贴在自己面庞上。

知道了。

知道在她已经放弃的时候,他从未放弃过她。

知道在那些她一无所知的时间里,他曾多么努力而坚定地向她走来。

知道他的爱深沉而广阔,远胜她以为。

沈忆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轻轻地道:“沈聿,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沈聿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响,他终于开口,却是用一种极其微妙的语气,凉凉地道:“原来你是因为我为你做得多才喜欢我,那是不是有人做的比我还好还多,你就喜欢他去了?”

沈忆一愣,急急抬眸开口欲辩。

男人下一句已经跟上,根本不给她分辩的机会:“我瞧着赵蕴之也为你做了不少,你是不是也准备喜欢他?”

沈忆对上他低垂的幽幽黑眸,好一会儿,猛地想起今日在乾元殿前赵蕴之的举动。

她顿时福至心灵,眨巴眨巴眼:“不是吧……你连这个醋也吃哦?”

沈聿低下头,一口叼上她耳垂,含糊着说:“没有。”

沈忆登时一个激灵,浑身都酥了,急忙伸出手去推男人。

但这个时候,哪能推的动呢?只能招惹来对方更加变本加厉的反扑。

沈聿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唇在雪白的颈子上不轻不重地吻着,一边道:“以后上朝,不许看他。”

沈忆被吻得神志不清,连声求饶:“好。”

“有什么事来找我,不许找他。”

沈忆声都打颤了:“好。”

男人忽然发狠般咬了一口:“他要是敢有什么想法,让他滚。”

沈忆浑身都软了,有气无力:“……好。”

沈聿终于放过她可怜敏感的脖子,蜻蜓点水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然后严严实实地把她圈在怀里。

沈忆伏在他怀中,两颊红晕久久未退。

两人很久没说话。

窗外天光云影,枝头嫩绿的柳芽在春风中摇晃,暖洋洋的阳光透窗洒在面上,沈忆闭上眼,感觉到日影从她脸上缓慢地走过。

让人想天长日久,想海枯石烂,想天荒地老。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动了动脑袋,轻唤一声。

“沈聿。”

男人嗯了一声。

“娶我吧。”她说。

第89章 清算

这天晚上沈大公子十分不幸地独守空床了。

这次更惨, 上次好歹还上了沈忆的床,这次他连朝阳宫寝殿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原因自然是当皇后娘娘纡尊降贵,满怀期待地问他能不能娶自己的时候, 他十分不识抬举地没应下来。

皇后又问他有何顾虑,他沉默半响,更不识抬举地说了句没有顾虑……

当时女人脸色没有半点儿不对, 还笑嘻嘻同他开玩笑, 哪知转头就变了脸, 连大门都不让他进了。

可见女人心, 海底针。

沈聿站在紧闭的殿门前吹了两刻钟的冷风,心里叹口气,转身离开。

他当然有顾虑。

可她如今模样, 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翌日, 沈忆抽空在御书房见了礼部侍郎郭肃一面。

因着万寿节那日在金殿之上对峙的经历,郭肃进来的时候神色倒还是镇定的,只是一张脸面无人色,胸口起伏明显, 气短而急促,额上发根处渗着明晃晃的细汗。

沈忆看得真真切切, 只作不知, 照常给他赐了座, 含笑道:“今日请郭大人过来, 是为了登基一事, 以及——”

话还没说完, 郭肃从圆凳上猛地弹起, 肃然拱手道:“臣自当尽心竭力, 为娘娘分忧。”

“……”沈忆顿了顿, 把剩下的话说完,“以及本宫和王夫大婚的典仪,也要劳烦郭大人。”

郭肃抬起躬下的身子:“王夫?娘娘的夫君不是陛——废帝吗?”

沈忆端起茶盏:“本宫已将他休了。”

郭肃蓦的瞪大眼:“休了?!”下意识揪起两条浓眉:“女子怎可休了夫君——”

还未说完,便瞧见上首那端着茶的女人朝他看了过来,袅袅水汽中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黑白分明,犀利得能将人一眼看穿,又让人看不出那乌沉漆黑的瞳孔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郭肃一惊,收了声,垂下头去:“……是,臣遵旨。”

沈忆嗯一声,补充了句:“大婚的典仪先不要声张,隐蔽一些,避着沈将军办。”

郭肃沉吟片刻,“娘娘,大婚流程冗长繁杂,尤其婚服,只怕来不及赶制,时间是否太过仓促了些?其实若是等登基大典结束之后再慢慢筹备,也是可以的……”

沈忆却道:“不必,就和登基大典一起办。”

“……”郭肃卡了卡壳,实在不知一个大婚的典礼到底有什么可着急的,只好拱手道,“臣遵旨。”

郭肃走后,阿宋过来添茶,道:“娘娘这辈子也就这一次大婚了,如此仓促岂不可惜?再等一等,办得隆重些不好么?”

沈忆脸色沉沉:“等不及了。”

阿宋纳罕,正要开口问,外面太监来报:“禀娘娘,西宫来人,有要事求见。”

西宫里只住了一个人,季祐风。

自从将他囚禁西宫的那日起,沈忆就没再听到他的消息,几乎快彻底忘了这个人,如今乍然听说,心头不由起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感觉。

她其实不愿见他,可想起往日夫妻情分,终究心软。

她从来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宣。”

门开,珠帘轻晃,一个青衣太监弯腰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看衣饰品级并不高,只是下等太监,可见季祐风在西宫只怕过得并不好。

沈忆淡淡一哂:“你家主子怎么了?”

太监伏在地上,低着头双手向前举高过头顶,掌心放着一页薄纸:“回娘娘,废帝已看过您送去的休书,他说……他说他不认,还说、还说他命不久矣,望娘娘能前去探望一二,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娘娘……”

阿宋向前,拿起太监手心捧的薄纸转交给沈忆。

沈忆打开,果然是她今日差人送到西宫的休书。

她合起来,随手放到一边,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怜意就如那飘到水面上的黄纸,吸足了水,便飞快地沉没在了漆黑寂静的水中,没掀起半点波澜。沈忆执起笔拿起手边没批完的折子:“不见。本宫会派个太医过去瞧瞧,用药都用最好的,衣食也不会短了他的。告诉他,若还想活得久一些,就老实安分地待在西宫,什么也别想,否则,本宫不介意让他提前去见阎王爷。”

话说完了,那太监讷讷道了声是,却没起身,跪在地上磨蹭半响,瓮声瓮气地道:“可是废帝说、说他要说的事对娘娘极其重要,还望娘娘能亲自走一遭,是、是当年大梁灭国的真相,和沈——”

“砰!”

耳边忽然暴起一声刺耳锐响,太监佝偻成虾米的身体吓得猛然哆嗦了一下,视野正中央的地上砰地炸开一朵瓷花,上好的青瓷茶盏碎了一地,深红色的洛神花茶水流出来,像细细的血流蜿蜒着渗进地板里。

溅在脸上的温热的茶水正往下淌着,太监却不敢擦,僵直一瞬,回魂般猛地砰砰嗑起头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上首淡淡飘来一道女声,听不出半点儿情绪:“出去。”

太监拖着腿踉跄着退了出去。

沈忆重新执起笔,低头看奏折,仿佛刚才发怒的人不是她。

一旁侍立的阿宋看着她,眼中如拨云见日,陡然闪过一丝惊讶。

难道——

她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只是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沈忆这么急着大婚。

想着想着,沈忆打断她的思绪:“阿宋,你跑一趟,让沈聿见一见月灯。”

阿宋应是,又道:“让沈公子见月灯做什么?”

沈忆手中的笔尖一顿,悬于奏折上方久久未动。

她望着香炉中将熄不熄的最后一截香灰,那顶端正挣扎着燃起微弱的光亮,她淡淡道:“当年沈庭植去世的真相,沈聿未必知道全部,让月灯都告诉他吧。”

既然他们要成婚,沈家的那些烂账,也是时候清算了。

*

翌日,沈府云山庭。

清晨的阳光一缕一缕打在琉璃窗上,整个屋子干净又亮堂。门口两个丫鬟静立守着,门内八个婢女簇拥着一位美貌妇人,捧盂的捧盂,打扇的打扇。

大丫鬟锦书从妆奁中挑出一对南红玛瑙耳坠,在妇人耳边比了比:“今儿就带这一对儿罢,也衬夫人今日穿的红色掐花对襟,夫人肤色白,这么打扮起来,只怕和二哥儿走一块,旁人会以为夫人是二哥儿的姐姐呢。”

白氏掩口一笑:“就你嘴甜。”笑着笑着,她看着镜子,忽而摇头一叹:“打扮了又如何?穿得再好看富贵,还不是只有你们几个能看见?罢了,想想就没意思。”

锦书手一顿,将耳坠放回妆奁,无意般道:“说起来大公子可是许久不回府了,当初夫人得知他战死沙场,伤心得不行,不知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他倒好,瞒家里瞒得严严实实,悄无声息地就又活过来了,害的夫人白白哭一场不说,从回京到现在,也没见着他回府来同您解释一二。”

白氏伸手欣赏着昨日新染的指甲,微微笑着说:“别胡说,人家现在可是大忙人,一时顾不上我这个后娘也是有的。”

锦书道:“夫人还说呢,奴婢听说他近来日日宿在宫里,同那沈忆厮混呢,要奴婢说,这俩人说不定早就在还是兄妹的时候就勾搭上了,都是一路货色,蛇鼠一窝罢了。”

“住口,咱们什么身份,也配妄议皇后娘娘?”白氏抬头懒懒瞥她一眼,面上倒是瞧不出半丝恼意。

锦书与她对视,心照不宣地笑着福了下身子:“是,奴婢知错。”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给夫人请安。”

这声音十分熟悉,白氏回过头去,瞳孔微颤了一下。

门前站了位黑衣青年,身形高瘦,正弯腰立在廊下,可不就是常年跟在沈聿身边的那个叫沈非的长随?

她们方才可是半点没收着声儿,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白氏不动声色笑道:“如今府上下人是越发惫懒了,连大公子回府这样大的事情竟都不过来通传,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好略备薄礼。”

沈非直起身,淡淡道:“夫人客气了,属下此番过来,是请夫人前往祠堂走一趟,大公子有要事相商。”

祠堂。

白氏心里微微一动,指尖已抵上了鬓边。

锦书立刻道:“夫人最近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出门吹了风病情加重就不好了,劳烦你去回禀大公子,有什么事他拿主意便是,夫人就不过去了。”

沈非脚下纹丝不动:“公子说了,今儿事关重大,夫人就算是抬也要抬过去。更何况——”

青年盯住那屋内光鲜亮丽,花团锦簇的妇人,面无表情:“夫人既然还有心情想今儿戴什么耳坠,想来病得不会太严重,夫人不是还想让公子来请安吗?到了祠堂,公子自会当面好好给您请安。”

“你——!”锦书上前欲指责,却嘴唇发白,抖得厉害,只是披着皮的纸老虎罢了。

显然,她们方才说的话,沈非全都听见了。

白氏到了这时候,倒是异常地冷静,她抚了抚鬓边,微微一笑:“既是如此,我走一趟就是。”

沈非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眼看着他走远,锦书急忙转身,压低声音,语调不免带上几分惊恐:“夫人,怎么办,大公子这是想做什么?他不会已经知道——!”

“慌什么!”白氏断声一喝,“就算知道又怎样,他能拿我如何?!”

“走,去祠堂。”

前呼后拥地被一堆丫鬟簇拥着出了门,没走两步,廊下两道身影跑过来,一人在前面跑,一人在后面追,口中不住地喊:“二公子!”

前面那人看到白氏,立刻扑过来,抱着她腰身:“娘!”

看到他,白氏凝重的面色陡然一松,变脸一般露出了慈爱的笑意。

已经长得与白氏胸口齐平的半大少年,在白氏怀里乱拱一气,撒泼道:“娘,我不要去学堂嘛!我不想去!”

若是以往,白氏早就拉下脸训斥,可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她眼珠一转,把斥责的话咽下去,笑道:“好,不想去今日就不去了,让秋画陪你玩儿。”

沈霄却一把摔了书袋:“我不要秋画!这婢子总管着我!我要水仙姐姐!”

他身后,方才追着他喊的婢女瑟缩着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

水仙是云山庭一众丫鬟里长得最出众的一个,白氏不止一次见过她这不争气的儿子追着水仙跑。

她当即沉了脸。

沈霄见状,气焰也低了一截,小声道:“儿子回去了。”

白氏这才露出满意的笑意,摸摸他的脑袋:“去吧。”

沈霄转身回房,秋画也急忙起身跟在他身后,白氏看着两人背影,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锦书。

锦书会意,跟过去将秋画拉至一边,附耳说了几句。

待她说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去了祠堂。

进了祠堂大殿,空气中有淡淡的香火气,神龛之中青烟袅袅,供着沈庭植和林意的牌位。

上首坐着沈聿和沈氏族长,下面七八把黑木圈椅,端坐着沈家各支旁系的尊长,满堂悄寂肃穆,竟有几分三方会审,兴师问罪的意思。

见她到了,众人齐齐无声将眸光投向她,也无人来引她落座,白氏立在殿中,忽觉萧索离众,冷汗不知不觉沁满整个背部。

这时,只见上首那一身黑色劲装的年轻男人站起身来,淡淡环顾四周,面色竟是比往日里还要冷肃几分。

“今日沈聿召集诸位长辈前来,是为了请诸位做个见证。”

白氏心里一紧,下意识看向他的眼睛。

正巧,就在同一时刻,那双漆黑深沉的双眸也看向了她。

白氏紧紧攥着袖口,下一刻,这低沉漠然的男声如闷响惊雷滚过耳畔。

“白氏,你暗中授意秦氏等人毒害生母林意,后与废帝暗中勾结,谋害家父,一应细节皆已查明,人证物证俱在。”

“你可认罪?”

第90章 父亲

轰隆一声, 如晴天霹雳,女人面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变得雪白。

可随即, 眼前浮现起方才在廊下,怀里那少年淘气顽劣的面容。

发软的腿瞬间又有了力气,塌下去的脊背慢慢挺直, 白氏徐徐牵起唇角笑了笑, 温声道:“聿哥儿, 林夫人是你生母, 我知道多年来你对她的离世耿耿于怀,而我不过是你爹的续弦,自是哪哪都比不上林夫人的, 可我自问多年来待你不薄, 你即便看我不顺眼,也不用泼这样的脏水到我一个寡妇身上!”

说着说着,眼泪如断了线了珠子往下掉,女人手里握着帕子掩面抹泪:“且不论当年林意去世时我根本与你沈家毫无关系, 如何能料到林意死后你爹会娶我续弦?我害她根本无从说起!至于我害死老爷,这更是无稽之谈, 老爷待我情深义重, 我莫不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想要去害他!聿哥儿, 你好狠的心, 一点不留活路, 直直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见她声泪俱下, 苦诉衷肠, 众人原本十分憎恶的目光一时都犹疑起来, 族长坐在沈聿右手边, 也不由蹙眉:“大公子,此事是否存在误会?”

沈聿双手放在膝上,坐得八风不动:“沈非,将口供给各位过目。”

“是。”沈非随即从供案上拿起一沓供状,一一交由众人手上。

沈聿起身,踱步缓缓走向白氏,道:“平康二十年八月初五,云华公主满月宴,你初次见家父家母,同日回府后,对贴身丫鬟感慨,若是能做将军夫人,这白府上下,便再无人敢轻视于你。”

白氏猛地瞪大双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是她尚在闺中之时与身边丫鬟说的私语,沈聿竟连这个都查了出来!

“月余,你托人联系上在沈府做管事的大舅秦绍,说动他与你联手,在家母床帐之间放置与其正在服用的汤药药性相克的香料,以致家母不治而亡,随后,你又与丫鬟设计落水引家父救你——”

说到这里,沈聿微微一停,眉间聚起似有若无的冷冷嘲弄:“正如你所料,家父心慈,又向来恪守礼节,果然登门求娶,让你顺利做了沈夫人。”

白氏面色惨败,死死盯着他。

面前的男人步子迈得极慢,仿佛是从漫长的泥泞沼泽中一路跋涉而来,每一步都滞涩艰难,每一步都携风裹雨,将她仅存的侥幸踩在脚下,狠狠碾作齑粉,沉重有力的脚步声敲打在她心尖上,如阴曹地府的冥钟。

她的牙关止不住地发出轻轻磕响。

但即便到了这种时候,沈聿的神色仍看不出半点儿失智的愤怒或恨意,他平静得几近冰冷,毫无感情地漠然道:“之后你听从先帝指令暗中监视家父,数次向其汇报家父行踪,又与季祐风勾结,以许沈家爵位并由沈霄继承世子为条件,毒害家父,这桩桩件件,口供及证物俱在,就不用我再帮你一一回忆了罢。”

“白氏,现在,你可认罪?”

说完最后一字,男人转眸看向她,那寒冽如冰的狭长黑眸一瞬间攫住她的魂,白氏顷刻间动弹不得,灭顶的恐惧如滔天巨浪,迎头朝她拍下。

恍惚一瞬,她扑通跪倒在地。

眼睫如被狂风吹得簌簌的残花般胡乱颤抖着,女人眸光闪烁,小声啜泣起来:“我、我知错了,是我贪慕荣华富贵,害了老爷夫人!可、可诸位叔伯长老,我也是有苦衷的!先帝是谁,翊王殿下又是谁!他们威逼着我对将军不利,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怎反抗得了!我是被逼的啊,我不是故意的!”

白氏一边苦苦哀求,一边将手背到身后,飞快地做了个手势。

站在旁边的锦书一点一点隐于人后,趁人不注意悄悄出了祠堂。

族长看完口供,白氏之罪行已然一目了然,绝无异议,他拍桌而起:“事到如今,你竟还在狡辩!”

白氏垂着头,默默垂泪,似乎已然认命,任凭处置。

族长向沈聿道:“大公子以为,该如何处置?”他同底下众人对视一眼,又道:“我们绝无异议。”

沈聿抬起眼,字字掷地有声:“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更不可能让父亲死后与她葬在一个墓中,所以外加从族谱除名便是。”

言下之意,竟是要逼死白氏。

祠堂中忽然安静得针落可闻,空气陡然变得凝滞,唯有神龛之中青烟徐徐升起。

这时,门外忽然一声惊叫:“娘!”

众人闻声望去。

一道身影飞奔着过来,越过门槛时被绊了个趔趄,他扑到妇人身上:“娘!你怎么了娘?是谁要害你!”

原来是二公子沈霄,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白氏在这里的。

白氏一把将少年揽在怀里,哀哀恸哭:“我的儿!为娘不能看你长大了,以后你要乖乖听你大哥哥的话,切莫惹你大哥哥生气。”

少年赤红着双眸看向面前的沈聿,怒吼一声:“就是你要害我娘,是不是!”

沈聿冷淡垂眼看他:“你现在该在学堂,而不是这里。”

话音刚落,少年如一头见了红布的小牛犊,猛地弹身而起向男人一头撞了过去!

旁边沈非反应迅速,一把将他拦下,几个家仆也立刻跑过来,将他死死拦住了。

族老们纷纷站起来,一边皱眉一边摇头叹气。

少年不管不顾,仍卯着劲向前去够沈聿,在下人堆里横冲直撞,拳打脚踢,口中嘶吼着:“沈聿!我早知你看我娘不顺眼!你什么都有了,我只有我娘了,你为什么还要夺走我娘!你凭什么!!”

一时间,女人呜呜啜泣声,少年怒吼声,一干人等劝架声,吵吵嚷嚷响成一片,鸡飞狗跳,兵荒马乱。

沈聿立在原地,一步未动。

不知不觉,日头高悬,渐盛的日光照进祠堂来,把男人的面孔映得有些发白,许是昨夜没睡好,他眼下挂了深深的乌青,眼底爬满血丝,五官轮廓如薄皮贴骨般愈发清晰瘦削,只是不知为何,方才并不明显,直至此刻在这耀目的日光下才现出原形,面容仿佛一瞬间枯悴了许多。

他平静幽黑的瞳仁如一潭死水,清晰而缓慢地倒映出少年涨得通红的脸颊,燃烧着怒火的眼底,一次又一次竭力朝他挥来的拳头,慢慢的,他眼底渐渐牵出一抹萧瑟离索的惘然。这一抹惘然来得猝不及防,与周围的聒噪格格不入,瞬间将他带到了人群之外。

沈聿仿佛从躯壳中抽离出来,站在很远的地方无声看着殿中那个面对沈霄忽然木然的自己,看着少年单薄的身躯很快变得伤痕累累,鼻青眼肿,看着他将母亲牢牢护在身后,自己不知疲倦地向前冲杀。

身后忽而响起一道雷声,沈聿转身望去。

将雨的阴天傍晚,昏黄暮色透进窗来,拢在妇人美丽枯槁的眉眼,冷风吹进来,床幔飘飘起落,透出一个少年的背影,他正跪在地上,腰背挺直,肩胛单薄。

妇人握着少年的手,声音透着无力的温柔:“聿儿,别难过,娘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娘会在那个地方一直远远看着你。你要听你爹的话,娘等着你长大成人,等着你……娶妻生子的那一天……”

如呢喃般的尾音,如燃尽的最后一道青烟,淡淡地消散在了空中,再没有任何回响。

妇人安然阖目,如同睡去,而少年仍笔直地跪着,半响都未动一下。

画面如同静止一般,可沈聿知道,时间并没有停下,少年手中握着的那只纤柔手掌正在渐渐变冷发僵,属于女人的温度和馨香在一丝一缕地消散,而他无需走过去也能知道,那个背对着屋门纹丝不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的少年,脸上已经淌满泪水。

若是可以,他也想像沈霄那样,牢牢护在自己母亲身前,不让任何人伤她害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夺她性命,不让任何人将他们分开。

只可惜那时,他的对手并不是人,是地府阎罗。

这是一场注定迟来,且终此一生也无法实现的拼杀。

他的母亲在他八岁时已经死去,在那之前,他对即将到来的人祸毫无察觉,而在那之后,他也对摆在眼前的真相一无所知。

他能做的,只有在时隔十五年之后,于这尊死气沉沉的灵位前,为她报仇。

可她再回不来了。

沈霄说他如今什么都有了,可事实上,他宁愿他什么都没有,只要她还在。

从右眼眶里滚出了什么,沈聿缓慢地炸了眨眼睛,刺眼的阳光射过来,他下意识眯起眼,视线飞快地重新变得清晰,仿佛有人突然拿开了捂着他耳朵的手,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有人喊他:“聿哥儿……”

族长为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忍:“白氏终究于沈家后嗣有功,又曾为公婆守孝三年,按理已在三不出之列,她又是二哥儿生母,二哥儿还小,就这么叫他们母子天人永隔,咱们这些做大人的如何忍心?不如留她一条命,将白氏关起来,每月只准二哥儿探视一两次,待二哥儿及冠,你再严惩白氏也不迟。”

祠堂里忽然安静下来。

族长身后,簇拥着的各旁系叔伯长老正在纷纷点头。

瘫倒在地上的白氏恋恋不舍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无声垂泪。

沈聿最后看向沈霄,少年已经停下激烈的动作,乌圆的双眼猛然迸发出明亮的光,满含期冀地看着他,同时忍不住向前迈了一小步,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还没等到他说出口,沈聿移开了视线。

右手抬起,五指并拢,垂直于地面,掌心向内,手背向外,随着手臂的摆动,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这是一个极其坚定的手势。

“带走。”

沈非就等着这句话。

他立刻一声令下,拿着绳索的下人冲到白氏身边,将她架起来往外拖去。

众人都微微变了脸色,没想到沈聿竟果真丝毫不顾白氏和沈霄的母子之情,要当着沈霄的面处决了白氏,可他们又不好说什么,一时神色都有些难言的复杂。

沈霄更是瞬间白了脸,他嘶吼一声:“我跟你拼了!”说着,他从一旁护院腰间噌地抽出刀,冲向沈聿刺过去。

他的力气极大,旁边下人一时反应不及,竟真让他冲了出去,然而沈聿眼看着他逼上前来,竟是没有动。

很轻的噗呲一声,刀尖没入男人腰间,渐渐渗出了点点血迹,沈霄看着刀刃上的鲜血,瞳孔骤缩,顿时也呆住了,松开刀柄,猛地向后跳了一步,哐当一声脆响,刀掉在地上。

沈聿面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被捅了一刀的人不是他,只是淡淡吩咐:“来人,送二公子回去。”

少年恍然回神,脸上血色尽失,昔日里飞扬跋扈的神采消失不见,眼底一瞬间黯淡灰败下来,他扑通跪倒在地,膝行着到沈聿脚下,抱住男人的腿,哽咽道:“大哥哥,你不要杀我娘,我求你了,你不要杀我娘好不好,我求你了……”

下人们过来拉他,少年死死拽着沈聿的腿,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喊声响彻大殿。

沈聿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没有低头看他,腿上那道力量越来越弱,越来越远。

视野的尽头,殿门口,白氏的身影也越来越远。

他这一生的噩梦终于即将结束。

马上,很快。

在即将越过大殿门槛的时候,那几道身影却忽然停了下来,白氏的手死死扒着门槛,养得如白瓷般的手指沾满门槛上的黑灰,刚染好的指甲崩裂,露出底下粉红色的肉,鲜血流了满手,比指尖的蔻丹更艳丽。

出了这道门,她今日必死无疑。

头发披散,衣裙凌乱的女人眼里闪过厉光,她猛地抬起头,脖颈如濒死的鹅向上伸着,口中发出一声尖叫:“你不能杀我!”

“沈聿!你爹、你爹死前说了,他不能陪我,以后希望我好好的!他都原谅我了,你凭什么杀我!你有什么理由杀我!!”

沈非眼神一凝,一巴掌甩了过去,冷冷道:“堵住她的嘴。”

然而已经晚了,后面传来沈聿的声音:“等等。”

“带她过来。”

沈非不情不愿地带人把白氏拖回去。

沈聿看着她,慢慢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白氏扬起头,鬓发凌乱着黏在她面上,原本鲜艳整洁的衣裳沾满了土,变得皱巴破烂,一丝鲜血从她嘴角流下,是沈非刚才那一巴掌打的。她死死盯着沈聿,良久,唇边缓慢地,缓慢地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来。

这一刻,她终于褪下数十年来端庄温良的沈夫人的面皮,深刻的怨毒和讥讽几乎快从这张脸上透骨而出,如同许多年前她看自己的嫡姐,看还是沈夫人的林意,看所有过得比她好的女人时的那般,看着沈聿。

她道:“你不能杀我,你以为沈庭植什么都不知道吗?你错了,他什么都知道!”

男人负在身后的手瞬间攥紧。

“他知道我杀了林意,他也知道我给他下药,他什么都知道。”白氏得意洋洋,像个市井泼妇捶地捧腹大笑,“可那又怎样,你以为他很爱林意很爱你?你错了,他爱我!他爱我们的儿子!就算我害了他,他也舍不得动我一分一毫!至于你,沈聿——我呸!你算什么东西?!在沈庭植心里,你连霄儿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心口仿佛忽然挨了一记闷锤,烂出一个大洞,像冬日里破了窗的屋子,凉丝丝地透着寒风,沈聿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比,女人的瞳孔仿佛深渊,吸引着他沉沉向下坠,他想抽离而出,身体却不自觉地盯着她,清清楚楚地听她说每一句话。

女人仰着头,却像是在俯身怜悯他:“我想起来了,沈庭植死的时候你还在寺庙里敲木鱼念经呢,你没见到他最后一面。真可惜啊,你没看到他临死前,是怎么拉着我的手,说我和霄儿是他死后最放不下的人,说他不求霄儿建功立业,能平平安安一生就行了,他只希望我们娘俩能过得开心。”

说到这里,白氏语调骤变,仿佛之前一直都低声下气苦苦哀求的人忽然间直起腰板硬气起来,冷冷质问道:“沈聿,这是他生前的遗愿,你难道要违背你亲生父亲的遗愿吗!”

炽白的日光照在男人身上,他眉毛浓黑,嘴唇发干,肌肤粗糙暗沉,脸色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苍白。

沈聿望着这个恶劣的女人,他想说,不是这样的。

父亲没有不爱我,没有不爱我母亲,而你,艳俗卑劣,卑鄙无耻,父亲绝不可能爱你。

可上下嘴唇仿佛黏在了一起,喉咙里塞着棉花,一双无形的大手紧扼着他的下颌,沈聿怎么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忽然想起,在沈霄出生那天,沈庭植笑得很开心,后来沈庭植的笑容伴随了沈霄从稚子到少年的整个时光,而沈庭植几乎从未对他笑过。

沈庭植对林意倒是称得上一句温柔,可沈聿见过他用一模一样的眼神看着白氏。

他自幼勤勉好学,克己专注,旁人都道他少年老成,沉得住气,但唯有沈聿自己知道,他这么拼命学武读书,其实只是想多和沈庭植说几句话,因为从小到大,沈庭植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好好读书,好好练字,好好练功,似乎除去了这些,他们之间就无话可谈。

在沈聿的记忆里,他的父亲严厉威严,不苟言笑,也少言寡语。

他本以为这就是沈庭植的样子,这就是天下所有父亲的样子,直到沈霄出世,他看到沈庭植开怀大笑,和颜悦色地对待同样是儿子的沈霄。

沈聿想不明白,沈霄性情顽劣跳脱,不爱练武讨厌兵法,沈庭植为什么从来都不逼着他学?凭什么沈霄不用建功立业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沈霄凭什么得到他如此偏爱?

到底凭什么?

可这一刻,沈聿忽然知道了答案。

其实只是因为沈庭植喜欢他们母子,而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

沈聿记得很多年前的一天,他练完功回书房,他好整洁,书案永远都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可那天,桌案上撒着黑乎乎的墨汁,他练好的字散落一地,上面还印着泥泞的脚印,窗边的地上碎了一株盆栽,花泥掺杂着碎瓷片堆在墙角,隐约露出几片细长碧绿的叶子。

这是林意生前精心养护的两盆翡翠兰中的其中一盆,林意去世后,沈聿每日浇水施肥,修剪枝叶,把花盆搬到窗前晒太阳,未有一日懈怠。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在书房里读书,一抬头,看到这两株翡翠兰翠绿娉婷,香气幽幽,总会恍惚觉得母亲一直陪在他身边,没有离开。

沈聿叫来下人询问,得知是沈霄方才起了玩心,跑来书房玩了一会儿,翡翠兰就是那时候打翻的。

他沉着脸出门,在回廊上堵住了沈霄。

刚说了一句“你以后不许进我书房”,沈霄便大哭起来,哭声引来白氏和沈庭植,沈庭植皱起眉,什么都没问,便道:“你就是这么待你弟弟的。”

又道:“为父同你说过多少次,喜怒不形于色,你这般意气用事,还跟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为父怎么放心未来将神策营交给你,把沈家交给你?”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沈聿紧紧攥着袖口,垂下了眼。

沈庭植没有再理他,带着白氏和沈霄离开了。

沈聿孤零零站在回廊里,看着那两大一小远去的背影,夕阳给三个人的背影描上一层暖黄色的金边,没有人会怀疑他们才是一家人。

虽然沈庭植从小就说以后要把沈家交给他,可在那一刻,沈聿觉得自己其实连沈家人都算不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

所以当沈聿站在白氏面前,听到这些话时,他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他没有反驳的底气。

他连沈庭植到底爱不爱他这个儿子都不知道,自然也更不知道沈庭植更爱林意还是更爱白氏,自然也不知道当沈庭植知道白氏杀了林意时,是不是觉得无所谓,然后轻易原谅了白氏。

至于白氏害了沈庭植自己的性命,以沈庭植的性格来看……说不定他真的会原谅白氏。

其实他对身边的人一直都挺宽容温和的,他只对他严厉。

沈聿忽然笑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想过,当他等待数十年,即将为死去的母亲讨回公道,为她报仇的这一刻,拦在他身前,阻住他脚步的,会是他的父亲。

忽然觉得很累,由内而外地累。

沈聿挪动步子,在旁边的圈椅中慢慢坐下。

众人的视线随着他移动,一时间竟也没有人出声。

男人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睛。

“你走吧。”他说。

沈非叫了一声:“公子!”

沈聿没有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事情走到最后,竟是这么个结局。

只有白氏飞快地爬起来,一把拉上沈霄匆匆往殿外走,她走得很急,仿佛害怕后面有可怖的怪物追来。

可并没有人追来。

沈聿只是平静地坐在圈椅中,他已经睁开眼,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出神,也不说话。

沈非代为出面,草草遣散了各位族老,殿内很快就只剩下他和沈聿两个人。

他有点担忧:“公子……”

沈聿说:“没事,我一个人坐一会。”

沈非没办法,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日落月升,一转眼已是晚上。

沈聿在祠堂坐了一下午,晚上回了朝阳宫。

他推门进去,沈忆抬起头来。

两人对上视线。

沈忆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沈聿。

铺满夕阳的宫道上,少年一身白衣印满脚印,满身狼狈,抬眸看着她,眼底如一滩死水。

这一刻,沈忆便知道——

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