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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暴雨

沈忆只作不知, 从榻上直起身:“今日军中很忙吗?回来这样晚。”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男人,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沈聿挨着她坐下,神色和往日别无二致, 语气中甚至还带了点儿笑,说:“嗯,是有点儿。”

沈忆转个方向, 面朝着沈聿坐, 把双腿放到他膝上, 凑过去双手捧住男人的脸, 轻抚两下,笑眯眯地道:“是不是累了?”

沈聿没有说话,他向后靠着, 手臂绕到沈忆脖颈后面, 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手掌一下一下地慢慢抚着她的后颈,眼睛幽深而平静,像黑夜里的湖水。

寂静无声, 又汹涌庞大。

莫名叫人觉得难过。

沈忆看着这双眼睛,心忽然揪了一下, 她向前倾身, 圈住男人的脖子, 手掌在他脑后抚摸着, 轻声说:“累了就睡吧。”

沈聿缓慢地抱住她的脊背, 慢慢用力, 一点一点收紧。

沈忆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但她一直没有出声, 只是同样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他, 温柔地抚摸着他脑后那块地方。

沈聿竟真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等他睡熟,沈忆悄悄下榻出门。

她唤来沈非,站在殿门前的长廊里,一个字一个字,听沈非讲今日在沈家发生的所有事情。

听完之后,沈忆面无表情地甩了甩袖子,抖去一身深夜寒霜,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我当年,可是花了整整一年才让他走出来。”

沈非反应不及,茫然抬头。

女人已经走远,只遥遥传来一声——

“备马,出宫。”

天边忽有闪电劈下,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惊雷滚过苍穹。

巨大的轰隆声回荡在整个京城上方。

沈府云山庭,床帐内,熟睡中的白氏忽然睁开眼睛。

她盯着黑漆漆一片的帐顶,没有鬼怪,没有冤魂,什么都没有,她还在云山庭的床上,她没有死。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只是还没等这口气出完,黑暗中幽幽传来一道声音:“既然醒了,沈夫人,咱们聊聊?”

白氏仿佛被谁一把扼住了喉咙,眼珠向外凸起,嘴巴大张,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极度的恐惧霎那间击中她。

她脑袋僵着没动,眼珠缓慢地,小心地向着床幔外的方向移动过去。

也就是这时,视野忽然亮了起来。

有人在外面点了一盏灯。

确定是人,白氏一把掀开帐帘:“活腻了吗!也敢闯本夫人的寝房!”

她立刻说不出话了。

因为那坐在灯下的女人已经转过脸来,雪拥红梅般的一张面孔,又冷又艳。

她一手支在身侧的八仙桌上,翘腿坐着,指尖把玩着一块牌子,身上牡丹薄水烟长裙逶迤拖地,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只看脸还是曾经那个熟悉的沈家大小姐,可气度,神韵却早已今非昔比,实在盛过当日百倍,直叫人看一眼就心生敬畏。

白氏瞳孔缩了一下:“忆姐儿……”

忽然又反应过来,低头改口道:“皇、皇后娘娘……”

沈忆屈起手指,在桌案上叩了两声,含笑道:“好久不见,沈夫人过来坐,咱们聊聊天。”

瞧她态度还算宽和,白氏下了床,战战兢兢在八仙桌另一侧的扶手椅上坐下,也没敢坐实了,屁/股只虚虚挨了椅子边。

她挤出笑:“不知道皇后娘娘深夜到访,想和臣妇聊什么?”

窗外雷声隐动,仿佛正在酝酿一场暴雨。

沈忆端详着指尖的玉牌,慢条斯理地道:“不如,就聊聊你的儿子。”

她的视线终于从玉牌上移开,看向白氏,笑意愈来愈淡,说:“聊聊他,是以后老实本分地做他锦衣玉食的沈家二少爷,还是背负着母亲杀人弑夫的名声,彻底无缘仕途,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白氏嗓音倏然收紧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落下,只见这个冷艳无比,气势逼人的女人轻轻一挑眉,口吻平淡地反问她:“什么意思?白姝燕,你杀了沈聿生母,毒害沈庭植,你不会真以为,你还能好好活着吧?”

白氏惊叫起来:“你敢!你凭什么!”她浑身都在哆嗦:“这是我们沈家的私事,你、你早已经不是沈家人,沈家又没有人报官,你凭什么管我!”

沈忆轻笑了一声。

“本宫还偏就管了,怎样?”

白氏瞪着眼睛盯着女人,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是过去五年里日日给她请安的那个安静淡漠的沈家大姑娘,如今她坐拥天下,生杀予夺,任何人的生死,不过她一念之间。

身体止不住地顺着椅子向下滑,软软瘫倒在地上,白氏呆滞片刻,忽然直起身子,跪地膝行着爬到女人脚下,双手紧紧握住女人放在膝盖上的手,仰面哀哀道:“忆姐儿,我求你,平日里我待你也不薄吧,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还有你爹……沈庭植他都原谅我了,沈庭植临死前就想让我们娘俩好好的,他对你那么好,他是你的父亲啊忆姐儿……你不看我的面子上,也要看他遗愿的面子啊——”

话说到这里,沈忆忽然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白氏没稳住身子,猛地扑倒在地。

轰隆——!

天边雷声炸起,震耳欲聋。

沈忆慢慢俯下身来,从地上一把拎起女人的领口,面容褪去了最初的和善,已是寒怒无比,窗外雷电交加,巨大的闪电划过,映亮女人冰冷的眼底,她冷笑着道:“怎么?相同的伎俩,也想用在我身上?”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白氏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场景,可就在这一刻,灭顶的恐惧将她整个人狠狠席卷,她从来没见过如此暴怒的沈忆,女人杀意肆虐的冰冷眼眸近在咫尺,几乎瞬间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毫不怀疑沈忆随时会杀了她!

雨水哗啦哗啦地浇在屋檐上,打在窗棂上,暴雨如注。

在这急促密集的雨声中,沈忆声音却放得很轻:“你以为沈聿为什么选择开祠堂而不是报官?你觉得他是怕你受不到惩处?以他如今身份,判你一个凌迟难道不是信手拈来?还是你觉得他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名声?有我在,你觉得你能对他的仕途有多大影响?白姝燕,他此番苦心斟酌考虑,还不是为了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免受你这娘亲的牵连?!”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觉得愧对你儿子,生生挨了沈霄一刀!”越说沈忆心中越是惊痛,如刀绞一般,声音愈来愈厉,“而你呢?他这么对你,你又是怎么对他的?!你直接往他心里捅了一刀!”

沈忆大力地攥紧她的领口,几乎快把那块布料生生捏碎。

这一刻,她是真的想杀了她。

白氏呼吸急促,处于惊恐崩溃的边缘,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

沈忆低下头,深深吸口气,缓了缓心中的怒意,沉沉问:“你用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打败了他,你成功保住了命,你是不是还很得意?”

“是不是觉得,只要打着已死之人遗愿的旗号,你就能招摇过市,逍遥法外,你身上的所有罪孽就能一笔勾销?”

白氏猛烈地摇起头来。

沈忆拎着她的衣领靠近自己,鼻尖对着鼻尖,眼对着眼,她一字字道:“我告诉你,沈聿心善,念着他和沈庭植的父子情放过你,我可不管这么多,别说是他沈庭植的一个遗愿,就算是他还了魂站在我跟前让我饶了你,我也不会退让半步!”

说完,沈忆遽然松了手,看着白氏像一块破布掉在地上,直起腰,向后靠回椅背上。

她拿起方才夹在指尖的玉牌,看着上面白姝燕三个字,冷笑一声,笃笃敲了两下桌子,“现在,给你两条路。”

“要么,你写陈情书,把你犯下的罪孽一五一十全都写清楚,包括沈庭植那个莫须有的遗愿,然后自裁谢罪。要么,你就等着大理寺来人抓你下狱。”

“自然,有你这么一个母亲,沈霄未来当然不可能入仕做官,他这一辈子就活在别人唾骂指点里,最后碌碌无为老死在沈府就行了。”

“怎么做,你自己选。”

白氏伏在地上,肩膀停止了抖动,也不再啜泣,整个人忽然没有了一丝声响。

半响,她无声无息地抬起一张沾满汗水和泪水的惨白面庞,静静地瞧着沈忆,眼睛平静得简直诡异。

沈忆拊掌:“不错,总算还是有几分骨气,知道求我也没用。如何,决定好了吗?”

白氏抬起手,缓慢地将额头散落的乱发理到耳后,她昂着头,冷冷说:“我写陈情书自裁就是。”

“很好,”沈忆站起身,“劝你动作快一点,不要让我等太久,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说完,她向门口走去。

“沈忆。”

她推开门时,白氏忽然喊住她。

沈忆现在心情还不错,停下脚步问:“怎么?”

只听白氏在她身后问:“我听说你是大梁的永昭公主,是真的吗?”

沈忆没回头,嗓音却淡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那看来就是喽。”白氏轻松地说,然后,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捶地大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一边笑一边道:“哈哈哈哈!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事!!!!真是太有意思了!”

沈忆慢慢地转过身,垂眼看着这个状若疯癫的女人。

白氏笑得喘不上气:“亏你这么护着沈聿,把他当个宝贝疼,你难道不知道沈聿当年对你做了什么吗?!哈哈哈哈真是要把人笑死了!”

闪电劈下,屋内亮了亮,女人头发披散,白面如鬼魅,她忽然止住笑,阴森森地说了一句话。

这是很多年前她从沈庭植那里偷听来的,这是下到沈家人上到皇帝都要费心隐藏的惊天之秘,这是一个少年的背叛,是一个将军一生的污点,是一个国家永远不可告人的卑劣。

她小心翼翼怀揣这个秘密多年,生怕有朝一日说漏嘴断送了性命,而时过境迁,就在她几乎快要将这个秘密忘掉的时候,她忽然见到了这个秘密中的另一个主角,并且有机会,把这个秘密化成一把利剑,狠狠捅过去。

白氏无比期待地看着沈忆,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然而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无动于衷地站着。冷风裹着瓢泼大雨卷进门来,沈忆深红色的大袖和裙摆在风雨中飘摇,像是地狱里无情无欲的修罗,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仿佛深海,一眼望不到头,白氏看着看着,忽然有点害怕。

她眼里惊疑不定:“难道你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你竟然还——”

沈忆终于动了,她居高临下,远远朝她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

“我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我和他,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白姝燕,你这辈子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永远只能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乱爬,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上蹿下跳。”

“你个人,也就这样了,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说完,仿佛没有看到女人瞬间变得阴暗的脸色,沈忆转身出门,没有再施舍她一个眼神。

不一会儿,隔着门,里面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沈忆站在门前吹了好一会儿的冷风,直到感觉到胸口那丝隐痛渐渐被压下,她接过阿宋递来的伞,低声道:“走吧,回宫。”

*

回到朝阳宫时身上几乎已经湿透,沈忆沐浴过,轻手轻脚地进了寝殿,怕打扰到沈聿休息。

结果刚撩起纱帘,便对上床榻上男人一双清明的眼睛。

沈忆眨眨眼:“你怎么醒啦。”

沈聿在身边的褥子上拍了两下,示意她过来:“被雷声吵醒了。”

沈忆小跑着过去,一下扑到男人怀里。

沈聿接了满怀,两手制止住她在自己怀里乱蹭,道:“床边有热好的姜汤,快去喝了。”

沈忆蹭了半天空气,撅了噘嘴,老大不高兴地挪开,坐到床边幽怨地捧起瓷碗。

姜汤是温热的,温度刚刚好。

喝的快见底时,沈忆才反应过来:“诶?你知道我出去了?”

沈聿嗯了一声,说:“醒来之后,沈非跟我说了。”他伸手暖住女人冰凉冰凉的雪足,淡淡说:“你是去沈府了吧,大晚上又下着雨,何必跟她一般见识?由她去也罢。”

沈忆哼了一声:“你是大度,我可忍不了,我就记仇!我就小心眼儿!多让她活一天我都嫌长!”

沈聿手顿了顿:“你把她杀了?”

“哪儿呢,”沈忆放下瓷碗,擦过嘴,“杀她都嫌脏了我的手。”

她转个方向,用手指对着男人点了点脸颊。

沈聿挑眉。

沈忆皱起脸:“姜汤太苦了,亲一下就不苦了。”

沈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姜汤苦?我放了整整两块饴糖。”

沈忆大怒:“沈聿!你到底亲不亲!”

沈聿:“好好,亲。”

说着,男人凑过来,却没有去亲她的脸,而是执起她的手,低下头,无声而虔诚地落下一吻。

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吻,却仿佛从手背一直灼烫到了心里。

沈忆猛地抬手,紧紧抱住了他。

沈聿回抱住她。

沈忆靠在他肩头,轻声说:“沈聿,你知道我在沈府那几年,听到最多的话是什么吗?”

“什么?”

沈忆指尖缠着他的头发,低声说:“听到最多的,就是下人们夸你,还有,沈庭植夸你。”

“我看那些治国理政的大道理还算勉强能看懂,可兵法却是半点也看不懂,一看就想打瞌睡,沈庭植教我实在教不会,便叹气说,原来不觉得,现在一看,沈聿于兵法之道实在是天赋异禀。”

沈忆认真地道:“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想把他赶出去吗。”

沈聿在她脖颈里闷笑一声。

沈忆继续道:“后来沈霄上了学堂,沈庭植考校他功课,他答不出来,沈庭植也会斥责他,让他多学学你。”

“你出家之后,他虽然失望生气,一开始甚至不许下人们提你的名字,但是其实他自己都忍不住经常提起你,说你如何利落能干,如何勤勉好学……沈聿,你父亲他,其实是特别以你为傲的。”

沈聿没说话。

沈忆松开他,与他面对面坐好,沈聿垂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她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还有我。”

“我也以你为傲。”

“还有你的母亲,沈家所有人,神策营的所有将士,我们所有人,都以你为傲。”

“所以,不要觉得沈庭植不爱你,他只是不会说。”

她认真地,温柔地注视着他:“我也爱你。”

“但我跟他不一样,”沈忆笑眯眯的,直起身子吻了下他的额头,轻轻说,“我会让你听见。”

沈聿突然低下头。

沈忆看到他黑睫颤抖着眨了好多下,冷白的肌肤上泛起一圈微微的红。

良久,他深吸口气,抬起头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然而沉重的眼神,深深地望着她。

他声音不自觉发颤:“阿忆,我其实……”

他悲切绝望地看着她:“我其实——”

沈忆忽然吻上去。

她紧紧抱住他的背,用力地,凶狠地,不容置疑地将这句还未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沈聿怔了一下,然后猛地抱住她俯下身,将她压在身/下,深而用力地吻她。

唇舌激烈地厮杀,缠绕,仿佛彼此都不甘示弱,要将对方的一切彻底吞入腹中,唇齿之间有了血腥味,但两个人都没有停下的意思,肌肤如同点着了火的荒原,眨眼之间已势如燎原,滚烫得惊人。

彼此都是那么的渴望疯狂,血液一遍一遍地冲刷着血脉,心几乎快跳出胸膛,耳边只有彼此的喘/息,大脑停止运转,只有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望支配着躯体。

当沈忆隐忍的痛呼传来时,沈聿理智骤然回笼,他猛地抬起身子。

他望着一片狼藉的身/下,浑身的血倏然冷了。

他在做什么?

第92章 天牢

沈忆睁开眼睛。

男人撑在她上方, 锁骨深横,衣领敞开了些许,汗水流下去, 隐没在沟壑之间,他抬起手,用手背怜惜地摩挲了下她的脸颊。

他直起身子, 帮她盖好锦被, 俯身克制地吻了吻她的唇边。

男人嗓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去偏殿睡。”

他下了床。

沈忆侧过头, 静静地看着男人的身影远去。

自打宫变那日起, 外头关于她和沈聿的流言就没断过,说他二人在朝阳宫同吃同住,说得更难听的, 就说他们夜夜厮混在一起, 丝毫不顾之前养兄妹的关系,无媒苟合,毫无礼义廉耻。

但事实上,只有第一天晚上他们是在一张床上睡的, 可能因为那天晚上睡得实在太煎熬,后来每夜沈聿等她睡着之后都会去偏殿一个人睡。

不管她如何引诱撩拨他, 沈聿都跟吃了秤砣一样, 铁了心岿然不动, 绝不越界一步。

今日算是她趁虚而入, 但沈忆实在没想到, 箭都在弦上了, 沈聿竟也能生生停下。

看来只能等大婚了。

大婚……

后日, 便是大婚。

沈忆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 她希望这一觉能直接睡到大后天, 醒来时,她和沈聿已经成婚。

但是想象终究是想象。

沈忆没能睡上整整两日,这一觉并也没有加速时光的流逝,第二日她醒来时,一切仍然停留在大婚的前一日,

而她一直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很久很久以后,沈忆再回想这一天,发现很多细节,很多人,很多话,她都已经记不清楚。

只记得那天晚霞红透半边天,熔金般的余晖泼进窗来,栅栏,笔搁,博古架在御案上地上投下光影,眼前的一切都泛着昏黄陈旧的色调,而就在这乌金一般的静谧暮色里,突然闯入一道清瘦人影。

沈忆不记得他穿的什么衣服,戴的什么冠,只记得他来时冷怒满目,寒气满身。

记得他站在御案前,冰冷中夹杂着恨意的眸光将她瞬间钉死在椅子上,桌子拍得震天响,口中一声又一声地厉喝着什么。

那一刻,沈忆便知道——

她留不住沈聿了。

她平静木然地答应一切,送梁颂出门,平静地召来郭肃,告知他明日大典一切如旧,只是不再册立王夫。

然后,她唤来阿宋,平静地下令。

捉拿骠骑将军沈聿,押进天牢。

听下面回话的人说,沈聿在神策营演武场万众瞩目之下被带走时,所有人鸦雀无声,而他自始至终,一句未辩,一字未问。

他只对身边的姬远和安淮北说了一句话。

“我房中书案上有书信一封,回去记得看,明日新帝登基大典,也要记得准时来觐见。”

那夜的神策营十分安静,没有将军带头哗变,也没有士兵聚众闹事。

一切平稳而安静地步入第二日的正轨。

那天沈忆坐在朝阳宫寝殿的榻上,一夜未眠。

寝宫一角放着两座厚重的衣架,一件是女子嫁衣,一件是男子婚袍。

都是鲜艳的大红色,都绣着金龙,都有日月星辰,山川湖海,嫁衣美艳玲珑,婚袍挺拔修长,是尚衣监的宫女们辛苦织了很多天赶制出来的,今天刚刚送到朝阳宫来,都十分华贵精致,很好看。

可惜赶是赶出来了,却也用不上了。

沈忆看这两件衣服,看了一宿。

她第一次穿嫁衣时,没有嫁给想嫁的人,第二次嫁的是想嫁的人,却没有机会穿嫁衣了。

寅时初,天还黑着,阿宋悄悄走过来,请她去梳妆更衣。

新帝登基,自然是一根头发丝一个手指头都不能出错的。沈忆收回视线,起身离开。

所有服侍的宫人跟在她身后,呼啦一下离开,偌大宫殿,顷刻变得冷冷清清。

只余寝殿一角,两件死气华美的婚服静静搭在衣架上,衣领和袖口的乌金暗纹随着昏黄灯火微弱地呼吸着,渐渐黯淡熄灭了,无人问津。

辰时,乾圣宫宫门缓缓开启,朱红色厚重大门逐渐向两侧分开,慢慢露出里面蔚蓝无际的一线天空,早已等候在宫门前的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头戴乌纱官帽,依次而入。

待百官站定,万籁俱寂,乾圣宫金殿之中,六根通天金柱巍峨伫立,巨龙盘绕其上,宝座前青烟袅袅,瑞霭升腾,宝座之上,女人身着龙凤交织、绘集日月山川的明黄色朝服,头戴十二硫冠冕,端然落座。

鼓声如雷,礼乐肃穆。

深远厚重的罄音响彻整个皇城。

同一时刻,天牢,静坐的男人抬起头。

西宫,脸色苍白的男人躺在榻上,慢慢睁开眼。

皇城内外,无数人抬起头,望向乾圣宫方向。

那是他们新的王。

她美丽威严,杀伐果决,深谙权术人心,却又宽厚仁慈。

她会是一个明君。

侍臣三声鸣鞭,百官三跪九叩,朝着这个站在王朝权力巅峰的女人,高呼万岁。

沈忆目视前方,此刻,整个王朝在她眼前。

这是她从年少时起便一直向往着,并始终为之不懈努力的愿望,如今终于实现。

而她另一个愿望,却再不可能成真了。

四月初五,大魏改国号周,太祖沈忆继位,年号建启。

*

接受百官朝拜之后还要受玺宴请,等整个大典结束,已是深夜。

席间有大臣来敬酒,沈忆吃多了酒,阿宋吩咐人去备醒酒汤,小心把她扶进寝殿。

沈忆歪在榻上,半睡半醒之际,瞥到角落里两座衣架,空荡荡的,想来那两件婚服已经被人取下收起来了。

她慢慢地坐起身。

过了半响,她喊了一声:“阿宋。”

阿宋走过来,把手中的醒酒汤放下:“怎么了陛下?”

沈忆撑着头,把碗推开,低声说:“陪我去个地方。”

阿宋看了眼碗中晃动的水面,一句话也没问。

二更鼓响过,夜寂人静。

天牢。

昏暗阴冷的甬道,灯芯燃烧着发出细碎轻微的噼啪声,空气中有淡淡的潮味,不算难闻。这里已是天牢最深处,历来关押的都是犯下重罪的王公重臣,牢房比外面要干净空旷许多。

沈忆停在一间牢房前,隔着栅栏向里面望去。

牢房的摆设很简单,只一对儿边缘磨得平滑,纹理模糊的黑木桌椅,一方硬榻,榻上一张草席,墙上高高地开了扇小窗,月光从那狭窄的口中透出,落在地上,形成一片斜斜方方的冷白霜。

此刻,那榻上坐着一道人影,背对着牢门,他微微抬着头,似乎正透过墙上小窗看天上的月亮。

他看得很专注很忘神,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走过来。

狱卒上前将门打开。

哗啦哗啦的锁链声惊破寂静,男人终于回过头来。

他眸中弥漫着平静的死意,淡淡扫了一眼狱卒,然后才看到了另外两个浑身都裹在黑色帷帽里的人。

男人的眼睛瞬间定在了其中一人身上,他动作缓慢地站起身。

沈忆看着他,取下帷帽,露出脸来。

阿宋接过她的帷帽,低声道:“奴婢在外面守着。”说罢领着狱卒一起出去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安静空荡的偌大牢房,只剩他们两人。

婆娑灯火拢下暗影,在丝丝夜风中摇曳,两人的面孔在灯火里忽明忽暗,投在地上的影子一时重叠交错,一时又远远分开,两人隔着木栅栏无声对视。

彼此都没有开口。

她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他也知道。

相识半生,相离半生,曾经一场欢喜,如今几多仇怨,成一场大梦转头空。

说任何话,都太轻。

他们望着彼此,像在望着他们各自一生的美梦。

如今,终于梦醒。

沈忆慢慢走进去,站在男人面前。

她低着头,深吸口气,然后抬起脸来,说:“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她望着他,嗓音听起来还是冷静的,只是眼中仿佛有什么庞大可怖的东西正在现出原形:“梁颂说,当年你动了大梁的舆图助大魏攻梁……真的吗?”

月光投下男人的黑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沈聿垂眼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他回了一个字。

“是。”

女人纤长黑睫极轻微地颤了颤,她点了点头,“哦。”

“原来真是这样。”她笑了一下,轻松地说,然后又低下了头。

空气忽然沉寂下去,像屏息闭气潜入水中的人,越来越深,越来越静,呼吸越来越困难,直到最后一丝空气即将耗尽时,猛然冲出水面——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沈忆轻轻地说。

沈聿仍然那样看着她,平淡又深邃的目光,她读不懂他。

“重要吗?”他说。

“我总得知道——”沈忆声音忽然微微发抖,“你是为了什么才背叛我的。”

沈聿忽然笑了笑,这笑容极其平静,却莫名叫人心惊肉跳。

“若我说了,阿忆,你会原谅我吗?”

沈忆怔怔望着他,茫然的目光倏然冻住了,冰冷下去,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也是。”

她仿佛忽然没有了感情,没什么语气地说:“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这句话掉在地上,空气突然颤了一下。

女人短促的尾音干净锋利地划破空气,某种小心翼翼维持的假象轰然破碎,露出狰狞丑陋的真相。

眼睛无意识地盯着男人身后的墙壁,沈忆喃喃地再次重复:“我不会原谅你的……”

最后一点若有若无的呢喃飘散在空中,如一片雪花落入水中,顷刻间溶解,没有一丝声音。

“你可能不知道,”沈忆抬起眼,“昨天——”

“尚衣监把婚服送来了。”

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的眼神忽然凭空多了一道裂痕。

沈忆自顾自说:“每一件我都看了。”

裂痕扩大,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沈忆轻声说:“每一件,都很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口中忽然变得苦涩发咸。

视野也渐渐开始模糊,她低下头,吸了下鼻子,说的话带了点儿闷闷的鼻音。

“沈聿,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我真的……挺想跟你在一起的。”

她其实想说得轻松一点儿,可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堵的,闷涩胀痛,说每一个字都很费劲。

“但是现在……不可以了。”

纤细清瘦的下颌骨死死咬合住,绷出僵硬紧绷的弧线,每一个字都如同嚼碎了再吐出来,带着极致浓烈的恨意和痛楚:“——你明知我不可能原谅你,沈聿。”

“你明知道——若你做下这样的事,我再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可你还是做了。”她很轻很轻地咬字。

女人在月光中仰了仰脸,银色的光从她面颊上滴落,她的声音带着刻骨绝望的平静。

她淡淡地说:“你把一切都毁了,沈聿。”

“我们不会有以后了。”

带着薄茧的粗粝指腹划过她眼角,刀割般细微的疼痛一路泛开,男人的手指停在她眼前,指尖极其微弱地颤抖着,最后猛地攥紧,收了回去。

手掌移开,后面是男人漆黑幽深的眼睛,像一座沉寂不动的枯山远远眺望着她,周身气息却强烈地紊乱地波动着,仿佛这山随时都会飞沙走石,天塌地陷。

沈忆看着看着,忽然向前一步,圈着他脖颈狠狠咬了上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沈聿的手死死按上她的脑后,他把她整个人紧紧箍在怀中,同样凶狠地撕咬回来。

一切突然间失控了。

舌根纠缠得麻木酸痛,挤压的骨骼发出隐约的轻响,心跳快得一路狂飙,耳边只剩彼此粗交重缠的气/喘,指尖燃着火,焚烧灼烫每一寸皮肤。

临门的最后关头,忽然砰的一声,沈聿大力地一把将她按在墙上,动作前所未有的猛烈和粗暴,肩胛骨磕在冰冷坚硬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肩膀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沈聿抬起她的下巴,眼底已是一片深黑,只残存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神智,哑声说:“想好了,开始就由不得你了。”

沈忆手指在他耳边轻轻一划。

沈聿猛地抖了一下,数年来的忍耐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喷张的血脉卷走最后一丝理智,他直冲而入。

拼命占有,无穷无尽地纠缠,索取,想把对方的骨血融入自己身体里,抵死缠绵。

沈忆做了一个梦。

梦里月光如纱透进来,天边的云采仿佛近在咫尺,空气呈现出黯蓝色,有星星点点浮动的月色星辉,如仙境,如梦里。

月光里,男人长发凌乱,汗水浸染的墨眉愈发浓黑,素来冷冽的眸底燃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念欲,唇色呈现出深暗而艳丽的红,冷白如玉的锁骨上一抹妖娆的血色。

沈忆看着看着,伸出手,而男人的面容又忽而远去了,一眨眼,到了她身后。

她忽然想起年少时在梁宫里独自泛舟于莲湖之上。

莲叶接天无穷碧,她头顶着圆圆硕大的荷叶,赤足趴在船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伸进湖里撩着水花,湖水冰凉,照在身上的日光却温暖炽热。

湖面上清风徐来,水波承载着小舟,起起伏伏,水浪翻涌。

结束的时候,沈忆已经没有意识。

沈聿抱着她躺在榻上,手指缓慢梳理着她汗湿的鬓发,微弱的月光照在女人沉睡的面容上,肤色瓷白,眉眼静谧,如月下优昙。那样灼灼艳丽的一张脸,闭上眼却又显得这样乖巧可爱,他一直望着她。

月亮快落下去的时候,阿宋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

她悄无声息地放了一套衣服在桌子上,望了沈聿一眼,什么也没说。

沈聿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最后的时候已经到了。

沈忆自无边无际的深沉睡意中醒来,有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喊她。

阿野,阿野。

睁开眼,入目是男人的眼睛,他静静望着她,眼底如一片烈火焚尽后荒芜萧索的原野。

所有睡意瞬间消散,心永无止境地落下去,沈忆不动声色地起身。

腿刚动了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强忍住,面上没露出半分,缓慢地站起来。

她走过满室狼藉,一直没敢细看地上。

沈忆走到门前,一件一件穿上崭新华丽的宫装。

男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身后。

漫长的时间过去,沈忆系好衿带,回过头来,望向角落里的男人。

他屈腿坐在角落里,微垂着头,修长冷白的手指搭在膝上,凌乱的衣领间露出一点点暗红。

他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

在沈忆过去二十年为数不多的关于沈聿的记忆里,从少年到成年,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读书时,写字时,帮她完成课业时,练功时,陪她吃饭时,听她胡说八道时。

但没有哪一个时刻,这样安静。

安静到她觉得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只是身体还没倒下。

沈忆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和沈聿刚在一起不久,白日里政务缠身也就罢了,晚上宋元臻竟追到她宫里没完没了地恐吓劝说,她听得头都快炸开,尿遁出来拉着沈聿溜出宫去吃拨霞供。

那时候夜已很深,食肆里只坐了他们二人,锅子里滚着红油,冒着鲜辣喷香的热气,她辣得眼泪鼻涕齐流,口齿不清地向沈聿喋喋控诉,少年静静听着,时不时抬手递给她一杯晾好的茶水,一张干净的拭巾,自己却很少动筷。

后来她打着饱嗝出门,没走几步崴了脚,其实也不算严重,一瘸一拐地也能走,就是慢一些。

但少年径直把她拎到石阶上,弯下腰,清冷的声线顺着夜风传过来,不容置疑:“上来。”

她两眼放光,噌的一下跳上他的背。

少年脚下纹丝不动,只是身子猛地往下一降。

她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往他耳边吹气:“小郎君,下盘挺稳的嘛。”

他不答,只是过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最近没少吃甜糕吧。”

沈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大怒:“你说我胖?!”

沈聿却道:“你确实胖了。”

沈忆气得一个倒仰,捶着他的肩头喊要下来。

少年步子迈得八风不动,稳稳地背着她,又淡淡地抛过来一句:“胖了更好看。”

沈忆不动了,探头到他肩膀上:“真的?”

“嗯。”

沈忆矜持了一会儿,没忍住,喜滋滋地亲了他一口。

少年搂着她腿弯的手紧了紧,又紧了紧。

那时已经是深夜,街坊路上空空荡荡的,微凉的夜风从很远很远的尽头吹过来,头顶的月亮洒下微弱的光,渐渐起了雾气。沈聿背着她,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在月色和大雾弥漫的夜里,黑夜里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有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那时候以为,这就是一辈子。

如今才知道,那已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日子。

眼前模糊起来,沈忆眨了下眼,湿润的雾气散去,雾里的人影消失不见。

她立在门口,望着空空荡荡的眼前,好像什么都看得清楚,又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道缥缈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天亮后你便离京。”

谁在说话?

“以后,我不会再见你。”

心口忽然抽痛。

那声音接着在她耳边轻轻道:“转身,向前走,别回头。”

沈忆木然转身,抬起脚,向前走。

走了两步,出了铁栅栏的边界,那个白衣人影底消失在视野里。

眼前突然模糊起来。

女人的身影顿了一下,忽然疯了一般向前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又名:和白月光把牢底做穿

第93章 终别

牢房角落里, 沈聿靠墙坐着,微垂着头,凌乱散落的墨发间露出一截苍白冷厉的下颌线, 他一动不动,脸上是刻骨的平静。

门外脚步声忽深忽浅,或轻或重, 凌乱着渐渐远去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掩埋在风沙之下的久远记忆纷至沓来。

魏历平康二十五年, 先皇季玄以季祐风体弱不宜远行为由, 向沈庭植提出让他易容代替季祐风前往大梁为质。彼时, 季玄保证待他归魏,必为沈家记一大功,且从始至终, 没有提过任何要他借机窃取大梁机密情报的要求。

平康二十六年四月, 沈聿在大梁为质大半年之后,大魏忽传密信,要他搜集大梁机密,否则, 便将沈家满门下狱,斩首示众。

那一刻, 孤身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 一家性命皆被人攥在手中却无能为力的沈聿终于明白,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

从他踏上大梁国土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经成为了皇帝翁中的那只鳖, 只是他不知道。

沈聿从来没有如此渴望沈庭植起兵造反, 反了这朝廷, 反了这皇帝, 然后, 带他回家。

可他知道,他的父亲,宁死也不会做反臣叛将。

他没有选择。

但沈聿仍不愿做。眼看返魏之期将近,沈安开始频繁地催促他,他们二人经常大吵冷战,好几次都被沈忆撞见,沈忆问他怎么回事,他看着她关切担忧的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可沈聿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父亲。母亲已经去世,他只有父亲了。

平康二十六年九月,离返魏仅剩几天的时候,在沈忆熟睡时,沈聿灯下独坐良久,起身去了那间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进入的屋子,几天时间,他复刻出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大梁舆图。

然后,他开始着手修改。

删减重点城防军队的人数,更换重要巡防关卡,更改巡逻位置,沈聿要伪造出一张全新的,足够安全的舆图。

这张假舆图,既要安全到能给大梁足够的防守时间,也要安全到不会让沈庭植因为情报不实而战死。

沈聿几日不眠不休,每一笔都谨慎小心,反复斟酌,终于制成,他将假图交给沈安,悉心交代不要弄混真图和假图,让沈安秘密送至宫外接应人的手上。

平康二十六年九月十五,沈聿拖到最后一刻,拖到大魏使官觐见梁帝的那一天,对沈忆提了彻底分开。

他对她说:“我不会回来了。”

他看到她眼里的疑惑和茫然,难以置信的震惊,看到她伤心欲绝,看到她冒雨而来,又决绝转身,他全都看得见,可他只是坐在榻上,没有再见她。

此番回大魏,凶多吉少。

假舆图只是缓兵之计,一旦魏粱两国开战,难免会被人会发现此图有不尽不实之处,届时皇帝或多或少必起疑心,沈家日子不会好过,说不定就会全家覆灭,满门抄斩。

若他万幸没死,皇帝摆明了要与大梁开战,两国关系紧张,他身为沈大将军之子,几年之内必不可能回到她身边。挡在他和她之间的,实在太多。

若他沈聿还有命活到能再见她的那一天,不管她再生气,他这辈子不会再放手,可在这之前——

他不想耽误她。

但沈聿千算万算,算到了他很难再回到大梁,算到了皇帝忌惮他们父子,算到了魏梁两国必有一场大战,唯独没有算到,沈庭植拿着这张他谨慎万分制出的半真半假的舆图,居然也能一往无前,攻城略地,给大梁致命一击。

沈聿第一反应是这绝不可能。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张舆图,仅凭这样一张在细节之处满是错误的舆图,沈庭植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迅速地攻下大梁?可容不得他细想,事情已经发生了。

平康二十七年除夕,沈聿闯出遍布眼线的沈府,匹马孤身北上,夜以继日,赶赴梁都。他知道大梁气数已尽,此行只会是徒劳,可大梁已经因他而亡,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护住沈忆,护住她的家人。

可是太晚了。

他夜以继日赶到梁宫时,双眼熬得遍布通红血丝,眼前阵阵发黑,站都站不稳,耳边只有无尽的寂静,那种悄无人息的死寂。

有人说,梁帝梁后双双守节殉国,大梁皇室已被屠戮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血脉,永昭公主被烧得面目全非,已经入土。

沈聿不信。

他亲手挖开沈忆的墓穴,忍着浓郁的尸臭一点一点察看,尸体焚毁太严重,看不清容貌,但手心的疤,脚踝上的痣,一些细节全都对的上。

沈忆死了。

这一刻,他从接到大魏密信起所有的小心谋划,隐忍不发,都成了笑话。

她将他视若珍宝,给他无可比拟的信任,而他却亲手害死了她。

沈聿跪在土堆中,只觉掉在她坟茔中的眼泪都是在侮辱她。

平康二十七年三月,沈聿随军返回魏都,和沈庭植大吵一架,皈依佛门。

他用整个余生偿还他犯下的罪孽。

若非沈庭植去世,他此生绝不会再迈出寺门一步。

只是沈聿没想到,就是这一步,他再次见到了沈忆。

平康三十三年九月,沈庭植病逝,沈聿奔丧回京。

那日碧空如洗,阳光耀眼却并不炽热,沈忆站在府门口那颗桂树前举目向他望来,肌肤晶莹红润,眼神明亮有光,五官长开了一些,褪去了娇纵嬉笑的少女神采,愈显冷艳绝丽之色,陌生又熟悉。

那是他一生中最明媚的秋日。

他曾无数次梦到沈忆活着的模样,如今,终于美梦成真。

久不回神之际,她朝他走来,言笑晏晏一福身,眼里带着冷漠的客气,笑唤他一声:“小妹沈忆,见过兄长。”

恍若隔世。

沈聿望着她一无所知的疏离客套笑意,看她警惕而试探地问他是不是见过她,一颗心永无止境地坠落下去,最终也只能咽下所有情绪,若无其事地说一句。

“认识的一位故人,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和她此生永不可能在一起,而她还活着,已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但这已足够。

他只要她活着。

只是后来终是生出了些许贪念,妄想着摆脱阿淮的身份,好跟她在一起。

贞祐元年十一月,沈忆问他是不是阿淮,沈聿否认。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见不得光的算计。

他算计着将阿淮的身份顺水推舟推给季祐风,然后杀之,把阿淮曾经做过的所有事从此深埋地下,再不会有人知道他沈聿曾动过大梁的舆图,不会有人知道是他让大梁灭亡,不会有人知道是他让沈忆全家覆灭,父母双亡。

他要和沈忆永远在一起,哪怕后半辈子永远倍受良心煎熬,他也要和她在一起。

他大抵是疯了,可他不后悔。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堵住了季祐风的嘴,梁颂却又知道了。

他能杀季祐风,却不能杀梁颂。

他和沈忆,终究走到这早已注定又无可挽回的地步。

沈聿凝神去听,牢房外,脚步声已经消失了。

心随着长廊一同空荡下来,好像忽然缺了一块。

他垂下眼,腕间一个暗红刺目的牙印,他想起昨夜顶峰之时,她神色仿若欢愉至死,眼神却又漆黑,转头狠狠咬上他撑在她脸颊旁边的手腕。

刻骨的恨意在她眼底盛开,交织成靡丽绝艳的大网,拉着他坠落沉沦下去,他一言不发,只是一次又一次努力地减少和她之间的距离,可他知道,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他留不住她了。

狭窄的天窗漏出一线天光,斜斜打在男人苍白的脸上。

他仰面阖上了眼。

天亮了-

御书房。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女人执笔坐在御案之后,脸颊清瘦,脸色像被阳光穿过的云,犹如透明般的苍白,眼尾泛着淡淡一抹清冷的红。

门外忽然起了一片嘈杂声。

“梁大人,您不能进去!”

“陛下没有传召您!”

“无诏闯御书房可是大忌啊大人!”

阿宋匆匆过来,眉头紧锁,吞吞吐吐道:“陛下……梁大人他非要见您。”

沈忆笔尖一顿,抬起眼,却是问:“他出城了吗?”

阿宋垂下头:“已经走了。”

沈忆点点头,搁下笔,平静地道:“宣吧。”

梁颂甩着袖子进来了。

开口第一句是:“你怎能就这样放他离京?!”

又道:“你如此轻饶,可有想过父皇母后和几位兄长若是泉下有知,该有多心寒!”

沈忆向后靠在椅背上,一手搭在圈椅扶手上,一手搁在桌案上,抬起眼,就这么淡淡看着他,没有开口。

殿中忽然陷入异常的寂静。

梁颂同她对视,殿中各个角落无数侍婢安静垂手而立,青铜悬香炉青烟氤氲,他曾经的妹妹,如今的大周陛下,就坐在升腾烟霭之中,坐在辉煌金殿前,坐在堆满大臣奏折和琳琅金玉古玩的御案之后,静静地瞧着他。

气氛忽然变得诡异别扭起来。

梁颂悚然回神,俯身行礼:“……微臣、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吧,”沈忆微抬了下手,几近凝滞的气氛因为这细微的动作倏然一松,她淡淡道,“看来兄长不满意朕对沈聿的处置,兄长以为该当如何?”

梁颂豁然放下行礼的双手,上前一步,冷声道:“他做了什么你应该清楚,若不是他暗行不轨,我大梁怎会亡国?父皇母后和兄长们怎会离开?我又怎会被烧成如今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今时今日此番局面,我说要他一条命,不过分吧!”

沈忆看着他,只说了一句:“你觉得若没有他长久以来以命相助,你我今日能有如此地位?”

梁颂面无表情:“这是他欠我们的,该他来偿还。”

沈忆点头:“是,沈聿欠大梁一条命,可他为了助我登基,九死一生,若非命大他早就死了,这条命,他已经还给你我了。如今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以后他也不会再出现在你我面前,我们之间,就这样了。”

“可是——”梁颂咬牙还欲再辩。

“宋清澜。”沈忆忽然打断他。

下一刻,梁颂看到面前这个美丽漠然的帝王,身披无上尊贵的华服,坐在金雕玉砌的大殿之中,眼底却仿佛空无一物。

她恹恹靠着椅背,轻声说:“你如果执意要杀他,也可以。”

“先杀了我。”

第94章 新人

梁颂倏然怔住了。

男人清隽的面容在这一刻甚至有些扭曲变形, 表情变化的幅度并不大,眉毛向上扬起,瞳孔颤动, 嘴唇张开翕动着,最终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出奇愤怒和失望。那如炬目光像一根鞭子,狠狠抽在了沈忆的脸上。

可沈忆迎着这目光, 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梁颂看着她, 点着头:“好, 好!”

他用力看沈忆一眼, 拂袖而去。

他身后,沈忆闭了闭眼。

阿宋眼中露出心疼:“姑娘……”

沈忆睁开眼,脸色似乎又白了一点, 面色却什么都看不出情绪, 她低声说:“传朕旨意,升吏部侍郎梁颂为内阁大学士,去吧。”

阿宋叹口气,道了声是。

沈忆想了想, 又喊住她:“他那边,你派几个宋卫暗中盯着, 若梁颂要对他下手, 让宋卫护好他, 不要让他察觉……也不用来回禀了。”

阿宋看着沈忆镇定却苍白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道:“那以后——”

“以后, ”沈忆顿了顿, 慢慢地说, “阿宋, 你心里清楚就行, 他只要活得好好的,别的事情,以后都不用再跟我提了。”

阿宋垂下头,小声说了句:“好。”

这天之后,所有事情以一种快得令人甚至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进入到正轨。

沈忆每日朝阳宫,乾元殿,御书房三点一线,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大周这个刚诞生的婴孩般的王朝中。

从安定旧朝人心,到继续完善推行女官制度,再到一步一步清洗旧朝残存势力,提拔培养新的嫡系血脉,沈忆每天自从睁开眼脑子就下意识开始飞速运转,上了朝听大臣们扯皮互相推诿,下了朝在御书房里一坐一整天,烧灯续昼,批折子看书,晚上回到空旷冷寂的朝阳宫,一个人沉沉睡去。

再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沈聿这个名字。

以至于后来赵蕴之同她说起沈聿的时候,沈忆甚至恍惚了一下。

那日赵蕴之来同她商议浙直总督人选一事,两人议完事,男人打量着她的脸色,说:“这段日子朝中上上下下都安稳了不少,大势已定,陛下心里这根弦儿是不是也该松一松了?”

沈忆靠着榻,两根细白手指松松搭在斗彩折枝花纹浅杯上,瞥他一眼:“依赵大人看,朕该怎么松?”

男人英俊浓眉微微一挑,嗓音低沉带笑:“陛下的后宫不是还空着吗?”

沈忆抬起眼,目光定在他脸上,手指摩挲着杯身,似笑非笑:“哦?”尾音若有似无地上扬。

赵蕴之隔着面前这道紫檀案几望过去,年轻的女帝今日穿了身藕荷缎云龙妆留仙裙,臂间挽着水红织金云纹披帛。她素来穿得清冷持重,甚少着如此明媚艳丽的色泽,如今一穿,原本清贵冷艳的气质竟是无端透出几分暖醺的娆色,衬着身后那架金漆彩绘的华冠群芳屏风,两点漆黑瞳仁莫测地看着他,宛如画中人,叫人一时觉得如高台神女遥不可攀,一时又心痒难耐,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

早在当初相逢之日起,赵蕴之就知道,眼前之人非池中之物,如今随着时间过去,她身上愈发养出一种沉凝尊贵的气势,令人倾慕又不敢觊觎。

可他偏就喜欢她这副样子。

赵蕴之的目光落在女人握着斗彩杯的手上,宽大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的细腕,上面缠着几圈深红色的南红玛瑙珠串,雪肤红链,美不胜收。

看着看着,赵蕴之倾身过去,执起茶壶,另一手伸过去,动作缓慢地仿佛故意是要让人看清他的动作,轻轻覆在女人手上,握住了她手中的杯子。

冰凉的手指握在掌心中,像几节细腻温凉的玉石,他收紧手指,握着她的手添了一杯茶。

赵蕴之看着她的眼睛,嗓音压得低哑:“臣亲手添的茶,陛下尝尝,可还入得了您的眼?”

沈忆两指松松捏着杯壁,淡淡看着他,自始至终一根眉毛都没动过。

赵蕴之今日穿了一身绀紫广袖长袍,头簪白玉,黑发如墨色绸缎垂在脑后,鬓若刀裁,眉目英挺,一双桃花眼笑中含情,京城女郎说他“陌上公子人如玉,风流倜傥小赵郎”,果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张脸已经长得足够招人,更不要提前段日子他在赵家杀伐果断,架空他大哥,逼赵父退位,彻底全盘接手赵家上下,成为了赵家说一不二的掌权人。如今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前途无量,又未婚,已经是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夫婿和女婿人选。

沈忆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赵蕴之垂下眼帘,笑笑说:“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如今陛下的心里,还在想着沈聿?”

沈聿这两个字一出来,殿内的空气无形中凝固了一瞬。

沈忆偏了偏头,终于开口,嗓音带着倦冷:“赵大人何意?”

清脆的“嗑噔”一声,赵蕴之放下茶壶,站起身,抬手一撩长袍下摆,从容姿雅地跪在了沈忆腿边。

男人身高颀长,这样直起上半身跪着,头顶几乎与沈忆的下巴齐平。他微微仰脸靠过去,嘴唇几乎是贴着沈忆的手腕开合咬字,温热的呼气拂过她腕侧,低沉清朗的嗓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既然是当初陛下一手安排送沈聿远离京城,想来陛下此生不会再回头了,左右沈聿已经不可能了,陛下何不换个人试试?左右陛下要换人,那……何不试试臣?”

赵蕴之是土生土长的魏都人,自小说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只是他素来玩世风流,正儿八经的话到他嘴里走一遭,也变了味儿,此时他刻意把嗓音压低哑,更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蛊惑。男人唇瓣极轻地落在沈忆腕侧,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这方寸之来回游移着,像随风飘动的羽毛若有似无地拂过肌肤。

沈忆一手支着头,垂下眼睫看着他,半响没说话。

脑子里翻来覆去地都是赵蕴之那一句“左右沈聿已经不可能了”。

男人的吻逐渐向上,已经吻上她小臂内侧的肌肤。

沈忆忽然抽回手腕。

赵蕴之身形一僵,眼睫颤了一下。

紧接着下一刻,两根纤细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高高在上的女人俯视着他,冰凉的眼眸没有一丝情绪,说:“想服侍朕可以,赵家的事交给别人来管,你不能再参政,能做到吗?”

赵蕴之一怔。

转眼,他低笑一声,有些无奈地道:“好,都听你的。”

沈忆看着他,忽然失神。

殿门砰地一声巨响,一个人影闯了进来。

连带着灌进一片此起彼伏的阻拦声。

“将军您不能这样!”

“将军!”

那人伸手一甩珠帘径直闯了进来,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沈忆抬起头,还没反应过来,冷不丁撞进一双冷怒交加的眼眸。

看到她和赵蕴之的姿势,这双眼蓦然瞪大,男人抬起手指着她鼻子,指尖不住地抖着:“沈忆,你对得起沈聿吗!!”

竟是姬远。

那日她送沈聿离京安排得隐秘,没多少人知晓此事,当日姬远又被调去外地练兵,近日刚回京,看他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想来大抵是终于得知了她对沈聿的处置。

沈忆收回手,没答姬远,反是先对着赵蕴之淡淡吩咐了一句:“你明日搬到承元殿,下去吧。”

承元殿是离朝阳宫和御书房最近的殿宇。

姬远捏紧了拳头。

赵蕴之微一挑眉,眼神在沈忆和姬远身上打了个转儿,含笑行礼:“是,微臣告退。”

殿门关闭,屋里头该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姬远却不说话了。

沈忆放下茶杯,没什么情绪地说:“将军有话就说,朕还有事要忙。”

姬远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方才臣一时急火攻心,口不择言冲撞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沈忆沉默片刻,道:“无妨。”

姬远深吸口气,语气尽量放平和:“臣知道,因为当初沈聿利用陛下信任窃取大梁舆图的事,陛下一直心怀怨怼。”

沈忆没说话。

姬远道:“可陛下知不知道,当初先帝以沈家全家性命胁迫于沈聿,逼他传回情报,他生母去世得早,他在这世上只有沈庭植这一个亲人了,他能怎么办?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亲爹赴死吗?!”

“退一万步讲,他当年为了你自甘出家,为此不知受了旁人多少冷眼,挨了他爹多少打骂,他半点儿都没犹豫后悔过!”

姬远忍不住拔高声音:“因为先帝冷落猜疑沈家,沈聿早就厌弃了官场,可是就因为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要复国,他二话不说就回来了。后来他在神策营看人脸色,忍辱负重,去西南为了那么点军权不要命地打仗,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为了你打算?!陛下,我就直说了,沈聿之前固然对不起你,但是这么多年,他早就把欠你的还上了,他仁至义尽了!”

“可你呢?你现在称帝了,用不上他了,就把他一脚踢开,还给自己找了新欢,陛下,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他吗?!”

“那朕怎么做才算对得起他?”沈忆倏然抬起眼,两道目光直射向姬远,她面容平静,看不出丝毫怒意,却无端叫人心惊胆战,“为他守一辈子活寡?”

“还是让他回京继续每天在朕眼皮子底下晃悠,每天都提醒朕当年朕全家人是怎么死的,大梁是怎么亡的,姬将军,朕可做不到。”

沈忆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朕能不杀他,也已经是对他仁至义尽了。”

姬远对上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沈忆的错觉,男人一直挺直的身板似乎忽然塌了下去,眼皮眉毛也耷拉着,眼底的光暗淡下去,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很多。

沈忆顿了顿,轻声说:“我和沈聿已经过去了,将军朝前看吧。”

姬远慢慢吐出一口气,点点头:“好。”

他转过身向殿门走去,脚步沉缓。

走了没几步,男人忽然停下脚,背对着沈忆说:“陛下,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看重你,你也根本不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

说完,姬远便推门出去了。

沈忆坐在榻上,眼神有些空。

不知道吗?

她难道不知道吗?

鼻腔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楚,沈忆用力吸了吸鼻子。

阿宋走过来给她添了杯茶推过去:“姑娘……”

沈忆坐得腰背笔直,眼圈渐渐变得通红,却自始至终一滴泪都没掉下。

第95章 念想

自打登基以来, 沈忆忙于政务,批折子到后半夜都是常有的事,一般到了这时候, 她就直接歇在御书房里了,有时候一个月都回不了几趟朝阳宫。

大半个月过去,沈忆早忘了自己后宫里还养了个男人。

这日难得事少, 月亮刚在天边露脸, 暗蓝暮色拢下来, 广阔寂静的宫城浮起灯海, 沈忆早早回了朝阳宫。

刚迈进寝殿,远远瞧见一道挺拔如松的人影坐在窗前,男人手里握着一卷书读着, 满头墨发垂散在身后, 露出一截瘦削冷白的下颌线。

沈忆突然止步,仿佛有一只大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不敢呼吸,心脏一瞬间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 拼命挤压着胸腔中本就稀薄的空气,浑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住了, 她僵在原地, 怔怔地看着那模糊遥远的侧影。

眼前忽然起了雾气, 眼前的身影不知不觉变了形, 在她眼底映出一个熟悉的倒影。

这时, 那人转过脸来, 笑着唤了句:“陛下今儿回来的倒早。”

雾气倏然散去, 后面无比清晰地露出了赵蕴之的面容, 沈忆缓慢地眨了下眼, 心头那刹那狂涌而出的惊喜像装得满满当当却突然漏了底的麻袋,骤然空了。

任凭心沉下去,沈忆面上半点不显,只是脚下拐了个方向,转而朝着膳桌走过去,“过来用膳吧。”

赵蕴之坐了过来。

席间赵蕴之其实很少动筷,大多时候都在说话,沈忆和他相识多年,早就领略过这人妙语连篇逗人开心的本事,跟他说话实在是一件极享受的事,只是沈忆近日来确实累得紧,没什么心思回话,大多时候只是笑笑。

菜过五味,沈忆的眸光无意间落在男人面上,虽然说了这么久只得她几句敷衍的回应,赵蕴之眼里也没有一丝不耐,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仿佛能跟她坐一块用膳是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沈忆看着他,半响,微微挑了下眉:“陪朕喝点儿?”

赵蕴之一笑:“求之不得。”

沈忆吩咐阿宋端酒。

酒上来了,赵蕴之正要倒酒,沈忆隔着他的手背按住壶柄,像那日他握住她的手一样,“朕来。”

女人冰凉的指腹按在他手背上,像是搁了几块圆润幽凉的玉棋子,赵蕴之顿了片刻,收回手。

沈忆先为他斟满一杯,然后又给自己满上。

她举起酒杯,看着他眼睛:“这些年,你帮了朕不少忙,朕敬你。”

赵蕴之同她碰杯,低笑着说:“陛下多疼疼臣就好了。”

沈忆不答,只是顾自又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再斟,再饮。

赵蕴之转着酒杯,意味深长:“陛下若是这么喝,怕不是没一会儿就醉了。”

沈忆喝得急,几杯入口,白皙的脸颊上便升起了红晕,她撑着脑袋,眼中波光潋滟地瞧着他。

赵蕴之和她对视,心跳忽然变快。

半响,沈忆一笑:“醉一点儿,朕才好疼你。”

男人转酒杯的手倏然停了,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随即,他起身坐到沈忆身边,执起酒壶:“臣陪陛下喝。”

沈忆只笑,递过去酒杯。

赵蕴之提壶为她满上,碰杯,再满上,再碰杯。

平日里舌灿莲花,能说会道的赵公子在这时候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

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没说话。

安静的大殿内响起一声又一声的瓷杯相撞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清脆的碰杯声终于停下,沈忆撑在膳桌上的手肘已经支不住,上半身东倒西歪,几乎坐都坐不稳。

赵蕴之虽然一直在陪酒,可他有意控制了量,不知比沈忆清醒多少。

他站起身,靠过去扶住沈忆。

女人一双雪白的藕臂下意识圈住他的脖子,头靠近他怀里。

赵蕴之扶稳沈忆,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向内室走去。

他们身后,沿路侍奉在侧的宫婢无声放下纱幔,再垂首敛目站回原位,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眼。

火热的身躯覆下来,沈忆模模糊糊地睁开眼。

入目是薄而精致的嘴唇,冷白肤色,一截冷硬利落的下颌线。

沈忆又恍惚了一下。

这时,男人微微抬起身子,她看到了他的眼睛。

一双风流飞扬的桃花眼,不是她记忆中那双常年冷冽的黑眸。

沈忆看着看着,伸出手覆上男人的眼睛,只露出他的下半张脸。

过量的酒液混沌了意识,灼烧麻痹她每一根神经,慢慢蚕食她最后的理智,沈忆没有挣扎,就这么任由大脑昏沉着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上方的面孔终于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

她勾住男人脖颈,将他拉向自己,轻声说:“继续吧。”

身上的人却不动了。

片刻,男人喑哑的嗓音响在耳畔:“阿忆,你知道我是谁。”

温度逐渐升高的床帐内骤然跌入寒冬。

沈忆仰面躺在床上,迷蒙的眼睛瞬间恢复清明,半点儿没了方才醉眼惺忪的模样。

她沉默了一会,平静地道:“你不愿意?”

赵蕴之轻咬下她耳垂,说:“我等你忘了他。”

沈忆慢慢坐起身,神色漠然,与方才几乎判若两人,她没再看赵蕴之一眼,只说:“你走吧。”

赵蕴之撩起纱幔出去了。

沈忆一个人坐着,过了一会儿,阿宋打起帘子,什么也没问,给她端了一碗解酒汤。

沈忆伸手接过汤,一勺一勺喝着,忽然,砰的一下,她面无表情地狠狠把碗砸在了地上!

黑色汤汁四溅,流得满地都是,还有不少飞溅到了纱幔上。

阿宋遽然一惊。

沈忆坐在床边,仍是一副平淡的模样,语气里也没有任何情绪,但每一个字都叫人觉得惊惧:“阿宋,我真恨他。”

她又说:“可我更恨自己。”

“我尽力了,”沈忆笑了笑,“可我控制不住。”

阿宋望着女人惨淡的笑容,忽然心口钝痛。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沈聿的离开对沈忆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无异于在她心尖上剜走一块肉。可这些天来,因为大周局势尚且不稳,全靠沈忆自己撑起整个朝堂,她每日同大臣们周旋扯皮,不能露半点声色,这么多天愣是没掉一滴眼泪,阿宋都担心她会不会把身体憋出毛病来。

阿宋跪下来握着她的手:“姑娘,慢慢来,会好起来的。”

沈忆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迟疑片刻,阿宋咬咬牙,说:“云华从他离京那日就一直跟着,这几日两人一直待在一起。”

沈忆反应了一会,问:“是一直喜欢他的那个云华公主么?”

阿宋:“是她。”

沈忆的表情空了一会儿,点点头:“挺好的。”

她又问:“梁颂后来追杀过他们吗?”

阿宋摇头:“梁大人近日去了江南一带,没有再管他们。”

沈忆躺回床上,轻声说:“既然这样,把他身边的宋卫都撤回来罢,以后,也不用再刻意留意他的消息了。”

阿宋说好,为她盖好衾被,悄声出去了。

沈忆侧身躺着,正对着旁边空空荡荡的枕席,指尖缓缓划过光洁柔软的丝衾。她在朝阳宫中的一应用具从来不用旧的重复的,唯独这条衾被,她吩咐下人不要扔,浆洗着用。

如今洗过几遍,他身上那特有的冷香已经几乎消失了。

沈忆蜷缩起来,身子缩成一团,把脸埋进了衾被中。

同一时刻,西南巴中。

入夜后,城里仍然热闹,大街上变戏法的,卖糖画的,吆喝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两个黑衣男子牵马走着,寻常又不寻常。

寻常的是二人的衣饰,不寻常的则是其中一人极其出众的样貌,从他身边路过的男男女女皆忍不住纷纷回头。

更不寻常的,是这两人身后跟了一位女子,口中喋喋不休地嘟囔着什么,可这两人却始终没回头看她,仿佛根本没听见。

沈非一脸头疼,跟一旁的沈聿悄声说:“公子,早知道就不该救她,她吃了苦头,自然就乖乖回京了!”

沈聿道:“一会我来跟她说。”

说着,他停下脚,看向路边的客栈,道:“今晚就歇在这吧。”

两人进了客栈前庭,定好两间上房上了楼,也没管身后那女子何去何从。

云华也不在意,站在柜前要了一件上房也上楼了。

不一会儿,沈聿二人放好行李,下楼来大堂,赶路到这个时候,他们还没用餐。

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来,还没吃两口,沈聿对面坐下一道人影。

云华抄起筷子,夹了块鸡肉送入口中,一边招呼店小二:“加二两牛肉,再来壶烧酒!”

自来熟的很。

沈非握紧筷子,强忍着怒气说:“郡主,我们公子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还纠缠什么?!”

沈忆登基后,颇为优待这些前朝的皇亲国戚,只把爵位封号降了一级,没有难为他们,云华长公主便成了云华郡主。

云华扬了下眉。

她着了袭红裙,五官又生得美艳,虽只是扬了下眉梢,那盛气凌人的劲儿瞬间就出来了:“你家公子还没发话呢,你吵什么?”

沈非被这一句堵得不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闷下头扒饭了。

沈聿的视线落在她面上,意识短暂地偏离了一瞬。

仿佛又看到记忆里那个从来不肯低头的红裙少女,骄纵睥睨,谁也不放在眼里。

大抵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都是这样极有脾气的的。

只是沈忆虽然脾气大,却很懂得拿捏分寸,总是能死死踩着对方的底线来回横跳,上一句话还让人恨得牙痒,下一句话就叫人忍俊不禁,叫人又爱又恨,最后彻底没了脾气。这样的骄纵只会叫人觉得可爱,而不会惹人厌烦。

沈聿收回视线。

他搁下筷子:“沈非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郡主再跟着我也不会有结果,回去吧。”

一对上他,云华那高高在上的气势瞬间消失了,她别开脸,梗着脖子说:“我不信!今日救我脱险的那屠户分明是得了你的授意才赶来相护的,你嘴上说着不管我,其实还是很担心我的,不是吗?”

沈聿面无表情:“我特意留心,不是为了救你,只是因为我不能见死不救。即便不是你,而是一个老妪,一个男子,一个婴孩,我一样会救。”

云华倏然转头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合着,眼眶渐渐红了,“沈聿,你知不知道我从小时候就开始喜欢你?这么多年了,我在你眼里,就跟这些人没什么两样?”

沈聿无波无澜地说:“是。”

云华死死咬着下唇,喊了一声:“那在你心里,谁才跟别人不一样?”

沈聿这次却沉默了。

云华把眼泪逼回眼眶,冷笑着说:“是沈忆?我就知道,又是她!”她狠狠摔了筷子:“我就不明白了,她都让你滚了,你还想着她做什么?!你该不会还想着有一天她回心转意了重新来找你吧!”

沈聿平静地回答她:“我跟她不可能了。”